《驯龙师》全集 作者:指尖的咏叹调 声明:本书由有声小说点我网(www.ysxs.me)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第一卷 星空边际 第1章 容幽 银河历第三纪6191年,银河帝国S169星系-G02行星。 一名年轻人方从一场葬礼上回来。他身着黑色风衣,戴着一条雪白的围脖,匆匆裹挟着夜风进门。 合上门,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将帽子摘下,这时露出了一张属于年轻男人的英俊脸庞。 他很瘦,但难掩本身朝气蓬勃的俊美。一对剑眉很容易令人印象深刻,幽深明亮的双目则浸染着似有若无的忧郁,这忧郁非但没有令他的魅力打折,甚至更让人感到他本身气质上的神秘和沉静。 口袋里的通讯器响了,他疲惫地斜靠在门上,接通了这个电话:“师兄?” “容幽,你到家了吗?” “嗯。今天还要感谢师兄帮忙,改天还请师兄吃饭。” “哪里的话,小幽,你没事就好。老师走了,你是他唯一的牵挂,我们都希望你过得好,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们。你最近瘦了很多,一定要注意身体,节哀顺变……我们才能放心。” “好,我会的。” 容幽将外套挂起,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夜深露重,窗户开着,但他毫无觉察,只是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房间里——他的养父白瀚所有的遗物都已经收起来了。按照白瀚的遗嘱,现金和房产都留给了养子容幽,论文、手稿和书册都捐献给他任教了十多年的学校,剩下的东西全归容幽酌情处理。 葬礼也结束了,已经没有什么东西留下了。角落里一个行李箱,里面装着一些龙魂帝国的古籍,这是学校图书馆不敢收的,容幽已经和国立博物馆约好了,明天就无偿上交。 容幽静静看着那个行李箱,上面还贴着一些来不及拆的托运凭证。白瀚曾经提着这个箱子,和他一起去过高山、草海,去年他们还说要去北极看一看…… 他那么伟岸的父亲,怎么忽然就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小行李箱了呢? 鸦黑的双眼中涌起了雾气,像黑珍珠被雪水浇灌后的寒冷润意。 “容幽,还不到哭的时候。”他喃喃自语。 容幽抬起手略略遮挡了一下刺目的灯光,许久后站起身收拾了一顿晚饭。不论多么难以下咽,他还是将喉中砂砾般的苦涩和疼痛尽数吞没。 从他被白瀚收养的那一年起,容幽便没有再受过这种痛。 那年入学的时候,几个学生联手欺负他,说他是“没人要的哑巴”、“没爹没娘的小杂种”,有个男孩将他堵在厕所当中踢打。容幽是习惯了的,况且他从小难以受伤,也就依然沉默着忍耐。 但白瀚发现了这件事,他领着容幽敲开了这男孩的家门,先彬彬有礼地问候,然后在得到了对方“孩子还小,别和他计较”的回复后……一言不合地撸起袖子,打人。 温文尔雅的白教授,如此突然地先发制人出了手,令人所料未及——一直到他将对方家长踹翻在地,对面才刚刚反应过来发出叫声。 白瀚说:“你儿子打我儿子,我不和小孩计较,但我打他老子,总还是可以的。” 两个孩子全程看着这一幕,那个男孩第一次看到自己父亲被打得痛叫求饶,这简直比他自己挨打还要更令他恐惧。他缩在角落里震惊到无法开口,直愣愣看着容幽。 小容幽和白瀚一样特别礼貌,他就站在门口静静看着。但是那对幽黑的双眼,不知为何令人感到一阵心悸。 从那之后,校内再没有人胆敢碰小容幽一根指头。 白教授打完人,还斯斯文文地掏出手绢给对面擦血,回去时又教育容幽说:“小幽,做人要善良,但不能软弱。不软弱的时候,能不动武力就别动武力,能不留下证据就别留下证据。——但是记得,这些规矩,都是可以为重要的人破例的。” 容幽抬头看着白瀚,点了点头。 白瀚单膝跪在他面前,伸手抚摸着容幽的脸,温柔地说:“别哭,小幽,男子汉大丈夫,现在还不到哭的时候。” 这天一直到了半夜,容幽仍未能入眠。 关于白瀚的一切都在点点滴滴,涌入他的心上。这个男人尽心竭力地抚养了他一十二年,将他从孤儿院里一个古怪、孤僻、不善言辞的小孩慢慢养大,以严父慈母的双重身份教导了他所有的一切,然后在一场慢性绝症里,溘然长逝。 他死前,只让容幽见了一面,笑着说:“最近我不好看了,怕小孩看了心里有阴影。多记得我玉树临风的样子就可以了,做什么还要看我凄惨落魄的样子?我儿子还年轻的很,莫给他往后这么多年添堵了。” 容幽说:“爸爸,我准备考驯龙师资格证了。大学太窄,不太想上,假如有机会的话,回头再去学点别的专业就是了。” 一个“窄”字,白瀚就全听懂了,欣然道:“确实的,学校里就没那个条件教出好的驯龙师来。你想去哪儿就去吧,钱够吗?” “够的。我拿了个龙魂古文字学助教的邀请,边工作边学习也可以的。”容幽说,“房子暂且留着,一年回来住两个月休养,看看有什么合适的工作邀请再离开这个星球。帝国中心有点太远了,但还算是个不错的目的地,我去见识一下人类科技的极限,然后再掉头找个好点的居住星球移民。等我考上驯龙师,再努力一把,功成名就以后开一个龙类保护驯养中心,大概就不回来了。要是条件再好一点,我就回来帮扶一下这个星球,只要前线推进不过来,这里的日子总会好过起来的。” 白瀚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一丝惬意的微笑。 这天夜里,据说容幽在外间刚一睡着,白瀚便放松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龙魂帝国的古籍都是白瀚收藏的,他平素没什么特别的爱好,统共就那么一点点收集癖,从各种地方淘来的古籍都放在书架上。 不知怎么的,容幽从小就对龙魂古文字非常得心应手,对这门公认的“世界第一高难度语言”,他掌握得相当快,甚至比帝国通用语还多带了几分亲切熟稔。 他也因此在学校中很有名望,像“龙魂古文字学助教”这种职位,虽然各个学校不常开设,但是只要开设了,谁都会尝试给他递个邀请。 容幽已经接受了一所高校的邀请,等明天将这些古籍上交给博物馆了,他就会去报道。 想到要将从小阅读到大的书全都送走,他心里又是一阵恻然,便忽然起身,想去最后翻看一次。 这时,容幽敏锐的直觉忽然一动,他感到客厅内有不同寻常的动静。 有人闯进了屋子,这是深更半夜,人类睡眠最深沉的时候。这种时候的不速之客,显然都是梁上君子了。 容幽放缓呼吸,从床边没有找到自己的通讯器,想是留在客厅沙发上了。他巡视一圈,从桌上笔筒里抽出一把美工刀,便蹑手蹑脚地摸出了房门。 那贼是个高大的成年男人,也没有戴伪装,正背对着容幽不停翻找那个行李箱。 容幽屏住呼吸,抄起旁边桌上巨大的花瓶,三步并作两步,猝然跑上去对着他的后脑勺就是一下! “咚”一声闷响! 那贼一声不吭地倒在地上。 容幽猛地喘了口气,俯下身摸了摸对方的呼吸,确定他对自己没有威胁后,翻身去找自己的手机,准备报警。 正在这个时候,他听到后脑处一阵风声。 家里竟还有第二个无声无息的贼! 一股巨力猝然传来,容幽后脑嗡的一声,一时间失去了知觉。 再醒过来的时候,容幽发现自己被绑在窗台上。那布条绑得非常紧,一时不但挣脱不开,而且导致血流不畅,他两条臂膀几乎快要失去知觉。 容幽冷静地观察了一下四周,蹲起来搓动自己的手腕,慢慢恢复供血。 这时,其中一个贼从房间里转了出来,抱怨道:“你不是说这小子今天在一个穷学生家里睡吗?!怎么又回来了!害老子现在还疼!” 刚说完,他发现容幽醒了,愣了一下。 而房里很快转出来刚才偷袭容幽的另一个贼,竟是他的熟人! “龚姨……”容幽咬了咬牙,这个姿势令他眼前有些发黑,他竭力没有在敌人面前流露出痛恨和软弱。 她也愣了一下,略有些羞愧地转开头,说道:“小幽啊,你别怪阿姨……” 龚姨正是白瀚雇佣多年的帮佣,常常负责给他们父子二人做了饭带来,不能说是非常熟悉,但白瀚也从未怀疑过她。没想到在白瀚的葬礼当天,她就带着个小偷闯进了雇主的家门。 容幽低下头沉默了片刻,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刺激歹徒,道:“你们想要什么?这屋里只有一张银行卡,可以给你们,别的不值一提。” “哪儿那么多废话?!” 男人忽然有些警觉,面目狰狞地走了过来,不由分说,一拳已经砸在容幽腹部。 这一下完全击中了柔软的内脏,容幽的胃部立刻开始剧烈地抽搐,晚上竭尽全力咽下去的东西在其中翻滚,酸液仿佛在搅动五脏六腑……他难以承受地开始干呕。 龚姨尖叫道:“你打他干什么?留下证据就不好办了!” 男人伸手扯住容幽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继续逼问道:“听说你老子收集了很多龙魂的古董,嗯?都放在哪?” 容幽艰难道:“你被骗了……我父亲只是个教授,哪里有钱收集古董……” 男人不悦道:“没钱,那这些书哪儿来的?他一个穷教书的,从孤儿院里领儿子,这么多年还不结婚,要不然是那活不行,要不然就是家里有鬼。我看你细皮嫩肉的,别不是这死鬼养了个小兔儿爷吧?” 容幽紧咬的牙关中尝到了一丝血腥味,白瀚是他心中最不容亵渎的一个人。如果可能的话,他现在就会上前打死这个男人。 他拒不合作的态度令男人更为不爽,便伸手过来摘他脖子上挂着的龙鳞。 这片龙鳞是容幽从小带到大的,白瀚说是他亲生父母留下的东西。容幽虽然对父母没有多少眷恋,但这么多年也养成了习惯。他下意识道:“这东西不值钱,你们要——” 话音未落,男人再次给了他一拳。 这一下打在太阳穴上,容幽脑壳中嗡嗡作响,眼看着男人将龙鳞从自己脖子上摘了下来,放在手中赏玩。 “黑不溜秋的,这啥玩意儿?”男人嘲弄道,“老子就不是拿来卖钱,就拿来气死你。哦哟,你瞪我啊?继续瞪啊,你就在这乖乖看着我们把这屋搬空吧!” 作者有话要说: 1.科幻未来的故事,所以我这个设定控又一头扎进了冷题材,啊哈哈。容小黑现在还在“乡下”,所以科幻感没那么强,很多还是“古老的信息时代产物” _(:зゝ∠)_ 2.恋爱是重点,这篇是主受,所以动笔的是本调,大家懂的。 3.虽然努力想狗血一把,但按照作者多年来根本没控制住过的洪荒之力,估计还是甜甜甜苏苏苏。 第2章 云室 那片龙鳞刚一离开容幽的身边,他忽然感到自己仿佛失去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心口处一阵寒冷的颤栗,仿佛生命都因此受到了威胁一样。 这感觉毫无来由,容幽仰了仰头,闭着双眼。 这让家里的贼人误以为他是在消极地抵抗现实,大笑着走过来,得意道:“你怎么不瞪了?继续看我啊!” 此时,屋内的龚姨忽然叫道:“老公,快来帮把手啊!” 屋里传出了动静,是龚姨在搬动里面唯一还算值钱的电脑。 男人回头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后,抄起了旁边的吸尘器把手——他认为不能把容幽一个人留在客厅,就算是双手被捆着——于是挥舞着棍棒向容幽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容幽忽然感到眼前一黑,再次失去了知觉。 但容幽接下来见到的,却并不是黑暗,而是一片祥和的柔光。 他在这柔光中惶惑地四顾,身体好像变得非常轻盈,他甚至感觉到自己正处在云端,周遭都是轻柔的白云在包围着他。唯有腹部好似仍在隐隐作痛,容幽竭力低头去看,发现自己全身都是透明的,看不见四肢更看不见躯干,也不知道怎么掐醒自己。 忽然,他听到有一个声音道:“小东西,你在做什么?” 这是一种容幽从未听到过的声音,但他本能地感受到了亲切的善意,他回头看去,见到一团苍青色的光芒,静静悬停在不远处的云端。这团青色的光不但发出声音询问他,而且带着一股奇异的香味靠近了——很难说这种味道的原型,但是它很清淡又悠远,仿佛是周围苍茫云海当中凝结出来的露水和竹叶,沁人心脾。从这种味道里面,不知为何,容幽还立刻本能地分辨出来:这是一名地位崇高的长辈,年纪可能超过了一千年,而且现在身体状况不怎么好。 容幽说:“抱歉,我是在梦里吗?” 青光发出很磁性的笑声,悠然地说:“小东西,这可不是梦境,这是龙的云室。你现在还小,可能是第一次来,但你会很快熟悉这里的——每一个幼崽,都在这里学会使用龙的天赋。” 容幽更加迷惑了,问:“不,等等。我只是个普通人,而且我现在处境很危险……这位先生,你能帮我出去吗?” 青光说:“你可以叫我‘青先生’。想从这里出去是很简单的——你现在下到云层下面去,找到你的身体所在的位置,也就可以了。” 他的话刚说完,忽然他们脚下的云层缓缓散开,月光在水雾中留下的光明随之下沉,落入了脚下万顷辽阔的土地当中。 他们果然是在云层之上,容幽看到了脚下沟壑分明的道路,还有其间林立而起的楼层和川流不息的交通工具,这座城市之外还有着浩浩荡荡的一片丛林——他从未如此直观地见过如此美景,这片丛林透绿如翡翠般铺展在大地上,在高空的风掠过之时巨大的树冠此起而彼伏,犹如碧波大海在向夜空接壤。 他们从云端向下俯冲,容幽情不自禁地呐喊:“啊——” 他的声音竟化成稚嫩的龙啸,他见到所有熟悉的一切快速在眼前放大,他甚至看见了某些建筑从未见过的顶楼,继而是一个个凡人们面目模糊的脸也逐渐清晰起来。 他见到自己最熟悉的那条街道,在那间屋子被窗帘挡着的窗后,隐约可以看见两个人影正在搬动杂物,那是他家里的两个贼人。 容幽骤然降临在地面上,四周的烟尘都因此扩散而开,他的后肢轻轻攀住了身后的屋顶,在水泥墙面上留下了四道深深的沟壑。 一切在他眼中都忽然显得很渺小,他从窗外一掠而过,像巨鲸在潜艇的小窗前惊鸿一现,只在风中留下浅浅的白痕,无人得知。 容幽喃喃说:“这就是龙的视角吗?这是真的,还是梦境?” 青先生悬浮在低空中,神秘的光辉一轮轮向外辐射,淡淡地笑着:“小东西,你不但是龙,而且是神龙的后裔,你有着世间最高贵的血统之一。你很幸运,在这个世上,你的族人已经所剩无几了,但其中有几个还可以称得上与你有关——那正是你所在的这个凡人帝国的皇室。” 执掌着银河帝国幅员千万光年领土的皇帝陛下,已经在位38年那么久。他是一位英明的帝王,也是一位有着漆黑龙鳞的英武神龙,这形象就印在帝国的金币背后拱卫着他们的国徽,是人人耳熟能详又肃然起敬的模样;这位陛下膝下有长子和长女,都深受人民的爱戴,另有幺子据说幼年夭折了,为此皇后陛下伤心透顶,从此搬出皇宫居住,也已经有18年了。 但是皇帝距离这颗二级战争行星有一万光年那么远,就好像是神坛上遥远的存在。关于他的印象仅仅只在容幽的心里停驻了短暂的几秒时间而已。 容幽凌虚御风,在低空中游动,见到家中的两个强盗一个拎着行李箱、一个搬着大木箱出来,塞入了车的后座。 男人一边掏出一箱汽油,一边道:“直接倒门口,里面这能烧完?” 龚姨说:“里头那么多书,肯定给他烧成黑炭。别想了,上头会收拾的,最后肯定是民房自燃,造成一个人丧命什么的,干干净净。” 容幽静静停在他们面前,内心忽然感到一阵冰冷的杀意。在这个形态下,他忽然间全无属于人类的恐惧和仇恨,只有一股理智和冷血萦绕在他脑海中。 这就是龙的境界? 这感觉很好,容幽忽然伸出前爪,去拨动这辆车的前杠。 “轰”一声巨响,车头猛然向上翘起,整辆车在半空中狂乱地转了一圈,以极大的惯性力再次砸回了路面上,刹那间启动了安全系统,两个安全气囊马上填充了前座的空间,随后是刺耳无比的警报声。 后座的龚姨在惊恐地尖叫,声嘶力竭的声音穿透了半夜凉薄的空气:“快出去!出去!啊!!” 驾驶座的男人明显昏厥了过去,并没有反应,只有一道蜿蜒血迹顺着安全气囊向下流淌出来。反而是街道上许多户人家亮起了灯,纷纷来查看情况。 容幽冷眼旁观这一切,伸出前肢落在这辆车上,轻而易举地造成了凹陷,继而是连续不断钢筋断裂的声音,吱呀吱呀令人牙酸的响动,警报声也停了——这辆车在两秒之内就被彻底摧毁了。 车门被挤压变形了,龚姨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充满恐惧地四顾了一圈,根本没想到要报警。她双脚连鞋子都掉了,到处擦伤,满脸是青红的淤痕和血迹,在路面上爬了半天,终于能勉强站起来,立刻头也不回地跑了。 容幽没有去追,他忽然觉得这个恶毒又懦弱的女人卑贱如蛆虫,根本不值得多加关注。 他正在想,如果这是梦境,未免也有些太过真实了。 与资料文献中记载的神龙特性一模一样,蛇身、鹿角而四爪,身带龙鳞和鬃毛,能够驾驭云雾、喷吐霜息,于天地间自在遨游,甚至呼风唤雨,主宰一方天宇的阴晴变化。传说神龙老时,还能够化为精魂庇佑一方,从此永保太平——这就近似于神的领域了,神龙真能如此吗?人类还尚未有定论。 这就是龙与人类之间的差距吗?轻而易举,如同灭杀一只蝼蚁,甚至没有带来多少感觉。 容幽轻轻转了个身,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轻盈如无物,而一条完全不可见的长尾在半空中自如游冶,留下了淡淡白痕。他忽然嗅到,好像自己也有特殊的气味。 ——他在书中学过,龙类似乎是通过气味分辨同伴的,这与人类使用视觉的方式截然不同。 ——这么说,如果一切都是真的,按照气味来说,青先生会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龙前辈”吗? 容幽仰头看去,见到青先生俯瞰着这一切,如见到健康而有活力的后辈抓着一个小玩具。他纵容而宠溺地说:“小东西,你的名字?” 容幽茫然说:“我叫容幽。” 青先生停顿了一下,似乎对这个名字沉吟了片刻,说:“嗯……也许你真的是皇室的某个远支吧。你叫‘幽’……很适合你,忧郁又很漂亮的小崽子。” 不知怎么的,容幽忽然意识到青先生也嗅到了自己的味道,这个认知让他陡然间感到紧张:“我……我该回去了,我要怎么进到屋里?” 他此刻的体型似乎过于庞大了,不管从哪个角度都不太可能回到人类的狭窄居所里去。 青先生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很有趣,笑着说:“你现在是精神体,小家伙。” 被叫着“小家伙”的容幽倒没有感到抵触,反而从他低沉磁柔的声音里感到了让人轻松的亲昵感。 青先生又说:“云室当中,精神体的大小是完全由自己掌控的。你现在的体态完全是你本能的行为,你还是个幼龙,不过也应当开始学使用自己的精神力了。现在你试着将自己收缩起来……对,更用力一些。” 容幽便将自己盘起来,一开始这有些困难,但很快他掌握到了一些窍门,紧接着就将自己收缩成了他更熟悉的体态——人类容幽的大小。 这体验奇妙极了,他伸出看不见的手,推开了自己的家门,见到一个模样无比狼狈的自己仍被绑在窗台上,低头呈现出昏迷的状态。 容幽心中刚冒出一个念头:“人类的身体……真的很孱弱啊。”还未来得及回头去看青先生,忽然就感到一股巨力传来,将他拉回了自己的躯体当中。 第3章 欺压 容幽在黑暗中喘息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他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手上的绑带已经因为浸透汗水而松了,他勉力挣扎后将自己放了出来,整个人脱力地倒在地上。家中狼藉一片,龚姨和那个男人差不多把比较大件的家具全都翻过了一遍,将那个放着白瀚留下的龙魂古籍的行李箱也直接带走了。 容幽立刻去客厅拿起自己的手机,先报了警,然后尽量没有动屋内的东西,自己先去厨房灌了一杯水,勉强压住腹部火烧火燎的痛感。 就在镜子前,他下意识想去摸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龙鳞,然后才反应过来:它已经被那个男人摸走了。这个东西,十八年来,容幽从未摘下来过,也几乎从未给人看过它——不知为何,他非常讨厌被人看见这片龙鳞。 现在,容幽想道:为什么偏偏是龙鳞?为什么又是龙呢……龙的云室是什么意思?我为什么会在那里有了成为幼龙的错觉?如果一切都是我的梦境,我的潜意识里怎么能造出一种全新的龙吟声呢? 思维紊乱成一片,他打开手机,记下了几件事情: 1.抓住龚姨和她丈夫,追回龙鳞和那些龙魂古籍。 2.调查龙的云室、青先生。是梦境? 十几分钟后,民警已经来了,容幽和他站在门外做笔录,等其他人在里面照相记录现场。 容幽看向民警的身后,他见到黄色的辐条将一片街道围了起来。 民警道:“不要介意,这里晚上发生了一起车祸。来,你过来点,把情况详细地说说。” 容幽定了定神,阻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专心做笔录。 在这期间,令容幽难以置信的是,他忽然也开始闻到人类身上的气味了——这可是在现实当中啊,前十八年的容幽从未察觉过人和人也能有不同的味道。 和龙不一样,人类的气味没有那么清新,有一股很沉淀的感觉,区别就好像山顶最清爽的空气和城市里的浊气一样分明。 容幽一时还没有习惯,不自觉地距离人远了些。 民警见状,便关切地问:“是不是身上的伤很严重?我们已经叫过救护车了,五分钟内肯定能到,你现在这边坐下休息,去医院以后记得说清楚发生了事故,他们知道怎么留证据。” 没过多久民警叫的救护车便来了,他叫的是辖区内最近的医院,将容幽直接送进去开始做检查。 检查的结果还是比较乐观的,容幽的内脏并没有受损,只是脆弱的胃部再次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因此有些发炎,造成了他还有些低烧。 他被留在病床上打一些葡萄糖。 医院里的福尔马林气息曾经是容幽也很讨厌的味道,但如今对比起人类聚集出来的味道,忽然又显得更加干净了一些。 “容幽,现在还远远不到哭的时候……” 他喃喃自语,有一瞬间感受到了白瀚留给他的东西:那不是因为受到父亲庇护的安心,而是因为继承了父亲的强悍和坚韧时,无比的勇气和骄傲。容幽活了十八年,没有一刻曾经软弱或者放弃过,哪怕是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要将抢自己龙鳞的孩子按在地上打。 人类社会教会了他很多东西,包括隐藏自己的武力,包括伪装出最无害的模样,但他始终不是人类。 这个时候,容幽陡然察觉到了一股血腥味! 他突然间对味道非常敏感,容幽再一次本能地分辨了出来——这是刚才的梦境当中,那个男人的血腥味。 容幽立刻翻身而起,胃部一阵翻腾,他一声不吭,扶住墙向外行进。 顺着这血腥味,他来到一间手术室门外,来来往往的医护工作人员紧张无比。 容幽拉住了一个没有负责手术的人,问道:“里面……是谁?我好像看到了熟悉的人,我怕是我的朋友。” 护士回过头,就先是欣赏了一下年轻人特有的英俊,犹豫了一下,说道:“里面是个中年男子。很严重的车祸事故,听说车子已经完全瘪了,他在主驾驶上面全身多处刺穿和粉碎性骨折,失血过多,现在有多个器官开始衰竭。你要是认识他的话,能帮忙通知他的家人吗?” 容幽看了护士递过来的照片,背面写着男人的名字“李名”,而正面正是那个男人躺在担架上的模样,仅仅拍到一点的上半身都鲜血淋漓,整张脸更是因为痛苦而纠结得极为狰狞。 ——没有错,是那个男人。 容幽镇定地将照片还了回去,说道:“我认识他,他妻子是我朋友……我会……通知她的。” 最后几个字,他咬得很紧,黑白分明的眼眸仿佛微微收缩成梭形。 ——是真的。 ——龙的云室,青先生,他所做的一切……果然都是真的。 ——他漫不经心的一个举动,将龚姨的丈夫李名差点直接按死在了车里! 当时他在龙身的情况下,似乎突然间杜绝了所有对人类的同情心、同理心,好似在面对另一个不熟悉也不在乎的渺小物种一样。 人会在乎自己在窗棱上看见的一只飞蚊吗?产生厌烦的情绪或许是会的,但绝不会产生同理心。 容幽呼吸急促地闯进了医院的洗手间,拨开了水龙头以冷水搓了搓脸。身后也有人走了进来,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呼吸立刻平稳了下来。 他抬起头,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神色平静到不可思议,眼神又深邃而幽静。 这双眼睛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如此深邃,如此神秘,好像一夜之间变成了某个可怕的物种。 ——神龙啊!在所有的记载里,神龙的心境,既淡泊又固执,既高傲又冷漠,对非我族类是公正到残酷的态度,一如“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对待气味相投的同族却又似乎生来温柔。 容幽不想继续思考下去,不想承认自己多年来,在温和甚至忧郁的外表下,隐藏着如此冷漠的性格。 他将这一天发生的事重新想了一遍,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更重要的是白瀚的遗物。那辆车里有龙魂古籍、白瀚的笔记本和手稿,还有琐碎的遗物,都是容幽留下的唯一的纪念了。 不管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都决不能这样抢走父亲的遗物!那是他的东西,没有一个人类可以从他手里夺取任何东西——他们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冷静的思维就重新占据上风,容幽重新抬起头,向自己重复了一遍:“容幽,你只剩下一个人了,你没资格宽容,没资格不残忍。” …… 天重新亮了,容幽来到了最近的治安所里。 他不但想跟踪一下追捕入室抢劫这个案子的进度,也想找机会看看李名的车被如何处置了,里面的东西他有没有机会再拿回来。 G02星是一颗二级战争星,这里根本没有一个稳定的行政体系,连基本秩序也有80%是军队在维护,因此治安所拥有很大力量,但在程序上并不一定很严谨。容幽认为自己有很大机会,哪怕不能拿回东西,至少也可以直接或间接地得到有用的情报。 在这里,容幽问了一下进度,回答了一些问题之后,他特意提了龚姨和李名,提交出来两幅画像。 这个时候,外头有人进来说:“容先生是吗?你的朋友来找你,说是有重要的线索。” 但那个自称是他朋友的男人,容幽并不认识。 这个人大约四十来岁,穿着考究的西装礼服,一坐下来就对容幽说:“这件事我们私了如何?” 容幽冷淡道:“什么事?说清楚。” 男人说:“关于白瀚的遗物,里面的古书可是有很多国家保护级别的文物。我们现在不追究你们私藏珍贵文物的罪名,但也必须没收这些东西。手段上我们可能是急切了一点,所以这是给你的赔偿,你现在出去销了这个案子,尾款明天就到你的户头上。” 他从桌面上递过来一张支票,抬头上是“壹佰万”。 容幽按住了这张支票,无动于衷道:“据我所知,帝国根本还没有针对龙魂古书收集的现行法,你们说追究私藏罪名,是依什么法追究?又是什么法给了你们这个追究的权力?” 男人却根本不接这个话,语调转向严酷道:“你最好弄清楚,容先生,这是看在你年幼丧父的份上可怜你,而不是你要挟我们的资本。识趣一点,做一个乖小孩,我们不会在意你;但你如果不识趣,非要螳臂当车,我们也有很多办法教育你。” 容幽瞳仁微微收缩,缓缓说道:“你出现在我面前,威逼利诱我。我现在知道了两件事:第一,你们根本不在乎我这个人;第二,你们却很很忌惮我把事情闹大。为什么?是因为这批古籍必须是清白的,它的来源不能被知道是不干不净的,是么?” 对方失声。 容幽手指一旋,将支票轻飘飘送回了桌子对面,人靠在椅背上,无所畏惧地说:“先将我父亲的其他遗物交回来,还有,让那个姓龚的女人来自首,否则我们没得谈。” 对方于是知道容幽并不好惹,收起支票后站起身,冷冷道:“我明天会再联系你,容先生。我很确定,到时候你会改变心意的。” 第4章 将军 这个男人起身离开的几分钟后,容幽执意也走出了治安所。 他小心地在周围找了一圈,险些以为找不到了的时候,再次嗅到了那股气味,便顺着走过一条街,果然看见了这个男人和龚姨正坐在一辆车里。 他们警戒心颇强,车窗紧闭,而且停在不起眼的小巷当中,四周都是一望无遗。 容幽左右看了看,戴上一顶鸭舌帽略作遮掩,然后绕过一栋建筑物,双手撑着巷子内相对的两堵墙慢慢挪动,上了二楼后再向着那辆车移动。 片刻后,容幽趴在墙后,耳廓完全抵着墙,隐约听见了那两人说话的声音。 男人道:“……你不用管,你男人呢?” 龚姨:“来的路上出车祸了,也不知道是怎么的,他现在还在手术室里——” “行了行了,少啰嗦这么多,尾款多给你打一个点。把剩下那点东西处理掉,记得弄干净点!” “大、大人,我当家的被下病危通知了,您能不能……” “知道了,都打你卡上,快滚吧,别让人看见。” 龚姨便抱着箱子小心翼翼地从车上下来了,左右看了看,钻进了一条巷子。 容幽看得出来那个箱子正是自己整理父亲的遗物所用,连忙准备跟上去,在去之前他特意看了看那个男人的车牌号码。 龚姨走到巷子尽头,发现这是个颇为偏僻的好地方,便打开箱子,在里面重新翻了一遍,将一块还算值钱的手表揣进了怀里。 然后她将东西堆在一块,划了根火柴。 就在这一刻,趴在二楼的容幽动手了! “啊——!” 女人的尖叫声戛然而止,被从上方勒住了咽喉。火柴凌空一旋,堪堪落在地上。 容幽小臂肌肉紧绷,从二楼捞住了龚姨的脖子,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提在半空当中,青筋暴起道:“剩下的东西在哪里?你们都送到哪里去了?” 龚姨喉中发出“咳咳”作响的声音,双手绝望地拍打着容幽的手臂,留下道道红痕。 片刻后容幽才稍微松开手,让她得以崩溃地求饶:“我不知道,我真的——” 容幽面容冷峻,并不低头看她,幽深的双眼看着巷子中狭窄的天空。 然后他再次勒住她半分钟,直到她的眼中充满了绝望的血丝,这才重新问道:“那个男人是谁?!” “是伯内特的人——是他的手下——我不知道啊!” 容幽手上一错,龚姨昏迷了过去,身体软绵绵倒在地上。 容幽立刻从二楼一跃而下,快速地走过去将箱子翻过来,从里面找回来白瀚的几件衣物,还有笔记本。 他喘息片刻,将东西珍惜地夹进自己的外套内,走过去龚姨身边,从她口袋里取出了父亲的手表。 然后又犹豫了片刻,将龚姨绑起来放在角落里,便不再管了。 刚才龚姨的动静颇有些大,恐怕会吸引人来。容幽将帽檐压低了一些,快步向外走去。 一边走,他一边快速地思索:龚姨供出了一个“伯内特”,如果没猜错的话只可能是一个人。这个伯内特是驻区的士官级军官之一,在这片区域势力很大。他已经驻区四年多了,从来没听说过对书籍古董感兴趣,为什么突然指使这两个人来抢劫龙魂古籍?抢了之后,他还想要堵住自己的口,这么说来要么是他想转手洗白然后卖个高价,要么就是想送给上级作为供奉? 刚想到这里,容幽的第六感忽然被触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假装在看街边的书报亭,然后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身后,发现竟然有人在跟踪自己。不止一个人,少说有三四个,都暗暗地缀在街角处。 容幽心中一凛,知道他们是冲着自己来的。伯内特有能耐让人直接闯进自己家门,那么当然也不会在乎雇更多人来解决自己。 思及此,容幽的危机感再次一跳,只见身后的人互相对视一眼,忽然直接冲了上来! 容幽想也不想,拔腿就跑。 几人在街道上互相追逐,路人纷纷侧目,但追逐他的人取出证件高呼:“维和部队抓人,前面的让开!”出于对军队的敬畏,行人齐齐退避。 容幽昨天刚受到伤,强忍着疼痛跑到街对面之后,陡然见到前方又来了一批人。他左右一看,刚试图向旁边居民楼上逃跑,忽然就看见前面的人掏出了一把枪。 脉冲电子自动步枪,而且是军队制式,一旦击中目标,轻则暂时失去行动能力,重则浑身瘫痪窒息而死。 ——原来他们一开始做好的最坏打算,就是灭口! 身边群众也发出了惊呼声,持枪的人打开了保险,但暂时没有射击,只是说道:“容先生,现在,你改变心意了吗?” 容幽抬头与那人对峙,见到他身后走来的,正是治安所里威逼利诱他的人。他们拿着正规证件,正在疏散人群,一旦这些群众离开,想来行事将会更加肆无忌惮。 容幽微微压低身形,在危急关头心中却是一片冷静,他淡淡地说:“这么大的阵仗,就对付我一个学生,是不是有点太小题大做了。” 对方说道:“虽然不知道你是用了什么手法,但能够把李名给废了的人……当然不能等闲视之。等你进了局子,自然会有一个危害公众安全和携带危险武器的罪名在等着你。” 他洋洋得意地在原地逞威风,就没有发现容幽腿部肌肉已微微紧绷。 他身后千锤百炼的士兵却是发现了,刚要说什么。 就见容幽猛然发作,向居民楼里极速冲去,而其他人就已经阻拦不及了。 两三个人立刻追进了楼中,然而没过多久,忽然听得里面一声惨叫,一个人直接被从二楼的窗口丢了下来!容幽的身影出现在窗台前,冷笑着端起枪,抬手一发子弹,虽然没有正中领头人,但却直接将他旁边一名手下打断了胳膊。 这时,带着脉冲电子枪的亲信看了看首领,得到命令之后便切换了子弹模式,一发电荷冲击弹直接投进了居民楼里,竟然是完全不管其他民众的死活了! 楼内,容幽刚刚上阶梯,就见到一团幽蓝色的光猛然在眼前炸开! 强烈的电流瞬间贯穿了他的全身,甚至发出滋滋轻响,随着缭绕的云烟,他顿时失去了知觉。 接着,容幽再次在云层上醒来。 现在他已知道,这是真实存在的“龙的云室”。他在紧张中只来得及看了一眼,现在是青天白日,青先生似乎不在这里,只有一道很淡的味道仍然残留。 容幽马上一头扎破云层,向着地面上飞速游去。 在幼龙锐利的视线下,他见到那片街道上已经清冷无人,只有一队士兵包围了他所在的那栋居民楼,已经准备进去收拾残局。 ——他们很可能直接灭口! 容幽在空中发出龙的啸声,这时他又完全以神龙的角度俯瞰着脚下人类众生。他没有焦虑或是惧怕,只有三分嘲讽、七分杀意在心间萦绕:即便是幼龙,也没有轻易被蝼蚁杀死的说法。 这时,他见到带枪的人已经领队进入了楼内,又见到领头人已经掏出通讯器开始对上级进行汇报。 接着,在街道拐角处忽然又出现了一个人! 这个人从人群中逆行而上,步伐似慢实快,一眨眼的时间就已经来到了居民楼前。他身形只露出了一瞬间,令人恍惚间看到身上雪白笔挺的制服,接着他又动了! 他矫健如猎豹,又凶猛如雄狮,只一个鞭腿就砸在领头人的太阳穴上,硬生生将其踹得凌空旋转而后砸落在地。接着他抽出领头人腰上的配枪就进行射击,一边开枪他一边如闪电般射入居民楼中,之后楼内连惨叫声都无法完整地发出来,只有肉体不停落地的“扑通”声在传来。 容幽颇为惊诧,这时候终于从高空中落到了街道上,他化成了人形的模样,刚要进去观察情况,就见到那个穿着雪白制服的人又出来了—— 而且,他打横抱着昏迷的容幽的身体。 ——这会是谁? 容幽静静打量此人,见到雪白制服上本该挂着名牌和肩章的地方都空无一物,腰带上也没有所在部队的徽记,枪壳中倒是有一把看不出制式的枪。他出来之后,大约因为剧烈活动,将紧扣着的第一枚领口给打开了,露出里面的衬衣和上面繁复的花纹——容幽第一时间意识到这花纹意味着某个高贵的家族姓氏。 这个人很英俊,棱角分明的脸上不辨喜怒,一双带着白手套的手正小心地抱着容幽的身体,湛蓝色的双目忽然撇过头看向了精神体容幽。 容幽还以为他发现了自己,但很快意识到他在看向自己的身后。 容幽身后,一群人终于大呼小叫地赶了上来,跟着的还有一排车队。前来之人一个个都是这颗行星上耳熟能详的大人物,跑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以星际人的体能来说,差不多得是奔跑了十公里才能累成这个样子。 而在其中,打头的正是驻S169星系军区的军队最高负责人庞文少校,他的脸上正满是讨好,低着头恭敬地问:“将军,您这是?” 容幽心中一跳:这个穿制服的人竟然是将军!银河帝国的将衔分为五级(元帅、上将、中将、少将、准将),统共只有三位数,分散在上亿个星系当中,那就堪称是国宝中的国宝,哪个不是统帅一方的重量级人物,他是其中哪一位?怎么会出现在这个星区? 这时,就见被称为“将军”的人完全不搭理庞文,抱着容幽的身体,快步走向长街尽头。 容幽见到,在街尽头是长长的车队,各式豪车和军队制式罗列两旁,都在拱卫中间一辆极为低调的黑色长车。 “将军”抱着容幽来到车前,膝盖一曲,明显作出了单膝下跪的动作。 车内便传来了一道低沉的声音:“不必行礼了。送去医院,你自行行事。” “将军”直起身,低了低头进行致意:“是,殿下。” 第5章 龙裔 银河帝国传承至今已经是6191年,按爵位称头衔,有资格被称“殿下”的,首先必须地位尊贵,其次则必须有皇族血统——也就是说,神龙的血统。 当今皇帝西蒙二世膝下现在有两名继承人。分别是皇长子昆尼希殿下,今年34岁,是帝国呼声最高的实权皇子;其次是皇长女易妮德殿下,今年22岁,麾下同样有着许多家族的效力。这两位都是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的人,不管怎么看都不应该突然出现在帝国的边境星上。 容幽想了想,认为这个在车里的神秘人物,很可能是皇室的偏支血统,也就是说,一位有权力且有血统的皇亲国戚。只有这样,他才能被称为“殿下”,同时又能指挥得动一个有着“将军”头衔的大人物。 但是,这位殿下又为何能刚好出现,将他拯救下来? 容幽暂时没有回到躯体里,他认为用现在的精神体状态能够更好地收集到情报。 车队分为两条,“将军”带着容幽的躯体亲自去了附近的贵族医院,其后跟着冷汗涔涔的负责人庞文。一路上,庞文打了无数个电话,紧急处理事态。 高贵人物出马,一切都从兵荒马乱变成了井井有条: 街道上拿着证件、拿着枪支的人都忽然成了“暴徒”,直接被收押候审,庞文打着保证会严肃处理这些违法乱纪的士兵; 昏迷的容幽变成了“无辜受害者”,所有人都好像默认他只是倒霉被暴徒给抓住做了人质,一切医疗费用都由军队进行报销了; 疏散民众的行为则变成了避免出现人员伤亡的合理举措,人人都拿到了一笔不大不小的慰问金; 管理街道秩序的小官们则被暂时停职调查了,负责接待贵人和清理迎宾道路的角色也一个个受到殃及,按庞文的说法是“让殿下受惊了”。 ——总之,一派祥和、花团锦簇,政府和军队不但高效而且光明磊落,人民个个笑逐颜开,官员个个爱民如子,帝国领土上毫无阴霾可言。 容幽身为无人得见的精神体,冷眼看着这一切发生,尤其是见到了庞文打的无数个电话。 庞文先给上级打预防针,然后跟同事进行通气,最后打给下属——他恨恨地怒骂了伯内特一顿。然后,伯内特表示会狠狠处罚那些办事不利的士兵,同时想办法把白瀚遗物的事情给掩盖过去。 庞文说:“千万不能让殿下起疑!东西都已经送出去了,你这个时候才告诉我,事情还没有办得妥妥帖帖?伯内特啊,你这是自寻死路你知道吗?到时候东窗事发,我第一个死!我死了以后,你们这些人没一个能活的过一个月!” 接着,庞文挂了电话,立刻又换上了一幅春风拂面的慈祥表情,到那位将军的面前请示:“该押着的人我们都已经拘留了,这位小兄弟的身体情况也还算好,已经脱离了危险。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对他负责到底的!您看,现在天色都晚了,要不要赏脸用一顿晚饭?” 这位将军则一直面无表情地坐在医院院长办公室里,腿上放了电子报纸看了半晌,听到这里时,冷淡地瞥了庞文一眼:“跟我去看看。” 他率先起身,庞文掩盖了一下脖子上留下的冷汗,恭敬地跟在后面。 他们向病房走去,容幽忙率先进门,一下子扎进了自己的躯体里。 “你醒了。” 容幽一睁开眼,就看到这位将军坐在自己的床边,一丝不苟地板着腰,低头看着自己。 在将军级别的人物面前,医护人员完全忘记了他身上有没有伤,匆忙将他扶了起来答话。 容幽道:“是你救了我吗?多谢你,我该如何称呼?” 对方表情纹丝不动,只是取出了一张名片,压在床头柜上的水杯下,淡淡道:“我叫霜楼。对你身上发生的事情我很抱歉,谢就不必了,你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打这个电话。” 霜楼一看就是个不苟言笑的将军,虽然明显是受到那位“殿下”的命令,对“殿下”却是只字不提。他之后又对着医生问了几句之后,就起身离开了。 容幽拿起他的名片,发现上面空空荡荡,只有“霜楼”两个字和一串通讯号码。 再抬头看去,霜楼已经走了出去,后面跟着的庞文却是意味不明地多看了他两眼。 “少校大人,”容幽主动叫住了他,“您知道,我的个人物品在这次事情当中遗失了很多,请问在哪里可以找回来?” 庞文动了动嘴唇,慢慢笑着说:“小兄弟,你是个老百姓,当然不知道事情有多复杂。我答应你,会帮你尽可能地找回失物,不过,希望你也要理解和配合我们的工作。” 容幽看着他,淡淡道:“当然。” 容幽知道:这件事远远没有完。庞文绝不会放任他这样一个后患,还大摇大摆地拿着霜楼将军的号码;而容幽自己也不可能任由对方指使着一个个小人,先抢走父亲的遗物,再多次地陷害他于危险之中。 可是至少……霜楼的通讯号码,现在就是他的一张王牌,保命的王牌。 …… 这天夜里,容幽躺在病床上,通过网络上的消息,又关注了一下那个叫李名的男人。 现在他已经知道,李名和龚姨都只不过是伯内特手下的小卒子而已,而伯内特也就是受庞文的指示。但是李名毕竟是第一个被他重伤的人,至今也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 容幽心绪无比复杂,闭目时想着:这次如果能遇到“青先生”,一定要向他当面问个清楚。现在我手上最重要的两张牌,一个就是霜楼将军和他背后的“殿下”;另一个就是身为“龙”时的行动能力。 但是,令他无比错愕的是,这天晚上他入睡之后,却没有进入到龙的云室里。 半夜里醒来时,容幽百思不得其解,将他两次进入云室的经历都写了下来,共同点是:他都失去了知觉,昏睡或昏迷了过去;他都处于危险当中,精神也很激动。 容幽略有了一个猜测,他忍着病痛偷偷溜出病房,在底下买了两瓶烈酒回来——他自小都受白瀚的君子教育长大,实在没有什么喝酒的经历,实际上只喝了半瓶就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然后在稀里糊涂间,容幽终于又闯进了龙的云室里。 这次还是半夜,容幽在藏青色的天幕下,又见到了那团闪烁着祥和的青色光芒。 “青先生。”容幽喊他。 青先生随着云层的流动而缓慢起伏,悠然道:“小东西,我们又见面了。” “我真的是龙吗?”容幽单刀直入地问,“您说我是神龙的血裔,可是我自小就是一个人类,我也是由人类养父抚养长大的,从来没有任何迹象说明我不是人类。” 青先生慢条斯理地说:“神龙的族裔,生来就懂得出世入世的天赋。在你小的时候,或许经历了一场劫难,让你不得不收敛起光芒,潜藏进人类幼崽当中获得照料。至于迹象……你能够出现在龙的云室里,就是对你血统的铁证。” 容幽迷茫地说:“那么,我的亲生父母又在哪里?我还有亲人在吗?” “你这个小家伙,在人类当中过得太久了。”青先生低低地笑了一声,“人类为什么在乎父母亲缘?因为他们是弱小的,因为蝼蚁必须团结在一起才能得到足够的生存资源,因为他们从生理和心理上都依赖着其他更强大的个体。但是龙——龙为什么要在乎其他龙呢?你记住,小东西,你是神龙的后裔!你的强大,不需要其他任何帮助或陪衬。记忆将是你智慧的根源,岁月将是你力量的基石。当你成年的那一天,这世上没有任何你去不了的地方,也没有任何能让你为难的事情,更没有任何人配得上你的一个低头。” “龙前辈”的话充满了傲慢和威严,这让容幽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仿佛立刻能从中感受到一种亘古传承着的浩瀚力量。 容幽下意识道:“我已经过了十八岁生日……” 青先生说:“龙的成年在二十岁。到那时,你的发育将彻底完成,不但是你的精神,你的身体也将可以自如在龙身和人身当中进行转换。——不必担心,你一定会是个漂亮的小黑龙。” 青先生又低沉地笑了,在他磁柔的笑声中,容幽羞窘地盘成了一团。 容幽随青先生在云海上方沉沉浮浮,见到黎明前的天空万籁俱寂,所有的星光都被黑暗收拢起来,仿佛万众期待着日出时那照彻一切的光明到来。 容幽问:“那您是谁呢?为什么会在这里帮我?” “我来这里办一件事。”青先生说,“我有一份远古的记忆,被落在了这里。我要将它取回,然后向带走它的人索取一份代价。” 容幽说:“不知道我是不是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青先生悠然道:“有缘的话,你会见到我的。不要执着于与谁邂逅,也不必拘泥于与谁分别。小东西,你是神龙的血裔,你的故事将逾越千年万年的风霜,你要珍惜你的感情,吝啬地给与我们这些过客。” 他说完,发出昂然龙啸声。 这啸声仿佛荡破了长夜,刹那间,云破日出,满天光明。 第6章 线索 次日,容幽的精神体回到了躯体中。 他的身体还未完全恢复,还稍微有些醉酒的后遗症。不过他的精神状况相当好,他将剩下的酒瓶藏在私人储物柜当中,然后得知他的一些私人物品都回来了。 庞文不但送来了昨天他穿着的衣物(和里面夹带的父亲的手表),还送回来了他的龙鳞——那是第一天晚上就被李名夺走了的东西。这很显然是一次示好,对方对于霜楼将军的忌惮不言而喻。 容幽拿着自己戴了十八年的龙鳞,慢慢地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他另一只手上又取出一枚帝国金币来回翻看,这金币的正面是铸造的时间,以及帝国权力的象征——巴哈姆特宫殿群;背面则是一头张牙舞爪的神龙盘旋拱卫着国徽,这就是当今皇帝西蒙二世陛下的龙身形象了。也因此,银河帝国的金币在民间被俗称为“龙币”,与朱雀帝国的“凤币”是相映成趣。 不知道那位霜楼将军口中的“殿下”,是不是也和皇帝陛下有着相似的形象?那么云室里的青先生呢? 容幽想:龙龙龙,又是龙,还是龙! 所有这些关于龙的线索背后,似乎有着什么微妙的关联。 关于龙的情报现在还太少,容幽又上网查看别的消息。 网上并没有任何关于大人物来访G02行星的消息——像这么重要的人物,一旦有通告,那一定是铺天盖地的新闻和交通管制的消息。既然现在还是没有,那么说明“殿下”和霜楼将军很可能是微服私访。 假如还要搜查一下,很可能会触发这些大人物的情报保护等级,万一被请去喝茶就不妙了。 既然这一头的线索又中断了,容幽手里握着的就仅有庞文、伯内特、龙魂古籍这条线了。 原先容幽的心里隐约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将庞文公器私用的罪证进行匿名举报,由他的上级来处理。然而仔细想来,庞文是这个军区的最高级指挥官,向上的消息渠道几乎是掐死在他手中的;如果贸然进行举报,不但很可能被他扣留下来,更是打草惊蛇的举动。 更何况,容幽手中并没有证据,他甚至不知道被带走的龙魂古籍都去了什么地方。如要进行举报,至少要留下一些能说明问题的影像吧。 想到这里,容幽不抱什么希望地继续看了一些新闻。 万万没料到,竟然第一时间就看到了一条似是而非的消息。 ——那是一则非常火热的招聘讯息。 一位神秘贵族正在招聘私人的图书管理员,工作内容大致是整理和修复一些古籍,要求是必须精通龙魂古文字,必要的时候可能要进行一些翻译、录入工作。这个年代,正常的书籍早已录入了电子系统,也就只剩下古老的纸质书籍还需要人整理、翻译和录入了。 容幽看中的,正是对方发布在网上的“笔试题”。对方列出来了一百本书脊,要求应试者按照其分类和内容进行排序,填入书架当中。 在其中三本并列的书脊上,容幽分明地看见了自己熟悉的书名——那正是父亲白瀚收集过的龙魂古籍,在那书脊上,还有容幽小时候不断翻阅留下来的指甲印,他是绝不会认错的。 只看一眼,容幽马上就明白了被抢走的龙魂古籍的去处: 庞文一定是将这些书上献给了这名贵族,而后者显然一次收到了许多这样的赠礼,便顺便在当地招募人为他进行整理。 …… 接下来的半个月,容幽在私立医院当中度过了非常平稳的养病期。 他心知肚明,只要在这个地方,霜楼将军就有一定可能会突然过问自己的近况,那么庞文就不可能冒险在这里动他。 庞文果然没敢轻举妄动,非但不动,而且刻意示好。他先送来了龙鳞,还觉不够,又送来了几个手下——其中包括对容幽开枪的人、威胁的人,还有龚姨和她丈夫李名。 但没有伯内特。假如伯内特也在这里,容幽倒真的快要相信庞文真的是诚心悔过了。 眼前这几个人几个来的时候是以“赔罪道歉”的名义,扑通一声就在他的床前跪成了一排,龚姨首先痛哭流涕道:“小幽啊,是阿姨对不起你!是阿姨狼心狗肺,一时间财迷心窍才会去偷东西啊……阿姨把钱都还给你,都还给你!” 她送上来的银行卡里,当然不止是一点点钱。这笔钱很明显出自庞文之手,数目大到惊人。 容幽眼皮微微一动,将银行卡慢慢地放回桌上,坐在病床上,说:“你送来这么大一笔黑钱,说是道歉。等风头过去之后,上头的人将你给处理了,再说我是报复杀人,这笔钱是不是又反过来成为了我威胁你们的铁证?” 龚姨愣住了,她男人李名则很明显是被从重症病房上拉了下来的,浑身缠着绷带,跪在地上满脸不甘愿。 容幽冷冷道:“与其关心我如何,你们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未来的命运吧。庞文这么怕事情败露,你们真的以为他只处理我,不处理你们这几个马前卒?” 眼前几人纷纷悚然而惊,龚姨颤抖着身子匍匐,额头轻轻触地,眼中带着无比复杂的敬畏和悔恨。 这天夜里,容幽就听说了李名强行出院,带着龚姨不知所踪的消息。 然而半个月之后,他也得到了两人“在外登山旅游,不幸失足坠崖”的新闻。 容幽看到这个新闻时,听到的是医护人员惋惜的絮絮叨叨。他没有附和,只是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又淡淡翻向了下一条新闻。 这批人的代价,已经偿清。 半个月过去,容幽已经伤势痊愈,随时可以出院了。而庞文也渐渐按捺不住了。 容幽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人,这半个月间,他已经将家里残留下的痕迹都做了鉴定和公证,资料存在一家银行当中。 另外,他关注的招聘消息也已经到了面试。 到了这天,容幽换上了学生时期的穿着,从医院当中溜了出来,按照打听到的面试地点过去打探消息。他倒不是对工作感兴趣,但他想要知道这个收受了庞文贿赂的贵族究竟是个什么头衔——如果可能的话,也许他还能借力打力,反过来将庞文一军。 这家的面试就在一座小公馆当中,白色大理石和玻璃混合的建筑异常大气端方。在往常这样的建筑是用来接待外宾、举办活动的,没想到这就直接被一个贵族征用当了办公楼。 此刻还是上午,一应来面试的人个个西装革履,排队等候在门外验证身份。门前的保安异常精神,仔细看来并不是一般保安,更像是军队出身的精锐。 容幽在门前绕了一圈,未免引起这些人的警觉,就缀在了队伍的最后。前后的“竞争对手”都打量了他片刻,大约是认为他年纪很小不足为虑,便随便他张望了。 没想到这一家的保全工作做得很周全,容幽未能在面试者的队伍中打探到什么有用的情报。 就当他想要找个借口离开时,大门处忽然驶进来一辆熟悉的轿车,保安们纷纷站了上去列成两排。面试者们窃窃私语,看出来来的是个不得了的大人物。 从车上下来的竟是个容幽的熟人,他这回穿着比较休闲,外套随意地搭在胳膊上,脸上表情冷淡。从车上下来时,似乎连周遭的空气都冷了一圈。 正是霜楼将军。 容幽心里一惊,将脸转了过去,却是已经来不及了。 在所有人的静若寒蝉当中,霜楼大步向着门口走去,到半路时忽然一停,在万众瞩目当中,直直看向容幽:“你也在应聘?” 前后的人马马上让开了半米的距离,容幽一下子暴露在所有人的视野当中。这回不是应聘也必须是应聘了,难不成还要说“我是来打探消息”的? 容幽点头道:“是的,霜楼……先生,没想到您也在这里。” 心念电转,他没有喊破霜楼的“将军”名号。 霜楼点了点头,打量学生装扮的容幽片刻,说道:“看起来挺精神,不错。” 说完,他就向内走去了,到了门口,还吩咐了一句:“那边的容幽大病初愈,放他先进去坐着。” 霜楼虽然只是露个面、说了两句话,但是以他的身份造成的影响实在是不俗。所有面试者看向容幽的眼神都大不相同了,隐隐有把他当成大BOSS的趋势。 等到了前面查验身份时,保安对了一次表格没有找到容幽的名字,不但不以为意,还直接就放了他进去。 刚一进去,就有人热情领路,将他带到座位上坐着等面试开始,还给了一杯茶水解渴。 容幽:“……” 他算是第一次知道了所谓特权阶级的待遇。 骑虎难下的容幽拿起对方发的面试准备单,从上面没琢磨出什么情报来,倒是看了一堆龙魂古文字的题,还知道了这回是个群面,考官们一次面试十个应聘者。从外面看,来的足足有百来号人,最后却只取两个。 龙魂古文字,容幽是精通的。 但他不打算出这个风头,说不得到时候藏个拙,将考官的脸全记住,回来再分析这个“贵族”到底是什么来头就是了。 第7章 谛明 等面试助理真的喊到容幽这一组的时候,容幽刚一进去就懵了。 主考官一共五人,坐在最后面压轴的,竟然就是霜楼将军。 ——这是什么阵仗? ——银河帝国的将衔人物做考官,怎么想也不可能只考一个私人图书管理员……总得是考校官考军团长之类的吧? 容幽心中一动,想来想去只想到了一个可能:这个收了龙魂古籍的贵族,这个在招聘图书管理员的人,只可能是那位能指使动霜楼将军的“殿下”了! 这回就好像是想来钓个石斑鱼,万万没想到旁边路过了一条鲨鱼,接着就发现这鲨鱼后面追着的还是条硕大无朋的蓝鲸…… 如果蓝鲸在场,像庞文这样的石斑鱼,岂不是唾手可得的猎物? 容幽在面试会场站定了,听到一名考官宣布了考题。面试一共两题,第一道是叙述一下对书籍分类的认识;第二道则是现场分类书籍。 容幽听到身边面试者的心跳在哐哐哐哐,简直要从胸膛里跳出来,这不免也让他有些紧张。 第一题没有什么好说,众人都是照本宣科,选了最中规中级的图书馆分类法。轮到容幽时,为了弥补他在专业知识上的不足,他讲了点自己对私人书房的认识——毕竟白瀚这单身汉这么多年来,基本也就是靠他这个养子在帮忙整理书房的。 其他考官们低头记了两笔,对此并没有什么表示。倒是霜楼将军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这也像是提醒了后面的考生。到了容幽后面的四个人,个个都把重心从图书馆的分类换成了私人书房的布置,恨不得把自己能变成了贵族老爷的贴心小棉袄,连什么地方放茶杯都考虑好了。 等到第二轮题目时,两位侍女各自推了几个推车出来,上面是复印出来的十套书,等着各个面试者按照自己的方法放回书架上。 容幽没多少经验,老老实实一本本拿起来,放进自己身前的书架里。 这些书多数是龙魂古籍——世界上公认最难学的语言文字,对别人来说能用三分钟看出来一本书的主题就算是很好了,但对于容幽来说只能算轻松寻常。 中间有一本书叫《父兄与家族》,看上去是龙魂古国中某位神龙族裔的自传,容幽拿着它想的时间最久,一时间不太清楚放进文学类里面还是社会类里面好。 这个时候,他忽然注意到考官席位上有些动静。 几位考官齐齐起立去夹道迎接了,包括霜楼。 空旷场地的后半部分忽然升起了一道单面玻璃,用黑色遮拦住了那后面的情况。接着只能听到陆续响动,有人在那玻璃后面坐定了,接着是若有似无的视线投注在几个面试者身上。 霜楼将军这就留在了玻璃后面,其他四名考官则出来了,而且竟然是恭敬地垂手站着。 正在面试当中,众人都强忍着不敢说话,也不知道那后面来的是不是正主。 只有容幽心里一清二楚:必然是那位“殿下”来了,除了他之外,不可能有人能用的起霜楼将军。 思绪略有些乱了,容幽拿着手上这本《父兄与家族》,随手放进了文学类的架子上。 第二轮面试结束了,时间十分紧凑,大部分人只能认出来十之二三的书,只有容幽一口气认出来大半,这让他鹤立鸡群、十分惹眼。 现在面试者挨个出来,用三分钟解释一下自己这样分类的依据和原因。 在容幽之前的五个人,有四个将《父兄与家族》放在了社会类里面,并且不约而同地叙述了原因:这本书实际上很有名,是当代史学家都会学到的一本书,对考察龙魂古国的社会、家族关系有着重要意义。只有容幽因为没有系统性学习过这个方面,竟不知道这一点。 容幽心中一沉,这时候便轮到他了。 他本来避重就轻地叙述,想刻意避过这本书,没想到单面玻璃后面的霜楼将军忽然出声问:“这本《父兄与家族》,你为什么放在文学类中?” 容幽停顿了一下,身边传来了很轻的嘲笑声,不知是哪个考生。 正在这时,霜楼又冷冷道:“是谁笑的?出去。” 身边立刻有人如丧考妣,战战兢兢地起身摘下号码牌,夹着尾巴走了,多一个字都不敢说。 容幽轻轻舒了一口气,朗声回答道:“因为这本书的内容多半是浪漫主义杜撰的,不是实情,所以我认为更具有文学意义,而不是社会意义。” 场内安静了一阵子,霜楼隔了片刻才说:“继续说。” 容幽说:“对神龙的族裔来说,父母亲缘都是很微末的东西,和人类截然不同。一名神龙的强大,不需要其他任何龙的帮助或陪衬,所以不要说依恋或者向父兄撒娇,一般情况下甚至不会和亲人住在一起。对他们来说,只有熟悉和不熟悉,没有亲人和非亲人的差别。人类因为自身的局限性,误以为其他生物也会有很强的血缘社会关系,这其实是很大的谬误。我说完了。” 容幽不知道这段问答是不是“殿下”的授意,玻璃后的霜楼也没有更多表示了,只是示意了下一个面试者。 但是根据其他考官的眼神,容幽知道自己这段话的影响似乎不太一般。 从考场里出来,容幽到卫生间洗了把脸,平复了一下心情。 现在他的目标已经不是单纯地找到自己那批龙魂古籍了,而是同时找机会接近那位“殿下”。只需要找到一个机会,他可以在这里同时完成“收集罪证”和“向上举报”两件大事,说不得最后还能将白瀚的遗物完全拿回来——在那批古籍里面,应当还夹着白瀚自己的几本笔记。 但这件事强求不得,在场应聘的有那么多专学图书管理的精锐,最后这份工作未必能落到容幽的头上。 他定了定神,掏出霜楼将军的号码看了看。 ——他今天偶遇了霜楼,正是个好机会继续露个脸,说不定能给自己加个分,要不要这么做? ——不,也可能适得其反。霜楼将军此刻应该在“殿下”身边,这么做也许就会在“殿下”心里留个不好的印象。何况霜楼一看就不是会徇私舞弊的人。 容幽将名片放了回去,从公馆后门出来,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好像在出神间走错了路,闯进了后面的花园里,站在数条鹅卵石小道中间迷了路。 容幽有点尴尬,随便挑了条路往外走,正巧见到有人也在前面走。 这人艳阳天还披了件风衣,两边袖摆寂然垂着,在阳光下偶然亮起袖口处繁复的花纹。他身量又高又瘦,所以这背影显得有两分洒脱、八分肃重。他鸦黑头发不长不短,刚好盖住了耳朵,似乎一边低头沉吟什么,一边在往外走。 容幽快步跟了上去:“等一下,前面的朋友,你知道怎么往外走吗?” 这时候一阵很细微的风从前面吹过来,霎时间带来了前面的气味—— 很难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容幽从未在任何人类身上感受过这种气息。又像是清水中静静浮起的一剪竹影,又像是灯火里攒动的一盏繁花。 容幽心口咚咚咚咚地跳,脑海里已经将十八年来所有见过的美景都一齐绽放了出来。 百花齐放,潮鸣电掣,他控制不住,没有人能控制得住。 接着,那个人侧过头看了他一眼,说:“你跟我来。” 容幽觉得他的淡青色眼瞳在阳光下就像琉璃石,里面映照出细碎的叶影。 容幽走上前去跟着,满腔汹涌的情绪都找不到个落处,深吸一口气,佯装冷静地问:“谢谢你,你……你叫什么名字?” 前面的人走在石子路上,伴随着徐缓的脚步声,淡淡道:“谛听的谛,光明的明。我叫谛明。” 这条路未免太短了,容幽一个念头还没有转到底,就忽然间一脚踩空在平坦的水泥地上。 他回头看去,见到谛明双手揣在怀中,苍青色的眼睛很淡泊地看着自己。这人只是站在树荫里,倒好像是在另一个清凉的世界一样。 容幽念出了刚才心里转过千百回的台词:“我叫容幽。谢谢你,你可以给我留个电话吗?” 他的脸忽然不受控制地很热,感觉就像手里揣着糖,等在喜欢的人门口,敲了门,手里心里都是惴惴的。 谛明的眼里忽然流露出一丝笑意,似乎在笑什么容幽没能反应过来的事,片刻后说:“我也在这里工作,如果有缘,自然会再见。” 容幽怅然若失,觉得自己这是被拒绝了。 外面的风一吹,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在人前的表现太差,当时如果说话更婉转得体一点,明明也是能做到的。还有,他还觉得谛明的声音他仿佛在哪里听过…… 总之怎样都好,他想回去捞一下自己糟糕的初次表现分。 但他刚一动步子,刚才门口不闻不问的保安突然拦住了他,冷冷道:“这道门不允许进入,请走吧。” 容幽站了片刻,忽然感到手机响了,打开一看,收到了一条短信: 他的面试通过了,是钦定的最高评价。 作者有话要说:小调:ˊ_>ˋ 小明同学,你对读者们普遍称呼你为“黑椒牛排”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谛明:为了表示般配,希望你们以后也把小幽叫做“红烧黄鳝”。 容幽:????? 第8章 工作 风花雪月,没能在容幽心上停留太久。 这天离开时,容幽本想去银行取一些现金,他现在做的事情很多不太适合让人知道。 但没想到的是,他名下所有的银行卡都被冻结了,理由竟然是已确认死亡的龚姨和李名。业务员说,治安所说龚姨和李名的死亡很有可疑之处,而且他们死前刚刚得罪过容幽、又取出过一笔巨款给容幽开了张卡……所以现在容幽是重要嫌疑人,只是因为容幽重伤住院,所以不能直接拘留。 毫无疑问,这是庞文的手笔,环环相扣,只等着容幽出院就能把他抓进自己的地盘里,到时候一个是刀俎,一个就是案板上的鱼肉。 容幽庆幸自己先一步得到了消息,而不是回到医院,想也知道医院门口此刻一定都是庞文的人手。 他从银行离开后,辗转找了一家匿名的旅馆,掏出自己仅剩的现金先订了两个晚上。 这天夜里,他又喝了几杯酒,成功地进去了龙的云室。 这回青先生又是在的,容幽发现青先生大约是晚上时出没。 青先生说:“怎么,小家伙,又有什么事?” 容幽内心是尊敬这位“龙前辈”的,前两次都是他为自己答疑解惑不说,昨天自己还偷了他两句话去面试。思及此,他有些羞愧,便解释道:“青先生,你还记得那天欺负我的两个贼吗?他们的顶头上司叫庞文,他抢了我父亲的遗物,还想弄死我,我必须得先下手为强才行。” 青先生不甚在意这个,说道:“是么?你现在下去把他直接摁死就是了。” 容幽道:“第一,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啊。第二,他是军中的要员,肯定保护严密。第三,我如果直接暗杀了他,军区必定动乱,说不定会严加排查,我不想打破这里平静的生活。” 青先生若有深意地说:“虚伪的平静也是平静,渣滓的生活也是生活么。小家伙,那你又想做什么?” 容幽盘算道:“我打算收集这个庞文的罪证,然后向他的上级进行举报。本来举报是很难的,但现在我能接触的到帝国中枢的重要人物,所以只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只要能把我自己摘出去,很多方法都能够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青先生又低低地笑了,说道:“想法不错。” 得到他的赞同,容幽心里就更加有底气,接着对他说:“那我先下去了,改天我再陪您聊天。” 当他向下飞行时,似乎听到青先生语调悠长地说:“改天又是哪一天,你这个小家伙……” 容幽在半空中凝聚成人形,这一点他已经熟门熟路了,凌空走向了自己家中。 在家门口,他果然见到了一支伪装得很好的队伍。这些人都穿着便衣,但很明显都带着武器,半夜里还在全身戒备地关注每个路过的人,生怕放跑了可能过来的容幽。 容幽从窗户里进入了自己家中,将里面重要的资料给收拾了起来,还有一些能够证明自己私人身份的东西,总之不给庞文任何一点机会污蔑和构陷自己。接着,他收走了自己所有证件和现金,裹在一张手帕里悄悄带走,临走还不忘在门窗里夹了根头发。 离开时,容幽见到门外有个人脸似曾相识。 他想起来,他在网上见过伯内特这个人的证件照。感情庞文开始对马前卒下手之后,伯内特作为门下走狗也是焦急万分,这次竟然亲自来了。 容幽看着他,不免感到嘲弄。他轻轻摆动龙尾,凌空抽向了伯内特。 伯内特原本好好坐在摩托车上,忽然感到一股巨力凌空袭来,轰然抽击在他胸口,“哇”一声大叫还来不及结束,已经是根根肋骨凹陷,“噗”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周围所有便衣都吓得不轻,有个心腹冲上来扶住伯内特。 只见伯内特又凌空翻了个跟头,好像被无形的手猛地拍在地上,顿时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叫。心腹连忙拨打了救护车,然后又问要不要通知庞文。 伯内特忍着剧痛,低叫:“不要打!不要打!老子要被他灭口的!” 容幽看着这一幕,知道自己是不能从伯内特身上得到庞文的具体位置了,便登上空中,以龙身翩然游入了夜幕中。 这天夜里,容幽睡得很沉。 他梦见了父亲白瀚,看见白瀚穿着熟悉的外套,拎着个公文包去上课。而自己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在睡懒觉时呢喃了一句,养父就会哭笑不得地过来亲亲他的额头。 过了一会儿,白瀚的脸抬起来,就变成了一个模模糊糊的脸,笑着说:“你可以叫我‘青先生’,小家伙,现在还不到哭的时候。” 小小的容幽在梦里却不听他的,伸手去抚摸他的脸,好像要竭力得到一点珍贵的温暖。 而青先生以倾世的温柔俯身抱着他,低低说道:“聆听光明,聆听光明。” 小容幽哽咽着抬头,又见到了谛明的眸子。 在见到他的这一刻,容幽就陡然长大了,且忽然就变得无比坚强,他说:“别担心,一切都好,我还能控制得住。现在还远远没到我会哭的地步呢。” 后来的梦,容幽就不记得了。 容幽醒过来的时候呆坐了一会儿,他知道,自己陡然丧父后遇到了青先生,对方的温柔和可靠都令自己情不自禁地依偎了过去。 他将对父亲的感情寄托在了青先生的身上。 在这个风雨如晦的处境里,他还不合时宜地喜欢上了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 面对父亲的时候,人都是软弱无助的孩子;面对喜欢的人时,人都是无坚不摧的英雄。 …… 医院和家里都回不去了,隔天一早,容幽便去私人图书馆报到。 这个图书馆看起来是半临时搭建的,整体建筑神似飞船外壳,镀着一层冷硬而梦幻的光泽。等进门之后,容幽才知道,这真的是飞船上的部件—— 那位“殿下”出巡都是自带一个舰队的,旗舰上足有几千亩的空间,都布置着他的住所、书房(也就是私人图书馆)、办公室、会客厅、餐厅、医务室、娱乐室等等等等,一应俱全。等到了地方,如果接待的设施让殿下不满意,那么旗舰上就会把某个部分拆分下来,直接布置到地面上使用。 至于当地有没有这样一个合适的空地,又会不会提供给殿下?这是想也不想用的问题。 就在现在这个私人图书馆的后面,就是殿下一整个行宫。这个宫殿叫做白枫宫,当年是建筑来瞻仰的,一般只开放前殿招待外宾,节假日开放展览观光什么的。结果这位殿下一来,整个都成了他的行宫。 还有昨天用来面试的公馆,直接成了殿下的会客室。 隔壁还有一座著名的人工湖叫白汀湖,连同湖岸花圃都被圈走了一半,做了殿下的后花园。 ……别忘了,这位殿下还是“微服私访”的,新闻里连一个字都不敢提。 容幽:“……”特权阶级就真的了不起喔。 很快,专人过来给容幽发制服、名牌和证件,又让他进行额外的登记。 原来他压根没报名、也没参加笔试,所以很多个人信息根本没录入和核对,但没人敢说是霜楼将军出了错,只能一个劲儿地道歉说自己弄丢了资料。 容幽哭笑不得,重新做了登记,然后听图书馆的管事安排工作。 他被排班在周一、三、五,当天要从9点开始整理图书馆,到了11点和2点就全是午饭和午休的时候,下午2点再准时做到5点,就可以自由活动了,晚上可以住在宿舍也可以自行回家。这里说是私人图书馆,其实右侧有个稍小的空间也有供人休息的地方,前厅也有会客的大厅,每天的三餐都会从别的地方准时送来,完全自助,不到用餐时间也会常备茶点。 这份工作简直绝了,不但只做一周三天、每天五小时,而且包吃包住,工资是白瀚做教授时候的三倍有余。 容幽觉得十分不靠谱,世上岂有这么好的美差。 结果他唯一的那位同事,靠着真实本领过了面试的一位学霸对他说:“你别以为所有工作都是在出卖劳动力。这里是什么地方,贵族大姓的私人图书馆,他们想招募什么劳工没有?这分明是在培养顾问啊。” 容幽醍醐灌顶,顿时明白过来。 顾问是什么?就是专业上的幕僚。 没事的时候,就是清贵的人物,每天读书时文、指点江山就好,一周做个五小时活都嫌太多了;有事的时候,就需要绞尽脑汁、运筹帷幄地为人分忧,说不定还要日以继夜,狂奔数万光年去出差。 皇室中人,岂会在乎一点钱财资源,要的就是高薪养食客、千金市马骨。 那位殿下收了很多龙魂古籍,这回不但是想收拾一下带回去,还想的是再找找看合适的图书管理员,一并打包带回去,从此一劳永逸。如果对这管理员用的习惯,就好好培养,说不定就提拔进了顾问团;如果用的不习惯,就公事公办解除了劳动合同,放人下野。 学霸还说:“帝国中心什么没有?这家的主人既然在咱们这种偏远地方招人,那说明短时间内他是不会回去的。但等他回去的时候啊……我们还有望直接解决户口问题,一步登天,跟到中心星域去落户了。” 容幽点了点头,内心却是标准的龙的想法:孜孜不倦地提升,到头来就为取得权贵的欣赏?这叫什么“一步登天”,分明寄人篱下,本末倒置。 第9章 活棋 工作第一天,容幽是最不希望出什么岔子的人,他在这里还想找到自己的那批书,然后再设法办一些别的事。 他规规矩矩地工作,多一步路都不会走,一个上午被人带走大致地了解了一下图书馆的主体结构。 中午时,他和唯一的同事去餐厅吃了顿饭,期间交谈很尽兴,学霸对他在龙魂古文字上的天赋啧啧称奇,连呼是“天才”,倒让容幽想起了养父白瀚。 小的时候,容幽第一次对龙魂的语言感兴趣,而且一天就能辨认出音标书上的全部发音了——要知道龙魂帝国的语言和人类可不一样,人类只有五个元音,龙类却因为特殊的发声结构而多了龙吟、龙啸两个音。这两个音对人类来说极难发出,也就先天性地变成了人类连鹦鹉学舌都很难的音调。对比之下,容幽这种天赋可以说是很骇人了。当时白瀚就是看着他,半天才说出来一句“天才”。 想到白瀚的面容,容幽有些出神,用完饭之后坐在自己的房间内休息了一会儿,便出去图书馆里。 这时是在下午1点,距离正式动工还有1小时,所以他假装是随意浏览,快速地在还没有分类过的那些书架中穿行。 当时容幽想的是找找看白瀚留下的龙魂古籍在哪里。 没想到的是,他越过一排书架,就看见了谛明。 这毕竟是私人的图书馆,每隔十米就有一个舒适的沙发座位。 谛明斜靠在沙发上,鼻梁上戴着一副细框的智能眼镜,垂头在看一本书,眉骨在淡青色的眼上投下的阴影利落又好看,大概是想到精彩处,眼角微微带笑的时候有一道很细的笑纹。他修长的食指轻轻搭在书页的边缘,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动着。 容幽感觉他手指在扣的是自己的心脏,咚咚咚,咚咚咚,没完没了。 他看了好半天,才走上前去搭话说:“又见面了,谛明先生!你果然也在这里工作,上次还是多谢你了。” 谛明抬眼看他,眼边的笑意微微加深了一些:“又见面了,你也坐吧。” 容幽坐到他的对面,这才看见他将一件外衣披在腿上,像是在恒温的室内仍觉得冷似的,不由地想:之前见到也是披着外套,他莫非身体不好么? 谛明将书放在膝上,对容幽说:“怎么这么拘谨?桌上有茶,你随意用吧。” 他态度很闲适,倒像个主人翁一样。容幽心里猜测他很可能是那位殿下的顾问之类的,这是最可能的情况。 容幽给自己倒了杯茶捧在手里,有意新开了一个话题问:“我没有打扰你午休吧?你也是下午两点开始工作吗?” 谛明很随意地说:“嗯,我在二楼工作。你怎么今天就来了,觉得这里还习惯吗?” 容幽心里一阵暖流,放松地笑道:“一切都好,闲得我都有些发慌了。刚才头一次吃午饭,吓了我一跳,像老干部餐……” 谛明弯唇笑了,道:“老干部餐?” 容幽便继续幽默,想逗他开心,说:“就是荤素搭配,健康养生。饮料都是红茶绿茶花茶和水,嘴里很淡。吃饭也不太好跟人聊天,稍微一大声就会有回音,我听见旁边有人说‘这就是白汀湖养老院吧’。” 谛明果然失笑,又想了想,说:“年轻人确实不喜欢这些。” 听到这里,容幽觑眼看他。 星际人寿命都经过延长,再加上好的医疗等级,帝国中心的人大多能活到150岁,在这种偏远地区也多能到120岁。在这种情况下,法定18岁成年算是很早了,都怪上个世纪战乱中疯狂征兵,才会一步步降成了这么小的岁数;30岁算是刚刚步入青壮年;一直到60岁,才好被人说是中年人;到了100岁以上,才算是可以退休了。 谛明此人,气度很恢廓,但人看着其实很年轻,也就是30多岁的模样。 两人对坐又聊了一会儿,容幽放松地喝了口茶,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聊道:“你经常来这里看书吗?” 谛明若有所觉,说道:“午休的时候,会在这里坐一个小时吧。” “我在这里整理古书,我可以帮你找书。”容幽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讨好,“你喜欢什么样的?” 谛明抬起膝上放着的那本书,让容幽看见了封面—— 在看清书名时,容幽刹那间眼神一凝。因为那正是白瀚的遗物之一,而且还正是白瀚最爱的一本,白瀚甚至再三翻阅过,还在上面夹进去过不少笔记。 所有绮丽情思霎时间从容幽脑海中尽褪了。 他慢慢放松自己的身体,若无其事地靠回沙发上,笑道:“这书名很特别,我好像还没来得及整理。你是在哪里找到这本书的?” 谛明悠然翻过一页书,说:“没什么,二门进来右边的书架上见到的。这几本书都颇有意思,尤其是里面夹着的笔记。” 他说着,两指夹起其中一张书签,念道:“‘按泉老说法,鹰山下应有龙魂古迹,使风钻入,日积月累,方造出地穴。’很有见地,从微末当中让他看出个遗迹。” 书签自然是白瀚留下的,容幽心中酸涩难当,想起白瀚的话,就说道:“瞎猜的罢了。书中的说法,十有三真;世人所传的故事,十有一真已经是好的了。” “你年纪轻轻,说话怎么有几分消沉。”谛明合上书,将书签拿了出来,微微笑了,“不过,这张书签帮了我一个忙,我倒是有点想见见写下笔记的人。” 他站了起来,将外套搭在手臂上。 这个时候,容幽的心思又忍不住全回到他身上,问道:“啊,还有一点时间,你就要回去了吗?” 谛明低头看他,说:“我日日都来,你常常都在,有什么好舍不得的,嗯?” 容幽脸热难当,低头端起茶杯掩饰了一下。 谛明笑了,又说:“我有时在二楼办公,你也是可以上来的,但是记得不要进去需要身份验证的地方,那是机密的书房,里面有许多紧要的情报。” 他走之后,容幽忽然觉得全盘的心思都活络了,陷入停滞的线索好像也全有了头绪。 ——首先,他就想进那个机密的书房,去查探查探庞文的紧要情报。 下午,容幽顺着谛明所说的地方,果然找到了一个书架,上头列着白瀚留下的龙魂古籍,加上谛明刚才看的那一本,除了一本叫《龙魂旧事》的以外,全部都在,甚至白瀚的笔记本都被贴着个序号。 容幽如获至宝,悄悄偷拍了两张存下来当证据,重点拍了白瀚的笔记头两页,好证明这些确实来自白瀚的收藏。再一一摆进书架里面,以后有了书的序号,再想找出来也很容易。 这之后容幽就有点心不在焉,让他唯一的学霸同事痛心疾首,抓着他的手说:“兄弟啊,你千万不要被眼前的富贵迷住了双眼,我们是要一起嫁进帝都的人啊,怎么能不在这里努力一把。” 容幽:“……” 两人又利索地干完活,到了晚饭的时候,又齐齐惊呆了。 原来那个餐厅里面,原本的“老干部餐”旁边又多了新的自助,从牛排到海鲜应有尽有,多盐多辣毫不养生的东西也有。最奇的是,饮料里还多了酒味果汁,还有苏打水。 年轻人们当然是内心雀跃了,表面上都睁着大眼装乖宝宝。 管事对他们说:“今天先生给咱们伙食多添了一笔,说是让年轻人吃的好一点。以后我们的晚饭就是这样了,有什么意见可以提。还有,吃饭的时候可以说话,但不要影响到别人。散了吧。”他对主人家的称呼就是“先生”,说来说去,从本地招募的人还是不知道“殿下”到底是什么头衔。 容幽和学霸找了个位置坐下,这里竟还多了几十个屏风,能将个个座位给隔开来,这倒是方便了他们说话。 学霸感慨道:“实在是厉害了!新来的员工上午腹诽了两句话的功夫,下午就能上达天听,马上做出反应。这种管理水平,我真想五体投地一个。” 容幽心想,也许是自己对谛明随口抱怨的两句话导致的……如果是受宠的顾问的话,意见还真可能被严肃处理,但就算如此,未免也太过神速。 学霸又问:“怎样,你午休的时候读了几本书?” 容幽汗颜,他午休光忙着和谛明聊天,以及做一些不太好说的事。 学霸恨铁不成钢,顿首道:“你怎么能把自己真的当成出卖劳动力的人啊!!你的职业前景呢!你的人生规划呢!我们有这么好的学习资源,这么充裕的自我提升时间,这么厉害的贵族人物在期待我们的成长……这绝对是人生最宝贵的黄金机会了,你可不能放任自流啊!” 容幽心想:我的人生规划是自由旅行,是人是龙都好,畅游天地间,不受社会地位、制度、种种潜规则的约束……这真的是对不住了啊。 第10章 夜半 这天夜里,容幽刻意带了两瓶酒精含量稍高一点的饮料回房间,他做事谨慎,还记得用废纸裹了起来,路上便没有人关注。 为了进一次云室也是非常不容易,他曾经有想过用兴奋剂造成精神上的亢奋,但是想想还有一个条件是要入睡或者失去意识,总不能是兴奋剂+安眠药的组合吧。看来看去,只能是酒精这类抑制剂,不但不引人瞩目,而且容易获取。 到了云室中,容幽先跟青先生打了个招呼,笑道:“青先生,你天天在这里吗?” 青先生慢悠悠地说:“养病。” 容幽自动将他的最后一个字换成“老”,又说:“这里会有别的龙进来吗?怎么从不见别的人。” 青先生道:“怕有别人来误事?你尽管放心,这么远的地方,不要说幼龙,我还没见到过除你以外任何龙进来过云室。” 容幽有时候感觉青先生就像有读心术一样,咳了一声道:“其实我发现帝国有个‘殿下’也在……” 青先生停顿了一下,说:“你尽管放心,云室是用以蓄养和凝练精神力的地方,除了你这个冒失的小家伙,没有人会一声不响地从云里钻出来。与其想这有的没的,你就把云室当作玩乐的地方,没想过认真锻炼一下?” 容幽白天被学霸谆谆教诲,晚上又遇到青先生循循善诱,满头黑线道:“抱歉啊青先生,我最近真的有事,等我忙完了以后,保证什么都听你的。” 他向下飞去,青先生又在身后说话:“忙完了以后又是哪一天啊……” 容幽向下俯瞰,果然见到一片静谧的区域被圈了起来,严格看守进出的入口,在最醒目的那座湖隔壁的正是私人图书馆。 容幽的精神体化为人形,小心地绕过警戒网,飞入了晚上封锁的二楼区域。 他首先见到的便是一侧黑压压的单面防弹玻璃,在中央有一个需要身份验证的门,首先要刷卡,然后是虹膜,最后是声音认证。 巡逻的队伍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在楼梯口出现,但上来后只是用手电筒查看一下狭长的走廊,确保没有人躲在走廊上,就会离开。 容幽仗着无人能看见自己,跟着保安队长上前去,正想从他口袋里摸出身份卡。 忽然,保安眉头一皱,停下脚步,取出对讲机吩咐道:“这里精神力波动不对,将探测仪拿来。” 容幽立刻向着空中飞退,远远就看到一架半人高的精神力探测雷达在两分钟内就到达了现场,红色指示灯闪烁了片刻之后,堪堪停留在了危险指标正下方。保安队长用对讲机道:“各单位注意,有不明精神力来源疑似进入二级警戒区,各单位进入低级警戒状态,完毕。” 皇室级别的安保等级,虽然只是微服私访出个外差,但也绝对没有等闲视之的道理。可疑人物会被发现,可疑的热源、光源、声源,甚至是精神体也是同等对待,否则若是来了个纯精神态的外星生物,岂不是就要闯进宫里刺杀皇帝陛下了? 也好在容幽目下只是未成年的幼龙,又没有带杀意闯入。 如果是成年巅峰状态的容幽来晃一圈,那么指不定现在霜楼将军已经从床上一跃而起,整个军区都被下达指示戒严了。 不管怎么说,这是容幽自进入云室之后的第一次铩羽而归,他在云头上踟蹰了一阵,想不到好办法。 青先生看着他笑,像看见小辈咬着笔杆愁眉不展的可爱模样,他说道:“怎么,本事不够用了?” 容幽点了点头,回头看青先生,以为他有什么见地要说。 青先生却说道:“看我做什么?想让我帮忙就直说。” 十八岁的容幽跟着白瀚什么都学过,就是没学过怎么请长辈帮忙。他想了半晌,垂着头道:“我需要进到那个机密书房里面,但是不知道怎么绕开保安和验证门。青先生,如果你会的话就帮我一次吧。” 青先生闷笑道:“怎么平时就很会可爱,到了该可爱的时候反而不会了?小家伙,要我出手,你总得先撒个娇。” 撒娇是什么,容幽字典里真没有。 他现在盯着天上的云都感觉好像有个洞,试一下说不定就能把自己钻进去。过了好半天,容幽才笨嘴拙舌地说:“青先生。”后面就再也挤不出来了。 青先生:“哎,有话就说吧。你的脑电波我听不懂的。” 容幽恼羞成怒,即将抓狂。 青先生终于纡尊降贵道:“好啦好啦,快整理整理你炸起来的鳞片,看得我心都化了。你这个小家伙!” 青先生于是从云雾中下沉,随着高度的下降而收起青色的焰尾,渐渐只剩下巴掌大的一团光钻入图书馆中。 容幽跟着他回去,感觉有一股沉缓的力道裹住了自己,随之传来的还有青先生高贵又淡泊的气味。之后那个精神力探测仪似乎出了故障,指针来回在同一个区域摆动。 青先生来到门前,光芒在疏忽间一涨一收,那光在刹那间照亮了长廊每一寸角落。 容幽看得入神,就见到大门无声地裂开一道缝隙。 “自己去吧。”青先生说。 机会稍纵即逝,容幽闪身就闯了进去,见到里面果然是一列笨重的中央处理器,和一些情报情报。 他打开其中一个终端,又看见里头要求身份验证,但这回界面在他眼前一闪而过,就登录了进去。容幽心中陡然冒出来一个念头:精神力怎么可能做到这个? 但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逝,他立刻全神贯注,快速从军方保密资料库搜到了庞文少校的档案。一目十行地看过还不算,他又从“家族保密资料库”当中去找,果然见到了很多明面上不可能有的黑料。 庞文此人和所有驻区的将领一样:吃空饷,老生常谈;吃运耗,别的人只敢吃一成,他仗着自己距离帝国中心太远,敢吃三成以上;还有是边境最严重的问题之一,走私,而且是联合外边大量走私军火物资,凡换下来的旧一批装备和新来装备路上的“运耗”,他都敢向着最近的朝阳联盟倾售。 光是这几条就足够他一个少校直接被押送军事法庭了,他还有行贿这一条。 这儿的记录里,不光是他送殿下的龙魂古籍,还包括他投其所好给各个领导所送的年礼贺礼都一一在目。这位殿下不但记自己的账,就连将庞文的都查得一清二楚。 但最让容幽吃惊的是,最底下还有殿下留着一排评价,道:“志大才疏,好攀附。太平养兵可用。此人贪污两亿以下不必汇报,十亿以上可先斩后奏。” 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庞文欺上瞒下、贪污受贿、欺压平民的行径,还能这么冷地给出一个“贪污许可线”?! 容幽对这位殿下的评价一瞬间跌入了谷底,看来举报庞文是不能走这条路线了,好在,现在他有了新的选择。 容幽快速浏览,将庞文几大罪证收入眼底,然后取出早已准备过的硬件设备,将重要的图文视频拷贝了进去。 做完这些门外已经换班过两轮了,容幽不敢停留太久,快速检查了一遍痕迹之后,又从原路返回,顺便将门轻轻阖上。 深夜里不知何时开始下起蒙蒙细雨,青先生不知所踪。 容幽换回龙形,用爪子勾着证据资料,快速向着自己的宿舍内游去。 正在这时,路过的保安忽然叫道:“这里精神力波动也不对,原地警戒!” 容幽一惊,好在思路无比清晰,先将容易暴露在外的硬盘直接栽进了土里,然后快速向外飞去,引开了注意力,等到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才终于找到机会回到身体里。 这一夜是过得惊心动魄,容幽起来时总感觉腰酸背痛,但还不能放松警惕,趁着大多数人还没有起来,披上外套就向外走去。 等到了地方,容幽便躲在树后,将那个千辛万苦得来的硬盘重新挖了出来。 忐忑的心跳这才终于落回了胸膛里,容幽刚想将硬盘收起,忽然听到背后响起了一个声音:“容幽。” 这一刻他浑身的血液都是冻结的。 容幽深吸一口气,保持住自己平静的神色,这才回过头去:“早安,谛明先生。” 谛明披着一件浅色调的衣服,正斜坐在湖边的长椅上,根本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他一手百无聊赖地支着一根细长的手杖,一手在地上放了一盏酒杯,看见他时嘴角勾勒出一抹笑意:“早啊。” 他说话一向慢条斯理。容幽果断决定打断他的节奏,先下手为强:“你在这里做什么?” 谛明将手杖的末端轻轻点进酒杯里,戏谑道:“这儿有个小酒鬼,夜半还在偷酒喝,我过来,给他解解馋。” 第11章 举报 容幽一时竟然不知道如何接话。 但谛明说完,就用手杖在湖面上轻点。 容幽吃惊地看见,湖中快速地游来了几条锦鲤,鲜艳的红色在水面下盈盈地雀跃,全都攒在一起,仰头对着谛明的手杖开合着嘴。 “你不知道么?鲤鱼嗜酒。”谛明握着手杖,饶有兴趣地低头看着这些锦鲤,眼眸里闪烁着些忙里偷闲的意趣,“养这一湖鱼,不就是为了赏玩它们起来争宠么?看这熙熙攘攘的一群,为了一点甜头争得头破血流,有趣的很。” 别人喂鱼是给面包碎屑,他喂鱼是给酒,也是没谁了。 容幽看出来谛明完全没有计较自己在干什么的意思,于是光明正大地将硬盘收拾进了外衣口袋,在他身边一坐,说:“你怎么知道这些鱼不是在赏玩你?他们要是不表现得争先恐后一点,逗你高兴,你下次还会给他们喂酒吗?” 谛明一怔,失笑道:“你……真有意思!我都不记得本来想说什么了。” 他收回手杖,将酒杯碰倒,就见里面葡萄红色的酒液顺着湖岸流入了水中。一时间锦鲤们都在奋发向上,溅起的水珠溅到了两人的衣摆上。 容幽难得将了他一军,笑着偏过头看他的侧脸,忽然又闻到了那股让他心醉神驰的味道。 这距离很近,他渐渐心如擂鼓,真想做点什么。 然而这个时候,有人来了。 保安队长领人搜查到了这一片,见到有人坐在长椅上,厉声问道:“谁在那里,站起来,检查身份!” 容幽心中一紧,知道他们在盘查昨夜自己经过的地方,而那块硬盘此刻还在他的外衣口袋里。 这时谛明头也不回道:“是我,和一位朋友在这喂了半天鱼呢。” 听到他的声音,保安忽然声音就变了:“是,先生!对不起先生,打扰您了,我们这就走。” 一眨眼的功夫,人就走了个精光。 容幽不易察觉地轻轻吐了口气,忽然感到谛明转过头在看自己。 谛明说:“你心跳得很快,怎么,怕被发现?” 被他这样看着,容幽的心跳不可能降得下来,一边还在咚咚咚,一边脸上硬摆出来一个云淡风轻的表情:“没什么,我以为要抓我不务正业呢,我可没你这么闲,我在这里是有工作的。” “喔,我本来今天也有工作。不过,昨夜有人闯进了书房,还翻看了一些资料……我今天于是就有了个假期。”谛明闲适地说,“你今天,不也放假吗?” 今天周二,容幽名义上确实没有工作。不过,他当然不打算荒废时光,就在他的口袋里就是庞文的罪证,他当然要找机会出去做点什么。 心念电转间,容幽说道:“我出去玩,你也出去么?” 本来只是随口问一问,还带着揶揄的语气。 没想到谛明只是略想了想,就欣然道:“好啊。” 容幽:“……” ——这简直是太惊喜了太刺激了!要不然就是既没有正事做、也没有美人约会,要不然就两个一起来,老天一定是在玩他吧! 容幽一口气提不上来,哽在喉头道:“那……容我先去换个衣服。” 容幽回去宿舍,路上正想先找个地方将硬盘给放起来,忽然在门口见到了他的学霸同事。 学霸道:“容幽你去哪里了!晚上出大事了,他们都说有人闯进来偷了机密文件!” 消息传得这么快,容幽装作吃惊道:“这么严密的看守,也能有人得手吗?” “谁知道啊!”学霸说,“我们的宿舍已经被搜查一遍了,你刚才人不在,所以他们暂时派了个人守着,等你点头就把你东西翻一遍,这倒是还挺人性化。你要是不同意,那就自己带着东西去检查仪那边走一趟……今天出门也是,带任何东西都必须检查。” 这皇室级别的安保系统,让人简直恨死它了。现在手头变成了个烫手山芋,回去还有个谛明在等着……怎么办? 学霸还想说什么,容幽一眼就看到了自己房间门口守着的保安,很明显是必须要把所有东西都排查一遍了。容幽想了想,先硬着头皮将外套脱了,挂到门口的挂钩上,装作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 等到容幽配合保安将室内的东西扫描了一遍——一切如常,保安对他说:“这里的东西都有报备了,你带上其他随身物品去门口过一下检查,然后就没事了。” 容幽一眼就瞄到自己桌上还剩下两瓶酒,是昨晚没喝掉的,心里盘算了一下如果他化龙从这里打出去,身上会多多少个窟窿。 片刻后,他心里有了个模糊的主意,便定了定神走出去。 刚一出去,他竟然看见谛明又站在门口。 容幽第一个念头就是:神出鬼没! 而谛明站在门边,身上披着刚才容幽挂起来的外套,这外套是容幽套在最外面的风衣,但到了他的身上倒很修身——容幽头一次发现原来谛明比自己高挑许多。 谛明鼻梁上又带起了一副眼镜,手杖也已经放了,看起来就是出门的打算,慢悠悠地说:“我还说你怎么走了这么久,原来是被拖在这里。” 容幽打起十二分精神,正准备使用扯淡神功将一切完美地圆起来。 谛明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说道:“刚才风太大,我借你外套披一会儿,你不会介意吧?” 容幽:“……” 如果将外套收回,未免显得有些不近人情,而且是不是多少会惹人起疑;但如果不收回来……万一那个硬盘在谛明的身上被搜到,会不会反而害了他? 容幽急中生智道:“这件外套太薄,我回去给你带一件厚点的。” 谛明笑道:“不必了,出门前会路过保安室,我有件外套落在那里了。正好,到那里我就可以换下来给你。” 再强调下去,身后的保安保证起疑,容幽没辙了。 两人来到门口,容幽险些要急出冷汗了,没想到还没走到地方,远远地保安队长就迎了出来。 谛明抬手道:“我只是来取东西。你带容幽去检查吧。” 容幽满心问号,眼睁睁看着谛明披着自己的外套,悠然地走进了保安室。 等他检查完再出来时,自己就被打上了“可信任”的标签,谛明则将外套还了过来,分文不动。 出了这道门,离开眼前封锁的街道,这就回到了正常社会里,行人开始三三两两地出现。 ——取硬盘,躲盘查,出检查门,一气呵成。假如真是运气使然,老天是不是也太鬼斧神工了一点? 容幽回头看看那道排查严密的大门,一边心不在焉地将外套穿回身上,这时就感觉到了其上还留着另一个人的体温,已经很微弱了,但无法忽视。 他回头去看,见到谛明正好也看过来,理所当然地问:“容幽,我们去哪?” 容幽脑海里乱成一团,试探道:“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谛明于是缓缓笑了,说:“你可以摸一摸口袋,我可没有碰你的东西。” 容幽心里一紧,手已经探入口袋,摸到了那个硬盘。 然后谛明又戏谑地说:“这么沉的钱包我还是第一次见,今天就由你作东了。” 容幽:“……” 人生真是大起大落。 两人走上街道,容幽满脑子都是口袋里的烫手山芋。 银行就在两个街道外不远处,将资料存在里面显然是最安全不过的。或者直接将资料匿名提交到督军的手里——银河帝国的驻军中从来都有两个巨头互相制衡,在S169星系里显然一个是庞文少校,另一个则是中央下来的督军。论手里的军权,庞文是独掌大权;但说到政治考量和决策,显然是另一位巨头更有把握。 就在昨夜的资料里头,容幽以敏锐的嗅觉发现了这一点。 比起向上举报的路子,这条向庞文的政敌匿名检举的计划,显然更具有可行性。 容幽的思维越转越快,浑然不觉自己的步伐也渐渐轻快了起来,一路顺着前进了片刻,他忽然看见有个广场上正在办什么活动。 一名魔术师正在台上表演,台下摆了几排椅子,观众们正在聚精会神地观看。 容幽大喜,对谛明说道:“我忽然有点急事,你能在这里稍微等我一会儿吗?” 谛明“嗯”了一声,低头看了看椅子,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坐了上去,淡然道:“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把谛明原地一丢,容幽脚下生风。 他一口气转入商场买了个匿名的一次性通讯器,向督军的办公室里打了个电话,也不管接线员在说什么,快速地道:“我这里有对庞文少校的匿名举报,一次性下载的资料就存在这个邮箱里面,具体有贪污受贿、吃空饷运耗和走私军火三条大罪……” 接着他又去网吧租了一台机子足足一个月,将硬盘藏在机箱里面,同时资料也传了一份在邮箱里,一份在自己的匿名服务器里备份。 等做完这些事,心上一块巨石才算是落地。 容幽走出屋外刚松了一口气,忽然又咯噔一下停住了脚步。 他把谛明给忘了,足足一个多小时,外头已经是艳阳高照,日头毒辣地高悬在天上。 “……” 容幽快步走了回去,被烤得整个人都在发慌,汗水渐渐从背后渗了出来。 他绕过街角,就看见那广场上的活动早就已经散了,一应观众都跑得没了踪影,唯有谛明的身影孤零零一个还坐在长椅的尽头。 容幽心里愧疚,走上前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感觉他肩上被烤得滚烫。 谛明回过头道:“回来了?我正在想,你好像还没有用过早饭,不如去哪里坐一坐吧。” 第12章 湖岛 谛明站起身,这时容幽发现他还披着件外衣遮阳,身上干爽清凉不说,脸色也没有任何变化,完全不是常人被晒了很久的样子。 容幽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但还是愧疚到了极点,连忙殷勤道:“去吃点甜点吧,天气这么热,我请你吃冷饮。” 虽然是这么说,然而真到了甜品店门口的时候,容幽瞬间傻眼。 谛明抬头看了看招牌。 容幽就扭头看谛明:虽然这人穿着已经算是休闲了,但是气质上依然鹤立鸡群——矜持地抬着长脚才能选择好干净的落地点,完全不像是来进行惠顾的。 还把店员给吓了一跳,仿佛认为他们两人是在微服私访的,慌忙走出来迎接。 容幽进了店,回头一看,更心塞了:他进来刚刚好的门扉,谛明进来就差了大概五厘米,还得稍微低一下头。 坐定以后,容幽就说:“我都一米八了,没想到你跟我差不多。” 谛明低头扫视甜品菜单,像是第一次见似的,一边随口说:“那门大约是正好一米八,你还差那么两厘米。” “……” 不知为何,容幽内心觉得这个问题无比的重要、无比的关键,马上立刻就说道:“没有吧,我肯定有一米八。你目测的不准!” 谛明淡定地捏了一下眼镜,然后说:“嗯,你身材刚好,再高一点就不方便了。” 容幽趁机问:“你呢,最近有量过吗?” 谛明说:“一点八六。” 容幽沉默了一下,说:“嗯,你的零头先不算,我四舍五入一下,咱俩差不多……哈哈哈哈!” 谛明就笑了,道:“或者换一个算法,我们先高度相减,然后四舍五入一下,差了个十厘米吧。” “……”容幽终于失去理智,“别看我站起来没你高,但我躺下来比你高啊!” 谛明怔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然后垂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没有接话。 容幽也反应过来了,连忙低头咳了一声,一边忍不住还想去偷看谛明的反应。 由于容幽莫名其妙的执拗劲儿,这个身高话题一直持续到了甜点上桌。 他们从容幽少年时候的饮食问题一路聊到了他养父白瀚的喂食习惯,然后容幽发现了谛明有个很不要脸的地方。 谛明可以一边吃着垃圾食品,一边一本正经地对他说:“你还年轻,身体还没有定型,饮食习惯要尽量健康。” 容幽说:“你又不老,不也一样在吃垃圾食品……” 谛明正色道:“偶然为之,和你不一样。” 说完,他又尝了尝刚端上来的新品。 这人吃起东西来也和皇帝似的,每一样只挖一小勺,尝过点味道就算了,仿佛吃多了就会当场毒发身亡一样。神奇的是,虽然他一直在动勺子,但是一丁点碰到瓷器声音也不会发出来。 容幽看得心塞,道:“你要是不介意的话,这些东西我吃了哦?真的吃了?” 谛明笑了笑,招手给他点了一套。 所谓“一套”就是:每样来一份。 容幽也是非常服气,说道:“有钱也不是这么浪费的啊。你是做顾问的人,我理解你工资高福利好,不过太铺张还是算了……”他想到了白瀚:白教授就是个小资主义的清闲教授,比起皇家的顾问来说当然福利差了一点,但是生活方式上感觉确实差不多。 容幽自小和白瀚一起生活,现在想来其中点点滴滴,又是心酸又是怀恋。 谛明两手交叉在桌上,听着听着点了点头。 容幽道:“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 谛明道:“很有趣。”说完,他又想了想,摇头失笑。 容幽觉得这就是他又一个很与众不同的地方,别人被逗笑都是“哈哈哈哈”,他被逗笑是来一句“有趣”或者“很有趣”,然后只弯嘴角,不大笑。吃东西的时候一次一勺,不吃完绝对不说话,听别人说话就会放下刀叉。 大概他这礼仪也算是很根深蒂固的习惯了,跟朋友出来吃饭都一样,不愧是皇家里头的顾问。 容幽觉得自己可能不是龙,是猪。 一边跟谛明聊天,他一边可以把甜点差不多全塞进肚子。和他十二三岁刚发育时候的食量都差不多,现在每天吃饭只有一个状态,那就是张大嘴嗷嗷待哺。如果不摄入足够的热量,晚上在云室里,他会饿到想要盘住一块云填进肚子里。 吃完之后,容幽拿出地图研究半晌,然后说:“我爸说这边鹰山的半山腰上有个人工湖,湖里还有岛,名字就叫‘山中湖上岛’,挺有意趣的。我们要不走上去看一看?” “好。”谛明说着,站起来时又是一只羽毛齐整的高脚鹤,格格不入地从店里走出去——那一瞬间,跟在后面的容幽听到了店员松了一大口气的叹息声。 接着两个人继续进行压马路的事业。 这个时节正是G02星球的夏季,由于星球大气层较薄,昼夜温差大得惊人,早上出门还需要披个外套,到了下午已经是容幽能忍耐的极限了,断断续续的树荫和烈日暴晒让他感觉自己快要蜕皮。然而他扭头看过去,就见还穿着件外套的谛明正走得异常平静,好像从秋天里剪出来的画。 容幽道:“好像有点热……” 他将外衣脱了,还觉不够,就把自己的衣领解开了三个扣,好让肌体上的热度可以充分散发出去。他背后和脖颈上已经有些汗了,滑腻的一片肌理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色泽。 打从他解开扣子之后,谛明就目光看着路面,没再转过来看他。 容幽感觉自己现在的形象挺狼狈的,于是也不好意思再往人家跟前去凑。 好在那个白瀚口中的“山中湖上岛”并没有很高,过了一段路他们就都看见了。 湖边种着一排排整齐的白枫树,枝繁叶茂地在风中簌簌作响,这是G02星球为数不多的特产植物,但也就能列入银河帝国三级的基因列表。 此刻湖面平静,在烈日下显得尤为难得,像一大块打磨过的镜面倒映着蓝天和白枫。 容幽在树下的长椅上做了半天,终于缓过了神来,笑道:“我爸还给这湖做过两首诗,可惜我全不记得了。倒只记得他写过一篇文章,因为他把我气得够呛:他竟然写我小时候调皮捣蛋,在这玩了一身泥巴回去——这篇文章还被报道了,还拿了一个什么奖……”变成了他一辈子的黑历史。 然而光听他这么说,谛明不知为何就笑了,说:“你小时候想必很活泼,我能想象得到。” 容幽其实从小自尊心特别强,不太说自己的黑历史。但自从白瀚离世,所有一切黑历史都变成了值得怀念的过往,不管当时觉得多丢脸的小事,他都曾在深夜里拿出来细细地咀嚼,就好像还能从中尝出一丝丝甜味,就好像父亲白瀚又为他创造了新的快乐的回忆。 他也知道现在不是一个怀念过去的好时间,但他是喜欢谛明的,所以愿意将这点快乐拿出来分享。 许久后,容幽看向湖面,笑容中带着一丝眷恋和悲伤,说:“我小的时候,很多小孩排挤我,不带我玩耍,我就坐在对岸那边看着他们在这玩打水漂。有一天他们走了,我偷偷自己试了试,但什么也不会,就溅了一身泥水,回去就被我爸抓住了……” 谛明坐在他的身边,微微笑着,纵容他沉溺在回忆当中。 容幽于是说:“就是这样,他写了一篇文章。后来他带着我在这玩了一夜,就我们两个。他也什么都不会,但他能建数学模型,自己会了以后再教我。我们就玩成两个大泥孩子回去……说实话,他实在不会带小孩,打水漂从此变成了我心中最不好玩的童年游戏之榜首。” 谛明笑着摇了摇头,忽然低头看了一眼,捡起了长椅下一个石子,说:“是这样吗?” 他长指搓了一下石块,将泥土抹去,然后信手扔了出去。这石头打了两三个水漂,就“咚”地一声入了水,这水平实在是不怎么样。 但是他就好像矜贵的白鹤,干净优雅地绕了一圈,白皙修长的手指最后却还是沾染上了湖岸的污泥。 容幽回过头看他,心中有一股莫名的情绪渐趋滋生,良久后笑道:“不行,你姿势不对,这个自学很有难度的。” “嗯,你父亲很有才华。”谛明说。 …… 这天下午回去之后,容幽回顾了一下这天的全过程,一拳锤在了枕头上。 ——他都干了什么!先把人晾在椅子上那么久,然后在甜品店里胡吃海塞,最后选了一个超级无聊的湖看风景!谁家约会这么无聊,这下不止是初次见面的印象分,而且第一次出去玩的分数都跌到了谷底吧! ——还没控制住大污特污了一把! 容幽将脸埋在床铺里,呻吟了一声,自暴自弃地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他明天快要无颜面见谛明了。 过了好一会儿,陷入恋爱烦恼的容幽才慢慢转过了思路。今天他还干了一件别的事:向着驻区的督军举报了少校庞文。 ——督军什么时候会有反应?或者说,庞文什么时候会出现情况? 容幽在网上订阅了很多军区消息,但在得到确切的情报之前,他觉得自己还有一些别的事可以做,比方说:想办法打听一下,如何从那位殿下的图书馆里,将白瀚的笔记本给拿回来。 第13章 改观 一件大事做完,又游玩了一番,容幽相当尽兴,这天夜里就忘记了去云室里。 次日他醒过来的时候,才想起来这件事,只好将酒瓶都收拾收拾好,内心不无心虚地想道:就一天不去,青先生不会怪我……的吧?我总不能天天醉酒。 云室什么都好,只是进入条件未免有些苛刻了。容幽倒是想找个机会问一问青先生。 如今迫在眉睫的事情先处理好了,他已经有心思和闲暇去处理别的事了。 这天上午,容幽按照排班去图书馆里。 看得出来他的学霸同事异常的能干,他们刚来时图书馆中有大概两千本藏书是没有分类的而且也没有标签的,全靠他们两人凭借自己的龙魂古文字功底来分析。容幽这个异类先不说,学霸每分辨一本书都需要十分钟以上的阅读功夫,就这样还给他做出了一个小时五本书的业绩。 等这天工作又传回容幽手上,他赫然发现学霸已经大致地整理了接近一百本书了,对比起自己的五十本,实在是异常的勤劳。 倒是学霸还在对他惊为天人:“我的天,你帮忙贴了两百本标签?你是不是人啊,你是不是龙魂帝国的人穿越重生回来的?我这辈子没见过识字这么快的人。” 这是天赋问题,容幽也没法说,只能一边谦虚一边含糊过去。 两人一起吃了一顿午饭,容幽给学霸讲了一些自己的经验,午间休息倒也过得很充实。 学霸问他:“你未来规划是啥?我觉得你走龙魂历史研究的方向绝对没问题,说不定将来就是史学界的一代巨擘……” 容幽道:“去中央星域见见世面,顺便考一个驯龙师资格证。” 学霸道:“驯龙师啊?贵族专业。这年头龙类留下来的血脉一共就那么几条了,不是在皇室花园里养着,就是在贵族家里……” 容幽说:“不是彩龙或者别的方向,是神龙方向的。” 彩龙、金属龙、古龙等等都是龙魂帝国遗留下来的龙种,总的来说没见的比人类优越到哪儿去,在龙魂帝国崩毁之后,经过银河帝国千年的演化,它们反而有成为贵族人家的宠物的架势。 但神龙不同,神龙是祖龙神巴哈姆特的直系血裔,一直都是天之骄子,传到银河帝国的皇帝这一代血脉已经比较稀薄了,但每个皇帝还是能直接突破人类精神力的第一阈值,成为毫无疑问的强者。这个皇室血脉绵延传承了几千年,一直都坐在统治者的位置上,几乎代代励精图治,很少出现昏君,因此在这个国家的地位极其超然,人民从未想过会有别的谁来进行统治,他们非常以自己的皇帝拥有神龙血统为荣。 甚至很多人将皇室视为信仰,他们认为皇室就是祖龙神对人类的眷顾的铁证——当今世上唯一能与神龙血脉进行混血的,就只有人类种族。 容幽对神龙方向感兴趣,差不多相当于对学霸说“我想研究研究皇家血统,再剖析剖析国民信仰”。 在真正确认自己也有神龙的血脉之前,容幽是没有这个打算的。但现在,他对自己的身世和种族习性都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只是学霸不明所以,听之即跪,真心实意道:“宏图霸业啊!容幽,没想到你又有才又有志,说不定过几年我就要去国家科研院里拜见你啦!” 生活总是充满意外,但意外过去了还是得继续生活。 容幽将自己看了一半的专业书籍重新捡了起来,算算日子他还有半年,能赶得上今年的驯龙师资格考试。他在白瀚的病床前叙说过的生活目标,到现在还是平平淡淡地在他脑海中生着根,沐浴着知识,期待着某一天能够发芽。 容幽一直不是个有野心的人,除了想着谛明的时候。 他就是想追着谛明跑。今天从一大早期待到现在,见到指针终于挪动到一点的时候,就一下子站起来,走进图书馆里去找人。 谛明是个很守信用的人,说每天都在,确实是每天都在,而且异常准时。 一点整,容幽就看到他从图书馆后门处进来,先将一本书放在架子上。 容幽蹑手蹑脚地走到他的身后,突然发声:“下午好!” 谛明怔了一下,回过头看他,眼角出现了一点单纯的笑意:“你看起来心情很好。” 容幽忽然又觉得自己可能太唐突了,于是又缩了回来,稳重道:“嗯,我也来看看书,毕竟不能占着这么好的资源,每天无所事事。” 两个人各自找了一会儿书,容幽收了两本关于神龙方向的龙魂古籍,一抬头时,刚好看见书架的缝隙里,对面的谛明正在看着自己。 容幽低了低头,将脸埋进书页里。 谛明反而戏谑道:“害羞什么?你今天笑得这么开心,还不准别人看么?” 他抽了一本书,分外闲适地向着沙发上一坐,倒了一壶茶。 这茶壶似乎与第一次见到的不同,容幽多看了两眼,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奇道:“这好像是龙魂帝国的样式,很罕见啊……仿制古董做得真不错。” “这是真品。”谛明笑了笑说,“我决定常常来坐这个位置,所以拿个茶壶过来。” 容幽:“……”你是认真的吗?!拿古董喝茶? 谛明云淡风轻道:“茶具总是需要多用,不管是普通还是文物。放着,落了灰还是其次,若是出现了裂纹,就反而不美。” 容幽觉得自己可能又发现了谛明一个臭毛病:不拿古董当珍品,不拿古书当文物。大概在这种人眼里,喝茶的道具不分贵重和便宜,只分用的惯和用不惯。 但他说得有道理,陶瓷茶具这种东西是要常常用着才能保养得当的。 容幽便坐在他对面,心安理得地享用了一顿红茶。 30分钟过去了,容幽就等着他中场休息。 果然,时间一到,谛明就将眼镜摘了下来,放下书休息了一下。 容幽于是趁机问道:“我想问你一个事,你知道这个图书馆里的书都是什么地方来的吗?” 他想旁敲侧击一下,但也没有太过掩饰。 没想到谛明比他还直接,大致地想了想,就说:“大部分是从民间收购得的,有一部分是朋友或者礼仪场所所赠的,还有一些是贿赂。” 太直白了,容幽不得不表示一下惊讶:“还有贿赂?我以为能这么光明正大开出来的私人图书馆,应该很清白才对……这些书很有研究价值,只用于私人收藏是不是太浪费了?如果是我的话,我觉得捐献出去比较好。” 谛明喝了口茶,很随意地说:“容幽,假设你是个医生,拿着病人的关键命脉,病人家属来送礼,你收不收?” 容幽想说“不收”,然而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里别有深意。 “若不收,家属日夜担心你不会全力以赴,时刻敦促你将资源全数倾斜,等出了什么岔子,就怪罪在你的头上。”谛明淡淡地说,“你如果不收,是成全你的贤名;你如果收了,则是成全对方的心安。等到病人出院,再将东西还回去,或者抵偿了部分医疗费用,也就是了。” 这有点冲击容幽的世界观了,身为清闲教授的白瀚从未告诉过他这样的事。 容幽想了想,试探道:“那要是他们送的东西,来路不正怎么办?比方说送了个古书,但是这个文物本该上交给国家……” 谛明道:“小民思想,本身倒是没有错,拿到文物就上交是对的行为之一。如果既无能力,也无途径去监督这些东西的去向,当然是将东西推给国家,你有没有想过此后国家需要做什么?” 容幽沉吟了一会儿,没想出办法来。 “古董都和这茶壶一样,放着不用,就是死的。”谛明便又道,“还有一条路子,便是筹划和出资,先建立一个私人收藏博物馆,等到时机成熟、等到国家立法,便将博物馆开放向公众。等过得两年,公众接受度高了,再将博物馆拍卖出去,所得资金定向捐赠;或者将博物馆再移交给国家也是可以的。这个法子耗时虽久一点,但能多养几个就业岗位,资金的利用上也是把控在自己手里的,算是分担一些国营的压力。” 容幽细细咀嚼了一下,顿生震撼,又问:“这么说,这个私人图书馆也是在走这个法子吗?” 他觉得自己可能有些武断了。那位收取了贿赂的殿下真不一定知道古籍都是庞文用不正当的法子抢来的,如果是这样,那么他确实无可厚非。 “也许吧。”谛明却轻描淡写地说,“前面是商人的做法,若是政客,那就又有不同。” 容幽刚想问“政客”又是什么方式,就在这时,突然灵光一闪,说道:“——囤积居奇?” 谛明抬眼看他,笑容微微加深,赞赏道:“说的不错,你算是我见过的一等聪明人了。” 容幽坐在原地,将这些东西想了又想,不禁想得痴了,对某位殿下跌落谷底的好感度重新开始摇摆不定。 他表示:“我忽然有点想知道这位图书馆的主人是什么样子了。” 谛明悠哉地翻了一页书,说:“你都来了几天,这才刚刚对他产生好奇心吗?” 容幽汗颜道:“先前我有点主观色彩在里面,有点……不太喜欢他。” 不知怎么地,谛明手指一顿,对这句话产生了一点反应,问道:“怎么个不喜欢法?” 容幽仔细一想,这殿下提供了他这么优渥的条件来做这么清闲的工作,他还几次对人家进行腹诽,这真是……有点羞愧。 容幽认错道:“我错了,我没有不喜欢他。等我更了解一个人的时候,再进行评判吧。” 谛明似乎还是有点介意的,看书的时候万年难得一见地走神了一会儿,好在他也没有详细追问下去,这让容幽松了一口气。 第14章 喜欢 下午时,容幽拿起白瀚的两份手稿,翻开来慢慢地看了一会儿。 白瀚也算是教授当中的风流人物了,他不但写得一手好文章,而且还会画画、拉小提琴、设计建筑,偶尔再写两首小诗。在他的手稿里,往往图文并茂,写得异常深入浅出。 容幽低头将手稿贴在侧脸,怀念起养父的模样,自言自语道:“你想要被收进国立图书馆里吗?还是想要留在我身边?” 其实答案他是知道的。白瀚如果在他面前,一定会选择给他留下一个念想;但是白瀚心中真实想法却未必如此,哪儿有教授会轻易放弃自己的手稿被珍藏展览的荣誉呢? 容幽将手稿放回书架上,怔怔地站了一会儿。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几天,容幽的生活逐渐变得规律,下午茶的一个小时变成了他最松快的时间,自觉和谛明的关系也在慢慢进步。 这天晚饭时,容幽听说了关于霜楼将军的事。 霜楼虽然跟着隐藏身份,然而气场就在那里是跑不了的,所以很多人颇有些津津乐道。 容幽总觉得有几天没看见霜楼将军了,便留心听了几句:他们说霜楼接了上面的任务,现在在鹰山脚下发掘一个古代遗迹,据说遗迹很深,霜楼带兵把那一圈地方全围起来了…… 容幽心道:鹰山被围起来了,我怎么不知道?前天不是还跟我家谛明去逛了一圈吗? 莫名其妙,多半是围观群众以讹传讹。 容幽转念又想:那天和谛明聊起来这个遗迹了,是不是他向上面进行的建议……这么说我和爸爸的手稿有帮上一点点忙? 他觉得有些高兴,提了两瓶酒晃晃悠悠地回宿舍。 这天晚上,容小酒鬼为了进云室,又开始喝了。 然而这回出了点岔子,容幽喝到一半就控制不住手脚,一不小心碰倒了第二个酒瓶,酒撒了一地。 容幽:“……” 酒醉后,人的自制力大概就是这样,容幽晕晕乎乎地决定再去拿一瓶。 几分钟后,他从餐厅里再次溜出来,路过的时候使劲吸鼻子,感觉好像嗅到了熟悉的味道,便一路循着它走进花圃里。 霎时间数个保安跳了出来,准备将他架走。 后头忽然传来谛明的声音道:“带过来。” 他们便一人一只手,拉着容幽进去,将他放在座位上后,又一拥而散,一个身影也见不着了。 容幽被晃得头晕,扶着额头,大着舌头道:“怎么醉酒这么……难受……下次我一定……先睡过去。” 谛明目不转睛地看了他一会儿,大概是觉得有趣,说:“小酒鬼,你还喝吗?” “喝的喝的,”容幽小鸡啄米点头,“再不去看青先生,他要发火。” 谛明抬手招了个侍卫,给了他一杯饮料,容幽看也不看,一口饮尽。 过了一会儿,容幽无比迟钝道:“怎么你的酒……尝起来像牛奶?” 谛明忍俊不禁,终于笑出声,伸手凌空点了点容幽的鼻子:“回去睡吧,你今晚谁都见不到。” “我看见小明你了呀。”容幽将头靠在他肩上,笑眯眯地调戏他,“美人儿,你闻起来好像我最爱的黑胡椒牛排。” 谛明愕然,片刻后好笑道:“小酒鬼。” 他起身将容幽抱起来。 容幽虽瘦,重量也是不轻,第一次被人这样抱着,无比震惊道:“等等!会摔,会摔……” “继续叫,做个警铃,我送你回去,也省的路上撞了人。”谛明戏谑道。 容幽闭嘴了,愣愣看着他。 半晌后。 小酒鬼被放到了自己的床上,顺便盖了被子,异常安详吐着酒气。 容幽道:“晚安,小明。” 谛明好笑道:“晚安,小酒鬼。” 容幽觉得十分幸福,借着酒意昏昏然做了个白日梦,然后就进了云室。 一进云室,他就是精神体,酒精的作用瞬间荡然无存。 容幽:“………………” “嗷————————” 云层上回荡着一头幼龙的惨叫声。 容幽:“我都做了什么做了什么做了什么……” 没多久,他忽然听到了青先生的声音:“小家伙,你怎么突然又变成了复读机?” 容幽沮丧道:“青先生!我又多了一个黑历史。喝酒果然是不好的,古人诚不我欺。” 青先生发出闷笑声,说:“你做了什么?” “我都还没有说,你怎么就先笑起来了。”容幽郁闷地说,“我对小明说他闻起来像黑胡椒牛排……” 青先生大笑,说:“容小幽!你也很像红烧小黄鳝啊。” 容幽瞬间傻眼,摆动着自己的尾巴,将身后的白云打成了一片片琐碎的云雾,最后盘旋了一圈道:“我……我真的像吗?!!!我长得什么样子?” 青先生说:“黑亮的。” 容幽:“黑到发亮?” 青先生:“嗯,很好看。” 容幽崩溃了,将自己盘成一团,呜咽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有龙是黑色的啊。我都不求像皇长子殿下一样,做个高贵的青龙;皇长女殿下那样的白龙也很好看啊……” 青先生说:“黑龙有什么不好?黑龙神秘威严,性格上最为坚忍刚强。人类的皇帝玄就是黑龙。” 容幽想起来了:“也是,皇帝陛下也是黑龙。” 皇帝陛下被印在金币上,在容幽的印象里基本上是条闪闪发光的金龙了,黑色?不存在的…… 容幽将自己盘得乱七八糟,看起来像个凹凸不平的大号死结,忧郁道:“我怎么就控制不住自己呢?偏偏在小明面前丢人,啊啊啊。” “怎么就丢人了?”青先生悠然道,“你很可爱。” 容幽说:“我不止可爱,明明也很可靠,我也想让喜欢的人偶尔依靠我一下啊。” 青先生愣了一下,说:“你再说一遍?” 容幽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顿时开始顾左右而言他:“青先生你看底下这个云,是不是要下雨了?” 说来也是刚巧,他话音刚落,雷声就轰隆隆响了起来。 青先生说:“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容幽装傻:“啊?你说什么?雷声太大,我没听见。” 青先生:“……” 雷声轰隆隆在天上翻滚,云层聚拢,大雨在他们脚下密布。容幽将自己完全藏进了厚重的云里,假装自己是个鸵鸟。 青先生忽然发出了昂然龙啸声,这声音响遏行云、直达天际。 片刻后,重云以他为中心豁然洞开,露出星月和天穹。 雷声雨声俱寂,四合宁静,像悄然在等他们的对话。 青先生悬停在清朗月色的正中间,不依不饶地说:“容小幽,你再说一遍。” 容幽只好委屈地说:“那你要笑就笑吧。我喜欢上了一个人,太喜欢他了!” 青先生果然笑了,青光与月色共同浸染了长夜,他围绕容幽盘旋一圈,忽然向上高飞而起,发出漫长悠远的龙吟声。 容幽从未听过这样的龙吟声,再抬头看去时,忽然发现青先生不见了。 容幽十分困惑,不知道青先生又在发什么脾气,只得自己找了块云休息。 到了早上他醒过来,有一瞬间,非常想从此住在被窝里不起来,这样就不用面对刚刚被“黑胡椒牛排”了的谛明了。 然后学霸同事就愣是把他给拖了出来。 容幽整个上午都颇有些魂不守舍,在想下午茶的时候该怎么办,直到有人打断了他的思绪。 当时他还坐在休息间里,忽然察觉到整个室内安静得可怕,所有人都好像一瞬间噤若寒蝉。 容幽抬头看去,见到霜楼将军径直向他走了过来,冷冷地说:“容幽?先生点名召见你。” “嘶……” 容幽听见了周边很多人下意识的吸气声。 霜楼大约嫌他们太吵,回头命令道:“除容幽之外,统统出去。”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乖乖低头出门了。 只剩下容幽站在原地,他脑中乱成了一片,茫然道:“殿下……为什么?霜楼将军,你不是在鹰山下的遗迹里吗?” 霜楼翘了翘嘴角,嘲讽道:“你认错人,我叫做秋辰,霜楼是我的同胞兄长。” ——双胞兄弟,难怪长得这么像。容幽听到这里才注意到,似乎秋辰的气质确实与霜楼略有区别。 “……”容幽道,“对不起,秋辰先生。你能告诉我,殿下为什么忽然会点名我吗?” 对比起同胞兄弟来说,秋辰似乎不太喜欢容幽,听到这里就冷漠道:“不知道,问你自己。” 容幽想了又想,觉得那位殿下唯一有可能注意到自己的途径,应该就是谛明。毕竟人家是顾问,也许经常能看见那位殿下,然后提了自己一句也是有可能的。 这样想来,容幽心里稍微有底了,又问:“殿下什么时候找我?” 秋辰说:“晚饭过后七点整,殿下给了你半个小时的时间。” 容幽松了一口气,心想:那我下午茶的时候问问小明好了,正好向他道个歉…… 为了表示自己道歉的诚意,容幽还特地拿了自己手工制作的小玩意,他心里其实还是很期待对方的反应的。 第15章 波澜 容幽做了一个小型恒温飞行器,作用是保持一个人身周的气温,一般情况下都能控制在22-28摄氏度之间,随时飞在主人的肩头就能起作用,可谓是冬暖夏凉,一年四季出门的利器。 这东西原理是恒温温控磁场,再加一个反重力协调飞行器。在S169星系这种偏远地方,温控还停留在大型设备集中式管理的层次上,人们还没有那个消费水平来推广个人式的温控装置。因此要做成这个东西,光是原材料就不太容易,容幽上个月便从网上订购了材料,采购船前不久才千里迢迢地从隔壁星域给运送过来了。 会想做这个东西,主要还是他觉得谛明这个人太怕冷——在太阳底下不觉得热就算了,上一次还觉得冷,所以借了他的外套披一披。 就这两件事,容幽想想都觉得人家身体弱,于是萌生了这么个念头。为了定制出最合适的高度、大小、温度,他是旁敲侧击了谛明的身高,然后自己手动进行组装,保证这个小玩意无比贴合谛明的需求。 这个东西,他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送出去,结果昨晚就一不小心得罪了谛明,这回只能赶紧拿来赔罪,希望谛明不会太小心眼…… 还不到正午一点,容幽便坐在了谛明的专属席位上。 他内心有点忐忑,又有点雀跃,不知道谛明收到这个小礼物会是什么反应。 过了一会儿,整点了,谛明却没有按时出现——这是极为难得的。 容幽开始频频抬头去看墙上电子钟。 这时候,他见到秋辰过来了。 秋辰对容幽完全视而不见,我行我素地走过来,将桌上的茶壶茶杯收拾了起来,起身便准备离开。 “等一下,秋辰先生。”容幽不得不叫住了他,“这是我朋友的东西,是他叫你来拿的?如果不是,还请你放下。” 秋辰终于正视容幽,说:“朋友?什么朋友?” 容幽道:“他叫谛明,你应该……” “住口。”秋辰冷冷道,“殿下名讳,也是你能随意称呼的?” 容幽怔住了。 “这是殿下惯用的茶具,他现在让人来收回,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秋辰站定了,看着坐在那里、抱着个礼物盒的容幽,语带轻微的嘲讽和不屑,“像你这样的人,我见过太多了。你们这种偏远行星出身的小人物,自出生起就在蝇营狗苟地钻研,想找机会爬进中央星域,想抱上谁的大腿从此衣食无忧,还自以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意就弥足珍贵、足以让天地动容——你究竟是蠢,还是不知羞耻?” 容幽道:“够了……” “清醒点,蠢货,没人在意你喜欢谁、讨好谁。你难道会因为路边乞儿给了你一块好看的馒头而爱上他么?”秋辰冷冷道,“他还在那里自我感动,做着你可以带他阶级飞跃的美梦。实际上呢?你们的阶级天差地远,你若是知道了他的想法,也只会觉得恶心。” 容幽沉默了一会儿,这时他看向秋辰的眼神也是冷淡的。 “你是不是以为我对你客气尊重,你就可以使劲地不要脸?”容幽淡淡地说,“请回吧,秋辰先生。如果你想羞辱我,很遗憾你做不到,你既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资格——你这种人,基本只欠羞辱。” 秋辰还想开口,但这时他突然感觉到一股极为沉重的气场缓缓锁定了自己。 他僵住了,因为这气场他曾感受过——唯有精神力已经强大到一定程度的人才能进行这种锁定,而他们绝不会轻易动用。上一次他感受到这种压力时,还是小廷议会上,皇帝陛下大发雷霆的时候,当时他只是站在殿外,已不由自主地和侍卫们一同跪了一地。 而此时,容幽正看着他,幽黑的眼眸已恢复了最清冷的时候,甚至瞳仁正在缓缓收缩,如同冷血动物锁定了猎物。 容幽缓缓道:“还不滚?” 秋辰手握成拳,片刻后终于承受不住压力,不甘地带上茶具,离开了图书馆。 时间已经慢慢行进到了13:30,容幽知道谛明不会来了。 他抱着那个礼物盒坐在原地,什么也不做,从中午坐到夜里,从阳光明媚坐到灯火通明,就像刚刚得知白瀚的死讯时那样。 白瀚还告诉过他:“小幽,还不到哭的时候呢。” 谛明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有一个不相干的旁人还留下一顿羞辱。 容幽已经全部明白了。 谛明就是那位殿下,是那位收受了庞文的贿赂还对庞文进行评价的人,是当日在面试时突然出现的人,是最早的时候命令霜楼将军穿越数个街区赶来救他于危难之中的人…… 谛明来看了面试,之后又在后院中遇到了容幽; 他还纵容容幽在图书馆里搜集线索,甚至有意将二楼的资料透露给他; 如今想来,当日他直接抓到了带着硬盘的容幽,肯定也是有意帮助隐瞒,还带着容幽出门走了一圈——这个地方,除了他之外,怎么可能还有人能轻易突破皇家级别的安保系统呢?除了他之外,又有谁能让所有人都这么恭敬有加呢? 所有事情都这么清晰明白地呈现在他的眼前,当时的容幽只是没有深想,没有怀疑。 “呵……”容幽垂下头,低低地嘲笑自己。 白瀚曾经说过,越锦绣光明的地方,越需要步步谨慎。 他没有说错,这个地方太美又太安逸了。 容幽忽然又想起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谛明说“我也在这里工作”。他确实没有说过谎,他会在这里固定午休一个小时来看书,偶尔也会去二楼办个公,只不过是他的“工作”格外与众不同罢了。 谛明每一件外套的袖口,也永远绣着复杂瑰丽的图纹——那图纹容幽曾经见过,与霜楼将军领口上的图纹一模一样。现想来,霜楼将军其实只是谛明麾下的一个将领,或许是家臣,如果谛明是一位“殿下”…… 殿下啊……皇室的血统和权力!这之间阶级的差距,又何止是一个普通人和一名乞丐那么点而已。 这样的人是参天巨树,该有的伴侣应该是婉约缠绵的解语花——依傍着他而生,时刻为他整顿内务、收拾心情,遇到矛盾时也一定是她迁就亲王大人;更应该是门当户对的贵族女子,为他提供政治生活上的协助,贵族门阀的支持,甚至是与皇帝的后宫相往来。 但容幽是个不懂妥协、不会撒娇的小孤儿。 如果这段感情继续下去,他什么都给不了谛明,最好的结果也只不过是依附于他,享受一时之快乐而已——但这样不对等的关系,又能持续多久的快乐? 容幽静坐整整一个下午,心如止水,终究归于平静。 他决定不再喜欢了。 青先生要他吝惜自己的感情,容幽却不必刻意吝惜。他生来意志力之强、感情之坚毅,即使在父亲葬礼那一夜遇袭时,都没有丝毫崩溃的迹象。 有挫折,就跨过去;有危险,就打过去;有一份不该有的感情,那就收回来。 白瀚和青先生都说的没错,没有人值得他的眼泪。 时间到了,有人来领容幽过去。 谛明——殿下,在白枫湖中等他。这座湖全被圈了起来,日落西山之时,壮丽的赤色余晖染透了半边天空,让明镜般的湖面粼粼地闪烁。 他们在湖面的正上方搭建起了整个悬空的平台,一座半透明的阶梯绕着树盘旋而上。微风拂过时,树叶下缀着的金铃便细微作响,与枝叶摩擦声一同融入平静的潮声里。 容幽带上了那个礼物盒子,跟着前面的侍从,踩在半透明的通行带上站定了,通行带便平稳地将他们向湖中心送去。 前面的人提着一个燃蜡的纸灯,穿着雪白的制服——就和那天的霜楼将军一样,一手拦在纸灯前,不让迎面而来的湖风吹熄了蜡烛。 容幽这时问道:“我能不能问一问,殿下是什么头衔?” 侍从转过身来,依然低眉顺目,低声说:“殿下是先皇帝陛下亲授的亲王爵,封号是一个‘明’字。” 容幽沉默许久,点了点头。 这是银河帝国第6191年,在整个银河中,有三位亲王最为知名。 朱雀帝国里有两位,分别是黎耀和百夜亲王。自从朱雀皇帝失踪之后,就是这两位在把持政务。如今朱雀帝国势大,毫无疑问这两位都是权倾天下的人物。 这样的传说在银河帝国里也有一位,就是明亲王。 先说头衔,他是银河帝国的当今皇帝西蒙二世登基前就获封的亲王,这个爵位凌驾于“公侯伯子男”的贵族等级制度之上,甚至也是王爵当中的第一等王,早在千年前就该在实质上被废,不再授予了; 再说封号,银河帝国继承的是龙魂帝国的古典爵位制度,以龙魂古文字来进行册封,而龙魂古字当中又以“一字王”为最尊荣,古籍中还说“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可见一字王爵的地位早在那时就已经登峰造极了。 帝国建国六千年来,封王这件事,多集中在帝国早期。但传承至今,所封的亲王一共也不超过二十个人。 容幽从没想过,谛明会是其中之一。 容幽慢慢走上平台,见到谛明就在桌后坐着,烛光在他浅青色的眼中照出了万般光彩。 谛明说:“容幽,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容幽定定地看着他,说:“我也有一件事,要先和你说。” 第16章 冷情 “好,”谛明说,“坐吧,容幽,我们有很多时间。” 容幽却站着,说:“我不敢坐,殿下。今天我来,是想向您辞职的。” 谛明微微蹙眉,片刻后说:“你不想在图书馆继续工作,可以。” 容幽说:“我不想在这里进行任何工作了,殿下,我来向您告别。这些日子,我过得非常轻松,非常愉快,大约是我这辈子最难忘怀的记忆之一了。” 谛明眼角的笑意渐渐收起,说:“你要走?是因为你知道了我的身份,所以生我的气?” 容幽道:“不是您的原因,是我的原因。我发现这份工作和我对自己的人生规划产生了分歧,所以不想再继续下去了,辜负了您的栽培,我很抱歉,望您可以谅解。” 谛明浅青色的眼瞳慢慢变暗,深深地看着眼前的容幽。 夕阳终于缓缓地栽进了湖面,零星灯火在暗沉沉的水面上一盏盏亮起,连接成一条地上的银河,与远方天上的银河相接壤。 明明灭灭,灯火阑珊。这本来应该是个美如梦境的场景。 容幽忽然无法再继续看着谛明,他低下了头。 许久后,谛明忽然又笑了笑,说:“既然你不是生我的气,那么就是生了别人的气。” 他轻轻动了动食指,说:“伊西多,召秋辰上来。” 在他的身后,忽然有一名人工智能从完全透明当中显露出一点身形,化成一个徽记漂浮在他身后,接受命令道:“是,主人。” 还是“顾问”的时候,谛明是从来不用人工智能的,容幽竟也从不知道他身边一直悬浮有一个“伊西多”,想来它还装配有光学迷彩,或者是超空间存储设施。 容幽轻轻捏了捏手中的礼物盒,那里面手工做成的恒温飞行器被小心地垫在绒布里,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像这种做工简陋,技术水平低廉的东西……明亲王殿下怎么可能看得上? 不到两分钟,秋辰便从下面上来了,见到谛明直接单膝跪地,低头接受指示。 谛明淡淡道:“秋辰,我让你去接人,你却惹我的小朋友不太高兴。” 他没有说什么重话,但是容幽分明看到秋辰的额上忽然渗出了冷汗。 “多话,多事,营私。”谛明说。 他的话仿佛有万钧之力,每落下一个词,秋辰的脸色就忽然白了一层。 当谛明说完的时候,秋辰已经面无人色,紫色的嘴唇微微发颤,匍匐在地上,说:“臣知错了,请殿下发落。” 谛明抬眸看了一眼容幽,对秋辰说:“那就给你一点时间,向人道歉。他若是不满意,我也给你一点时间,向霜楼告别,如何?” 秋辰刹那间好似重新燃起了希望。 容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这时就见到秋辰已调转方向,转而向着他跪倒在地上,额头深深贴住了地面。 秋辰说:“对不起,容幽先生,都是秋辰的错,让殿下和您为难了。秋辰不会说话,还多嘴多舌,自己地位卑劣,还看不起别人。都是秋辰不好,不求您原谅秋辰,求您一定和殿下和好!” 说完,他开始咚咚磕头。 容幽终于变了脸色,说道:“殿下,您想要使用这个人来胁迫我吗?” 谛明淡淡道:“他既然做错事,惹你生气,那么也是他的责任,让你消气。” 这句话,让容幽忽然感受到了谛明平静下的怒火。 他于是平缓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坐到了谛明的对面,说道:“既然亲王殿下您要处理自己的家臣,那这件事也不是我可以置喙的。” 谛明说:“你可以。” 容幽便说:“感谢殿下的厚爱,我希望我也可以明天离职。” 席上终于又沉默了,他们好像在沉默中引着同一张弓,各自角力,让弓弦只能在颤抖中保持最后的平衡。 过了没多久,秋辰一直在向着桌面叩头,终于碰破了额头,血迹在半透明的地板上绽了开来。 谛明一直没有低头看过他一眼,容幽便也竭力不去注意他的动静。 这时,谛明说:“我昨天很高兴,我希望你知道。有件东西,我也一直想给你。” 他示意容幽去看桌上的雪白丝绸。容幽将它揭开后,看到下面是白瀚的笔记本,保存完好,重新镶了硬书皮,最底下还有一本驯龙师考核的教材。 “我知道这是你父亲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其他书籍比较沉重,我吩咐人稍后带来。”谛明说,“你拿着这些东西,向我辞职,或者是向我告别,都随你。” 辞职,是向殿下;告别,是向朋友。 容幽轻轻握着白瀚的笔记本,一瞬间说不出任何话来。他心下恻然,说道:“如果您不是以亲王殿下的名义召见我,我们还可以做很好的道别的。” 他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又说:“希望您不要迁怒任何人,这是我自己的决定。祝您一切都好,一帆风顺,早日回到中央星域。” 谛明听后,神色冷淡,对一旁满脸是血的秋辰说:“下去。” 秋辰一言不发,跪在地上,又扣了一个头,这才离开了。 看见阶级分明的这一幕场景,容幽心中微动。 但银河帝国就是这样一个实行着严格贵族制度的国家,贵族想处死自己的私人财产是不违法的。顾问皆贵客,家臣如奴仆,在这个各族混居的时代里,几乎没有人会在意自己的异族奴隶。 而生有神龙血脉的人,或许更然,否则青先生怎么会有一模一样的冷血目光,从不把些许人类的生命放在眼里? 想来谛明既然被封亲王,当然也具有神龙皇室的血脉,果然一脉传承。 容幽准备走了。 谛明坐在原处,忽然又说:“你准备去哪里,容幽?除了这里,还有哪里能确保你的安全;除了我,你还能喜欢什么人?” 容幽心中一痛,说道:“抱歉,殿下,您可能误会了。” 谛明竟又微微笑了,说:“告诉我,容幽,你手上的礼物,还能给谁?” 容幽的手指终于捏紧了他亲手制作的礼物,他移开目光,说:“一点小东西,殿下一定看不上的。我……那时候霜楼将军救了我,所以我只是想表达一些谢意。” 谛明说:“你喜欢霜楼?” 容幽喉结微动,忍耐着涩意,说:“没有,殿下,我现在没有喜欢的人了。我真的要走了。” 他转过身开始步下台阶,在不用面对谛明的眼神的那一刻,他心里突然感到缺失了一块。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谛明对人工智能说:“伊西多,召霜楼。” 容幽猛地站定了,双手紧握,回过头说:“亲王殿下,你到底还想处罚几个人?我说过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和霜楼将军……或者其他任何人都无关。对,没错,是我无法接受,我还生你的气,但是我真的不想再和这里继续扯上关系了!” “就因为霜楼救过你一次么?”谛明终于站了起来,绕过一桌烛火,来到容幽的面前说,“如果我说,当时是我的命令呢?如果是我下令他领头,穿过十多个街区,一定要将你保下来呢?如果是我早在一切未然之前,就已经在凝视着你,聆听着你……” 容幽已经无法再听下去了,他做过的决定从未更改过,只是在谛明的面前,一切都仿佛被他动摇。 但越是如此,容幽的语调越是冷静,他说:“抱歉,殿下,我不想听这个。如果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是明亲王的话,我就不该去面试,我……也不会自不量力,和您说话,更不该自作多情……我认识和交往的,并不是您。” 他想走,但是突然感觉一股巨力从手臂上传来。 谛明抓住了他的手臂,脸上笑意全无——这一瞬间,容幽几乎以为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带着一种恨意。 “谁都可以,只有我不行,是么?”他说。 然后,谛明忽然吻了上来。 烛光寂然摇摆,在融蜡中泯灭无踪。 一湖涟漪,倒悬着天上星河。风声呜呜咽咽,像断续吹奏的华章。 容幽后退一步,背靠在了栏杆上,茫然道:“不……我……” 谛明垂目看他,靛青色的眼眸里倒映出湖色和星光,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忽然又将他吻住了。 容幽几次想要将他推开,又忽然失去全部力道,双手渐渐滑落,断续着说:“……对不起。” “你还是想走。”谛明说。 他们额头轻轻抵住,容幽感受到来自对方轻缓的鼻息,甚至还能听到隐约心跳声。 但他还是不想留下,他不能留下。他认识和喜欢上的,分明是他想要的一个完美的伴侣,是相处自然而然、共历风雨的谛明;而不是眼前的殿下,一位他只能无助攀附、从此永远迁就的亲王。 情爱是小的,但家庭是重的,他不能做别人永远的责任和负担。 容幽说:“我会……记住这一天的,谢谢。” 谛明后退一步,看了他许久,垂下眼说:“你可以走了。” 第17章 失恋 容幽回去便收拾东西。 他唯一的同事此刻并不在,似乎是回家去了。于是容幽只好留了一封邮件跟他道别,一边自己将东西收拾齐整。 这个时候,又有人来敲门。 容幽开门时见到这个人,一时间有点不太敢开口。 但对方好像知道他在犹豫什么,开口道:“我是霜楼。奉殿下的命令,来送你一程。” 容幽站在他面前,怔怔地想了一会儿,最后将礼物递给他,说道:“霜楼先生,我还没有谢谢你上次救我。我听说你最近在外面忙碌遗迹的事情,天气又刚好很热,所以做……买了一个恒温器,你试试合不合用吧。” 霜楼说:“谢谢,不过当时是殿下的吩咐。如无命令,我不会在殿下莅临新行星时离开太远。” 他接过了恒温器,容幽心下一空,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霜楼将一个行李箱带了过来,里面正是所有白瀚的遗物,以及一套驯龙师考试教材,还有一些用得上的文具和生活用品,一应俱全。 他还说:“殿下吩咐,你可以继续在这里住一周,或者直到东西全部整理完,找到合适的住所。工资按三个月结算,你不必觉得愧疚,不满两个月的合同我们都是这样算的。” 容幽又向他道谢,略作迟疑后问:“秋辰先生还好吗?” “他没什么事,皮肉伤。舍弟顽皮,我做大哥的代他向你道歉。”霜楼向容幽鞠了个笔直的躬。 容幽问:“他似乎对我有什么成见,方便告诉我吗?” 霜楼说:“没什么,舍弟和我相差十七岁,当年出生时我和殿下提起过,殿下给他赐名‘幽辰’,但前不久,殿下又将他名字改为‘秋辰’。秋辰以为是避免和你名字相撞导致,所以对你有所芥蒂。” 容幽心中一震,问道:“这是……大约什么时候的事?” 霜楼说:“你面试那天。” 等霜楼走了,容幽继续将东西整理完,一共只有两个箱子要带走。 他叫了一辆车,搬家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居所。打开门一看,打扫机器人已经没电自动休眠了,屋内有很薄的一层灰尘,不过半个月的功夫,已经依稀物是人非。 不知为何容幽觉得很累,坐在床边上,呆呆的不知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还有一点酒,于是便起身给自己灌酒,心想:我去找青先生,他一定有法子安慰我。 这恐怕是他第一次觉得酒精是个好东西,不但能帮助他进去云室,而且入口之后似乎将他的难受也一并吞走了。 但是这天似乎诸事不顺,青先生并没有在云室里。 容幽更是茫然,在云端盘成一团,仿佛是个自行取暖的姿势,迷迷糊糊中便睡了过去。 睡到一半,他忽然感觉青先生又出现了,奇怪的是,青先生似乎也有些疲惫。 容幽说:“青先生,你生病了么?” 青先生“唔”了一声,不置可否,但是整团光都显得有些暗淡,很明显是病了或是累了的样子。 容幽就觉得不好向他求安慰了,连忙绕着青先生飞了一圈,安慰道:“您这么厉害,一定没有什么问题可以击倒你的,多多休息就好,晚上就不用来云室里……” “你以为我为什么一直在云室?云室蕴养精神力,身体上倒是其次。”青先生说,“你怎么还来这里?不是看见‘喜欢的人’了么,没跟他说什么吗?” 容幽说:“我已经没那么喜欢他了,他不合适。” 青先生沉默了下去。 容幽又说:“我没事的,青先生。谁年轻的时候还没谈过几场恋爱?反正我见过的初恋都没有什么好结果,就当作是练习了吧。” 青先生问:“你真的已经不在乎了?” 容幽不想让他担心——更何况青先生还精神欠佳,于是他说:“真的,青先生,我已经不难过了。我这不刚过十八岁,没道理吊在一棵树上不动了,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美人等我征服,天涯何处无芳草对不对?” 别人失恋都是拼命求安慰,容幽失个恋还在倒过来苦心孤诣地劝别人,这也是没谁了。 只不过,青先生好像并没有感觉好一点,又沉默了很久,忽然说:“容幽,你身负龙血,是不是有过东西被取走时异常愤怒的经历?” 容幽说:“好像是这样。” 他确实从小就讨厌别人碰他的东西,被白瀚笑过“小守财奴”。其中,他守的最厉害的东西,就是脖子上的那片龙鳞。白瀚葬礼那天,龚姨找人来偷他的东西,旁人可能第一反应是自保,但容幽的第一反应却是因为白瀚的遗物被抢走而勃然大怒。这之后,他就一直在想找回失去的东西。 青先生说:“那就是了,龙性霸道,凡是龙认为属于自己的东西,就永远属于自己,哪怕只拥有过短短几天,也是如此。比如某颗珍珠,假如是你挖掘出来的,那你绝不会想到还给蚌,只会想着藏在枕头下面,是不是这样?” 容幽:“……” 他从来没意识到过这一点,然而青先生说的,全中。 青先生接着就说出了一句中心思想:“龙对自己认定的伴侣尤其如此。” 容幽连忙解释道:“不不不,你就放心吧,我真的已经没有喜欢他了……要我说,隔壁新来的姑娘也挺好看的。” 气氛突然沉默。 青先生停顿了一下,冷冷道:“朝三暮四,招蜂引蝶,不知检点。” 容幽:“……”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又惹青先生生气了,青先生真是令人一头雾水啊。 过了一会儿,容幽尝试转移话题道:“咳,青先生,你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更容易进来云室吗?我觉得喝酒误事,已经不想继续这样了。” 青先生似乎还在生气,冷冷道:“不先撒个娇?” “……”容幽心想还是哄一哄这位前辈,于是绞尽脑汁,勉为其难,“呃,青先生老当益壮?” 老!当!益!壮! 青先生:“………………” 青光当场炸裂,从云室当中瞬间消失,此后一连三天,容幽都没见到他。 最委屈的是,容幽还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他真的就没有一丁点撒娇的天赋么? 然而这样一打岔,容幽心里好受得多了,他心想:据说失恋就是这样的,第一天最难过,后面就慢慢好了。 等他第二天和学霸出去吃饭的时候,学霸也是这样说的。 学霸说:“哎呀,失恋的痛苦程度啊,是与时间成泊松曲线的轨迹的。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不过每天中午约个会嘛,才一个小时,说不定是人家姑娘嫌弃你不够体贴。要我说,这种不懂得体贴你的忙碌学习的姑娘,本身学习生活估计也……” 容幽面无表情地打断道:“谢谢您的安慰。别开生面,异常生动。” 两个人随便下了个小馆子吃饭,相顾无言,一齐去看对面墙上的新闻播报。学霸名字是卡罗尔,异常痛恨自己名字的女性化,所以宁可接受“学霸”的昵称。 两个人吃到一半,忽然见到新闻里在放皇室播报,难得大皇子昆尼希殿下出面在做宣讲,讲的是帝国今年的新一轮征兵制度。 皇长子生得异常英俊,只可惜金发碧眼的模样使一些人不太喜欢。上层人士据说都是流行深色调发眸的,因为整个银河帝国都继承和仰慕着古龙魂帝国的审美,在这一点上,皇长女易妮德殿下的黑发灰眼就很受尊崇,在民间的支持率反而更高一些。 学霸看看新闻里的皇长子,又回头看看容幽,忽然说:“容幽啊,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像昆尼希殿下?” 容幽头也不抬:“有啊,但长得帅的人都是相似的。大殿下高鼻梁,我也高鼻梁;大殿下浓眉毛,我也浓眉毛。你说像不像啊?” 学霸说:“不是,是真的很像啊。你瞅他嘴唇那个形状,跟你一模一样,这就说不过去了吧?” 容幽终于抬起头,仔细地去看。 他一抬头,学霸顿时眼前一亮,说:“真的一模一样!你简直就是个黑发黑眼版本的昆尼希殿下嘛!”接着又唏嘘道,“唉,真是羡慕你,要是昆尼希殿下生出来也是黑发就好了……” “你是大殿下的粉丝吗?哪儿有这么对比的。”容幽自嘲道,“人家含着金汤勺出生,人生总共就那么一丁点不如意;我是个孤儿,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被我爹收养了,能活这么大。” 学霸说:“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朋友,你又帅,名字又好听,龙魂古文字上的学问还这么好。你不知道,你刚辞职走人,上头就把你留下的所有笔记都拿走了,别说是笔记,我看你本来那个房间能被刮走一层地。啧啧,一看就是大学问的人才有的待遇……” 容幽沉默了一会儿,说:“吃你的饭,干你的活吧,别八卦了,你可是还要嫁进中央星域的人。” 第18章 晚宴 和别的孩子一样,容幽年纪小的时候,也会偶尔幻想自己生来就是天潢贵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地过日子。 然而所有这些梦,都会随着年龄渐渐褪色,因为人总得认清现实。 又不是话本里的故事,哪有皇子会轻易流落民间,被区区一个少校欺压呢? 之后一个多月时间,容幽密切关注关于军区的消息。 他发现:最近军区职位调动频繁,甚至还包括具有实权的位置;少校庞文出入公众视野的场次明显减少,似乎生活异常忙碌;最后则是军区税率的调整,整个G02星的“点对点”军队供养税被下调了一点点,虽然不多,但人民立刻对做出调整的督军大人感恩戴德,送了无数面锦旗,还上了新闻。 种种迹象,使容幽对水面下的暗流进行了一番猜测。 他对青先生说:“我觉得是督军接收了证据,但也没有向上汇报,反而拿来做了庞文的把柄,逼迫庞文让出很多利益来给他。” 青先生点了点头,赞同了他的看法,容幽便一下子产生了信心。 容幽接着说:“那既然这样,庞文现在自顾不暇,最大心力肯定实在应付政敌的身上。我觉得我可以趁机要挟他,因为我本身也是他派人抢劫文物的人证,这种时候就是要痛打落水狗,不能把他扳倒,也可以让他把东西全吐出来,还给国家博物馆。” 最近,庞文的行程很少,但有一个宴会他是必定会去的,因为那是一年一度的军队义捐慈善晚宴,像他这种身份,有些场合是绝对无法敷衍的。 容幽说:“我得想个办法混进去,否则恐怕没机会再接触他了。” 青先生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自己注意安全。” 云头上安静了一小会儿,容幽小心翼翼道:“不生我气啦?” 青先生:“……” 容幽连忙哄道:“都是我不好,惹你生气啦。你一个月没怎么搭理我,我心里难受。” 无心插柳柳成荫,容幽再次觉得青先生异常高深莫测,不知为什么又突然高兴了。 青先生道:“那个宴会,你真的想去?” 容幽说:“想去想去。” 青先生说:“我可以给你弄来一张请柬,明天差人送到你邮箱里。” “帮我大忙了,谢谢你。”容幽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来,“青先生,你还从来没告诉过我你的真名,还有你住在哪里,改天我去拜访你吧?” “……”青先生可疑地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不用了。” 好吧,他不想说,容幽也不好继续问。为避免尴尬,他只能转换话题道:“算起来,青先生你帮了我很多次,我都来不及认真感谢你。” 青先生刚想客气一下,就听容幽道:“那您就顺便再告诉我,怎么样能不用兴奋剂也进来云室里吧?” 青先生说:“你精神力还不足第一阀值,也没成年,云室本来应该是给刚成年的小崽子锻炼用的。你这是那天晚上偶遇危险时,精神力偶然波动突破了界限,这才误打误撞了进来。” 容幽说:“那就是说,没有别的法子,只能等我……二十岁‘成年’?” 青先生终于笑了,说:“嗯,接着做你的小酒鬼吧。” 容幽:“……”我爹要是泉下有知我天天酗酒,还不托梦打断我个腿。 青先生说到做到,第二天果真差人在容幽的邮箱里塞了张邀请函。 容幽本来还打算在上面找找蛛丝马迹,想推测一下青先生的身份,然而打开一看,傻眼了:邀请函上没填名字。 这就有点吓人了,这可是官方的义捐晚宴,能要来空白邀请函的,绝不是普通的受邀宾客,多半和军方有密切关系才能做到。容幽这么一想,觉得青先生大概是身份非常敏感,需要保密,于是也就对他的隐瞒释怀了。 这种宴会多半还需要一个女伴,这就让容幽有那么点为难了。 好在白瀚是个教授,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学生。容幽有无数个师兄师姐,关系倒未必显得很亲近,但是他们都对容幽有一种诡异的属于长辈的慈爱——大概是跟着白瀚久了,潜移默化出了“疼爱容幽光环”吧。 容幽翻开通讯录挑了挑,找了一位往来比较频繁的师姐,问她:“师姐,你最近有空吗?我拿了下周的军方义捐晚宴的邀请函,想找个女伴,你就帮帮我忙好不好?” 师姐上来先叫了一声:“天啊小幽,你成大人物啦!军方还邀请你去义捐呢!快快快掏出大腿让我抱好!”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容幽好笑道,“师姐,那我就当你同意了哦。我等一下把时间地点还有要准备的东西整理一下,发到你邮箱里面。那天应该是晚上五点开始,我四点过去接你,好吗?” 师姐腼腆道:“好是好啦。我不会给你丢人吧,小幽。周六去报个礼仪培训班还来得及吗?” 容幽说:“别担心,我也是进去找个人的。大不了他们在上面玩,我们在下面吃东西。” 师姐说:“这感情好,我要跟着去见见世面,小幽我真是太爱你了,么么哒。” 年轻人之间的对话就是这么不着调,容幽心想:要是我对青先生也这么说,他保证被我吓得不轻,哈哈哈哈。 容幽旋即也笑道:“好的,么么哒。” …… 这场晚宴场面颇大,也是G02星上一年一度固定的盛事,年年都是借用这里一位伯爵大人度假用的庄园。每年这个时候,从下午开始场馆外面就开始蹲守着一片记者和女郎。 外围记者们就搬着一个个小马扎,列在两边使劲地拍着庄园的大门;只有受到邀请的记者可以进去拍照,这也是在所难免的。而在门口,另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就是漂亮女孩们,她们多是以交谊为生,本身地位够不上接到邀请函,出现在这里是寄希望于被某个人物看中带进去,或者是半夜趁着人们离场的时候勾搭上一个。 毕竟能受官方的邀请来义捐的,每一个都是有财有势的角色。 ——嗯,现在暂时还不能算上容幽。 这天的容幽穿着一件定制小礼服,还去做了一下发型,不求多出众,只求不要太引人瞩目。但他就没想到,自己是一干人物当中最年轻的一个,从外表和气质上都可以说帅得出类拔萃,像嫩生生一束绿竹扎在青黄色草地里,想不出众都不行。 等他在庄园门口站了一下,接车上的师姐出来的时候,就没看见在他背后,交谊女孩们一个个露出了饿狼般的绿眼睛,将他当成了世家出生的大少爷。 师姐挽着长裙从车上下来,一手挽着容幽的胳膊,小声地发憷道:“小小小小幽啊,怎怎怎么这么多记记者啊!” 容幽一下子给听成了“鸡鸡者”,憋着笑说:“你看错了,师姐,都是白菜,白菜,别怕啊。” 师姐的手臂有些发颤,容幽便略微扶着她往前走,给她鼓劲。两人于是挨得很近,还很“甜蜜”地互相耳语了一番,周围的长枪短炮就都不由地在这对俊男美女身上多闪烁了几下。 等到进了庄园,时间还有那么一点,有迎宾的小哥就迎了上来,询问他们要不要先用雅间休息。 容幽就让他带他们到了一个单独的休息间,在这里算是缓解了一下师姐紧绷的神经。 容幽道:“师姐,你先休息一下,我去找个人好吗?” “没事没事,我不打扰你办事。”师姐说,“你你你记得回来揣上我就行。” 容幽进到走廊里,这次的目标是最大的茶水室。他知道这种晚宴正式开始的时候,到处都是记者,所以人们多数都是场面性的话;但在开始前的休息室里,则是他们互相联络感情、促进关系,甚至开始一桩生意的黄金时间——少校庞文是宴会的中心之一,所以一定会出现在那里。 这时的走廊上人影重重,侍者们正在成队准备和布置场馆,也有领客人去往休息室的。 容幽忽然觉得前方有个背影颇有些眼熟,但再去看的时候却见不到踪影了。 他也没有多想,先进到了茶水室里面,一眼扫去,果然看见众星拱月地被包围着的庞文少校——今天是军方的主场,他作为负责人看起来春风满面。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气色却没有上个月看起来好了,人也瘦了许多。 容幽从口袋中夹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纸条,悄然走到他们身边,然后轻轻塞进了庞文的手里。 这一瞬间,庞文回过头看了一眼,他们短暂地对视了一秒。 庞文的眼神从困惑,变成惊诧,最后转变成了恍然和憎恨。但这些情绪都转瞬即逝,他不动声色地将纸条塞进了袖口当中,同周围的人们告退。 第19章 事端 庞文最近的日子非常不好过。 把柄捏在政敌手里的滋味,想必任何人都不想体会。好在对方也不是什么清廉公正的人物,拿到材料之后首先想的不是弄倒庞文,而是从庞文手里咬一块肉下来。 任凭他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的是:谁有这么大能耐,把他的底子查得一清二楚? 现在,他恍然大悟,但也十分震惊,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是容幽。 这感觉真是十分复杂。就好像当年看见了一块肥肉,忍不住咬了一口,以为偷了腥就跑,万万没想到这块肥肉的主人摇身一变,突然间从一个小可怜肉包,变成了巨无霸鳄鱼,这回被反咬得自己遍体鳞伤。 他们隔着一个座位低声说话,防止被记者拍到。 庞文自嘲道:“真没想到,我居然看走了眼。早知道今天会是这样,当初我是怎么也不会抢到你头上来。” 容幽淡淡地说:“当初你就不该抢到任何人头上来。” 庞文沉默了一会儿,说:“现在你想怎样?曝光我?举报我?” 容幽回想起谛明对他的评价,便说:“不,你养兵的本事不错,起码比尸位素餐的人好。与其让你现在下台,然后换上来一个不知兵不知将的人,还不如留你在这里,毕竟你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吃拿卡要的资源了。边境那条走私渠道,谅你也不敢再要。我来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你应该把偷来抢来的东西都还给失主。” “还不出。”庞文道,“你以为我一个粗人,要这些东西做什么用?打通关节,交好上司——这种礼物是我想拿回来就能拿得回来的吗?你如果知道你的那批书去了谁的手上,恐怕你现在已经吓得不轻。” “……我知道你给了谁。”容幽露出一个略带嘲讽的笑容,又说,“有权有势,还能狐假虎威的感觉很不错吧,庞文少校?这些年你吃了多少东西,也该吐出来了。” “去年吃进去的东西,你还吐的出来吗?”庞文漠然道,“一年四千万,买几十吨营养面糊倒是能糊弄过去养几个人,但是想养大头兵兵?翻个倍还差不多。” 容幽道:“上面发下来的粮饷呢?” 庞文道:“走黑洞,运粮官不管结果,先报上去运耗只有一成,自己先吃掉八分,还拿了A级考评;三个运输节点各刮走一次,赚走一点是一点;到我手里,还先要养督军的贵族大爷,出生好,什么都不用做,每个月干吃帝国的粮食。层层盘剥到最后还能剩九成,你猜怎么做到的?他们路上全买了淀粉面粉,掺点泥沙,按照边境星的市场估价一算,正好三千六百万……” 容幽又说:“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向上检举?” 庞文反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向上检举我?” 容幽想了想,便不说了。 庞文又说:“这个年头养兵的都这样,你以为为什么人人都吃空饷?因为一万个兵的建制,在这种情况下刚刚好能养活八千个壮年不饿死,或者是训练出七千个能上战场的兵。不吃空饷,就等着年年翻死亡名录,饿死、饿死、饿死,不死的也逃完了;不向上打点,到你手里连个七成都不会剩下,隔壁军区的人也在干巴巴等着从我手里扣点粮食出来,喂他的兵;不卖掉点旧军火,没钱做实战训练,摊在每个兵头上的子弹就一天十发——军队是用子弹喂出来的!一天十发!能养出来个什么?真打起仗来,就是这些饭吃不好、子弹没得练、一腔热血的兵冲上去拿命来填。有些人手里抠的不是钱,是别人的命!” 庞文的话未必都是真的,他一定也有为自己脱罪,但他的话九真一假,并非全无根据。 这是容幽第一次意识到:银河帝国的制度是如此的不完善,或者说执行规定的道路是如此曲折。 从帝国的最中心看来似乎一切都尽善尽美:黑洞运耗只有一成,一年四千万军费就能养得起一个军区,这可以说是很好的政绩了。 然而在这条军粮的网络上,从头到脚都是吃人的谎言,每一层的每一个人都在心知肚明的情况下向上撒谎、向下盘剥……直到最终的节点处,被吃得遍身白骨嶙峋的,都是士兵。 容幽叹了口气,但他也同样无能为力,或许……谛明有这个能力去改变吧。 他想得有些入神,庞文说:“我可以给你六十万的赔偿款,多的没有了,你的书也不是我能要回来的。” 容幽说:“书已经回到了我的手上。你周末到我父亲的墓前来道个歉,我们之间的私人恩怨就这样揭过去了。” 庞文大喜过望,甚至难以置信道:“你不要求别的吗?” “怎么,你还敢继续走私、继续抢劫?”容幽嘲弄道,“既然不敢,那我还提多余的要求做什么。” 更何况,他捏着庞文的把柄,任何时候再回来威胁他又有什么困难呢。 说完,他也不理会庞文,径直向外走去。 容幽先回休息室,想去找师姐,万万没想到刚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了不一般的声音。 有个年纪听起来不大的陌生男人在说:“小姐姐,你认不出我身上的族徽吗?那你总应该听得懂人话吧,我姓‘傅’,帝国财相‘傅潜’的那个‘傅’哦。怎么样,快巴结我吧!” 而容幽那傻乎乎的师姐说:“我……我不认得你,谢谢,但我不想和你出去玩。我……我朋友马上就回来了,请你出去吧!” 男人道:“就陪我玩玩啊,小姐姐,你胸这么大,人应该也很好心才对。” 容幽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伸手推开门,冷冷道:“抱歉,这位先生,她是我的女伴,希望你不要纠缠她了。尊重女士,也是尊重你的教养和家世好吗?” 这时,室内两个人都回过头看他。 那个调戏师姐的男人居然长着张娃娃脸,个子比师姐还矮一点点,看起来约莫十二三岁的样子,吊儿郎当道:“你谁呀?小爷来这个宴会四五年了,怎么从来没见过你这号人物?看你穿的用的,也不是什么惹的起我傅家的人,劝你赶紧走吧,等我堂哥来了,打死你喔。” 容幽嘴角抽搐,连“先生”也叫不出来了,说:“小鬼头,等你毛长齐了再来调戏女孩子吧。快走,找你大堂哥玩去。” 小鬼头异常不服,跳起来就开始解自己的裤腰带:“我长齐了!你看!你看!” 师姐尖叫一声,捂住了眼睛。 容幽走过去一把拽住这个小鬼的领子,一路连拎带拖的,将他带到了门外。 这小孩于是叫了出来,这时候才能听出变声期的公鸭嗓:“别碰我!别拿你们贫民的脏手碰我!”原来他之前一直压着嗓子说话,听起来倒是老成了好几岁。 容幽左右看了看四下无人,于是瞬间黑化,露出阴测测的表情说:“还不滚,我就给你把毛全剃干净。” 小孩惊呆了,抖着手指对着容幽,半晌后惊恐地提起自己的裤腰带,跳起来向走廊尽头跑去。 容幽将门一关,连忙回头安慰师姐,又说:“师姐,我人也找完了,我们现在就离开吧。” 师姐说:“小幽,我是不是耽误事啦?你不用管我,其实我也还好……” “没事,我们走吧。留下来也就是看个大场面,反正也不是来捐东西的。你有喜欢的明星在这不?要不我去给你要个签名?”容幽开玩笑道。 师姐破涕为笑:“没有没有,小幽,我们走吧。” 容幽扶着她起来,结果就听到“嘶”的一声。 师姐一下子僵住了,尴尬道:“等,等下,我的礼服好像被撕坏了……你帮忙看一下我背后?” 容幽看了看,见到缝合处有一道巴掌大的裂口,位置就在她的后腰处,气道:“是那个小鬼头做的?早知道先打他一顿再说。” 师姐连忙说:“其实只是拉扯的时候勾到了……别去了小幽,他听起来来头挺大的。” 容幽道:“这样吧,师姐,我等下扶着你的腰,遮住这块地方,我们从后门上车就好了。” 师姐感激地点了点头。 这时,门口传来了敲门声。一个侍者在外边道:“先生,女士,您还在里面吗?有位客人说休息室内混进了外人,很抱歉,我们需要核实一下您的身份。” 容幽让师姐先坐下遮掩,自己则取了邀请函去开门。 侍者应该是那个姓傅的小鬼叫来的,拿着一张表格让容幽签字。容幽先填上了自己的大名,随后在“捐献金额”的一栏上停顿了一下。 侍者道:“先生?” 容幽正在心想“我也不用全部填完吧……”,这时就见到走廊拐角处又来了那个可恶的小鬼头。 小鬼头:“堂哥堂哥,就是他要剃光我的毛!这个人太可疑了,我从来没在这一片的派对上见过他!” 他还拉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男人,就是他堂哥了,两人一道向这边走过来。男人自我介绍道:“你好,这位先生,我叫傅定。” 容幽简洁道:“容幽。” 傅定绵里藏针地说:“这是官方的义捐晚宴,金额上不方便问,但我想请问你是代表哪一方来义捐的呢?” 容幽刚想用强硬的态度略过这个话题,忽然就听走廊那边又来了一个人,而且还是他的熟人。 霜楼将军从那边走了过来,冷冷道:“明亲王殿下在此微服,不方便参加公众活动。容幽先生是代表殿下来,义捐三千六百万。傅少爷,你有什么意见吗?” 第20章 占有 霜楼的话一说完,傅定明显怔了一下,随后笑容显得缓和得多:“抱歉,一场误会。霜楼将军,还请代为向殿下表达我的歉意。” 说完,他又转过来对着容幽说:“也很抱歉,容先生,误会了你。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为你引荐宴会上的人,以避免再发生这样的误会。”说着又看向小鬼头道,“小远,道歉。” 小鬼头这时候倒是乖得很,小小年纪就很清楚什么样的人能惹,什么样的人不能惹,马上道歉道:“对不起,大哥哥,大姐姐,你们原谅我吧。” 容幽回头看了一眼师姐,见她艰难地点了点头,才说道:“好吧,小孩,以后见到女孩子要多尊重。” 小鬼头说:“好的大哥哥,谢谢你教会我一课。下次你来我家玩,我请你吃布丁。” 傅定赞许地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容幽:“……”这小滑头真不愧是千面狐狸老傅家的人,这家人都遗传了什么样可怕的厚脸皮啊。 误会消弭无踪,傅定马上识趣地道别了。 现在容幽已经确定了,当时在走廊上看到的人影,应该就是霜楼。霜楼肯定是那时就注意到了这里,所以现在才能这么及时地赶来。 而“代殿下来义捐”什么的,肯定是霜楼自己的任务,他撒了个慌来帮容幽解围。好在没有人知道容幽的请柬根本不是从谛明那里来的,于是成功蒙混过关。 容幽还有一个猜测,狐疑道:“霜楼将军,谢谢你的解围。殿下是不是也在这附近?” 霜楼明显没料到他直接问了出来,闻言就停顿了一下,眼神歪了出去:“没有,容先生,殿下没在这里,真的没在。” “……” 容幽叹了口气道:“好吧,也请您代我对殿下说句‘谢谢’。这三千六百万的义捐,我可不敢冒领,我这就带我师姐走了,祝你和殿下一切安好。” 容幽回去扶着师姐站起身,手贴在她的腰上挡着那片地方,两人异常“恩爱”地一边说话一边向外走。 这个时候,义捐即将正式开场了,人们都在走廊上三三两两地向着大厅内走去,只有他们两人是逆流而上。不知是不是错觉,容幽总感觉有道目光一直黏在自己背上。 师姐小声说:“小幽,这样是不是太张扬了?我总觉得有人在死死盯着我,我背上都起鸡皮疙瘩了……” 容幽无奈道:“这也没办法啊。” 两人咬了一会儿耳朵,终于穿过了人群。这时,容幽忽然感到手下捂着的裂口更大了,连忙不动声色地对师姐说:“你装一下脚崴了。” 师姐秒懂,立刻无比浮夸地歪了一下脚脖子,“哎呀”一声,娇弱地倒进了容幽的怀里。 容幽:“………………” 容幽憋着笑,将师姐打横抱了起来,这回总算是将裂口完全给挡住了。 他直接将人公主抱着走到门外,放进了车里,对司机说:“送她回家就好。我家里很近,自己回去。” 师姐松了口气,泪光闪闪地道:“容小幽,你今天真的是太男人了,师姐已经坠入爱河了。” 容幽笑道:“免了,师姐,您老也该减肥啦!” 师姐对他挥了一下粉拳,然后又比了个飞吻,说:“改天请你吃饭,么么哒!” 容幽已经站直了,也比了个飞吻。 宴会开始了,庄园内灯火通明。 容幽松了口气,将领带解了下来,顺便拦了一个侍者问:“请问最近的卫生间在什么地方?” 侍者为他指了个路,容幽便顺路拐了进去。他刚才公主抱了一路,弄得背上都是汗,这形象也是有点狼狈,便在卫生间里脱了外套,对着镜子稍微整理了一下。 正在打理领口的时候,忽然有人也进了卫生间,还顺手把门给“咔哒”一声锁上了。 容幽从镜子里看了一眼,脑中陡然“嗡”的一声。 谛明站在他身后,低头与镜子里的他对视,片刻后淡淡道:“你喜欢那种做作的女人?” 他的气息几乎吐在容幽的后脖颈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酒气,令容幽不由自主地竖起了寒毛。 容幽道:“你……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谛明非但不答,还继续说道:“人类的择偶观就是如此么?朝秦暮楚,喜欢上一个是一个。那种做作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她也值得你百般爱护?” 他如果说些别的,容幽也就忍了。但他话里充满了对容幽师姐的鄙夷,这让容幽停住了脚步,说道:“殿下,我们之间的事情,还望你不要再牵扯他人了。你可能对我们产生了什么误会,师姐也不是你口中的‘那种女人’,但我没必要也没有这个心情向你解释。对不起,殿下,不送了。” “你在我面前回护她?”谛明冷冷道。 容幽后退一步,吸了一口气道:“你今天很不对劲,一定是喝醉了,我不能跟你说话了。” 但这句话成为了最后的导火索。 当他转过身去开门把手时,只感觉有股气息从身后快速地贴近。 容幽根本来不及转身,就被谛明擒住了手臂,接着又被他的手捏住了下巴,掰过脸来不由分说地吻住了。 唇舌间响起容幽的抽气声。 容幽猛地向后一退,后腰撞在了门把手上,顿时闷哼了一声。 谛明伸手捞住了他的腰,趁机欺得更近了,几乎要将他完全按压在门板上,完全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容幽被迫仰起头承受,喉结在紧张中颤动,两手用力拽着谛明的外衣,但是这推拒的力道却杯水车薪,轻易地被又一个灼热的吻给瓦解了。 他的神智甚至有些昏沉,呼吸急促间几乎要软在门板上。 正在这时,门的另一边有人敲了敲门,问道:“里面有人吗?这个卫生间还在使用吗?” 容幽猛地清醒过来,撇过头大口喘息,低声地咬牙道:“住手……” 谛明低下头咬住了他的喉结,一手慢慢探了下去。 容幽鸦黑色的眼瞳骤然收缩,难以忍受地急喘了一声,随后大力挣扎,手肘在门板上撞击出了“咚”的一声响动,但他完全顾不上了,用气音在谛明耳边说道:“快住手……” 谛明没有再制着他,但是容幽却已经不敢轻举妄动。 门后面的人充满狐疑地说:“谁在里面吗?麻烦开个门,谢谢。” 门内,容幽呼吸急促,满脸通红,与谛明互相对视。 谛明忽然开口道:“里面在维修,你走吧。” 过了一会儿,门外的人走了。 容幽已经浑身瘫软,大口喘息着倚靠在门板上,仰头紧蹙着眉头,充满忍耐意味地咬着唇。 谛明的呼吸与他交织在一处,良久才抽回手,用手绢轻轻擦拭,沙哑地说:“你做不了假。龙是不会被那种凡人吸引的。” 容幽还在喘息地看着他,忽然间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难过。 谛明看见容幽的表情,怔了一下,说:“小幽,对不起……” 容幽已什么也不想听,打开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他听到身后谛明在喊:“容幽!” …… 于是,今天真的是糟透了。 容幽将自己团在被窝里,丝毫没有察觉到这是幼龙受了伤后盘踞起来的姿势,在人形态下蜷缩得颇为艰难,头顶着柔软的枕头,假装自己是个埋在沙子里的鸵鸟。 他很难过,虽然并不知道为什么难过。 他想骂人。 过了一会儿,容幽从被窝里伸出手,摸到床底下两瓶酒,用非常困难的姿势把自己给灌醉了。 进到云室里,小黑龙对着月亮咆哮:“啊啊啊啊啊啊——” 一会儿,青先生来了,有些犹豫地停在云头。 容幽呐喊:“人渣!他是个人渣!!!我曾经喜欢一个人渣!!!!” 青先生:“……” 容幽转过脸,一下子心情好多了,向他打招呼说:“青先生,晚上好啊。” 青先生迟疑道:“晚上好?你还在生气吗?” “没事,和你没关系,青先生。不好意思啊,我现在需要一个树洞。”容幽很好脾气地说,接着想了想又说,“你别管我,我吼吼就好了。” 青先生道:“……你别生气太过了,惹你的人可能不是故意的。” 容幽狰狞道:“他不故意谁故意?我看他就是故意出现在宴会里,故意来招惹我,故意……做很过分的事情!” 青先生沉默了一会儿,语气很复杂地说:“嗯,他是个人渣。” 容幽忽然道:“对了,那个宴会不像是他会来的样子啊,保安系统肯定没到那个等级,他是微服?更不对了,他都找了霜楼将军来了,干嘛还要自己也去一趟……奇怪,我就那么倒霉,偶尔去一次宴会也能撞到冤家吗?” “……”青先生说,“嗯,你是挺倒霉的,别多想了。” 容幽想到之前发生的事情,突然就又感到一股身临其境、历历在目的窘迫感。 容幽瞬间炸麟:“啊!!他是个人渣!!!” 青先生:“………………” 容幽发泄完了之后,觉得有点愧疚,他好像吓到青先生了。 之后几天,青先生都没怎么出现,像是在等他把情绪全宣泄出去。 容幽觉得他做得对,自己确实需要把心态好好调整回来,不能再整天围着明亲王殿下乱转了。 谛明对他,肯定只是龙的占有欲在作祟而已……就像青先生说的那样。 第21章 地震 时间飞快流逝,眨眼又到了下个月。 驯龙师资格认证考试还剩下三个多月,容幽已经将书全部啃了一遍,剩下的就都是水磨工夫了。在这种偏远星球上,几乎不存在真的龙来给他们考试,所以最后多半是笔试加一轮实际动手测验,也就完了。 另外,容幽将父亲遗留下来的古书正式整理完毕,甚至翻译出了一个目录,全部捐献给了G02星国立图书馆。 捐书回来的路上,还路过了鹰山。 容幽特地看了一下,鹰山脚下似乎真的发掘出来了一个遗迹。据说是古代龙魂帝国的遗迹,非常珍贵,难怪当时要直接派霜楼将军过来监督。 容幽就地找了个长椅坐下,一边吃自己带来的便当,一边呆呆地眺望山上的风景。 他还记得,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谛明的身份,他们在这条路上走过,阳光很好。 容幽没想到,他只是坐了一会儿,不知怎么的就被霜楼将军知道了。 霜楼还特意出来见他,说:“容幽,又见面了,你在这里有什么事?” 容幽连忙向他解释了一下,说:“……没有别的事,我只是去捐我爸爸的书,正好路过了这里,坐下休息一会儿。” “捐遗物吗?”霜楼大概知道他为了追回这批书付出过多少努力,颇有些肃然起敬道,“容幽,你做的很好。” 容幽说:“没什么,再喜欢的东西……也该放手让它实现自己的价值。东西不用,就是死的。” 霜楼看了看他手上的便当,说:“进去喝口茶吧。” “……不用了。”容幽心中快速地闪过一个念头,最后拒绝了霜楼。 他已经不想再发生什么偶遇明亲王的事情了。 霜楼便也没有多挽留,说道:“那么,不送了。” 容幽犹豫了一下,问道:“我可以问问这个遗迹里发现了什么吗?呃,纯属好奇,你知道我在学这个……” 霜楼说:“没什么,龙魂末期的一批文物,剩下的涉及机密,我不方便说。” 容幽知道,他是谛明的家臣,既然“不方便说”,那就是和谛明有关。 他也不方便再问下去,便起身向霜楼告辞了。 容幽坐了辆公交车回去,在一摇一晃的车厢里看了一会儿书,慢慢地靠着窗睡着了。 正在半梦半醒间,他忽然听到了一声极为惊恐的尖叫。 “啊!!!!” 容幽瞬间惊醒,在睁开眼的一刹那,他见到了攒动的人影都挤在车门前。 车厢剧烈晃动,几乎所有乘客都在慌不择路的拼命向外挤,有人在高声问“发生了什么!”,有人在大声喊同伴的名字,这一刹那声潮把所有的信息都给盖了过去。 紧接着,整辆车轰然一震! 容幽顺着车窗,只见到外面山腰上发生了极为震撼的一幕:土黄色的巨浪正在向下倾覆而来,伴随着山体的每一次震动,大量泥沙轰然抖落,烟尘已经先一步铺天盖地,挡住了窗外的视线。 车门前,有人不慎跌倒,将唯一的通道拥塞成了一团。有人敲破另一边的车窗逃了出去。 然而下一刻,神明般的巨力轰然砸在了车的右侧,直接将整辆车翻了过来! 容幽猛然蜷缩身体,将自己躲在座位下。 刹那间天地旋转,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狭小逼仄的空间内传来了哭声和尖叫声。 容幽艰难地摸到自己的手机,用光亮大致地照了一下:车已经整个地侧翻,并且被泥石流给掩埋住了,现在有大约十几个人都被困在这里,还有人被车框给压住了腹部。 容幽爬过去检查了一下后者的情况,发现他已经胸腔凹陷、七窍流血,救不回来了。 “醒醒,你有什么遗愿吗?”容幽扶着他的脸,涩声问。 对方说:“我……我叫布莱恩,告诉妈妈,我还爱她……” 容幽让他靠在自己的膝盖上,感受到他因为痛苦而小声哭泣了一会儿,最后终于没有了声息。 这时,旁边有人喊道:“快来个人帮忙!他在大出血!来帮我按住他!” 容幽连忙挪了过去,帮一个人死死地按住了疯狂涌血的腿部动脉。 另一个人正在满车的哭声里惶急地大喊:“快帮我找我的医疗包!我是外科医生!帮我找到我的手术钳和缝线,我可以救他的,快帮我找找!” 车里剩下的人要不然也受了伤,要不然已经惊慌到了极点,几乎没一个还能冷静地帮忙。 容幽满脸是血,用全身的重量压在伤者的动脉处,等待外科医生来做一个无比艰难的手术。 此时此刻,山路上发生了地震和山崩的消息,刚刚传出去几分钟。 鹰山的遗迹发掘营地中,霜楼第一个感知到了情况,眉头皱起,吩咐一名侍卫道:“去个人核实一下情况。问问救援站的人要不要我们帮忙,我们这里派二十个人出去。” 侍卫领命,正打算前去。 霜楼忽然又有些心神不定,说:“等等,去查一下公共交通的线路情况,看看有没有人遇难。这件事先做,去。” 不到三分钟,救援站爆满的线路被接通,消息回来了:已经确认有两辆公交车失联,路线都是在发生山崩的那个地段上。 霜楼原地踱了两圈,果断道:“命令所有人立即集合!全部就近采取行动,以救援失联车辆为第一优先。注意打听‘容幽’先生的消息,执行!” 一边下令,他一边大步向外走去,打开了自己的人工智能,快速说道:“紧急汇报殿下:容幽先生发生状况,鹰山下遭遇地震山崩,容幽很可能被掩埋于车中。汇报完毕!” 救援时间无比宝贵,霜楼带领的精英小队是第一批采取行动的,几乎只用了十五分钟,就赶在黄金时间内徒步到达现场。 这个时候,余震都还没有结束,山体的崩塌仍在断断续续地发生。 又几分钟后,天空中突然来了一批反重力飞行器,众星拱月般追着其中一个过来。 飞行舱内,谛明向后靠在座位上,眉头微微蹙起,双目紧闭,仿佛是个闭目养神的姿态。 他身边,军区负责人庞文少校正大惊失色,惶恐万分地劝道:“殿下,求求您千万不可冒险啊!您是何等贵重的人物,何必要亲身过来趟一个浑水啊!我保证我们的救援站反应极其迅速,救援力量极其到位,绝对不会放下任何一条能救回来的人命的!” 他说得没完没了,汗水同时也在没完没了地流,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他内心的惊恐无助——明亲王要是陨落在这里,那就不是一个地震的事情了,S169和周边星域都得经历一场超新星爆发。 然而,亲王殿下似乎将他完全当做耳旁风。 飞行器降落后,谛明便走下来,冷冷地问霜楼:“他在下面?” 霜楼单膝下跪,额上也因为压力渗出冷汗:“目前还没有容幽的消息,我们猜测……他确实应该被掩埋在下面。G02星的救援站设施很落后,我们暂时没有办法透过这么大片的地震范围、这么密集的泥沙流探测到下面的生命波动,其他设备我已经吩咐人尽快运过来了……” 谛明轻轻抬起食指,道:“伊西多。” 他的人工智能立刻自半空中浮现出来,汇报道:“主人,伊西多开始全功率扫描附近山体。由于余震影响,这项工作预计使用时间为:13分41秒……” 这时,庞文连滚带爬地扑了上来,几乎带着哭腔道:“殿下啊!请您离开这里吧!帝国不能失去明亲王啊!” 谛明忽然回头看了一眼,青色的双眼中厉色一闪而逝。 一股巨力凭空而来,陡然间将庞文狠狠砸向了机舱,顿时使他眼前一黑,几乎昏迷过去。 人工智能不断地进行汇报,片刻后突然投影出一张三维导向图。 伊西多:“报告主人,第一辆失联车辆在北偏东11度23分发现,水平距离13-15米,竖直距离0.3米。” 不用谛明下令,霜楼马上领人过去实施救援。 伊西多一边继续进行扫描,一边汇报:“报告主人,山体崩塌已发生23分09秒,车厢内剩余人员存活率预计为55%。五分钟后,该存活率预计为39%。十分钟后,车厢内将发生大面积缺氧,存活率修正为12%。” 在最紧张的时刻,时间反而过去得飞快。 两分钟后,那辆车的车窗被率先刨了出来,人工智能奇快无比地将其中空间扫描了一遍:“报告主人,没有已知人物在车厢内。第二辆失联车辆在北偏东22度47分,水平距离16-17米,数值距离0.5米。” 容幽在另一辆车里。 以霜楼的城府也不由微微变色,低头道:“殿下,我们可能需要使用较大功率的采掘设备,这存在一定的危险——” 他的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只见谛明伸手摘下了自己的一枚银质胸针,随手弃置在地。 紧接着,在场所有人感觉到一股极为沉重的力量瞬间逸出,几乎犹如实质般扩散开来,让所有人耳畔嗡鸣一声。 谛明身后隐约浮现出一道龙的身影,这庞然巨物的影像如白驹过隙,在低空中急掠而过,化作青色的疾风。 霜楼急道:“殿下慎行!” 话音未落,那道沛然巨力便径直奔涌向前,犹如神明之杖,使山河倒悬。一道裂隙在狂风中豁然而开,谛明抬手用无形之力压抑住四散的飞沙,这时终于看见了被困在其中的车辆。 救援人马几乎全部惊呆,敬畏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霜楼这时已领人过去了。 谛明缓缓吐气,却咳了起来。他向后在飞行器的门口略作倚靠,一边捂着嘴低低地咳嗽,一边蹙眉看着那辆车。 霜楼从里面出来了,架着浑身完好的容幽。 第22章 温柔 在那种紧急的情况下,容幽本来有机会化龙,从云室里向下寻找救援的。 但是他必须死死按压一名伤者的动脉,才能保证对方多活下来几分钟,寻求唯一的活命的希望。他无法在那里放手,哪怕理智上告诉他这是更好的选择。 在如此简陋的环境里进行手术,容幽甚至被要求打下手。在过度的紧张中,他根本没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了几十分钟,这一切在他眼里都快得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仔细地思考推敲。 在手术堪堪结束,伤者勉强止住了大出血的时候,车厢又开始震动。 车里的人又开始尖叫和哭泣了,围绕着容幽的是许多举着手机的人——他们为了给手术照明,像这样蹲着已经很久了。人人都觉得这是余震,自己恐怕凶多吉少了,都在向手机里记录遗言。 只有容幽没有想记的遗言,因为他没有可以托付遗言的人。 这一刹那,那份深入骨髓的孤独,容幽在心中铭记了许多年,甚至比这场灾难本身还要令他难忘。 等容幽再进云室的时候,不知为何地面已经开裂,霜楼将军直接领人从半掩埋着的车厢里挖人。 容幽看着他把自己的身体架了出来,送上磁悬浮担架,然后送进了飞行器里。 在飞行器前还站着谛明,此刻正一手捂着嘴,说:“既然没事,就走吧。” 说完,谛明似乎毫不在意剩下被救出来的人,径直走回了飞行器中。而霜楼快步跟上,顺便将地上一枚胸针谨慎地收起,也跟着进去。 飞行器很快升入了空中,容幽呆呆地看着谛明,看他合上眼闭目养神,眉宇间还残留有一道淡淡的皱痕。 片刻后,容幽才陡然反应过来,便将视线收了回来,又飞了出去,停在云头上。 便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了青先生的声音。 青先生道:“容幽。” 容幽其实还没有缓过神来,内心仍有些惊疑和恐惧,但他从来不在自己关心的人面前表现这个,于是故作轻松地说:“青先生,好难得在白天看见你啊!刚才发生地震了,你怎么样,有没有受影响?” 奇怪的是,青先生声音很沉,似乎有些压抑的情绪。他只说:“你有没有受伤?” 容幽忙道:“没有没有,我运气好,只是被在车里关了一会儿,我只是吓了一跳。地震这件事我也是第一次经历,人生阅历也算是丰富了一下。” 青先生完全没有轻松一点的样子,还陷入了一阵沉默。 这让容幽觉得很忐忑,说道:“其实没那么危险,救援来的非常及时,我……我的一个朋友正好在这附近,把我直接救出来了……” “你当时到底在想什么?”青先生忽然说,“为什么不进云室?我在云室等你报平安,你从头到尾都不出现,我会以为你陷入了深度昏迷你知道吗?” “……”容幽真的没想到这件事,将自己帮忙救人的事情解释了一下,“对不起,让你担心了,青先生。我……我以后会记得先向你报信的。” 他刚说完,青先生突然爆发了:“人类怎么样关你什么事!容幽,你能不能有点自知之明!你是幼龙,甚至还没有化身龙形的能力,你会在天灾当中丧命,你难道一点紧张都没有吗!” 这绝对是他第一次表露出无法抑制的愤怒,甚至在无云的天穹中引起了轰隆一声雷响,让容幽吓了一跳。 容幽安静了一会儿,乖乖地盘成一团,接受青先生的训斥。 过了一会儿,青先生的情绪似乎过去了。 容幽这才说:“我当然也很害怕啊,青先生,但是我害怕有什么用呢?我……我不知道有谁会来救我,有谁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面知道我遇到了危险,我除了打急救电话之外,已经没有什么能做的了。我现在是一个人了,我怎么能害怕……我是在确认自己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之后,才去尝试帮助别人的。” 青先生听后沉默了许久,说:“容幽,我曾经对你说过,龙是孤独而强大的生物,我们生来就不需要其他人的帮助和支持。当你足够强大的时候,你可以独自面对世间任何危险。” 容幽点了点头。 “现在我告诉你,所有的原则都可以为重要的人而打破。你还没有那么强大,你要学会需要我。”青先生缓缓地说,“在我心里,你也是永远需要着我的小龙。” 这句话,令容幽眼眶一热。 他永远都记得,当年白瀚也是对他说:小幽,原则是可以为重要的人打破的。 白瀚死后,他好像也不是孤身一个人的。 容幽昂头,发出绵长的龙吟声,那是他曾经听见的青先生的吟声——现在,他仿佛明白了青先生当时的那种心境。 是什么呢?如此快乐,又如此哀伤。依稀是温柔,却夹带着忧愁。 容幽想,他真的、真的很喜欢青先生。 …… 容幽是从病床上醒来的。 这间医疗室很高档,设备明显超出了G02星的平均科技水准。在容幽的手腕上戴着一支手环,上面监听着他的生命体征。 容幽一醒过来,人工智能就通知了工作人员,马上一位医生就进来给他查看了一下,说:“你已经没事了。这几天注意不要进黑暗狭小的地方,如果心理上出现了任何不适,一定要及时表达出来。” 容幽点了点头,医生离开后,霜楼将军就进来了。 霜楼拿了一个小礼盒,放在容幽的床头柜上,说:“这是一枚小型急救装置,说明书在里面了。以后遇到突发情况,你就第一时间激活这个装置,这个会直接罩住你提供生命支持,同时进行各个波段的求救信号发射。” 容幽忙道:“不,我不能收,这个太贵重了。” “不算太贵重,只是不好生产。”霜楼说,“你收下这个。” 容幽一听连霜楼都说“不算太贵重”这个词,马上明白这东西恐怕贵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连连进行推拒。 霜楼不善言辞,两句过后,干脆利落地说:“这是殿下给你的,你不收就自己去禀告殿下。” “……”容幽无话可说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霜楼知道他无可奈何地收下了。 容幽又说:“霜楼将军,你又救了我一次——” “零次。”霜楼打断他说,“包括上一次从围剿当中救你。两次都是殿下命我将你拉出来的,你应该感谢的是殿下,我只是执行他的命令而已。” “还是要谢的。”容幽苦笑了一声,面对霜楼这样雷打不动的角色,他也是不知道怎样才能还得出这份人情了。 没想到的是过了一会儿,霜楼沉吟了很久,难得表现出了犹豫的神色,随后起身去将医疗室的门给关上了。 容幽意识到他想说很重要的话,便直起了身。 “如果你很想谢我的话,我有个不情之请,”霜楼说,“我希望这一次过后,你可以留在殿下身边。不需要太久,半年,或者只有三个月也行。” 容幽怎么也没想到,霜楼会有这样的请求。他沉默了。 霜楼坐在容幽的床头,似乎认真措辞了许久,最后才说:“殿下这一次来S169星系,第一件事是要找一件东西,第二件事便是顺道养病。你应该也已经注意到了,殿下身体不适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甚至需要戴着精神力抑制器,以免对身体继续造成更大的负担。” 容幽一直以来的猜想得到了证实,沉默中点了点头。 霜楼便继续道:“这一次地震你被埋在下面,殿下不顾劝阻摘了抑制器,强行动用精神力救你,现在情况已经恶化了。” 这句话如惊天霹雳,容幽瞳孔骤缩,失声道:“你说什么?” “你还有哪里不明白吗?”霜楼说,“你对殿下造成的影响似乎已经太重了,这一点可能连殿下本人都还没有注意到。他平时……是不会对别人产生什么兴趣的,更不要说进行持续的关注和帮助。你也看见过,殿下对舍弟秋辰就一直是冷漠的态度,其实这才是我们熟悉的主人。” 容幽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攥起,思维陷入了一片混乱当中。 霜楼又说:“最近几天,殿下有些心神不宁,这样下去是非常不利于养病的,何况今天他还动用了精神力。我真的希望你可以在这里留下,起码有三个月的时间,希望这样能够帮助殿下稳定住情况。当然,假如你有自己的想法,或者说殿下慢慢失去了兴趣的话,你也可以随时离开。容幽,你能接受我的请求吗?” ——该接受吗? 好像都是他的错,都怪他让在乎他的人都担心了…… 明亲王殿下对他明明只是龙的占有欲而已,他越是向外拼命逃离,谛明就越是执着于将他抓回来;假如真正得到了的话,一定会渐渐失去兴趣的吧。那现在何必要这么追追逃逃,让两个人都这么累? 容幽无意识地皱起了眉头,看着霜楼许久,终于道:“只有三个月,是吗?” 第23章 烟火 这场地震声势颇大, 震级大概在6到7之间, 是G02星球上难得一见的大地震了。好在地震中心是在山中,受到影响最大的是人迹罕至的鹰山地带,再加上鹰山下有很大一片区域事先被霜楼戒严——用以发掘遗迹,所以一共没有多少人处于最危险的区域。 容幽和那辆车人可以说是最倒霉的一批了,其他人都只是有强烈震感, 并没有多大伤亡。 地震结束后, 地震台播报出来这次事故一共有二十来人死亡和重伤, 上百人轻伤。另外, 余震还会在附近陆续持续好几天, 所以干脆又把整个地区清空了,提醒最近的城镇居民要小心余震。 容幽没有把自己也遇险的事情说出去,面对师兄师姐们陆续传来的消息,只回复说:我一切都好, 没发生什么事,请你也保重身体, 么么哒。 地震后第三天的晚上, 很多人自发集中在广场上,点燃蜡烛为死难者祈福。容幽在圈子的中心看见了死者的遗照, 下面正是他留下的遗言:妈妈,我还爱你。 还有一条新闻:有个在车上被外科医生紧急施救的人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正在向媒体求助想找救命恩人,他描述道:“是一位高高瘦瘦的外科医生,还有一个年轻小伙子……特征是很帅, 额,是的,就是很帅很帅的那种帅……” 容幽满额黑线,切向了下一条新闻。他和那位不知名的医生一样,极为默契地隐藏了名姓,再没有出现在新闻里。 这天回去,医生宣布容幽彻底没事了。 容幽内心腹诽:我本来就一点事都没有!一点擦伤而已,为什么要用掉一整瓶碘酒!很疼的! 霜楼于是也准时出现,递给容幽一张工作证,然后说:“等一会儿你去签一个合同,我会雇佣你做我的个人顾问——我的权限也就到这里了。以后你拿着这张工作证,可以到图书馆、资料室和我的书房活动,当然休闲区和餐厅还是可以任意去的。至于你的宿舍,我把你安排回原来的地方,你没有意见吧?” 容幽摇了摇头,接过证件,然后说:“谢谢。” “应该是我感谢你。”霜楼说,“这些工作你不用做,当然也不需觉得愧疚,我是不会给你发工资的。” 容幽笑道:“这感情好,我算是白拿了一张饭票。” 霜楼又正色道:“希望殿下知道你回来工作后,心情能够好一点,我的全部目的也就达成了。我知道你最近在复习驯龙师资格证的考试,也祝你学习顺利。” 容幽道:“谢谢,这是我欠他的。我只希望生活中规中矩,再不要出什么幺蛾子了。” “用心秉正,总是好的。”霜楼点了点头,就告辞离开了。 他走后,容幽又拎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回去曾经的宿舍里。 然后他见到了曾经的同事—— 学霸君看见容幽,先是揉了揉眼睛,然后仔细地盯着容幽胸口的顾问证件看了半天,目瞪口呆道:“这……还有这种操作?” 容幽为难地挠了挠鼻尖。 是啊,他辞职以后……又回来了,还升了个官。 人生总是那么的离奇。 容幽又去和学霸吃饭了,他们俩是入职吃一顿、辞职吃一顿、又入职又吃一顿。 学霸吐槽道:“你是不是专门来骗我饭钱的啊?” 容幽道:“你请客吃饭回回都是青菜和排骨肉,这点饭钱有什么好贪图的。” 学霸打了个哈哈:“那你就是回来找老相好的咯?” 容幽:“……” 还真被猜中了。 学霸说:“现在的年轻人啊,一言不合就分手,一言不合又复合,分分合合的有意思吗?我跟你说啊,复合的情侣有83.7%的统计学概率会因为同一个原因再次分手……” 容幽说:“没有的事,我是因为他回来的,但我没有复合的打算——不对,我们又没有开始过!” “那你既然没打算谈,干嘛给人家虚假的希望。”学霸说。 容幽:“……这件事很复杂,等他病好了以后,我会离开的。” “为啥不谈啊,容幽,这好像不是你的风格。”学霸怂恿道,“谈谈有什么的,我真想看看你谈恋爱以后智商掉线是个什么样子。” 容幽又好气又好笑,真想拿筷子戳他八卦的脸,半晌说:“我们身份差异太大了,我奋斗个六百年也够不到那个层次。先不说以后怎么样,光是观念上就差很多。他老是不拿人当人看,也不拿古董当古董看,总之浑身都是贵族毛病,我觉得我迟早和他闹掰,还不如一开始就别在一起。” “……哇,死傲娇贵族大小姐。”学霸感叹道,“容幽你真是好艳福啊,而且你真的好狠心哇!” 容幽闻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出于微妙的恶作剧心理,竟然也没有纠正他。 死傲娇大小姐谛明殿下,啊哈哈哈哈。 下午茶时间,容幽竟有些紧张。 他夹了一本复习的书,快步走去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位置,坐在沙发上,一时间竟有一种一切回到了从前的感觉。 时间还差一点到一点整,容幽翻开书神思不定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一点很快过去了,容幽抬起头一看才反应过来,恐怕今天谛明是不会来了。 谛明很少会打破自己的时间安排,每天午休的一个小时本来是雷打不动的。会出现这种情况,容幽只能猜测他是换了个地方午休,或者也可能是因为病了。 容幽的内心有点复杂,收拾起书准备走的时候,又顺便在书架上挑了一本读物,他曾经看谛明读过它。 突然,他的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伤都养好了,你还没有走吗?” 容幽回过头去,看见谛明就站在那里,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谛明也看着他,视线微微向下定格在容幽胸口的工作证上,片刻后说:“原来是回来做霜楼的顾问,看来你确实是很喜欢霜楼。” 他的声音不辨喜怒,容幽摸不准他在想什么,于是回道:“殿下。您知道我在准备考试,所以霜楼将军只是提供给我一个清闲的环境。我想在这里借两本书,可以吗?” “问霜楼吧。”谛明淡淡道。 他似乎转身就准备走了,容幽突然有一股冲动,于是上前叫住了他:“等一下,殿下。” 谛明回头看了他一眼。 容幽却不知道说什么,片刻后道:“我……我知道之前地震的时候,是你冒险救了我,谢谢。” “不要想太多。”谛明说,“看在你只是小龙的份上,我才会拉你出来。下回你再遇到这种情况,我既不会知道,也不会来找你,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我……我知道。”容幽深吸一口气,“你的病还好吗?霜楼说你的精神情况有点……欠佳。” 谛明脚步略微一停,淡淡道:“霜楼还真是什么都敢对你说。这件事与你无关,担心那么多做什么。” 他的反应太冷了,虽然早已知道再次见面时不会太愉快,但容幽还是难免有些失落。 下午时,容幽想了很久。 谛明的冷淡明明就是他自己想要的,但为什么心里还是那么难过? 大抵人的感情确实是很难自己控制的,想得再清楚再明白,也不可能立刻释然吧。 容幽想:霜楼将军还真是猜错了,我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不过也好,等确认谛明的身体情况好转了,我就能放下一切离开了,虽然已经不是好聚好散,但……他还是安好无暇的明亲王殿下就好。 傍晚时分,容幽回去宿舍的路上,经过了白汀湖的湖岸。 这时他听到了与众不同的声音,像是谁在湖边放烟花,响声低沉而连绵。 容幽一时好奇,走过去就见到白汀湖岸边干干净净,只有一整块玉石般的湖面嵌在中间,明镜般的水面倒映着四垂的暮色,在湖中央的那座人工小岛上依稀有着几个人影在忙碌。 那座很小很小的岛,是他和谛明摊牌然后分别的地方。 顺着那条半透明的湖中小道,容幽慢慢地走了过去。 他看见工作人员在忙碌地拆卸一些东西,便问:“这是在做什么?” 对方答道:“在拆烟花啦。上个月就布置在这里的,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用到,唉,光是材料就进了好几十万呢,布置了又不用!现在的人真奢侈啊……” 容幽愣了一下,又问:“那对岸怎么在放烟花?” 工作人员道:“这不是销毁处理不过来吗?烟花又放不久,怕浪费,主管让他们拿了一些走,有机会放两个就放两个,当员工福利了。霜楼大人也是同意的,说是放那几个孩子玩玩,说不定先生远远地见到了,心情也能好一点。” 过不多久,湖中小岛上的烟花都拆完了。这里现在光秃秃一片,既没有餐桌椅子,也没有布置出来的火树银花。 容幽在唯一的长椅上坐了下来,看着对岸的小孩们放烟花。 G02星的昼夜温差相当大,到了夜色四合的时候,白汀湖边都结了霜。 但是那些追逐打闹的孩子们并不觉得冷,而呆呆坐在长椅上看他们的容幽也毫无觉察。 对岸的烟火断断续续地,时而闪烁起来,时而又一片黑暗,但黑暗里总是传来快乐的笑声。少顷就又有孩子点燃了一捧烟花,红的绿的,色彩斑斓的,安静的喧闹的。 容幽还看见一个定制的烟花,绽放出来后形成了一个Q版的小人儿,正是戴着眼镜的谛明——他噗嗤笑出了声来。 又过没多久,孩子们陆续被领了回去,只剩下最后一个,坐在对岸打水漂玩,手边许许多多的烟花,一高兴就点燃一个,独自过得热闹。 容幽身上只有一件单衣,抱着膝盖蜷缩在长椅上,哆哆嗦嗦地看着对岸形单影只的小孩,却不舍得走。 他的思绪仿佛停滞了,直到听到有人夹带着怒气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容幽抬起头去,看见谛明就站在长椅前,低头看着他。 万千思绪涌上心头,酸涩到他难以睁开眼。 容幽说:“对不起,都怪我,那天我说的话,都不是有心的,对不起。烟花……真的很好看。” 对岸亮起了一点星火,在谛明的背后,将他发梢晕染出迷离的微光。 谛明低头看他,将身上的外套脱下来盖住了容幽,然后说:“这里很冷,回去吧。” “我想再……等一会儿,”容幽被温暖的外套烫得略微一哆嗦,怔怔地说,“怎么只有你的Q版烟花呢,是不是还有我的?我就多看那么一会儿。” 谛明沉默不语,伸出手抚上容幽冰凉的侧脸,片刻后轻轻抬起了他的下巴。 容幽呼吸微微加快,忽然想说什么。 但谛明完全不想给他说话的机会,突然一低头,将他吻住了。 他的温暖,似乎让所有的霜寒瞬间退却了,但也温柔到让人心生惧意。 容幽手脚都冻得有些僵硬,用力将他推开一点,接着却继续被轻轻拥住。 容幽说:“我不是为了霜楼将军回来的。” “那你究竟回来做什么?”谛明低头看了他许久,忽然微微笑了——这是今天以来他的第一个笑容,“你这个小家伙,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第24章 迷人 一夜冷风吹过去, 容幽冻病了。 好在他身体素质极强, 从小生病也不同寻常。别人都要打喷嚏发烧之类,容幽很少会这样的,他一向是发个一天低烧,最多再稀里糊涂睡一觉,马上就能完全痊愈。白瀚曾经说他是“圣斗士小幽”, 现在想来, 其实应该是因为幼龙的体能如此。 但是低烧对任何人来说都挺痛苦的, 伴随着的还经常有食欲下降、困倦和注意力降低。 因为这病, 他精神也不好, 晚上是不可能进去云室找青先生了。 到了第二天的时候,容幽看书的状态类似于这样: 第一纪元15520年,龙神……谁失踪了来着。 翻开书看一看。 合上书。 哦,龙神提亚马特失踪, 等等,哪一年来着? 翻开书看一看。 合上书。 嗯, 第一纪元15520年……然后发生了什么??? 全程目睹了容幽状态的学霸, 一边笑到抽筋,一边说:“你就别逞强了朋友!你这个状态能干什么啊, 乖乖躺在宿舍里就行了!” 容幽呆呆念叨:“下午一点,下午一点。” “还想着你那位贵族大小姐呢!”学霸吐槽道,“没病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上心啊,莫非是昨天吹冷风吹傻了,左脑被掏空, 右脑只剩下‘恋爱’两个字……” “我跟他不是恋爱。”容幽正色道,“等他病好了我就走。” “等她病好了,我看你们都差不多能珠胎暗结了。”学霸说。 容幽低头想了半天,脸红了一下:“根本没到那种地步,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龌龊!” 学霸:“………………” 根本劝不住的容幽还是出现在了图书馆里。 他一边看书一边忘,今天的学习态度却是很认真,差点把谛明也给蒙骗住了。 然而,谛明嗅到了气味,小黑龙今天很明显是蔫了吧唧的,于是笑道:“病了怎么还出来?” 容幽反应明显慢半拍,说:“我感觉还好,躺着反而不舒服。” 谛明看了容幽半晌,似乎是觉得很有趣,片刻后抬了抬手指,使唤人推了茶水进来。 一杯热水放到容幽面前,谛明戏谑道:“多喝热水。” “……”容幽微笑着也倒了一杯给他,“多喝热水。” 两个病号面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容幽决定及时停止互相伤害,转移话题道:“你的古董茶壶呢?我还以为你会走到哪带到哪。” 放在桌面上的显然换了个现代风格的茶壶,长相奇形怪状,材质摸上去倒是沁凉舒适。 谛明道:“嗯,上一个摔了。” 摔了?容幽嘴角抽搐,有一种自己凭空损失了一百万的感觉。 谛明说:“这个有趣些,仿照克莱因瓶做的,你仔细看,这个模型是从朱雀帝国流传出来的。” 容幽拿起来端详了半天,只觉得它丑得出奇,小心翼翼道:“这个……有没有一百万?” “不值钱。”谛明说。 容幽刚松了一口气,接着明亲王殿下就道:“朱雀帝国的黎耀亲王送的,说是地摊货,我看也像。” 容幽:“……” 谛明继续嫌弃道:“朱雀人最近财政吃紧,黎耀到处在哭穷,都哭到我这里来了,我就说我也穷,一共只用一个茶壶还被摔了,于是黎耀送了我这个。虽说丑的很,但看在两国友谊的面子上,还是得用一个月。” 容幽心想你们这种人还能穷!他怎么就这么不信呢!! 不行,这个话题绝对不能继续下去了,容幽很怕自己底层农民阶级的仇富心理一上来,把贵族代表谛明先生先揍一顿出气。 容幽生硬道:“朱雀人是什么样子?我听说他们背后长两种翅膀,一种精神态,一种拟生态。” “没什么两样,看起来蠢笨些,骨子里都是黑的。”谛明道,“表面功夫倒是做的都不错,有机会你可以去听听朱雀人的音乐会,颇有些意境在。” 然而朱雀帝国和银河帝国向来有些不对付,平民百姓不是说想去就能去的,光是签证这一关就有不少花费。 但容幽不想在谛明面前说这种琐事,便道:“有机会的话,就多去看看吧。我现在还是想着驯龙师考核的事情,等考完以后,我就去中央星域看看,假如还有兴趣,再去见识见识别的种族。” “你的日子还久得很,等活得差不多的时候,这个银河里没有几个种族会是你不认得的。”谛明慵懒道,“我看你又是宴会,又是捐书的,忙得很,真看得进去书么?” 容幽想起上午看书的情形,尴尬道:“其实今天是特例……我平时看书很快的。” “那我问你,金属龙的求偶姿势是什么?”谛明一手撑着下巴,兴致盎然地看着容幽。 容幽今天确实脑子有点短路,一个简单的问题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抖动背鳍,然后前肢会来回踩动……额,还有快速摩擦腺体散发气味。” “黑龙呢?” “当面跳进岩浆里面打滚是最性感的方法……”容幽道,“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反正这一点我是死记硬背的。” “那是因为黑龙认为熔浆和硫磺的气味很迷人。”谛明说。 容幽愣了一下,说:“那别的龙呢?” 谛明沉吟道:“嗯……有一种很久以前的龙魂帝国植物,叫做迷竹,气味很好闻。当时的神龙族裔都喜欢栽种迷竹在居所附近,可惜后来迷竹基因失传了,现在的迷竹是实验室复刻出来的。” 容幽没听说过这种植物,觉得很神奇,神龙血统都喜欢的气味是什么样子? 这个时候,谛明又抬手叫他那个万能的人工智能出来了,吩咐它令人取东西来。 等东西送来,乍一看只是个玻璃小瓶。 容幽将它拿起来,马上就闻到了一股异常好闻的气味——像是花香,但更清新一点;像是竹叶,但是带点蛊惑的意味在。 容幽:“……!!!”就是这个味道!小明身上也有这样淡淡的香味! 谛明看见容幽的神色,好笑道:“你在吃惊什么?我用了两个花园星球培育出来的新品迷竹,底下的人换花样做了点东西上来,我偶尔午睡会用一点。” “……”容幽有种栽的很冤的委屈感。 最开始遇见谛明的时候,他就脑子稀里糊涂的中了招。都怪明亲王好看到逆天的颜值,加梦幻般的环境和香气,谁能抵抗!谁能! 后来陆续发生了很多事,他对谛明的感情也在不断发生变化,到如今他已经一团乱麻、不知所措,而这一切都是从那一刻的怦然心动开始的。 容幽瞪着这个小瓶。谛明就看着他,越看越有趣,笑着说:“这么喜欢迷竹,我把产地全都送给你,嗯?” 容幽说:“不用了,等我以后发达了,自己买个空间站来种种好了。等我混上高级驯龙师职称,算算平均工资,只要一百二十年,我肯定可以买得起私人空间站……” 在谛明看来这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便随口道:“驯龙师比较辛苦,你不如还是做顾问的好,平时就别去参合养龙那些个事了。” 容幽瞪着他:“哪个工作不辛苦?我又不可能一直在你这里混饭吃,再说我肯定是参合不到养龙那些事的,我学的是神龙方向……” 谛明听到这里,忽然想到了什么,戏谑道:“那就做做开山鼻祖,养个神龙试试?” 容幽大惊失色道:“干什么!你想偷一个小皇子来给我养吗!神龙唉,神龙唉,就算血缘再远,说起来也是皇亲国戚……” 谛明说:“那先考你,神龙的求偶姿势是什么样?” 这个方向的知识容幽是倒背如流的,下意识就道:“先是昂头盘旋和龙吟,然后是磨蹭脖颈……” “脖颈的哪个部分?”谛明道。 容幽侧过头,指了一下谛明的耳后略向下的一片地方,说:“龙身的时候,这里有一个腺体。” 说完,他看见谛明近在咫尺的笑意,突然觉得自己满脑子都是浆糊,完全不知道在说什么了:“那个,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拿你示范的哈,你别介意……” 谛明忽然伸出手,轻轻抚在容幽的后脖处,微凉的手指在某个地方捏出一个小小的痕迹,然后说:“这里才对。你回去看一看镜子就知道了。” 他的手一离开,容幽却忽然觉得那里的皮肤有点烫人,像被燎了。 谛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杰作,似乎感到很愉快,在他耳边说:“明天见,小幽。学得认真些,有些知识是非常实用的。” 容幽面红耳赤道:“我知道了。” 然后,容幽回去还没有看镜子,学霸先狂吼了一声:“容小幽!你TM竟然敢在图书馆做苟且之事!!!” 容幽惊呆了:“我没有我没有!” 学霸指着他脖子说:“这是什么!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容幽说:“这是——” “这个形状不可能是虫子咬的!”学霸怒吼。 “……”容幽没词了。 学霸抖着手指,过了一会突然露出了细思恐极的表情,脸色煞白地说:“容小幽,这……这个靠后的位置……什么体位都不可能有女孩子能碰到你这里的吧!你老实告诉我,你……你难道……” 容幽:“不不不不不我不是我没有!” 学霸:“你真的不是女扮男装?” “……” 容幽一下子面无表情了,冷漠脸说:“你走开,我准备睡觉了。” 第25章 怀疑 时隔好几天, 容幽终于又找到机会做回一个快乐的小酒鬼了。 自从上次拿到请柬之后, 他就一直没有机会到云室里去见青先生,这回终于能得偿所愿了。 这回晚上天气很好,月明星稀,夜风和畅。 青先生似乎也心情很好,甚至就停在一朵棉花糖状的云头, 随着微风上下摆动, 青光时隐时现。 容幽冲上去说:“青先生!你跟我说说现在神龙族裔的谱系吧!” 青先生有点吃惊道:“怎么了小家伙, 又忽然想找自己的父母了?” “那倒不是, 但我突然觉得自己很缺钱。”容幽说, “我听说只要血缘上能拐着弯和皇室搭上关系,就可以领到一批补助。” 青先生好笑道:“你拿了钱想做什么?不如我帮你……” “那不行。”容幽打断道,“我又不是吃白饭的。” 青先生道:“怎么,领国家的补助的就不是吃白饭了?” 容幽:“……”对喔。 青先生沉吟了一会儿, 大约是觉得这部分知识对容幽很有用,便微微散发青光, 将周围的云团拢了起来, 凌空形成了一张图谱。 “神龙族裔与其他龙不同,并非造物, 而是神子,血脉最早都是源于善龙神巴哈姆特和恶龙神提亚马特两位陛下。”青先生说,“当年两位陛下诞下三名祖龙神,长子是苍龙神。如今的银河帝国皇室这一支族裔,就是苍龙神的后裔。这支族裔从六千年前开始流传至今, 一直是与人类相结合来诞下子嗣。” 容幽说:“书上说,皇室和外人结合的时候,大概有一半概率会生下龙。如果生下的是人的话,就不当作皇子,而是直接外出就封一个爵位。” “其实并不是完全按概率。这种血脉传承,绝大多数都遵循一个原则:龙入人,则龙之;人入龙,则人之。所以皇室中男性的皇位继承率远比女性来得高。”青先生说。 这个“入”字有点直白,容幽掩饰性地咳了一声,假装没在意。 青先生低低笑了一声,又说:“皇室血统绵延六千年至今,光是记名的龙血成员就有六千多人,多数都在中央星域生活;不记名的非龙血成员则无法胜数,大多已经随着漫长的时间而流落在外,不可考察了。小家伙,你如果是后者的后代,发生了返祖现象而化龙,而且被丢弃在孤儿院中,那么想找回父母的概率确实很低。” 容幽想了想,说:“没有什么手段吗?比如说我出去对比一下DNA之类的……” 青先生说:“人身形态的DNA与人类并无区别,这个帝国现在有三千亿人口,你准备花多少钱来买计算比对的资源?另外,记名的龙血成员的DNA是国家机密,不会开放出来给你比对的。” 容幽想象了一下自己四处比对DNA的场景,仿佛是个星际版的小蝌蚪找妈妈。按照青先生说的这样,龙子龙孙现在数以万计,落魄潦倒的也不在少数,他想要在这么大的基数里面想正好撞到父母,基本是不可能的。 虽然是这么多年来早已习惯了的事情,但再听一次,他还是有些失落。 青先生见状,就说:“其实你不必去想银河帝国的皇室成员如何,你要知道龙血和非龙血加在一起,领补助的足足有两万人左右,这笔钱从帝国中心拨出去,占了帝国年收入的十分之一还有余,除此之外还要减免他们所有税收。随着时间流逝,皇室成员越来越多,这笔钱已经让帝国中枢不堪重负,今年财相傅潜的议案就有了削减皇室开支的打算。只是年初就被驳回了一条,这人想必要旁敲侧击,从旁的地方对皇室旁支下手。所以有的时候,出生为天潢贵胄,也不一定就能省心省力。” 容幽先是吃惊了一下现实——感情龙血皇室都有被嫌弃吃太多的一天——然后就忽然转过弯来,诧异道:“青先生,你怎么对帝国机密这么了解啊?财相这样的大人物你也能了解得这么清楚?” 青先生停顿了一下,说:“没什么,活得比你久一点,自然知道得多一点。” 容幽停滞了一天的脑子开始转动,他满腹狐疑地绕着青先生转了一圈,但最后没有说什么。 然而,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那就没有什么能阻挡它发芽。 从前容幽从来没有怀疑过青先生的身份,因为他的气味就摆在那里——这是很明显的一件事情啊!龙使用气味来互相分辨,那么不同气味的两个龙肯定是不同的! 有谁会怀疑隔壁邻居和长相完全不同的老师会是同一个人? 因为不合常理,所以下意识的念头都不会产生。 然而,今天谛明拿出来的迷竹,让容幽第一次对自己的嗅觉产生了那么一点点动摇。他意识到自己年纪还轻,基本就没见过别的龙,嗅觉是有可能被别的东西给影响的——就好像人类会被妆容给迷惑一样。 突然被打通这条任督二脉,容幽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个模糊的念头:青先生究竟是谁? 从最早认识青先生开始,他就一直没有提供过真实的名姓和身份,一直是使用“青先生”这个代称。容幽对他知道的只有:年龄超过一千岁,出现在云室里是想养病,说过要找回一段记忆;曾经给容幽提供过邀请函,所以至少是军方的高层;精神力出众,所以帮过他很多忙…… 对比一下从来没有出现在云室里的明亲王殿下:谛明看起来很年轻,不过因为是帝国顶层人物,所以资料完全保密;根据霜楼所说,他来G02星第一是为了找东西,第二是为了养病;精神力很出众,甚至给身体带来了负担,所以要带着抑制器…… 最开始,容幽遇到危险那会儿,谛明为什么无缘无故突然派出霜楼将军,跨越十多个街区来救他? 还有,那天谛明出现在义捐晚宴上,真的是巧合吗? 容幽:“……” 不想不知道,一怀疑起来才是吓一跳,原来他曾经错过了这么多个疑点。 容幽脑子里刹那间转过许多个馊主意,最后做出了决定。 他试探性地问:“青先生,你还记得上次帮我进去机密档案室吗?” 青先生道:“怎么,又想进去逛一圈?” “嗯,我有点好奇一件事。”容幽未雨绸缪道,“这次还要撒娇吗?” 青先生僵硬了一下,心有余悸道:“不用了,你跟我来就是。” 两人一前一后,向着档案室飞去,这时是傍晚时分,保安队伍巡逻非常严谨。容幽故意慢了一步,等到青先生解决了精神力探测器的时候,容幽鬼鬼祟祟、嗖一下飞走了。 他飞去了从未去过的地方,那就是明亲王的寝居处。 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想,容幽先后闯过几道关隘,最后顺着通风管道一路飞进去,正巧看见谛明正在会客室——会的还是见过一面的傅家少爷傅定。 两人正在谈论一件关于星际移民的事情。 容幽看了半天,有点茫然。 这时候青先生跟着进来了,二话不说就把容幽拎了出去,似乎有些生气地说道:“怎么,这次好奇的事情就是偷窥?” 容幽:“……”不,这不对啊,怎么谛明和青先生可以同时出现呢?难道真的不是同一个人?! 青先生还在教育他道:“不要随便闯进龙的地盘,我帮你解决别人的防御措施已经是很不厚道了。你还敢直接用精神体出现在他面前,他刚才已经发现你了,只不过没有表现出来,这件事你自己想办法解决吧,我爱莫能助。” 容幽连忙先哄青先生,一边忍不住进行回想。 事情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第26章 温暖 此时的书房中。 傅定汇报完情况, 恭敬地告退离开了。 座位上, “谛明”松了一口气,吩咐道:“伊西多,可以把力场解开了。” 人工智能应了声“是”,随后解开了一道光学力场,座位上的明亲王殿下便神奇地褪下一层伪装, 变回了霜楼将军。 霜楼起身将书桌整理了一下, 然后面无表情地从桌下摸出了一个窃听器, 来回翻看片刻, 一把捏碎。 这时便见到后门被推开, 走来了谛明本人。 霜楼低头行礼,听见谛明说:“做得不错,今晚便回去休息吧。” “殿下,”霜楼道, “请恕我直言,您不必费心保持伪装的, 容幽迟早会发现您的身份。” 谛明沉默了片刻, 说:“上一次隐瞒身份的事,他很生气。再拖一段时间吧, 时机成熟的时候,自然会让他知道。” 霜楼想起了上一次容幽发现谛明身份的时候,两个人在湖中小岛闹掰了,这之后殿下的心情就一直不太稳定——谁都不想重蹈覆辙了,如果容幽再次以那种绝情的方式离开…… 谛明说:“退下吧, 关于容幽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 霜楼无言以对,行礼后便告退了。 他确实对容幽知之甚少,但至少他清楚地知道一件事:在容幽和谛明两个人之中,真正冷酷无情的,恐怕是容幽才对。容幽的身上有对人类、对众生的大爱,但那或许是白瀚教导而出的,也或许是他天性所含的潜质——与之相对的是,容幽是一个几乎没有私情的人,他理智而克制,冷静到几乎冷酷。 这份惊人的理智,就是霜楼始终对他尊敬而缺乏亲近的根本原因。 同一时间,容幽刚从云室当中退出。 他立刻先下床,然后打开了自己的通讯终端,连接上了窃听器。 ——刚才他不但是悍然闯进了谛明的会客室,而且还留下了一个窃听器。 可惜,什么数据都没有传送过来,估计是被发现了。也是,明亲王的私人会客室这种地方,想也不可能存在明显的安保漏洞。 容幽计划受挫,然而疑虑却并没有减少几分。 他意识到自己需要换一个手段。 于是这天正午时,容幽便拿了一本书,费尽心机地在硬壳书皮当中嵌进去一个小小的窃听器,准备把这颗糖衣炮弹给送到谛明手里。 ——凭什么明亲王就可以无处不在地观察他,还能不要脸地披着马甲上阵,他就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主动出击才是硬道理。 容幽觉得自己非常机智,并没有发现自己一心虚起来就对人特别好。 简直殷勤备至:“喝水吗?喝茶吗?你坐着别动,想看什么书,我去拿过来!” “……”谛明说,“容小幽,我不是饮水机,第一不需要这么多水,第二我可以自己走路。” 容幽蹭过去道:“你今天一直在动笔写东西,眉毛都拧起来了,有什么烦心事跟我说说?” 谛明侧过头看他,像是有些好笑,又无法拒绝他,便动笔在便签上画了张草图,对容幽说:“这里,有两个星系正在互相吞噬,其中三颗居住星上一共有两亿人,我在草拟他们向外移民的进度。” “……” 容幽咽了咽口水,人怂话不能怂,小心翼翼道:“我猜你是在考虑移民奖励的政策?” “嗯,财政预算一共三百亿,平均下来一个人不过一百五十金币,也想让他们举家搬迁到邻近星域……”谛明嘴角微微勾勒出一抹嘲讽的笑意,“傅潜这些年来,越活越回去,这是在让我设法接收难民的意思。” 他可以随便讽刺当今财相大人,容幽却不太敢,便说:“你的领地在那附近吗?” 谛明随手在旁边画了一个圈,说:“大致是这个形状。” 容幽瞪着那个圈。 做一下比喻。两个星系的大小是一个米粒,谛明画的那个圈圈是个鸡蛋。 明亲王说:“这个地方确实很麻烦,距离其他领地相隔较远。如果我让他们接收难民,那么势必需要从其他地方引入物资援助,但是光输送渠道就需要一个天文数字。” 但是如果不引入外援的话,就算由十个家庭来负担一个难民,数字上看好像没什么,但其实对当地的经济还是会造成很大冲击……原住民相当于被迫分担了别人的灾难,这是很不公平的。难民必须援助,但是不应该是作为一个地区的负担的这种形式。 “星系进入最终吞噬阶段还有大约二十年,缓慢移民的话还有可图。不过,我没道理让傅潜那么轻松……”谛明看着这张图,又缓缓笑了。 容幽感觉他又在准备背后阴人了,打了个寒噤,转移话题道:“话说回来,你不是下午茶的时候专心看书放松的吗?怎么今天在这里办公呢?”你这样,让我手里这本书送不出来啊! 谛明停顿了一下,说:“我正在病假。” 容幽:“然后呢?” 谛明无奈道:“一回书房就有人哭,一会客就有人哭,弄得好像我多写一个字就会病入膏肓一样。” 容幽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幸灾乐祸道:“病人就要好好养伤,不要太殚精竭虑了。我听霜楼说你必须要静养,但是他也没有说你要养多久……” 谛明将热气蒸腾的茶杯放在桌上,对容幽说:“大体上,人的精神力和身体的关系就像水和茶杯。水温时冷时热,但是如果变化过于剧烈,茶杯就有因为热胀冷缩而开裂的危险。所谓的静养,也就是让水温平缓下来的意思,你觉得这需要养多久?” “……这么说这个‘病’简直没个尽头啊。”容幽同情道,“难怪你吃的玩的都是老干部生活,难怪……”难怪霜楼让我留在这里,不要再刺激你了,原来你的心情这么重要。 明亲王对“老”字异常敏感,回道:“‘干部生活’就够了,不必刻意添加那个‘老’字。” 容幽又忍不住想笑,哄道:“只是形容一下生活习惯嘛,你还很年轻貌美的,别担心了殿下。” 谛明想了想,坦然接受了他的调戏,安详地喝了口茶。 时间都快要过去了,谛明终于把笔记放下来,准备拿几本书,大约是别的时候再看。 容幽连忙站起来,说:“昨天我看到一本很有意思的书,想给你推荐一下——” 说到一半时,容幽突然感到地面微微一震。 那一瞬间,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余震,身后的书架上,有两本书滑落了下来,向着他落去。 谛明神色微微一变,眼中瞳仁骤然收缩成针状。 一股精神力场汹涌而来,将那两本书猛然推开,“啪”地一声砸落在地。 这时容幽踉跄了一下,扶着沙发站稳了,有一瞬间怔然地看着谛明——他看得清清楚楚,那瞬间谛明露出的一对龙瞳,还有其中流转的苍青色光芒。 他良久不说话,谛明匆匆起身走过来,看着他道:“小幽,你没事吧?” 容幽内心隆然一声:是青先生,一定是青先生! 不需要线索和证据,不需要旁敲侧击,不需要什么窃听器了,容幽就用那一刹那认定了谛明的身份。 因为谛明的神色,和那天他在地震中生还回来时青先生的反应,一模一样。 自从白瀚离开后,容幽一直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个人,直到那一天那一刻。 青先生啊。 青先生说过:“珍惜你的感情,吝啬地给予我们这些过客。” 也说过:“你要学会需要我。” 孤独到连遗言都没有留的容幽,无助到连一次任性都不敢的容幽,只敢安静地蜷缩起来疗愈自己的伤口……是青先生一点一滴,将珍贵的感情重新注入了容幽的心扉,让他不至于在寒夜里还那么冷。 他是何以做到呢? 以温柔,以怒火,以所有无声的守望。 一夜夜,星月皎洁,明河在天。 一无所有的孩子,哪怕只尝到一点点甜蜜,也要捧在心上珍惜地回味很久很久。 他就是容幽珍藏在那里、唯一不敢轻言割舍的糖。 为什么就发现得这么迟呢? 容幽抬手遮住眼,手臂微微发颤,良久不能停歇。 谛明捏住他的手腕,声音发紧:“容幽……容幽?告诉我你怎么了,很疼?” “很疼。”容幽说。 他一点点放松手臂,轻轻拥住谛明,低声说:“为什么……你要这样喜欢我?” 这个拥抱,如汤沃雪,四肢百骸每一寸神经都在温暖中颤抖。容幽从不知道,抱着一个人可以让自己感到这么暖和。 谛明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抚摸他的头发,带着浅淡的笑意说:“那天我看见你突然走出来,让我等一下你。对你来说,可能是偶遇了一个陌生人;对我来说,却像是邂逅了隔世的故人。” 第27章 星焰 与君初相见, 犹如故人归。 容幽想:但你不会知道, 我们能遇见就已经是概率很小的偶发事件了。 明亲王要多巧合,才会偶然莅临这么渺小的一颗边境星;他一个小小的孤儿,是因为身负龙血,才会幸运到能够在云室里见到青先生。 云室又那么大,他们能够刚好相见, 也许都是神祇在幕后施展着奇迹吧。 差距如天渊之隔, 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在亲王爵位之下, 还有着公、侯、伯、子、男和勋爵爵位, 每一级都相当于几何倍数的差距, 哪怕只是一个勋爵,都手握着至少一颗星球上平民的性命。银河帝国的社会从来就不是什么公正公平的地方,人和人互相统治、互相附庸,一个少校的手下的手下就胆敢公然在街道上杀戮平民, 而不惧法律的制裁。 霜楼将军从鹰山下回来的那段时间,容幽也曾经问过他一些事。 明亲王殿下之所以是实权亲王, 之所以在银河帝国当中势焰熏天, 与财相傅潜并称为帝国的左右手,是因为他掌握着亿万人的生命、财产、一切的一切。他的领地遍及人马臂的仙后星群——帝国的中央版图, 拥有超过数千万个恒星系的统治权,更多星系的财政和军事权力是由他在幕后一手把控;光是在法律上能由他任意支配的家臣就超过数万人,这并没有计算他手下人物的附庸,他甚至能将身为家臣的霜楼推上帝国的将级位置而不受非议。 传闻里,站在帝国最顶层的一小撮人, 都是在皇帝的外殿召开小廷议会,其中以明亲王和财相为首,包含剩下六位宰相级大臣。只有在他们中间讨论过的议案,才会在正式的廷议上被众臣提出来讨论。而这个小廷议会,据说一直是皇帝坐在上首,皇帝的对面就是明亲王。 还有一件事。 在许多年前,银河帝国刚刚结束对红晶种族的战争,在战争的末尾,朝阳联盟宣布成立。这个联盟当中有一个成员,是从银河帝国中叛逃出去的省份,占据了猎户臂很大一部分星图——从名义上,帝国人都觉得自己有权声讨联盟,甚至是要求对方交出叛徒。 当时,银河帝国少壮派中的战争情绪一直没有降下去,年轻人都在狂热地呐喊“继续战争!把我们的地方打回来!”,甚至有激进的学生上街游行——这是白瀚告诉容幽的。 当年皇帝的位置还不稳,被民心民意还有众多臣子一起裹挟,真的动了去打下朝阳联盟的念头,但是有两个人不同意。 这两个人就是明亲王和财相傅潜。 皇帝说打,军阀们说打,全帝国民众都说要打,但这两个人摇头,仗于是没打起来。 白瀚解释说:帝国军队80%听从明亲王的命令,帝国的税收80%听从财相的命令,没有他们点头,没有人能做成任何事。 白瀚还说:多亏了他们摇头,否则说不定你七八岁的时候,我们还在战乱当中,我恐怕根本没有机会去到孤儿院接你回家。 是啊,容幽当时还是一个流离失所的小婴孩,如果没有和平年代刚刚建立起来的孤儿院,他或许就会死在战争当中,根本无人问津。 帝国三万亿公民,像他这样的小孩不计其数,但是明亲王却只有一个。 “所以,怎么可能没有疑虑,没有害怕呢?” 容幽自言自语地说。 夜色空明,他正端坐在云上,安静地观望着皓月。 少顷,青先生也来了,漂浮在容幽的身后,好似看了很久他的背影,问:“容小幽,你又在想什么了?你总是很忧郁,我可没有欺负过你。” 容幽心想:装,接着装啊…… 他转过头,盯着青先生看,直到后者咳了一声。 容幽说:“青先生,你知道那个神奇的豌豆的童话故事吗?” 青先生摸不着头脑道:“嗯?” “那个男孩种了一颗豌豆,隔天就长成了直达天上的藤蔓,于是他就顺着爬了上去……最后改变了一生,听起来好像很励志吧。”容幽喃喃道,“为什么不害怕?一根脆弱的藤蔓啊,看起来好像将天空和泥地连接在了一起,他就敢顺着向上攀爬。如果藤蔓突然断了,或是他一个没有抓稳,一定会摔得粉身碎骨。” “你已经在云端了,还会害怕跌落在地吗?”青先生说,“就算你还不能化龙,你也有我在这里。” 容幽笑了,说:“那如果你一个没有抓稳,或者有一点点迟疑,有一点点不那么喜欢我了……肉饼容幽,听上去就很惨。” “你一共活了十八年零几个月,心里却像装了几百年的忧愁。一个小小的故事,何必要为难自己。”青先生悠然地说,“小幽,我理解你凡事都先思考退路,因为你过去承担不起任何风险。可是有些事情,本身就没有退路可言,假如你退缩……” “我知道。”容幽低下头说,“我一退再退,所以伤害了豌豆先生。” 青先生:“……” 小黑龙似乎在作什么奇妙的比喻! 但是,他又能理解容幽的心情。 那种惶恐和喜悦,像一个孩子在拆封人生中的第一个礼物。如果他收到的是一场空欢喜,或一次彻骨的伤害,那么这个孩子今生都不会再拥有相信别人的快乐了。 ——但是怎么会有人忍心伤害这个孩子呢? 他的坚强,他的软弱。他的轻狂,他的怯懦。 他的孤独。 “容幽,”青先生说,“不要害怕,我在你身边。” 月色渐明,照得云雾散开,如水银泻地,点亮万家灯火。 小黑龙仰天长啸,许久后说:“青先生,我很想快一点成年。我希望我可以是一条威武强悍的黑龙,我希望我无坚不摧,从此没有恐惧和迟疑,可以毫不犹豫地去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求仁得仁,不论最后结果如何,都不会有任何怨怼。我想要做的事情有很多,但每一件都难如登天,既然要顺着一条小小的藤蔓向上爬,那我就必须丢掉地上所有的东西,因为前十八年来我积攒的一切,都可能会成为我的负担。你觉得,我有可能成功吗?” “不要着急,你的日子还很久。”青先生说,“你还很年轻,有时我觉得你太小了一些。” 容幽说:“那就是说,有的时候,你也觉得我已经足够成熟了——具体是什么时候?” 青先生咳了一声,没有作声。 容幽笑眯眯的,围绕着他盘旋了一圈,心情很好地舞动着长尾,忽然又说:“月色真美啊,青先生。” 青先生“嗯”了一声,仿佛是知道他正在说些什么。 容幽真的忍不住撩他,装傻道:“对了,青先生,我今天从教科书上学了一个新的知识点,你帮我巩固巩固。” 青先生说:“什么知识点,非要在这里巩固?” 容幽心跳飞快,在缥缈的云雾间穿梭,像无形的游鱼在月光中起舞,鳞片一面面在他精神力的波动中反射着辉光,昙花一现地在皎洁月盘下现出身形。 这一瞬间,青先生看见的一条清晰的黑龙。 他是稚嫩的,但也是美丽的,如黑曜石般有着瑰丽的外表,又如珍珠般闪烁着清亮的色泽。 他将脖颈凑了过来,龙爪挠了挠那边的鳞片,须发因此飘逸而起,在习风中躁动。 “是这样吗?”容幽说,“龙的求偶。” 青先生看了很久,忽然说:“很好看,不过有一个地方,你做反了。” 他说完,便吹了一口气,将淡淡的云层卷了起来,幻化成一条雾一般朦胧的云龙,向着容幽缓缓飞来,将他笼罩在其中。 容幽原地转了一圈,感觉这些云将他温柔环抱住,雾气仿佛渗入到了他的鳞片中。 青先生笑着,说:“现在对了。” 容幽又忽然有些不满,说:“就这样吗?不发表点别的看法?” “我倒是也希望我可以在这里化龙……”青先生说,“容小黑,别以为我没有看出来你在撩拨我。你再试试,信不信我让你上卫星,上恒星,去黑洞里穿梭一圈?” 容幽果断道:“不信。” 小黑龙不但欢快地绕着他飞了两圈,而且用尾巴不停地撩他,凹出一个蝴蝶结的造型对他说:“你看,你看,我比你长,就算我对折一下都比你长。” 青先生:“……” 容小黑,和一团圆溜溜的光比长短,你真有本事。 青先生沉默了一会儿,决定送他上卫星。 “啊啊啊啊啊啊——” 容幽咆哮着被送出了大气层,刹那间整个宇宙冰凉的气息将他包围,但紧跟着而来的是青先生带来的安心感。 两团精神体幻化成光焰,在G02行星的同步轨道上盘旋一圈。容幽看见脚下山河如同拼接地毯,斑驳色泽里根本看不见渺小的生物血肉。可是地面上是亮的,因为人类造出了灯火,那灯火比冰冷的银河还要美,还要璀璨。 容幽笑道:“不够。” 他们互相追逐,逐步向上攀升,终于在某个顶点脱离了行星的引力,在卫星的表面快速地飞掠而过。 容幽一头扎向了无限耀眼的恒星,赤色的光华将他通体染成了红光。 “从帝国的中心出发,来到这么远的这里,需要多久?”容幽说。 青先生说:“差不多三万光年。” “这颗恒星的光和热,都要穿梭三万年,才能去到那里。”容幽喃喃道,“人又要走多久?” “我们观望,然后探索,然后掌握这个宇宙,为的就是将它微缩在掌中,不是么。”青先生从容道,“我从帝国之心来到这里,只用了一个月。在这里看见你,我胜过了光。” 第28章 往事 某天早晨, 霜楼结束了所有的工作, 正式回到了公馆当中,最后在帮助整理所有从遗迹中挖掘出来的文物。 这时候,他遇到了容幽。 容幽的病已经完全好了,精神奕奕,笑容里带了一丝豁达。 霜楼看见他的模样, 突然感到一丝欣慰, 问道:“最近过得还不错?” 容幽说:“嗯, 说来话长。霜楼将军, 需要我帮忙吗?” 霜楼亲手在搬运一个箱子, 闻言稍微犹豫了一下,说:“你替我扶一下吧,不要倾斜。” 容幽欣然应诺,两人合力将东西放进一个密封的储藏室当中, 霜楼合上了两重合金大门,并上了密码。 “这是最后一件, 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东西了。”霜楼说, “做完这件事,殿下在这个星系的事情就办完了。” 容幽知道, 这是霜楼在提醒自己:明亲王已经没有理由留下来了,那么就该很快启程,回到帝国的中心去了。 容幽说:“我知道,谢谢你,霜楼将军。我也在跟殿下说起这件事情, 帝国的中心星群我也是很想去的。等驯龙师的资格考试过去之后,如果殿下还在的话,我可能搭个顺风车;或者我再晚一点,但总有机会去那边继续打扰你们的。” 霜楼闻言有些吃惊,他以为容幽是不会明确表达自己想要什么的。 容幽确实是这样的人,但他没有在这件事上掩饰,坦然地说:“我要做的事很难,我知道,你也知道。我没有生来煊赫的背景,更没有平步青云的运气,但是我至少可以先把握住自己能做成的事,站在一个位置就要有足够迎面所有非议的骨气。我问心无愧,也自认除他以外,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霜楼沉默良久,点了点头。 从容幽的身上,他已经吃惊过很多次了,但是每一次他都意识到,自己确实从未认真了解过这个孩子。 谛明从来没有看错过人,容幽身上一定有着超越常人的潜质——或许像先贤说过的那样,在他的心里有着一团火,而过路的人都只看到了烟。 只有谛明看见了那团火的本来面貌,小心地伸出手为他护住了风。 霜楼说:“殿下当时的决定,我已经理解一些了。容幽,我很高兴当时我可以帮上你。” “我也非常感激你的帮助。”容幽说,“最感激的,或许是那三个月的约定……请千万要当作你没有说过那个请求。” 霜楼愕然。 容幽说:“我也绝对没有听说过这种奇怪的请求。千万不要忘记这一点,霜楼将军。否则要是被什么人知道了,他大概又要发脾气了。” 霜楼沉默了一下,忽然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一个万年难得一见的笑容,摇了摇头走开了。 这天是白瀚离世的第一百天,容幽前去为他扫墓。 走的时候,谛明说:“真的不想我去吗?” 容幽说:“嗯,以后还有机会的。不过今天,我想跟我爸爸说一些秘密的话。” 谛明很识趣地放弃了跟去的念头,只说:“你自己注意安全。” 自从上次容幽在外面出了无妄之灾,平白无故被埋在地底下之后,他就觉得谛明有点保护过度的意思了。明明从前潇洒得不得了,还在云室里跟他说什么“龙是不需要其他任何人的帮助的”。 不过,容幽很高兴。 “我出去带点东西回来喔。”容幽说,“怎么样,明明还是很想吃甜点的吧,老实交代就行了。我知道你天天吃老干部餐,心里也很难受,偶尔不绅士不优雅一下,我们都原谅你的啦。” 谛明面无表情道:“好好说话,去掉那个‘老’字。” 容幽心里先笑个不停,嘴上很乖的说:“好的,殿下,那我走了。” “别去得太晚。”谛明淡淡嘱咐道,“替我也问个好。” 容幽停住步子,认真地说:“好。” 上一次见到父亲的笑容,似乎已经是很久的事情了。 但一切却又历历在目,仿佛隔了一层遥远昏黄的滤镜,所有回忆都被盖上了温暖的色泽。 容幽站在白瀚的墓前,放下一束花,致敬许久,终于忍不住单膝跪在他的墓碑前,伸手轻轻抱住了冰凉的墓碑,侧脸倚靠在“白”字的边缘,好像贴近了父亲的温暖。 “爸爸,我还是学不乖。”容幽说,“我明明想得很好,想做一个老实本分的小人物,最大的抱负大概就是攒下很多工资,然后买一个小飞艇多游览一下这个宇宙。但是我失败了,爸爸,我以前以为我没有办法控制的东西只有流动的风、徜徉的云——那些人力无法控制的东西。但是风和云都能被神龙控制了,真正不能控制的是人对另一个人的眷恋。” 微风轻轻拂过,墓前的小草在温柔向他致意。 容幽低头想了很久,才继续说:“就像我对你的眷恋一样。我没有哭过,但我一样是难过的。为了不再一次这样难过,我愿意放下很多别的东西。爸爸,你说人的原则可以为重要的人而打破,我觉得现在应该是时候了。 “控制欢欣,吝啬感情——这样的事,我可以做的很好,但我不快乐。爸爸,从小我就知道不应该和别人家的孩子争夺第一名的头衔,不应该和别人争执得太过,不应该把任何东西看成是独属于自己的,我活得很好,但是我不快乐。” 他轻声地问出了一个困惑他许多年、许多年的问题:“爸爸,为什么我不可以和别人不一样?” 青草离离,生死被隔绝在墓碑前后。 白瀚并未回答他,白瀚永远不可能回答他了。 容幽一个人祭拜白瀚许久,到下午时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来电显示的是“许院长”,正是当年白瀚接走了小容幽的那个孤儿院的院长。孤儿院很小,甚至没有固定的员工,来回都是临时打工的年轻人。只有一个院长常年陪伴,后来白瀚和他似乎依然时常联络,容幽的手机也因为一次偶然而留下了他的号码。 这个人为什么突然来电话? 容幽拿起电话,听到的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您好,是容先生吗?不知道您是否还对星光孤儿院还有印象?我叫卡米拉,有一件事情,恳请您务必要听我说下去。” 容幽记得她。卡米拉是当年的一位志愿者,从本地招募来的漂亮姑娘。 在容幽小的时候,她曾经照顾过他一段时间,但后来因为是护士专业,就去照顾其他更有需要的孩子了。卡米拉是个温柔而多愁善感的女性,偷偷为每个命途多舛的孩子哭泣过。 容幽知道,因为他小的时候很仰慕她,见到过这一幕。 他曾经偷偷祈祷,希望自己能有个同样和蔼的母亲。 往事纷纷,令他颇有感触。容幽说:“你说吧。” 卡米拉诚恳地说:“孤儿院在十年前,已经随着我丈夫的离开而关闭了,其中有一个孩子是由我和我丈夫收养的,他叫做许恩,今年和你差不多大。他是个患有先天性疾病的孩子,至今都没能诊断出基因缺陷,今年年初的时候被下达了三次死亡通知书,一直住在重症监护室里,被顽强地抢救了回来。” 她说到这里,有些哽咽。容幽沉默地听了下去。 卡米拉说:“小恩现在唯一的一线生机就是造血干细胞移植,因为他的造血和免疫功能都已经近乎崩溃了。只有造干移植,才能保住他的性命,为医生争取到更多的时间来诊断,或者找到治疗他的更好方案。小恩血型特殊,我找遍了医疗系统登记的六个人,没有人愿意捐献——容幽先生,我很抱歉打扰您,可是您和他血型匹配,很可能是他唯一的希望……” 容幽说:“我没有在医院登记过,你怎么知道血型相匹配?” “因为您刚送到孤儿院的时候,是做过DNA登记的啊。我真的已经走投无路,才会重查孤儿院当年的记录的,真的很对不起……” 容幽沉默了许久,说:“许院长已经去世了吗?很抱歉,我第一次知道这个消息。这件事情,我会考虑一下的,你方便留个通讯方式吗?” 卡米拉留了号码,同时也给容幽发过来一张照片。 照片上,一名脸色苍白消瘦的年轻人正在忧郁地微笑。和卡米拉说的一样,他和容幽一般年纪。 容幽看了许久,又问:“我可以回到孤儿院的旧址去看一看吗?” 当年那座孤儿院,是战争年代过后无数林立的孤儿院中其中一个,并不起眼。 许院长几乎是以一己之力负担起了所有的开销,生活十分拮据,孩子们更是没有什么正常的童年。 容幽对许院长的印象已经没有剩下多少,但他看见熟悉的摆设之后,一段痛苦而记忆骤然间涌上心头。 他想起来一件事,那可能是唯一一次见到许院长失态。 这名院长曾经鞭挞着年幼的容幽,对他说:“你凭什么任性!你有什么资格说东西本来就是你的。别人有父母,你没有!容幽,你没有!你给我记住,你没有资格和别人争抢,你没有资格保占有什么私人物品,你更加没有资格说‘我喜欢,所以想要’!改过来,你给我改过来!不准掠夺,不准占有,不可以与众不同,你会死的,容幽!” 小容幽当时很倔强地说:“我有父母,我什么都有的,我只是从来没见过他们而已,凭什么说我没有?” 院长说:“不准再想父母的事情!容幽,你天生是个孤儿,你什么都没有,你什么都不懂——你正在渴求的东西,只会招致你的死亡……” 他是第一个戳破孩子的梦的人,所以小容幽恨他。而恨一个人的最好方式,就是忘记他,让他从自己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克制,就像是容幽与生俱来的能力一样。 他牵着白瀚的手离开孤儿院的时候,已经心如止水,从此没有再关注过许院长的任何事。 而现在,容幽已经不再恨他,因为他意识到,在许院长那种行为的背后,一定有着一个神秘而痛苦的缘故。 第29章 风险 容幽去见了卡米拉, 许院长的未亡人。 卡米拉是个很憔悴的女人, 身上隐约带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在出来见容幽的时候,明显刻意地打扮过。 容幽问卡米拉要了孤儿院是剩下的所有资料。 卡米拉很有些羞愧,说:“我真的不是故意要使用它们的,我先生当年去世的时候就说过, 一定要将这些档案全部销毁, 防止有人对孩子们不利。当年的那些孩子们, 基本上都已经找到了合适的家庭, 不应该还被这些陈年旧事牵绊住。我……唉, 如果不是小恩,我当年应该已经烧毁了一切,自己也跟着我先生走了吧。” 这些档案很陈旧了,甚至还有纸质、手写的资料。 容幽一页一页地翻阅, 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档案袋。 然而他打开一看,里面是空的, 翻遍了档案袋, 只从里面抖出来一些陈年的灰烬。仿佛当年有人曾经对着他的档案一根根地抽烟,最后不小心将烟灰夹了进去。 卡米拉说:“我真的不知道资料为什么会唯独缺少你的这一份。我检索的是电子档案, 所以里面有你完整的血型,还有入院时间,但是其他的内容就已经没有了。” 容幽也看了这一条记录,许院长写道:“6173年末,红晶战争结束, 我收留了第一批孩子。这孩子太小,手握一片黑色龙鳞,就叫容幽。” 对比其他孩子的收留记录,这一条实在太短,信息量寥寥无几。 而且,只有容幽是一开始就拥有着名字的。其他孩子都是在往后的日子里,陆续用各种方式为自己抓阄,抓到一个名字的。 容幽说:“夫人还记得当年的事情吗?” 卡米拉摇了摇头:“很抱歉,我知道的不多。对了,你小的时候,或许曾经见过我,那时候我只是一个义工。大约是在你离开之后一年,我才正式和先生开始谈感情,之后就顺理成章地结婚了。我们婚后一直无子,而小恩同时也因为先天疾病的关系没有人收养,所以我们才决定收养他。只是没想到,决定没做多久,我先生就……” 容幽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的这两份档案,我可以拿走吗?” 卡米拉说:“当然可以,本来这都是要销毁的。” 容幽站起身道:“走吧。” 卡米拉怔怔看着他。 容幽笑了笑,说:“许恩不是在等造干移植吗?我总得先做个匹配,然后我们再谈怎么捐吧。” …… 造血干细胞移植要先做配型,四个点以上吻合的话就有了理论上移植成功的可能性,继续做八个点的匹配,吻合的数量越高,成功率也就越高。 容幽和许恩做出来已经有四个点了,高级的匹配第二天会出结果。 他去看了病房里的许恩,这个男孩还在昏睡当中。容幽觉得他的眉眼间有些许熟悉,说不定还是小时候的玩伴。他们都是孤儿出身,当年孤儿院最艰苦的时候,不乏相携出去逃难、从此一去不回的孩子,因此最后留下的,一定都是互相扶持着过来的人。 只可惜,容幽当时太小,现在已经不太记得了。或许唯一留在他身上的,就是被强行压抑着的龙性,以及被许院长和白瀚共同潜移默化地教导而出的人性。 卡米拉充满激动和期冀的泪眼,在容幽眼前挥之不去。 他忽然感到非常羡慕。他并不是羡慕许恩能够被一对很好的养父母收留,而是羡慕他们可以相濡以沫走到今日,羡慕许恩还有机会被拯救回来。 白瀚的枯萎病却是绝症。 当年的容幽哪怕跑遍全世界,哪怕付出一切代价,都无法挽回白瀚的生命,就连只延长区区三天也不能。 容幽看着熟悉的重症病房,心情极为复杂,最后说:“下周我会再来,如果你们还需要我的话。” 卡米拉将脸埋在双手中,旁若无人地大哭失声。 回去后,容幽在想怎么跟谛明解释这件事。 他隐约察觉到谛明应该是不高兴见到自己冒险,于是首先想办法试探。 容幽又没注意到,自己心虚或者有求于人的时候,态度一下子变得极为亲昵和殷勤。 一眼就看了出来的明亲王看着他背后那条晃来晃去的小尾巴,决定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道:“我本来还担心你今天心情很差,看来是我多虑了。” 容幽将路上买的点心一股脑地倒出来,道:“看看看,这个蜜汁香草冰淇淋……可甜了。” 不知道为什么,谛明挺喜欢甜食的,这一点和他的形象截然不同。当然,因为养病的关系,他基本上只能接触老干部餐了。容幽将心比心,觉得如果是自己在这种处境里,一定会瞬间爱上一个能偷偷给自己买甜食的大帅哥。 于是他敦促着店员加了很多白砂糖……很多白砂糖……糖…… 谛明只舀了一口,感觉到颗粒物在自己舌尖摩擦,甜到舌苔发麻,郑重道:“容幽,太好吃了,留给你。” 明亲王这辈子都没有尝到过如此纯粹的砂糖味道,感觉人生都得到了一定的升华。 容幽已经开心到飞起,连忙引出话题:“亲爱的殿下,你还记得我上次在地震里面救的那个人吗?他最近过得可好了,听说评上了高级职称,我一下子感觉自己救的特别有意义。” 谛明道:“你觉得开心,这很好。” 容幽还没来记得说话,谛明又冷冷道:“但下次免谈。” 容幽:“……” 明亲王把糖衣尝了一口,炮弹完全打回去,不近人情地说:“下次你再敢冒险救一个不相干的人,我就扣卡罗尔一个月的工资和饭补。” ——等等,还有这种操作?!但是为什么要罚学霸君,学霸他又做错了什么! 容幽目瞪口呆道:“为什么扣卡罗尔的工资?” 谛明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慢条斯理地说:“我罚你轻了,你根本不知道错,但我又不可能罚得重了。既然你想仁慈,那我就同你讲义气——我罚的是卡罗尔,你还敢犯吗?” “……”容幽心想这真是太过分了,不愧是在政坛上掰手腕的亲王大人。 还没有来得及在谛明那里过关,第二天,匹配的结果就出来了,卡米拉给容幽发了邮件。 容幽和许恩有五个点的吻合度。 对于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来说,这五个点已经是很高的结果了,可以说容幽就是许恩的救命稻草。 容幽到医院当中去做身体检查。 医生例行公事地让容幽先做体检,然后到了比较敏感的环节,问容幽说:“容先生家庭条件还好吗?” 容幽道:“我家里已经没有人了,但……嗯,我有一个相处比较好的恋人。” “造干捐献以后,按照现在的医疗条件,一个月左右之后就没有任何症状了。但是那一个月间,你的身体会比较虚弱,容易患病,所以很需要人的照顾。所以和你的家人沟通是非常重要的,一定要确定他们也做好了能够照顾你的准备。”医生说,“还有你的经济条件也要允许可能长达两个月的休养期,多注意补充营养,不适合劳累工作。” “这一点你可以放心。”容幽说,“关于沟通的事情,我会尽快解决好的。” 医生看出点端倪,强调道:“一定要和家人沟通好啊。” “他精神不好,我不希望他整天担心这件事。现在不是还不确定到底能不能捐献吗?”容幽想了想,说,“假如确定出来我可以的话,我一定会和他商量的。他如果实在不同意,我恐怕也只能放弃了。” “你不要有太大压力就好。”医生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体检的结果也出来了,医生首先看了容幽的血液情况,点头道:“容先生非常健康,免疫系统比较活跃,可能是最近生过感冒之类的小病,其余没什么了。” 接着他又看了眼容幽的其他体征,皱眉道:“体重是不是查错了,不可能只有60公斤。可以麻烦你重新测量一次吗?” 体重问题就很尴尬,按照容幽的外表来看,他应该是1.78米,大约70公斤,看上去就非常精神和健康,属于让人惊艳的小帅哥。但是每次实际上秤之后,容幽就只有60公斤或者更少,屡试不爽。 这可能是因为神龙的体质到底和人类不一样,毕竟这是一种腾云驾雾的生物,在龙形的时候基本是没有重量的;而人形时虽然和人类相差无几,但本质上仍非常强悍,并不完全相同。 容幽就问道:“多少体重合适?” 医生道:“至少要达到你这个身高的标准体重,70公斤是最低限度,再低的话我们是绝对不能进行手术了,这是对你们最基本的负责。” 许恩的身体被预测还有少则两个月、长则五个月的时间,时间紧迫,恐怕也不会再找到第二个适配者了。 容幽开始发愁如何增加自己的体重了,假如体重在一个月内不达标,他肯定没法捐了。 但这真的是他十八年来从未涉及过的课题,只能根据别人的减肥内容反着来:多吃,多睡,就是不运动。 这导致谛明有点诧异,说:“容幽,你在生气吗?” 容幽生怕他会担心,便说自己一点事也没有,就是突然想吃东西了。 结果谛明说:“但你很明显在把自己往小猪的道路上培养,这是在准备罚我以后抱不动你吗?” “……”容幽说,“是啊,我轧死你!” 第30章 体重 自从进入云室之后, 容幽的能量消耗就变得有些大, 这导致他饭量也变大了。 他本来就能一顿吃两碗饭,一天吃四顿(加了个夜宵)。 但他就是不长体重,这部分热量是他的正常消耗。 容幽想要长胖,需要的努力不是简简单单多吃一碗饭就完了的,因为他饭桌上再多吃的话, 感觉会把肚皮撑破。 在容幽连续两天吃得肚皮溜圆、躺在椅子上仰天思考人生之后, 谛明终于忍不住了, 说:“容幽, 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说, 不要勉强自己。” 一开始的时候容幽试探了一下,被他堵了回去,现在也正在愁怎么告诉他的。但是总之体检的时候,容幽想着结果出来了再说;体检结果出来了, 容幽就想着等手术确定可以进行了再说。 万一是虚惊一场,最后并不需要真的冒险呢…… 容幽于是摸着肚皮说:“没有的事!真的没有!” 谛明用审视的目光看了容幽片刻, 又低头看了他的肚皮片刻, 眉头微微攒起。 第二天,容幽正式被宣布了一个新规定。 霜楼道:“是这样的, 新出的规定,入职刚好21天的员工要去另一个食堂用饭。” 容幽吐槽道:“除了我,你告诉我还有谁正好入职21天?而且到了明天怎么办?” “很简单。”霜楼正色道,“入职刚好22天的员工要去22号食堂用饭。” 容幽眼睛都瞪圆了,不用猜都知道, 绝对是明亲王殿下又使出了超级不要脸的招数。 等他被带到所谓的21号食堂,果然看见环境清幽、布置温馨,两边栽满了花草,桌上铺着上好的丝绸,中间摆着一个烛台。 谛明坐在他对面。 此情此景,容幽简直都不好意思说出自己每天的菜单了,于是手动减少了两盘肉菜。 接着,菜还是铺了整整一个桌子。 容幽打哈哈道:“那个,这个桌子很小嘛。” 谛明两手交叉,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容幽,你是不是在准备什么?” 迎着他的目光,容幽心跳都漏了一拍,神情严肃地说:“没有的事,瞎猜什么呢。” 接着谛明戏谑道:“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你在备孕。” “备……”容幽感觉好像有火在烧自己的屁股,连叉子都当的一声掉进盘里,努力维持镇定的神色说,“胡说八道!要备也是你备!” 谛明挑了挑眉毛,慢吞吞道:“那如果万事俱备,什么时候能办正事呢?” 他明明一个字都没有多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容幽听出了很含而不露的情欲意味,一瞬间脸红心跳,说不出话来。 “小龙,你真年轻。”谛明含笑说,“你的驯龙师考试的核心教科书上,第237页有一段删减的内容,是被现在的皇帝在年轻的时候主张删掉的,好奇么?” 容幽点了点头。 谛明说:“自己查,不告诉你。” 容幽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查了一下这段被删减的内容。 虽然是被删去了,但是这件事当年有过争论,还是被皇子(皇帝当年还是皇子)最后一锤定音的,所以搜了一下历史新闻就找到了。 被删掉的是:“神龙性淫,无所不交。善龙神贤,恶龙神强之,而诞三子。” 容幽:“………………” “无所不交”的含义就是:龙什么都能X,还能接受强X这种形式,这在龙类的原始社会结构当中并不犯法。实际上,神龙如果不动情,基本是不可能交合的,因为身体结构不允许。 所以恶龙神强X善龙神这件事情吧,多半是合奸。而且,善龙神巴哈姆特的性别是男性,恶龙神提亚马特是女性,后者给前者生了三个儿子……咳咳咳,可以说是非常彪悍了。 只不过除了人类,神龙没有办法和其他种族杂交来孕育混血儿。据说当年善龙神就觉得很遗憾,所以特别拿出了自己的感性,造了一个新的种族,也就是现在的朱雀族;然后又拿出了自己的理性,造出了星灵一族。 顺带一提,人类也是善龙神根据自己的人身形象来造的。多半就是因为形态上有一半的相似,所以神龙就偏偏可以和人类生混血,别的种族就不行。 容幽看完这部分被删掉的资料,觉得三观都被洗礼了一遍! 原来皇室为了保住神龙的形象,真的是付出了相当大的努力。这一段如果还留在教科书里面,甚至在驯龙师资格考试的题库里面……那样的话皇室哪里还有什么高贵形象可言啊!他们能坚持六千年的一夫一妻制度不动摇,真的是非常了不起。 更了不起的是明亲王殿下,居然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地……开了个荤段子。 开得容幽在隔了五个小时之后,突然间面红耳赤。 道行可谓非常高深了。 第二天,容幽的22号食堂,是在海底通道。 第三天,23号食堂,是在轨道空间站。 第四天,24号食堂,是在高空观望台上,脚下玻璃半透明悬空,坐在上面如履山河。 容幽终于忍无可忍了,说:“是不是也太铺张了,我只不过是吃饭啊。” “你是在塞饭。”谛明说,“吃得这么痛苦,还要拼命往下吃。容小幽,我可以不问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地吃东西,但是你应该考虑一下自己的胃部健康。何必这么着急,停一停,看看旁边的风景,它们都是为你而生的。” 容幽安静了一会儿,拿着勺子继续吃了两口,突然厚着脸皮说:“我想在月底吃到70公斤,我现在太瘦了,不好看。” “你怎样都好看。”谛明一手支着下巴,淡淡地说。 虽然这句话很普通,但是说来带着两分漫不经心、八分理所当然,听的人就自然而然地高兴了起来。 容幽笑了笑,接着突然想道:如果我是在遇到谛明之前准备做手术,也会像今天这样轻松吗?虽然他不同意我冒险,但只要有他在身边,我就自然而然地敢做出这样的决定。放在以前,我恐怕是没有这样的底气的。 像拿着珍宝的孩子,他忍不住再次确认地问:“殿下,如果我病了,你会让我在这里留下,然后照顾我吗?” “说什么傻话。”谛明说。 容幽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很傻,但还是忍不住高兴地笑了出来。 结果谛明就继续道:“你每次生病或者喝醉,都变得那么可爱,当然是先圈养起来。” 容幽的笑容卡住了:“……”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谛明接着声音很温柔地说:“谁敢让你生病,我送他进恒星内部观光,时限一百年。准许随身携带一张A4纸,别的一律没收。” “……”容幽寒毛直竖,但还是忍不住说,“上次就是你惹我生病的。” 谛明笑容不变:“那你收拾收拾东西,准备跟我进恒星内部吧。” 容幽心想这人这么不要脸的招数到底都是怎么想出来的!明明当年刚遇到的时候是很绅士的! 事实证明,再绅士的男人,也是有恐怖的一面的。 明亲王的黑化点无疑就是容幽。容幽胆敢出事,或者出轨,他就敢瞬间完成黑化。 容幽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一旦手术确认能进行了,他就得跟谛明摊牌,否则谛明说不定会屠了那个医院…… 一个月后,他站在秤上。 数字显示:61.45公斤。 容幽:“……” 小黑龙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当中。 为什么他会这么身轻如燕!为什么他整整一个月的胡吃海塞,却只重了三斤!而他的目标是二十斤啊!他对不起所有为了他的体重大业而牺牲了的食物! 谛明站在容幽身后,也瞄了一眼秤,说:“你真可爱。” 容幽说:“我只是称个体重,哪里可爱了?” “龙有多重是他自己说了算的。”谛明说,“人类的体重多半是由液体构成,而龙的内脏器官不同,有一部分是雾气,所以当然会比人类轻很多。你想在秤上变重,用精神力控制一下就可以。” 刚说完,容幽模糊地感觉到,谛明的精神力探了过来,在秤上一停。 新的数字:70.00公斤。 容幽瞬间好像找到救命稻草,说:“这么说我60公斤其实不轻?其实很标准很健康吗?” 谛明说:“成年体的龙都会比同等体型的人类轻上十公斤左右,你体重很标准了。” 容幽高兴道:“你快教我这一招!” 谛明道:“你不是想长胖吗?怎么,目标变成了单纯的迷惑一个称就满足了?” 还好容幽才思敏捷,马上机智地说:“没有,我只是看见你这么厉害,想学一下精神力的应用。” 谛明说:“去云室里学吧,你现在根基太浅,还不知道怎么外放。” 容幽心想:云室!你不怕掉马吗? 说起来,明亲王还不知道容幽已经知道他就是青先生的事情…… 容幽想起谛明也有这么多事瞒着自己(而且还理直气壮,丝毫不见心虚!),顿时决定偶尔也要反过来逗他,于是故作困惑地说:“殿下,我好像从来没在云室里见过你,你是不方便进去养病吗?” “……”谛明沉默了一下,“嗯,我不方便进去。” 容幽说:“那真是太可惜了,我还想给你介绍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的。” 德高望重的老前辈! 明亲王沉默得更久了,终于突然撇过头,说:“我去喝个茶。” 第31章 预期 这天夜里, 云室。 青先生明显气得不轻, 对着月亮陷入了沉思。 容幽一边窃笑,一边哄他道:“青先生,你今晚真亮。” 青先生说:“容小黑,我又不是灯笼,有你这么夸人的吗?” 容幽说:“彼此彼此, 你夸我的时候还说我‘黑到发亮’……” 青先生:“那是因为你确实黑得很好看。” 容幽:“嗯, 青先生也亮得很好看。” 青先生:“容小黑, 你又想上卫星了吗?” 容幽终于缩了, 说:“好吧, 青先生你一点也不亮,灰不溜秋的真难看。” 青先生:“………………” 他的小黑龙变活泼了,也学坏了。 容幽见好就收,得了便宜还卖乖, 说道:“青先生,你教我怎么用精神力吧。” 青先生说:“你不是已经学会收缩精神体了吗?” 容幽说:“我觉得你能控制云、雨还有雷电, 非常酷炫, 我也想学。我也是龙,没道理只能变大变小啊。” “你还未成年, 小心精神力损耗过度。”青先生说,“控制一下云倒还可以。你仔细感受一下精神力。” 他话音刚落,一道力场无声地笼罩了容幽,轻轻拨动着他的须发。 容幽喃喃道:“好痒……” 青先生明显公报私仇,一会儿闹一下他的腹部鳞片, 一会儿撩一下他的尾巴,还能一本正经地说:“大约就是这种感觉,你严肃点,别一直嬉笑,真是不成体统。” 容幽心想:这和明亲王殿下一模一样的不要脸的本事!我以前怎么就没察觉到!!! 他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集中了自己的注意力,好奇地随着青先生的精神力转了一圈。 青先生说:“你之前已经算是能够用精神力观察四周了,现在可以想象自己的目光凝成了实体,投射在云上的时候形成了一股推力。” 容幽试了几回,不得其法。 未成年的小龙就是这样,像第一次学飞的雏鸟。青先生又耐心教导说:“你吹气会吗?” 容幽:“噗——” 轰一下,一股巨力,周围的云层全部被吹散了。 “让你吹气,不是让你吐息!”青先生道,“你这小家伙,精神力还不会用,吐息倒是有模有样了。但你太超前,你的息囊还没有成熟,吐不出东西来的。” 容幽惊诧道:“吐、吐息?我也能喷火吗?” 转念一想:对啊,他学了很久了,龙都能吐息来着,为什么就从来没想过自己也有这个天赋能力…… 说到底,他还是生活在人类社会中的容幽,并不能对自己身为龙的身份有个彻底、成熟的认知。 “……黑龙多数是酸液,让你失望了。”青先生说,“现在言归正传。你现在是精神体,实际上不存在吹出来的气息,之所以能形成风,是因为你的精神力下意识的制造。你再感受一下,用同样的方式,去推动云。” 容幽道:“没有云了。” 青先生“唔”了一声,微微发光,在高空中凝聚起了细小的水珠,很快形成了云层。 这回容幽只用了一次就成功了,无比兴奋道:“哈哈哈哈,青先生你看!我可以行云布雨了哈哈哈哈哈!” 他盘旋了一圈,吹出来一朵棉花糖状的云,结果又马上觉得自己脑袋秀逗了,在青先生面前炫耀这个。 青先生却说:“嗯,你很聪明。” 容幽心中高兴,嘴上卖萌道:“谢谢青先生,么么哒。” 青先生闪烁了一下,忍不住笑意地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听不懂。” 次日,容幽还没来得及展示自己的学习成果,突然得知了一个消息。 明亲王的病情又反复了,被临时安排了一次会诊。 他从帝国中心带出来的私人医生团队如临大敌,其余的管理也对工作人员都下达了禁足令,一时间公馆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容幽心里一沉,觉得可能是自己昨晚上做得过火了,或者是谛明又用了太多次精神力导致的。 他闷闷不乐,使得学霸也问道:“容幽,你怎么也一张苦瓜脸?” 容幽说:“嗯……某人病了。” “你家贵族大小姐啊?”学霸说,“病了你就去看呗。” 容幽说:“他可能现在没醒着,周围围着无数人啊,我不知道怎么进去看。再说,万一打扰了……” 学霸恨铁不成钢道:“人家本来就是贵族了,你还怕东怕西的,更加加大身份的差距!既然你们在谈,那你直接去闯啊,真有人敢拦着你,你就让大小姐一巴掌摁死丫的。” 容幽撸起袖子道:“不用说了,我这就杀将进去!” 学霸道:“这回不跟我强调什么‘我们没在谈恋爱’了?切,你们这种人我看多了,心口不一,嘴上说成不了成不了,实际上都快珠胎暗结……”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容幽马上想起了“备孕”梗,顿时感觉自己眉毛又烧着了一样,“我去了!再见!” 实际上,容幽被一路开绿灯,直接进了谛明的卧室。 这间卧室很宽敞,但也没有容幽想象中的“几百平米”那么夸张,只是布置错落有序,显得每个角度都各有情趣。 谛明正靠坐在一张纳米椅子上,见他进来,就说:“坐。” 容幽坐在他旁边,仔细地打量他的脸色,发现他精神很不错。 “吓到你了?”谛明说,“其实没什么事,霜楼过度敏感了,我也就顺便把这个月检查提前几天。” 容幽还是有点忧虑,说:“殿下,你这样很让人担心啊。这个精神力的问题,真的没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解决办法是有的,只是不太方便。”谛明说。 容幽想了想,觉得也是。但连身为明亲王的谛明都不方便的办法,想来一定是难于登天吧? 他拧眉深思的时候,谛明又说:“不必担心,这次我已经做了决定。等回到帝国中心,就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容幽的眉头一下子松融了,说道:“能彻底解决就好!要不然你提前回去吧,我害怕你留在这里出点什么事……” “我提前回去,你的驯龙师资格考试呢?”谛明含笑道,“要不然你随我回去巴哈姆特星,我公器私用给你盖个章,直接升任高级驯龙师,服务对象是我一个人,免得旁人多嘴。” 考试是容幽年初就报名的,报名时间也早就结束了,这个是全国统一的。也就是说,他没法在这里注销掉考试,再跟去帝国中心报名。 容幽想也不想道:“那我不考了,大不了明年再战。” 谛明微微笑了,看着容幽,说:“我的情况你也看见了,你在我身边,没有什么反复的说法。只不过是再多等一个月,等你好消息传来,我就把你绑了,到时候你不想走也得走。” 容幽觉得自己大概是有病,听到把自己绑走什么的,居然忍不住觉得很高兴,说:“我估计你绑不住我,我昨天学会了使用精神力,绳子一解就开了。” 谛明伸出手掌,说:“手给我。” 容幽伸手放在他手掌上,刚来得及感受到他的温度,突然就被扣住了五指。 “你用精神力,挣脱得开么?”谛明问。 容幽摇了摇头,想调戏他一句“小手真好摸”,结果又不敢,只好乖乖道:“尝试一下的勇气也没有了。” 谛明笑了,说:“油嘴滑舌。” 这次出门,容幽可以说是意气风发,走路都好像自带着人生赢家专属的背景音乐。 他在医院重新做检查的时候,医生都忍不住问:“是不是有什么大喜事发生?” 容幽笑眯眯地说:“嗯,我老婆真爱我。” “哦,我看的出来,你也很爱尊夫人,她一定很好。”医生礼貌性地说。 容幽内心对着“尊夫人”这个称呼已经笑炸了,脸上还摆着很谦虚的神色,说:“哪里哪里,他也就是年轻貌美、位高权重,除了有时候不要脸一点,有时候爱吃醋一点,其他时候都很绅士。” 医生满头问号:女的,用“绅士”? 容幽兀自沉浸在恋爱的喜悦当中,一边走到了秤上,拿精神力对准中间一戳。 一不小心,分寸没有太注意。 出来的数字:86.54公斤。 医生低头看了看这数字,抬头再看看容幽的标准身材,又低头,又抬头,满额的问号快要溢出来了,懵逼道:“秤好像坏了?” 话音刚落,容幽已经自动走到了旁边的备用秤上,脸色无比认真地对着数字。 只见那数字先到90,然后嗖一下掉到50,然后吓了一跳,连忙滚回80多,最后上下波动,无比费劲地停在了75公斤上下,小心翼翼地晃悠一下。 医生看了半天,超级勉强地说:“就算75……74……还是75公斤吧。” 容幽松了一口气,终于能跟着他进去确认手术了。 许恩剩下的时间不多,医生给他们安排了半个月就动手术,下周容幽就该来打动员针了,同时许恩也要开始做大剂量的化疗来摧毁他原有的整个免疫系统。 容幽算了算,做完手术他可以休息两周,然后去驯龙师资格考试。时间很紧,但他相信龙的体质,恢复起来一定很快。 现在最重要的问题只剩下一个,那就是如何和黑化的明亲王商量了。 第32章 动员 这次回去, 容幽刚好被谛明抓了个正着。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 谛明道:“又溜出去做什么?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派人跟踪你的消息,就放任你在外面野,倒是惯得你干脆连理由也不找了。还不交代吗?” 容幽心里也早就准备摊牌了,想了一会儿,说:“殿下, 你先听我说。我本来是星辰孤儿院收留的孤儿, 一直到七岁上才被我爸爸收养的, 所以院长对我有恩。这次院长有一个养子病了, 需要造血干细胞移植, 正好和我型号匹配,能够做手术……” 他还没说完,谛明眼也不眨地说:“不必说了,不准去。” 容幽早就知道他估计不同意, 好声好气地说:“可是我真的已经是他最后的希望了。先不说许院长养了我七年,好歹也是一条人命, 而我只用付出休养一个月的代价, 说不定还更短……” 谛明道:“一个人类而已。容幽,你是龙……” 容幽最看不惯他的一点, 就是他对生命的漠视。听到这里,容幽就忍不住了:“先不管种族的问题,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适配者,确认能够救命了。我怎么能眼睁睁坐视他从满怀希望,又变成绝望的等死?” “容幽, 你是龙,但有些关于龙的事情,你还没有学到。”谛明说,“龙血是龙的力量的重要组成部分,你不应该随意赠与别人,这本身就相当于是一种传承。你是在向外传承龙裔你知道吗?” 容幽学的就是这个方向,当然知道这一点。 龙血一直有着很特殊的地位。从前也有过龙血者进行造干捐献的先例,接受者会获得龙的一些特性,类似于成为龙的后裔,但是却不会继续传承给后代;而对于捐赠者,也只是虚弱了一个月的时间,和人类进行捐献没有什么区别。 说到底,人类本身就是按照神龙的人形态来造的,二者的身体结构没有太大差别,只是流淌的力量水平不同罢了。 “我还是想救他。”容幽认真地说,“我的血还会再生,失去的力量也会补充回来,一时的虚弱不代表什么,但对他来说就是一场新生,这让我感觉很荣幸。殿下,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冒险,但是这是我的血,我想我可以自由地处置它。” “说的好。”谛明说,“依然不准。从今天开始,你不准随意出门了。” “……”容幽气得想炸鳞。 他好声好气地跟谛明说道理,结果明亲王二话不说就使用强权来压制!这简直是太过分了! 容幽决定做最后的努力,他开始了一场单方面的战斗。 他决定保卫自己的人身自由权和许恩的生命权,次要的关键点就是要让谛明知道强权不代表一切! 同时,明亲王殿下的身体健康也非常重要,还是不要刺激他为好。 于是容幽的战斗模式是这样的:静坐抗议,小心地观察谛明,继续静坐抗议。 “……”谛明说,“小幽,你眼神这么热烈,我没法继续看文件。” 容幽继续盯着他,不说话。 谛明微微侧过身,将文件放在膝上翻阅。 容幽把凳子搬去他面前,两手撑着下巴,面无表情地继续盯着他。 谛明又坚持了一会儿,终于忍无可忍,将文件一摔,道:“就算你再看上一百年,我也不会动摇的。” “就算你丝毫不动摇,我也能看上一百年。”容幽不甘示弱道。 反正明亲王殿下这么好看,多看一会儿其实挺惬意的。 两个小时后,霜楼将军第一个知道了这场战斗,紧急赶到战场,无比紧张地将容幽拉到一边,严肃道:“容幽,你到底在做什么?难道还有人比殿下的安危还重要吗?” 容幽说:“如果是我惹了他,那我会负责哄好他的。” 霜楼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懂你们两个的情趣,但你不准像上一次那样,二话不说就甩脸色然后走人了。” 容幽说:“我知道,我不会了。” 两个人嘀咕了一会儿,霜楼用颇为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容幽一番,最后妥协道:“好吧,但我会在这里看着。” 他开始负责端茶递水,但却不知为何,觉得很如坐针毡,感觉似乎……在场的两个人都相当不领情。 不但不领情,而且殿下好像有点不高兴,说:“说完了没有,是在商量怎么对付我?” 容幽说:“跟霜楼将军没关系。总之你没有权力限制我的捐赠自由,我下周一定会去打动员针的,你要是敢把我关在这里,我就……我就报警。” 谛明笑了一声,说:“报警有用么,容小幽?” 容幽说:“我去跟皇帝告御状。虽然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是总归有人能治你的。” 谛明闻言后,微微一笑,似乎对容幽的这句话更觉轻松,但想了想,却没有接话,转而道:“你这次敢走,我就扣卡罗尔一年的工资。” 容幽内心咆哮:学霸君又招你惹你了吗!每次都来迁怒这招,殿下你真是好棒棒哦! “你敢折腾卡罗尔,我就……”容幽话语停住了,脑海里千回百转,死活找不出来任何可以拿捏住明亲王的把柄。 半晌后,容幽视线忽然瞥到了恭敬地站在旁边充当路灯的霜楼将军,突发奇想道:“你要是对付卡罗尔,我就对付霜楼将军!我打他你信不信?” 霜楼:“?” 霜楼是谛明的左膀右臂,不说地位上,能以家臣的身份爬到将级军衔,所需要的能力和资源都不可想象;光是信任程度上,很明显谛明也颇为重用他。 退一万步说,就算谛明未必内心里真的在乎霜楼,但是当着心腹的面,明亲王是显然不可能说出离心的话的。 片刻后,谛明道:“你尽管试试。我关不住你,我可以关住卡罗尔,恒星监狱还空旷的很。” 容幽怒道:“那不如把我也一起关了啊!我还觉得一个人很寂寞,想带着霜楼将军一起被关进去行不行!” 霜楼:“???” 谛明冷笑道:“好的很,不如我也一起进去。” 容幽说:“行啊!我们凑足四个人打牌算了!” 谛明想了想,道:“不行,霜楼不会。” “……哇,”容幽说,“你居然会打牌,殿下你居然这么接地气的吗?” “不会,但我有伊西多,没有什么棋牌是它不能会的。”谛明冷冷道。 容幽真的想爆炸了:“你居然用人工智能来打牌!你为什么不干脆开个透视外挂算了!”你敢不敢更不要脸一点! 谛明说:“别生气,我们两个一队。” 容幽想了想,瞬间变得很高兴:“这倒是不错。” 一边的霜楼:“?????”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刚才真的是在吵架吗? 这场战斗持续了一周左右的时间,容幽真的到了该去打动员针的时候了。 努力旁观并试图为殿下保驾护航的霜楼将军,已经感觉自己快要心力交瘁了。让他更憔悴的是,似乎明亲王的心情依然不错,跟容幽吵嘴吵了一周之后,食欲都好了那么一点。 到了打动员针的那天,容幽并没有真的被禁足。 但他也没有真的一声不吭地离家出走,他想了半天,最后留下了一封邮件定时发送。 邮件里,他大体上在说:殿下,我去打动员针了。虽然知道你还没有同意,但是我觉得我最后还是会说服你的,所以我先去打动员针。你千万别生气,万一出现了别的适配者,我肯定马上退缩,回来陪你,我保证以后惜命得不得了,谁喊也不上去了。 完事之后,他还给霜楼留了一封邮件,说:霜楼,你帮我看好殿下,要是他真的生气了,你赶紧打我这个电话,我马上赶回来。我不做手术了,反正殿下绝对不能出事。 做下这样的决定,其实容幽的良心是很痛的,但是有时候两件事务必须要互相权衡对比。 他选谛明。 容幽到了医院里,还没有来得及找到医生撸袖子打动员针,先发现医院被包围了起来。 他看见了霜楼将军。 容幽:“……” 霜楼也挺尴尬的,说:“我收到你的邮件了,不过我正在执行殿下刚派遣的任务,所以……” 容幽问:“什么任务?” “殿下让我来检查这家医院,排查一切危险元素。”霜楼说,“另外,我们的御医正在对许恩先生进行会诊,以确认他的病情。我们刚搜查过所有的数据库,这个星系里确实没有别的配型成功的人了。” 容幽听完,良久说不出话来。 他不是觉得自己一个礼拜的努力取得了结果,而是突然理解了谛明的心情。 他不希望谛明出一点点事,哪怕心情差上一点也不行。 但谛明又何尝不是如此。 容幽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任性了,但理智又在说自己并没有做错。这两种矛盾的心情令他感觉极为复杂,终于说:“我要回去见殿下。” 霜楼犹豫了一下,又对他坦白说:“容幽,你先别报太大希望。我刚才看了许恩的病情,他很像是精神体空洞症,这个病除了换身体之外,基本上是没法根治的。我看他的病例记录,他小的时候就接受过一次心脏移植,所以能坚持到现在,但去年开始免疫系统又崩溃了。” “其实我知道这一点,卡米拉告诉过我 ,我们只是给他多拖延一点确诊和救治的时间。”容幽说,“不过,就连御医也没有办法吗?那换身体又是怎么操作的?” 霜楼道:“御医能做的全部事情,也就是帮他多拖延一会儿罢了,兴许能支持个一年左右。至于换身体……那是朱雀帝国的意识投射手术,是他们的机密级别民生科技,只和少数几个国家做过技术交流。而帝国不在此列,所以暂时没有这样的技术储备,也没有实行手术的基本能力……” 又是一种缓慢死亡的绝症,世上还有比这更绝望的事情吗? 容幽听了之后沉默良久,想起卡米拉含泪的双眼,他想起当年自己听到白瀚病情的时候,也一样从难以置信,慢慢悲痛欲绝,最后疲惫交加地认了命。 容幽叹了口气,说:“能多活几个月是几个月吧。” 第33章 表态 容幽回去之后蒙头睡了一觉。 大约是心情的起伏变化, 偶然间触发了他的精神力, 所以他无意间又进去了云室。 青先生正在云室里,见他情绪不佳,便关切地看着他。 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掉马了——容幽光是看见他,心里便觉得很温暖,说:“青先生, 我今天又去见了一个恐怕注定要死的人。” “不要为其他人心伤, 容幽。”青先生说, “再吝啬一点自己的感情。我宁可你永远不感动, 这样就能永远不悲恸。” 容幽想, 这他怎么可能做得到呢,长到这么大,他最感动的两个人就是养父白瀚和青先生了啊。 “为什么快乐的岁月都注定要过去,美好的人都迟早要离开呢?”容幽说, “如果当年我有任何办法,可以让我爸爸多活哪怕一天, 我都可以陪他去更多地方。他还年轻的时候, 说过很多次要去哪里哪里旅行,但是我们却哪里都没能去过, 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俗事牵绊住我们。现在想来,多赚一点钱到底能有什么意义?这些钱不就是为了要和家人好好的相伴,好好地珍惜仅剩的时光吗?我们却反过来牺牲了最好的时间去舍本逐末,到头来我连和父亲的回忆都缺失了那么多那么多。我本来,可以有更多的回忆, 可以用来珍藏,用来怀念……” “小幽。”青先生轻轻拂动着云,将容幽温柔环住,许久后说,“我陪你去。” 他知道,所有的安慰都只不过是旁观者的只言片语。 容幽的坚强,也不需要别人的安慰来铸就。 他需要的是未来,而不是过去。 容幽从云室当中醒过来的时候,怔怔地坐了一会儿。 他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幸福,虽然失去了白瀚,但他还邂逅了谛明。 他去见了谛明,陪他好好地吃了一顿饭。 谛明好像完全能理解他的心情,并没有说什么话,但是这天一直陪着容幽。 “你知道吗?当年是许院长百般劝说,让我爸爸选择了收养我。”容幽忽然说。 谛明听着。 容幽说:“我自己的记录不知道为什么已经没有了,但是别人的还在。我看了一段许恩的记录,才知道当年我爸爸白瀚来孤儿院想收养一个孩子,他第一眼想收养的应该是许恩,因为他来了三次,都是直接先和许恩相处的。但是就在他做决定之前,他和院长去办公室单独谈了很久,最后放弃了收养许恩。虽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又最后如何决定,但是我爸爸最终收留的是我。所以,我其实……” “你没有抢走他任何东西,容幽。”谛明淡淡打断道,“各有天命,不是你一个孩子力所能及。” 容幽低头沉思了很久,说:“殿下,我觉得我的身世非常可疑。为什么许院长千方百计地掩盖关于我的记录,又为什么一直劝阻我寻找父母的想法?他对其他孩子从不会这样的,说不定……说不定我不是被父母遗弃的,而是因为别的什么特殊原因。” 谛明叹了口气,说:“小幽,我会派人彻查这件事,你暂时不要想太多。” “你能查就太好了,我明天就把记录全都给你。”容幽想,以明亲王殿下的力量,想彻查一个孤儿院的来龙去脉一定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容幽想了想,又将脖颈间挂着的黑色龙鳞摘了下来,拿在手上说:“这是我从小就戴着的龙鳞,据说是我父母留给我的。” 谛明忽然蹙起眉,伸手将龙鳞接了过来,翻看片刻,说:“这片龙鳞属于幼龙,而且是护心鳞。容幽,你胸口是不是有什么伤痕?” 容幽道:“是啊,我胸口有一个不大的疤,而且很淡,新的皮肤很快就长出来了。” “让我看一看。”谛明说着,抬了抬手指,令人工智能将所有窗户都降了下来。 容幽有点脸热,但知道这是正事,于是便将上衣脱了,露出左胸口一块痕迹。 这块疤只有婴儿拳头大小,颜色已经很淡了,几乎分辨不出来,但是手指放在上面,还是能感受到和其他皮肤细微的差别。 谛明碰了碰它,容幽耳垂都红了。 谛明却皱着眉头,说:“这片龙鳞是你的,容幽。” 容幽吃了一惊:“这么说我小时候曾经长过鳞片?” “幼龙是没有能力化龙的,这对他们的身体是很大的负担,更何况是在你年纪那么小的时候。”谛明道,“一般来说,只有在涉及生命危险,以人类的体质必死无疑的时候,幼龙才会本能地化成龙形,以龙类的强悍体质尝试进行自愈。如果这片护心鳞是在这种情况下取下的,那么就是有人刻意要你的命。” 容幽心中一颤,原来有人在他那么幼小的时候,曾经对他下过杀手。难道是许院长吗?应该不会,他对小容幽的紧张在乎不是假的,而且还将容幽养到七八岁交到白瀚的手上,期间几乎从没有出过差错。 容幽问道:“但是为什么这片龙鳞还会在我的手上?那个想杀我的人连鳞片都拔了,最后却没有杀我吗?” 谛明沉吟了片刻,最后摇了摇头,将龙鳞还给容幽:“不好说。这件事我会仔细去查。” 他神色肃重,让容幽也不免紧张了一会儿。 但他活了十八年,基本都是毫不设防的状态,除了在孤儿院的时期,其他时候都是和别的男孩一样自由散漫地长大,从未遇到过什么刻意害他性命的人或事。这是不是说明危险早已经过去了? 窗户重新升起,容幽也上衣齐整,在明亮的室内松了口气。 谛明道:“如何,你还是想去救那个院长的养子么?” 事情好像已经扑朔迷离,但容幽认真地说:“我下午要去打动员针。不管真相究竟如何,一切都是在人活着的时候才有意义的。而且上一辈做的事情,不应该由孩子来承担。” 谛明淡淡道:“我还是不准你去,但想来对你也没有什么用,你一向把这些话当作耳旁风,我也不可能真的打断你的腿。” “对不起。”容幽说。 如果换在以前,只要是容幽感觉自己做对了的事情,他是绝不会向任何人解释的,更遑论是道歉了。但是现在,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即便是做对了,但也是在他人为他担心的基础上。那些担心、忧虑,乃至于愤怒和悲伤,并不是一句正义就可以抹消的。 谛明垂眸看着容幽,许久后忽然说:“如果觉得抱歉,就过来给一个吻。道歉的基本道理你也不知道吗?” 容幽心里隐隐觉得不对,有点想炸鳞,但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愧疚,于是走过去,忍着羞窘感,先将两手搭在谛明的肩头。 看了好一会儿,容幽脸色越来越红,半天都没有办法亲下去。 谛明还是端坐着,八风不动,眼底带着一丝戏谑。 容幽做了半天心理准备,自己都感到耳朵烫得好像要着火,连叫谛明把眼睛闭上的勇气都没攒出来,最后终于眼睛一闭,亲了上去。 然而他并没有瞄准位置,却印在了谛明的嘴角上。 谛明笑起来的时候,那点弧度都让他感觉到了。 “怎么就这么傻。”谛明伸手捧住了他的脸,轻轻触碰他的嘴唇,最后含笑说,“先欠着,你去吧。” 他好像终于同意了。 容幽觉得自己像在天上飞! 然而他高兴得太早。 四十分钟后,容幽从天上掉下来,摔了个半死。 “你说什么?许恩转院了?!”容幽咆哮道,“为什么不通知我?他去哪里了!?” 迫于龙的威压,医生瑟瑟发抖地说:“我不知道啊,有个大人物让他直接转院的,昨晚上就走光了,全程都有军队陪护,压根没有人敢走漏风声,就连我也是今天早上才刚刚知道的……” 容幽冷静了一下,说:“那手术呢?我的动员针呢?骨髓移植到底还做不做了?” 医生说:“当然是做不成了,我们连接手的医院是哪一家都不知道。带他走的那位大人看起来冷若冰霜,我们根本不敢靠近……” 不用猜都知道,一定是霜楼将军。人人都怕霜楼。 谛明一边放容幽出门,让他以为自己得到了许可,高兴地出来打动员针;一边又让霜楼过来釜底抽薪,将许恩转院出去,教容幽根本找不到人…… 容幽感觉自己坐在活火山口上,吹一口气就能迸发出流星火雨,烧死那个做事两面三刀的混账明亲王。 医生看着容幽的脸色,胆战心惊道:“那动员针也不用打了吧?” “为什么不?”容幽撸起袖子,“来!” 过了不久,等容幽回去时,却得知明亲王又被会诊了,理由说是精神力波动太剧烈,意思就是不方便吵架。 容幽:"……"还躲我? 第34章 绑票 容幽还是坚持打了动员针才回去。 动员针主要用于造血干细胞的采集, 使其从骨髓当中分离。这个针是很多年都在用的, 也经历了很好的改良,到这时已经差不多没有不良反应了,停用以后也会立即恢复。但只要是药物,就必定还会有极少数的人有一些症状。 容幽这孩子一直比较倒霉,他就产生了一点点低烧的症状。 低烧的容幽注意力下降, 精神也不太好, 这时候又找不了谛明, 于是只能先回去休息一会儿。 等到傍晚的时候, 这股难受劲就终于过去了, 只是还有些迷糊。 容幽出去用晚饭的时候,遇到了霜楼将军。 霜楼难得穿着笔挺的制服,似乎又有什么任务要做,独自一个人走到储藏室。 今天的记忆一瞬间全部涌回, 容幽跟了上去,从背后拍了他一下:“霜楼将军, 又见面了。你今天很忙啊?” 霜楼好像吃了一惊, 将钥匙收了回去,说:“容幽, 你怎么在这里?” 容幽无奈道:“手术做不成,我还能在哪里?殿下到底让你把许恩送到哪里去了?他生着重病,你们居然还把他从ICU里挪出来,搬来搬去……” “你知道规矩的,我不能说。”霜楼严肃地说。 容幽已经算是了解他这个油盐不进的个性了, 凡是跟明亲王有关的事情,他就坚决不会妥协。想了想,容幽说:“殿下现在情况怎么样,到底是真的状态不好,还是骗我的?” 霜楼果然就回答了:“殿下精神不太好,我来取一点东西,让御医帮忙稳定情况。” 上一次也是这个储藏室,容幽是帮霜楼搬过东西的,好像是从鹰山脚下的遗迹里发掘出来的文物。虽然不知道要这个东西做什么,但容幽还是说:“那我帮你吧。” 霜楼看了看容幽的脸色,好像看出他没有什么大碍,这才说:“好吧,先谢谢你。” 将东西从里面小心地挪出来,容幽心里还是在想谛明的情况,旁敲侧击地问:“这个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对殿下有用,还不能告诉我吗?” 霜楼想了想,说:“你在这里稍等一下。” 他大约是想向上面询问,于是按着通讯器走到旁边。 容幽控制住自己没去偷窥他的屏幕,紧接着就忽然感到后脑一疼。 容幽被击昏过去,过了好一会儿才从云室当中醒转过来。 这是在白天,谛明当然也不在。 容幽有一瞬间满头问号,快速地从云层中下降,先根据过往的经验教训,给青先生留了一条讯息,说明来龙去脉。 等他再去找时,正见到霜楼独自一人开着车,从大门口离开时,刷了一下身份卡。 他刚一离开,突然有消息传到了门卫室:霜楼将军的身份卡被窃! 门卫大惊失色的同时,容幽也在一瞬间明白了—— 刚才离开的那个人,不是霜楼,而是秋辰! 容幽的精神体飞行上去,跟着那辆车出发,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就在车厢里面。 秋辰为什么这么做?难道说决定反了? 储藏室里的东西还在他手上!看来他就是为了取这个东西,那刚才说的话是不是为了骗过容幽? 容幽看着他一路上换了两辆车,最后上了轨道,停在了行星轨道登陆口,上了一架飞行器后,径直离开了行星,向着预设方向飞去。 容幽的精神体进入了飞行器,看到秋辰将自己的身体铐在一张椅子上。 秋辰就对着昏迷的容幽说:“容先生,我知道你是龙,以你的体质,现在就应该苏醒过来了。” 他好像根本不知道云室的事情。 容幽眯了眯眼,嗅到了秋辰的味道。很奇怪,他和霜楼并非是双胞胎,只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但无论长相还是气味都如出一辙,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假如秋辰蓄意伪装成霜楼的话,基本没有办法分辨出来。 从气味里,龙的本能还在告诉容幽:我比他强。他就是个人类,一个弱者。 容幽的精神体回到身体当中,慢慢睁开双眼,看着秋辰说:“没想到你竟然敢背叛明亲王殿下。” 想都不用想,秋辰一定会死的很惨。 秋辰说:“这一点不劳你费心。容幽先生,我也没想到你可以迷得他神魂颠倒,看着他时喜时怒,为了你做出种种不理智的决定,你心里估计很得意吧?” 容幽从来不和人说赌气的话,闻言只是嘲讽地笑了笑。 他的精神力在秋辰看不见的地方不停试探,最后悄无声息地解开了手铐,将其虚虚地搭在手腕上。 容幽的目光不易察觉地偏移向了驾驶座上,那个黑色的小盒子中。 秋辰倒是绕着他转了一圈,很显然依旧对当时曾经给容幽磕头道歉的事感到愤愤不平,眉宇间全都是戾气:“说实话,我很佩服你,容幽先生。你是孤儿,我也是,我们从小没有父母。你居然可以层层经营,先是继承养父的财产,后来是迷住了明亲王,连傅家的少爷都对你念念不忘?” 容幽道:“我还羡慕你有个哥哥。你有没有想过霜楼将军,你走后,他又会怎样?” “我当然会带哥哥走!”不知为何,秋辰突然大怒,“你们这种人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他揪住了容幽的领子,而此时后者已经悄悄用精神力将那个盒子搬了下来,藏进了角落中。 秋辰正对着容幽的双眼,因为怒极而收缩着瞳仁,冷冷地说:“我哥哥是冰川一样的人,看着他卑躬屈膝地侍奉明亲王,侍奉你,你是不是很得意?我真恨不得捅烂你的眼睛!你以为他为什么是家臣,为什么对明亲王死心塌地……这不是忠诚,这是一枚芯片!” 容幽怔了一下。 “我来自E1024星系,在那里我们所有有天赋的人,大脑都会被植入芯片,贩卖给权贵之后将永生忠诚,否则就会芯片爆炸而死。”秋辰语调极冷,在这时居然有了一丝霜楼的气质,“你觉得我为什么时隔十七年出生,还和我哥哥一模一样?我们根本不是同胞,我才是真正的孤儿,我是用霜楼的细胞克隆出来的复制人。从生理上说,他应当是我的父亲才对。” 正在这时,一发通讯来到了秋辰的终端上,他马上转身去看。 容幽解开手铐站了起来,看着秋辰的背影,叹了口气。 他见到,秋辰联络的人竟然是庞文少校…… 电光石火间,所有的线索层层串联,容幽已经明白了一切。 秋辰想为霜楼摆脱控制,所以在谛明病中偷了霜楼的身份卡,去偷了那件重要的文物,想要以此来要挟明亲王,或者要挟霜楼。因为霜楼假如真的被植入了那种芯片,那么他只可能在受到胁迫的情况下离开主人。 而秋辰的退路就是庞文,庞文身为这个星系的驻军主负责人,只有他才有能力帮助他们两人偷渡。至于庞文的要求…… 从他们的通讯中,容幽已经猜到,庞文的要求就是自己。 通讯中,庞文对秋辰说道:“什么都准备好了,我只能多给你三十分钟的时间。如果你不来,超光速通道会马上关闭。” 秋辰说:“我哥哥会来,因为我成功拿到了龙珠。明亲王就算根本不想要回龙珠,也一定不会放任它流落在外,否则也不可能在鹰山挖掘这么久的时间,为的不就是带回来藏好吗?龙珠丢了,就算他没有命令,我哥也一定会追过来。” 在他们对话间,容幽已经准备好了一举挟制住秋辰。 然而他话音刚落,新的通讯来了,而且来自身后的短波通讯频道。 秋辰猛然转身,正巧也见到容幽的动作,登时脸色大变,立刻举起手枪对准容幽:“不要动,容先生!” “……” 容幽也是倒霉习惯了,慢慢将双手举起来,精神力却一言不发地缠绕上了枪管。 他还记得,自己身上还有一个急救装置,那是地震之后谛明给他的。 驾驶舱内一时对峙住了。 而新的通讯,来自霜楼。 他竟然来的这么快,直接追着飞行器就来了。相距不超过十公里,他就打开了通讯,面容依然冷峻,正对着秋辰说:“秋辰,现在立刻回来。” 秋辰千言万语一时间都说不出来,只能语音命令打开了视频通讯,让霜楼看见容幽,然后说:“哥哥,明亲王的龙珠在我手上,容幽也是。你如果还想保住他,你就卸下武器,然后登舰。” 霜楼说:“还没有放弃潜逃吗?秋辰,我不可能背叛殿下。” 秋辰极为激动道:“那是因为芯片!!” “早在离开兵相大人的时候,殿下已经取出了芯片,你为什么至今不信?”霜楼冷冷道,“你既然连我都不信,为什么不干脆自行离开,还偏偏要要挟我和你一起背叛?” 秋辰急遽喘息,双目中泛上了血丝,如一个陷入绝境的赌徒,语气却反而冷静了下来,说:“哥,我知道都是芯片的错,你现在思维不清楚,我不和你说道理。你立刻登舰,乖乖跟我走,否则我就先杀了容幽。” 他的食指已经缓缓曲起,威胁的意图一目了然。 关键时刻,容幽的双目已经收缩成龙瞳,精神力在刹那间分散如丝缕,浸入了枪管当中,以妙到颠毫的操作毁掉了撞针。 第35章 完整 手枪已毁, 秋辰却不知道。 他用枪口正对着容幽的额头, 脸色狰狞道:“哥哥,那个明亲王难道没给你下过命令吗?容幽不能出事对不对?那你现在登舰,交换人质,我可以放他回去,但你必须跟我走!” “秋辰, 你有没有想过, 一切都因我而起, 给殿下添了这么多麻烦, 就算我平安离开, 到时候又能如何自处?”霜楼淡淡地问。 秋辰说:“等我们离开这里,我已经安排了手术,将芯片取出来以后就没事了,你一定不会再为那些人面兽心的贵族牵挂了。哥, 我们不要回去家乡了,我带你走, 去朱雀帝国, 或者朝阳联盟也好。银河帝国这种人吃人的地方,我已经受够了!” 霜楼沉默了一会儿, 说:“你先放了容幽。” 秋辰却不肯,说:“我知道你的战斗力,哥,你必须先登舰,卸除所有武器。” 容幽都已经听不下去了, 在霜楼能看见的角度,露出了谛明给的急救装置,一旦打开,普通武器是伤不到里面的。 就算他没有精神力,在这种情况下也不一定会受伤——容幽就是这个意思。 但是,霜楼却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他们的飞行器正在向着S169星系旁的黑洞行进,那是庞文少校所管理的黑洞驻军所在点。 两架飞行器刚离开行星引力的时候,就已经被电磁场屏蔽了,显然只有庞文有权力做出这种事。秋辰想要借助黑洞通道离开银河帝国,庞文却未必真心实意与他合作。 从霜楼的角度看来,秋辰犯下的大错已无可弥补,他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秋辰,你一直都表现得异常听话,甚至愿意跟我向殿下效忠。但殿下早就知道你有异心,他只是相信我可以解决这件事……你知道他为什么还纵容你留在我身边吗?”霜楼说。 秋辰有些吃惊,但紧了紧手中的枪,说:“我不在乎这个,我演戏已经演得太久了,一直到帝国的边境才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疏漏的机会。错过这次机会,我们就永远被困在这个地方了!” 屏幕中的霜楼神色有些悲哀,他取出了自己的枪,缓慢打开保险,对秋辰说:“当年兵相遗弃了我,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原因,现在你该知道了。那是因为我没有丝毫的野心,我什么都不想要,因此不懂得争取,不知道学习,更不在乎士兵的性命——这样的人就是行尸走肉一个,即便有再好的天资也是徒劳。我原本是个废物,兵相根本不需要我,哪里都不需要我。是殿下收留了我,他给了我一个野心。” 秋辰怔然看着屏幕,仿佛突然感受到了什么,喊道:“哥!” 霜楼说:“我需要为我们争一席之地,为从前、现在和将来,所有来自E1024星系的人争一个名义。秋辰,你是我的野心,才会一直支持我不断向上爬,就算被授予少将也不知满足。” 他将枪口对准自己的腹部,第一枪下去,鲜血汩汩而出,染红了雪白的制服。 秋辰蓦然喊道:“哥!” 容幽震惊莫名,但关键时刻极为沉静,趁着秋辰失神的这一瞬间,冲上去一把将她按倒在地,反扣住他的双手,将其制服。 但霜楼又说:“早在基因培养的时候,他们就将我失去的东西给了你。是殿下让你在我身边,慢慢给了我很多情绪。秋辰,你是我的嫉妒,所以你才会这样恨容幽……得到了殿下的宠爱。” 容幽失声道:“霜楼将军!快住手!这不是你的错!” 霜楼已经开了第二枪。 内脏破裂,他嘴角慢慢流出一道血迹,随后向后倒去,坐到了椅子上,缓缓道:“你也是我的贪婪,才会这样不知足,得到了安稳的生活,还会想要更好的权益……你更是我的傲慢,你才会觉得,殿下对着一切毫无所知,我们会有能力瞒天过海。这……怎么可能呢?” 秋辰蓦然爆发出一阵吼叫:“哥——!不要!” 他的力道一瞬间爆发出来,容幽差点没有制住。秋辰拼命地挣扎,右臂发出咯咯的骨骼声,终于抢到旁边的手枪,对准自己的面部,疯狂扣动扳机。 咔哒,咔哒…… 连续十几次。 断裂的撞针徒劳发出声音,并没有触发任何反应。 手枪被一把丢了出去。 “让我死了,你活下去……”所有的泪水一瞬间夺眶而出,秋辰说,“该死的是我,求求你住手!” 容幽已站起身,那一刻龙瞳中焕发出异色的光芒。 通讯中,霜楼吐出了一口颤抖的气息,将手枪对准自己心口,说:“秋辰,是在你出生之后,我才……慢慢变得像人了,我变得贪婪而不知疲倦,你却……仰慕我从前行尸走肉的样子。殿下说的没有错,人类的进步从来不是因为善良,而只是因为……欲望。有求皆苦,我想要……回到那时,什么都不需要……也不会被需要。” 就在这一刻,所有时间的波动凝滞在空间中,霜楼黯淡的瞳仁倒映着最后的光。 而容幽的视线已突破狭小的驾驶舱,突破甲板,排斥开宇宙中嘈杂的辐射,如天神下凡一般闯入了霜楼的飞行器内! 电光石火,他的意志所到之处,所有设备都突然停止运行,如被截止在时间长河当中。 虚空中,响起了一声龙啸—— 霜楼手中的枪管猛然炸裂! 冲击波瞬间掀飞他眼前的操作面板,将霜楼牢牢按在座椅上! 另一架飞行器中,容幽已经一脚踹开了倒地的秋辰,冷冷道:“蠢物!” 秋辰凌空而起,落地后翻滚,一言不发地晕厥了过去。 龙的威压逐渐遍布室内。 容幽幽深冷静的目光,透过舷窗,看向了不远处的黑洞通道登陆口。 在那里,一支舰队已控制住了入口,小型的战斗正在冰冷的宇宙中爆发,又很快被遏制。一艘通体银白的小型舰船,正从其中缓慢地驶出。 有新的通讯消息,容幽打开了视频频道。 他看见了谛明。 明亲王坐在旗舰中,正是他很熟悉的闲适模样,膝上还盖着一件外套。 “容幽,你看。”谛明说,“这就是人类。你救他们多少次,他们也不知感恩,更不懂得回报。” 容幽说:“你就看着他们吗?殿下,你早已经控制住了庞文,却还是仍由霜楼和秋辰发展到这样的地步吗?” 谛明说:“你没有受伤就好,小幽,你太信任霜楼了。你还很容易信任别的人类,这是不应该的,我很遗憾白瀚没办法教会你这一点。” 即便如此,容幽竟没有感到难过。 从刚才那时起,黑龙的精神力一瞬间超越了第一阀值,他站在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境界中。 他用属于龙的双眼,看见了濒死的霜楼,竟丝毫没有觉得急切。他只是突然对秋辰感到一阵居高临下的怜悯,因为渺小如人类,即便挣扎到这个地步,也没有办法伤害到身为龙的自己,还在自鸣得意,以为能够如愿以偿。 谛明一定也是这样。 这样的怜悯,和高高在上。 他从来没有在乎过霜楼和秋辰。 “……这就是龙。”容幽喃喃道,“无论和人交往多久,在人的社会里停留多久,都不会对人产生怜惜。” 所有的情绪都只不过是潮水,当人类还在岸边徒唤奈何时,龙已经看穿一切,漠然执掌着水面的起伏。 他看明白了,把每一个人都看明白了。 到了这时,龙瞳的性状才从容幽的身上彻底消失。 谛明见到容幽的表情,便又说:“看来你还是很喜欢霜楼,如果他能活下来,就送给你,好不好?” “好。”容幽说,“你又把许恩送到了哪里?” 谛明说:“冰封起来,送往帝国中心了。你如果想救他,就等过一段时间,回去后再说吧。” “你反对到了这种地步,我怎么可能还要坚持?他时日无多了,你安排吧。”容幽沉默了许久,忽然说,“‘人类的进步从来不是因为善良,而只是因为欲望’,这句话,是你说过的吗?” “是我说的。”谛明点头道,“霜楼来自E1024星系,那里是帝国当年画圈试行‘战神’计划的地方。” 容幽有过耳闻,便说:“不是说这个计划是从基因开始培养一个将军吗?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那里还进行人体克隆。” “将军基因又从哪里来?”谛明淡淡道,“无非是人类将历史上名将的遗骸重新利用,各方进行基因实验,最后做出来一批千篇一律的改造人,统一植入对帝国忠诚的芯片,然后就放上战场。战争到了后期,他们已经开始考虑经济盈利,太过激进的基因就被革除了,霜楼就是这时的产物。说实话,这种改良不太成功,你也看见了,霜楼性格太冷淡,反而不适合做将领,非要有一个能给他一定情绪波动的人辅佐才行。” “所以秋辰才会留在他身边,所以你才会说那句话。”容幽想明白了。 何其讽刺,本来被期待是完美战神的霜楼,却需要一个精神不正常的秋辰在侧,才能够“进步”。 容幽轻轻叹了口气。 谛明便说:“不必惋惜,这个计划确实做出过还不错的改造人。等你回帝国中心,就能见到兵相手下,帝国唯一的五星上将。” 容幽其实在新闻里见过这位上将大人,他们所有百姓都觉得这就是“战神”计划培养出来最好的结果,甚至为此通宵达旦地欢呼,充满骄傲地高谈阔论。但是没有人知道,在一个战神的背后,是整整一个星系的尸骨。 在明亲王的身边,容幽越来越觉得:光辉灿烂的帝国表象,原来只是一张被掏空了肉的人皮。而监督着食人者的,还是那“以万物为刍狗”的神龙。 第36章 龙珠 他们回到地面上时, 黑龙的精神力正从峰值逐渐下降, 回到了正常值。 与此同时,迫人的幽冷也逐渐消散,情绪如潮水般返回容幽的胸膛中。 容幽感到有一点难过,目送着霜楼将军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霜楼有三个重要内脏破裂,即便是御医也没有绝对的把握能救回来。 秋辰已经被人押了下去, 容幽根本不必问也知道他的结果。 而庞文, 对外的说法是畏罪潜逃了, 但容幽知道, 他应当也已经被捕, 只是不知道接下来是不是走军事法庭。看明亲王的行事作风,既然连黑洞通道都已经拿了下来,那么显然不准备继续留着庞文了。 最后轮到了他,谛明亲自过来接, 问道:“小幽,你没事吧?” 容幽一手拿着被秋辰偷了出来的盒子, 说:“你不是全程都看着吗?我没有受到一点伤。” “我不知道你会刚好碰到秋辰。”谛明露出有些无奈的神色, “你应该知道,我不会拿你冒险。但如果我派人跟着你, 你一定会……” “你也知道我会生气么!”容幽道。 龙的占有欲真的很强烈,不仅仅是表现在对自己的所有物的霸道上,同时也表现在对信息的掌控欲上。龙不希望伴侣有什么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但同时又对自己的私人领域极为敏感,厌恶被人追踪、监视和入侵私人领域。 可以说是很双重标准了。 这一点,所有的龙都是一样的。 但容幽自小被人类抚养长大, 已经很擅长克制自己的龙性了;而明亲王则似乎更肆无忌惮——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好在,他们都在慢慢改变。 两人相对而坐。 容幽将盒子放在桌上,说:“我已经向你全部摊牌了,连自己的身世都没有保留过。但是你还瞒着我很多事,包括这个盒子里的东西,究竟对你的病情起什么作用!你认真地看着我,告诉我,你的身体情况究竟怎么样?” 他紧紧地盯着谛明,而后者想了想,说:“小幽,你大概被骗了。盒子里的东西并不重要,只是一颗龙魂帝国时期流传下来的龙珠,观赏价值大于实用价值,否则也不会随便让霜楼丢储存室里。” 容幽:“……那你们表现得那么紧张,还上两道锁?” 谛明淡淡笑道:“重要的东西只有一件,我已经亲自看好了,完全没有受伤。至于其他的,那都是骗秋辰的。” 很好,这很明亲王。他没事玩骗秋辰,秋辰又蒙住了容幽。 容幽叹了口气,随手将盒子打开,见到里面果然是一颗黯淡的明珠。 龙珠这个东西,说起来很迷信,其实是龙魂帝国时期给龙血小孩戴着玩的东西,和传说中的长命锁差不多用途,有一段时间几乎所有的幼龙都会在下颔的长须上穿一颗龙珠。这个风俗也导致很多神龙的画像里都是在戏珠……嗯,戏珠是一种很幼稚的娱乐方式。 容幽刚想将盖子重新合上,这时却突然看见龙珠在散发幻觉般的微光,奇道:“这个,到现在还有能量?” “早已没有了,是不是你用精神力碰了它……”谛明说着,拿过盒子看了一眼。 忽然,他怔住了。 这是容幽见过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看见谛明真的失神。 他还没有来得及惊诧,就突然感到一股磅礴的精神力从前方汹涌而来,直接席卷了他的神智。 他听到了龙啸,那声音带着亘古以来的苍茫和悲怆,如同浩瀚宇宙中漂泊不定的量子风,又如同静默恒星中斑斓起伏的核子海。 世界在容幽的面前支离破碎,像神祇的手打碎了所有的光。 在恍惚间,容幽听到谛明的声音,他说:“小幽,你就是这颗龙珠的主人。” …… 接下来的三天里,容幽连续地做着同一个梦。 他梦见六千一百多年以前,龙魂帝国彻底崩毁后的大动乱年代。那时整个银河系有一半的版图正在动荡,朱雀帝国未见雏形,银河帝国更是不见踪影,把持着各方星空的是十三支星灵人的氏族。然而归根结底,所有这些强势种族都来自龙魂帝国。 而那些龙则因为善龙神巴哈姆特的失踪而失去了信仰,他们在痛苦中不断长啸,盘旋在宇宙之心不愿离去。帝国崩毁之后,长期身为低等种族的人类趁机起义,慢慢形成了最早的流亡政府。 在这个政府中,人和龙的混血儿是最受歧视的存在,他们既不受龙的承认,也不被人类所待见。人类如此急切地希望摆脱神龙的统治,为此将龙魂帝国的一切都刻意地贬低了。他们甚至矫枉过正,有时诗人连夸赞一句神龙的话,都能成为崇拜龙魂的罪证而锒铛入狱。 容幽梦见自己叫做奥古斯塔斯,正是一名混血儿。 这个孩子本来有一个很好的家庭,但是在祖龙祭日的那一天,他跑了出去,在山上一个苍龙神的废弃祭坛中过夜。 他想陪伴祭坛中的一位古龙。 他不知道那是谁,但他不希望他寂寞。 古龙说:“诸神已经陨落,我同样时日无多。你走吧,我不希望有人打扰。” 奥古斯塔斯不听他的话,整夜都露宿在祭坛里,与古龙说话,还说:“我不喜欢人,我就喜欢龙,我喜欢你。我们做朋友吧,我可以给你看我的龙珠,只准看一分钟哦……那我们现在是朋友了,怎么样能让你晚一点死呢?” 古龙说:“这个世界已经失去信仰,没有人祷告的神自然也就做不成神了。我不会死,但也不会继续存在,从今往后,真正的龙神都已荡然无存了。” 孩子说:“那我信仰你,够吗?” 古龙低沉地笑了,不再与他说话,但也不讨厌他的陪伴。 到天明的时候,这个孩子回到自己的家中,这才发现家人已经全部死于一场大火。 就在那天晚上,他溜出去之后,家中偶然失火,他的父母和姐姐都发现得太迟,最后被困在火中死了。姐姐挣扎得最久,尸体被在门口发现,只差一步,却隔离了生死。 奥古斯塔斯为这一天痛苦了整整十年。 很多人都说:你很幸运。假如你那天也在家里的话,恐怕你也难逃厄运。 奥古斯塔斯却认为:都是我的错。假如我那天也在家里的话,或许我可以及早发现火情,让大家都能活下去。 后来,这一夜的事迹被人发现,他的邻居以“崇拜龙魂”的名义举报了他。 奥古斯塔斯为此被戴上镣铐游街,人们说他既是肮脏的龙血儿,也是污秽的龙魂崇拜者。为此,他们用激光在他脸上刻字,刻的是一个古龙魂的“容”字,因为这个字音近“龙”字,形状却又不像,人们以此来讽刺他混血的身份和对龙的崇拜,说他是个卑微扭曲的赝品。 他从此被改名叫“容”了,没有人再喊他的大名。他因为脸上的刺字成为了过街老鼠,没有人肯收留他。 一直流浪了十年,流亡政府的舰队已经决定在仙后星群中安家落户,但又被卷入了星灵人与虫族的战争当中。 这时的奥古斯塔斯已经成年,然而瘦弱不堪,他在流离失所中经过了许多地方、遇到了许多人,但是接收到的善意屈指可数。最后他患上了枯萎病,这种病无药可医,最后将在全身脏器衰竭中悲惨地死去。 在家人的祭日那一天,他回到了故乡,他决定停止自己的生命,就用十年前的那种方式。 首先,他要去祭坛上,然后他要回来家中,举火结束这一切。 ——以作为自己的赎罪。 那一天,奥古斯塔斯回去了苍龙神的祭坛里,他听到了古龙的声音。 古龙说:“小东西,十年前你说我们是朋友了。我和自己打了一个赌,假如你十年以后还记得我,那么我就认可你这个小朋友。唉,我已经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你却偏偏在最后一天回来。但既然天意如此,那么我就最后行使一次神的权力——凡人啊,我可以许给你三个愿望,说出它。” 奥古斯塔斯并不相信神的力量,只说:“我很累了,你能多陪我一会儿吗?” 古龙低沉地长吟,闷笑着说:“好,这就是你的第一个愿望。” 神祇最后的力量从祭坛中复苏,将沙漏倒转而回。 奥古斯塔斯残破的身躯忽然停滞,然后快速向后倒退,一切伤痕和疾病的痕迹都在消弭。他变回了健康的成年人,然后身上连薄茧都在慢慢消失,又变回了富有活力的年轻人。 力量重新在他身体里复苏,奥古斯塔斯的感觉从未这么好过,他甚至因而燃起了生存的希望。 而古龙说:“从今天开始,你的龙裔身份由我承认。” 话音刚落,奥古斯塔斯体内的龙血开始沸腾,龙的性状开始在他体内出现,他的精神力因而直线突破,直到临界点。 “你将从此免受人类疾病的折磨,也不会再长期地虚弱,你永久地失去了你的老年期,在你面临死亡之前,你会永远是这幅模样。你也将免疫饥饿、困顿、消沉和一切精神问题。此外,我许可你陪伴我三十年的时光,在这期间,你将免疫死亡。” 奥古斯塔斯的脸上没有了“容”字,但他更名换姓,自我介绍时会说:“我叫做容虔,虔诚的虔。是,我信仰龙。” 在梦境的现实的罅隙当中,容幽惊觉:容虔,是银河帝国第一任皇帝的名字。 第37章 容虔 时间缓慢地行进, 在银河帝国建立之前, 人类刚形成的流亡政府又被星灵人驱逐出境,在仙后星群惶惶如丧家之犬,又逃进了仙琴座的领域。 一颗不起眼的行星因此被遗弃了,上面所有人类都陷入了绝望当中。 而一个孩子和一位龙神在山顶长考。 十几年来,他们互相交谈的次数屈指可数, 绝大多数的时间, 只是容虔静静地思考。 容虔不与人类社交, 不购买住所, 不急于积蓄财产, 不争夺名利,不参与任何事件,只在每个月的第一天下山购买物资。 他也会带一炷香回来,他坚信是自己的信仰, 让最后一位龙神留在了人世间。 有一天,他的行迹被人追踪, 这座残破的祭坛终于被人发现了。一天之内, 人群就踏破了这个寂静的地方,他们将遗迹完全捣毁, 撕烂了龙神仅存的模糊泛黄的画像,高呼着:“一切怪力乱神都是不存在的!” 人群走后,容虔小心地将香火的灰烬收拢在掌中,他抬头问龙神:“为什么不惩罚他们?” 龙神说:“那样会让他们认为神是存在的,而且还会保护人。但我不想被人需要。人类于我, 和地上的枯草无异。” 容虔说:“但你没有信仰,会死。” 龙神说:“你知道朱雀吗?他们会以涅槃来展开一段新的生命,而涅槃本就是巴哈姆特——我的父亲——赐予他们的特性。龙神不会死亡,只是陨落在诸神的黄昏中,在五千年之后重化为人,在这个世间行走。” “五千年以后,大概我已经化为无数宇宙星尘,永恒地流浪。”容虔说,“我希望你能看见。” 龙神说:“我不会记得任何事,也不想记得任何事。” 容虔沉默了,他不懂得神。 龙神也没有说话,他不懂得凡人。 但是容虔变了,他不再清心寡欲,他开始有一些愿望。 他希望那些践踏了这座祭坛的人统统死去,比他的姐姐死得更痛苦。 但是他更希望他能有一个新的、更好的祭坛,能让他们在彻底的寂静当中度过这三十年短暂的岁月。 在漫长的沉思过后,容虔说:“苍龙神,我的第二个愿望是获得金钱。” 龙神说:“人类在动荡当中,这颗渺小的行星随时都会被入侵,你保不住这金钱。” 容虔说:“那么我想要一支军队,能为我打下许多东西,也保住重要的东西。” 龙神说:“你不懂得支配军队,更不懂得支配凡人。我可以赐予你一支无往不胜,忠心不二的军队,但你没有能够指使他们的能力。” 容虔又说:“那我想要权力,让我能够直接命令这些人。” 龙神便说:“你不懂得行使权力,这比军队更加复杂。” 容虔于是沉默了,这又是一段漫长的沉思,最后,他说:“我想要智慧。” “我可以赐给你我的智慧,但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龙神说,“智慧只会招致痛苦和消沉。对凡人而言,知道得越多,你会觉得自己能做到的事情就越少。” 容虔已经感到痛苦,他说:“但我只是希望不再寂寞,我希望能够和你两个人坐在这里,更久更久,都没有关系。” 过了很久,容虔说:“我希望我长生不老,就像现在这样,已经够了。” 龙神说:“永生不死是很简单的愿望。但是长生会带来许多的知识,而知识带来的痛苦,甚至更甚于智慧。” 容虔说:“但我只是想要有人爱我!我想要知道有人还在乎我,没有和整个世界一起遗忘我……” 龙神的声音永远高贵而淡漠,似乎并不知道匍匐在他祭坛上的这个人是多么的痛苦。 龙神说:“爱和生命一样短暂。我可以让所有的人爱你,但凡人的爱譬如朝露、譬如流星,只会在你们凡人的概念里永生。总有一天,你还会发现,孤独才是生命的常态。” 容虔已泪流满面,他低下头说:“我希望所有爱我的人都能复活过来。” 他说完,祭坛上是静的。 许久后,龙神说:“好。” 容虔又有了一个完美的家庭,一切都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从祭坛上归来,这是一个完美的祭日庆典,他的父母和姐姐安详地睡着等待他回家。 阔别二十年,他又是被爱着、被在乎着的小奥古斯塔斯了。 他没有再去过祭坛。 但随着日子的流逝,他意识到复活只是复活而已,有些记忆永远都存留在家人的心中。 他的姐姐每天夜里都无法入睡,久久地在门前游荡。那些被火焰活生生炙烤而死的痛苦经历,永久地刻印在凡人的心间,像日日夜夜煎熬着他们的梦魇,终生都无法逃离这酷刑。 他的姐姐自杀而死了。 容虔回到了苍龙神的祭坛,他问神:“为什么?” 凡人总是问神:为什么。 龙神已看惯所有的迷惘和悲伤,他不言不语,只是静静地陪伴着这个凡人。 又过了很多日子,容虔说:“我的第三个愿望,是希望可以重活一次。我想要改变这一切,然后像你们一样,忘记一切痛苦的回忆。” 他终于明白了涅槃的本意,也明白了为什么龙神不想要自己漫长的记忆。 但龙神说:“对你们凡人来说,忘却一切然后重新来过,是对你本身的否定。你的人格,你的所作所为,你的一生都会被彻底否定,换做一个全新的人去改变你过往的人生,这个人既不认识你也不认识我——即便如此,你也想这样吗?” 容虔想要点头,但是莫大的恐惧笼罩了他,这比死亡更甚。 他没有办法做出这个选择。 又过了一年,龙神的信仰一直没有断过。 容虔重新出现在祭坛上,他说:“我希望所有我在乎的人,都能够爱我。” 龙神说:“法术可以做到这一点。” 容虔说:“但我要他们真心爱我,不由外力所驱使。” 龙神说:“法术和真心所造成的结果是一模一样的,你不会分辨出差别。” 容虔说:“但我不是想要被爱,而是想要证明自己的价值。我想知道我是一个值得被爱着的人,我想要被肯定、被承认,然后在别人的世界里留下什么痕迹……” 龙神第一次陷入了沉思,许久后对他说:“我只能造成一个结果,却没有办法造成导致这个结果的因素。你是否值得被爱,取决于你的灵魂和思想,与别人、与世界都无关。” 容虔的第三个愿望,于是终究没能达成。 在与神的对话里,他忽然意识到了一点:他想要的东西并不是任何人、神或甚至这个世界可以赐予的,他想要回的分明是自己的灵魂,那是一个能够爱与被爱的灵魂,一个会疼痛、会畏惧疼痛、也会最终治愈疼痛的灵魂。 在其后的几年里,这颗行星被虫族攻破,容虔因此被迫逃亡出去,再度陷入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大约四十年后,他再次回来时,已经是一支无政府舰队的指挥官。 就像龙神许诺过的那样,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依然身强力壮、踟蹰满志,这令他的追随者视为神迹,坚信他就是这场乱世最后的终结者。 当容虔重新登上祭坛的废墟时,在灰烬里,他找到了自己幼年时佩戴着的龙珠,龙神将它藏在这里三十年余年,却从没有说起过。 容虔在此枯坐了整整一个月,等待慢慢变成了怀恋。 他不愿意承认,但是龙神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这个无信的世界。 他来迟了。 他的第三个愿望永远地遗落在了他们阔别的十年间,但依然留在他身上的,是龙神亲自赐下的龙裔身份。那是善龙神巴哈姆特的长子,苍龙神唯一留存于世的血脉,或许也是世间最高贵的血统。 容虔的前三十年人生,都是他漫长的幼年期。 一直是龙神庇护着他、指引着他渡过。 直到这一刻,他的幼年期终于结束在无声的离别里。 一百六十年过去,容虔得到了指挥军队、行使权力、支配他人的能力、知识与智慧,也因此得到了与之匹配的痛苦和孤独。 他建立了一个国家,他将之命名为银河帝国。这或许是因为在他整个幼年期中,所见过最美的景象,就是那天夜里在苍龙神的祭坛上仰望到的星空。 这之后他进入了人生的巅峰时期,他纵横捭阖,睥睨四方,将整个仙后星群收入囊中,很快又在其后四百年的军事扩张生涯里,将版图扩张到了整个人马臂,最后开始反攻虫族的领域,令不可一世的星灵人低头主动向他们寻求合作。 他的人生一共行进了八百余年,是银河帝国整个历史上在位时间最久的皇帝,也是履历最光辉灿烂的皇帝。 在他的皇帝生涯后期,他终于也找到了一个类似于涅槃的方法。他把自己幼年期的所有记忆藏在了那颗龙珠里,将它抛入宇宙,任由它在无边寂寞中流浪。 他最后如愿以偿地忘记了自己曾经有过一个家庭,也忘记了自己最孱弱无助的那段时期,或许也忘记了那位离开了他的龙神——也许这就是他对龙神的报复。 但他记得自己的名字是容虔。 他定下了从此六千余年里银河帝国信仰的方针,以一己之力近乎扭转了当时人类社会已经扭曲的自卑感和仇恨心,让他们重新开始审视龙魂帝国辉煌无比的古老文明,进而重新开始憧憬和崇拜龙神,进而拥戴着帝国皇室——苍龙神这支族裔。 进而也为早已离世的龙神,带去了无尽的、永恒的信仰和思念。 第38章 梦醒 容幽醒过来时, 有一瞬间的迷茫。 这是银河历第6191年, 距离银河帝国的建立已经足足六千多年过去了,第一任皇帝容虔早已化为一抔星尘,如他遗愿所写,静静停留在偌大一座棺木当中,永恒地在宇宙中漂泊。 皇室历经了三十多代皇帝, 到如今在位的, 按照明亲王所说是一位黑龙, 叫做容玄。 容幽一手盖着双眼, 在黑暗中试图回忆起自己这个漫长的梦境, 但他除了当年那个孩子与龙神的对话之外,竟记不得多少内容了。 须臾,有人唤道:“容先生。” 容幽抬手道:“退下,让朕独自坐会儿。” 来人却没有听明白, 只是被突如其来的龙威所震慑,片刻后低头退了出去。 容幽也愣住了, 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 过了一会儿, 来了一位顾问,是容幽曾经见过的。他对容幽很恭敬, 说:“容先生,您醒了,殿下有一件东西,在两天前就吩咐要交给您了。” 容幽的思维慢慢回复了过来,他想起来, 在龙珠把自己代入梦境之前,他原本和谛明在说话的。 谛明在哪里? 容幽问了出来。 顾问说:“殿下现在不见客。” 容幽手扶着床沿坐了起来,站起身寻找自己的衣物,一边说:“我不是客,跟他说我现在过去见他。” 接着,顾问恭谨地重复道:“容幽先生,殿下现在不见客,当然也包括您在内。” 容幽这一次真的吃惊了,抬头看着他问:“殿下怎么了?御医还有进行会诊吗?我到底睡了多久,发生了什么?” “您睡了三天三夜。”顾问说,“殿下第二天就闭门谢客,也拒绝任何人打扰了。请恕我不能告知您他的情况。另外,由于霜楼将军正在重伤急救,你的顾问职务也已经由殿下解除了,您现在是自由身,可以随时选择离开。” 顾问走后,容幽打开谛明给他的东西,里面是一片龙鳞。 这片龙鳞比容幽平生所见所有资料里的龙鳞都要华美,它是青色的,流光溢彩,仿佛被光辉映照出一圈金边。 它被特殊处理过,没留下任何痕迹或气息,应该是专门用作装饰或礼品的古董。 容幽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正如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那颗龙珠明明属于容虔,为什么谛明会说“你就是这颗龙珠的主人”?而在容幽昏睡三天之后,谛明为什么拒绝见任何人,一直将自己关在房间里? 甚至在夜里,青先生也没有再出现。 容幽想不通,但他相信谛明,谛明最后一定会为他解释。 他们经历过很多事,彼此也有过隐瞒,但没有事情是不能跨过的。 因为他是青先生啊…… 明亲王闭门谢客持续了整整半个月,依然没有再度露面的迹象。 在这期间,容幽从耐心等待,变成了急躁,又变成了低沉和忧虑。他无心功课,每天都记得去询问明亲王的情况,但每每都被拦在门外,唯一能知道的是:御医并没有被紧急召集过,明亲王殿下只是不见任何外人地闭关了。 这期间,霜楼将军终于伤情稳定,离开了重症监护室。容幽去看过他。 霜楼依然很冷,醒来后问了秋辰的处置,知道秋辰已经被执行死刑之后,便没有再提起秋辰一个字。之后他去也求见明亲王—— 容幽以为谛明谁也不见,但是,谛明见了霜楼。 却依然不肯见容幽。 他们在里面谈了大约只有半个小时,霜楼出来时褪下了外套,单膝跪在容幽面前,说:“容幽,殿下将我赠与你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主人。” 容幽深吸了一口气,低头看着霜楼的眼睛…… 它们是死的。 以霜楼对明亲王的忠诚程度,他能毫不迟疑地接受他的任何命令,却不可能真的无动于衷。一定是谛明说了很绝情的话,或者是绝对的命令,逼迫霜楼接受这个结果。 容幽说:“我要见殿下。霜楼将军,你先起来,这件事还待商榷!” “殿下的决定是不会收回的。”霜楼说,“殿下也说,他不会见你,望你自行珍重。” 容幽直视着他,蓦然道:“‘自行珍重’……是什么意思?” 明亲王的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 容幽却难以接受这样突如其来的分手,站在谛明门外,执著地想要一个理由。 “容幽,殿下是在情报人员回来之后就闭关的,”霜楼想了很久,告诉他说,“我只能猜想,你们之间,也许有血缘关系……” “血缘关系……又是什么意思?”容幽怔了一会儿,忽然说,“这不可能,就算真的是这样,他也一定会告诉我,他根本没有理由瞒着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不信他连一句话都没有!” 但是,从这一天开始,明亲王再没有出现过。 …… 半个月后,S169星系驯龙师资格考试正式结束了全部流程。 参与考试的一共三百余人,最后被授予驯龙师资格证的一共15人,容幽位列第11名。 以他过去的成绩,原本应该稳居第一,被特别给与直接参加明年的高级考核的资格。这一次让很多人深感惋惜,认为是他因病所以发挥不佳。 容幽的师兄师姐们都知道,他半个月前病了一场,据说病情非常严重,足足有一周多不能下床见人。 不过,容幽毕竟是容幽,再艰难的情况他也能独自撑过来。 驯龙师资格考试上,他带病前来,在第一门科目缺席半小时的情况下奋笔疾书,一口气回到了排名前列。 当时他还在考生当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因为他进门时刚好30分钟,而考试规则是:正式开始后30分钟,不允许任何人进场。 但考官极为恭敬地请他进来了。 容幽却全程没有说话,他幽冷的气质令人感到难以直视。即便是在病中,他的一双眼睛似乎却显得更亮了,几乎像是寒夜里的星火。 考试过后,容幽上了一辆车,他的司机为他关上门时,一位考官额上甚至渗出了冷汗,低头向司机问好。 司机却同样气质极冷,完全无动于衷地上车走了。 在这个时候,距离庞文少校叛逃事件已经过去了足足一个月,在民间引起极大反向的这则新闻终于渐渐平息。 军事法庭上,庞文数罪并罚,以一种超乎人们想象的速度进入了结案阶段。 但是,庞文的手下多数是军队,他们对庞文极为忠诚,认定他是为了养兵才会贩卖旧军火,认为他罪不至死,之所以军事法庭会这样判决……理由是上头有人施压。他们说,这个施压的人在帝国只手遮天,以至于连名字都不会在新闻中出现——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明眼人都已经知道他们暗指的是什么人了。 但明亲王始终没有出现,就像他刚来时的那样,白龙鱼服。知情人不敢道出他的身份,不知情的人则连靠近他一公里的范围内也做不到。 容幽想不到自己终于也会变成后者。 他们在社会阶级上的差异,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一目了然过。 没有了明亲王的许可,他甚至连见上一面都是奢求。 谛明只让霜楼转述了一句话,然后送了他一片龙鳞,就此在他生命中消声觅迹。 简直就像那时龙神留下一颗龙珠,就此离开了容虔的生命。 容幽曾经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的青先生,就这样轻轻将他给放下了。 支撑着容幽继续走下来的,是他的自尊心。他发誓不会再像曾经那样依赖任何一个人,然后将谛明给他的所有东西都压在箱子底,和白瀚仅剩的遗物一起封存了起来。 有一次,庞文军队中残余的心腹逃亡出来,在容幽的路上伏击了他,妄图让明亲王也感受到失去重要之人的痛苦。 当时霜楼也在,配合容幽日益精进的精神力控制手段,快速地将这些人压制。 没想到他们在自己身上绑了炸药,企图和容幽同归于尽。 容幽眉头一皱,精神力陡然突破第一阀值,但就在这一刻他忽然感觉到了另一股精神力——它是那么的熟悉,隐隐约约地笼罩着这片街道,关切着事情的发展。 容幽的精神力瞬间铺展而出,如洪荒巨兽出笼,将敌人活生生顶出二十米远,按压在不远处的墙面上。 但他没有继续解决敌人,反而转过头,看向空旷的街道,说:“我知道你在这里,谛明,出来见我。” 风声呼啸,从街道的这一头奔行向那一头,只剩下寂寥。 霜楼走过来说:“容幽,我们回去吧。” 容幽看了他一眼,却并不回答,反而纵身一跃,站在高处茫然四望。 容幽说:“你出来对我解释。不管这一次你说什么,我都可以相信你。你就算是再一次骗我,我也可以以后算账。” 无人应答。 容幽等了许久,恍惚间他甚至感觉到,自己像枯坐在龙神的祭坛上等待着黎明的容虔。 那个梦好像太过真实了,那样的悲怆和迷茫,都还在容幽的身上停留。 一切都是静的。 容幽甚至不知道谛明是不是已经走了,他只能说:“你明明说过会陪在我身边。假如你要食言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一声,我才好说服自己不再等下去。谛明,出来见我!” 过了很久,容幽终于绝望。 “青先生……”他茫然地低声呼唤。 接着,霜楼走了上来,说:“对不起,容幽,但是我看到了舰队起航,殿下很可能……已经离开了这个星系。” 第39章 垂怜 大梦浮生。 容幽从一场属于初代皇帝的梦里醒来, 失去了他的青先生。 他已经不知道哪一个才是他的梦了, 或许两个都是吧。 明亲王是真的走了,公馆在一个月的整修过后重新开放了,白汀湖也在不久后开放给游人。 容幽和霜楼都是被留下的人。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容幽就问:“你们从帝国中心来的时候,只用了一个月是吗?” 霜楼答道:“是的, 先从超光速通道到达S171星系, 大约三天时间, 然后进行亚光速折跃抵达S169星系登陆口, 耗费二十四天。” 容幽点了点头, 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忽然又问:“你们到达的时候,殿下在做什么?” “闭目养神。”霜楼回忆了一下,然后说, “殿下不喜欢超光速通道,当时精神也不太好, 那段时间经常进去云室里休养。” 霜楼也知道云室。 容幽倒没有吃惊, 他毕竟曾经是明亲王身边的人,深得信任。 那个时候, 霜楼想必一直跟随着谛明吧。也许谛明在云室里第一次见到容幽的时候,在霜楼看来,就是殿下在闭目养神。 想到这里,容幽问:“你说过,第一次救我的时候, 就是殿下的命令,当时是什么情形?” 霜楼说:“殿下突然从云室当中醒来,当时就召我过去,然后吩咐我说在那条街道上有个人,我必须将他救下来——那个人就是你。后来我执行命令,带你出来的时候向殿下复命。他原本是想带你回去,但是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将你送去医院。我看得出来,他本来没打算再次见到你,只是没想到你刚好去了那次图书管理员的面试……” “是这样啊。”容幽听了后便出神片刻,突然想到,“霜楼,你以前好像从来不肯透露关于殿下的事情,今天是怎么了?” 霜楼神色不变,淡淡地说:“殿下令我服从您的一切命令。现在您是我的主人,我所知道的一切,当然可以成为您所知道的。” 容幽看着霜楼,一时心中百味杂陈,说道:“假如秋辰看到你这个模样,他一定很不甘心。” “逝者已矣。”霜楼很冷淡地说,“他不会再有感觉了,这对他也好。” 容幽的心中,忽然有着一个极为恐怖的念头,他在想:谛明是真的摘除了霜楼脑中的芯片吗?霜楼现在竟如此忠诚于我,甚至没有一个正常人的反应,会不会这一切都是芯片对霜楼的命令? 霜楼对容幽心中的想法毫无觉察,只是继续说道:“后来殿下大概在云室里又见过你了,那天面试的时候我多做了一件事,向他报告了你的出现。殿下应该比较高兴,因为他直接来了,还去看了你的面试。” 容幽想起了那天的情景,他直接用青先生告诉他的事来回答了问题,现在想来……根本是用谛明的话回答谛明的问题。 但是当时是单面玻璃,他压根没看见谛明,不晓得明亲王对此有什么感想,便问:“他是什么反应?” “你回答了问题之后,殿下先是笑了,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霜楼说,“你面试离开后,殿下便无心多留,令我继续在那里监考,他就走出去了。” 然后就是容幽以为的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但是事实其实却是谛明说过的那样,是他一直注视着容幽。 容幽闭上眼睛回想起当时的事情,静静露出了一点笑容,过了一会儿,又说:“我第一次跟他闹掰,然后想走的时候,他有没有很难过?” 听到这里,霜楼起了一点反应,似乎对当时情形也很有感触,说:“你走之后,殿下大怒,罚秋辰在暗室里三十天,又罚了我出去鹰山发掘遗迹。就是在那里发生了地震,我向殿下汇报之后,他立刻赶来救了你。再后来,你就留在了他的身边。”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现在想来,鹰山那场地震未必是偶然,很可能是龙珠感应到了它的主人——也就是你,它想回到你的身边来,可惜被我锁在了精神势阱匣子里。” “龙珠……怎么会是我的呢?”容幽喃喃道,“我不明白。” 霜楼说:“对不起,我在病房中错过了很多事,后面发生的一切,我也不明白。” 容幽终于问道:“那时谛明只肯见你,你们说了什么?” 霜楼一一数道:“殿下说,你爱逞强,所以我不用口头上多做安慰;但是你又害怕孤寂,所以我要寸步不离,直到确定你能够恢复正常生活。他还说,你被白瀚教坏了,总是顾及别人,却不爱惜自己,所以我今后要拼命拦住你舍己救人。他又说,你吃过教训了,以后应当会对人类多有保留,也许会变得孤僻一点,所以我需要多劝你出门接触人群……” “不要说了!”容幽蓦地打断了他,呼吸微微加快,一手遮掩住了自己的表情,片刻后才说,“他没有说他自己的事吗?” 霜楼答道:“一个字也没有提。” 室内安静了一会儿,容幽静静放下手,茫然望向天际。 明亲王应当已经远离了这个星系,或许已经在三万光年以外。就算是一颗恒星的光芒,也要走三万年,才能传达到他的身边——那么远,那么久。 他来时只需要一个月。 去时当然也是一样的,挥一挥手,轻而易举。 容幽记得他笑着说过:在这里见到你,我胜过了光。 “谢谢你,霜楼。至少现在我能知道,当时他是真心的。我的一点浅薄的喜欢,还是没有错付过,”容幽说,“只是,现在的殿下,大概已经不稀罕了。” 这之后,容幽的人生忽然失去了方向。 他接受了一所大学的邀请,准备去那里从助理教授做起,教授驯龙学,或许也会开选修课来教古龙魂文字。也许这也算是子承父业了。 白瀚临终前,容幽说过要攒一点积蓄,到时候去帝国中心游玩一圈的,但他现在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还想不想去了。 有时,容幽会想到云室,然后喝一点酒,独自在云端徘徊。 然后他就会整夜整夜地失眠,于是偶尔也会在凌晨时分在白汀湖岸上静坐。 他会忽然想起养父白瀚,某天夜里的白瀚捡起路边的石子,仔细地根据公式抛飞出去,然后如释重负,回过头对自己笑:“小幽,这没什么了不起,你自己也可以。” 他也会忽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谛明身份的时候,他们曾经像这里每一对普通的行人一样,肆意行走在艳阳下流淌汗水,然后在树荫里休息和谈笑。 他还想起,白汀湖上的烟花,真的是很美……很美。 就像在云室里,星垂四野,云散月出,青先生曾经停留在那边那朵云头,笑着伸出手,赠给他短短几十天的垂怜。 美到做梦的人不忍心醒来。 容幽有的时候觉得,上天给每一个美好的人、美好的事都设定过一个时限。当他们还停留在原地的时候,时间一直在滴滴答答地走,凡人却看不到数字即将走到终点。 现在这点时间终于走完了,垂怜已经耗尽。通向天上的路片片粉碎,傻乎乎攀爬了这么久,如果是肉体凡胎的小孩一定会摔得粉身碎骨。 容幽分外庆幸,十八年来,自己已经被锻打得足够坚强。 他跌落得很疼,透彻心扉的疼,但他又是一个人了,他只能自己爬起来,自己疗伤,然后继续一个人生活。 …… 这一年终于过去。 新年的时候,容幽挨个地向师兄和师姐转发祝福的短信。 他和霜楼两个人庆祝新年,挤在人群熙攘的广场上,假装他们过得非常热闹。 新年倒数的时候,钟楼旁边燃起了烟火,一簇簇缤纷绚烂。 几架飞行器斜斜从天边掠过,身边有孩子叫道:“妈妈,快看!飞机!” 他父亲说:“哎呀,是战斗序列,真难得,今年还有这个节目啊。” 这时,容幽身边的霜楼将军听到声音,于是也抬头看去。 他陡然眉峰一蹙,一把抓住容幽的手臂,说道:“飞行姿态不对!他们在迫降,一定是发生了战斗!” 他和容幽立刻挤出人群,跟着飞行器歪斜的轨迹走了一段时间,见到这些飞行器冒出浓烟,最后坠毁在城镇不远处。 “容幽,快去地下掩体!”霜楼猛然回头道,“驻星舰队也要迫降了!” 在他身后,映入容幽眼帘的并不是五色的烟火,还是一个庞然无比的灰铁色轮廓。它将云层排挤开来,在那面向着地面压迫而来的金属表面上,反射着无数激光武器纵横四射的光芒。 银河历6192年1月1日,二级边缘战争区,S169星系遭到银河系第一海盗团的悍然入侵。 就在庞文被押牢中的同时,他手下的内奸将该星系驻军布防图于黑市上拍卖,造成军队被打得措手不及,几乎在第一时间里就失去了G02星的登陆口。 G02星上接近六千万平民,就在那一刻,陷入了战乱之中。 (卷一·星空边际·完) 第二卷 帝国之心 第40章 十月 10个月后。 银河历6192年10月, 银河帝国中央星域, 帝星巴哈姆特的七大卫星之一,龙卫三。 一场冬季宴会正在伯爵傅醒的府上进行。 灯红酒绿,宾主尽欢。 傅醒在众星拱月中举杯,大笑道:“哪里哪里,我也就只有七成的把握。” 有人恭维道:“财相大人有麟子一百三十七人, 只有您敢说有七成的把握, 可以说是智珠在握、胜利在望呀!” 傅醒得意道:“嘿, 我上头那么多哥哥, 没一个中用;下头这么多弟弟, 也就傅定一个人还算得老头子的欢心……” 正说到这里,门童忽然唱道:“傅八十一公子定、容幽先生到。” 刚说到傅定,傅定就来了。 傅醒的笑容稍稍有些停滞,但很快又摆出了慈祥的兄长面貌, 迎上去说:“小定呀,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啦?让哥哥看看, 哎呀, 稳重了不少,看着确实也像个三十岁的人了。” 傅定面带微笑, 说:“谢谢四十九哥,我今年二十六岁,恐怕得四年以后才当得起你的赞誉。” 傅醒:“……” 财相傅潜膝下共有一百三十七个儿子、两百零五个女儿,他们根本不可能记得自己每一个兄弟姐妹。大家多数时候都是靠提前做功课——或者找人工智能,或者找一个靠谱的助理——来帮助自己记忆的。 依赖外物的时间一久, 自身大脑的海马体功能当然就退步了。 傅定回来得突然,傅醒没来得及做功课,绞尽脑汁才想起来,傅定好像大概也许似乎是三十岁…… 这真是非常尴尬。 还好傅定也是傅家的公子,笑容丝毫不变,向傅醒介绍道:“这是我在S169星系遇到的好友,容幽,他今年在海盗防御战当中救过我两次性命。” 说完,他又面向容幽,说:“这是我的四十九哥傅醒伯爵大人,正在行政大臣手下任职。” 容幽点头道:“伯爵大人。” 傅醒这才注意到傅定还带了一个人来。 他定睛一看,首先感觉到的是容幽气质上的幽冷高贵,然后才注意到容幽的样貌,结合容幽的姓氏,不由地吃了一惊,小心地问道:“这位先生是哪一支出身的少爷?” 他问的是容幽来自皇室的哪一个分支。 说到名字,银河帝国的皇室是和民间截然相反的。民间以龙魂式的名字为贵,比如“白瀚”,比如“许恩”;以音译的名字为平庸,比如“卡米拉”,比如“伯内特”。因此这些年,龙魂式名字占据了绝大多数潮流。但皇室则多数是音译的名字,这主要是因为当年某个皇帝认为民间的禁制太多了,百姓非但不敢和皇族重名,在有些地方连写都不能写出来,要“避尊者讳”,否则就要被治罪——于是皇帝决定,从他那一代开始,皇族对外多用音译的名字,各个皇子皇女的大名则反而只在家庭内部使用了。这样一来,容姓就渐渐也被开通了禁令,开始在民间出现。 当然,皇族发展至今,有着许多不能化龙的分支,他们很多就不姓容。这其中关系错综复杂。皇室庞大无比的族谱到了今天,甚至发展出了专门的“皇家族谱学”,要靠知识分子使劲研究学习,才能整理得清楚。 容幽仍不知道自己身份,面对傅醒的问题,只淡淡道:“我不是皇室中人。” 傅醒便立刻松了口气,隐隐有了些怠慢的神色,说:“那就请容先生去旁边休息吧。我和我亲爱的弟弟有些话,不方便你听。” 傅定很歉疚,马上想对容幽说什么。 容幽抬了抬手,说:“我明白,不用多说。” 傅定便住了口。 傅醒看到这一幕,忽然想狠拍一下自己的脑门。他意识到,自己对容幽的身份很可能估计错误了——他的弟弟傅定可不是表面上那么谦虚的人。 ——这个叫容幽的人,身上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质,绝不是S169星系那种偏远地带可以培养得出来的。 ——哎呀!他刚才说自己不是皇族,脑袋糊涂的人才会一下子就信了! 不久后,伯爵大人结束了致辞,舞池上逐渐热闹。 容幽独自坐在座位上,把玩着手里的一个酒杯。男士们见他气质不凡,却表现得很明显想要独处,便不敢贸然上前搭话。 这时,有个交际花见他孤身一人,便动了心思,有些忐忑地做到他对面搭讪:“先生,我能坐在这里吗?” 容幽抬眸看了一眼,淡淡道:“请便。” 他看上去有一种很特殊的魅力,让人忍不住感到好奇;他幽深的黑眼是冷的,但同时也是忧郁的,像深邃的星夜。 交际花靠近他后,忽然感到自惭形秽,没有勇气开启一个话题了。她坐了一会儿,发觉有更多类似的女孩都在看过来,愈发如坐针毡,没多久就又离开了。 这个时候,有人也在看着容幽这一桌。 角落里,傅醒吩咐自己的一个助手道:“这个容幽,很明显是皇族中人,你看他身上的气质,需要很长时间说一不二的地位才有可能培养得出来。我需要一个机会上去结交他,赢取一点好感,你懂吗?” 助手立刻就明白了,说:“大人请稍等,我们今天有两个合适的人,马上为您安排妥当。” 不久,容幽正在自斟自饮,忽然前头走来了两个男人。 看他们服饰,应当是介于贵族和平民之间、拥有一定产业的阶级,因此才能在袖口上搭一枚宝石扣。上来看着容幽就说:“伯爵大人的宴会上,怎么会有个乡巴佬?” 容幽身上就很朴素,没有任何可以暗示身份的标志物,脚上还蹬着S169星系驻军的制式军靴。 他依然坐在那里,目光在他们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那目光既不带审视,也没有情绪,但无端教人感受到了一种油然的傲慢。 男人迟疑了一下才继续上前,看着容幽手里的酒杯,嘲笑道:“伯爵大人用两颗盖亚级行星培养出来的酒田,每年也只不过出那么一点酒,你也懂得品尝吗?我看你们那种乡下地方,连营养糊都要兑了水省吃俭用吧。” 容幽笑了笑,信手摇晃酒杯,说:“是么?我先前看到这个颜色,还以为是刚好放了一个小时的人类血液,挺漂亮的,确实没考虑口感。” “……”男人确实吓了一跳,好在还没忘记任务,“什么乱七八糟的,乡巴佬,赶紧滚出伯爵的宴会吧。” 他说完,同伴上来发出嘘声,这动静吸引了旁边一些人。旁观者不着痕迹地让开了一点空间。 这时,傅醒就来了,伸出手搭在容幽的肩上,对挑衅的男人说:“这位容先生是我今晚的贵客,你们是什么人,也敢对他不敬?” 男人无比顺溜地说:“对对对不起伯爵大人,我们看错人了。容先生大人大量,务必接受我们的道歉。” 他上来倒酒赔罪,傅醒就趁机看容幽的表情,想知道自己有没有取到一点点的好感,好打开一个新话题。 这时,傅醒就一愣,他看见容幽淡淡看着自己的肩上。 不知为何,傅醒忽然心中一凛,触电般将放在容幽肩上的手收了回来,接着说道:“容先生不要介意,什么地方都会有些扫兴的小人在,我这就让他们离开。” 容幽淡淡笑了笑,并没有说话。 傅醒虽然自讨没趣,但是也觉得自己算是有了个好开头,便接着搭话道:“容先生是来自什么地方啊,怎么和小定一起在二级战争区呢,哎呀,没有被战争波及到真是万幸,否则我今天就见不到你这样的人物了。” 容幽这时终于说:“是么,伯爵大人?我和傅定在战争当中相遇,可不是什么万幸,是扛着枪杀过了尸山血海,才算是到了中央星域。” 伯爵大人从没切实经历过战争,听完没一丁点感想,继续说道:“那也是缘分嘛!你是小定的战友,那就是我这个做哥哥的战友了,来,我敬你。” 他喝了半杯酒,容幽只轻轻地抿了一口,不太给面子。 但他气质清贵,傅醒心里还觉得他这么矜持是非常自然的,又接着说:“那容先生这次来龙卫三是为了什么事啊?” “二级荣誉勋章。”容幽说,“我来是领个勋,受个爵。身份微末,和伯爵大人没得比。没多大事,稍微走一走就回去了。” 他越这么说,傅醒越不敢大意,说:“不不不,容先生年纪轻轻,前途无量,未来说不定我们还要共事呢。来,这杯酒祝你步步高升,一帆风顺!” “这杯酒我不敢接,不过,我这里确实有一件事,伯爵大人可以帮得上忙。”容幽微微一笑,两指从外套的口袋中夹出一张古旧的相片,说道,“这个人对我很重要,但多年来却一直使用化名。傅定只能替我查到他在十九年前买的一张船票,正是从龙卫三上出发。伯爵大人,你认得他么?” 照片上,是一个颇有些憔悴的男人带着三两个孩子。 他是当年的许院长。 伯爵仔细地看了半晌,说:“哎呀,这个人很熟悉……但我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容先生,你稍等一下,我这就喊我的助手来。” 第41章 线索 可惜, 傅醒伯爵的人最后也没有认出许院长来。 倒是有一名顾问说道:“容先生, 这个人很可能曾经整形过,就是在拍摄这张照片的不久之前。我是做过外科手术的人,能看出他的鼻翼和眼窝应该都动过,您像现在这样找,机会很渺茫。” 容幽很感兴趣, 便问:“有什么技术可以复原他的本来相貌吗?” 顾问想了想, 说:“有的, 不过这项技术民间不允许用, 只有政府机关有权调用。而且复原出来也只是个大概, 恐怕要很熟悉他的人才能认出来。” “谢谢,我大概知道方向了。”容幽说,“既然傅定觉得熟悉,现在伯爵大人也觉得熟悉, 那么这个人……想必当年也经常出入龙卫三的贵族圈。” 容幽走的时候,傅醒已经觉得自己算是结交上了他, 热络地挽留道:“容幽, 走得这么早啊,不多留一会儿?” “不了, 我不能喝酒。”容幽说。 傅醒便说:“那么我改日拜访你府上啊?” “我在随时等候皇帝陛下授爵的传召,近期恐怕不太方便。”容幽再度婉拒了。 授爵是银河帝国的大事,按照法律,只有皇帝陛下有这个权利。因此不管是什么爵位的授予,对方都必须千里迢迢地赶来帝星, 受到皇帝陛下的接见,然后再走一套仪式,拿一堆证明身份的东西,最后才算是名字录入了贵族名册当中,从此可以开始享受帝国贵族的特权。 不过,像容幽这样的平民晋升,多半只是个名义上的勋爵,底层的小贵族,不一定真能见到皇帝的面。所谓的传召、觐见,多半是几个人一起站着,在皇帝面前走个过场,也就完事了。 容幽心里也未见得对皇帝有多大的好奇心或者敬畏感,当年在他的梦里,连初代皇帝最狼狈的模样他也见过了。 过去很多事,在他的心中都已经变得无足轻重。 这或许是因为年龄的成长,使他的精神力达到了神龙成年的标准,种种情绪很难再烦扰到他;也或许是因为一场战争的洗礼,看惯生死的人,当然不会在意日常琐事。 回去后,傅定第一时间来敲了门。 容幽道:“进来吧。我说过你不用每一次都敲门,这又不是我的卧室。” “规矩还是要的。”傅定笑道,“你可是我们的‘将军大人’,要是被人知道我直接闯你的书房,岂不是要被手下抓起来枪毙掉。” 容幽无奈,但也没说什么。 年初海盗团来袭时,霜楼是当时整个S169星系军衔地位最高的人,整个军方的系统都对他敞开。容幽因此间接参与进去了战争,但他发现虽然霜楼经验丰富、运兵如神,但却有一个致命的缺陷: 霜楼没有感情,不懂得体恤士兵。他会为了一个战术意图,命令士兵前去送死——而士兵也不是傻子,没有人会听从这样的命令。霜楼不能明白士兵的惜命想法,这对于一个将领来说是极为致命的缺陷,没有士兵会愿意为这样的将军出生入死。 容幽因此不得不代替霜楼站到台前去,他是霜楼唯一能将计划全盘托出的人。那之后霜楼便隐隐成为了容幽的参谋长,站在幕后出谋划策;而容幽则拿着霜楼的少将职衔发号施令,站在台前指挥和鼓舞士气。 战斗胶着了七个半月这么久,海盗团拖得太久了,唯恐帝国的军队会赶来包围他们,因此终于退去了。 打到那个时候,G02星的地面上已经是伤亡无数,但好在,他们最后还是撑过来了。 霜楼身为最高级指挥官,必须第一时间向上汇报,做了无数次记录。而容幽是整个战争期间最为亮眼的角色,被授予了二等荣誉勋章,这在平民当中是极为罕见的。 海盗团从地面上陆续撤离的那段时间,只要容幽一露面,已经听过他几次战斗宣言的士兵就会山呼万岁。当听到容幽告诉他们海盗撤离、他们安全了的消息时,许多人泪流满面,与身边每一个陌生人相拥和亲吻。 士兵们通宵欢呼,称呼容幽是他们的“将军大人”,将他视为G02星的救星、从平民当中崛起的战神,无比热切地希望他能够获封一个伯爵以上的爵位回来,带他们重整家园。 这场长达七个半月的袭击战期间,发生了很多的故事。 同样来不及从S169星系上撤离的傅家八十一少爷傅定,就是在这个时候提供了大量货币和物资,也走到了容幽的身后,同霜楼一起支持着他。 战争结束之后,容幽因为授爵的事情要来帝国中央星域,正好也带上了傅定。这位少爷起初只是为了一项投资来到S169星系,没想到最后时隔一年多才能回家。 假如没有容幽的帮助,他大概一开始就会被海盗团俘虏,成为勒索他父亲的重要砝码。 财相大人富可敌国,可不是说着玩玩的;但是他吝啬到极点的名声也不是盖的。他有一百多个儿子,但实际上一个也不上心,估计就算傅定死了,他也不会动一下眉毛。 傅定认定了容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所以跟着他回到龙卫三,还将容幽向贵族圈内引荐。 容幽在到达中央星域的第一天,就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上面说:“离开这里。在真相和性命之间,你只能选择一个。你没有父母家人,从前没有,以后也不应该有。离开这里。” 但是容幽已经决定要彻查自己的身份,他可以不在乎明亲王的毅然离开,但他必须得到一个原因。 哪怕原因真的是他们之间有血缘关系,他也可以接受。 他已经不是十个月前的容幽,他在生死当中学会了一件事:许院长是错的,白瀚也是错的!一个人想要任何东西,都必须拼命去拿!因为无论拼不拼命,人最后都难逃一死。 既然世事如此,为什么他就不能肆意妄为? 他生来已经是龙,宁可作为龙高傲地死去,不能作为凡人苟活着! 几天后,容幽、傅定还有霜楼在书房内议事。 桌面上放着许院长的那张旧照片。 “这几天,人工智能完全没有从数据库里检索到合适的人。但我一共问过三十七个人,其中有一半都认为他很眼熟。”傅定说,“还有两个人向我提供了猜想,但是我去看过之后都否决了。许院长还真是藏得很深啊,想必当年给他动刀整容的医生也手艺非常精湛,只动了小小两个地方,就让他面目全非,连人工智能也判断不出来了。” 霜楼沉思了一会儿,说:“如果从他的外貌上无法得到他的身份,我们现在有三个线索。第一,当年他偷渡去S169星系的那张船票,用的是另一个平民的身份;第二,他动手术整容的时间,应该在这张照片的时间之前,医生很好,动刀却很隐蔽;第三,他换了身份,还收养了那么多红晶战争孤儿,资金的来源也很可疑。” 容幽坐在中间,一手来回把玩一枚小型陀螺,用精神力将它关在食指之间转动,眼神不辨喜怒。片刻后,他说:“第四,他认得我父亲白瀚。” 傅定吃了一惊,说:“容幽,你确定吗?之前我们一直认为他们不相干的,应该是白瀚领养了你之后才认得许院长的才对。” “有几个人会在陌生人的劝导下,放弃自己原本想要领养的孩子,转而收留另一个?这么重大的决定,必定事出有因。原先我以为是因为许恩生有重病,所以白瀚放弃了他。”容幽沉稳道,“但是第一,白瀚不是这种人;第二,在许恩多年的病例记录上,有资金往来的痕迹,其中一笔三万多的账目和我父亲当年卖出去的一件古董,完全对上了。他不是因为许恩的病而改变了决定,一定是有更重要的原因,就在许院长和他交谈的短短两个小时里。” 傅定和霜楼对视了一眼,霜楼说:“这样看来,你的身份起码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许院长,另一个就是白瀚。但是白瀚在笔记里从没有提到过,也没有透漏过一点消息,甚至多年来假装和许院长关系生疏。” “他们在隐瞒一个很大的秘密。”容幽嘴角带着一抹冷淡的笑意,忽然将不断旋转的陀螺纳入掌中,转而从桌上层层叠叠的照片里抽出了一张,“这个人叫做白越,我在伯爵的宴会上见过他的背影。傅定,你能否想办法,向他引荐我?” 傅定点头道:“你怀疑他和白瀚有关系?引荐当然可以。” 白越今年一百二十岁,有一个子爵爵位,平时不在龙卫三这种顶级贵族星定居。但他一百二十岁诞辰,刚好又遇到一项盛事,便留在了这里。 这件盛事也是直接提前了龙卫三上社交季的大事:朱雀帝国的黎耀亲王来访。 黎耀的到来不是正式的,官方说法只是来访问好友——银河帝国的明亲王殿下。 但是他们这种人物的一举一动都意义非凡,也许这其实是朱雀和银河两大帝国之间,一次珍贵的破冰机会。这让整个帝国核心都有些躁动,巴哈姆特帝星上皇帝、明亲王、各位宰相等高层人士的活动痕迹似乎也减少了一些。 不过,现在容幽的目光已经不在明亲王的身上,他把目标瞄准了白越,这个他认为很可能是白瀚父亲的人。 第42章 白瀚 朱雀帝国的黎耀亲王还没有到, 龙卫三这颗第一社交星上的繁忙季节已经提前来到。 灯红酒绿, 通宵达旦,大气层上都是烟火留下的痕迹,一批一批人在灯海的遮掩下喝着酒说话,两只手交握,就有一笔新的生意做成了。 白日里则是绅士们光明正大的交友时间。因为即将到来的是朱雀人, 这里兴起了一股新的潮流。 女士们开始使用羽毛装饰物, 男士们则突然对原始围猎活动产生了兴趣。 狩猎场成为了炫耀地位和财力的新场所, 穷的人带马匹和飞行器, 富的人带浩浩荡荡的家臣队伍和宠物龙, 有权力的人带实验室里新出的品种。 在这里,傅定只是个地位很高的、财相家里的小辈,他必须先上去跟长辈们打招呼。 容幽则坐在角落里端着茶杯,看着白越。 白越是个子爵, 带着一个管家、三个家臣,骑的是带角六蹄的异星马。他已经老了, 鬓发斑白, 但是梳理得一丝不苟。 他喝茶时,会先用手帕在底下垫一次, 第一次拿起茶杯后,再把手帕对折放回怀里。 容幽见过这个动作,在白瀚的身上。 曾经的容幽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他会嘲笑白瀚的这种行为,说是不知哪里染上的贵族毛病。白瀚认真答道:“但是桌上留下茶渍的话, 万一忘记了擦,下次看书,书皮会脏的。” 接近两年过去,容幽竟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身上看见了这个熟悉的动作,几乎百感交集。 他目不转睛地看了很久,几乎要看到白瀚的影子。 不久后,白越从马场中回来,带着一名仆人回到了他的私人更衣室。 容幽放下茶杯跟了上去,用精神力将门外守着的仆人暂时击昏,然后快速地走进了门里。 白越刚将外套脱掉,骤然见到闯进来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立刻一手放在通讯器上,警惕道:“你是谁?” “我只是一名驯龙师。”容幽说。 两人距离这么近,容幽已经嗅到了白越的气味。 他几乎已经肯定,白瀚一定是白越的直系亲属。 “6173年,红晶战争刚结束的时候,你是不是死了一个儿子?”容幽开门见山,而后目不转睛地看着白越。 这一刹那,白越脸色微变,但很快回复过来,冷冷地说:“年轻人,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擅自闯入我的私人领地,依法我可以直接击毙你。现在给你做出最后警告,立刻离开!” 容幽不闪不避,就在他掏出武器的时候,缓慢却有力地说:“你的儿子白瀚没有死。6180年,他在S169星系,收养了一个战争孤儿。这个孤儿今年十九岁,回来寻找白瀚的踪迹。” 白越的手颤抖了起来,他慢慢用左手固定着右手,举起枪对准容幽,然后说:“胡言乱语。我一共只有两个儿子,早已经成家立业,根本不存在什么S169星系的白瀚!” 容幽看着他的反应,幽黑的双目中无悲无喜,说:“所以,你一直知道白瀚没有死,是吗?是你帮助他诈死的吗?为了什么?你们在试图隐瞒什么?” 一声轻响。 白越扣动了扳机,激光从枪口中射出,洞穿了容幽身后的门板。 容幽纹丝不动,这个程度的威胁对于刚刚走出战争的他来说,只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你知道我是谁吗?”容幽问。 白越的手颤抖得更加剧烈,他甚至没有办法紧紧握住枪,大喘了一口气之后向后倒去,堪堪扶住了身后的衣架。 良久后,白越恢复了过来,低声道:“我怎么可能知道你是谁……从我的领地上滚出去!” 容幽一手放上了门把手,说:“既然您身体不好,那么我会明天去你的府上拜访。届时我会带上证据,另外,叨扰了。” 离开狩猎场时,容幽察觉到天空上正在掠过几架战斗序列飞行器,他现在对这个极为敏感,几乎在第一时间认出了它们的型号——这些都是皇家专属的设备。 贵族的场所永远都有很多才高八斗的经理人和人工智能,容幽随便招手找来了一个,给他打赏了一点小费,然后问:“今天有哪位殿下要莅临龙卫三?” 经理人鞠了个躬,说:“具体哪位殿下不能确定,但是据传明亲王殿下会提前过来。另外,皇女殿下似乎也有意来参加今年最大的秋狩活动。” 谛明要来是一定的,因为朱雀帝国的黎耀亲王要来拜访他,龙卫三这颗卫星的本来作用就是接待贵客。 而皇女易妮德……或许也是来见黎耀,又或许是有着别的政治目的。她是第二顺位的皇位继承人,一举一动都能引起很大波澜。 果然,容幽回去时,就意识到皇家在龙卫三上部署了精神力探测装置,防止精神力高手刺杀某位殿下。 现在的容幽已经不需要酒精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控制自己的精神力水平了,晚上他进去云室看了一圈。 在龙卫三上不乏龙血皇室成员,因此他在云室里见到了几头小龙,但是却没有见到谛明或者皇女的踪迹。其他这些幼龙倒是都对容幽颇感兴趣,特别是他身上的气味。 不过,容幽已经过去了和他们嬉戏的年纪,又从云室当中退了出来。 次日,容幽前去拜访白越子爵下榻的地方。 看得出来,白越非常不欢迎他。 但是容幽这一次带着白瀚的遗物——他的日记本,用它们敲开了门之后,又在客厅里耐心等待了很久,白越终于有了动作。 白越没有出面,只派了一名老管家出来接待容幽,领他去了一间狭小的茶水室。 容幽似有所感,坐下之后,果然看见老管家锁上了门,然后坐在容幽的对面。 老管家说:“您就是小少爷领养的孩子吧?你们气质有点像,但是小少爷更温和一点,我老眼昏花,不知道有没有认错。” “你没有认错。我父亲……养父,一直是个很温柔的人。我只是离经叛道,没有听从他的教导。”容幽淡淡地说,“为什么子爵大人不愿意出来见我?” 老管家低头说:“我在白家侍奉了七十多年,容少爷。白家是多么大的一家子,老爷膝下三个儿子,大少爷和二少爷都已经成家立业,今年儿孙绕膝。唯一的缺憾,或许就是小少爷白瀚了。但是时隔这么多年,老爷不可能为了一个小儿子,而让家里其他孩子遭遇一点危机了。” 容幽听明白了,向后靠在座位上,然后说:“关于我养父诈死的事情,你知道些什么?” 老管家道:“小少爷当年有一个贵族好友,他们时常结伴出去游玩。后来这位好友到了年纪,被皇帝提拔到宫廷行走的位置上,准备累积资历然后下方去军中。但是有一天,好友出了事,足足失踪了半个月。当时他的妻子担惊受怕,就是在小少爷这里临盆的,可见小少爷和他的关系之好,可惜傅夫人还是压力过大,病死了。” “这个好友,是不是姓许?”容幽问。 老管家摇了摇头,说:“他姓傅,不过,他的母亲姓许。傅少爷后来有一天又突然出现,向小少爷要了一点现金,然后拿走了一张伪造的身份证去买船票,似乎当时还动过手术,在小少爷房中休息了一夜。小少爷都给了他之后,本以为他还会回来,但是苦等一年,却没有等回友人。于是他决定去查当年发生了什么事,一查之后,就出了事。” 容幽追问道:“出了什么事,姓傅的不能解决,白瀚也不能,那么白越大人也不能吗?” “恐怕连傅家的老爷也不能。这件事,我也不知道。”老管家慢慢地说,“后来,小少爷在祠堂里跪了一夜,夫人就默默在隔间里哭了一夜。第二天,夫人做主,帮助小少爷诈死,白家从此就夭折了一位小少爷,皇帝陛下当时还慰问过。这件事过后,老爷从此没有再说过、写过一个‘瀚’字。” 容幽听到这里,沉默了许久。 看来当年的事情,果然藏了一个很大的秘密。姓傅的很可能就是后来改名换姓的许院长,而白瀚从一开始就认得他,在同样发现了秘密之后,毅然追着自己的好友来到了S169星系。后来,许院长开了孤儿院,而白瀚就默默地变卖自己带出来的龙魂古董,作为他的资金。 白瀚始终是个言行如一的人,他说过“原则可以为了重要的人而打破”,那么就会毅然为了一个生死之交而放下一切。 再然后,白瀚本来想收养许恩,为什么?许院长又为什么,以及如何劝白瀚改变了主意,转而收养容幽? 那个没有人敢碰的秘密,会与自己的身世有关吗? 容幽还在沉思当中,忽然见到老管家面色渐渐转白,嘴唇泛紫,僵硬地坐在位置上,再没有了声息。 容幽惊了一刹那,便明白过来。 白越之所以派来一位老管家,而后者之所以敢说出所有他知道的事情,是因为他们心中已经做好了决定。有些秘密,既然让多一个人知道了,那么泄露的人就应该死。 白家毕竟还有两位少爷啊。 容幽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合上了老管家浑浊的双眼。 他知道,白越再也不会见自己了,于是将白瀚的日记本尽数留下,向着白越的房门鞠了一躬,大步离开了。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离开之后,白越对着白瀚的日记本,彻夜枯坐,老泪纵横。 当年白瀚走时,曾经哽咽着给父亲最后一个拥抱。 白越害怕他太软弱会撑不过去,便对幼子说:“你既然做了这个决定,就要一力承当,贯彻到底!不要哭!根本就不到能哭的时候!” 白瀚走了,一十九年,音尘决绝。他在S169星系上,曾无数次对容幽说过同样的话,只因为这句话在他的生命里留下过太深刻、太深刻的印象了。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人知道,其实白越心里想的不是这样,他想要说的明明是一句“你都在爸爸的怀里了,现在不哭,还能什么时候哭?”。 如今明坐到夜,夜坐到明,再唤不回幼子离开的背影了。 第43章 重逢 从白家离开之后, 容幽手上只剩下许院长的照片。他现在已经知道, 这个人其实姓傅,母亲姓许,和白家小少爷白瀚是生死之交,曾经任职皇家的宫廷行走。 他回去与傅定和霜楼分享了一下情报。 说到“傅”这个姓氏,可以说是非常显赫了, 财相傅潜就是现在傅家的家主, 也是主支。其他族裔也是非富即贵, 很多正在财相大人的领地上任职。 再说到“宫廷行走”这个职位, 虽然是个没有权力的虚衔, 但一样非同一般。这个位置一般只会留给贵族子弟,从年纪差不多的时候就开始做皇子们的伴读,为未来皇帝积累班底。同时,侍卫身份也很适合在皇帝身边培养一些苗子, 将来即便不为新皇效力,也可以下放出去担任要职。对贵族子弟们来说, 做了皇宫的侍卫, 就代表身份上的晋升,未来是一定可以得到一个爵位的, 在此期间也一定会广泛结交其他侍卫,以图后效。 那么,现在龙卫三上很多贵族对许院长有熟悉感,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把上面所有的条件结合起来,人工智能圈定了一个人。 这个人让傅定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因为他是傅定的亲哥哥,傅宇。 然后容幽和霜楼也挺吃惊的。 容幽道:“你居然认不出自己的亲哥哥?” 傅定镇定地笑了笑,说:“先不说他整容过。我是我爹第八十一个儿子,前头那么多哥哥姐姐,哥哥姐姐们又带来那么多嫂子姐夫,又生了那么多儿子女儿,我大哥孙子都几十个了;后头那么多弟弟,最小的前两天刚出生。换了你你也记不清……” “傅九九,”容幽喊他小名道,“请你切入正题。” 傅定于是正色道:“我知道傅宇,他是我的三十七哥,当年他失踪的时候,我刚刚六岁,他还送过我一个玩具,可惜我没什么印象了。他母亲姓许,是一位不能化龙的龙血成员,动静闹得很大,你到现在都能听到关于这件事的八卦,我也听得耳朵起茧子了。听说她当年一意孤行,非要和我爹好,家里人拦都拦不住。” 容幽说:“你爹当年就已经有三十六个儿子了吧……” “咳,说不定当时还有几个是肚子里的,我记得了。”傅定说,“不过我爹应该对那位许大姐是真爱,因为在傅宇出生之后,足足十多年,我爹都没有新的孩子出生。所以在我们家,排行三十六以下的兄弟都很老了,但是之后的兄弟都还算年轻。” “真爱的保质期也就十年。”霜楼忽然冷冷插嘴,“之后又生了整整一百个儿子。” 室内有点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 傅定咳了一声,说:“嗯,也不能用一个特例概括所有男人。我觉得容幽这样的,明显就很长情。” 室内更沉默了。 傅定不明所以,小心地分别看了看容幽和霜楼的脸色。 还是容幽用新的话题打破了沉默,说:“傅定,你方便帮我查一下傅宇失踪的事情吗?” 傅定说:“这件事应该也曾经闹得很大,但是我爹这些年讳莫如深,已经没人敢提起我这位三十七哥了。我要查的话,你得给我点时间。” “谢谢你,”容幽说,“我这里要去做另一件事。既然当年许院长……不,傅宇是那种四面楚歌,只有一个白瀚在帮助的情况,那么他要找人做整容手术就没有别的渠道,很可能是地下非法交易。我要去找找看,当年那个医生是不是还在。假如他还在,或许他会知道些什么。” 霜楼说:“我知道这里的黑市,你跟我走。” 最早的时候,容幽是不相信银河帝国的帝都也能有黑市的。 但是他后来发现自己显然太天真,越是这种富丽堂皇的地方,里面的人就越需要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幕布,帮他们挡一挡正在自己手里交易着的东西。 而黑市的医生往往会有自己的账簿,防的是有雇主存心杀人灭口。容幽想找的,就是记载有“傅宇”这个名字的账本。 在这里,手艺很好的整容医生明显是抢手货中的抢手货,当容幽问起二十年前的医生时,还有情报人员能够如数家珍地念出来。 不过,当他们道明来意,准备去找这位医生时,容幽被黑市的人拦住了。对方表示:“既然不是想来做手术,那么一次只能进去一个人。我们更愿意相信本地人,至于原因嘛,你们想必也知道。” 霜楼回过头,微微对容幽摇头,示意他可以先走。 容幽知道霜楼的本领,这个黑市里的人恐怕也没胆量动明亲王的心腹,于是比了个手势,便走出去等候。 在等霜楼的时间里,还有两拨人在跟踪容幽——这就未免太小看人了,恐怕是以貌取人,把容幽当做了刚出茅庐的小少爷。 容幽理都不理,主动走进一家小店,点了一份面条,坐在窗边光明正大地刷起了新闻。 上菜时,服务生走得近了一些,立刻触发了容幽的警觉,抬头看了他一眼。 服务生看起来颇为好心,低声说:“先生是刚从监狱还是军队里出来?我哥那时候也是这样紧张。我只是想提醒你,外面有两个人是本地的小偷,刚才一直在张望你,等会儿你用完饭,请小心走大路,别再来我们这了。”说完,又免费给他上了一杯柠檬水。 容幽无动于衷,自顾自将面吃完,才将水一饮而尽。 远处,服务生向外比了个手势:两倍剂量,大象这个时候都该困了。 这一边,容幽已经起身向外走,刚出门就被迎面而来的两个人直接撞了上来。 来人都已经握住了口袋里的武器,正准备一口气从左右分别制住容幽的双手,忽然就感觉一股无形的力道从前向后扑来,硬生生将自己推飞到了空中。 容幽两手还插在口袋里,走出店外的步伐都没变过,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幽深的双眼里似乎根本看不见那两个人影。随着他精神力一收,这两个人凌空转体几圈,直接被掼到了对面的墙上摔下来。 其中一个人倒是颇有骨气,一声不吭地抽出囊中白刃,直接扑了上来。 这对如今的容幽来说简直司空见惯,他伸出一只手,在侧身闪躲的同时精神力一刺,对方那把武器就脱手而出,落入了他的手里。 容幽反手扣着刀,用精神力作弊,将它在掌中耍了两个刀花,说:“你们招惹错人了。” 说完,这把刀便飞旋而出,刚刚好将对方的小腿给钉在了地上。 另一个人才刚刚从墙下爬起来,看得目瞪口呆。 容幽看着他说:“愣着干什么,想请我吃饭?” 对方如梦初醒,连忙冲过来扶起同伴,一瘸一拐地走了。 容幽解决完两个不长眼的小贼,径直向着一条巷道走去。 穿过明亮的街区,他看到一支反重力悬浮车队正停在那里,侍卫们纷纷注意到了他,前来拦截。 容幽径直从当中穿过,用精神力分开这些人,随后就听到了他们手中武器上膛的声音。侍卫队长道:“立刻停下脚步,否则我们将以冲撞车驾的名义,将你就地格杀!” 话音刚落,车中有一个人忽然说:“退下吧,殿下认识他。” 整齐的“哗啦”一声,所有武器立刻下垂了,侍卫们纷纷散开。 容幽慢慢走到车前,玻璃是单面的,他看不见里面。但他知道有位老熟人在里面,因为刚才的精神力波动他是不会认错的。 “殿下别来无恙,连老习惯也没有改。”容幽对着车窗说,“每次我遇到什么情况,您总是喜欢看看;刚来时劝我离开这里的那封信,想必也是您的授意。过去一年多也是承蒙您的关照了,不过,我现在已经不需要这个了。” 车内良久没有声音,也不知道里面的人正是什么神色。 容幽的心里忽然觉得很是快意,又说:“有位先生当年说的没有错,龙是从来不需要依靠别人的存在。虽然有些温暖听上去很美好,不过未必就是龙想要的。” 他说完,伸手敲了敲车窗,示意里面的人将窗降下来一点。 但里面却没有动静。 容幽的精神力静静摸上了车窗,感觉到里面也有一股力量无声地蔓延过来,阻止了他的动作。 两人在沉默中微微较劲了一会儿,容幽陡然间收走了全部力道。 等里面的人同样撤回时,容幽又突然打了个回马枪,一击将车玻璃打出了裂纹。 透过模糊的裂痕,他看见了谛明。 谛明并没有看他,因此只能看见侧脸。他靠坐在座位上,双目微合,这个时候终于开口了:“小幽。” 第一声呼唤出口,过去一年间所有的回忆忽然间纷至沓来。 那些温暖和决绝都不是假的,都曾经存在过,曾经让人高兴过、惆怅过、紧张过、动容过。 鹰山下的树荫,白汀湖上的烟花,鲤鱼与美酒,灾难后一个温暖的怀抱。 以及离别时的沉默。 “殿下那时候恐怕忘记了一件事,我来替您补上。”容幽说,“‘再见’。” 他说完,从怀中取出一片龙鳞——正是谛明临别前给他的那片青色龙鳞。 容幽将它直接丢到了旁边侍卫队长的怀里,然后冷酷地说:“分手费就免了。我连您都不稀罕了……还稀罕一个死物做什么。” 第44章 龙鳞 容幽说完, 车内一阵迫人的寂静。 侍卫队长十分震惊, 但不敢有所动作,只能捧着龙鳞恭敬地低着头。 许久后,谛明才说道:“既然已经给了出去,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你若是不想要,找个湖沉了就是。” 他说完, 侍卫队长又将龙鳞双手捧了回来。 容幽不接, 侍卫队长的额上就渗出了冷汗, 上前一步, 单膝跪在他面前, 带着卑微的祈求色彩。 ——一模一样,明亲王这一点和过去一模一样。他永远都能找到并利用别人唯一可能妥协的软肋。 容幽原本只是对家臣和奴仆这种存在感到不舒服,但现在这已经上升到了厌恶。 “好啊。”容幽淡淡地说。 这一刻他确实是这样决定的。 他接过龙鳞,也没有再说什么拒绝的话, 但他早已经充分表达过了自己的不屑。 这时,车内有个女人说道:“殿下, 此人未免也太过傲慢无礼, 就这样放他离开吗?” 这辆车本应该隔音,可惜她的话全都被容幽听见了。 未等谛明回答, 容幽就说道:“看来殿下依然繁忙的很,既然佳人在侧,那么我就不打扰了。” 当容幽转身离开的时候,才听见背后的谛明说:“容幽,我很抱歉。但我们已经结束了。” 他依旧声音寂然, 不辨喜怒,只是听来让人无端心中惘然。 容幽步伐一顿,忽然感到一阵无言的难堪。 ——明亲王根本已经不在乎了,自己却还在摆着一张嫉妒得不行的丑陋嘴脸,实在是太狼狈了…… 明亲王的车驾离开后,有一名侍女过来向容幽问好,并说:“容先生,我家主人想邀请您过去说说话,请您务必赏脸。” 容幽问:“你家主人是谁?” 侍女道:“主人姓容。” 这名侍女披着丝绸,第二重外衣的袖口绣有蕾丝花纹,低头时耳环上的饰物刻着特殊标记。容幽心中一动,知道自己遇到了真正的皇室中人。 他点了点头,随这名侍女走过去时,见到一辆马车停靠在路边——是一辆真正的复古式马车,底盘离地至少有三十公分,前方的车夫还拿着条鞭子。只是拉车的是一头长着蝙蝠翅膀的水晶龙,恐怕是实验室里新出的龙种。 “你姓容?”马车里有个女性的声音问。 容幽道:“我叫容幽,只是个平民。” 女子笑了起来,她的声音颇为沙哑,但是很有韵味。她说道:“到车里来,小龙,我们认识一下。我很久没见到过面对明亲王也可以这样不卑不亢的人物了。” 侍女躬身拉开了车门,只见里头先是一道珠帘。容幽便撩开珠帘,坐进马车里——里面比他想象中要宽敞许多。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位身着半制式军装的高贵女性,一头黑发高高束起,银灰色的双眼深邃而犀利,静静打量着容幽。她是龙裔,容幽在一瞬间就感受到了属于神龙的气息,她还年轻,但朝气蓬勃,又兼有上位者的气势。 这时,她说:“小龙,我也姓容,我名昭,对外的时候会用易妮德这个名字。你说你只是个平民,但你身上……有着我很熟悉的味道。” 易妮德——一个耳熟能详的名字,她就是银河帝国的皇长女殿下。现年23岁,已经开始掌管部分朝政,在政治和科技领域都很有建树,虽然面向全帝国说话的次数并不多,但因为外貌上的优势,反而在民间很有支持率。 容幽刚想行礼,容昭就说:“在我这里没那么多俗礼。你坐近一点,你身上是什么香味?” 容幽照做以后,就说:“可能是迷竹吧。” 前段时间准备出行,他将谛明送的龙鳞、迷竹还有急救装置都带了过来。迷竹的香薰很浓,可能是一起放在箱子里,就染到衣服上了。 容昭听到是迷竹,目光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说:“难怪……你身上有和明亲王一样的味道。真是少见,他那样的人,也会允许别人染上相似的气息,看来确实是待你很不一般。” “……” 容幽哑然,他从来不知道在神龙的社会里,就连分享一点气味都很难得——这些龙到底是有多霸道多自私啊? “我和明亲王殿下,我们本就没有多大关联。”容幽解释道,“您或许是误会了什么。” 皇女又低低地笑了一声,戏谑道:“你可真是没有自觉,他分明已经把你看得和性命一样重要了。像刚才那种情况,如果你是对我这样说话,我怕是要……啊呀,抱歉,我不是想恐吓你。总之,你刚才实在大胆,这么对明亲王说话,可是连我父王都没有过。” 容幽倒没有介意这个,只是说:“这件事本就是他有错在先。” 皇女“哦?”了一声,像是突然很感兴趣,倾身过来问:“怎么,多大的错。他连护心鳞都给了你,还是不能原谅吗?” 容幽怔了一下,说:“什么……护心鳞?” 他的手隔着外衣,轻轻碰了一下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黑色龙鳞,以为皇女指的是这个。他年幼的时候曾经差点被杀死过,这片鳞片就是当时九死一生的铁证。 但皇女却不是说这个,反而指了指那片华美的青色龙鳞,淡淡道:“这个。我本来还奇怪,怎么这半年明亲王深居简出,连脾气都好了不少,原来是病得不行了。他那个身体状况,还敢硬撑着拔了护心鳞给你——啧,要不是你刚才那番话,我都没相信这真的是明亲王。” 这个时候,容幽的脑海中已经嗡然一片。 护心鳞……是谛明的吗? 他竟然亲手拔了一片龙鳞给容幽。 自古神龙酷刑之最,就莫过于拔鳞之痛。神龙有两类鳞片,背上龙鳞是贝壳状,拔取时已经是钻心之痛了;腹部龙鳞则更类蛇,形状更长一些,要拔心口那片龙鳞,痛楚已经超乎了容幽所能想象的极限。 光是想到那个场景,容幽就忽然觉得心口剧痛、宛如刀绞,一时间连呼吸都停住了。如有实质的痛苦迫使他微微弯下腰,伸手放在自己的心口。 刚才谛明说:“你若是不想要,找个湖沉了就是。” 他开口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不会痛吗? 明明是很痛的啊…… 正在这时,皇女又道:“看来你不知道这件事,这倒是很像明亲王的作风。嗯,这件事就有点意思了。你叫容幽,又说自己是平民,我怎么一点都不信呢?我看你这么面善,怎么说也该是我们宗族中人……” 容幽尚回不过神来,道:“抱歉,我是个孤儿。殿下,我自己也在找我的父母究竟是谁。” 皇女道:“找父母?这有什么好找的,是想报复么?……也好,后天我有个茶话会,多是族人相聚。我给你一张名帖,若是想来,你就来吧。记得将自己身上的迷竹味道去了,你若是这样去我的茶话会,恐怕是要大出风头的——能拿到明亲王的香薰,她们怕是要把你往先帝的私生子身上猜咯。” 容幽勉强笑了笑,接过名帖,说:“多谢殿下。” “看来你现在无心和我聊天。”皇女看着他的模样,又说,“真是奇了,看你这个样子,我竟也有点难受。算了,你去吧,后天记得要来。” “是。”容幽说。 容幽下了皇长女的马车,将那片青色的龙鳞贴身放在怀中,茫然沿着长街走了很久。 他明明早已决定过,再也不会为任何人的事而牵动心神。但是为什么,只不过是区区见了谛明一面……就会再一次心乱如麻呢? 也许是因为欠了很多吧。 “我要把龙鳞还给他才行,他身体那么差……”容幽迷茫地想。 到了晚上时,容幽已经定下神来,回到旅店当中。 这个时候,霜楼和傅定都已经在等着他了,而且面有难色。 “那名给许院长也就是傅宇动刀的整形医生找到了,但是有人先我一步,将他杀死在卧室里。”霜楼开门见山地说,“而且他将东西全都翻过了,把医生的记录也给带走了,看得出来还想放一把火,被我刚好撞破。现场很干净,没什么能用的东西。我急着去追人,但是他有人接应,还是跑了。” 竟然有人会抢先一步杀死医生……这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如果不是时机刚刚巧撞上,那一定是他们被监视了。 有人急于阻止他们查到真相,但却又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存在。 容幽问:“有留下什么线索吗?” “有。”这回轮到傅定说话了,“霜楼带回来一块布料,我十六哥刚好管这个事,我就托人去查了。这块布料是宫中订制,外人是不能用的。你不在的时候,我进内部系统去查,这种布料和花纹是专门给宫廷侍卫用的。” 宫廷侍卫,又是侍卫。 当年的傅宇也是宫廷侍卫。这个职位连一般的富二代都不可能拿到,必须是极有背景的人才行。对方还有人接应,看来不像是自发行事,应该是有来自上头的命令。而能指使的动这种人,而且还是做这种暗杀之事的,必定也是只手遮天的大人物。 龙卫三上,现在只有两名这么大的人物—— 一个是皇长女,另一个就是明亲王。 容幽将布料收入掌中,沉思了很久,终于说:“我去见谛明。” 第45章 权力 容幽心里很清楚, 以明亲王那种性冷淡一样的行事风格, 他如果直接去府上求见,多半是公事公办的拒绝。 所以他等到夜里时,先是进了云室,然后居高临下地锁定了明亲王下榻的位置。 龙卫三上有着明亲王度假的一套府邸,现在那里灯火通明, 侍卫们日夜巡逻, 有着一套容幽颇为熟悉的保安系统。 在这颗卫星上, 精神力探测装置更为先进, 但容幽并无畏惧——因为早在当年G02行星上, 明亲王就亲自向他演示过如何躲过这些雷达的探测了。 月明人静的时候,容幽的精神体从云中快速下沉,来到灯火笼罩下的龙卫三地面上。如今他的精神体已经几乎能化出鳞片上的花纹,黑龙的须发在风中飘扬而起, 一对幽深的眼眸犹如寒渊,俯瞰着脚下的一切。 只有精神力同样突破了第一阈值的人才能够看见他, 这类天才当然是极其稀缺的资源, 但在帝国的中心,还算不上那么罕见。 容幽争分夺秒, 先用精神力将雷达破坏掉,然后清理出一条自己能够勉强进入的路线。 守卫换岗查班大约是每三个小时就进行一次,到时候雷达的异常恐怕也瞒不住多久,他没有太多时间。 在完成了先期工作之后,他退出云室, 换上一套黑色行军制服,悄无声息地在夜幕中行进,一跃进入了明亲王的后院中。 容幽花了一点功夫才找到谛明的卧室。 复古式的玻璃窗正半阖着,可以看见里面的暖色调灯光,还有偶尔响起的纸张翻动的声音。容幽站在外面换了个角度,看见了谛明。 明亲王正穿着一件白色绒毛的睡袍,坐在床边的座椅上,戴着一副细边的智能眼镜,低头看着自己膝上的一封信件。大约是因为在自己的私人空间里,他神态很放松,但仍然掩饰不住一点苍白的病态。 容幽的目光几乎是刚刚落在他身上,他就已经察觉到了异常,冷然抬眸看了过来。 容幽这才将窗户推开,光明正大地翻身进去,站在谛明的面前,说:“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看见是他,谛明似乎是怔了一下,随后将眼镜摘了,神色很快恢复到淡漠的模样,正视着容幽道:“容幽,你知道擅闯亲王府邸是什么罪名吗?” 但是容幽已经彻底看穿这个人的表里不一了,闻言就直接拖过室内的另一张椅子,在上面坐下,冷冷道:“回答我。你明明做了这么多事,为什么却一个字也不说?” 谛明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再不离开的话……” “龙鳞。”容幽打断了他,双目紧紧盯着谛明,受到胸中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所驱使,陡然问道,“你给我的这片龙鳞……你在G02星上突然间离开的时候,是不是因为已经根本无法向我道别了?还有我来帝国中心时候的警告,一定也是你做的。还有黑市医生的死,是不是你指使的人?” 谛明垂目,淡淡地说:“容幽,你成长了很多,但仅凭猜测是无法成事的。还有,不要沉溺于感情,我不希望看到你这样——有些事情,你早该走出来了。” “亲王大人,你最大的本事,大概就是口是心非的能力了。”容幽突然站了起来,走到更近的距离,沉声道,“一直走不出来的难道不是你吗?这片龙鳞——” 话音未落,他骤然出手! 电光石火间,谛明猛然伸手抓住了容幽探过来的手腕。紧接着房内灯光齐齐一闪,是两人的精神力在刹那间进行了一次交锋。 谛明青色的眼眸中隐隐透出凛然,又极快地隐没了,只是牢牢抓着容幽的手,说:“你该走了。” 容幽抵不住他的力道,但一咬牙再度袭了上去。 霎时间,明亲王的精神力汹涌而出,如海潮一般将整个室内盈满。 容幽趁着最后的机会,在这股精神力面前回身闪避,然而却又被他极快地压住了。 “放手!”容幽被他从背后扣住手臂,这个动作他心知肚明自己已经失去反抗能力,但仍不死心,被压制到桌上时还在挣扎,“你既然敢做,却不敢承认吗?这片龙鳞,你敢说不是你的吗?——有本事就让我看看你胸前那道伤口!” 他看不见谛明的神色,但听到明亲王说:“你想得太多了。我不会在任何人身上付出贵重的代价,这片龙鳞就只是一个纪念而已。如果你真的不想要,我也可以给你一张支票。” 这句话落下后,容幽就忽然静了,他不再挣扎,只是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微微颤抖。 谛明一怔,很快松开了一些力道。 但过了一会儿,容幽仍没有回过头来,只是匍匐在桌上,呼吸渐重,像孤身一人被彻底击溃的孩子。 谛明猛地松开手,道:“容幽,小幽?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就在这时,容幽又闪电般回身反击! 明亲王根本猝不及防,就见容幽手中握着一把不过拇指大小的刀,直接将他左肩的衣物割破! 谛明后退一步,这时候再抚上自己胸口的伤处,已经是来不及了。 容幽紧抿着双唇,目中只是微微湿润。他将那把拇指刀收回了护腕当中,深深看着谛明,没有再说话。 龙鳞确实来自明亲王的身上,这一点他早就已经相信了,现在只不过是再度确认而已。 ——在明亲王的胸口,有着一道和容幽心口处一模一样的伤疤,只是崭新一些。 四目相对,谛明叹息般说道:“小幽,你确实成长了很多。” “谢谢,而你却一成未变。”容幽说,“你为什么总是说谎,总是瞒着我?究竟有什么事情,是加上我、加上你都无法解决的……就算无法解决,你也不该一言不发!” 明亲王后退一步,拢了拢衣襟,低声道:“因为你想要的东西,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你渴望知道的真相,也只会使你痛苦……” 容幽说:“在我一无所知的时候,难道就不会痛吗?你是不是以为我辗转反侧挣扎了那么久的感情,只不过是卑微的一朵花一片云,随便一丢就可以再也不用想起来了?” 这一次,谛明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说道:“容幽,你曾经轻易离开过我。你又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容幽抿了抿唇,眼神中带着悲伤和憎恨,说:“当然因为我配不上你啊!你这么聪明,为什么连这一点都不知道呢?你告诉我,你不管怎么样都要分手的原因……是因为血缘吗?” 最后一句话,带着显而易见的不甘心,又有着难以启齿的感觉,容幽几乎是咬在唇齿间说了出来。 谛明双目微微睁大,但很快又恢复常态,说:“不,容幽,不是因为那样。” “那又是为什么?”容幽质问。 “……因为最后你只会恨我。”许久后,谛明低声地说,“对不起,小幽,我无法再这样见你。当初那样执著,是我不好。” 容幽难以释怀,伸出手抚摸他的侧脸,过了一会儿,踮脚轻轻吻到他的唇角。 只碰到一瞬间,他就被冷然推开了。 但是,无论何时都那么优雅从容的明亲王,这一次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眼镜已经跌在地上,被容幽无意间踩碎了镜片。 而容幽注意到了,他笑了笑,说:“你已经不能骗到我了。龙是没有办法掩饰自己的动心的,当年你亲自教会我这一点。有本事的话,就在下一次见面前完全忘记我。” 时间快要到了,容幽推开窗户出去,又转头说道:“不管你怎样阻止我,我最终一定会找到真相。还有,像今天那样肆意杀人的命令,你也早就应该改掉了。” “……不论你信不信,这件事不是我做的。”谛明看着站在灯火阑珊处的容幽,眉心微微蹙起,最后说,“容幽,下次不可再这样莽撞。如果我不在这里,你刚才已经死了。” “那我告诉你,我最迟后天晚上还会来。”容幽说,“你敢不在这里么?” “……”明亲王眼皮一跳,深吸一口气,然后将窗户阖上了。 容幽对着一扇紧闭的窗户笑出了声。 从明亲王处回来后,容幽坐在窗台边,把玩着那枚青色龙鳞,望着夜空出神。 傅定担心他的情况,特地来给他送了两次水,欲言又止地在旁边看着。 容幽眼神空茫,声音里却没有喜怒,说:“不用担心,这一趟我知道了很多事。原来我和他之间,真正掌握着一切权力的……是我才对。” 傅定没有听懂他的原意,只叮嘱道:“后天又是皇女殿下的茶话会了,明天我们需要早早准备,你还是早点睡吧。” “没关系,我睡不着,已经习惯了。”容幽回过头,短暂地对他笑了笑,“你去休息吧。我有预感,后天我一定会有收获。就算不能直接挖出当年傅宇埋藏起来的秘密,至少也能得到我身世上的某条线索。” 傅定却也不走,静静站在容幽背后,守着他的静思。 夜空明净,容幽沉默了多久,他就站了多久。 第46章 茶会 次日, 容幽几人将手头的线索重新整理了一遍。 关于傅宇, 他们现在知道的是对方的家庭关系:父亲是财相傅潜,母亲是许姓龙血成员,好友白瀚,妻子已死,留下一子下落不明。 以及当年他离开帝国中心时的事情:他首先失踪了半个月, 然后动了整容手术, 使用现金、假身份和船票偷渡到了S169星系。随后他改名许, 成为星光孤儿院的院长, 养育了包括容幽、许恩在内的一众孤儿, 并娶了卡米拉,之后就病死了。 可以确定的是,他一定接触到了帝国的一个秘密,才会放弃美满的家庭和前途无限的事业, 毅然出走。这个秘密也许和容幽的身世有关,也许和许恩有关, 因为只有他们两个孩子, 与傅宇和白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在这些线索当中,当年的人物基本上都已经逝世了, 包括傅宇、傅宇妻子、白瀚,甚至被灭口的白家管家和黑市整容医生。那个整容医生还是被一个宫廷侍卫灭的口。 而剩下的人比如白越,又或者财相傅潜,却又不是现在的他们可以随便触碰的人物。 傅定重新看了整个资料,说:“我们可能漏了一个关键人物, 那就是卡米拉。当年卡米拉二十多岁,既然决定和傅宇结婚,应该对他有所了解。” “还有许恩。”容幽说,“虽然当年我们年纪都太小,但他未必就一无所知。我现在想想,我和他血型相同,而且造干细胞的匹配度那么高,也许是因为真的有亲缘关系。” 两人对视了一眼,傅定一惊,道:“你觉得许恩和你一样,也是从帝国中心被偷渡走的孩子?甚至说,他身上也有潜在的龙血?” “还不能确定。”容幽沉吟道,“昨天我……我忘记问许恩和卡米拉的消息了。那时许恩被明亲王带来这里进行治疗,御医说他已经活不了多久了,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去找他和卡米拉的。” 这时,霜楼将东西卷了起来,冷冷道:“这些东西早就讨论过无数次了。明天就是皇女的茶话会,礼仪都学全了吗?” 容幽:“……” 皇长女殿下的茶话会,说是私人举办的宴会,实际上也是声势颇大。光是到场助兴的明星当中,竟然就有一名朱雀人,他只负责来表演两首乐曲。 另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是:在边缘的星系,如S169星系上,这种贵族式的聚会是规矩很严苛的,说是皇家平常怎么来他们就该怎么来,宾客都必须得穿正装、带女伴、走地毯进规定的门;但是到了帝国的中心,真正的皇家长女就反而没定过任何规矩,她的闺蜜就干过穿着运动鞋出现的事儿,宾客想带谁带谁,只要不过分就可以。 大约是,没有地位的人就总是小心翼翼地遵守陈规,而真有地位的人就可以大大方方地破坏陈规。 容幽本想将霜楼和傅定两人都带去,因为他们都是很熟悉帝国高层环境的人,带去的话可以避免容幽很多礼仪或潜规则上的知识缺乏,最重要的是……他们两人互补,能够刚好认出隶属明亲王、财相这两大阵营的绝大多数人物。 但霜楼表示:“我一直是殿下身边的人,在龙卫三上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假如你要带我去的话,就会暴露你和殿下之间关系匪浅——你确定吗?” 容幽沉思了一下,发现他还真的没法带霜楼去。傅定就不一样了,财相的儿子们向来是谁有钱跟谁交往,立场上的暗示就没那么鲜明。 傅定倒是说:“没关系,带上我们的军用通讯器,有什么情况就直接沟通。” 容幽囧了一下,说:“皇女殿下诚心邀请,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傅定和霜楼同时道:“她没有说不能带通讯器啊。” 这两人中,傅定是揶揄的口气,因为他是故意钻空子;但霜楼是茫然的口气,因为他确实觉得没有任何毛病。 傅定回头看了霜楼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皇女殿下的茶话会确实比较随意和舒适。 但那只是宾客的感觉而已,当容幽知道自己脚下踩着的随便一块地毯,是一个月前就搜刮了一颗星球上所有濒危物种、动用几名顶级设计师和裁缝制作、又用亚光速通道送过来的时候,当时就有点懵了。 傅定是财相家的公子,出外历练多时,对容幽的惊诧觉得相当理解。 然后他凑过去,在容幽耳边说:“这还是好的呢。你不知道明亲王,他平时用的茶壶都是朱雀亲王送的国宝。还有他那副眼镜……那才叫价值连城,别看镜框看上去只是简单的复合材料,那其实是当年开国皇帝陛下种的树,几百年前终于死了,最后一段健康的树枝给送过去做了个镜框……” 容幽听完,表情都差点风化了。傅定不知道,容幽昨天翻墙去找明亲王的时候,半带恶意地把那副眼镜给踩裂了……裂了…… 开国皇帝种的树啊!! 容幽有点想回去把那颗容虔的龙珠给供起来,天天给它烧香来赎罪了。 这场茶话会是在皇女的私家花园里办的,几位受邀请前来的贵族都很明显是亲近的人,各自拖家带口来赏花,席地坐在一张张地毯上,中间摆放几个精致的茶桌。 皇女自然是众星拱月的对象。她温和亲切得恰到好处,刚刚好能照顾到每个客人,让人感到如沐春风的同时,也不动声色地将这张小社交网络完全连接了起来。 她为容幽介绍时说:“这是我的一位朋友容幽。他可不止是长得帅气,做事也果断,我有的时候也佩服他的勇气呢。” 这是很明显的在捧容幽了。“朋友”两个字就点出了他们的平辈相交关系,“果断”是在说容幽手上有决断权力,“佩服他的勇气”这一段是在暗示他也能接触甚至比皇女地位更高的贵族——不是皇帝,就只剩明亲王了。 就两句话的事情,容幽也变成了众星拱月的那个月亮。 容幽在来客当中走了两圈,跟着傅定认识了许多人物,可惜再没有什么能让他感到熟悉的气息了。 茶话会正式开始的时候,甚至那位表演茶艺的傅家小姐——傅定的某个姐姐——也先令人给容幽上了一杯。这是在说容幽是今天的首席宾客了,倒让容幽受宠若惊。只可惜他和白瀚那个刁钻舌头不一样,尝不出什么茶的好坏来,只能嗅一嗅恬淡的茶香了。 正在宾主尽欢的时候,突然又来了一个人,而且还是容幽的老熟人。 他是许恩。 一晃数个月过去,许恩的病情似乎更糟糕了,但精神却非常好。他坐着轮椅,被身后一名中年男人推进了花园,轮椅的车辙印直接在名贵的地毯上压出痕迹来。 “抱歉,我来晚了一点。殿下应该不会介意吧?”许恩说。 皇女道:“既然身体不好,就不必强求了。” 许恩笑道:“哪里哪里,殿下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皇长女殿下礼貌地笑了笑,便没有继续说话。 这对话听得容幽都嘴角抽搐了,傅定深吸一口气才忍住了笑。 他们听到旁边有人故意“小声”嘀咕道:“笑死我了,区区一个平民,居然说得出口气这么大的话来,给皇女殿下面子……他以为他是公爵吗?” “嗨呀,人家可是明亲王殿下亲自送来的人,可不就是堪比公爵的大人物嘛。” 窃窃私语的音量都恰到好处,没能传入许恩的耳中。 许恩也并没有注意到现场的气氛,见到傅家小姐还在茶桌前,便说:“已经开始了吗?这茶看上去不错。” 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但傅家小姐就是不令人拿茶盏给他,兀自在那里言笑晏晏,同身边人讲解茶艺。 许恩有点尴尬,但不知道这些人是故意的,只好求助地回过头。于是那个给他推轮椅的男人便走上前,先道了一声告罪,就取了一个茶盏给许恩。 容幽注意到,这个男人反倒是颇受尊敬的,傅家的小姐还向他打了个招呼,依稀是个对待长辈的礼节。 傅定又靠近容幽,低声说:“这个人是宫廷侍卫,而且是很多年的那种,他手腕上戴着特制手环的。但我不认识他,所以应该是明亲王殿下的人,可能是派来保护许恩的。” 到了休息时间,容幽拿实时影像去问霜楼。 霜楼沉吟了片刻,说:“他是宫廷侍卫的大教习,平素不常露面,被尊称为‘李师’。在我离开之前,他还不是殿下这边的人。在我印象里,他应该是个中立人物,只忠于皇帝陛下才对。” 傅定吃惊道:“这怎么说,难道是皇帝陛下派人来保护许恩吗?” 容幽道:“不太可能,听那些人的话,他们还是认为许恩是明亲王这边的人,而且不太认可他的地位。这个大教习暂时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但我去问一问许恩也就知道了。” “我跟你一起去。”傅定说。 容幽想了想,道:“不,我一个人去就好。我年幼的时候和他有过交情,之前因为造血干细胞移植的事情又接触过,但是后来明亲王不同意我捐献,就把他强行送了过来。我先上去和他私下里谈谈,说不定他还比较亲近我。但是你在的话,他可能反而会警惕是财相的人来打探消息。” 傅定是财相的儿子,只能说天生站在明亲王的敌对阵营里,这也没有办法,只好让容幽独自过去了。 第47章 猜测 容幽上去找许恩时, 他正在喝茶。 看得出来, 他对此也没有什么研究,但硬是要凑过去和绅士们聊一聊茶道。绅士们都颇有教养,任由他在那里聊天,偶尔附和一两个字,聊天竟也进行得下去。 但在看见容幽的一秒后, 许恩的脸色就忽然一变, 他说:“你们都下去吧, 我和这位朋友有话要说。李师, 你也是。” 在场的贵族都颇感受到了冒犯, 挨个离开了。而许恩身后的大教习深深地看了容幽一眼,最后一个离开,在不远处为他们望风。 容幽不知道许恩这居高临下的态度究竟是从何而来,上前去说:“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容幽。” “我当然记得你,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许恩笑了起来,“我还没有感谢过你愿意捐献造血干细胞出来给我, 我当时可还是卑微的平民, 生了病就只能等死的废人一个。” 容幽听出他语气不对,道:“疾病不是你的错——” “当然不是我的错!!”许恩陡然激动起来, 一手紧紧抓着轮椅的扶手,咬牙切齿地说,“我从出生以来,就有一半时间躺在医院里,每天只能祈求上天多给我一点时间, 偶尔来个人捐点钱捐点血我就要感激涕零——你知道眼看着抚养自己长大的女人天天跪着求别人是什么感受吗?” 容幽眉头皱起。 许恩又说:“你居然还出现在我的眼前了……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曾经想要捐骨髓,我就应该肝脑涂地地报答你?你知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差点就被毁掉了整个免疫系统,而你一扭头又走人,突然就说什么不想捐了,到时候我就只能等死?!” 容幽道:“这件事我很抱歉,我也没想到会发展成那样。捐造血干细胞这件事,我并没有后悔过。” 许恩听完后,充满讥嘲地冷笑道:“是啊,涉及到自己利益的时候,就退缩不捐了;等看到我发达了之后,又冲出来要挟我报恩了。可惜啊,我不是那种蠢货!你估计不知道,我现在说让你死,只需要几秒钟的功夫。现在的我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废物了,是我掌控着你的性命,而不是你掌控了我!” 容幽摇了摇头,淡淡道:“既然你心情不好,那我就先告辞了。” 容幽没想到许恩的心境竟变成了现在这样。 也许他多年来压抑得太深,又绝望得太过了吧。他每一天都在生命的最后期限里,仰赖着供者的捐赠而生存,会出现这样扭曲的心态也不奇怪。 但奇怪的是,他为何突然变得这样趾高气扬,仿佛他的地位已经凌驾于众人之上了一样? 带着一丝思索,容幽转身欲走。 而这时,身后的许恩又大叫道:“把他留下,李师!” 不远处,大教习转头看了这边一眼。他气场很强,容幽能感觉得到,因此不免警惕了起来。 但大教习并没有听许恩的命令,反而说道:“不要胡闹了。”这句话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长辈对晚辈训话时特有的味道,令容幽不免侧目。 许恩却完全不领情,对大教习说:“住口!你是什么身份,也敢对我说这种话!我命令你把他拦住,你听到没有?” 大教习没有动弹,容幽却回身说道:“够了没有?许恩,没有做成那个手术我也很抱歉。但是捐不捐是我的自由,并不是你憎恨我的理由。我们无冤无仇,何必要在皇长女殿下的茶会上闹得不可开交?” 许恩挣扎着想从轮椅上站起来,然而尝试了两次后,仅仅将轮椅晃动得更剧烈而已。他喘息着说:“你还在这里假惺惺什么!我早就知道了,你以为只有你能看见档案吗?白瀚最开始想领养的人是我!不是你!” 容幽沉默了。 “能够过正常人的日子的人,本来就应该是我!凭什么你就可以跟着白瀚无忧无虑,还能跟着他学龙魂古字,能去考驯龙师,还可以比我更早认识明亲王殿下……这么多宝贵的时间,我却只能躺在病床上,凭什么?”许恩狰狞道,“是你抢走了白瀚,抢走了这些属于我的东西!你真可怜,因为你最终抢不走天生的血统……你看,我现在可以出入宫廷,人人都对我敬畏有加,我和你这种底层的蛆虫已经不一样了!” 容幽怜悯地看着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在他离开时,许恩还叫喊道:“你看啊!这是明亲王给我的通讯器,我可以联络到亲王!我还可以去求见皇帝陛下,你别走!你别走!” 茶话会的后半段,容幽有些心不在焉。 皇女见到后,不知为何好像和他同步了,也有些走神。后来她过来专门与容幽私下谈话,说:“你不必在乎许恩,他也没多少时间可活了。” 容幽问道:“殿下,他是为何可以随意进出宫闱?” “无非是仗着明亲王想保他一命罢了。”皇女淡淡道,“最近也有些市井流言……” 容幽心中一动,忽然很是在意地问:“什么流言?” 皇女仿佛能看出他心中所想,戏谑道:“你大可以放心,明亲王是个什么水准,怎么可能宠的上这种货色。所谓市井流言,基本是平民编排皇室丑闻罢了,这个许恩最近很是跋扈,有传言说他是当年失踪的小皇子,我弟弟科奥斯。” 容幽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又说:“三殿下吉人天相,或许真的——” “不必多说,自家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不清楚。”皇女的语气忽然低沉下去,看着容幽,叹了口气道,“其实早该发出他的讣告了,只是母后伤心过度,一直不愿意接受这件事,我们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假装他还活着,也算是给母后留个念想。” 容幽心想也是。 但凡小皇子还有活着的可能,神龙皇室都必定大张旗鼓,掘地三尺也绝不会让皇室血脉流落在外的。说小皇子在战乱中“失踪”,却又没有天翻地覆地去找,其实已经是在默认小皇子的死讯了。 刚想到这里,皇女又有些伤感地说:“小弟如果还在,也该是你们这一辈的年纪了。” 容幽忙放下心绪,去安慰皇女殿下。 回去之后,容幽又和他的军师二人组进行讨论。 傅定道:“小皇子是6173年出的事,按年龄来算,确实是和许恩相符合的。” 如果把“三皇子=许恩”的公式放进他们已有的线索里,推导出来的真相就会令人瞠目结舌。 霜楼反应最快,道:“这么说傅宇是直接带着三皇子失踪的,然后通过白瀚的帮助偷渡到了S169星系中。为了掩盖他带的孩子是三皇子,索性一路收养了更多孩子,最后开了个孤儿院?” 傅定续道:“那么傅宇很可能是拼命劝阻了白瀚想收养许恩的念头,转而自己抚养许恩长大,因为这个孩子的身份实在是太敏感了。” 霜楼道:“嗯,一切都解释得很通畅。如果傅宇真的是犯了偷走皇子的大罪,那么白越甚至傅潜对此讳莫如深的原因也有了,黑市医生等人被灭口的动机也完美了。甚至许恩现在如此嚣张的原因也找到了。在这个惊天秘密当中,唯一行为不太对的是皇帝陛下,他为什么不直接将傅宇定罪,派人追回小皇子?” 听到这里,容幽有些怅然若失。 ——白瀚当年可能真的只是偶然,才会进孤儿院收养自己的。 他刚刚陷入对自己身世的迷思,忽然又听傅定“啊”的一声大喊,吓了一跳。 傅定难得破坏了自己贵公子的形象,两手抱着脑袋道:“等一等!凭什么许恩就是三皇子了啊!容幽,你才是姓容的那一个啊!” 这句话宛如一道霹雳,忽然间点醒了剩下两人。 容幽茫然道:“我?” 傅定极其认真地看着他,说:“你身上也有龙血。你还姓容,你外貌还和大皇子殿下很像,你还有一片黑色龙鳞,你是黑龙嘛——我们只要问一问当年的三殿下是不是黑龙,事情就很清楚了!” 容幽的脑海中一片空白,而霜楼已经严肃道:“但这依然不能排除许恩也是黑龙、他才是三皇子的可能性。或许傅宇就是故意用了姓氏等等手段,来隐藏三皇子身份的。我们应该从两方面着手,一个是调查三皇子的情报,另一个是从许恩那里找突破口。许恩为什么会这样肯定自己就是三皇子?” “等一等……”容幽终于回过神来说,“这都只是猜测而已,而且只是基于流言。皇长女亲口告诉我小皇子已经死了,如果他不死,皇室肯定已经派人将他追回了,怎么可能沦落到我这样——” 傅定道:“容幽,我谢谢你,请仔细观察一下你自己。论神龙皇室的气场,舍你其谁?” 他和霜楼都是认真的,他们在注视着容幽。 容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怔怔地坐了一会儿。属于平民容幽的前十九年人生被一一历数,光阴像在熔炉中被熔融出五光十色的幻象,这其中有许院长,有白瀚,也有谛明的影子。 但那里面没有皇帝,没有龙子龙女,没有明亲王。他们太远了。 容幽茫然地想:但那样的话,我和谛明之间,真的有血缘关系吗? 第48章 问答 这天夜里, 月明星稀。龙卫三上有着极为难得的安静时分, 却是因为两位地位极高的殿下已经现身,所以众人先小心地观望一夜,顺便等待皇家布置完安保程序。 容幽还是稍微花了一点功夫,才能重新闯进明亲王殿下的居所的。 门外的电子守卫差一点就发现了容幽,而后者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 用精神力破坏了一截电磁场, 这才险而又险地避过了一场危机。 这时容幽都已经扑到了门口, 很快听到因为电磁场被毁而吸引过来的工作人员, 于是推开门, 一闪身就进去了。 他见到在又一道电子门后面,雾气正在蒸腾,古老的管弦音乐声正在低沉回响。 明亲王竟然正好在浴池里,难怪用的是电子守卫。 容幽怀着突如其来的促狭心, 大摇大摆地推开电子门走了进去,还没来得及看清谛明的人影, 就先轻佻地吹了声口哨。 谛明:“……” 明亲王此刻正侧对着容幽, 原本是仰躺在浴池当中,抬起头后看了过来, 湿透的发梢被贴在脖颈处,有两道水珠迤逦而下。 容幽的口哨声不知不觉被咽了回去。 “怎么又来了?”谛明无奈地说,并随手抹了一把脸,毫无瑕疵的面容上正泛着润泽的水光。 难得抓到明亲王这么狼狈的时候,容幽的心情可以说是极为轻快的, 甚至还带着愉悦。但他就是故意阴沉着脸色,光明正大地坐到旁边,冷冷道:“你是不是故意在破坏所有证据?” 谛明道:“你先出去。” 容幽心里笑得要死,非但不让,还明目张胆地抬起手,把他的衣服给挪走了,转过头继续峻声道:“今天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 “……”谛明深吸一口气,“出去以后我们可以慢慢谈。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容幽偏偏就是不听,假装自己屁股已经长在了浴室里,还很倨傲地说:“你如果不说实话,我们就永远不用出去了。” 谛明道:“麻烦把衣服递给我。” 容幽促狭道:“你求我啊……” 他说完,两个人就齐齐沉默了大概有三十秒那么久。 伴随着“哗”的水声,谛明从浴池里站了起来,非常从容地走过来捞自己的衣物。 容幽:“!!!” 明亲王异常淡定,赤身裸体地路过容幽身边,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衣服,便没有去捡,直接抓起干燥的睡衣,往自己身上一裹,慢条斯理地开始系腰带。 容幽的视线全程粘在他身上,张口结舌了半晌,说:“那、那个,你……” 谛明:“嗯?” 容幽道:“身、身材不错……” “谢谢。”明亲王云淡风轻道,“躺下来比你高一点而已。” 容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居然还记得一清二楚!不就是我少不更事的时候污了你一句吗!至于记到现在吗?! 这个男人他各种口是心非!各种记仇!而且还非常厚脸皮! 容幽心想为什么自己到了今天才发现这一点…… 明亲王穿不穿衣服的时候,其淡定的程度都是差不多的。但是他不穿衣服的时候,容幽反而更加局促一点,可见论脸皮厚度他真的是初出茅庐。 谛明披上睡衣,也不管一头湿发,走去打开开关,让仪器驱散室内的蒸汽。 谛明又道:“既然你这么喜欢这里,那就不用走了,有什么事就请直说吧。” 他刚说完,门外有人小心地传了一则无声讯息——侍卫们发现有人闯入了,主要是他们发现电子守卫被人给干掉了。 要是被人发现了,这个情况会被怎么解读呢?权势滔天又貌美如花的帝国亲王,被人闯进了浴室里,嗯,这个那个…… 容幽开始有点如坐针毡,咳了一声道:“其实我们可以换个地方的。” 谛明:“嗯,不用换。” 容幽:“还是换一个吧!” 谛明淡定道:“你求我啊。” 容幽:“……” 两个人大概又沉默了三十来秒,容幽忽然心生一计,扒开自己外套说:“不就是拿了你一件衣服吗?堂堂亲王殿下,竟然这样小气。” 他把外套往地上很潇洒地一丢:“这样可以两清了吧。” 明亲王看了眼容幽,似乎盘算着什么。 容幽正觉得自己身上一凉,就见谛明又摇头笑道:“算了,你跟我来吧。” 片刻后,两个人重新在某个茶室里坐定。 这又是一个容幽没见过的地方,看摆设应该是私人待客的场所,因此肯定也是保密性极佳。 谛明走在前面,容幽就全程看着他发梢上的水珠滚落下来,跌在脖颈上,或者无声地融入雪白的睡衣里。这一幕令容幽有些燥热,于是就撇过头去看旁边的花瓶。 等到明亲王坐定,又是很悠闲地先叫了一下人工智能伊西多,唤来几个小机器人替他烘干头发。小机器人在他肩头静静飞行着忙来忙去,就把容幽的注意力又吸引住了。 但容幽现在起码能够一边欣赏美色,一边干正事了。 他是来问关于三皇子的情报的,但心里很清楚地知道明亲王可不是那么容易被套话的人。所以首先,话题要比较迂回。 现在容幽开始迂回了:“许恩是怎么回事?” 谛明挑了挑眉,答道:“怎么,你遇见他了?当时吩咐人将他送来找御医了,我没有再注意过。” 容幽的语气又冷了下去,盯着谛明道:“你又对我胡说八道。龙卫三上,人人都知道他是你的新宠,我不相信你对自己的流言一无所知。” 谛明似乎真的有些诧异了,说:“小幽,你不是个会相信流言蜚语的人。” “但我还见到他了。”容幽冷笑一声,“他向我炫耀你有多宠信他,说是还给他一个私人通讯频道,只接他一个人的。虽然这不关我的事,不过一般这种人就是欠打,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没有直接动手的。” “……等等,”明亲王道,“我没有那样的私人通讯频道。” 容幽道:“呵呵,他还穿着亲王府的制服,是欺负我看不懂贵族家徽吗?从前我两次做顾问的时候,也从来没见过这种制服,别告诉我那还是给他特制的。” 谛明说:“我不知道这回事。” 容幽还想接着说,但谛明又道:“这很重要吗?如果愿意,我还可以戴着你的家徽出门。” 他说完,容幽突然想起来,那个时候的明亲王,还穿过自己的外套…… “咳,”容幽扳着自己的嘴角,又硬生生露出了堪称是愤怒的表情,“你敢说他身后的宫廷侍卫大教习不是你派去的人?他差点把我揍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见明亲王眉头一蹙,又极快地收回。 谛明已经看穿了容幽的演技,无奈道:“小幽,你学会骗人了。” 但容幽马上抓住了机会,岔开话题道:“你果然是认识大教习的!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大教习是不是你派去的人?” 谛明道:“不是。” 容幽:“那许恩是不是你故意派来挤兑我的?” 一边问,他一边从口袋里明目张胆地掏出了一个测谎仪,摆针正在明晃晃地对着谛明。 明亲王:“……” 这么多年了,敢对着明亲王殿下直接亮出测谎仪的人,容幽真的是第一个。不知道该说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有恃无恐。 对着测谎仪,谛明失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 容幽:“那天车里的女人又是谁?” 谛明回想了一下,两秒后放弃道:“我不记得她的名字了。” 测谎仪依然是绿灯。 容幽继续问道:“你年初走的时候,是不是精神力还多看了几天?” “……”谛明说,“是。” 容幽道:“你是不是听见我在叫你回来?” 谛明道:“只听见开头几句,之后进了超光速通道。” 容幽:“你是不是有隐瞒过我,可是从没有骗过我?” 谛明:“是。” 容幽又说:“最近这十个月,你是不是根本没办法忘记过去的事情?” 谛明说:“……我不想回答。” 容幽说:“你根本离不开我,是不是?” 谛明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我不想回答。” 容幽突然又说:“当年失踪的三殿下是不是黑龙?” 谛明:“……” 那一瞬间,明亲王已经嘴唇微动,差点要说出答案了,但在毫秒的短暂时间中,他回过了神来。他没有立即开口,只是静静看着容幽,片刻后才说:“小幽,你真的学坏了。” 容幽最终还是没有套到话,但他心里未见失落,只是与谛明对视了一会儿,忽然缓缓笑了。 测谎仪一直是绿灯没有变过,容幽将它随手收了回去。 然后他就这么专注地凝视着谛明,说:“三殿下科奥斯,是不是我?” 容幽有生以来几乎从未如此专注过,在他的目光里,时间的流逝仿佛也变慢了,他清晰地看见谛明的睫毛微微一颤。 明亲王苍青色的瞳仁微微收缩,像青玉琉璃慢慢浸润到暗色调里。 他说:“我不想回答。” 第49章 骑士 明亲王是玩心理的好手, 从他的表情和神态上, 容幽根本找不到丝毫线索。 但是,他这句话一出口,容幽突然感到自己有了八分的把握。 容幽毫无来由地知道:假如自己不是三皇子,那么谛明一定会说“不是”;只有自己实际上就是三皇子的时候,谛明不愿意向他撒谎, 才会说出“不想回答”这样的回答来。 可是, 容幽的这个推测, 同样没有根据。 他只能先信了, 然后说:“就算你不回答也没有关系。秋狩很快就要开始了, 我知道皇女殿下已经莅临龙卫三。届时我会直接去问她同样的问题,假如三殿下是黑龙,我还会去求见皇帝陛下——一旦见到皇帝陛下,事情就会见分晓。” 皇帝是一位已经在位四十年的黑龙, 他身为龙的能力必定千锤百炼,一旦当年失踪的幼子重新出现, 他是一定会分辨出对方的气味的。 所以容幽只需要觐见, 然后等待皇帝的判断就可以了。而觐见现在对他来说又是很简单的,因为他即将接受二级战争勋章的授予仪式, 届时皇帝是会亲自到场的。 明亲王当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听后沉默了一会儿,说:“容幽,你太执着。” “你如果不想让我去,”容幽说, “那跟我说啊。” 但谛明无奈地摇了摇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他总是这个样子,做得很多,说得很少,让人有的时候气得牙痒痒。当年的容幽可能会觉得这样很酷,但现在的容幽已经大彻大悟,心想:想要什么就说出来啊!在亲密的人面前都可以一言不发,自己暗地里做很多事情,就能够变得伟大吗?言语明明和行动一样重要! 容幽磨着牙,阴测测道:“好,既然你还是什么都不说,那咱们就等着瞧吧。” 这天清晨的时候,容幽才回到下榻的酒店。 傅定上来问情况的时候,见到容幽怒气冲冲,不由惊道:“怎么,你遇到危险了?还是明亲王招惹你了?” 容幽说:“没什么,就是想啃他两块肉。” 这时,下楼的霜楼听到了,陡然紧张道:“哪里的肉?殿下身体不好,你不要乱来。” 傅定:“……” 容幽:“……” 被霜楼这么一打岔,傅定都忘记自己刚才想说什么了。容幽莞尔道:“这只是个比喻,我没有真的要吃他。” 霜楼放松道:“哦。” 于是容幽整理了一下思路,说自己并没有从明亲王那里套到什么情报,但是心里有了下一步行动的思路,就是在觐见皇帝的时候搞事。 这时,傅定就说:“嗯,容幽,你可能要失望了。” 容幽道:“怎么?” “皇帝陛下这次可能不出戏授勋仪式了,今年代替他来的是皇长子昆尼希殿下。”傅定说,“虽然正式的通告还没有下发给各个准爵士,但是我已经在父亲的顾问那里得到了确切的消息。皇帝陛下身体抱恙,一直到现在都还在白露宫里,并没有摆驾的意思。” 那就是说,容幽这一次见不到皇帝了。以银河帝国皇帝的尊荣,恐怕想再找一次机会就很难了。 容幽沉吟了一会儿,说:“既然这样,我可能还是从皇女殿下那里找突破口,说不定她愿意带我觐见陛下一面。不管怎么样,这一步我是必定要进行的。” 三人又讨论了一下这件事,不知不觉就天亮了。 次日九点整,容幽也准时受到了通告,是授勋的邀请函。 上面说:银河帝国的授勋人代理人将在12月1日、于帝星巴哈姆特的仙琴座宫里主持授勋仪式,邀请他提前一日前往帝星。 同时还附了许多电子证件的凭证,主要是供人通过层层守卫进入帝星的。 容幽看着邀请函上的“授勋人代理人”六个字,无奈地接受了事实。 …… 10月下旬,龙卫三上迎来了社交季的高峰时期。 秋狩活动开始了,整个卫星都陷入了狂热当中。在为期两个月的准备时间后,贵族们早已经摩拳擦掌,对狩猎活动胸有成竹,希望借此机会稳固自己已有的关系并扩展更多的社交。 皇女易妮德是这次秋狩的中心人物,而皇长子昆尼希的行踪暂时不明。消息灵通的人士可能还会知道:皇帝还在帝星上没有来,明亲王却是在的。 无数有心人想借此机会表现自己,一时间整个星球上都弥漫着一股紧张的竞争氛围。 秋狩开幕的第二天,皇女的邀请函就送到了容幽的门前。 傅定咂舌道:“容幽,皇女殿下真的对你青眼有加啊。她的邀请函可是很贵重的东西,这回你可以直接跟着皇女的车队参加秋狩了。” 容幽道:“别说了,我还不知道怎么还她的人情。” “皇室的人情是没有人能还的起的。”霜楼淡定地说,“你连亲王殿下本人都当面拒绝过,为什么反而害怕皇女的邀请函?” 容幽嘴角抽搐道:“那时我少不更事,谢谢你揭我旧伤疤。” 在说“不用谢”和“对不起”之间,霜楼迟疑了一下,不太确定容幽的意思。 傅定彻底对这个人的情商绝望,帮忙转移话题道:“复合弓和电磁枪我都检查过了,骑马装也是,你就骑着我家的闪电过去,礼仪上肯定没有问题。但是狩猎这件事,嗯……” “谢谢,我也是会用枪的人,虽然和霜楼将军没得比。”容幽说,“而且这些贵族估计本事更差吧,年年只会追杀被圈养得膘肥体壮的猎物。” 傅定想了想就放心了,毕竟容幽是在战争里也能表现出色的人物。就算他枪术算不上多么出众,但他有精神力可以作弊啊……保证是百发百中的。 但是,傅定就没料到: 容幽又倒霉了一次。 这回的容幽刚向皇女殿下问好,就在浩浩荡荡的秋狩队伍里又撞到了一个人。 还是许恩。 许恩这回坐在特制的鞍座上,骑着一只变异蜥蜴生物,身后依然跟着宫廷侍卫大教习李师。在见到容幽的第一时间,他就驱马过来和容幽并列,嘲笑道:“你怎么又来了?想要挤进贵族的生活很不容易吧,你看看你自己,都憔悴了很多。怎么不来找我呢?一张邀请函对我来说又不是什么大事。” 容幽深觉他烦人,随口对大教习道:“麻烦保护好你家小主人。” 随后他一挥缰绳,很随意地跑远了。 之后午休的时间里,容幽被皇女邀请过去吃了下午茶。他回来后,尽管低调地坐在了观众席上,与许多人一起看着演出,然而各路有颜色的人都上来同他搭话了。 这一幕看在不远处的许恩眼里,显然太过刺眼。 他就又过来了,这回像是知道容幽根本不逞口舌之力,上来就说:“我要挑战你的狩猎功夫,怎么,敢不敢来?” 容幽看了看他半身不遂的模样,目光里充满了怀疑:你是不是失心疯了? 许恩立刻脸色阴沉了下来,说:“你在看什么,是在心里嘲笑我?呵呵,像我们贵族中人怎么可能亲自上阵,你连这点规矩都不懂,还敢跑来混进圈子里。——我认命李师做我的代理,跟你比试骑射!” 容幽于是想起了这条规矩。 贵族就是麻烦,又向往浪漫的英雄主义精神,自己又没有那么好的技艺进行单打独斗的比试。于是他们想了个办法:挑战双方都可以认命自己的代理人,称为“骑士”,代理人的胜负就相当于当事人的胜负,谁也不准不服。 当然,还可以有赌注。 许恩说:“如果你输了,就遵守好一介草民对贵族的礼仪,当众向我道歉。要是我输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我就给你一张一百万的支票,就这么定了。” 容幽觉得好笑,这个人大概是病房里躺得太习惯了,说话依然像个孩子一般,一直在假设全世界都会围着他转,按照他的剧本来进行。 “再说吧。”容幽故意说,“我想想给不给你面子。” 许恩气得脸都青了,回去以后作为报复,将这个消息公布了出去,恨不得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到了下午时分,连不在猎场的霜楼都知道了这件事,给容幽来了一发通讯说:“我可以做你的骑士。” 容幽道:“不能自己上么?” 霜楼说:“贵族认为这比较丢脸。我是将衔,我替你上场就不丢份。” 容幽正在犹豫的时候,服务生过来给他倒茶。 容幽发现茶杯底下垫着一张字条,翻开一看,上书一个人的联系方式。此人大名鼎鼎,是龙卫三上千金一求的雇佣兵,专门替贵族解决纠纷的。 ——谁送来的字条?莫非是傅定? 容幽回头去找那个服务生,这个时候却正巧见到一名侍女戴着面纱过来,向他一躬身,也递来一张字条。这张字条上书另一个人,是宫廷侍卫的正经头子,贵族世家里的少爷,却说是“自愿”做容幽的骑士。 容幽:“……” 他把两张字条先揣在掌心,想去找皇女殿下问问哪个是她安排的人,结果刚一出门,被人轻轻撞了一下,怀里又多了一张字条。 这个上面写的是个将军。帝国!唯一!五星!上将! 容幽要是真选他上场,估计观战的人要先哗啦啦下来见礼。 容幽:“………………”不是,你们究竟哪个是哪个?那个是皇女给我的,这个是谛明的?还有一个是谁派来的??? 第50章 救兵 下午两点整, 狩猎场上某个训练场中, 在场一片寂静。 容幽原本权衡再三,选择了最低调的雇佣兵来做自己的骑士,但万万没想到,有位“骑士”已经迫不及待地走了出来。 众目睽睽之下,帝国五星上将封英先是现身, 然后在众星拱月的情形下谈笑风生了片刻。许恩走上去和他搭话的时候, 没想到刚好时间到了。 上将看了看怀表, 没理睬许恩, 伸手排开众人, 走到了场上抽出一柄训练用弓,随手拨了两下弦进行尝试。 “……”众人面面相觑。 容幽单手捂脸,自欺欺人地想:上将未必是为我而来的。 这时,就听上将道:“谁是我的对手来着?” 有人怯声问:“阁下?” “我忙的很, 没空陪你们聊天。今天是来为我的‘封主’打个架,”封英很肆意地笑了起来, 说话直白得吓人, “容幽在哪?” 许恩愣住了,第一个先转头来看容幽, 顺便也就暴露了他的位置。 封英原地立正了,一边反手挽起弓,一边微微躬身,行了个礼:“容幽先生,上将封英为您效命。” 虽然这是很正常的骑士礼节, 但因为当事人身份的特殊性,还是把所有人都吓得不轻。 容幽深吸一口气,隔空平举起手:“将胜利带回给我。” 封英仔细看了容幽片刻,笑容缓缓加深,抬起头道:“遵命。” 满场哗然,众人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许恩脸色铁青,派出他身后的大教习下了场。 上将和大教习见面先是打了个招呼,前者道:“哟,这么久没见,还以为你请假出来是含饴弄孙,没想到是守着个熊孩子?” 大教习冷淡道:“上将大人到底打不打?” 第一声钟响起,两人同时摆出作战姿态,举起弓对准了训练场的靶子。 “虽说你也算是个长辈,不过可惜我这一把可是立了军令状,必须要赢的。”封英一边看着靶子,一边游刃有余地聊天,“要是在这里输了殿下的场子,我估计十年都没脸回去见人。” 大教习低声道:“明亲王这一次做得未免有些过分。”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封英笑眯眯道,“上头有命令就服从,这是军人的本分。” 话音落,第二声钟响起,靶场内瞬间放飞二十只猎物。 两人同时挽弓,同时放箭—— 嗖嗖嗖! 破空之声连绵不绝,弓弦声响如裂帛,封英手上根本停都不停,继续道:“上头说要打,那就要赢得漂亮,这也是本分。” 等他说完,空中猎物都已经纷纷下落,唯有一只还在搏命向外飞扑。 大教习搭箭去射,箭矢还飞在半空当中,就被封英一箭当空,射落下来! 大教习再射,封英再拦。 如此来回三次之后,最后一只猎物已经几乎飞出了众人的视野。 大教习脸色颇为难看,没有再去抽箭,说:“这孩子还剩下没几个月时间,神龙皇室连最后这点时间也要利用个干净吗?” 封英眯着一只眼,将最后一支箭瞄准远方,弓弦拉到全满之后,竟然反手又绕了一圈,最后嗖一声射出去之后,才说道:“你这句话,说出来是死罪。” 两人之间的气氛瞬间沉重起来,封英突然又一笑,说:“不过,这不关我的事。当然,这也不关你的事。你不过是当年教了傅宇几年,就把他当儿子疼,你有问过他亲爹财相大人的感受没有?傅宇做人一辈子刚直,挨了你无数鞭子,临了好不容易留下个儿子,反被你宠成个傻逼——啊哈哈哈,不是我说你,你可真是不会教小孩。” 场外众人听不见里面的两位骑士在说什么。 他们只见到,上将最后那一箭射出后,足足等了十几分钟。工作人员终于赶了回来,恭恭敬敬地捧着最后一只猎物的尸体——它被一箭穿心,死得不能再死了。 这场比试,封英计22分,大教习计18分。 主持人于是宣布,这场比试是容幽获胜。 许恩的脸色顿时难看到了极点,在在场所有人的瞩目下,更加恼羞成怒,甩下一张支票,就自顾自走人了,连场下的大教习也根本不管。 这场打完,封英过来向容幽打招呼。他说话极为客气,让容幽有些吃惊,但仍问道:“上将阁下,是明亲王让你来帮助我吗?” 封英道:“才不是,是龙神显灵,托梦叫我来的。” 容幽:“……” 封英笑着说:“好吧好吧,是财相先递了消息,皇女殿下叫我过来看着场子。我本来不想管这事,不过明亲王殿下也发话了,这真是压力大如山,不想下水也得下水了。我老实告诉你,从今天开始,在别人眼里我就变成跟你一个阵营的人了,麻烦你以后作死的时候,先把我联系方式删了,我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的。” 容幽:“……” 这位上将大人真的是别具一格,让人完全不知道怎么跟他对话下去。 好在封英是真的忙,看了眼表,马上又要走了,临走时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财相也要帮你,但我跟你说,小心这个老狐狸总是没错的。出了事你别动,仰天大叫殿下的名字,保证他跨越千山万水来救你,你傻等着就行了。” 容幽嘴角抽搐,说:“谢谢谢谢,借您吉言。” …… 是日夜,财相府邸内。 财相傅潜正靠坐在一把摇椅上,听着侍从悠然拉着小提琴。 他的伯爵儿子傅醒正恭敬地双膝跪在他面前,额上淌着冷汗,问:“父亲,真的能确定吗?我看许恩这人,无论是气度还是胸襟都比不上容幽,要说三皇子殿下,应该是容幽更有可能才对……” “傻小子。”傅潜和蔼地摸了摸他的头,笑容可掬地说,“你说明亲王为什么表面上放话,保许恩的命;暗地里却是一直在维护容幽?” 傅醒战战兢兢道:“儿子,儿子以为容幽是三皇子,所以明亲王推出许恩做挡箭牌。等到明天三皇子生辰的时候,偷偷帮助容幽成年化龙,有了自保的能力再公布身份。” “猜的倒是不错,可惜把明亲王的意图猜反了。”财相眯着眼,又听了一段音乐,才说道,“我们这位亲王殿下,怎么可能在乎什么皇次子。他连皇帝都快杀掉了,怕是快要忍不住大开杀戒,干掉整个神龙皇室了。他要许恩死,所以许恩就是三皇子;他想保容幽,所以容幽就不是。” 拉着小提琴的侍从听到这里,吓得肝胆俱裂,乐曲中突然拉出一段刺耳的噪音。他却不敢停下,一边涕泪横流,一边打着摆子。 傅醒同样没有好到哪里去,扑通一声对着财相磕了个头。 傅潜依然和蔼地笑着,说:“不想拉琴,那就下去领赏吧。这有什么好害怕的,小醒啊,你大的魄力没有,拉拢人的手段倒是很有一套。你今天去接近三皇子许恩,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知道吗?” 侍从已经吓得湿了裤子,原地一个磕头,被人拖了下去。 傅醒颤巍巍道:“父亲……要对三殿下下手吗?” “这是什么话,我只是忠于皇帝陛下,皇帝想杀人,做臣子的当然要当把好刀子。”傅潜又摸了摸他的头,“你三十七哥宇,当年就是没做成一把好刀,死了,为三殿下而死,还落了个身败名裂的下场。神龙皇室弄没了我一个儿子,那就拿一个儿子来赔,这不是很公平吗?” 傅醒只觉得头顶轻飘飘的触感令他头皮发麻,浑身的力量都仿佛被瞬间抽走,当即瘫软在了地上。 …… 同一时间,明亲王的居所内。 谛明一手捂着眼,缓缓地叹了口气。 “嗯,我又来了,惊不惊喜?”容幽在他对面坐下,打开茶壶看了一眼,“连一口水也没有,看起来不怎么惊喜啊,不如我下次把霜楼也一起带来叙叙旧?” 谛明道:“当初真不该纵容你。” 一边说,他一边动了动手指,于是人工智能又发出一道指令,一个拇指大的小机器人端着茶就来了。 容幽心想“说的你好像现在就不纵容了一样”,又道:“上将阁下说,他是你派去的救兵。我本来以为你是会帮许恩的……” “到底是什么给了你这种错觉。”谛明无奈道,“从头到尾,我有见过他一面吗?最开始我不管他死活的时候,难道生气的不是你吗?” 容幽沉思了一下,说:“嗯,可能龙吃醋的时候都比较没有智商。其实今天看到上将先生的时候,我挺高兴的。” “……”明亲王微微一怔,端起茶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又说:“你不该再来的,容幽。见过黎耀之后,我就回巴哈姆特星,届时是授勋过后,你也该回去了。” 容幽道:“迟了,亲爱的小明同学,你就等着我查到最后吧——哪怕你是我亲哥,我也会揍你的!” 第51章 化龙 这次回去时, 容幽在酒店门口遇到了一个老熟人:卡罗尔, 绰号“学霸君”。 学霸一看见容幽就叫道:“这呢这呢!容小幽,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来了帝星这么久居然不知道找我?” 他瘦了一些,而且似乎很有些疲惫,眼眶微微泛红,似乎最近一直在熬夜。 容幽看见他也很高兴, 道:“我谢谢你啊, 明明是你给我留的通讯方式不对。” 学霸愣了一下, 尴尬道:“呃, 我到这里以后换了个通讯频道, 忘记先联系你了……对了,容幽,你考上驯龙师了吗?” 容幽点了点头。 “恭喜你。”学霸神色有些复杂。 当年两人一起做图书管理员的时候,容幽还是个青葱惨绿的小少年, 人生最大的忧愁就是与父亲生离死别;如今两人再会,容幽已经历经战争, 尽管他还要一段时间才达到神龙的生理成熟期, 但对比起在帝都娇生惯养的龙血少爷们,已经是个成熟稳重的成年人了。 突然的再见让两人都颇为感慨, 容幽提议道:“这次我请你吃饭吧。” 学霸很高兴地说:“行啊,我知道一家小馆子很不错,走起。” 坐定了以后,两人又是一人一碗面,正对着上方的显示屏看新闻。 容幽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学霸道:“你没看今天的新闻吗?五星上将阁下在狩猎场玩骑射诶, 多大的新闻哇塞。今天有个子爵的发给朋友的视频被流出来了,我看见你坐在封主的位置上观战,一开始还不敢相信。你知道我是花了多大功夫才找到这里的吗?!” 看来这件事真的是闹得挺大的,也不知道许恩当初是用了什么办法,来了那么多观战的人,基本上是不可能阻止消息传出去了。 “看见你的时候给我吓的,完全不敢相信是你。”学霸说,“我还听同事各种闲聊,说你其实是皇室某个尊贵的外戚,什么平时不露面啊一露面就是将军在进行护送啊,什么马上就要娶隔壁星灵人的公主啊,还有什么什么每天都和帝国继承人谈笑风生……” 太夸张了,容幽嘴角抽搐,但只能接受了自己被迫成名的事实,说:“这件事说来话长,其实我只是适逢其会,坐在那看看而已。” 学霸想了想,挤眉弄眼道:“是不是那位贵族大小姐嫁给你啦?好容幽,你是入赘了豪门啊,难怪一夜成名!不像我混了这么久,除了混出点小肚腩,还真没有什么成就。” 贵族大小姐!小明! “咳咳咳,”容幽笑得脸都泛红,转移话题道,“你还在明亲王殿下的手下做事吗?” 学霸说:“是啊,来了这里我才知道,二十几年来学的东西就只是别人的十之二三而已。我不知道的领域,在帝国中心蓬勃发展,我就是个乡巴佬;我知道的领域,有的是更专业的人,那些我读过二三十遍的论文我还以为可以接手研究了,结果写论文的人都还在顾问团里向别人请教……” 说着说着,他脸上忧愁顿显,但马上好像意识到自己在吐苦水,就喝了口水,转而说:“跟你说这个没意思,晚上我请你出去玩吧。” 容幽愣了一下,刚想婉拒。 学霸又说:“你放心啦,我知道你是有家室的人,肯定不会去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的。你来龙卫三还没多久吧?我带你去个好地方,现在虽然还不能告诉你,但是保证惊喜有木有?” 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容幽便只能点了点头。 事毕,容幽跟着学霸往外走,两人的方向是龙卫三上的著名合法红灯区。 容幽还没开始觉得不对,霜楼刚好先发来了视频通讯:“容幽,你在哪?” 容幽解释了一下,说自己和朋友出去玩。 霜楼打量了一下容幽的背景,神情严肃地说:“容幽,我看的出来你在哪里。我警告你,做人要洁身自好,不要看着锅里的想着碗里的,更不要看见路边的野花就去闻,你这样是不好的。” 容幽心说等一下,霜楼将军,你说的“锅里”的是指谁?啊哈哈哈…… 还能有谁?霜楼只会紧张跟明亲王殿下有关的事情,别的事情连看都不高兴多看一眼。 容幽心情颇好,又解释道:“没事,是我在G02上就认识的同事,他还在殿下这里工作,你应该也见过他。” 霜楼稍微放松了一点,说:“傅定让我转告你,晚上十点之前回去,否则他就要报警了。龙卫三社交季很乱,到处都有人搭讪骗炮,你是最受欢迎的那种小羊。” 容幽:“……”谢谢你们,我感受到了你们对我的节操无微不至的保护心。 容幽切断了通讯,这时旁边的学霸犹豫了一下,小心地开口问:“刚才那位……是霜楼将军吗?” “……嗯。”容幽应了一声,心道不好,他和学霸在一起太放松,忘记掩饰和霜楼的关系了。 学霸一直不清楚他和谛明、霜楼等人的关系,这样似乎对他不太公平。 容幽思索了一下,说道:“卡罗尔,我一直忘记告诉你了。其实我认得霜楼将军,那次也是他帮助我回去做了三个月的顾问,好安心考驯龙师的。” 学霸愣住了,喃喃道:“原来你们这么早就认识了……也对。你的那位贵族小姐,想必介绍你认识了很多人。你毕竟不是我,我还以为……” 看着他眼中艳羡的光,容幽知道他可能是误解了什么。 其实容幽也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容易——谁的生活又真正地容易过呢?但容幽觉得既然相聚,就没必要沉浸于各自的悲惨中。 容幽想了很久,想到学霸因为工作而面色憔悴,便说:“其实认识久了,我和霜楼将军的关系还不错。如果你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如果能帮得上我一定帮。” 学霸闻言后勉强笑了笑,说:“那我先谢谢你了。我们到了。” 两人边走边说,学霸带着容幽到了一家按摩店。学霸说:“我平时累了就在这里休息,你放心,咱们不提要求,他们是不会胡乱推销你奇怪的东西的。” “奇怪的东西”是什么……容幽嘴角抽搐,点了点头。 容幽在更衣室换了身衣服,员工问:“先生,身上的贵重物品都放好了吗?按摩的时候什么都不能带的。” 所有东西都放了,只差两片龙鳞。一片是容幽自己的,一片是谛明的,两片串在红线上,挂在容幽脖颈间,几乎从不摘下。因为这么挂着太难看了, 容幽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它们留在了身上,只说:“这个我从来不摘,应该也不影响,就留着吧。” 员工看了看,为难地点了头。 学霸这时候也出来了,走在容幽背后,推着他的背走,道:“我身材没你好,就别看我了,咳咳咳……” 容幽被推着走,刚想回头跟他开个玩笑,就到了门口,只得先推开门。 就在这一刻,他忽然感到后心处一凉。 身后的卡罗尔手持一柄匕首,刀刃直接插入容幽后心,差一点就将够到心脏时,竟莫名被卡住了。 这时,容幽茫然抬头,看见眼前是一排幽黑的枪口。 他的血液在刹那间凝固住了,寒冷从心脏深处蔓延而出,世界忽然寂静而无声,只有枪管中迸发出的电光在视线中闪烁。 一发电磁弹向着他心口处的伤疤激射而来! 电光石火间,容幽脖颈上挂着的急救装置瞬间启动,一层护盾瞬间激发而出,化为白色蛋壳将容幽层层包裹住。 这时,容幽才陡然感觉到后心口的疼痛,那柄匕首被卡在了那里。他竭力回过头,将匕首拔了出来,并见到卡罗尔的面容。 ——为什么? 容幽无声地问。 他没有得到答案,但是看到了卡罗尔的脸,那张夹杂着疲惫和屈辱,赤红的双目里有嫉妒和不甘的脸。 一股更剧烈的疼痛陡然从心中升起,容幽艰难地躬下身。这时从他的后心处,慢慢开始蔓延出深沉的黑色。 是后心的第一片龙鳞抵住了锋利的刀尖,随后在容幽的后背上,龙鳞开始肆意生长,很快覆盖到肩膀、手臂、四肢百骸,最后覆盖了容幽的脸。 容幽深邃的瞳仁渐渐被拉得狭长,黑发的末梢浸入到虚空当中,随后是漫长的龙啸声在狭小的室内响起,涤荡出空灵的回响。 在场的人,都有幸见到了这一幕。 “龙!黑龙!”有人瞠目结舌地喊道,“他竟然是龙!” 卡罗尔后退一步,以迷茫而震惊的目光看着容幽。 黑龙在承受到危急生命的伤害时,自发开始了化龙的历程,如同他年幼时那样。在他胸部光滑优美的龙鳞中,缺少了最重要的一片,如今正挂在他修长的脖颈上。 这个生命年轻而尊贵,须发肆意轻扬,目光犹如洞穿人心的炬火,气场隐隐然笼罩了全场。 他低下头看着他们,低沉地说:“卡罗尔,你让我很失望,但你已经不是第一个让我失望的人类了。” 第52章 公平 在黑龙的威严注视下, 在场的人类几乎都因为摄于惧怕而失去了斗志, 那既是生物本能带来的恐惧,也是理智能判断出的敬畏。银河帝国六千年的阶级教育和皇室的威压,使他们在看见黑龙身影的第一时间,就意识到自己犯下的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有人膝盖一软,已经向着容幽跪了下来。 但精神力瞬间突破第一阈值的容幽, 此刻已经没有心境上的波澜。他从急救装置的保护下挣脱而出, 在半空中自如地游动, 龙爪随手将领队的人压在墙上, 一击就将他拍晕了过去。 黑龙无比强悍的气场压得其余人动弹不得, 卡罗尔浑身细细发颤,仰头看着容幽。 容幽抬爪擒住了他的胳膊,将他牢牢制住的同时,修长优雅的龙尾在室内横扫, 几乎是一瞬间将所有人都拍晕了过去。 这时候,卡罗尔已经吓晕了过去。 容幽轻轻落地, 这时才感觉到自己的精神力慢慢开始回落。刚才面对危机时的爆发恐怕对身体来说颇为吃力, 他毕竟还没有到神龙的生理成熟期,现在心脏正在剧烈跳动。 容幽学着像在云室里的感觉, 将自己的精神力压缩回体内,但除了让自己体型变小一点之外,没有太大收获。 容幽回到更衣室,将剩下的东西都取出来,这时候终于看见自己的通讯器是没有丝毫讯号的—— 刚才被触发的急救装置中明明也内嵌了自动求救的系统, 看来这些伏击者的准备非常齐全,附近一定还有信号屏蔽装置。这种装置是军用的,平民绝不可能在龙卫三这种重要卫星上搞到,看来这件事的指使者身份并不简单。 容幽拿起通讯器,先给霜楼来了一发通讯。 看见黑龙的形貌,即便霜楼也吃惊了半晌,没能说出半个字来。 “霜楼,”容幽说,“我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变回去……你能开车来接我吗?” 半个小时后,容幽费劲千辛万苦地到了一个隐蔽的住所。 因为他现在的神龙形态不适合被外人看见,所以傅定专门给他租了一个偏僻的公寓。 随后三人坐在一起。霜楼已经快速地将容幽身上检查了一遍,除了背部有片龙鳞裂了一道纹路之外,基本没有损伤,几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容幽回过神来,盘踞在客厅中央,好奇地吹自己的长须。 霜楼:“……” 傅定:“……” 看见威严的神龙这么贪玩可爱的一面,真的是很让人震撼的一件事情。尤其容幽的龙形态和现在的皇帝陛下太像了,假如镀上一层金漆的话—— 傅定从兜里掏出了一枚金币,看了看背面盘旋的金龙:嗯,确实很像。 “容幽,你……你还没办法变回来吗?”傅定艰难地说,“这样看着你,我们压力太大了,我很难呼吸。” 容幽道:“别人化龙都是有长辈教的,我没有。虽然我倒是知道很多神龙的知识,但是刚才试了一下,好像没有用……只能先这样了,也许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他说着,非常自然地伸出后爪挠了挠那片鳞片,动作间在室内升起了微风,龙目惬意地眯了眯。 傅定忍着纳头就拜的冲动,说道:“你那个老朋友卡罗尔现在关在地下室里,我们等下过去审讯他,你要来吗?” 容幽低下头思索了一下,说:“我旁听就好了。” 负责审讯卡罗尔的是霜楼将军。基本上他刚在那里一坐,卡罗尔就已经全部交代了——他的心理防线,实际已经在容幽化龙的那一刻崩溃了。 “如果我知道容幽是神龙的话,我说什么也不会这么做的。”卡罗尔双手捂着脸,几人都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其实我本来也不想这么做,和容幽吃完饭的时候,我觉得很轻松、很快乐。这几个月来,我已经发展到重度精神衰弱了。我从乡下小地方开始往外挤,一层层地挤,当了图书管理员又想当顾问,当了顾问又想当金牌客卿,怎么都还想要往上爬,赚了多少钱都不够。那个时候我是多踟蹰满志,我深信自己是做国家栋梁的材料。可是这一切都是别人给的啊,别人要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 “是谁让你这么做的?”霜楼问。 卡罗尔深吸一口气,说:“谋划这件事的两个人,一个是伯爵傅醒,另一个是个平民,叫许恩,也是G02星来的。他们把我当蠢货,其实自己才是蠢货。早在他们神神秘秘地通讯的时候,我就已经查清楚了。我什么都知道,我还知道傅醒是他父亲财相大人授意来讨好许恩的;我还知道保护许恩的侍卫叫李师,是自己找来的;我也知道我只是这些人手里的一把刀子。还有,许恩本来有个养母,叫什么我忘了,但她被许恩赶了出来,正在露宿街头,还是靠我接济才活下来的。” 霜楼冷冷地问:“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自寻死路,来刺杀容幽?” 卡罗尔痛苦地说:“知道这么多有什么用呢!?我的前途、未来,我的声誉和生命依然还是掌握在这种蠢货的手里。我知道这件事行不通,我自己也不想做,可是我甚至没有权力一走了之,我只能硬着头皮来做。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啊,哪怕是一只猪,只要他有着管饭的权力,所有的人类都要跪下来给他擦屁股。你不肯跪,就是死。” 霜楼冷漠地看着他。 卡罗尔深吸一口气,又说:“是我错了。我一直以为容幽和我是一样的,可是他从来不肯跪。我以为是因为他讨好了一名贵族,我心里……我心里其实很看不起他。但是当时他是我的同事,我能怎么办呢?当然是和他打好关系了。他后来又通过那位贵族小姐的关系,回来做了顾问,明明什么都没有做,还升迁得这么快,你不觉得很不公平吗?” 霜楼没有说话,傅定忍不住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也敢评判一个人。一边暗地里看不起,一边明面上讨好,实在虚伪。” 卡罗尔正视着傅定,说:“傅公子,你和我有什么区别吗?难道你面对家族里讨厌的哥哥弟弟的时候,不是表面上言笑晏晏的吗?” 傅定哑然无言。 霜楼冷眼斜了过去,用面无表情的脸,硬生生表达了一次鄙视。 “何况,容幽心里一定和我是一样的。他从来不告诉我任何和贵族小姐有关的信息,当然是怕我开口想要沾光。”卡罗尔低下头说,“既然大家都是这样的人,就不要在这里虚情假意了。我和容幽之间,友谊那种东西,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傅定抬头看了一眼摄像头,他不知道此刻听到了这里的容幽会是什么想法。 一定很难过吧。 他想到这里的时候,卡罗尔突然也抬头看了看摄像头,又看了眼挂钟,说:“我现在已经知错了,容幽,如果知道你是神龙,我是绝对不敢这么做的。原来你不是讨好了什么人而上位的,不是用肮脏的手段赢了我。就像丑小鸭天生就是天鹅,你天生就是神龙,像我这样的人是不能比较的。老天果然是很公平的,神龙永远都是神龙;出生淤泥里的人,永远都是淤泥,果然已经没有人做得比我更好了,我已经很努力了……” 他说到这里,目光茫远,就好像得到了令人满足的答案,便忽然间欣慰地笑了起来。 霜楼眉头一皱,闪电般伸出手,从卡罗尔的胸口摸到一个指甲盖大小的仪器。 就在这一瞬间,仪器中闪过了幽蓝色的电光。 傅定惊得站了起来,而霜楼已经反应灵敏地将仪器猛地摘下来,抛飞到了地上。 ——要是再迟那么半秒,卡洛人已经性命不保了。 这时,卡罗尔已经浑身抽搐,被救下来后却依然毫不在意,口中喃喃地说:“太好了,容幽不是凡人!太公平了……公、公平……” 说完,他昏厥了过去。 片刻后,他们将卡罗尔送去了医院,顺便雇了佣兵看管着。 傅定回来后,还想安慰容幽。 容幽却说:“不用了,我又不是玻璃心。我不是少了个朋友,既然他从来都不是,那么就只是我今天刚好多知道了一件事而已。” 傅定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突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看见容幽如此无动于衷的样子。 眼前这位神秘而高贵的黑龙,看上去是很陌生的。 他炯炯有神的目光,好像可以洞穿人心一般。 傅定怔了那么一会儿。 容幽便忽然回过头,问:“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虽然不是容幽的本意,但黑龙的威压更重了,傅定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不由自主地说:“你……其实你的急救装置发出了紧急讯号。我们出门之前,就被明亲王的人包围了,还好霜楼将军经验丰富……” 容幽忽然打断了他:“等等,他还不知道我没有生命危险?” 第53章 葬礼 龙卫三, 凌晨05:12。 地面防卫部临时开启二级警戒指令, 所有交通要道被扼守,各地关卡要冲都被关停,核心住宅区中被临时调派的地面武装军包围。 街道上很快空无一人,人人在家中自危,社交网络上开始传播关于恐怖袭击和大人物遇刺的各类谣言。 容幽不但不敢露头, 而且连通讯器都不敢开了, 连带着霜楼和傅定也没有一个人敢上一下网。如今的通讯信号都早已实名制, 一旦他们在任何地方出现, 一定是被立刻“抓获”。 这个时候, 精神力强的好处就体现了出来,容幽用精神力窥探了一下外面,诧异道:“应该没那么夸张吧。是不是做完刚好出了什么大事?” “你被密谋刺杀,难道不是大事吗?”傅定说, “不管你是不是三皇子,只要平民胆敢动皇室的龙血成员, 都是死得不能再死的死刑立即执行。我看按照明亲王殿下这个阵势, 怕是要灭个九族什么的……” 霜楼冷冷道:“胡言乱语,殿下一怒, 哪里是九族就算了。当年红晶战争,哪一次决定不是事关千万人的生死。我们军事法庭不与常规等同。对付胆敢行刺的匹夫,当然也有合适的刑罚。” “……”容幽心想:该不会是恒星监狱吧……? 这个时候,回想起他们互相调侃用的梗似乎有些不太合时宜,但容幽还是忍不住想了起来。 谛明总是用“把你关进恒星里”来威胁人。实际上这是一种很残酷的惩罚, 恒星的内部除了一大片核子海外,是什么都没有的,人要关进去就必须进入冷冻舱。而一旦进了舱体,基本就是一动不能动的植物人状态,如果再加上医学处理,就会在永远的清醒当中感受核子海的寂静和虚无。 很多罪大恶极的人宁可直接死刑,都不愿意承受这种酷刑折磨。 如果是正常时候的容幽,他的态度绝对和白瀚一致:这种反人道的刑罚,必须被废除,而且越快越好,不止是实质上不再判刑,形式上也必须根除! 但神龙状态下的容幽,在走神的短暂几分钟内,想道:也许形式上并不需要被废除,只要在最后严格核查,实际上废止,这样还能起到应有的震慑作用…… 接着,他又看了看身边的傅定和霜楼。 最初霜楼对他,颇像是长辈对后辈的提携,之后慢慢演变成朋友关系,然后已经成为了上下级。而现在,霜楼对他竟有几分亲近,几分敬畏。 ……敬畏啊。 容幽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心境和地位上发生的变化,这变化令他有些惶恐,但又似乎理所当然。 三人等到凌晨七点,这时政府部门多数已经开始工作。 原本寄希望于上层会弹压这些谣言,没想到的是,工作时间一到,龙卫三上的戒严执行得更加严苛了。满地都在寻找容幽,而且是行政、军方两边施压。 动静太大了,简直雷霆之怒,上面根本就没有任何隐瞒消息的意思,现在的龙卫三上连皇女殿下的私人舰艇都飞不出去。 容幽:“……” 容幽又挠了挠背上那片龙鳞,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既然事情都已经闹大了,那我们与其后手急着澄清,倒不如趁这个机会做点事情。”傅定就慌了那么一会儿,回过神后提议说,“我们不是一直在愁信息量不够吗?三皇子究竟是你,还是许恩;当年的傅宇是怎样偷出了三皇子;还有你和明亲王是什么关系……” 容幽心中一动,说:“你的意思是,让我装死?” 傅定点了点头,指了指墙边的冷冻舱,说:“我们来的时候带来了冷冻舱,本来想的是最糟糕的情况,也至少可以先试着保住你的命回来治疗。现在你平安无事,但是可以利用冷冻舱,假装是用来保存尸体。你躺在里面基本是假死状态,绝对没有人可以看出伪绝对零度下你究竟是死是活,只是要辛苦你忍耐一下。等到今晚七点,我们再将你挪出来。” “……”容幽本想拒绝这个提议,然而又想了想后,竟然咂摸出了几分可行性,蠢蠢欲动地问,“然后你们准备做什么?” “准备葬礼。”傅定的嘴边也露出了一抹坏笑,“然后等人来遗体告别。卡罗尔有一点没说错,人和人之间永远充斥着谎言。但是如果你‘死了’,那么对着死人就不必做出伪装了。你这一死,我们就可以趁机观察某些人对你、对凶手卡罗尔的态度,那么他们对你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基本上也可以一目了然。” 容幽想了半晌,眯起了眼。 如果是一年前的容幽,遵守白瀚的教导,他恐怕是不会做这种事的。 但现在么。 他被明亲王教坏了。 …… 早晨09:00。 容幽以龙身盘踞在冷冻舱内,龙首安静地搁置在自己尾部,双目安详紧闭,如同下一秒就能醒过来那样。 但是如果观察这间屋子的摆设,来客很容易知道这是灵堂,冷冻舱内的黑龙没有丝毫生命气息。 坐在第一排位置上的正是傅定和霜楼,两人都打扮正式。傅定很明显神色悲伤而疲惫,上衣口袋中插着白色绢花,手中拿着一份演讲稿,正等着上台。 室内冷冷清清,乍一看人数不多,来的却都是密切相关的人物。在这时还没有人知道,傅定在发消息时,刻意打了一个时间差。 第一个收到通知的人是伯爵傅醒,他带着一名侍从大张旗鼓地来了,装模作样地来慰问傅定,还大方地给了个拥抱。兄弟两人最近这些天很是虚与委蛇了一番,傅定已经知道傅醒这个人只有在心虚的时候才会进行肢体上的接触,暗地里将这个人的嫌疑从80%直接提高到了99%。 第二个通知的是许恩,然而不知是做贼心虚还是怎么,他压根没有露面。但这个人的嫌疑已经毋庸置疑了,来不与不来,他在傅定这里的嫌疑都是100%。 还没来得及通知第三个,皇女殿下的一位亲信却来了。他看了容幽一眼,走过来安慰了傅定和霜楼,又问了问情况,就赶回去向皇女汇报情况了。据说,皇女听到这个消息非常伤心,说:“明日我还能去看容幽吗?总觉得他非常投缘,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唉,可爱的小伙子总是英年早逝……” 皇女的心腹一来,满堂俱寂,傅醒战战兢兢地躲在角落里,不敢说话,生怕有人注意到自己。 人活着的时候,未必有什么朋友来看望;人一死之后,似乎尸体就立刻能吸引无数人的目光。 又过去十几分钟后,外面开始有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出于好奇而进门了。霜楼由于演技堪忧,所以只能坐在后台,脸色铁青地说:“什么时候结束?这些人很烦。” 傅定说:“我还拟定了我父亲那边的几个亲信,想看看他是不是也有参与。” “殿下是第几个?”霜楼问。 傅定咳了一声,小声道:“最后一个,安排在下午三点。” “……”霜楼说,“如果他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先把你关进恒星监狱。” 话音刚落,门外突然响起了异动。 一队武装的侍卫突然间闯了进来,穿着笔挺制服、配着枪、戴着覆面式辅助头盔,整齐地在屋子内码了一圈,很显然将这里层层包围住了。 来客们惊得纷纷站起,挤成了一团,也不敢轻举妄动,就看向门口。 紧接着,门口走来了明亲王。 傅定:“……” 霜楼:“……” 傅定倒吸一口冷气,万万没想到他来得如此之快,就算距离第一个人傅醒的到来,也就只有不到二十分钟而已。 明亲王亲自来了。 他一看就是从外面匆忙赶来,黑色风衣裹着修长身躯,戴着一副白手套,右手给出一个指示,侍卫们立刻列队将来客们拦在一边。 他身后,侍卫队长立刻上前一步,说:“请各位离开。” 只有这五个字,连多余的客气都不需要。在座非富即贵的来客们如释重负,纷纷低下头从小门溜走了。 谛明面色森冷,大步走上前。 他青色的眼眸如同覆盖着霜雪,气场隐隐然压抑住了室内所有人,使人犹如被山峰压住胸膛般,连霜楼都未能例外。 傅定两手攥拳,深呼吸片刻后,迎上前去。 但谛明完全不予理会,直接与他擦肩而过,径直走到了冷冻舱前。 他低下头,看到了里面的容幽:那是优雅而美丽的黑龙。和云室里虚幻的精神体状态不一样,他是真实的,是鲜活的,但此刻却已经失去了那股鲜活。 谛明摘掉了右手的手套,手掌轻轻地覆盖在冷冻舱的表面。 这个动作凝固了很久,傅定恍惚间觉得明亲王似乎连呼吸都是静止的,正想上前一步,按照预定的剧本那样说话。 谛明忽然冷冷道:“清场,一个不留。” 第54章 龙啸 清晨09:25。 容幽看不见外面的情况, 但感觉到气氛紧张不已, 身前谛明看着自己的目光如有实质,仿佛能穿透一切回忆和情绪。 几分钟前,明亲王勒令清场,侍卫队已将在场几乎所有来客都赶了出去,唯有傅定和霜楼还留着。 霜楼上前去见礼, 然而谛明连他也没有理会, 兀自站在容幽的“棺木”前低着头。 片刻后, 傅定终于忍无可忍, 走上前道:“亲王殿下发号施令完了吗?是不是要将我们也一起赶出去才算完?容幽生前你没有一次来探望, 死后却在这里装模作样,不觉得很虚伪吗?” 谛明闻言后,终于给了一点反应,回头瞥了他一眼。 那完全是一对苍青色的龙瞳。 他的神态和动作依然是冷淡的, 冷淡到甚至让人感到冷血无情。 这让傅定胸中陡然生出一股怒气,顶着压力说道:“我只是说了实话, 殿下这就生气了?容幽生前几次不顾我们的劝阻, 硬闯亲王府邸也要去见你,当时你是什么反应?你让他不要再去了, 你拒绝得干脆利落,就像一年前你离开S169星系的时候。我告诉你,这一年来,陪着容幽的是我和霜楼,帮助他度过最痛苦的时期的也是我, 和他勠力同心击退敌人的是我,陪着他一路从困窘绝境走到今天的也是我。即使是在今天他在危险的时候,他第一个联系的人,也不是你!你究竟还有什么资格回来站在他的面前?用什么身份来对他进行忏悔?” 他说完之后,就连躺着的容幽都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嗯?怎么好像自己受过天大的委屈一样? 谛明还是没有说话。 傅定上前一步,缓了口气,继续说道:“你知道昨天他为什么独自出去吗?他是去找你的!在回来的路上,他遇见了卡罗尔,就是这个人害死了他,而幕后的真凶到现在都还没有查明白。他遇险的时候你究竟在哪里?回答我,你在哪里?!” 片刻后,谛明淡淡道:“你恨我吗?” 他的声音很低,像在空中飘荡的云雾,右手依然轻轻抚在冷冻舱的边缘。 在几秒之后,容幽才意识到,他是在对自己说话。但这个时候,已经“死亡”的容幽分明是不能回答这个问题的。 谛明全程没有理会傅定,但侍卫队长却不敢让这个人继续胆大包天地质问明亲王了,硬着头皮领人过来,准备扣住傅定的肩膀,将他强行押下去。 “我自己可以走。”傅定冷冷地说,“你尽管用暴力和沉默解决问题吧,看看这么做能不能让容幽死而复生。他生前你将他的那点甜蜜的回忆破坏了个干净,死后你却要来打扰最后的清净,真是可悲。” 他说完,自行走了出去。 他话语间的那股愤怒如有实质,连容幽都听得心里一酸,心想小明真的有做得这么过分吗?还有,傅定的演技实在是好得过头了,难道真是财相家的狐狸基因这么强大…… 傅定走后,室内只剩下两人。 霜楼过来单膝跪在明亲王面前,说:“殿下,都是臣失职,没能保护好容幽。” 谛明的目光短暂地从容幽身上移开,对霜楼说:“他没有说什么吗?” 霜楼道:“我们到的时候,容幽已经……对不起,殿下。他也从来没有留过遗书之类的东西,不过当时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手里握着这个。” 片刻后,两人都不说话,室内暂时静了。 容幽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但知道霜楼指的是什么东西——那是他挂在脖子上的吊坠,上面穿着一片黑色、一片青色的护心鳞。 这两片龙鳞静静躺在谛明的手掌上,黑色的显然属于介于成熟和青色之间的幼龙,而青色的经过特殊处理,相较之下还是大了一圈。 “容幽很珍惜他们,走到哪里都会戴着。”霜楼说,“本来他将殿下这一片龙鳞摘下来,说是要还的,但有天回来之后就没有再提过了。殿下送过的东西,他都放在行李箱里带过来了,一件也没有丢失。” 谛明忽然问:“他难过吗?” 霜楼不知道他想问的是容幽什么时候难过与否,是临死前难过吗?还是被他拒绝的时候难过吗?还是当年S169星系中突如其来的离别,容幽难过吗? 霜楼想了想,说:“容幽是个坚强的孩子,但他一直很难过。” 谛明手握那两片龙鳞,终于慢慢地坐在了第一排长椅上,静静看着容幽。 过了好一会儿,霜楼终于意识到明亲王其实根本没在思考任何事,小声道:“殿下?” 谛明道:“你也退下。” 霜楼犹豫了一下,谛明道:“我不罚你保护不力,因为我是罪魁祸首,我们都有错误,但我不想在这里说话。你下去吧。” 霜楼听从命令,告退了。 宽敞的室内从未如此寂寞过,谛明孑然一人坐在长椅上,霜冷的气息随着最后一个人的离开而渐渐消散,只剩下一片空无的静默。 容幽虽然躺着,眼前一片昏黑,但是心里却突突地跳动。他突如其来地有些后悔了,他不是想看见谛明难过,只是想要知道一点真相而已。 明亲王却从早晨一直坐到下午,没有说过一个字;又从午间坐到了傍晚,如同一座凝固的泥塑。 就在容幽以为今天不会再发生什么的时候,谛明忽然低声说:“小幽。” 接着,他还是没有说任何话,只是向后靠坐在椅背上,仰起头望着空无一物的窗棱,看外面熹微的红光将一切晕染得氤氲而迷离,恍惚间照得黑龙依然那么鲜活。 片刻后,谛明重新站起身,将两片龙鳞放在冷冻舱的上面,然后又从怀中取出了一个丝绸小盒,轻轻碰在唇边一吻,接着也放了上去。 “那天我知道你是龙珠的主人,我很高兴。”他说,“容幽,你愿意正式与我交往吗?” 室内寂静无声。 谛明敛目一笑,低声说:“我早就知道你会答应了。” 就像灵魂被无形的温柔陡然触碰,容幽难以自制地动容和颤栗。他突然急切地渴望走出去抱住谛明,就像溺水的人渴求呼吸。 但紧接着,容幽听到了龙啸。 那是多么难以言喻的一种啸声。这其中充斥有杀意凛然的怒火,也有着撕心裂肺的痛苦,同时又夹带着苍茫而惘然的悲鸣。 室内突然间被强而有力的气场贯穿,这一刻威压如有实质地喷薄而出,一瞬间几乎将光也完全逼退出去,从天花板到地面都是阴影在纵横斑驳。 那影子在转瞬间化为威严的龙影,环绕着室内进行盘旋,龙须栩栩如生地掠过,仿佛真的有一条龙在虚空中盘旋和长啸。 容幽心中狂跳,直觉般感到事情有些不对。 紧接着,青龙的影子从室内破茧而出,在一刹那间直达天际,霎时间驱散了人造恒星投射在龙卫三上的阳光,阴沉连绵的浓云如同泼墨一般掩盖住所有天空。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微不可查的光芒突然从浓云里笔直穿过,如流星般陨落下来,只用一刹那就涌入了室内。 随着光芒一涨一收,有个陌生男子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那中央,急切道:“等一等!殿下三思!” 谛明冷冷道:“滚!” 容幽从未听过他真正发泄如此怒火,简直是雷霆之怒,当他一个字吐出来的时候,震得人胸膛都为之一震。 但那名陌生人顶住了压力,说:“殿下不可!像这样引爆地核,不止龙卫三,就连帝星巴哈姆特恐怕也要受到牵连,您这么做会将整个银河帝国瘫痪的!” “与你何干?与我何干?”谛明说,“我没有时间一个一个揪出凶手。与其放过,不如皆杀!” 这时容幽的心中简直犹如擂鼓,一颗心吊在嗓子眼。现在他开始痛恨这个冷冻舱的机制了,他基本没有任何手段提前出来,暂时还是只能做一个旁观者。 陌生男子道:“但容幽不会高兴的!您既然在意他,那么也该在意他在意的那些人。我知道您现在非常愤怒,但这样做实在……实在……” 谛明猛然转过视线,目光如同青色烈焰。 他低声说:“容幽已经不会感到难过了。” 话音落,空中那龙影便又仰头长啸,声遏行云,直贯天际。 陌生男子连忙道:“未必没有转机!人类科技判定的脑死亡不是100%准确,若我带他回朱雀帝国,也许还能挽回……” 听到这里,容幽豁然想到:这个陌生男人是朱雀帝国的黎耀亲王! 黎耀继续劝道:“即便他真的已经去世——” “不过是五千年。”谛明冷淡而不容质疑地说,“我再等一个五千年。” “……殿下三思。”黎耀吸了口气,又说,“像这样动用精神力实在太险,请您务必先收回来,等到事情定论之后,再处罚这些人类也不迟。” 第55章 飞絮 次日凌晨02:58。 容幽睁开眼的时候, 有一瞬间的迷茫, 记忆仍停留在昨天躺在冷冻舱里的时刻。 他记得,朱雀帝国的黎耀亲王开口说要尝试救自己回来,然后谛明默许了,那之后冷冻舱就被带走。朱雀帝国的奇异精神链接技术随后覆盖了冷冻舱的磁场,之后他就失去了意识。 这次醒过来, 他是人形态躺在正常的床铺上, 起身看去, 这间房间竟然鸟语花香。 墙面不是银河帝国惯用的合金材料, 而是不知名的藤蔓植物构成, 有着粗糙而奇异的纹路。床边的柜子上摆放着水,茶杯正是他很熟悉的古董模样。正中央的圆形小桌上摆着个鸟笼,里头有只鹦鹉正在看过来。 容幽慢慢下床,感觉身体微微有些僵硬, 不知道是因为在冷冻舱里躺得太久,还是因为突然变回人形态, 还有些不适应。 他看着那鹦鹉, 鹦鹉也看着他,一人一鸟同时迷茫地歪过头。 鹦鹉突然扑了下翅膀, 叫道:“救命啊,救命啊,我被人变成鹦鹉了。快吻我,快吻我。” 容幽:“……” 仿佛是感受到自己被嫌弃了,这鹦鹉挪了两下小脚, 扒在鸟笼上,垂头丧气道:“他醒啦,他醒来,快来人啊!” 过了短短几十秒,竟然真的来人了。 从门外走进来的,是位身着长袍的女性,大约50岁(朱雀人的肉体平均寿命在120岁),有着自然卷曲的柔顺红发,碧绿色的眼中透着令人如沐春风的风情,想必年轻时的魅力更说得上倾国倾城了。 容幽身上还穿着睡衣。即便是平素根本不会注意与异性相处细节的他,在见到她后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将衣领完全合拢了。 女子见状却微微笑了,唇边漾出的细纹极为好看。 然后她说了一段让容幽五雷轰顶的话:“你好,容幽。我叫黎耀,来自朱雀帝国。你不必在我面前感到害羞,我们朱雀族是不分性别的。这具身体刚好是女性,但你不必将我当异性看待。” 容幽知道朱雀人是无性繁殖的种族,但他亲眼见过的新闻里,两位亲王都一直是以男性形象现身啊,社会性别为男!他真的不知道黎耀亲王还有这种前凸后翘的御姐形象! 按照朱雀人换身体如换衣服一样轻松的习惯,黎耀亲王这是……女装大佬??!! 容幽吃惊得两眼都圆了,小心翼翼地坐在黎耀对面,仿佛屁股底下压着个地雷,说道:“我……这是在哪里?” “在我的飞船上。”黎耀很自然地撩了下头发,坐在他对面认真地对话,“你先前遭遇了一场刺杀,陷入了假死状态,我受明亲王殿下的委托,照顾了你几个小时。” 他眼里的笑意是实实在在的,也是平和温柔的,像广袤的树海,又像阳光下的湖面。 容幽先向他表达了谢意,但同时也知道,冷冻舱的秘密是瞒不住的,黎耀既然“照顾”了,那就是发现了他是在装死。 但黎耀没有说穿这件事,只说:“既然醒了,不妨在这里稍微休息一会儿。明亲王殿下也在飞船上,我一会儿就通知他你平安无事的消息,他一定很高兴。” “……”容幽听完,说不出话来,心内隐隐忐忑,但又有股迫不及待的雀跃。 黎耀伸出手摸了摸桌上的茶壶,袖子微微下褪时露出一段洁白皓腕——容幽差点一个激灵,这辈子就没体会过如此强烈的女性荷尔蒙扑面而来。 黎耀摸到茶的温度合适,便倒了两杯出来,顺便将鸟笼轻轻提起。墙体内伸出了一根金色树枝,将鸟笼给勾住了。 在里面左摇右摆的鹦鹉这时就尖着嗓子叫道:“死变态,别碰我!” 黎耀笑眯眯道:“容幽,你喜欢吃孜然鸡翅吗?你出孜然,我出一对翅膀。” 容幽:“……” 鹦鹉立刻变了个语气,像是在模仿别的人说话,道:“这鸟送你,快叫哥哥。” 黎耀笑容不变:“百夜要是知道你敢模仿他,会把你锤成一碗羽毛和血肉的混合体,又碎又粘,混点凝胶都能用来做布丁。” 鹦鹉抬起两边翅膀盖住了小脑袋,瑟瑟发抖着向容幽求救道:“救命啊,救命啊,我被变成鹦鹉了!快吻我,快吻我!” 黎耀又道:“这个人要是吻你,明亲王的处罚就比百夜温柔。他只会把你关进恒星里一万年,只给你一张白纸打发时间用,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鹦鹉:“……” 容幽:“……” 对话终结。 容幽亲眼见证了一只朱雀和一只鸟的勾心斗角过程,听得嘴角抽搐,但心情奇异地舒缓了下来,开口道:“殿下,请问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大约三点。”黎耀的笑容依然温柔和煦,“明亲王殿下正在处理事情……” 容幽脱口而出:“地核爆炸停住了吗?” 黎耀道:“你也知道,花园类天体内核的裂变反应是很难停止的,就像一桶汽油,想要引燃很容易,但如果想要阻止就需要花费成千上万倍的精力。” 容幽倒吸一口冷气,他早先并不知道龙卫三也是花园类天体,那意味着它是有含铀地核的——这是军事绝密信息。难怪黎耀会在当时不顾一切地冲出来阻止谛明,因为这种地核要是引爆,不要说牵连帝星巴哈姆特,恐怕七个卫星一个也活不了…… 他越想越是吃惊,感到十分懊悔,听信了“军师”傅定的主意来诈死。 黎耀见状后,安慰道:“不必担心,既然殿下想停,那就必然是可以停的,只是我们旁人帮不上许多忙。” 容幽心神稍定,说:“他还好吗?” “没有大事。”黎耀说,“身体会虚弱一会儿。” “……” 容幽这下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他以为谛明在帝国中心休养了大半年,身体应该好转了很多才对。他不是说会彻底根绝这个问题的吗? 想到这里,他就问了黎耀这个问题。 黎耀诧异道:“殿下怕你担心,似乎没有告诉你这件事。他是做过意识投射手术的,但无论何种身体都难以容纳他的全部精神力,因此会造成身体上的虚弱。这一次我来,就是想来劝他再次手术,虽然治标不治本,但总能缓解一段时间。” 容幽立刻想到了谛明的比喻。精神力好比冷热变化的水,而身体是个容器——容器这个比喻,简直和朱雀帝国的风俗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意思就是:一旦有哪里出了问题或是不合适了,换一个也就可以了。 然后容幽马上又想到另一个问题,问:“龙也可以更换身体吗?” “龙血是不能克隆的,它是龙的力量来源。”黎耀缓缓道,“正是龙血不足,才会无法容纳精神力。你不必太多担心,以殿下的能力,即便是纯精神体也足以在宇宙空间中维持千年了。他不愿更换身体,多半是因为你。” “我?”容幽问。 “因为龙血不能克隆,所以他每次新换一个身体,气味都会有些微的不同。殿下因此才喜欢用迷竹来掩盖气味。”黎耀笑眯眯道,“我去年就想来劝他了,他拒绝我的时候可是说了,‘这对他不太公平’——他口中的这个‘他’,应该就是你了。” 容幽喃喃地咀嚼了一遍这句话。 但他不明白:“不公平?为什么不公平?” 黎耀的笑容微微敛起,目光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柔和。 容幽恍惚间看见了谛明的影子,这个目光,很像是谛明当年在G02星时看着自己的目光。 黎耀回忆着当年的这场对话,然后说:“因为你慢慢地成长、成熟,慢慢地经历人生的各个阶段,而他若是永远保持最鼎盛的模样,这对你不公平。” 容幽怔住了。 像灵魂深处蓦然被钟声撞击,那股颤栗慢慢浸润了容幽的四肢百骸。 然后,黎耀又轻缓地说:“他搜了很久自己的记忆,为此才去了S169星系,但最后却不想要回了。因为你忘记了一切,五千年后和他初次邂逅,而他如果取回了记忆,心里想着他人的形貌和你不知道的往事,这对你不公平。——你们之间最大的、唯一的不公平,原本是你在年幼时因他的缘故被拔取了一片护心鳞,险死还生。但这片护心鳞,他也还给你了,你们现在是平等的了。” 容幽握紧了手,压抑着声音:“为什么……我年幼的时候,他要杀我?” “他不是想杀你。今天之前,我从未见过他对任何人动杀心,芸芸众生都对他是无足轻重的存在。你如果想知道这件事的起因,应该质问的是你的父亲,而不是他。”黎耀说,“而我今天说这些话的目的,只是想告诉你: “对一些人来说,分离与再聚可能都是缘分使然,因为风中起舞的十亿飞絮里,总有两片会机缘巧合地撞在一起。每一毫秒,都有这样的相聚在发生。 “但是对另一些人来说,他守望了九亿九千万片飞絮,才等到自己当年应许过的那一个。而之后所有的优柔寡断,都是恐惧;所有的恐惧,都是因爱生怖。 “你不该伤害他。” 第56章 优柔 黎耀走后, 容幽呆呆坐在那里。 他想, 他年幼时被拔过的那片护心鳞,原来和谛明有关。 所以谛明摘下了自己的护心鳞给他,不仅仅是分手的补偿,也不仅仅是对二十年前往事的愧疚,也许这其中有万千思绪, 都难以言喻。容幽根本不知道, 当自己将这片龙鳞丢回去说这是“死物”的时候, 谛明是抱有何种心情, 才会说“既然不想要, 找个湖沉了就是”。 容幽深吸一口气,将脸埋进了双手中。 正午,容幽在黎耀的飞船上用餐。 这里有个小型人工花园,原型穹顶用半透明材料覆盖, 外面的恒星光芒穿透进来,将奇花异草都照出一圈辉煌的光晕。 容幽坐在石桌边上, 和傅定互相通讯, 汇报了一下他现在的情况。 正在这个时候,他身后挂着的鸟笼里, 那只聒噪的鹦鹉突然大叫:“快吻我,快吻我!” 容幽失笑,转过头道:“你这家伙,上一句骗人的话去哪里了?直接索吻,怕不是要挨打。” 但鹦鹉直勾勾地看着他背后, 不理睬容幽,激动得在笼子里上蹿下跳着,拍打翅膀,大叫:“美人儿,快吻我,快吻我!” “……” 容幽心里一动,顺着它的目光回过头,正见到明亲王站在那片树荫下面。 这一刻微风徐来,容幽的脑海中陡然浮现出的,是他们在G02星上第一次相遇的情景。那个时候,谛明也是像这样披着外衣,两手拢在袖子里,姿态优雅而慵懒,双眼像是神秘的青金色宝石。 他们就像当时那样对视,有那么一秒,容幽希望自己能忘记所有发生过的不愉快。 他不在乎那一切了,只要谛明能像现在这样再出现,就什么都够了。 “快吻我!快吻我!”鹦鹉在不停地叫唤,“我是邻国的王子,我被人变成鹦鹉了!快吻我!我是邻国的王子!” 谛明蓦然动了,他大步走了过来。 鹦鹉激动到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快吻我!” 容幽的心跳也在怦怦怦怦不听使唤,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刚开口—— 谛明伸手捧住他的脸,片刻后向后托住了他的后脑,倾身吻了过来。 这个吻断断续续,容幽的呼吸也在断断续续。一股温暖和眷恋之情正随之传递而来,使他眉间、心里都一片酸涩,几乎下意识地颤抖着后退了一步。 然后谛明上前一步,将他直接压制在身后的橡木上。 容幽道:“我没有事,对不起,我……” 谛明虽然在专注地看他,却好像并没有再听他说话一样,又接着低下头。 容幽呼吸一滞,正在等下一个吻,但发现他只是轻轻蹭了一下。嘴角贴近嘴角,鼻尖蹭过鼻尖。容幽能看见他眉骨投下的阴影,在青色的龙目中留下斑驳痕迹,里面五光十色,又依稀有着自己近在咫尺的面容。 此刻,在那挂在统一棵橡树上的鸟笼里,一只鹦鹉正在用小脑袋撞击着铁笼子,难以置信地大叫:“大美人,我才是王子,快吻我!快吻我!” 谛明这次终于有了一点反应,抬头看了一眼。 “……”鹦鹉瞬间缩了回去,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一股脑儿讨好道,“永结同心,白头偕老。早生贵子,寿比南山。冰糖肘子,糖醋里脊,回收旧家电。百夜大坏蛋,把我变成鹦鹉了……” “噗。” 容幽没忍住,笑场了。 然后他又马上心虚,抿了抿嘴,低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闯祸,让你担心了。” 他解释了一下自己被卡罗尔袭击的经过,又想到傅定曾经说过的话,便又说这件事和明亲王本人无关,只是他自己对旧相识掉以轻心了。 如此说了很久,到后来容幽自己都脑海里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想说什么。 等容幽回过神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还被按在树干上。 而谛明只是静静看着他。 容幽说:“你是不是……根本没在听?” “嗯。”明亲王道。 容幽:“……” 谛明以拇指轻轻拂过容幽唇边,专注地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有些迷惘,又有些责备地说:“你让我变得很奇怪。我最近优柔寡断,对所有关于你的事都失去了决策力。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即便去做,又畏首畏尾;明明已经做好的决定,见到你之后又要后悔。我变得软弱,变得偏听偏信,变得心灰意懒……” 容幽说:“这难道怪我吗?” 明亲王再次理所当然地“嗯”了一声。 容幽:“……”为什么这么好看的男人却可以这么不要脸呢! 容幽忍无可忍,道:“那我还要怪你!我本来好好一个青葱少年,考完驯龙师就去做教授,一辈子平平安安轻轻松松的,谁让你非得来G02星。搞得我现在这么容易沉迷美色,还被卷入各种坏事,还被你可怜巴巴地抛弃过,这对我年幼的心灵造成过成吨的心里阴影!” 谛明蹙眉想了想,似乎觉得自己有点冤枉,说:“你也抛弃过我。” 容幽怒道:“但我后来又自己回来了!” 谛明道:“嗯,我回来了。” 容幽怒吼:“老子人都死了,你才肯回来见我!!你有没有良心!!!” 声音太大,容幽差点被自己震聋了。 谛明竟然后退了一步,道:“小幽,你已经失去理智了,我不跟你吵架。” 啊啊啊!容幽气得想自焚。 片刻后,容幽坐回石桌边上,气得吃光了盘子里的点心。 谛明说:“你又瘦了。” 这句话还算好听,容幽回道:“其实没瘦,就是脂肪都变成肌肉了。你别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愣头青,现在我把你打个满头包不成问题。” 谛明道:“今天开始,你不必回去了,跟我走。” 容幽愣了:“真的?” 谛明道:“我给你一点时间跟姓傅的告别,你不会有机会再见到他了。” “……”容幽一拍桌子,“又开始发号施令了,殿下!傅定是我的朋友,我不会说告别就告别的,我觉得我们的友谊可以维持至少一百年。” 谛明道:“友谊可以,傅定不行。今晚你就走,或者我送他走。” 容幽皮笑肉不笑道:“那你送他走呗,我跟他一起走。” “小幽。”谛明说,“傅定是傅潜的儿子,注定不可能和你做朋友。你要是继续跟他来往,只会夹在两派当中,左右为难。” 容幽说:“我不在乎那个。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我又不想做贵族,又不想做大官,政治和派系斗争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认定谁是朋友,谁就是我的朋友。而且傅定还不是一般朋友,他是当年战争一开始,就默默在支持着我和霜楼将军的战友,战场上下来的人不相信战友,还能相信谁?” “一场七个月的战役,你就将性命交托给别人。”谛明说,“小幽,经过这件事,我以为你已经知道神龙的原则了,凡人是不可相信的。” 又是这个原则。 这些神龙就没一个会相信、依赖或者帮扶他人的。他们天生就没有人类的那种社会性,谛明尤其如此。 容幽怒道:“不依靠他,我依靠谁?你吗?你当时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那么久!” 谛明沉默了片刻。 容幽的怒气也消弭得很快,叹了口气道:“抱歉,我不是责怪你的意思。但是傅定……” “容幽。”谛明忽然道,“当时是我犹豫不决,轻易动摇,又轻易放弃。是我的错。” 他说完,似乎有些疲惫,闭了闭眼。 容幽便心软了,说:“算了,海盗团的事是无法预见的,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当时状况也不好。” 谛明垂目看着容幽放在桌面上的双手。 容幽也是白瀚教出来的乖孩子,他曾经也无忧无虑地长大,双手只有握笔留下的薄茧。但现在他闯过了一场枪林弹雨的战争,指缝间都是握枪留下的茧子,还有火药和电火花灼出的细小伤痕。 这时,容幽突然意识到他在看自己的双手,他指尖一动,若无其事地将手收了回来,藏在桌子下面。 谛明说:“我一直在看G02星保卫战留下的录影,但还想听你说。” “……还好,其实没有那么夸张。一场仗打赢了,媒体就会比较喜欢吹多艰难多不容易。”容幽犹豫了一下,“是因为霜楼将军很厉害,他一开始就联络了地面部队,将剩余力量统合了起来,否则我们恐怕很难撑过前两个月。后面的情况虽然也有过危机,不过一直在胶着,我们撑得越久,敌方的攻势就越急切。最后是霜楼找到了他们冒进的弱点,一波小战役打了回来,最后才完全打消了他们继续进攻的念头。” “我不在乎那场战争,”谛明说,“我只是想问你,你有没有遇见危险?” “……”容幽噎了一下,还好还算是习惯了这个人的冷血,“霜楼将军人很好,他一直有保护我。再说,至少我还有一个急救装置。” 谛明闻言,冷声道:“也就是说,他还是让你遇到了危险,几乎要动用紧急援救?” 第57章 战争 在关于那场战争的官方记录片里, 星际海盗团的攻势由两支舰队组成, 其中海盗王的旗舰上配备有海克斯级歼灭炮,曾经差一点就端掉G02星上的指挥总部。 当时的容幽、霜楼和傅定等人,再加上G02星驻扎部队的高级将领和总参谋都在那座指挥部里,因为这里残留有唯一一个高端量子通讯频道。如果失去这个频道,整个G02星的通讯系统就将沦陷, 各地士兵将分散作战, 在制空权大部分丢失的情况下, 分散作战就相当于慢性死亡。 为了保住这座唯一仅剩的指挥总部, 霜楼提出了诱饵作战。 在纪录片里, 记者深情描述了这个作战的过程:容幽身为当时军队的精神领袖,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做了这个诱饵,将敌军旗舰舰队吸引到了另一座指挥塔前;而霜楼带领一支神秘敢死小队,冒死从电离层空降, 降落到旗舰上时,一共60人已经死了38个。 旗舰在到达容幽之前, 无数士兵为保护他而牺牲。为暂时阻拦敌人的攻势、为霜楼争取宝贵的时间, 一批一批优秀士兵在明知必死的情况下,仍顽强抵抗。傅定主动暴露自己身份, 引诱敌军前线部队,又换到了一点时间。 他们的牺牲最后换来了回报,霜楼在千钧一发之际刺杀海盗王成功,毁灭了旗舰控制室。 旗舰失控后直接撞出舰队,在拖死两艘护卫巡洋舰后, 又受敌人控制,直接撞向容幽所在的指挥部。 当时情况万分紧急,但指挥部内临危不乱,傅定用一发粒子炮使旗舰偏离了轨道,最后旗舰在所有人的祷告声当中坠落在距离指挥部仅仅两公里的位置上。 海盗团这一轮毁天灭地的攻势被直接阻拦,无纪律的海盗们在失去命令后各自后退,终于失去了最后的也是最好的占领G02星的机会。在不到十天内,剩余星际海盗首领畏惧银河帝国的援军包围,很快撤离了地面,又在三天后,将整个星系的航行轨道也让了出来。 又十五天后,G02星正式宣告脱离战争。 “如果不是霜楼将军冒险刺杀海盗王,我们所做的全部事情就是抵抗到底而已。”容幽回想起当时的事,深吸一口气,“当时只有拼死一搏,利用敌人缺乏组织纪律唯一的弱点,才能可能找到一条生路。” 谛明道:“你不该将自己放在诱饵的位置上。霜楼走后,你缺乏有力保护。” “但我们什么都缺……”容幽沉思了很久,才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表达,“当时我就好像在玩一个平衡木游戏,这里要是多放了一个砝码,另一边就一定会出事。可是砝码太有限了,永远都缺兵力,永远都没办法让平衡木完美静止。为了保持平衡,所有人都已经精疲力竭,当时每一个士兵都在他必须的岗位上。我实在不可能抽调出更多人手来保卫本部,就连跟随霜楼的小队,也都是志愿者。” 谛明显然看过战报,那上面说60名敢死队的成员都是自愿站出来的,在空降时就死了一大半,最后完成任务后,回来的一共只有三个人,其中包括重伤的霜楼。 “你的动员能力让我很吃惊。”明亲王道,“当时的战场情况,士气极为低落。如果是我亲身在现场,能找到的志愿者也不过两位数。如果异地处之,我身在你的身份地位上,我不如你。” 容幽听后,苦涩地笑了笑,并没有被夸赞后的骄傲神情。他说:“其实霜楼当时提出要一个人去刺杀的。我强行为他做了宣讲,我说了足足六十多分钟,只希望可以多一个人站出来跟着他去。但是当时所有士兵都是沉默的,只有寥寥几个人肯去。因为留在指挥部里,地面部队只会全力保护我们;但如果志愿去执行任务,必定九死一生。” 谛明难得露出了一点诧异的神色。 容幽道:“没有人愿意送死,所以霜楼已经准备好了一个人前往,他连自杀式袭击都准备三个预案。后来,傅定提出了一件事,他说让指挥部里这些士兵今晚去见一见家人,见不到的就可以用指挥部的通讯来进行联络。” 战争进行到这种激烈的时候,一般的军队都是纪律最严苛的时候,连放下枪支都可能枪毙。而指挥部的通讯频道如此珍贵,几乎从不开放给中低层军人。 但傅定的要求很坚定,也给出了一个合适的理由。 几乎所有士兵在那天夜里,都想方设法地与家人朋友取得了联系。所有的欢欣和泪水都找到了归宿,指挥部灯火通明,亮了一整夜。 次日晨,士兵们的遗书纷纷在广播里循环播放。事情发生了奇妙的转变,一共59名士兵站了出来,愿意与霜楼一起出征。 容幽道:“这些人里,有人知道了妻子被敌军轮奸致死的消息,决定用自己的生命来复仇;有人是知道自己的女儿在沦陷区里下落不明,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独善其身地等在安全区;也有人在一夜间失去了五个家人,心存死志,只等着为家园做最后一搏。” 谛明微微蹙眉,似乎难以理解人类的这些感情。 容幽叹了口气,说:“没有人会为一场完美的演讲而死,但他们都愿意为重要的人而对抗千军万马。” 容幽喝了半杯茶,从自己的护腕里摸出了一柄拇指刀,扣在手指间灵活地转动。 “这把小刀是庞文少校的。”容幽说,“如果你还记得他的话。他就是那个令人强抢我养父的遗物,然后拿来贿赂你的少校。后来你直接把他从少校的位置上撸了下来,还送进了军事法庭。海盗来的时候,他还在牢里关着。我们太缺人手了,所以经过那里的时候,我把所有关在里面的军事犯人都放了出来,问他们是不是愿意上前线战场。一共八百多人,最后来了782个,死在战场上的又有一半。” 谛明道:“怎么,庞文还回来参战?” 容幽说:“一开始没有。” 一开始,庞文知道指挥权移交到了容幽手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没办法在容幽手下做事,因为容幽这时动一动手指就能轻易地报复,让他死无全尸。 庞文在某天夜里溜走了,有人说他偷了一架民用飞行器,企图逃出G02星。但G02星的近地轨道已经被海盗团全线占领,没人能这样逃得出去,所以也有人说他投敌了。 庞文曾经也是驻扎S169星系的部队首席将领,一旦他叛逃的消息被坐实,必定会极大地打压士兵仅存的士气。而如果他身死,那么他手上的指挥权限又按军衔次序进行变动,不能直接攥在容幽等人的手里了。 所以最后容幽也没有公布他逃脱的消息,只是编了个谎言,说:庞文少校亲赴战场、英勇杀敌,在一场战役当中身受重伤,昏迷不醒,正在急救。 这一“抢救”,就度过了接近三个月,庞文的病情俨然变成了前线士兵们牵肠挂肚的消息。 “在这种时候,要是他被救活了,士兵就会受到极大鼓舞,至少他们知道自己下了战场还会被同样地关心,施以同样的全力抢救,这是一种莫大的安慰。”容幽说,“可是他是不可能‘活’的。傅定就说长痛不如短痛,直接宣布他的死讯,以免将来真正的庞文少校被发现投敌了。” 于是,那天夜里,他们开始伪造庞文病危的消息。 到了晚上,战地医院灯火璀璨,士兵们自发地来了一批又一批,将自己仅剩的财产留在医院的门口。那里面有手工做的花环,有半支泛黄的香烟,有几页被珍藏的色情杂志,但更多的是勋章……无数用生命、军功、血与硝烟换回来的勋章。 一些喝得酩酊大醉的残疾士兵互相搀扶着肩膀,站在庞文的病房下面,望着那扇虚幻的窗户高歌。 纪录片摄影师的镜头忠实地记录下了这一幕,战场外所有人仅剩的节目就只剩下盯着战友们的病房了。 次日,容幽忍着苦涩,准备宣布“庞文”病危的消息时,突然发现:庞文回来了。 庞文架着民用飞行器,历经三天两夜,突破包围圈九死一生地回来了指挥部——他也曾经宣誓效忠过的地方。他到的时候已经胡子拉碴,穿着像个流浪汉,站在容幽的面前说:“老子没有病死!我不能让我的士兵失望。” 于是,少校度过了危险,被“救活”了。病房外,士兵们欢呼着,如一片沸腾的海洋。 容幽始终记得庞文当时的表情。庞文泪流满面,却又有着骄傲的笑容,那之后带领他的队伍参与了指挥部的保卫战。 在后来诱饵计划的执行过程当中,庞文领兵出去声东击西,不幸被俘。他没有泄露任何情报,再次出现时就是一具尸体——他被海盗残忍地直接叉死在长矛上,然后立在一座高楼上,作为一种示威。但他到死都是硬邦邦站着的,脸上还带着笑。 容幽说:“收敛他的尸体后,他的旧部都出离的愤怒,将他留下的一柄拇指刀按照他的遗愿送给了我,从此听从我的命令。傅定跟我说:‘这些人是可以打的!容幽,你看这些人的表情,他们一定会誓死保卫指挥部,到死都不会后退半步。’” 第58章 真相 容幽说完后, 拇指刀在指间轻轻一旋, 又收回到了护腕里。 “还有一个人,你也见过。他是傅定的堂弟,傅远。”容幽说,“当年那场宴会上,他骚扰过我的师姐, 还举报了我。后来虽然没发生什么, 不过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傅定。诱饵作战的时候, 傅定暴露了自己傅家公子的身份, 情愿去敌人旗舰上谈判——其实就是拖延时间, 充当人质,因为海盗是从来不和贵族谈判的。但这个计划被傅远偷听到了……” 傅定动身的前夜,傅远装作害怕战争的样子,和他睡在一起。 他偷偷给傅定下了药, 到了第二天早上,一声不吭地代替傅定赴约了。 这个不到十三岁的孩子就此一去不回。但他天生机敏过人, 从敌人处用巧妙手段周旋, 竟然换回了一批人质——这些人质都是老弱妇孺,已经被这些海盗折磨多日。 不到两天, 海盗似乎就反应了过来,颇有些震怒的意思。他们将傅远的影像公开,想要勒索财相来获取钱财,不过远在帝国中心的财相还没有什么表示,战争就临近结尾了。 到了胜利日, 地面上的所有人都在欢呼的时候,声称要“放归所有俘虏”的海盗们将傅远推下了一艘护卫舰。 ——两千英里高空。 尽管在他身上也有宝贵的急救装置,尽管他最后幸运地落在海里,但仍没能抢救回年轻的性命。 他死时是在病房里,外面人声鼎沸,都在热烈庆祝战争胜利的消息。室内只有容幽、傅定和一个照顾他的护士在为他难过。 傅远全身多器官破裂,体内大出血,多呼吸一次都是一种痛苦。但傅远很高兴,虚弱地问护士说:“小姐姐,你胸这么大,人也一定很好。我可以摸摸你的胸吗?” 这个小鬼一直是不着调的,最喜欢用女性的胸脯来调侃人,但护士这一次没有斥责他,只是含泪点了点头。 她握着傅远的手,将它放在自己的胸口。 傅远微微笑了,呢喃了一句什么,便溘然长逝。 容幽后来去问,护士泣不成声地说:“他叫了一声‘妈妈’……” “我欠了傅定一个弟弟,我一直这么觉得。所以我也一直拿傅定当哥哥来看待。”容幽叹了口气,“如果当时我在那里,是不该被傅远蒙混过关的。一场仗打完,我发现我欠了太多太多,恐怕一辈子都还不清。等拿到勋章,我会把所有现金都定向捐赠回去,但是钱这个东西在战后……太无力了。我一直到那个时候才发现庞文是对的,如果我当时有一艘重型巡洋舰,傅远就不会死;如果我有半支舰队,霜楼就不用以身试险,庞文也不会死,很多人都可以活着……如果一切重来,说不定我也会用古董来贿赂你,哪怕让每个士兵多一个铜板的抚恤金也好。” 他自嘲地笑了笑,便开始闷声喝茶,脸上带着回忆往事时特有的怅然。 谛明听到这里,微微摇头,说:“小幽,你不能被军队牵着鼻子走。你如果做指挥官,必须要记住,你才是主宰者,是你指使着一切的发生,这些人合该围着你公转,而不是你为了他们而仓皇奔走、四顾求援。像这样的打法,你可能会保住一些军人,但你很难保证每场战争的胜利。” “珍视人命也是错的吗?”容幽难以理解,“我以为战争的根本就是人民,只要保住了人民,这场仗就是胜利。” 谛明道:“但你的人民想要什么,你知道吗?” 容幽说:“当然是想要活着,然后活得更好。” 谛明淡淡地笑了笑,就像是当年在G02星上看着容幽捧着驯龙师的书在读的时候,那笑容带着长辈特有的宠溺。他说道:“人类从来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和平年代,人类嘴上批评官员、皇室的腐败和无作为,心里却想象和憧憬着腐败官员的生活;战争年代,人类嘴上呼吁和平,祈祷伤亡更低,心里却想象和憧憬着战胜之后自己的福利。容幽,如果一场战争看起来能赢,这些人类就会露出让你吃惊的本来面貌,和平和人道主义都只不过是他们不想输的谎言,他们拥戴一名将军从来不是因为他平易近人或者治下严明,只不过是因为他赢过,他赢得最多,他看上去还能再赢一场。” 容幽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但最终发现自己竟无话可说。 “红晶战争就是最好的佐证。”谛明说。 他伸出手轻轻覆在容幽的手背上,似乎在进行措辞,片刻后才开口道:“二十年前的那场战争里,一共伤亡超过十亿人,但我们的公开汇报里,将战场下死亡、染病死、事故死等等全部排除了,因此看上去是一场极为辉煌的胜利。这样的胜利连环不断,国内的气氛就越来越倾向于继续战争,傅潜掀起了全民捐款的热潮,用一笔额外的军费,支持远征军队一直打到了天虹星群。” 那场战争结束的时候,容幽才刚刚出生,他对此一无所知,好奇地问:“你当时也在军队里吗?” “我是总指挥官。”谛明平铺直叙道,“当时容青16岁,霜楼刚刚成年。除他们两人之外,我还带着封英,他是我的护卫队长。” 容幽吃惊极了,他从来不知道谛明指挥了那场红晶战争! 那场战争到了今天还在被人用“伟大”来形容。银河帝国一口气拿回了超过一百亿个恒星系,一举扩张了几乎四分之一的版图,更重要的是击退了红晶一族。当时一力主战、坚持到底的皇帝陛下,在战后被人尊称为“天圣皇帝”,还有谣言说他能预知战争的胜利;皇长子昆尼希归来后被称为“帝国的光辉”,而封英也是在那时登顶成为唯一的五星上将。 “等等,容青是谁?”容幽问。 “皇长子昆尼希,本名容青。”谛明道。 容幽吸了一口气,问:“他们都跟着你?我为什么从来不知道你才是总指挥……” 明亲王摇了摇头,雍容道:“我要那些虚名没有用,难道再封一个王爵?” 容幽:“……”是哦。 想起红晶战争,即便从没有目睹过的容幽,也有些心潮澎湃,他难以想象当时的盛况:明亲王,带着年轻时候的皇长子、五星上将,还有霜楼将军,真是何等豪华的阵容,难怪打得势如破竹、摧枯拉朽,一下子将整个银河帝国的精气神全都打了回来。 正在这个时候,谛明便说:“如果我当时在G02星,我不会准许你们的诱饵计划。容幽,那个小行星并没有你重要。” 又来了。 容幽一边高兴,一边唾弃自己居然觉得高兴,说道:“真是可惜你不在啊。” “这是我生平第二次后悔。”谛明说。 听他的口中说出“后悔”两个字,让容幽一时间吃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了。他一直觉得像明亲王这种又从容又淡定的风格,肯定不会在事后有什么后悔情绪的,因为他似乎也没有在乎过任何后果。 但是谛明说他后悔了,还说:“我第一次后悔,也是因为你。我后悔在当年红晶战争的末尾,曾经有个宫廷侍卫抱着三皇子到我面前,跪着祈求我救下那个幼小的生命。当时我对他说:‘与其苟活下来,不如现在就死了。’然后,我令人杀死他怀里还不足月的小黑龙。” 听到这里,容幽的呼吸都静止了。 他知道,那个小黑龙就是自己。抱着他来求救的宫廷侍卫,一定是曾经的傅宇,后来的许院长。 他从来没有想过,谛明会在此时此刻、这种情境下,突然亲口道出当年的真相。 谛明低头看着容幽,目光让他想起玄青色的天穹,星河倒悬,云雾苍茫。 就是在这个时候,容幽突然明白了他的心情。 所有的故事,所有的喜悦和伤悲,所有对离别的恐惧,都只在重要的人还在的时候,才会有意义。如果有一天容幽真的死了,那么这个时候的小心翼翼都是白费功夫,隐瞒的真相也只会成为悔恨和遗憾。 生离死别,才是世间一切感情的唯一天堑。 在容幽死后,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谛明淡淡地说:“他们已拔除了黑龙的护心鳞,只需向他心脏里推送一管针剂就可以杀死他。这时皇长子容青装病打断了他们,又指示宫廷侍卫重新将三皇子偷走了。我知道这一切,但没有理会,因为这与我无关。容幽,我原本可以继续心如铁石,无所畏惧,我从不在乎一些蝼蚁的生死。但是时隔二十年,你报复了我,你让我心痛如绞,根本无法忍受当年下令的自己;你还让我学会畏惧真相,只能像个弱者一样选择沉默着离开。” 听他说完,容幽竟也觉得心口一痛,忍着心中酸涩说:“这不是你的错。你一直是这样,我也一直知道……” “龙鳞,我已经还你。不管你对它做什么,我都原谅你。”谛明从容道,“不管发生过什么,我都爱你。” 第59章 费解 他们对坐安静了许久。 容幽看了他很久, 蓦然有些酸涩, 又蓦然有些心照不宣的莞尔,说:“你这个人,有的时候真的卑鄙。你这样一说,我怎么还怨恨的起来?” 谛明双手交握,垂目默认了他的话。 ——这个人是真的很有心机, 还很不要脸。他先坦白自己做错的事, 然后再来一段深情忏悔和告白…… 然后容幽能怎么办?再大的火气, 在他这种说话的技巧面前, 怎么可能还气得出来, 反而还觉得心疼,进而心软,最后还要心动。 对着这么难缠的明亲王,容幽是真的毫无办法了。如果说要恨他的冷血无情, 自己却早就知道他就是这种人了;如果说现在要秋后算账,时隔二十年, 互相的亏欠和付出也早已算不清楚。 唉, 就很气。 容幽想来想去,又好气又好笑, 怒道:“你真的可恶!” 谛明道:“嗯,我可恶,你打我我不还手。” “……”容幽更心软了。 过了一会儿,容幽决定先问别的事,算清楚了账再想办法收拾明亲王。 “……你们这些人, 一个两个说话都只肯说一半。”容幽道,“我刚来的时候一头雾水,你知道吗?我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不知道两个皇位继承人在想什么,而且连你在想什么我都不知道。你们一个个做事都扑朔迷离——是不是就和当年这件事有关?” 谛明点了点头,道:“傅宇走时,说偌大一个帝国、偌大一个皇室,却不肯有一个孩子的立锥之地。当年皇室宫变,他抱着三皇子向财相求援未果,先后又求助于我和兵相,然而到最后伸出手的,一共就只有一个白瀚。” “为什么?”容幽问,“为什么你们容不下我?” “因为皇帝快要死了。”谛明淡淡地说,“而你们都是黑龙,于是他抱有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倒不是我隐瞒这一点,而是我们都不清楚皇帝的计划。他在红晶战争当中就已经得了枯萎病,拖到现在,神经已经受损严重,一天将近昏睡十六个小时。假如你在授勋仪式上看到他,你想必会很失望。” 容幽深吸一口气,被这个重磅炸弹炸得半晌没回过神来。 银河帝国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竟然也生了枯萎病,这种不治之症。就算有宫廷御医和全帝国的资源支持,他也不过是拖了二十来年。 何其讽刺,白瀚生的也是枯萎病。 从这个层面上来看,神龙和人类、皇帝和民众都是一样,无人永生,真是相当的公平。 “……总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当容幽回过神时,就听见谛明这样说。 明亲王从容地喝了口茶,目光悠远,像是回忆起了当年那些往事。他说:“该说的,我已经说完了。早在G02星上,我查到了你的身世后,其实就在等着这一天了。当时我不想看见你恨我,所以宁可提前离开;现在我也依然如此,但我已经做好准备。你如果要走,我希望你可以走得干脆一点。” 容幽说:“谁说我要走?” 谛明道:“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容幽站了起来,走到他跟前,两手搭在他的肩上。他觉得非常奇怪,明明都已经认识了十来个月,但只要在二十公分的距离内认认真真地对视,还是会有怦然心动的感觉。 “我有什么办法呢?分也分过了,还不止一次。还是老老实实地承认吧,我们两个的主观努力都完全没有用……”容幽哭笑不得地说,“有些东西就是不以个人的意志做转移的。你也别得意,我早晚能想出办法对付你!” 他说完,自己也笑了,笑到一半又忽然发现自己视线里出现了雾水。 为了避免被发现,容幽小心地闭上眼,低头去亲谛明。 谛明灼热的双手环住他的肩头,将他扶住了,这拥抱来得那么迟但也那么真实。 容幽心里的喜欢和欣悦大约是找到了共振,怦怦地跳动着,憋得胸腔都快要爆炸了。最后实在是憋不住呼吸,撇过头深吸了一口气,把额头埋在谛明的肩上,问道:“那个黑色的小盒子呢?你在冷冻舱上放的那个,为什么我怎么也找不到了……” “……你怎么知道那个?”谛明抱着他说话,还不等他心虚,就又说道,“罢了,本来也是你的。” 他说完,就叫了一下人工智能伊西多。 伊西多一出现,容幽就从他身上往回缩。 明亲王一把抓住他,难以理解道:“只是个人工智能,你害羞?” 人工智能那张虚拟的脸就正对着他们,容幽还真有点害羞,嘴硬道:“害羞和不喜欢被人看见是两码事,正正经经喝茶不行吗?” “嗯,我不正经。”谛明淡定地说,“我还想把你按在树上,可以吗?” “不可以!”容幽更加难以理解,“这种事情不要说出来!” 谛明道:“为什么?做都已经做过了,却不能说出来么。你是不是被人类教的?成年前一无所知,最好如一张白纸,成年后突然融会贯通、传宗接代。白天口头上一个字都不说,晚上闷声关灯,盖上被子,然后用传教士……”(传教士体位:教会提倡的一种安全、严肃的xxoo姿势,很无趣很死板,据说这样就不会沉迷于欲望。) 容幽:“啊啊啊啊我什么也没听见!” 小黑龙眼睛都瞪圆了,他怎么就忘了明亲王当年也是开过荤段子的人——手段还不是一般的那种! 人家讲话的时候看起来是正正经经,但是他说不正经的话的时候,神态也一样端庄严肃!他连裸着的时候都能淡定地讲话!这根本就不能说明他是个正经人,他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过了一会儿,小机器人将那个丝绒盒子带了过来。 容幽扣在掌心里,突然觉得很紧张,没敢第一时间打开。谛明看着他,带着隐隐然的笑意,似乎也不在乎他什么时候打开。 两个人再次互相对视,这一次气氛就很暧昧。 谛明道:“小幽,你都已经成年了。” 容幽说:“我是成年了,不是变污了,有些事情就不该光天化日地拿出来讨论……” 话音刚落,谛明动了动手指。 人工智能遥控着这座飞船上的花园拟生玻璃翻了个面儿,瞬间遮挡住了恒星的光,室内立刻暗了下来,只有寥寥两盏悬浮灯,盈盈地照耀着又圆又小的石桌。 “……”灯下看美人,明亲王真是让人想犯罪。容幽咽了咽口水,还本能地产生了一点危机感。 谛明道:“不是光天化日了,还是不能讨论?” “那只是个比喻手法。”容幽站回石桌后面,“你这个人不正常,根本没有羞耻心,我不跟你讨论这个问题了……” 明亲王看起来颇为费解,认真地看着容幽道:“我们讨论过。” 容幽道:“什么时候?” 谛明:“图书馆里。” 容幽震惊极了:“不可能!我怎么可能在那种公共场合讨论私密的问题!你一定是记错了!” 谛明道:“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你问我神龙求偶的几种方式。我们还特地聊过黑龙为什么要跳进岩浆里面打滚,最后我给了你一点迷竹。” 容幽:“可那只是求偶啊!” 谛明:“那种最直白的求偶姿势,和邀请上床没有区别。” “可是……那难道不是在讨论学术问题吗?!!!”容幽说,“我当时还在考驯龙师资格证啊!你是神龙,我就问问当事人,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谛明终于皱起眉头,盯着他说:“你不是在故意撩拨我?” 容幽惊恐道:“我不是,我没有!” 谛明一手捂着嘴,看起来颇为沉痛地思索了一会儿,最后竟然有些委屈地说:“你当时未成年,我想了一整宿,才决定抵抗这次诱惑,而你竟然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容幽突然有点想笑,说:“那难不成还要我道歉吗?” “容幽,我谢谢你,希望你先对自己的身份有个自觉。你是个小黑龙,刚成年,气味很迷人,整天在我面前出现,还会专门挑我在沐浴的时候进来撩我。你还在我面前毫无自知地摩擦后颈,你难道不知道这是一种邀请?”谛明说,“还有你的教科书,麻烦不要再把春宫图放在我的眼前,光明正大地进行研究了。” “……” 容幽笑得根本停不下来,他那时候竟然完全没想过,驯龙师备考书上面讲解神龙交配姿势的那些图,其实也可以说是春宫图了…… 过了一会儿,容幽又突发奇想地问:“那我那个时候,在你心里是怎么样一个形象啊?” 谛明想了想,说:“看的到吃不到,有点可恶的小滑头。” 容幽噗嗤笑出声,然后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这么说,他当年拿着这个求偶姿势,去云室里撩“青先生”的时候,其实表达的内涵不是自以为含蓄的“我喜欢你”,而是……“来上我吧”?!! 第60章 惩罚 回想起“年少无知”的黑历史时期, 容幽突然无法面对自己, 猛咳了一声,左看右看着准备转移话题。 接着他终于想到面前的这个丝绒盒子,看了谛明一眼,再低头看看盒子,又小心地掀起眼皮…… “打开吧, 希望你能喜欢。”谛明看出他的犹豫不决, 悠然地说, “如果不太合适也没有关系, 可以返工定制。” 容幽的心脏扑通一跳, 注意了一下自己的表情不要显得太高兴,然后将盒子端到自己面前,轻轻打开了带扣。 这一刻,他心想的是:哇我手指都长茧了, 和以前很不一样,万一要是根本戴不上去, 岂不是很尴尬…… 他打开了盒子。 然而里面并不是戒指。 容幽:“……???” 一头问号的小黑龙把盒子放回桌上, 从里面拈出来一颗指甲盖大小的赤金色宝石。 谛明看出来他的困惑,说:“用精神力试试。” 容幽试了一下用精神力去碰它, 这颗宝石嗖一下无风自长,从色泽紧密的小宝石突然自行增长,变成了一颗足足有容幽脑袋大的半透明圆球。 这宝石差点将整个桌面都占满了,容幽隔着一层金色和对面的谛明傻乎乎对视。 过了一会儿,明亲王严肃道:“你不喜欢这颗龙珠吗?” “……” 容幽嘴角抽搐, 说:“谢、谢谢,很好看,但我不怎么会玩龙珠……” 谛明闻言有些遗憾,说:“可惜了,你最贪玩的时候我还没有在,这颗龙珠一定很适合你。” 容幽发现这个人对自己的龙形态竟然有种异样的执著,不止一次听他夸小黑龙的形态好看又迷人,难道说……那都不是单纯的恭维之词吗? 容幽有些谜之高兴,但又有些谜之失落,看来这颗龙珠在他手上基本上是只能用于观赏了。 过了一会儿,容幽问:“说起来,我还不能很好地控制变身,有没有什么窍门可以教我?” “没得教,这是一种本能。”谛明摇了摇头道,“就像你也没有办法教别人把右手抬起来。该会的自然就会了,你现在不会只是因为内心还没有完全接受这个本能。这没什么,时间会自然让你学会一切,龙从来不着急。” 容幽想了想,又颇有些憧憬地问:“我知道你是青龙,皇帝是黑龙,皇女殿下是白龙,大皇子应该也是青龙……” 谛明应道:“嗯。” “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你的龙形。”容幽说。 谛明沉默了一会儿,说:“身体情况不允许。” 容幽瞬间后悔,说:“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 容幽一直在学神龙相关的知识,但除了自己却基本没有亲眼见过其他神龙的龙形态,有好奇之心是肯定的。 谛明唤出人工智能,给容幽看了一段录像。 那是四年前,皇长女易妮德殿下的成年礼。作为皇位的第二顺位继承人,她在龙卫一进行了盛大的成年仪式,先是化龙在龙池沐浴,然后是拜祭祖龙神和历代皇帝祖先,最后是受封公爵——神龙皇室的嫡系都会直接封侯爵,成年后晋升公爵。 当时,一般民众只能看到皇长女从龙池出来的时候,以人形态站在飞行器顶端和皇宫阳台顶端,微笑着向人民挥手致意的短暂片段。 但这段不公开的影像大概是皇室内部的家庭珍藏,能看到一头优雅高贵的白龙正在白浪中驰骋。片刻后,她迎着镜头上岸,无数身披着轻纱的侍女围上去替她清洗龙鳞,这时才能清晰地看见她美丽的双眼和华丽的鬃毛,银白色龙鳞上的露珠在泛着七色的光。 容幽看得目不转睛,说:“真好看。” “你的成年礼也会是这样。”谛明淡淡地说,“不会太迟了。” 容幽倒没有想过这件事,说:“我调查真相不是想这样。我是说,我现在知道了就够了,我没有想要……继承权什么的。等我授勋过后,我会回G02星……”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显然已经意识到这句话的不切实际,他自己已经完全不想回去了。 明亲王就在这里,他当初是为什么想回去的来着?容幽已经回想不起来了,咳。 谛明大约是看出了容幽的心虚,嘴角隐隐带着笑意,说:“你要是生我的气,就应该说出来,不要整天想着回娘家。” 回……回娘家?!!!!! 容幽顿时觉得自己眉毛好像被火烧着了一样,说:“胡说八道什么!我想回去是因为还有很多人在等我的好消息!清明我还要回去看我爹……” 谛明道:“你说的对,我该陪你一起回一趟。” 容幽道:“你是可以来,但这绝对不是……不是……” 啊,越描越黑,越说越奇怪,容幽自动闭嘴了。 谛明端起茶盏,边笑边看容幽,又说:“小幽,你笨嘴拙舌的样子最可爱。” 容幽怒道:“谁让你总是仗着牙尖嘴利欺负老实人的!” 但明亲王又想了想,说:“我收回刚才那个‘最’字,你喝醉酒以后的样子更可爱。” 容幽:“……”这个人根本就没有听见我发火!!! 就在容幽差点扑上去咬明亲王的时候,有人敲了敲室内花园的玻璃门。 谛明神色间的疏懒很快全部收起,见容幽下意识地将龙珠收了起来,便说:“进来吧。” 进来的是黎耀,虽然他很平易近人,然而御姐气场扑面而来,瞬间冲淡了二人世界的恋爱气息。黎耀说:“殿下,交通管制已经四十八小时了,该收回了。” 谛明的笑意也渐渐收起,说:“也好,该让容幽来做决定了。” 什么决定?容幽看了看这两人,突然明白了。 一小时后。 容幽坐在审讯室里,室内只有另一个人被铐在他的对面——学霸卡罗尔。 卡罗尔看起来已经被紧急治疗过了,精神萎靡地坐在容幽对面,看见他进来的瞬间就说:“容幽,你救救我,都是我做错了,判我死刑吧!” 他们有大概十分钟时间可以私下交谈,这是来自上头的体贴,但容幽却并不想充分利用这十分钟。他摇了摇头,道:“宣判的不是我,既然是你做错了,就应该接受法律给与的惩罚。” “可是蓄意谋杀未遂,不应该判处恒星监禁啊!”卡罗尔惊慌地缩在椅子里,语无伦次地说,“那是叛国和刺杀皇族才会判的重刑啊,容幽我求求你,我知道是你的贵族小姐生气了,可是我只是别人手里的一把刀子,我也不是故意的啊……你能不能救救我,我们不是朋友吗?哪怕是死刑也好,死刑也好啊!” 容幽说:“抱歉,我们不是朋友,我不想救你。我觉得量刑很合理。还有,那不是‘贵族小姐’的意思,生气的是明亲王殿下。” 卡罗尔怔住了,从面部到手指都开始剧烈颤抖,好一会儿后捂着脸,发出一声绝望的嚎啕。 又半小时后,容幽见到了伯爵傅醒,参与密谋刺杀他的人之一。 容幽压根没见过傅醒几面,便拒绝了进去和他对话,反而叹了口气,对谛明说:“殿下,我知道你很生气,但是好像动静太大了一点。傅醒可是伯爵啊,而且他爹是财相大人,直接这样抓捕他是不是……不太好?” 明亲王说:“抓捕?谁抓捕他?他只不过是失踪了而已,我进行交通管制是为了找回失踪人口,财相应该感谢我的通情达理。” 容幽:“……”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识到这个人的阴险,但容幽还是觉得非常震惊,大概是明亲王有一张仙人似的脸,让人光看着他的时候根本无法想象,此人在银河帝国各种只手遮天…… 容幽又道:“我听说恒星监狱的操作很难的,像这样大张旗鼓,会不会被人发现?” “对这个人的处置不是恒星监禁。”谛明淡淡地说,“他不一样,特批边境矿星六百年劳役,不得保释。” 容幽开始还心想,这不挺好的么? 劳动改造一辈子,这位锦衣玉食的伯爵大人大约也要体会一下底层平民的日子了。奴隶主变成奴隶,这在银河帝国这种阶级森严的地方,还是挺罕见的。 容幽的这个念头一直保持了很久,后来他才知道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真正“边境”的矿星,比他想象中要恶劣一万倍,上面工作的苦役也不是那么简单的。采矿奴会被克隆一百万份,每个都一生关在采矿机器人的体内,由一根营养管植入胃中提供营养,在钢铁和泥尘的束缚中重复同样的工作直至死亡,这才是作为奴隶的常态。 说是六百年,也是真的六百年,不会因母体的自然死亡而终止。 在他们身边,知悉这一切的黎耀亲王轻轻叹了口气,目露怜悯的神色,但没有说什么。 生来悲悯的朱雀人,和银河帝国的不对盘,一直是有原因的。 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被称为“朱雀三大黄金律”的星际公约:第一,废除奴隶制;第二,保障克隆人与机械智能的基本生命权;第三,禁止使用以杀伤平民为目的的一切武器。 而银河帝国的强大,最重要的根源几乎就是从数以亿万计的奴隶身上压榨而出的劳动力,将克隆人和人工智能当作工具使用的超廉价资源,还有强大到所向披靡的无敌舰队。 银河系中一百多个国家,以银河帝国和朱雀帝国最为强盛。而著名的星际公约由朱雀帝国发起,唯一一个不曾正面回应过的国家,也正是银河帝国;作为一种制衡的政治手段,朱雀帝国限制了来自银河帝国的移民政策,同时也限制了一些科技的出口,其中就包括意识投射手术。 即便是黎耀亲王,也不能打破朱雀帝国的规矩。所以他才会只能亲自来一趟,而不能反过来邀明亲王过去。 第61章 龙车 见过傅醒后, 天色已经晚了。 谛明道:“还有两个人, 处置比较特别,现在还不是时候,你以后会见到他们。” 容幽有点讶异:“还有两个?” “一个叫许恩,一个叫傅潜。”谛明说。 容幽道:“这事还和财相有关?为什么?等等,你该不会想把财相大人也……” “嗯, 我小心眼, 瑕疵必报。”明亲王淡定地说。 容幽:“……我说真的, 你别冲动, 虽然我也很生气, 但是财相不是普通人,随便动他的话不会引起严重后果吗?” “我为什么要在意后果?”谛明反问道。 容幽:“……”是喔,连龙卫三都说炸就炸。 容幽快要愁死了,他家明亲王本质上就是个高功能反社会型人格, 要是没人招惹他还好,有人把他惹毛了, 基本上就是个核弹头爆炸的后果…… 容幽纠结了一阵子, 直到这天用过晚饭,霜楼也回来了他身边。 让人奇怪的是, 傅定没有来。这是很罕见的事情,毕竟自从容幽装死之后,他们有两天没见过面了,这不太像是傅定的风格。 “傅定呢?”容幽于是先问。 霜楼答道:“他因为涉嫌嫖娼被拘留了,通行证没收, 暂时没办法离开地面。” 容幽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呛着:“你再说一遍?嫖什么?真的假的???” 霜楼说:“他整晚没出旅馆,不存在嫖娼的时间和动机。你不用担心他,这种情况最多拘留24小时,就会放出来。” “……”容幽回过神来了,“是不是你家明亲王殿下干的?” 霜楼老实道:“不知道。” 不知道个头!这么耍赖的手段,除了他能还有谁! 容幽哭笑不得,说:“你家殿下这么……可爱,他以前也一直这样吗?” 霜楼道:“殿下以前不在意这个,他要是讨厌一个人,应该会直接下令杀了。” 容幽心想就像下令杀个襁褓里的小黑龙一样吗?你家殿下现在说不定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啊哈哈。 容幽说:“我已经见识到了,他真的是很任性啊。” 霜楼又说:“殿下受委屈了。从前这种情况他是不会忍辱负重的,一般当场就报复回来了。大约是因为你当时生死不明,所以他只能先忍耐一段时间。” 容幽:“???”你认真的吗?霜楼将军,你对明亲王的忠犬程度还有没有一个基本底线了?! 两人认真地对视,霜楼一脸茫然,不知道容幽在看什么。容幽彻底对这主仆二人的三观感到绝望。 反正不管怎么样,这次傅定是最无辜的那个人,遭了无妄之灾。 “你帮我送个东西给傅定,表达一下慰问之情。”容幽面带慈祥地说。 霜楼点了点头。 然后容幽掏出床头柜里摸到的一盒套套递给了他。 霜楼:“……???”送给“嫖娼”被拘的傅定一盒套套? 从自己床头柜里摸到套套的时候,其实容幽心里挺崩溃的。 ——难道黎耀亲王就这么肯定会在那里发生什么吗?!朱雀人难道不应该是冰山上的白莲花,不通世事不懂XXOO的吗?直接上一盒套套是怎么回事! 刚摸出来的时候,桌上那只聒噪的鹦鹉还来了一句:“狗男女!臭不要脸!狗男女!” 容幽:“……你闭嘴!轮不到你这个单身鸟说话!” 鹦鹉委屈地“嘤嘤嘤”了起来。 说归说,其实小处龙内心挺害怕的,于是趁机把套套全都处理了,顺便在睡觉的时候给卧室门上个锁。 然后,松了一口气的容幽就在云室里看见了青先生。 容幽:“……” 青先生道:“这么久不见,小家伙,你看起来一点也不想我。” 容幽心想我们两个小时前刚刚互道晚安,你又在这里装大头龙,一边道:“是啊,啊哈哈,我一点也不想你。” 青先生闪烁了一下:“啧,小没良心的,还好,我也没有想你。” 容幽道:“是嘛,啊哈哈,您再不出现,我差点都忘记了怎么称呼了。”来啊!互相伤害啊! 青先生:“嗯,没事,我也忘记你是小白龙还是小黑龙了。” 容幽:“话说回来,蓝先生,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青先生:“我也忘了,这不重要。小白,你年纪轻轻怎么也糊涂了。” “……”容幽忍无可忍,终于憋了个大招说,“好吧,反正我进云室是为了找一个朋友。我们后会有期,拜拜。” 终于,青先生不笑了,跟着他飞了一会儿,说:“你去找谁?” 容幽说:“找我的小亲亲傅定啊。他被人诬陷说嫖娼了,真可怜,我当然相信他情比金坚、忠贞不二,不像某些人表里不一、小肚鸡肠、臭不要脸……” 他还没说完,青先生道:“小东西,信不信我送你上恒星?” 容幽凌空飞了一圈:“来啊来啊,有本事来追我啊!” 万万没想到,这次青先生真的直接扑了上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一团青光,拉出狭长的神龙轮廓,前爪轻松勾住了小黑龙的尾巴。 容幽回过头,从喉咙深处发出龙啸声凶他。 青先生也回吼了一声,震得容幽整个脑袋嗡得一声,莫名其妙地软了一下,歪歪斜斜地栽进了云里。 青龙趁机绕着他优雅地盘旋一圈,徐徐将他禁锢起来。 两条龙的身躯渐渐缠绕在一起,小黑龙容幽从技巧和力量上都稍逊一筹,被困在青龙的怀抱里左挡右支,渐渐动弹不得,急得回过头,又吼了他一声。 青先生听出来他是真的急了,反而稍稍松开,自己落后一个身位跟着飞行,用龙爪不急不缓地触碰容幽的尾巴根部,顺便拨动着他摆尾的方向。 容幽不知怎么的,心跳越来越快,本能地甩着尾巴急速飞行,与他一前一后,几乎快要飞过一片大陆的直径,终于又觉得肩上一沉。 青先生轻轻咬在他后脖颈处,那里很敏感,容幽直接整个龙都蜷了起来,从云里往下落,正好砸进了海里。 一直到被咬了一口,容幽还在难以置信,回过头吼道:“你居然真的咬我!” 说完,他也伸出修长的脖颈,反过来去咬,一口正中了对方后脖处什么柔软的地方。 青龙低沉地长吟了一声,说:“这可是你自寻死路。” 容幽心想:不就是打架吗?正好,咱俩什么架都吵过了,就是没动过手!这次打不死我,你就跟我姓好了!!! 二龙在海里纠缠成一团。 终于,容幽不甘地昂头长鸣,被青龙一口咬住了脖子,栽到了水面以下。 紧接着,他被纠缠得动弹不得,又突然感到被咬住的地方极其酥麻,无言的热潮在先前的数次摩擦当中扩散开来,使他焦躁地摆动着长尾。 小黑龙将长尾一撩起,下一刻就僵住了。 “嗷——————————!!!!!” 两条贴合的龙尾,拍打出如雪的白浪,将平静的海面搅成一片混沌。几公里外的海豚群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纷纷招呼着同伴,四散而走。 容幽挣扎了一下,叫道:“疼疼疼疼——疼死了!” 青龙道:“乖,别动。” 容幽欲哭无泪,被他牢牢擒着也没法动弹,可怜巴巴地说:“你这是强奸……” “嗯,你硬了。”青龙侧过头,脖颈摩擦着他的脖颈,尾部轻轻一扫,海面上便掀起一片浪潮。 容幽沉沉浮浮地一阵喘,脑子里一团浆糊,又说:“慢、慢点,不行了……” 但是真的一慢下来,他就又有余力发狠话了:“你等着,此仇不报非君子,等我出去,一定先……啊……” 青龙慢条斯理地说:“我知道你知道我是谁。我明明已经警告过你别再这么撩我了,被你那么咬住,神仙也忍不了。” 像这个情况,容幽压根没在思考,片刻后就只能咬着牙呜咽,彻底泛着白花花的肚皮任人鱼肉。不久,容幽微微一僵,弓起身子,低低地叫了一声。 谛明慢下动作,容幽过了好一会儿才喘了口气,又开始张牙舞爪:“你信不信……我把你送进恒星……只准带一张白纸……” 谛明微笑道:“不信。” 话音刚落,容幽低叫一声,很快求饶道:“别,等等!……还不行……” 谛明说:“我送你上岸。” ……一小时后。 小黑龙被活生生顶到岸上搁了浅,肚皮朝着天,尾巴微微抽搐,欲哭无泪道:“小明我错了,咱们能不能休息一轮?” 青龙优雅得体地说:“没关系,我们时间很多,不着急。” 不着急的意思是容幽卧室的门一直到第二天晚上才打开。 看见容幽出门时候的脸色,侍女就低着头,进了门先直奔垃圾桶找用过的套套,半晌没找到一个,又满头雾水地去翻床单,发现干干净净,就是被挠得皱成一坨。 容幽迈着沉重的步伐,目光呆滞地坐下,吃着“早餐”,就看见春风满面的明亲王殿下来了。 容幽控诉道:“谛明你不是人……” 谛明诧异道:“你更喜欢人形来做?” 容幽抓狂:“我那是在骂你!” 明亲王竟然破天荒低头认错了,并说:“嗯,我技术不行,追了一个小时你才硬,是该骂。” (神龙没有强奸这回事,只能等双方都来感了才做得成。) 尽管四周空无一人,容幽还是心虚地环顾了一圈,才说道:“我又不是故意硬的。” 谛明缓缓笑了,抓起容幽的手,俯下身轻轻吻在他的指尖,抬头道:“看来你果然更适应人形,今晚故意一次,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容幽:来啊!打架啊!(σ`д′)σ 谛明:看,他又撩我。ˊ_>ˋ 第62章 打卡 后来容幽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已经发现了‘青先生’的身份的?” 谛明回答:“昨天你在云室里说的第一句话。小幽, 我从没见过你对其他人用过这样的语气。” 容幽心想, 他昨天的语气有不一样吗?为什么他自己从来没注意过? “你是个沉稳内敛的孩子,尤其是战争过后,你变了很多。不过,你会在特定的时候表现得特别可爱,尤其喜欢在没有必要的时间和地点下挑衅我。”明亲王说到这里就笑了一下, “小孩才会用这种方式引起别人注意。” “……” 小黑龙一脸懵逼, 他真的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他有吗?真的有吗? 假如傅定在这里, 那他一定会认真地点点头。容幽就是这种人, 只在亲近的人面前表现得俏皮一点, 又只在喜欢的人面前表现得欠揍一点——想当年,许恩挑衅他的时候,容幽就一个字都懒得搭理,时常掉头就走;但是谛明上来说三个字, 容幽都能迫不及待地反咬回去一口。 但此刻,并没有自觉的容幽, 正在恼羞成怒道:“那么请问殿下光荣成为恋童癖, 有什么感想吗?” “感想是很饿。”谛明极其自然地说,“那么小一块肉, 得养好多年才能吃上第一口。还得小心护着不被别人吃了,等养到真的能吃了,又怕两口就咬没了……” 容幽说:“你居然不反驳?!!!你你你不会真的能对正太下手吧?” 谛明想了想,道:“要是早两年到了G02星,我可能真的会是个恋童癖。这有什么好反驳的, 还是怪你出生得太晚。” “这也能怪我吗?”容幽呆滞了两秒,突然想到一个完美的反击,“要知道我当年才几个月就已经出现在你面前了,所以这明显不是我的锅。” 明亲王不说话了。 容幽又有点后悔,不知道是不是惹人伤心了,便亡羊补牢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就是想说缘分这个东西真是奇妙……” 话音刚落,只见谛明异常认真地打量了容幽片刻,又沉思了半晌,然后说:“小幽,要是再来一次就好了。把你从一个小不点养到这么大,应该很有意思。” 容幽:“???!!!” 谛明脸上的笑意慢慢扩大,说:“从小看你玩龙珠,带你打水漂,偶尔给你穿裙子玩。到了年龄就亲自领你进云室,教你生理知识,顺便教导你不要早恋,不听话的话先关起来慢慢教育……” 容幽听不下去了,说:“小明叔叔,你是变态吗?” “龙是龙形和人形双重形态的存在,严格来讲,我们都是完全变态生物。”明亲王悠然道。 这句话在教科书上太常见了,容幽完全无言以对。 接着,谛明又突然说:“现在其实也不迟,小幽,你可以给我生个小黑龙。” ——啊啊啊啊啊啊! 容幽竭尽全力才忍住了一巴掌糊在他脸上的冲动。 记仇的容幽将卧室门给上锁了。 晚上,小明叔叔来吃小黑龙的时候,被关在外面,先是很绅士地敲了敲门,说:“小幽?” 容幽冷冷道:“我睡着了。” 谛明道:“开门,小幽。” 容幽可以说非常幼稚,不近人情地说:“不好意思,小孩需要多多睡眠,叔叔下次请早。” 门外安静了一小会儿,容幽听见有脚步声经过。 片刻后,谛明道:“小幽,我穿着睡衣,都被人看见了。” 容幽不由自主,瞬间脑补出当时看见明亲王出浴的场景。那宽肩窄腰大长腿,那湿漉漉的头发和眉眼,再加上这人什么时候都走得出玉树临风的气场和风姿,要是被外人看见,亏的难道不是容幽自己? 小黑龙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去开了门。 门一开,谛明先发制人,直接伸手一捞容幽的后背,然后将他推倒在床上。精神力风一掠而过,身后的门就被带上了。 容幽瞬间后悔,然而为时已晚,一定神就看见谛明与其说穿着睡衣,不如说是一件休闲的长袍,领口扣得极为禁欲,随着喉结会动,简直禁欲到接近色情的地步。 “……”容幽咽了咽口水,心想这不是自欺欺人吗?大半夜穿成这样勾引我吗…… 然而他没法否认自己就是个看脸的俗人,光是被近距离一压,看着明亲王的脸,他就神魂颠倒,完全没有反抗意识了。 谛明还哄道:“我又惹你生气了,嗯?” 被他呼吸一吹拂,容幽已经战斗力为负数,答非所问道:“房间里没有套了……” 今晚所有话题都被这七个字终结。 明亲王呼吸都一停,默默地叫出房间管家,要了三盒必需品。 …… 总之,还没开始,光是前戏容幽就快窒息了。 半夜里,谛明不得不中途休息了一下,怕容幽把嗓子给喊破,要了一杯蜂蜜水,说:“你果然特别喜欢人形态。小幽,你这样会把我榨干的。” 容幽喝完水,舔了舔嘴唇,像个一不小心戒断了几分钟的瘾君子,翻个身压了回去。 年轻男人初尝禁果,完全不知道怎么克制,可以理解。 容幽刚好正在这个年龄上,假如说睡懒觉的快感度是10分,顶级美食是50分,那么xxoo对他来说差不多得是500分。 教科书上说:神龙性淫,无所不交。 恰如其分!真是恰如其分! 过了飘飘然快要飞升的一周,容幽觉得自己大概已经长到床上去了,自己两条腿可能快要成为摆设,当个尾巴一摇一摆地飞行的黑龙就够了。 当神龙真是爽到炸裂,身体素质强到了一定程度,这么堕落都没什么事,该出门的时候随便补个三十分钟的觉就行了,回来还能继续堕落。所有的矛盾都瞬间消失,新婚夫妻的蜜月生活估计都没这么美满,容幽短短几天内就重了三斤,这个还是明亲王手动掂量出来的。 容幽有时候也会喃喃道:“太堕落了,我难道真是小黑猪……” 谛明道:“寿命太久也很无聊,浪费上十天半个月是很正常的事,不需要有负罪感。” 容幽长叹一口气,问:“你年轻的时候怎么打发时间?” “世间乐器有四个大类,下分一百多个小类,每类可以打发几十年时间。绘画有十八个主要学派,每个学派也能有几十年。有时候看些人类、朱雀人、星灵人写的书,每隔十年都会有些有趣的变化,”明亲王道,“真的无趣,也就带几个年轻人去边境星打打仗。” 容幽忽然想到一件事,说:“你到底几岁呀,小明叔叔?” 谛明话头一滞,说:“这个我不记得了。” 他揉了揉容幽,试图把他的注意力给转移走。 容幽一边眯起眼睛,一边坏笑着说:“我听说你和先皇帝是平辈呢,那你是当今皇帝陛下的长辈。结果你非要来惹我,现在凭空矮了两个辈分,见到皇帝的时候有什么感想吗?” 谛明反问:“你叫我叔叔的时候有什么感想?” 容幽说:“叔叔上我。” 休眠火山被浇了一桶汽油,顺便划了根火柴。 谛明深吸一口气。 …… 被挂在走廊上吹冷风的鹦鹉凄惨地叫道:“狗男女!狗男女!烧死那对狗男女!” 容幽又胖了三斤。 真的不能再这样堕落下去了,容幽抽了一天时间出来,在明亲王的一座马场里遛马。 这期间,霜楼作为容幽的家臣,理应一直跟着容幽,但也很少见到他人。回到明亲王这边的霜楼现在已经完美地重新融入了这里,他和当年容幽看见的霜楼将军别无二致,只是似乎又少了两分烟火气,看着简直快要成仙了。 而傅定因为伯爵傅醒的失踪,被喊回去财相家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有定期来信,让容幽不必担心自己,并说明了一些情况。这几天是年末,帝国一年的税收正在紧张核查阶段,财相差不多已经快到极限了,就算出于掩饰的目的,也不可能分心,至少表面上只能是全力履行职责。 容幽骑了一圈马下来,人工智能也终于将他的邮件读完了。 马上要到12月1日的授勋仪式,这些天也是各种仪式的超级高峰期。最让人瞩目的是,朱雀帝国的黎耀亲王即将启程回国了。 容幽下了马,很震惊地问明亲王:“你和黎耀之间的事情已经谈完了吗?” “嗯,”谛明坐在椅子上,手里的电子笔正在桌面上滑动,闻言头也不抬地说,“前两天的事。” 容幽道:“前两天什么时候?我怎么没发现?” 谛明道:“用了二十分钟就结束了,正好让你补了个觉。” 容幽囧然道:“只用二十分钟?” 谛明理所当然地说:“没什么好谈的,没你重要。小幽,你来看。” 容幽放了马鞭,将手套一摘,也懒得蹬掉沾了泥的靴子,径直走过去看了一眼。 电子屏幕上显示的是一张素描画,用的很写实的笔法,画的内容却与现实稍有不同:容幽没有骑在马上,而是在龙背上,墨发肆意飞舞,下巴微微扬起,正在俯瞰的双目中透露着神采飞扬的傲慢,嘴角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酣畅淋漓,意气纵横,像一名少年国王正在彰显自己的权力和自信。 空白处,明亲王以优雅的笔法题了三个字:驯龙师。 第63章 华彩 月底, 诸事都暂告一段落, 龙卫三上难得地开始安静下来,庄重地等待12月初皇室的各种安排。12月的第一件事,就是授勋和封爵。 到了这个时候,容幽也紧张了起来。这紧张并非源于仪式本身,而来自他即将去到皇宫外围这个事实。 授勋的代理人应该就是皇长子殿下了。虽然皇帝不会出面, 但他应该也会注意一下这场仪式, 假如他看到容幽并认了出来, 他会有什么反应? 二十年前, 皇帝亲自下令要杀自己的小儿子, 财相、亲王等等人物无一个人置喙,冷眼旁观一个无辜无助的孩子死在满堂金玉里。如果不是傅宇将三皇子抢救出来,和白瀚一起亡命天涯,将他抚养大, 就不会有今天的容幽。 二十年后,容幽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见皇帝。如果他见到了皇帝, 他该如何开口?是愤怒地质问, 还是上前去相认,还是装作不在意地离开? 近乡情更怯, 随着日子越来越近,容幽开始下意识地抵抗这件事,人也变得沉默了一些。 为了改善容幽的心情,明亲王难得地开始发请柬,办了个华彩会。 所谓的华彩会, 实际就是年轻人的一种聚会方式。每个人都要穿颜色鲜艳的衣服到场,然后进门就抽一张身份牌,这些身份里有各种职业、各种阶级的人,他们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地扮演这个角色,完成这个角色的主线任务,但不能被任何人察觉出来。而在所有角色里,有且只有一个“杀手”和一个“内奸”。 到了第二天早上,所有人都被杀手“杀掉”了。华彩会的最精彩部分,就是“鬼魂”们开始还原昨天晚上这么多人里都发生了什么,杀手是怎样杀掉所有人的,谁的身份最可疑? 这是一种很新潮的游戏方式,而且伴随有大量有益的社交内容,在龙卫三极受欢迎。在边境星的时候,容幽估计都不会相信,帝国中央的大人物们还会玩角色扮演游戏。 事实是,不但会玩,而且多半玩得很好。 傅定来信的时候说:“这游戏的基本原则是互相欺骗的同时还要博取信任。你觉得什么人玩这个游戏最擅长?” 容幽想也不想:“虚伪狡诈小肚鸡肠的老男人。” “……”傅定说,“虽然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但是莫名对他产生了同情,咳咳。总之,这个游戏是锻炼年轻人的好方式,大家都爱玩,就是不怎么提到明面上说。这次万年难得一遇,明亲王肯主办,我觉得龙卫三要炸裂了……我一百多个兄弟里面,多半都想参加。” 然后明亲王的这个华彩会,基本上变成了龙卫三的华彩节。 整个卫星都在张灯结彩,连远在星球另一个角落的屏幕上都有人在实时进行讨论。人人都关注哪个明星去陪酒,哪家的公子准备到场……顺便聊一聊亲王殿下的八卦,他是为何突然心情这么好地开始办年轻人的宴会游戏。 容幽囧然看到网上出现了“亲王大人一定是想追求哪家的小姐”的言论,果然皇室的私人感情生活是广大民众喝茶聊天的最佳作料,连低调了这么多年的明亲王也没能逃出这个怪圈。吃瓜群众们用瑰丽绝伦的想象力,创造了一位肌肤胜雪、美若天仙、贤良淑德、秀外慧中的……大美女。 容幽:“……”真是对不住,你们猜反了,黑不溜秋的小公龙一只。 自暴自弃的容幽索性穿着一身修身的黑衣去,为了尽可能贴合主题,领口缀着一圈华丽的黑色羽翎,乍一看让人就以为他扮演的是“黑暗伯爵”一类的角色,又帅气又忧郁。 罪魁祸首明亲王全程坐在椅子上,一手支着下巴,歪着头看容幽换完衣服,说:“小幽,今晚回来,这身衣服我能撕吗?” 容幽怒道:“收起你那变态的想法!我不会再给你强奸了!” 谛明有些遗憾地站了起来,他穿着很休闲,只是戴了张遮脸的面具,完全没有为了华彩会进行准备的意思。但以他的身份,不管办个什么宴会,哪怕自己只出现一分钟就走了,其余人也要冲上来献殷勤——他完全没有平易近人和进行社交的必要。 两人在门口抽了张卡。 容幽抽到的是“皇帝”身份,谛明抽到的是“龙神祭司”身份。 容幽无语了一会儿,说:“还有这种身份啊!这么大胆!皇帝不会生气吗?” “没关系,他生气也不会跟我提。”主办人明亲王淡定地说,“谁有本事在我的地方生气?这张卡是暗箱操作给你的。” “……” 容幽瞬间抓狂:原来是暗箱操作啊!然后你就这么说出来了啊!!!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手段! 看见容幽的表情,谛明又笑,然后说:“这张卡既然已经出现了,总有人要拿。除了你,我不想给其他任何人,为此用点特别的办法,当然也是必须的。” 华彩会里,容幽先出去转了一圈,他的主线任务是“找到皇后并且当中向她求婚”。 谛明紧紧跟在他后面,说:“你真的要做这个任务?” 容幽笑眯眯地说:“小明叔叔,吃醋就要直说啊。我就算不求婚,总之也要看看我的皇后是谁吧?” “你可以信教,然后将一生奉献给龙神,不婚不育。”谛明说,“总之,不是当了皇帝就必须要有皇后的,跟着龙神过日子有什么不好?” 容幽听到这里脚步一停,好笑道:“哇,殿下演技真好,我都差点以为是真的了。” 他伸出手,用食指中指从谛明的上衣口袋里夹出了他的身份牌:龙神祭司,某个信奉龙神的教派的教宗身份。扮演这个身份很方便,只要来一句“龙神庇护着你”,大家就都知道你是哪边的人了。 谛明就微微一笑,说:“龙神庇护着你,小幽。” “龙神也庇护一下皇后好不好?”容幽说。 某人瞬间翻脸:“不行。” 容幽忍俊不禁,趁机在他面具上亲了一下,说:“我就去看一看认识的人,保证不出轨。小明叔叔,我最喜欢你了。” 谛明怔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说:“撒娇功力见长,真是治不了你了。” 然而,容幽的“皇后”是个不认识的妹子,主线任务看起来似乎可能也许是出轨,或者养面首…… “……”容幽满头黑线,明亲王到底是有多讨厌皇后啊!玩个游戏都不放过! 总之,让他做主线任务当然是不可能的。容幽回头看看坐在不远处的谛明,比了个手势,然后又见了一下老熟人。 傅定仿佛是个书呆子的身份,全程抱着两本书,看见容幽就说:“你知道星灵族的一位诗人xxxx吗?” 容幽:“跟我就不要演了,谢谢你啊!” “玩游戏啊。”傅定笑道,“小幽,你是什么?” 容幽道:“嘿嘿,不告诉你,说出来怕是会吓到你。” 两个人交流了一下最近这些天发生的事,傅定说:“临近授勋了,你也不要紧张。皇帝陛下好像身体不适,很久没有出席活动了。皇长女殿下你也熟悉的,就平常地对待他们就好,毕竟是兄弟姐妹嘛,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 容幽嘴角抽搐,“兄弟姐妹”这番话从傅定的嘴里说出来,让人根本无法信服。 不过傅定提醒了他,皇长女其实也在这个华彩会里,只是隐藏了身份来玩的,只有容幽认出了她的气味,所以才知道是她。 皇女殿下的身份估计不是“圣母”就是“天使”一类的,张口对她对面的人来了一句“要爱你所有的同胞”,身后仿佛笼罩有一圈普度众生的光圈。 容幽向她打了个招呼。 皇女说:“小幽,你看起来最近生活很幸福啊。” 容幽笑了笑,说:“谢谢殿下,我只是想通了很多事情。” 皇女说:“能想通就好。我知道你最近要授勋了,不必紧张,那天我刚好也在仙琴宫,你可以提前来找我喝喝茶。” 容幽谢过了她,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便先道别了。 那之后,容幽看见霜楼在不远处。 嗯,霜楼将军是个不存在演技的男人,冷冰冰矗立在原地,所有人一看就会猜他的身份:多半是个忠犬将军。然而某种意义上说,霜楼自带无比绝妙的伪装,没人能知道他抽了什么身份。 容幽正准备上前打招呼,忽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 回头一看,容幽惊呆了。 黎耀亲王!披着华丽皮毛大衣的黎耀亲王,活生生就是个贵妇,混迹在一群人类当中玩游戏,笑着说:“容幽,来给我亲一下吗?我得亲五十个人才行。” 容幽瞬间明白,为什么刚才走开的那个男人看起来神魂颠倒,活像是被吸干了精气一样,原来是被这么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给亲了。他回头看看自己的小明叔叔,然后残忍地拒绝了黎耀亲王。 黎耀也不在意,笑道:“好嘛,有主之花,可以理解。” 两人聊了一会儿,这时候有人认出了容幽——是傅定的某几个兄弟,他们因为傅醒伯爵的事情认识了容幽,这时走上来攀谈。 财相刚刚让傅醒策划了刺杀容幽的计划,容幽摸不准这些人到底是什么目的,便刻意冷淡地避开了。 容幽回去到谛明身边,只见后者饶有兴致地看着场上,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打着稳定的节奏。 “什么事这么有趣?”容幽问。 明亲王道:“你出去一趟,就遇到了一个内奸,一个杀手。” 容幽一脸懵逼,他遇到的每个人难道不都是个不错的身份吗?不是吧,难道这群人每个都和明亲王一样阴险狡诈,玩个游戏随便聊天还要对他说谎……有没有搞错,这个帝国快要没救了吧! 第64章 帝星 一夜华彩过去, 所有人被宣布死于大爆炸。 有模有样的, 众人首先沉痛哀悼了“皇帝”和“皇后”的死讯。 容幽:“……” “爆破专家”说他发现炸弹放在十层生日蛋糕里面,于是“寿星”开始为自己进行辩解,做蛋糕的“点心师傅”把责任推给了“学徒”,而“学徒”指责“服务生”护送不利,接着“服务生”说蛋糕在关灯的一刹那可能被乘虚而入了。最后, 主线任务是制造一次大停电的“神经病”表示:就算没有任何理由, 凭什么我就不能关灯了!我神经病啊! 总之这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有人自杀, 有人偷窃, 本来还有皇帝求婚戏码,不过大家都不知道。 所有人乱成一团,都要为自己辩护。有些人手握着额外的信息,比如“私家侦探”就说这个手法可能是最近的连环杀人狂魔, 特点是自诩正义,只杀不义之人。 容幽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这个炸弹和昨晚上自己遇见的人有什么关系, 只好虚心好学地问:“到底谁是杀手啊?” 明亲王微微一笑, 说:“私家侦探说的是真相。” 自诩正义的杀手!正义? 容幽猜测道:“难道说是皇女殿下?圣母的道德水准超高,所以觉得所有人都是恶人, 所以放了个蛋糕在炸弹里……” 容幽口误了,但自己没有发现,兀自沉浸在思绪当中。 谛明看了他半天,笑容渐渐加深,说:“小幽, 你真可爱。” “别打岔!”容幽说,“我猜内奸是昨天的‘保安队长’。昨天有人在大停电的时候偷了东西,内奸把所有门都关了,大家都出不去才会被全部炸死。我怀疑这是内奸和杀手完美的合作计划。但这个身份……嗯……我猜是霜楼将军!” 站在旁边的霜楼一脸茫然地看了过来。 容幽和他对视了两秒钟,只看霜楼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错了,挫败道:“那,谁是内奸?” “你和他刚一见面,他已经暴露了。”谛明说。 容幽回想了一会儿,说:“我实在不知道谁对说了谎,你们一个个演技高超,欺负我一个老实人,啧……” 谛明笑了起来,说:“识破演技重要的不是技巧,而是感觉。这是个非常不公平的游戏,绝大多数人都是普通身份,却只有两个恶人。如果你是恶人,你会是什么样的心态?” 容幽道:“当然是超级无敌紧张,可能还有点激动。” “那就是了。这种心态的人,行事和说话会有极强的目的性,你可以感觉到他非常想赢,他会把绝大多数的注意力放在游戏本身,而不是社交上。”明亲王道,“现在你有猜测了吗?” 容幽醍醐灌顶,大彻大悟,突然觉得自己被上了一堂演技和撒谎课。 “难道说是傅定?”容幽说,“昨天晚上大家都在演,但只有他一个想知道我是什么身份。” 一群人抽丝剥茧,顺藤摸瓜,最后终于决定:傅定是杀手! 因为昨晚“保安队长”关了门,关门是因为“小偷”偷了“皇后”的东西,“小偷”偷东西是因为他的任务是偷价值五百万的东西,而“皇后”身上被偷的书籍是她某个出轨对象送的珍藏绝版诗集……诗集来自自称是“书迷”的傅定。 傅定大大方方承认了自己是内奸。 容幽震惊道:“只是内奸?这么棒的计划,只是个辅助作案的内奸?” 傅定走过来笑道:“我的主线任务是完成杀手的一个要求。然后他的要求就是在九点整,让所有人被关在会场里面出不去,只要一瞬间就够了。” 和其他人一样,容幽开始“拷问”内奸先生,谁是杀手。 “别问了,我也不知道杀手先生是谁。”傅定摊了摊手,“他的段位比我高超多了。” 容幽道:“但是他不是向你提了一个要求吗?难道是用纸条?” 傅定说:“没错,而且是放在盘子里的纸条。” “这不对啊,你们没有交流,他怎么知道你是内奸?”容幽又道。 傅定无奈地说:“只能说我刚一进场,他就已经识破了我的身份。所以我说,这个人的段位深不可测。最可怕的是,他的主线任务多半是要找到很多有罪的人,然后才能动手,找一个办法杀人。这是游戏的基本模式,必须让大多数人都接触到杀手,大家才有足够的线索推理。然而这个人和那么多人都碰过面,却至今没有一个人发现过他的破绽。” 这场游戏以杀手先生的彻底胜利而告终,一脸懵逼的众人到最后也没讨论出个结果来,大多数票都投给了昨夜的社交中心——“皇后”。“皇后”一脸是血地被“处决”了,大家才发现她就是个无辜的“皇后”…… 容幽哀悼道:“啊,我无辜的皇后啊……” “你没有向她求婚。”明亲王在一边强调道。 容幽笑了起来,亲了亲他,又说:“按照排除法,你说皇女殿下不是杀手,霜楼肯定也不是,傅定已经是内奸了,那好像还剩下……” 想了一会儿,容幽震惊了。 谛明赞许道:“是黎耀。” 女装大佬黎耀亲王再次颠覆了容幽的世界观! 容幽道:“朱、朱雀人难道不是与世无争的小天使吗?难道不是那雪山上的白莲花,圣母中的战斗机吗?他们的亲王居然是徒手埋炸弹的杀手?!而、而且一晚上撒了无数个谎,欺骗了那么多无辜群众?” “我早就告诉过你,朱雀人骨子里都是黑的。”谛明闷笑道,“不要被外表欺骗了。你以后可能会会见很多朱雀来的使臣,等吃过亏你就会知道。朱雀帝国能与银河帝国并肩,那么大的版图可不是唱唱歌得到的小费。” 容幽仰天长叹,两手捂住脸,说:“我对这个世界已经绝望了。我还是回我单纯朴实的乡下去好了,帝国中心充满了尔虞我诈,居然没一个好人……” 明亲王竟然还在笑,并说:“这可不一定。这个故事还教导你,有些人你是可以相信的。” 容幽道:“比如皇女殿下?”皇女竟然是真“圣母”,果然亲姐姐还是可以信的……太温暖了,真是让人热泪盈眶。 然而,谛明微微摇头,并看着容幽。 容幽茫然看着他。 他不说话,继续回看。 容幽慢半拍地恍然大悟了,连忙亡羊补牢:“当然,小明叔叔也是可以信的。” 明亲王赞许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黎耀也是低调地离开了龙卫三,临走的时候还捎人来问:明亲王殿下要不要那只聒噪的鹦鹉? 一提到那只鹦鹉,容幽就想起了它在卧室门外整夜地叫唤“狗男女”,说:“还是让他带走吧。” 谛明于是谢绝了黎耀的提议,道:“是挺吵闹。” 容幽其实不是嫌弃这鹦鹉,就是觉得它一个单身鸟,每晚上都被挪到外面墙角吹着冷风,实在是太可怜了,可怜到想想他都…… 容幽:“噗哈哈哈哈哈!” 嗯,外人永远无法想象秀恩爱到底有多爽。 容幽高兴地亲了谛明一大口,说:“有空我要养一只小狗!” 谛明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但顺从道:“好。我养你,你养什么都行。” 明亲王又养了小黑龙两天,可谓是尽心竭力,体贴入微。 小黑龙膘肥体壮、精神抖擞,然后他们就准备启程去帝都巴哈姆特参加授勋仪式了。 恐怕容幽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被王爵亲自带领着去授勋的人。他们从龙卫三上启程,穿过皇家通道,省去了十几道认证手续,最后在空间站等待帝星下达的批复。 容幽站在舷窗内,看到人造恒星、帝都和众多卫星在外面的天空中同时运转,像许多个太阳烂漫地占据了整面天空。 这就是银河帝国的中心,帝星巴哈姆特。 巴哈姆特是善龙神的名字音译。当年古代龙魂帝国分崩之后,无论是神龙、朱雀、星灵还是人类,都对那个光辉灿烂的文明怀抱着憧憬和敬畏。最直观的体现就是:银河帝国和朱雀帝国的帝星,都叫巴哈姆特。 以至于银河系当中流传有一个说法:“巴哈姆特”的原意是“宇宙之心”。 银河帝国的帝星巴哈姆特表面积大约是五亿平方公里,其中80%都是天然或人工制造的自然风貌,用作皇家观光、避暑、度假还有进行狩猎等活动,还有就是保持帝星的气候四季如春,永远舒爽怡人。帝星剩下的20%而是各类宫殿群,六千年来神龙皇室累积下的古董、宫殿、雕像等数不胜数,每年光是维护或翻修的费用都足以让人瞠目结舌。 一些著名宫殿即使是从轨道空间站上往下看,也能看出个轮廓,可见有多宏伟雄奇。 容幽向往道:“要是每个宫殿都能参观一下就好了,住在里面有多爽?” 明亲王嫌弃道:“设施太老,你不会愿意住的。” 容幽说:“不会吧……” 明亲王道:“有些宫殿还用电器供暖,古董床只有棉质床垫,木门和楼梯会响,墙上文物挂毯基本没有颜色。御花园不准用化学产品,所以夏天要么忍受驱蚊超声波,要么走哪都带着蚊帐。你还想住吗?” 太可怕了,容幽一脸幻灭,说:“不了不了,我寄养在叔叔家挺好的。” 第65章 授勋 皇宫分为三重, 最外层的宫殿群主要用于开放给民众, 进行各种活动和仪式;内层则是进行朝会,朝臣觐见的地方;最中心就是神龙皇室的居所,只有最亲近的大臣才可能进去。 授勋在仙琴座宫殿群中进行,这个宫殿是围绕着中央一片著名的绿茵地建造的,一千多年前银河帝国有一位皇后在此仙逝, 没能达成死前最后回一次故乡仙琴座的遗愿。当时的皇帝为她建立了这座宫殿, 将中间的绿茵地修整成仙琴星座的形状, 此后一直在这里办公。几百年过去, 仙琴座宫成为了帝星上唯一开放比较频繁的宫殿。 在G02星上有一座仿造仙琴座宫的建筑物, 是用于参观旅游的。容幽从小去过两次,每次都惊叹于这座宫殿的精致典雅,不惹尘埃的餐具和色泽艳丽的挂毯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然而这次到了真正的仙琴座宫,他才知道明亲王才是对的。这里已经老朽了, 所有颜色都被冲刷黯淡。但宫殿真正的价值不在于奢华的装饰,而在于每件器具上历史的痕迹, 在这里的每一间房间里都发生过改变过历史的重大事件, 甚至有一个卧室里诞生过某一任帝国皇帝。 穿过前堂和绿茵地,每一寸地面都是历史在庄严地铺开。 “我不方便过去, 先离开一下。”明亲王说,“你跟着侍从走,等会儿仪式上见。” 越到这种地方,他身份越敏感。容幽完全理解地点了点头。 谛明向另一座宫殿走去,而容幽被侍从领着上了楼梯, 一一走过用餐间、祷告室、壁炉间、晨间会议室、夜间会议室,然后停在内客会见室。和他一样前来领受勋章的准勋爵们已经来了一半,都坐在那里等待。 他们都西装革履、文质彬彬,回头来看容幽,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容幽和他们简单地聊了几句,得知这些人里有些是著名的建筑师,有些是一生做慈善的商人,也有些是和他一样拿了军事勋章的人。 容幽很明显地感觉到准勋爵们分为三派,和他一样的军事派站在一起,用学识、发明等赚来勋章的站在一起,剩下则是做出社会贡献的人。他们的勋章体系也是各有不同的,容幽拿的是军事体系中的星辰花勋章,专门颁发给保卫了平民星球的军人。 钟声响了一次,侍从低头从门外走来,领着众人去到颁发勋章的长廊提前等待。 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所有人都在心脏狂跳,只有容幽颇有些不在状态。他百无聊赖地左脚站一会儿换右脚,观察着室内的装饰,心想:我还从来没亲眼见过皇长子……等一会儿他来授勋,会穿什么? 皇长子昆尼希明显比皇女要忙碌许多,这可能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个雷厉风行的军人做派。对这个准哥哥,小黑龙心里其实很有些敬畏,这与对待姐姐时怯生生的亲近是不一样的。 不过,没见过皇帝的话,身份不能坐实,现在想再多也是没有用的。 长廊内,沿途挂着历代皇帝陛下的肖像,有些是与皇后的合照。这一代皇帝年轻时的肖像正好挂在容幽面前,他也是黑发黑眼,但面容比容幽严肃得多,眉头留着常年紧绷的痕迹,嘴角不着痕迹地扳着,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度在。 容幽没办法想象他是自己的生父,更没办法想象他在二十年前就想要杀死自己。 容幽想:授勋过后,我想办法见皇帝一面。一次就够了,不管他是什么态度,我不会留在皇宫里。三皇子既然已经死了,就不用死而复生了…… 毕竟寄养在“小明叔叔”家,比这个死气沉沉的皇宫要舒服得多了。 钟声响了两次,御用摄影师打开了设备。皇家侍卫们已经布置好了站台,并封锁了一条安全通道——准勋爵们齐刷刷地看了过去,因为知道皇长子将会从那里走出来。 两名带枪侍卫将勋章一一捧了上来,上面盖着红布,这时候反而并不引人瞩目了。 正在这个时候,侍卫队伍中的最后一个人离队而出,低调地走到容幽的面前,低声道:“容先生,仪式结束后请稍等片刻,殿下召见于你。” ——殿下?哪位殿下?仙琴座宫里,今天坐镇着明亲王、皇长子、皇长女三位殿下。 容幽怔了一下,侍卫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准勋爵们隐秘地动了动站位,纷纷向着容幽侧目。 这时,又一位侍女款款走了过来,先屈膝行礼,才说道:“容先生,我家殿下想要见您,她说你们有过约定。” 这个容幽知道了,应当是皇长女殿下的人,便礼貌地回道:“请转告殿下,我一定到。” 侍女走后,队伍颇有些躁动。 容幽左右看看,后退了两步,想将自己藏起来。结果不知为什么,所有人都跟着他后退了两步,一齐侧头来看他,反而把他重新给暴露了出来。 “……”容幽礼貌地笑了笑,“借过,谢谢。” 然后他假装去旁边喝了杯水,重新找了个位置站。 很快,钟声响了三次。从安全通道里,行出两队长枪皇家侍卫开道,列成两排后齐齐长枪点地,礼乐队开始奏鸣。 但是,万众瞩目中走出来的,不是所有人预想中的皇长子。 明亲王一身笔挺的亲王礼服,左胸整齐地缀着三四排勋章,搭着一件雪白的披衣,目不斜视地走了出来。他从容经过皇家侍卫的列队,身影隐隐绰绰地在其后出现,最后站到正中央才看见了全脸。 礼乐暂歇,这时所有人的呼吸都是停止的。 明亲王解下披衣让侍从接过,他勋章上的穗子还在轻晃着,是他渊渟岳峙的身影上唯一的动态,好让人知道这不是一座天神的雕塑。 他的神色不喜不怒,青色的双目已经隐隐然笼盖了等候着的众人。明亲王盛装时的威严太过了,所有人都以为他在看着自己,被一股沉着的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来,不少人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容幽抬头和他直愣愣地对视,忽然想到他刚才说“等会儿仪式上见”,便抿了抿嘴,对他眨了一下左眼。 台上的明亲王眼里突然带了一丝笑意,掩饰性地将目光转走了。 神龙的威压陡然一收,所有人都感觉重新活了过来。 授勋的仪式正式开始了,这个过程在外人看来反而乏善可陈,也许只有每个站在台上的人才能知道自己的内心是何种激动。 明亲王挨个将勋章别在准勋爵的胸口,在等待司仪说话和摄影的过程中,他会与对方进行简短的一两句交谈。后来容幽知道,这是这个仪式的惯例,明亲王会提前了解过每个人的过往生平、获得勋章爵位的原因,并且以最平易近人的方式传达几句慰问。 但可能是因为刚才出场的时候气场太震撼人心,不少人光是听他一说话就很受宠若惊,结果每段对话都很短。 容幽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他会对自己慰问个什么? 这让他有点跃跃欲试,颇有些和其他人的紧张截然不同的轻快感在。终于等他走上台时,礼乐继续奏响,御用摄影师紧张跟拍,容幽心里突然一囧,除了一股神圣庄严的仪式感外,他突然觉得这一幕感觉仿佛哪里不对。 这种错位感持续到他站到谛明的面前。 明亲王含着隐约的笑意,将星辰花勋章别在容幽的胸口,微微低头,保持在一个有些亲昵又不破坏庄重的距离上,低声说:“晚上想吃什么?” “……”这个问题容幽是真的没想到! 容幽差点在自己的授勋仪式上爆笑出声,好不容易忍住了,报复谛明道:“吃冰激凌,胖死你!” 结果谛明也开始忍着笑,说:“你更胖。” 好哇,居然在这么神圣的场合互相伤害,容幽小声道:“小气!” 谛明道:“你幼稚。” 容幽道:“晚上睡沙发!” 谛明道:“我小气,我幼稚。” 勋章终于别好了,容幽转过身面对摄影师进行最后一个画面的记录,想在这个时候保持得体又优雅的微笑简直是太难了,大获全胜的容幽其实只想狠狠捏住明亲王道貌岸然的脸。 后面的仪式,容幽全程没注意听。 他只见到明亲王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脸,优雅地旋身离开,被皇家侍卫一路拱卫着身形,朦胧地消失在通道里。 仪式完全结束之后,有人想要上前来跟容幽搭话,但此刻容幽突然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他觉得第一个来邀请的侍卫应该是皇长子的人,谛明没道理多此一举;而第二个来的侍女应该是皇女殿下的人,他事先是答应过皇女的。 现在问题来了,两方竟然同时派人来接他,这应该先跟哪个去? 仙琴座宫的后门口,居然为此产生了一阵争执,来接人的两支队伍谁也不肯先放手。其实根本没理由这样紧张,容幽觉得匪夷所思,想了想,便说:“我先和皇女殿下有过约定,所以请恕我——” 话音未落,两名带刀皇家侍卫赶到,面无表情地将两支队伍隔离了起来。 正当容幽有些紧张的时候,一张字条递到了他掌心里,打开一看,上面是明亲王行云流水的字迹:都不去,回家吃饭。 第66章 冰心 暗流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涌动。 仙琴座宫, 皇家祷告室外, 皇长女容昭站在门外,见到彩绘玻璃窗前挂着“肃静”的牌子。 她站了一会儿,一名侍女回来低声禀告:“没有接到容先生。” 皇女道:“谁带走的?” 侍女道:“明亲王殿下。” 皇女点了点,侍女便无声告退。 室内只剩下皇女一个人,她坐了下来, 看着祷告室的门, 问:“皇兄, 这个时候何必要跟我抢人?” “阿昭, ”祷告室内的皇长子淡淡道, “我没有派人去过。” 皇女悚然惊起,拧眉深思片刻,又慢慢坐下了。 皇女道:“算了,既然最后是明亲王带走了人, 无论他是想要容幽生还是死,我们都已经无法插手了。” 皇长子沉默了许久, 叹了口气, 喃喃道:“‘满堂贵胄,竟容不下一个孩子’, 一晃二十年了。” 他说完,轻轻咳嗽了起来。 皇宫内侧,白鹭宫内殿二门外。 财相傅潜面带公式化的微笑,悄然站立,直到一名侍卫走来向他说:“陛下不想见您, 请走吧。” 这是今天皇帝的第十一次拒绝。 侍卫已经准备好再等半个小时,再为财相做一次通报。但让他既惊奇又松了一口气的是,财相只是向他道谢,然后转身离开了。 一队侍卫在此时也来到玄关,恭敬地贴墙站立着。财相一走,他们立刻跟上。 皇宫荆门外,财相上了反重力悬浮车,里面坐着的傅定道:“父亲,收手吧。皇帝陛下未必还和当年一样,三十七哥的死也根本不能责怪三皇子。” “做皇帝的朝令夕改,我们做臣子的合该机敏一些。”财相微微笑着,降下车窗,看着那一队侍卫踏入仙琴座宫的后门。 这队侍卫来到仙琴座宫内部换班,沿着既定路线行进,在计划之中,正面遇到了一名侍卫和他领着的许恩。 前者快速反应,将人击晕之后,拖动到一架早已备好的悬浮车中。皇宫之内,御前人等全部无法携带热兵器,最好的方法便是先让他“失踪”。 许恩惊恐逃窜,这时被人捂住了嘴。 侍卫道:“殿下莫慌,我们是上面派来的朋友。您还记得白枫湖上的灯吗?” 白枫湖上的灯,是当时许恩和傅醒结盟时候留下的暗语。许恩将信将疑。 侍卫又道:“灯失踪了,老爷非常生气,令我们帮您一把。请跟我来,皇帝陛下有意要见您。” 许恩一听便明白这些人来自财相府上,顿时且惊且喜,抓着他的手臂说:“真的吗?陛下想要见我?我是不是马上就要恢复身份了?!” 侍卫躬身行礼,不再说话。 …… 这个时候,容幽已经回到了离地轨道中,等通过了帝星最外层的安检之后,今天的行程终于全部结束,可以回家吃饭了。 不过他发现明亲王不知怎么的特别忙,一条条讯息向着他发过来。 以往两人独处的时候,谛明是不会被这种事分心的,但这一次,他却专门抽空去看了几眼。 容幽道:“是不是有重要的事忙?” 谛明道:“没什么。” 容幽已经深谙此人的表里不一,他不管有事没事都只会说“没什么”。于是容幽善解人意道:“我去安检,你不用跟了。” 谛明微微一笑,见他自顾自走了,便摇了摇头,拨通了一发视频通讯。 容幽展开双手,正等扫描快速地过去。 突然,他意识到有人在他前面用一盏红外线小灯,希望引起他的注意。容幽目光锐利,正看见李师就在转角处站着,示意自己过去密谈。 李师此人虽然一直跟着保护许恩,但是从没对容幽有过敌意,这点容幽是能看得出来的。但他现在怎么会在这里?又在这里做什么? 容幽回头看了一眼,没见到明亲王。他想了想,低声嘱咐了侍卫一声,便跟了上去。 李师带他快速穿梭,走到一间私人候机室。 容幽甫一打开门,一个人影就扑通一声跪倒在他身前,将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这个居然是自从G02星事件后就再也没见到过的卡米拉,许恩的养母。 卡米拉就这么跪着,颤抖道:“请殿下救救许恩吧!他们都等着看他死啊!” 容幽一头雾水,拧起了眉,片刻后说:“说得明白些。谁要许恩死?” “是傅大人要他死!傅大人让上将封大人把许恩带走了,就在刚才他们已经进宫了。小恩这一去一定是策划好的,傅大人要杀三皇子,明亲王要杀小恩,谁能救他?谁能救他?”卡米拉绝望地说,“容幽先生,求求你,只有你能改变明亲王殿下的决定,求你饶过小恩一命吧!” 她说得颠三倒四,容幽只从中听出来一点点端倪,抬头去看李师,皱着眉道:“怎么回事,封英带走了许恩?封英是明亲王的人,不可能听财相傅潜的命令行事。还是说财相和明亲王联手要杀许恩?” 李师道:“皇帝陛下迟早要召见三皇子,财相想必要从中截道。而封英必定是受明亲王指令,他带着许恩没有别的目的,不过是为你做一次替死鬼。” 李师的思路要清晰得多,容幽仔细一想便恍然明白了。 同时,他也突然明白了授勋仪式过后,为什么这么多人都急着要捞自己出来。 明亲王,两位皇位继承人,也许还有皇帝本人,他们中没有一个想过阻止一场来自三方面合谋的策划,他们全部默认了一场谋杀案在那样神圣的宫殿里继续进行。 满堂贵胄,竟容不下一个孩子! 容幽慢慢坐下,陷入了思索当中。 卡米拉绝望地跪坐在他脚前,苦苦哀求道:“容先生,您还记得当年说过要救小恩的话吗?他当时那么虚弱,躺在病床上九死一生,是您说‘能多活一段时间是一段时间’的啊!您还记得那张捐赠造血干细胞的协议吗?还记得您的承诺吗?” 容幽低头看她,突然觉得很是荒谬。 ——是啊,自己当年怎么会做那种决定?完全不记得当时自己是什么想法和心情了。 容幽理所当然道:“时移世易,卡米拉。第一,许恩当时想要杀我,我凭什么要救一个仇人?第二,就算他不想杀我,也只是一个陌生人,我为什么要冒险去救一个陌生人?” 卡米拉抬头,看见一对幽寒的黑色龙目,她突然如坠冰窟,冷得浑身发颤。 在这个时刻,她陡然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彻头彻尾的改变:当年站在她面前说要捐赠造干细胞的,是一个刚刚失去了慈父的人类少年;但此刻她在跪地苦苦哀求的,却分明是一名历经战火和风霜的龙血勋爵。 容幽不记得了,所有怜悯和宽恕一个人类的理由。 “恕我无能为力。”容幽淡淡地说,“你找错人了。这么多人想要他死,我不是其中之一,不是因为我宽容,而是因为他不值得我的时间。” 说完,他站了起来,准备回去吃饭。 正在这时,卡米拉突然发出了一声低嚎:“看在许院长的份上!他对你有恩,容幽,他对你有恩啊!” 容幽脚步一顿,回过头看着她,这个已经匍匐在了地上的妇人。 卡米拉浑身巨颤,额头紧紧贴在地上,说:“他养育了你七年多,七年多!容幽先生,我从孤儿院留下的档案里,很轻易找到了您的血型,那么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他早就知道了您的骨髓可以移植给许恩,容先生!您那时候这么小又无亲无故,他是你唯一的监护人,如果想要做这个移植手术,早十多年他就可以做了啊!” 容幽沉默了一会儿,说:“他本名叫傅宇。说下去。” “傅宇……他是帝国的中心来的人,我不敢多问,我怎么敢多问,我怕多知道一个字,他就又要走了。你不知道他在定居之前,带着你们横跨了多少个星系!”卡米拉说,“他明明是个贵族,他可以有很多办法救小恩,但他不能,他不管用什么资源,都会暴露行踪,会暴露你。他不敢,他带着小恩来到G02星,他知道可以抽取你的造血干细胞给小恩,为他续命,但他不敢,他没有动你一根指头。80年那个春天,小恩病情恶化了,他的病情也恶化了,他得了枯萎病,但他连医院都没有去,因为他怕他的指纹和DNA会被检测到……” 容幽说:“他也死于枯萎病?” “他没有死于枯萎病!他是自杀死的!”卡米拉满脸是泪,哭声几乎哽咽了每一个字,“80年的年末,他快要支撑不下去了。我是当时孤儿院的护工,我劝他去医院就诊,他不肯。小恩也快要死了,找不到人捐赠,他才告诉我他是直系亲属,他是小恩的亲生父亲,所以不能输血,他要捐心脏给小恩,但是连这都不能让人知道,只能偷偷地进行。他的枯萎病快要传染到心脏了,他必须要死了。我是护工,他求我照顾小恩,他求我在他死后第一时间叫来医生,保住他的心脏,把他的匿名条件捐赠书交到医院。那天我就守在窗户外面,我眼睁睁看着他挂上绳子上吊,他不能用药,他连麻醉自己也不肯……我就拿着手机,我守着那扇窗户,我每一秒都想救他回来,可是动不了,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看着他慢慢地不动了,看着他安静了,我才敢打通电话,我眼睁睁看着他的心脏被抢救了回来,躺在那盒冰里面跳着的……就在冰里面,那是我爱人的心啊!十多年前,小恩接受的心脏捐赠手术,来自他的亲生父亲啊!” 第67章 冷血 听完卡米拉的话, 容幽并没有太大表示。 他思索了一会儿, 说:“你们很可怜,也很努力,我听完了,然后呢?你想从我这里获取的同情,我是给不出来的。有一点希望你能明白:我之所以会坐在这里, 耐心地听你颠三倒四地说完所有的话, 不是因为你很可怜, 你可不可怜跟我没有一丁点关系, 而是因为傅宇确实对我有恩, 我不喜欢一直欠着他的,更不喜欢因为欠着他的而不停地被你们纠缠。” 卡米拉泪眼朦胧,道:“但是小恩他……小恩他快要死了……” “女士,你可能很习惯了这种模式。你是弱者, 你很可怜,你跪下哭喊, 只要你让别人动容了, 你就能得到一切。”容幽说,“我不想批判这个模式的对错, 毕竟你也只有这一个方法,慢慢把许恩抚养大了。但我先和你说清楚,我不吃这一套,我也不在乎你死活,我只想还清傅宇当年对我的帮助。” 他说到这里, 打开了自己的通讯频道,拨通了一个视频通讯。 容幽道:“我会设法让你们到皇宫里去,你可以亲自去阻拦许恩,至于他听不听你的话,那就看你的本事。我会令霜楼将军随行保护,所以你可以对自己的安全放心。” 他说到这里,卡米拉极为吃惊,看上去对皇宫颇为恐惧,期期艾艾道:“您……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这件事和我无关。”容幽淡淡道,“你也不必再来找我,我手上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大的权力。” 他说完,见到一旁的李师点了点头。 容幽想到了什么,问:“你又是许恩什么人?” 李师说:“当年傅宇任职宫廷行走,我是他的大教习,三年有余,我自认和他有师徒之份。傅宇走时,我在外办差,全不知情。没能保护好弟子,是做师父的失败。如今他亲子回归,我又未能保护周全,他若是泉下有知,大概要拒绝认我。” 容幽见过李师这么多次,这个大教习沉默而稳重,从没有和他发生过冲突,也没有多说过一个字。许恩很可能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否则断然不会将这名长辈当作侍从来使唤。 容幽问:“当时我刚来龙卫三,让霜楼去调查黑市医生的时候,是不是你提前赶到,杀了医生灭口?” 李师供认不讳,点头道:“是我。当日我只想断了所有线索。你和许恩,谁的身份都不应该暴露,二十年前的秘密就该深埋地底,何必还要揭开来。” 容幽想到那个时候的明亲王,很可能也是同样的想法,否则不会一直避而不谈。如果不是容幽诈死过一次,很可能这些人会将所有秘密埋藏的很好。 傅宇当年说:“你正在渴求的东西,只会招致你的死亡……” 谛明也说:“因为你想要的东西,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 真相总是冰冷而刺骨,确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好。 亲生父亲派人追杀他,全心全意的恋人曾经下令杀死他,幼年时憎恨着的人反而是真正的救命恩人,养父领养他的理由也许只是因为他的身份……二十年前,含着金汤匙出生在这个世界上,这个世界却没有准备过自己的立锥之地。 容幽轻轻叹息,声音融化在干燥的空气里。 他又看了一眼卡米拉,说:“没有人容易过,也没有人必须要为你们的弱小而付出什么。我从没有祈求过别人,但我还是活到了今天。” 许恩因病在众人的溺爱中堕落,以至于走到现在的绝境,是他罪有应得。 容幽从没有行差踏错,一步步从荆棘上走来,能将今天的荣誉紧握在手里,不也是天经地义么? 半个小时后。 容幽从磁悬浮代步车上下来,出神地抬头去看帝星,这颗金碧辉煌的行星已经缓慢运行到了龙卫三的地平线以下。 明亲王终于没有接更新的通讯了,现在容幽已经知道这些通讯都是为什么了,但没有打算过问。他越来越像谛明,也越来越理解谛明为什么总是做得多、说得少,同时他也学会了看得多、问得少。 有时心照不宣,是更好的选择。 不过,想得开归想得开,小黑龙的心情毕竟没有来时那么高昂了。 他们用过晚饭,谛明就察觉到这一点,领他在家庭影院看了一会儿全息版青春浪漫泡沫肥皂言情剧,顺便上了超大一个巧克力酱冰激凌蛋糕。 “……”容幽啼笑皆非道,“小明叔叔,你这是哄三岁小孩吗?” 谛明面色自若,吃了一口蛋糕,说:“不是你说要吃冰激凌?” 容幽于是全程没有看电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将蛋糕一口气吃了一半,还能优雅地擦擦嘴,马上就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容幽:“……”他都差点忘了,明亲王很能吃甜食! 这和他平时阴险狡诈的形象完全不一样,把容幽险些萌了个神魂颠倒。 容幽笑道:“胖死你,小明叔叔。” 小明叔叔面不改色地说:“第一,甜食热量较大,就进食效率来说首屈一指,比较节省时间。第二,做爱能够提升塞洛托宁的水平,舒缓精神,有益病情。” 容幽目瞪口呆道:“第三,好吃?” 谛明笑了笑,修长干净的手指抹了点奶油,轻轻点在容幽的嘴唇上,然后又倾身过去将它悠然舔掉,说:“嗯,好吃。” 这招美人计太厉害,容幽老脸一红,彻底看不进去电影了,说:“殿下你吃蛋糕,我能吃你吗?” 谛明侧头看他,笑得别有深意:“坐上来。” 到了后半夜,小黑龙的心情彻底回来了。 他躺在情人座沙发上,两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感觉身边的沙发陷了下去,明亲王半跪在沙发边上,给他递了一杯蜂蜜水。 容幽像个大爷一样躺着,被他伺候了半天,缓过劲儿来,说:“小明叔叔,我们家电影院的座位是不是也太窄了?” 其实一点也不窄——如果是正常两个人坐着看电影的话! 但这个时候的谛明是毫无原则的,说道:“嗯,该罚。保证下回就宽敞了。” 容幽撩开新换的上衣看了看,见到两片淤青,一时也分不清楚到底来自椅子扶手还是某人的手,龇牙咧嘴道:“废了废了,好不容易才有的腹肌又快没了,随便一捏都是肉,抗击打能力也不行了……” 谛明微微一笑:“抗‘击打’能力还是可以的。” 这重音太色气了,容幽面红耳赤,一手捂住了脸,接着说:“为什么你都不发胖的?明明我们过得日子都一样。” 谛明想了想,说:“大约我出力比较多。” 啊啊啊,容幽觉得自己眉毛都快烧着了,心想不能再这么聊下去了!再聊下去今晚自己的老腰就甭想要了! 他翻了个身,假装心思已经完全转走了,打开通讯器看了会儿邮件。 谛明坐在旁边,戴上那副从外表看平平无奇的眼镜,翻开了一本书。 霜楼已经领着卡米拉和李师过了皇宫门口,一行人没找到封英的痕迹,封英很可能是隐藏身份带着许恩进来的。他们倒是意外从皇女的侍女口中知道了许恩的下落,一路走到白露宫外殿才被拦住。 据说财相和皇帝正在白露宫外殿议事,不允许外人入内。卡米拉想尽办法,递了消息进去,但被许恩亲口拦在门外。 霜楼于是向远在龙卫三的容幽打报告,说:“许恩不肯认卡米拉,说她是别有所图的间谍,才会千方百计地阻挠他恢复身份。” 容幽说:“那他见到财相和皇帝了吗?” 霜楼道:“皇帝陛下身体欠佳,不知道是否有亲见许恩。” 容幽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知道了。既然见不到,你就回来吧。许恩的生死捏在他自己手上,怨不了别人。” 他隐约能听到卡米拉的哭喊,但霜楼和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霜楼是个从生理上就基本杜绝了怜悯心的人类,他听从容幽的命令,一毫秒的犹豫都不带有地拎着卡米拉回转了。 容幽关了通讯,想了半晌,突然说:“我是不是变得很冷血?我好像一不小心看得太多,就变得很麻木,现在看有人在我面前死去,我都不会有一点触动。” 他身边,谛明道:“龙是中温生物,和人类比起来,血液确实冷一点。” 容幽哭笑不得,说:“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小幽,古道热肠未必就是好的,独善其身也未必就是坏的。我说过,人类天生弱小并群居,才会渴望求助于人,并规定乐于助人是好的。这是社会性的差别而已,人类的善恶观对神龙来说毫无意义。”谛明道,“而且我比较小气,我希望你更加冷血一点。” 后半句就画风不对了,容幽拿他毫无办法,说:“好的啦,我冷血了,特别冷,快来给我暖床。” 谛明笑了起来,摘了眼镜,侧躺回容幽身边,又道:“G02星上那场战争的末尾,海盗旗舰撞上来的时候,根本不是运气好撞偏了,是不是?” 容幽把脸一转,埋在他胸口,发出呼噜声,假装自己睡着了。 旗舰撞上来的时候,容幽在云室中化为黑龙,用尽浑身解数,以龙爪推拒,以龙身撞击,以龙角死死顶着旗舰,终于将它撞离了轨道。那天之后,他低烧了整整三天,没敢告诉任何人,兀自硬撑着去看傅远,去参加庞文的葬礼,安慰下了战场的士兵们。 在场的人没有一个知道,但是远隔三千光年,有人却是知道的。 谛明轻轻拍着容幽的肩背,叹息道:“怎么就不肯放下呢?小家伙,我恨不得你铁石心肠才好。” 第68章 公爵 白日中富丽堂皇的宫殿, 在夜里如勾心斗角的峭壁, 将种种潜流隐藏在阴影中,到了黎明时分,却又再次平静如昔。 霜楼将军回来请罪,说:“抱歉,容幽, 没能完成任务。” 容幽道:“不关你的事, 霜楼将军, 你无需为别人的错误道歉。” 霜楼于是坐下来进行汇报。 昨夜, 他和李师、卡米拉一行人被阻拦在白露宫外, 卡米拉执意不肯离去,到底还是惊动了里面的皇帝陛下。白露宫内,财相傅潜传达指示,如果平民卡米拉还敢逗留, 直接以擅闯皇宫的罪名处死。 几人一路退到皇宫禁门外,不久后见到财相的车驾从内驶出。车内, 傅定设法传出了消息, 才让他们知道:许恩已经死了,就在他们到达之后。 皇帝陛下听闻白露宫外有人候旨请见, 第一时间就知道有人走漏了风声,立刻结束了白露宫内所有的对话,并下令将许恩直接处死。许恩当时还激动地跪在地上,无限憧憬地看着皇帝,突然间只见有人上前报告了一声, 皇帝就冷然翻脸。 侍卫将许恩按在地上,后者求生欲望极其强烈,一直挣扎了接近三分钟才咽气。一直到死前,他还在试图说出他知道的一切情报,想让人知道他就是三皇子——殊不知,当时白露宫内在场的所有人要的就是三皇子的死。 白露宫一直是传说中高贵神圣的宫殿,皇帝常常在其中议事。但不到这个时候,没有人知道宫殿的台阶上染了多少血。皇帝要杀人从来不在乎时间和地点,更不在乎什么人要说些什么。 容幽听到这里,倒吸一口冷气,越想越不寒而栗——假如他在授勋仪式过后,听从某个侍卫的话,被领到白露宫的话,现在死去的会不会就是自己? 在仙琴座宫外,那场闹剧般的抢人戏码,抢的其实是三皇子的命。 霜楼神色平静,继续讲述道:“许恩死后,卡米拉心情很糟糕。” 霜楼就是这样,感受和描述别人心理的能力很差,但容幽能想象得到,当时的卡米拉是何等崩溃。 假如不是卡米拉执意来救,可能许恩反而不会死得这么轻易。正是卡米拉惊动了白露宫中的隐秘计划,让皇帝意识到这件事的知情人越来越多——甚至连这等平民都能知道,最后他决定避免夜长梦多。 容幽马上想到了什么,问:“皇帝陛下有没有为难你们?” “没有。”霜楼说,“陛下一向不会轻易动明亲王殿下的人。” 他们三人得知许恩的死讯,霜楼和李师第一时间感受到皇帝的杀心,马上带着卡米拉乘坐飞行器原路返回。 然而,在穿破大气层前夕,卡米拉从飞行器上直接坠落。当时离地升空的压力实在太大,飞行器上只开了一道口子,但霜楼和李师别说将卡米拉抢救回来,连自己都是险象环生。李师奋不顾身地上前,却只抓回来一些遗物,并在过程中严重烧伤;倒是霜楼没什么大碍。 这种环境下,卡米拉差不多一出去就被烧成了骨灰,散落成帝星上微不足道的粉尘。 容幽问:“她是万念俱灰,所以自杀吗?” 霜楼说:“很难说。可能是自杀;也可能是被推了出去。当时还有三名飞行员,我不能肯定其中没有来自别处的间谍。” 总之,这件事又少了一个知情人。如同上吊自杀的傅宇,如同枯萎病死的白瀚,如同被李师灭口的黑市医生,也如同主动服毒的白家管家。 皇帝要杀自己的小儿子,若没有傅宇,这件事早就完成了,且就和现在一样悄无声息。 霜楼下去休息后,容幽联络傅定,然而傅定彻底失去了联系。 容幽心急如焚,推测傅定很可能是因为偷偷帮助他们,惹怒了他父亲财相傅潜,因此被圈禁了起来。容幽知道财相的冷血,他根本不在乎某一个儿子的死活,更可能将他们当成是合用的棋子。 他于是不得不求助明亲王,道:“能帮我查探一下傅定的消息吗?” 谛明说:“你要我帮傅定?” 小明叔叔看起来不太情愿——一般情况下,他是肯定不会表露出自己的真实情绪的,一旦他有这种神情了,那一定是他故意表现出来的。 唔,他就是不愿意。 容幽佯怒道:“能就能,不能就不能。我知道财相是你政敌,你要查傅定的消息一定不容易,要是代价太大,我也不会强求你去做。但你得给我个准话,我才好知道下一步我能做点什么。” 明亲王想了想,淡定道:“傅定不会有事。傅潜向来不做徒劳无益的事,他带傅定去皇宫,想必是为了有关许恩的情报;许恩死后,他还送傅定完好地出去,可见傅定仍有价值。以傅潜对利用价值的保护程度,我这个时候如果去试探,只会适得其反。” 他不对容幽说谎,同时也是最了解傅潜的人之一。容幽想了半晌,问:“那我们能做什么?” 谛明道:“你如果真想帮他,就表现一下自己的价值。” 容幽茫然看他。 谛明道:“你和傅定保持友好状态已经超过一年,财相清楚地知道这一点。现在许恩已死,如果他们反应过来,你就是下一个目标。作为敌人,你的最大价值是难缠和危险,这个价值越大,傅定的利用价值也就越大,他也就越安全。” 容幽问:“那我能做什么?” “主动求见皇帝。”谛明说。 容幽深吸一口气:“他要杀我,我还主动去求见?” 谛明道:“许恩死的时机刚刚好,太早或太晚,你现在反而危险。但正因为刚好,现在皇帝不会杀你,反而必须立刻安抚你。小幽,你现在补眠,午后我就带你去皇宫谢旨。” 这些人的动作太精妙了,仿佛所有人都清楚地了解某些规则、常识、必备的对策。在他们眼里,如何应对是天经地义般的经验,也完全能猜到对手下一步的动向;但对容幽来说,他只感觉到眼前朦胧一片,到处都是暗藏着的可怖杀机。 正午时分,来自皇宫的新旨意下达了,和谛明所说一模一样。 皇帝御笔为星辰花勋爵容幽授爵,授的是终身荣誉公爵,称“星辰花大公”。并赐领地一百恒星系,附有养兵和独立司法权。 同时,皇帝没有要求容幽进宫面圣和谢恩。 容幽抓着轻飘飘的一张纸,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就这么轻轻松松地逾越了大多数平民哪怕百代人都无法登上的台阶,一口气从战争孤儿走到了公爵? 他用手指头数了数:公,侯,伯,子,男。公爵是王爵之下、常规爵位当中的最高位贵族,几乎从来不授予给皇室以外的成员,其意义与其他贵族阶层不可同日而语。光从领地上来看,公爵也是唯一拥有养兵和独立司法权的爵位——这二者的结合意味着公爵基本是他领地上的天字一号皇帝,就连皇帝本人的影响力都一定盖不过这个领主。 容幽来自G02行星,上面有六千万人。现在他拥有十个恒星系,也就是说他能掌握至少六亿人的生死。 这是什么概念?容幽完全无法想象。 他抬头去看明亲王。 “他只是把原本属于你的东西先还给了你。”谛明淡淡道,“皇位继承人出生时就应封为侯爵,成年时则为大公,累积管理领地的经验,为继承皇位进行准备。” 容幽头晕目眩,道:“怎么会这么……突然?我根本没想过……” “他在试探你。你如果接受这个爵位,然后第一时间逃亡领地内,他会有一千种方法暗杀你。”谛明的笑容里略带着嘲讽,“不用担心,你随我进宫就是。” 时隔短短一天时间,容幽再次回到帝星巴哈姆特。这一次,他的心境与前一回的游山玩水已经截然不同。 他意识到,仙琴座宫里死去的那名皇后,已经是皇家最体面最光荣的死法。她死在了她的丈夫最深爱她的时期里,从此都只会是个令人艳羡的幸运儿。同时,也有很多人无名无姓地死在宫殿里。后人在赞叹宫殿的奢侈靡丽的时候,就算会听见这段历史,也丝毫无法感受到其中的残忍和血腥。 容幽跟着明亲王重入禁门,这一次皇帝在他的私人住所,十字宫。明亲王一路根本就不通报,他的人工智能伊西多只需要一个导航,直接驱车直入宫殿内。 刚到地方,皇帝的旨意就来了,是道口谕,让明亲王带人直接进去。 容幽侧头去看谛明。后者微微一笑,倨傲道:“放松一点,小幽,想说什么就说些什么。皇帝不过是个临死的棒槌,他已经没有能力动我的人。这一点我知道,他也知道,所以现在你也应该知道。” 从明亲王口中飘出来的“棒槌”两个字冲击力实在是太大了,容幽知道他是在缓解自己的情绪,但还是凭空生出一种荒谬感,说:“你……你……你这是在说我亲爹。” “……”某人笑容一滞。 容幽同情道:“你也才反应过来吗?” 好半晌,明亲王才回过神道:“……我考虑一下,现在进去叫岳父,能不能把他吓死。” 第69章 真龙 皇帝没有如容幽想象中那样, 在某个会客室见他们。 侍卫恭敬地停下脚步, 守在门外,而容幽则跟着明亲王继续向内走,茫然间走进了皇帝的寝殿。 这是一间还算宽敞的卧室,并没有外人想象中大得那么夸张,只是布置极尽奢靡, 天花板上刻着栩栩如生的浮雕, 其中拱卫着一张龙神接引某任皇帝进入神国的古老油画。房间正中一张床铺, 四面都垂着重重深棕色的帷帐, 暂时看不清里面;贴墙摆着一排小沙发座位, 看上去这里是供比较亲密的人与皇帝议事用的。 皇帝正在那张床铺上,如明亲王说的那样,他病得很严重。甫一进屋子,他久居高位但又重病虚弱的气息便像一枚重锤, 让容幽心中狠狠一震,他意识到这个躺在床上病入膏肓的男人就是如今银河帝国的至高掌权者。皇帝一个人的意志决定了这个幅员上万光年的伟大帝国如何运转, 重病并不能干扰他行使这种权力, 却使他身上因为矛盾而多出一层奇异的神圣感。 “坐。”皇帝沙哑地开口说,“明亲王, 你是否暂且回避一下?” 好一会儿,容幽才意识到那个“坐”是对自己说的,便先侧头看了看谛明。 明亲王道:“不。我不会插话,你们谈就是。” 他竟然直截了当地拒绝了皇帝,而后者也没有立刻发怒的意思, 只是静了一会儿。 容幽还在心神不定,跟着明亲王落座,下意识地就坐在最近的位置上。屋内的两人没有开口,他就没有说一个字的意愿。 好在,皇帝又开口打破了沉默:“这个孩子就是你在等的人?” 明亲王道:“是他。” 皇帝低低地笑了一声,但很快因为喉咙不适而咳嗽起来,接着他又说:“阴差阳错,天意弄人,怎么偏偏是这个孩子。如果你早二十年找到是他,今天又怎么会多生这么多事端?” 明亲王道:“或早或晚罢了。” “容幽。”皇帝忽然叫道,“上前来,让朕仔细看看。” 这一声呼喊令容幽莫名震撼,他站起身后才回过神来,回头看了明亲王一眼,慢慢走到皇帝的床前。 距离更近时,房间内的熏香味道浅了,容幽分辨出了这名贵为皇帝的神龙的气息。这气息里夹杂着一丝不详的死气,容幽曾经在白瀚的身上闻到过,那是枯萎病的绝症气息。 皇帝伸手微微撩开了帷幕的一角,从阴影处看了容幽几秒;而容幽本能地回望,却只见到他苍白的手臂上缀着一片黑色的龙鳞,极可能是黑龙的身体潜能在阻挡疾病的蔓延。 “是这个孩子。”皇帝低声叹息,“是朕当年舍弃的这个孩子。” 千言万语都在容幽舌上翻滚,愤怒的质问、冷静的追索或是决绝的了断都在他心中演练过千万遍,但此刻一切又从脑海中消散无踪。容幽过了很久,才发出声音来:“既然是你的孩子,当年为什么要舍弃?” 帷幕又轻轻放下了。 皇帝说:“你是阿娴在73年生下的孩子。你知道那一年发生了什么吗?” 容幽意识到皇帝口中的“阿娴”指的是皇后陛下。他的思绪有些迟滞,说:“6173年,红晶战争在年末胜利了。” “还有呢?”皇帝的声音极其缥缈。 容幽想了想,又道:“枯萎病首次爆发流行。” “是。”皇帝说,“枯萎病本不是帝国内部爆发的病症,它最初就是红晶远征部队带回来的瘟疫。73年随朕出征的老人,到如今已经没剩几个。年轻人中,除了朕的长子,你的哥哥之外,还有傅卿的几个儿子,他们是带着不少家族的优秀子弟。” 他每次说完一段话,总是低声咳上两声,容幽听得心闷,问:“陛下要喝水吗?” 皇帝却不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继续道:“刚开始,皇室都没有症状,卫生司只当是一般的流行病症,朕出征时也只注意了国内动向。到远征末尾,人类开始大批感染枯萎病,再从红晶星云撤军,已是来不及了。当时封英在侧辅佐,提议一口气打穿晶后的内核,永绝红晶后患,是明亲王领军这样做了。” 听到这里,容幽回头看了明亲王一眼,而后者微微点头。一个微小的动作,但有效地安抚了容幽的情绪。 容幽接着听皇帝道:“晶后死时的共振,至今还能在宇宙背景中找到回响。那日朕在云室里见到它,它以枯萎病作为要挟筹码,要银河帝国拱手献上真龙之心血,涂满晶后遗骸。这场战争,既是帝国谋求红晶星云的资源,也是红晶在谋求龙血。” 听到这里,容幽的心中豁然贯通,他已经提前想明白了接下来皇帝要说的一切。 真龙之心血,真龙…… 银河帝国最纯净的龙血,自然是上古龙神之长子苍龙神传下来的血脉,代代相承至今,龙血皇室的成员已经达到两万人规模。但是,只有每一任的皇帝才会被以“真龙”作为代称。 红晶的晶后要的是皇帝的命。 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年,皇帝的选择不言而喻。 他自然没有坐以待毙。帝国在发现了枯萎病的蔓延之后,科研局第一时间开始研究这种病症,同时向外宣传,阻止其向内蔓延回国。 “与其说瘟疫,不如说诅咒。”皇帝却说,“与其说民生处成功制止了枯萎病的蔓延,不如说枯萎病从一开始就扎根在远征军的体内,并没有祸及旁人的必要。” 这个时候,容幽的脑海里一幕一幕,想是傅宇和白瀚。 这两个人都患有枯萎病,容幽当时还以为是巧合,现在才发现根本不是。傅宇当年一定是随军出征,而白瀚可能是他的副手,至少也在远征中并肩作战过,所以有着生死与共的情谊。 皇帝说:“远征事毕,朕凯旋时,发现自己也生了枯萎病。当时兵相薛卿伴驾,侍疾时提议用皇子的龙血进行代替。朕的长子青时年12岁,已经内定是帝国的下一任继承人,军中剩下的皇子,便是远征途中生下的三子幽,而且,他刚好也是黑龙,稍加操作,便可瞒天过海。一念之差,朕应了薛卿此事。只是夜间薛卿报告说侍卫偷走了三皇子,又是容青放走了两人。这时皇后闻讯而来拖延,等朕再想去追回他们,已经来不及了。” 容幽听完,深吸一口气,说不出话来。 二十年前的事情,在当事人的口中被一一道来,到现在终于被拼凑完整了。 帝国与红晶的战争过后,枯萎病大规模爆发,晶后在云室中要挟皇帝的性命。而皇帝想要用刚出生的小儿子容幽来代替,便下令派人去杀他,当时谁能想到?连消息都根本来不及传出去,只有当时跟在三皇子身边的傅宇第一时间察觉到不对,带着三皇子偷跑出去。 可是远征军中,又有哪里真正可去。傅宇首先能求助的,必然是他亲生父亲财相,然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明亲王。两位足以挽回局势的大人物却纷纷见死不救,还是当时跟着他的皇长子容青救了小弟一把,偷藏两人并放了出去。 傅宇逃出军中,这时偌大一个帝国竟没一处可去。他什么人都不敢联络,唯有隐姓埋名、做了整容手术,最后陷入绝境时,绝望地联络了白瀚。而白瀚果然鼎力相助,在什么都不知情的情况下,毅然帮助傅宇逃亡。 傅宇辗转流离数个星系,最后才在S169星系定居。为了掩藏容幽身份,他先后又收养了几个战争孤儿,自称是孤儿院的许院长。没多久,白瀚因为发现了秘密,带着傅宇的亲生子许恩追随而来。 这两个人都参加了红晶战争,当时必然都发现了枯萎病,傅宇想必病得更重,所以白瀚一开始是想要收养许恩。但是在傅宇的劝说下,白瀚又收养了容幽,让他作为一个无知无觉的孩子长大,给了他一个平淡而真实的童年。 “朕如果真是要你死,何必等到今天?又岂有认不出自己亲子,杀了一个替身的道理?傅宇不过是个罪臣,处死他亲子,就当作偿清当年藏匿皇子罪。”皇帝低低咳嗽一声,又说,“容幽,这已经是6173年,帝国中事,除却明亲王之外,没有一件不在朕的耳目下。朕不想找你,其一是不想再杀你,其二是不能再要你。” 容幽站在他床边,像一座凝固的雕像,许久后才说:“我知道了,我也想得通。如果能选择的话,我也不会要一个这样的父亲。” 皇帝沉沉地叹息,说:“帝王无私。关于朕自己的决定,也不是为所欲为的。” 容幽忽然觉得,在这张价值连城的帷幕后面,除了是帝国的皇帝,也就是一个可怜可恨可悲的弱者而已。 他第三次回过头去看明亲王,忽然想到了什么,他问谛明:“是不是你让封英把许恩掉包进来的?以他本来的身份,本来没可能进皇宫才对。” 明亲王微微点头,道:“既然敢策划谋杀你,以命来抵,不是很公平吗?” 何止是以命来抵!许恩至死都沉浸在这些人营造的三皇子的幻想当中,渴望皇帝能及时救他回来,而熟知一切的皇帝只是冷眼嘲弄地看着;而他的直系亲属,财相傅潜一手策划了他的死亡,或许还要沉浸在复仇的快感当中。 至此,傅醒沦为奴隶,卡罗尔关押恒星监狱,许恩身死,就连财相也在无形中遭到可怕报复。当日伤害容幽的所有人,从主谋到从犯,没有一个可以善终。 第70章 皇后 几个月前, 容幽因为授勋来到帝国中心, 兴致勃勃地想要查明自己的身世。现在身世已经明朗,但他的内心却没有因此释然。 他发现自己亏欠了很多人,且亏欠了很多,尤其傅宇和白瀚两人为了他的生存而付出过这么多、这么久。可是,两个当事人都已经去世了, 傅宇唯一的儿子就在昨天死于皇宫中, 再也没有办法可以进行报答。 病床上的帝国皇帝也快要死了, 从气味上就能感觉得出来。一场红晶战争过后, 举国欢庆, 唯有远征归来的人们在一一腐朽。 容幽怅然若失,说:“这个公爵的位子,我不想要,你收回去吧。我要回S169星系了, 虽然那里是个战争星,但我过得很习惯, 我回去后会隐姓埋名, 做个普通的驯龙师……” 说到这里,他忽然又停住了, 自嘲道:“也不对,你们不会让我回去的。那就随便吧。” 知道了这么多秘密的容幽,又是和晶后做交易的关键牺牲品,无论怎么想也不可能会被轻易放离帝国的中心。 明亲王看得出他的心情,起身走过来, 一手搭在他肩上,说:“既然话说完了,这就走吧。小幽今后跟着我,你应该都明白。”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说:“都走吧。” 话音刚落,他沉沉地咳嗽了起来。似乎是体征发生了什么变化,人工智能发出“滴——”的一声警报音,但皇帝自己又抬手掐掉了。 容幽欲言又止,终于没说什么。 在他们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听到身后的皇帝虚弱地说:“阿娴就住在轻语湖边,去看看她吧。” 出了十字宫,容幽还没有回过神来,差点是被明亲王抱着放进车里。 有一段时间,车就停在宫殿前没有动弹。谛明耐心地等了很久,目光茫远地停在皇宫远处的山峦间,一会儿后伸手轻轻抚摸容幽的碎发。 容幽想得出神,被他一摸就顺势倒了过去,额头靠在谛明肩头,小声说:“我可以去轻语湖吗?那个在哪?” 谛明先下了指示,人工智能便将车导航起来。接着他说:“轻语湖在皇宫外,有一段时间路程,你可以休息一会儿。” “皇后是叫容娴吗?”容幽看起来竟有些紧张,这是他在面对皇帝时都没有的,“我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容幽说着又动了一下,更舒服地斜靠在他身上,姿势已经是完全依赖了。 明亲王的嘴角带着笑意,抱着这个大孩子说:“皇后是叫容娴,也是龙血皇室成员,不过无法化龙。红晶战争前夕,她就跟着皇帝做战争动员,然后又随军出征,也是个能打仗的小美人。” 听到这里,容幽咂了一下嘴,露出憧憬女神一样的表情。 谛明又道:“战争过后,她和皇帝彻底闹翻,不肯回皇宫居住。但帝国皇后的住所也不是她可以自行决定的,便只能折中,住在帝星的另一面上,连个侍女也不肯带。后来皇帝想要求得她的谅解,便令人在她的住所边上种植了一片卡斯诺尔花海,这花的花语是‘原谅我’,皇帝生怕她不知道,还特地命名叫‘轻语之地’。不过,皇后没有去看过花,顺便还找人把整个花海铲了,鲜花卖了后拿去慰问红晶战后老兵,原地留下一片黑土,次年又全都铲了,又隔年干脆挖了两米深,彻底变成了湖,皇后说这叫‘轻语湖’,皇帝便捏着鼻子改了。” 容幽听得傻眼,抬头看看导航地图,上面工工整整写着“轻语湖”,突然有点想笑,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啊?” 谛明道:“因为最开始铲花卖花,都是我借她的人手。” “那皇帝肯定被你气死了。”容幽笑了起来,又与有荣焉地说,“还是我妈妈厉害,太厉害了。” 说完,他又安静了一会儿,眼眶隐隐泛红。 轻语湖是个很漂亮的地方,背靠着一片绿草如茵的山坡,一排白色的栅栏整齐地码了一个圈,湖就镶嵌在栅栏里面。湖面上飘着一只纯木头的小舟,舟后面跟着一排白色的鹅,穿梭在零零星星的绿藻当中,对意外的来访者毫不关心。 栅栏边上延伸出一条小路,笔直通向一座尖顶的两层小屋,这屋子看上去更像是农场主的住所,旁边还带着个小仓库。 容幽心不在焉地下车,然后就被一只小母羊给咬住了衣袂,顿时不知所措。他扯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结果激起了母羊的逆反心理,母羊开始低着头用两个圆溜溜的羊角顶着容幽的腰,顺便开始咀嚼他的衣角。 容幽求助地回头看去。 明亲王笑道:“皇后养的羊,别看我,你不如大叫一声‘救命’试试。” 容幽试着走了两步,那母羊寸步不离地跟着,差不多快把衣服下摆给嚼烂了。容幽无奈,说:“小明叔叔,你不爱我了。” 这下轮到谛明没法了,看了一眼母羊,精神力一放。母羊被吓得一声惨叫,哆嗦着四条细腿狂奔着走了。 这动静惊动了屋内的一条狗,犬吠声大约又惊动了轻语湖的主人。 一名看上去只有四十来岁的女性推开门,站在房前看了过来。她穿着件带花的长裙,盘着头发,看不出有什么皇后的架势,但也有一眼即明的高贵气息。她长得和皇长女容昭非常像——或许说反了,总之她眉毛英挺,嘴唇却丰润柔和,目光炯然有神,又有点像容幽那般,带着寒露般的忧郁。 小黑龙一眼就认出了亲妈,顿时两眼泪汪汪,说不出话来。 皇后也看见了小儿子,呆立了半晌,说:“明叔,这是哪家的小孩……怎么长得这么喜人呢!” 皇后管明亲王叫“明叔”! 容幽顿时超级无敌囧,很想把脸埋在沙坑里再也不拔出来。 谛明从来没告诉过他!居然还任由他接着叫“小明叔叔”!这个人怎么能这么坏,这么厚脸皮! 谛明但笑不语,像是看见了想要恶作剧却砸了自己脚的小孩,笑容里带着说不清的揶揄和宠溺,一边还假装没事道:“怎么了小幽,先进去再谈吧。” 皇后一脸茫然,先看看容幽,又看看谛明,接着又看看容幽,说:“明叔,这么久不来看我,原来是有家事啊。这是你家的小朋友?” 她推开门,谛明便拉着容幽进去,一边道:“这是你儿子容幽。” 开门见山! 此话一出,容幽一下子腿软,回头去看皇后——对方的表情竟然一模一样,腿一软靠在门柱上,下意识地来看容幽。 母子俩对望了片刻,皇后声音发着抖,道:“傅宇……把孩子带回来啦?” 容幽心弦一颤,稀里糊涂地说:“不,我……我是来授勋……许院长……不是……傅宇他……” 谛明叹了口气,说:“说来话长,小幽,先坐吧。” 然而落座之后还是手足无措,皇后猛地又站起身,说:“我去给你们倒水。” “谢谢……”一句超级简单的话,容幽说得百转千回,半晌才出口,“……妈。” 皇后倒水倒了二十分钟,十九分钟在躲着小声哭。 容幽躲在明亲王的怀抱里也想哭。 后者哄道:“这有什么哭的,小幽,千万别留下来吃你妈做的饭,到时候才有的哭。” 容幽:“……” 这老青龙根本、完全、一点也不理解正常人的家庭和亲情,这些龙就没一头能理解的! 容幽咬牙切齿道:“小明叔叔,我妈妈也叫你‘叔叔’,你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 谛明道:“辈分不重要。我也不是她的叔叔,看着她从小长大而已。” 容幽道:“很重要!我日了我妈的叔叔!” 谛明道:“听上去还不错。” 容幽彻底抓狂,抱着明亲王的腰,很想把他搓圆捏扁、暴捶一顿。 但这时,皇后走了出来,给他们倒了水。 容幽立刻又坐直了身体,知书达理、温文尔雅地说:“谢谢。” 皇后捂着嘴笑,红着眼眶,又说:“二十年了,你这个傻孩子,妈一直想着看一看你,但又想着你不要回来才好。你要是非得冒险回来看我,我还得给你打出去才成。船票和狼牙棒子年年都备着,幸好你从没有来看过。这都已经什么时候了,妈都老了,你怎么还要回来作死?你回来,老玄知道吗?” 明亲王道:“方才从皇帝那里回来,你可以放心,我会护着容幽。” 小黑龙于是也垂着头,将自己的人生经历一一跟亲妈交代,从孤儿院的许院长,说到被白瀚收养后的童年,再说到现在住在小明叔叔家里。 皇后听完,轻轻叹了口气,道:“傅宇没有骗我,我的小黑是个好孩子。” 容幽问:“傅宇……和您联系过吗?” “哪里有联系过,只是悄没声儿地写了首诗,用的是他母亲的笔名,隔了好几年才传到帝星上来。”皇后说,“人人都看过,人人都没疑心,也就我心里知道,够了。” 她递出一张信纸,是她抄写的一首小诗。 那是容幽知道的小诗,他一直以为是白瀚写的,用了个奇怪的笔名,发布在网上时波澜不惊,谁也没有注意过。小诗写的是一颗很小的蒲公英的种子,本来热热闹闹地和兄弟们挤成一团,被风一吹却散了,他随着流水飘零天涯,一直没能落地生根,却有看着年轻的种子长成新的结实的蒲公英。 小诗里还化用了古龙魂帝国的诗句,蒲公英的种子说:“我亦飘零久!二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第71章 夜谈 往事聊一聊, 没有什么伤痕不能在家人的怀抱里愈合的。往昔所有的苦难和坎坷, 在经历过去之后,也仿佛没有当初那鲜血淋漓的痛楚了。 皇后抹干净泪花,又说:“回来了就好,小幽,顺便看看你妹妹吧。” 妹妹?!软绵绵、香喷喷、萌萌哒的妹妹!容幽从小到大幻想过无数次要如何疼爱的妹妹? 容幽霎时间震惊, 手足无措道:“我……我今天来得太匆忙了, 我什么都没有带。妹、妹妹喜欢点什么?我下次补上行吗?” 皇后优雅地伸手捂着嘴, 慈祥地笑道:“礼物不必带了, 小幽, 你妹妹喜欢牧草。” 容幽一脸懵逼:“牧草?” 皇后挽着他的胳膊,到阳台上道:“看,小幽,你妹子小浅儿, 今年又长了三斤膘。” 清风徐徐,容幽面无表情, 看见那只嚼烂了他衣角的小母羊正在草坪上“咩咩”地叫。 亲妈又抹了抹眼角, 欣慰地说:“你们兄弟姐妹四个总算是齐活了。妈这辈子没别的念想,就想凑齐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四个萌物, 人生也是无憾了。” 母子俩在阳台上站了一小会儿,一辆悬浮车一骑绝尘地来了,从上面下来的是皇长女殿下。 容幽被亲妈使唤着去开了门,一眼就看见了亲姐姐容昭穿着条一个模子里做出来的长裙,戴着顶羽翎花帽, 雪白的手套长及手肘,看上去仿佛是来郊游的贵女,和这绿草如茵的轻语湖说不出的匹配。 容昭上来先道:“妹妹呢?” 皇后说:“在湖边玩呢。昭儿,来见你弟弟小幽。” 容幽又是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马上被开门见山地捅明了身份。 姐弟两人对视了片刻,容昭的反应和亲妈一模一样,震惊地后退了一步,仔细看了看容幽,忽然笑道:“难怪,难怪!我第一次见你,总觉得那么面善,气味又像是很熟悉似的,当时还只以为是迷竹的味道影响了,没想到……你居然就是小弟……” 一家人围着炉子坐了。 明亲王老神在在,被皇后安排在最内的座位——属于长辈的位置上,自顾自喝着茶,看着这眉宇间互相像了六七分的母子三人。 皇后左右看看,叹了口气,说:“日子怎么就过得这么快。早些年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姑娘,比你们都小,整天追着明叔跑,怎么一眨眼,连幺儿都这么大了呢。” 她的重点显然在感叹岁月的流逝,然而容幽这时候满脑子都是辈分问题,越想越悲愤莫名,伸手在桌子底下,默默地掐着明亲王的手。 谛明不动声色,道:“嗯,我从没见过那么讨人厌的龙血小孩。” 皇后眉毛一竖:“我也从未见过您这么讨人厌的长辈!” 皇女撇过脸,默默地叹了口气,用眼神对容幽示意道:不用担心,咱亲妈一直是这样的。 然而等她仔细一看,容幽竟然也有点兴致勃勃,问:“妈,你们很早就认识的吗?” 皇后说:“是啊,我自小进宫,明亲王就已经是王爵了,只是先皇帝听他的意见,没有下旨昭告过天下。先帝爷是个仁慈的皇帝,到了晚年间,自知时日无多,让我进宫自行选择要不要订这个婚,又想嫁哪个皇子。那时候我是十来岁的年纪,头一次看见明亲王,吵着闹着要嫁……” 容幽表情越来越囧,回头看看谛明。 谛明咳了一声,自我辩解道:“你容家的人一向奇怪,见人从来不以气味分辨,只肯看脸,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一句话说完,在场三个姓容的个个都以为在说自己,全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皇后脸皮最厚,又说:“后来知道明亲王是长辈,我就心不甘情不愿地选了老玄做丈夫。本想着做个闲散的米虫,哪知道又成了皇后……早知道如此,当年就找个漂亮的小姐姐嫁了,做这个皇后也没什么意思。” 容昭无奈道:“妈,别闹了。你也不喜欢女性,无非是气一气父皇罢了。” 皇后说:“闺女啊,你什么时候领个漂亮的小哥哥小姐姐回来?” ——啊,这个年头,做父母的除了关心孩子们的终身大事,就真没有别的话题了么? 容幽一边装作唏嘘,一边美滋滋地看着亲妈,心里觉得这唠唠叨叨的关怀极是贴心,让他很有种将谛明捧上去献宝的冲动。 而容昭则不说话了,回头看了看容幽,祸水东引道:“我都这么多年了,您也一直知道情况。小幽才是刚回来的人,怎么不问问小幽?” 容幽自觉低头,道:“咳,有时间我会带他来看看的。” 皇后道:“谁家的小姐,还这么害羞呢?” 容幽一边心想“是个讨人厌的坏叔叔”,一边无比违心地说:“是个……帅气的小哥哥,您一定会喜欢的。” 明亲王先听得侧目,捧着那茶杯在掌中转了半圈,笑得很是风流。 因为许多年从未见过面,皇后想将容幽在轻语湖留住个几天。 谛明道:“既然如此,我也住几天吧。” 皇后道:“您来住个啥!怕不是要把整个亲王府搬过来,要不然您哪忍得了我这里粗茶淡饭!” “粗茶淡饭不提,”明亲王说,“你不要亲自下厨就可以了。” 皇后说:“我当然要给小幽亲手做饭,可怜幺儿长这么大,都没尝过亲妈的手艺……” 小黑龙两眼泪汪汪,使劲地点了点头。 他一点头,谛明就没话说了,看了他一会儿,难得叹了口气道:“为了小幽,也就罢了。” 皇后百思不得其解,问:“您到底在这里住什么呢?小幽是我幺儿,我想和他私下里多说几天的话,也不方便给外人听。” 谛明道:“我算是外人?” 皇后理所当然地点头。 容幽本能反应地摇头。 母子俩对视了一眼,容幽战战兢兢,暂时还没想好办法跟亲妈坦白自己日了她叔叔的这件事。 明亲王已经滴水不漏地说:“皇帝的心思还难琢磨,容幽留在帝星是有危险的。我留在这里,皇帝便不敢轻举妄动,你对此还有什么意见?” 皇后怔了一下,许久后才点了点头,说:“姜还是老的辣,明叔费心了。” 小黑龙心想:亲妈,您把儿子卖给怪叔叔,顺便还在感谢他呢…… 半夜里,皇后硬是将容幽留在她房间里。 亲妈做的那顿晚饭咸得容幽半夜起床三次找水喝,终于把她也给吵醒了。 母子俩再也睡不着,干脆一起趴在阳台上,磕着同一盘瓜子,一边聊些鸡毛蒜皮的往事。 皇后说,当年明亲王在宫里也是一道风景,那会儿他比现在要冷得多,像个冰雕一样,根本就不像现在一样回笑——虽然说,现在也是以嘲弄、淡漠、傲慢的笑容居多。 容幽说:“真难想象啊……” 小明叔叔在他这里的形象,一直是个腹黑、优雅、狡猾的亲王,他的笑容总是让人印象很深刻。容幽随时随地都能想象得出来,他真的开心的时候,眼角有很细的笑纹。 自从他们和好以后,容幽看见笑纹的时候更多了,让人想一想都觉得很自豪。 皇后却说:“那会儿的明亲王像刚从冰封行星里长出来的,不但冷,而且不问世事,对什么都兴致缺缺的样子。也就我当年那样的小姑娘比较犯贱,就喜欢这种不搭理人的调调。那时候满宫的小姑娘都是聊他的,可惜没一个能聊得出他是什么身份;即使到了现在,我也就是喊他一声‘明叔’罢了,要真问起他的身份血缘,我也是不知道的。” 其实到了现在,容幽也不是一个在意身份和血缘的人了。而且说实话,神龙皇室代代都在玩血缘游戏,皇后容娴本人虽然不能化龙,因此不算是真正神龙,但论血脉也是和皇帝属于四代亲缘。在过去的神龙皇室中,也不乏有亲兄妹结婚的先例,那时还能传为佳话,因为双龙平分天下,共持朝政几十年,不管世人怎样评价功过,都始终相敬如宾。 容幽想了很久,说:“我刚认识明亲王的时候,他也很冷的,只是没有冷在明面上。到了现在,他还是有点不近人情的感觉,不过,我觉得这不是缺点啊。” “你跟妈小时候一样,喜欢某个人的时候,什么缺点都不算是缺点的。”皇后笑得很是揶揄,“不过,明叔确实已经温柔很多了,也不知道是伪装越做越好了,还是被人类社会潜移默化了,隔了几十年,竟还更帅了许多。” 小黑龙有点骄傲,挺了挺胸膛。 皇后不明所以,又道:“我的小幽也不全像是白瀚那孩子,倒是颇有几分当年明亲王的神韵。昭儿先前给我纪录片,说你参加过一场星球保卫战,还拿了战功勋章,我很高兴。明亲王虽然是冷,但当年带着你大哥打过几场仗,他对幼龙还是很好的。你也跟着他学一段时间,该出帝星就出吧,到你的领地里当个开开心心的小领主,我也就放心了。” 第72章 音乐 小黑龙在亲妈的地盘上住了两天, 由于饮食非常特别而瘦了两斤, 另外总是半夜起床喝水,脸上皮肤都透着润色。 帝星是个神奇的地方,无数能工巧匠专程设计了整个人造行星的表面风光,又凭空建立起平台楼阁。皇宫所圈起的宫殿群是暗色调的,布满了历史的霉斑;但皇后所在的轻语湖又是亮色调的, 从碧绿的草坪, 到澄澈的湖面和天空, 都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景致。 容幽颇有些流连忘返, 但他却又必须离开——帝星是皇帝的地盘, 他没有留在这太久的理由。 返程时,皇后给容幽亲自别上了星辰花勋章,要求他穿着军装合了影,还厚着脸皮要走了容幽的外套, 说:“幺儿长得这么帅,哎!我也终于到了可以对着儿子犯花痴的年纪了。” 其实她还是美丽的, 而且透着年轻人的生机勃勃。岁月并没有为难这位美人, 只是令她寒星般的双目里,多了一些怅然。 容幽跟着谛明, 皇女容昭又跟着容幽一起离开。容幽忍不住问:“妈妈她……多少岁啦?” 容昭道:“母后是18年人,算到今天是76岁。” 以银河帝国现在的平均年龄来看,她也是快要退休的年纪了。容幽说:“她看起来精神很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母后一向如此,她不会让人看见消极的状况的。当年刚和父皇闹翻的时候, 她搬出来住,一直不肯好好照顾自己,腹中的小公主就这样没了……我们也是那时候才知道的。”容昭叹了口气道,“后来母后便对此耿耿于怀,她觉得父皇害死了小儿子——也就是你,她自己又好像害死了小女儿,那个时候她是特别痛苦的。可惜我当时太小,什么也不懂,就看她住在轻语湖,每日里粗茶淡饭,送过去一个侍女她也不肯要——大哥说,她既是在惩罚父皇和自己,也是在为他们两个人同时赎罪。” 容幽怔然,原来他确然是应该有一个妹妹的。 明亲王道:“她的性格和你很像,小幽。你也总是一个人逞强。” 容幽道:“她是我妈妈,你应该说我和她很像……谢谢。”然后也没有反驳他的话。 车里稍微安静了一会儿,容昭又说:“母后后来便喜欢养些宠物了。早些年她是养狗的,但那狗就算山珍海味地供着,还是在十来岁老死了,结果又是一场伤心。你看见的那只小羊是大哥送来的,做过基因改良,能活得更久一些。母后爱把它叫做小女儿,那也由着她吧,她是心里难受,看什么都像是自己弄丢的一对小孩。” “她什么也没和我说……”容幽呆呆地想了一会儿,表情有些心疼道,“她还是很爱皇帝陛下的吧?” “先帝很宠爱她的,当年还任由她挑一个皇子嫁。如果不是真的喜欢,她怎么会毫不犹豫地跟了父皇呢。”容昭道,“她偶尔说什么年轻时候喜欢明亲王的话,你听一听也就罢了,少年时候的倾慕和夫妻之间的爱毕竟是不一样的。她开这样的玩笑,无非是想宽慰我们这些旁观的人,真要是不介意了,又何必要在轻语湖一住二十年?我回回来见她,她是不肯回宫看父皇哪怕一眼,却也不肯离开帝星哪怕一步,这二十年来,连你的名字都不敢多提……每次闲话当年的往事,也是从来不讲父皇的。” 容幽想了很久,仿佛能明白皇后的心情,她当年又能如何呢? 一步错,步步错。皇帝一个人的一念之差,甚至不需要多说一个字,就造成了多少家庭的破裂。 这回离开帝星时,一架复古马车停在港口的皇家通道门口,慢慢驶向容幽这边。 车窗后的帘子撩开了一些,露出半张苍白而俊美的脸—— 容幽呼吸一滞,认出来这是皇长子昆尼希殿下,本名容青。当年容幽在G02星的时候,总在新闻里看到这位殿下慷慨激昂的征兵演说,以至于他一出现,容幽就有些忍不住立正行礼。 当时的容幽,怎么也不可能想到,只隔了一年不到的时光,皇长子竟然会亲身出现在自己面前。 容青先向明亲王致意。 谛明点了点头。 容幽看出他的态度比较和缓,可能是因为容青到底是跟着他打过好几场仗的小龙——明亲王,或者说青先生,在对待神龙幼崽的时候明显比对待人类要温柔多了。 随后,皇长子便看向容幽,说:“事情我都知道了,早些天授勋仪式之后来找你的人,不是我派去的。你应该也已经知道了,我不便多说。容幽,你要保重自己,我能力微薄,能帮你的不多,这封信你先收着。” 容幽接过他递来的纸质信件,期期艾艾地叫道:“哥?” 皇长子微微一顿,冷峻的脸上出现了一丝难掩的笑容,说:“这个弟弟可比妹妹要可爱得多了。” 皇女冷眼晲了过去,皇长子便咳了一声,撇过脸去。 容幽一下子双亲俱全,还多了一对哥哥姐姐,很有种突然变成亿万富翁的满足感,说:“谢谢哥。” 兄长大人明显听得非常高兴,又说:“可惜现在不是时候,小幽。边境又有叛军,我赶着去平乱,等来年春天回来,我带你去我领地上。听说你拿了星辰花的勋章,想必对兵器已经认识很深了,哥最近在研究新式粒子炮,你不如也跟来验收测试。” 男人对热武器的热爱是永无止境的,容幽迫不及待地说:“好,我一定去。” 皇长女这时有些不服气,说:“去就去吧。小幽,我也有好东西给你看。你知道朱雀人是出了名的好看又好欺负,我最近邀请到一支乐团来我宫里,我们一块儿绑架一个好好欣赏……” 和银河帝国其他民众意愿,容幽也是无脑仰慕朱雀人的。这导致他刚听到前半段,就先做了反应,兴高采烈道:“我的天,这也太好了!” 皇长女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说:“小幽,你也很会玩嘛。” 容幽还没来得及解释,一直坐在车里假装隐形人的明亲王突然咳嗽了一声。 ——完蛋了,都让小肚鸡肠的明亲王给听见了。 容幽追悔莫及,忙不迭道:“谢谢姐!欣赏欣赏音乐就够了,别的真不用了……” 然后,这天终于回到明亲王的地盘上后,容幽一脸懵逼地看着谛明给他弹钢琴。 明亲王从来没有展示过他会这种古老的乐器,但是他的造诣是炉火纯青,就和他从来不轻易展示的素描技术一样,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他弹的是一首轻快的小夜曲,开头欢快而风流,到中间缠绵悱恻,接近末尾时又开始激烈地奏响,三重乐律此起彼伏,交织出一片繁盛的意象。其实第一个小节刚刚过去一半的时候,容幽就已经彻底被征服了。 容幽一边听音乐,一边看美人儿,感觉耳朵和眼睛快要齐齐高潮了。 橘红色的灯光是暗的,也是暖的,照在明亲王身上,让他莫名年轻了好几岁,也像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一样,为了宣示所有权而做出幼稚的选择,非要拿到胜利才肯罢休。 弹完了一首,容幽一脸陶醉,说:“好听好听好听,安可安可安可。” 谛明将袖子微微挽起,在琴椅上直起身,似笑非笑道:“和朱雀人比如何?” 容幽一边心想“我又没去过朱雀人的演唱会我怎么知道啊”,一边说:“当然是我家小明叔叔最棒了。” 谛明侧过身看他,一手轻轻搭在光滑纯黑的扶手上,在黯淡灯光下,很像是吸血鬼伯爵在优雅地打量着自己的猎物。 这一幕让容幽莫名地狼血沸腾,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直接扑上去。 两秒后,容幽最后放弃了这个念头,实在是因为明亲王看上去太高贵优雅了,现在好像不太适宜做些破坏气氛的事情。 然后谛明道:“喜欢这个?你过来坐,我可以教你速成。” 容幽走过去,感觉谛明站在自己身后。 容幽等着他开始教学,于是明亲王道:“音乐最重要、最本质的东西,首先是节奏。来,我教你。” 谛明抓着容幽的手,将它们放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就这样从后怀抱住了容幽,又道:“调整一下坐姿,把脚踩在踏板上。” 容幽刚听话地照做,身体忽然微微一颤,小声道:“哇,真的吗?我我我我我们能不能换个地方,这样我很紧张……” 谛明低下头,嘴唇贴着他的耳垂,说:“放松。” 下一刻,容幽就说不出话来了,手指用力地曲张了一下,身体也绷紧了。 谛明道:“专心听课。” 过了一会儿,容幽弓起身子,手肘整个支撑到了琴键上,使得钢琴发出一声巨响,人也回过头,喘息道:“唔,不行……声音……太大了……” 谛明嘴角勾勒出一道弧度,眯眼道:“没关系,这说明你弹奏得很有激情。” 然后他果然身体力行地教导了容幽如何速成钢琴,并且两人合奏出了一首节奏感极强、又饱含激情的进行曲。 就是钢琴得清洗一下了。 第73章 领地 容幽再次深刻反省了一下自己, 为什么那么多次都正中敌方美人计, 但是每次来不及反应过来……小明叔叔他也是龙啊!龙性本淫啊!他压根就不是表面上那种清心寡欲遗世独立的仙人样啊! 最最最过分的是,明亲王他淫完之后,还能继续仙风道骨地过他的退休老干部生活。除了甜食之外,他衣食住行样样都非常死板,基本上全听从人工智能的安排。 这让容幽想起一个很古老的笑话:帝国最有权力的人是谁?不是皇帝, 是给皇帝安排行程的人。 地位高到一定地步以后, 时间就变成了一种贵重却又不稀缺的资源。贵族们有些会经商, 但这属于拿时间来换钱, 往往被圈子里的人看不太起;有些贵族会钻研从政, 但实际上他们的官职只和家族所在的阶级有关,个人的努力也就是用来打发时间而已;还有些人就开始吃喝玩乐,逗鸟遛狗——这既非贬义也不是褒义,真有不少琴棋书画的艺术都是靠纨绔子弟发扬和传承下来的。 但总之, 银河帝国的贵族圈以浪费时间为荣,以珍惜生命为耻。谁要是能玩出新花样, 谁就是今年的风流人物;谁要是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地工作赚钱, 那就是庸俗的异类,被物质束缚了精神的暴发户——就不能算是真贵族。 容幽会知道这一点, 最早还是在傅醒的宴会上,有两个打手专门来嘲笑他不会品酒。那会儿他还以为这只是鸡蛋里挑骨头,但后来他发现,要在帝国中心体面地生活,你都要有几个必备技能, 分别是:喝酒,狩猎,玩各种聚会游戏。 如果不会这几点,就算你有着子爵的位置,老爷们也不喜欢搭理你。 但是……如果你有一个公爵位子,那事情就大大的不同了。 整个帝国千亿人口里,能拥有爵位的不到0.01%,而爵位又要分三六九等,从伯爵开始往上就是上等的爵位。至于公爵……自古就一直是神龙皇室的亲戚才能拿得到,而且得是很受宠的那种。比如说,在容幽之前受封的某位大公,他妈是先皇后的亲妹妹,他爹和政相是义兄弟,他还有个姐姐嫁到了星灵人那里和亲,差不多也是个皇后的地位——就这样显赫的关系,还是因为他爹病死在岗位上,皇帝才把他的爵位提到了公爵,算是变相的安抚了。 当然,容幽的亲哥亲姐也是公爵。皇位继承人天然就有一个公爵爵位……但是别人不知道容幽的身份啊。 容幽和他的爵位进了档案之后,一切就都变了。只是他之前一直在帝星,所以一直都不清楚。 一些人想邀请容幽参加什么什么宴会,这是非常含蓄的那一茬,多数是有爵位的老爷。 更多人则是开门见山,有想要介绍自己的女性亲戚的,有想要提商务合作的。在这些合作里面,又有多个种类,比如说,有人想要在容幽的私人领地上进行投资—— 容幽当时问:“怎么个投资法?” 对方的回复速度快到让容幽以为对面是个人工智能:“先投资两千万,由您个人进行全权支配来建设领地,明年我们再找时间去考察考察,您看合适吗?” 容幽:“……” 容幽当时就嘴角抽搐,还有这种操作? 他刚沉默一会儿,对面又小心翼翼道:“明年如果不合适,您再定一个时间也是可以的。我们这里怎么安排都行,除了金钱资本,我们还和通讯和运输公司是有合作的。先每个星系投资一个转运仓库型宇宙港,您看合适吗?” 容幽说:“我还没去领地,总得看过再说,到时候再给你回复。” 对方受宠若惊:“没问题没问题!您什么时候有空了,直接让秘书联系我们就好。” 这对话没法进行下去了,容幽干脆利落地挂给了他的人工智能。 是的,容幽也有人工智能了,是直接从帝国科研院领的,不要都不行。 在银河帝国的法律中,人工智能是作为危险的工具存在的,所以它们按照智能等级分为S、A、B、C三个等级,平民最多最多就只能买C级的人工智能,充其量做个家务活。身为平民的话,无论你有多少钱,上天入地也找不到一个B级人工智能来做秘书,这就和帝国对军火的把控一样严格。 但是身为公爵,要是愿意的话,无论向哪个人工智能研究院吱个声,马上就能得到最新最尖端的技术支持。容幽本来是可以拿S级的人工智能,但那个等级已经和人类几乎别无二致了,容幽觉得使唤这样一个“人”相当变扭,便特地要求了一个A级——和明亲王的人工智能伊西多一样的等级。 容幽给自家的小人工智能起了个名字叫雅典娜,又把她的形象选定了一位冰山御姐。 谛明全程看着,最后道:“小幽,我看不出你还会喜欢这种类型。” “……其实我只是随机了一个!”容幽打了个哈哈。 其实容幽心里已经进行了300次博弈,最后才选了冰山御姐形象的。首先,他不能选个男性,人工智能不管什么形象都很美型,某个小肚鸡肠的亲王肯定要吃醋;其次,他没法选温柔的类型,他对温柔女性的全部了解是源于女装大佬黎耀和早些年对亲妈的幻想,使唤这样的人工智能他自己会觉得很变扭;最后,冰山类型有个好处,他可以很轻易提醒自己这是个机器人,不是真人。 即便是A级的人工智能,在情感智能上也已经很像真人了。从某种程度上说,说不定比霜楼都更真一点。起码它会知道主人什么时候是在说反话,而反观霜楼将军……嗯。 有了人工智能雅典娜,容幽先有了能力,可以快速地将自己刚拿到的领地资料给过一遍。 皇帝给了他一百个恒星系,都是在仙后星群当中的,差不多直径有个二十光年。这片领地有一面和皇女容昭的一片领地相比邻,另一面则挨着一片无主的星域——在银河帝国,这种地方的收入一般就直接上供给皇室了。 本来想一眼扫过的容幽有点吃惊,说:“没分配的星域,还有交接没完成的星域,税收就全归皇室,不充国库的吗?” 明亲王道:“领地税才会归国库。像这种处于过渡期的地方,皇室一贯是钻空子,多找点收入。” 他说的领地税容幽刚才也看过了。比如说在公爵的领地上,容幽可以制定流转税、所得税、资本税还有人口税四个种类。税率虽然都有上下限的规定,但是领主把地面刮掉三米还是没问题的……所有这些税在进容幽的小金库之前,会扒掉两成进国库,这叫做领地税,剩下的钱帝国就不会管了。 容幽让雅典娜算了算这些过渡期地方的收入,一看后就有点咂舌,道:“这么多钱,皇帝是富得流油啊……” “正相反。”明亲王闻言就笑了笑,“他穷得揭不开锅。当年夫妻两个吵一场架,皇帝想种一片花海,他是问财相借的钱;皇后想挖个人工湖,她是问我借的人手。你以为他们能有什么钱?” 容幽目瞪口呆,说:“钱都干嘛去了?难道说是养两万多个龙血亲戚?” 明亲王道:“多半用来修缮和维护皇宫了,六千年积攒的老古董排满了整个帝星,你觉得每年要花多少钱?至于皇室龙血成员的月供,一直是国库负担的,去年吃空了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一。” “这个比例也太可怕了吧!他们是吃金子长大的吗!”容幽怒道。 明亲王一本正经道:“吃金矿的倒确实有,仗着种族优势天天啃稀有矿石。你如果想见他,我可以召他过来表演一下。” “……” 容幽彻底无语,感叹道:“真的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情况迟早得改革,不然我看帝国的财政就快完蛋了……” “这么多年,财相和政相一直在试图改革。这一桩事业拖死了快五代财相,到现在才刚刚有一点眉目。”明亲王又道,“你倒不用担心这个,我养你就是了。” 容幽一脸幸福地横着倒了下来,靠着他舒服地调整了一下睡姿。 过了一会儿,容幽看雅典娜的报表看得眼冒金星,道:“怎么这么多事儿……人事,律法,税收,驻军,贸易,外交……啊我这个月都看不完了!” “不着急看完,也不必真的看完。”谛明说着,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将小黑龙摸得很是熨帖——容幽主动往他掌心里蹭了蹭,感觉头疼好了不少。 明亲王这时又说:“还记得你哥给你的信封吗?” 容幽一下子想起来这个了,昨天回来时他们玩得太高兴给忘了…… 现在将信封再拆开来,容幽发现上面记着个名单,看了一会儿,说:“我哥好像给我送了一个顾问团。” 明亲王点了点头,微笑道:“想到一起去了。小幽,你现在要学会领导别人了。” 容幽说:“我会的,谢谢,我也是做过将军的人,别忘了我的星辰花勋章。” 谛明笑容加深,捏了捏他的脸,说:“你想错了,小家伙。不是身先士卒,也不需要鼓舞激励,你只需要先学一招,就可以天下无敌了。” 容幽深吸一口气,做好心理准备后,问:“是哪一招?” 明亲王道:“拿支票垫一下咖啡杯。” 容幽:“……” 明亲王又道:“如果不行,就用电磁枪点支烟,和颜悦色地请他重新考虑。” 容幽:“………………” 冲击力太大了。 这个人到底是怎样做到用宴会致辞般的优雅口吻说出这种可怕台词的! 第74章 领主 龙卫三上的冬季终于到了尾声, 无论是社交、工作还是娱乐都像是进入了迟缓期, 许多人开始闭门谢客,享受着一年当中唯一的一段独处时光。 别人是独处,容幽是两人世界。 他被小明叔叔按在家里,结结实实地补了一个月的领主课。 从政治到军事,从律法到民生, 再从税收到基建, 总之关于领地的方方面面, 只有容幽想不到的, 没有明亲王教不了的。一个月下来, 容幽感觉自己的三观脱胎换骨,再也回不到当年纯洁的小少年时期了。 这期间他还亲身体会了一下做贵族老爷的感觉。 有一天早晨,容幽突发奇想,怀念起了G02星上某种朴素的面饼食品。他只是随口跟他的人工智能雅典娜一提, 到了晚上就吃到了这顿让人怀恋的宵夜。 容幽当时差点天真地以为是龙卫三上有什么特产店,然而仔细一问雅典娜, 才知道这是特别从S169星系运过来的。整个过程是先把消息从超光速通道传过去, 然后亲王府某个二级管事挑选了个驻S169星系的负责人,该负责人在一个小时内对比分析后挑选一家老店, 再全程特购原材料,无数双眼睛盯着面饼出炉,立刻锁进原子储存柜里,由一支精锐侦查队护送着走黑洞通道,抵达龙卫三后再专人检测, 试过各项指标之后端上他的饭桌。 容幽:“……”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我居然能成为这种故事的主角……太腐败了!太奢侈了! 这件事直接导致容幽彻底戒掉了他吃夜宵的习惯。 顺带一提,小黑龙到了成年期之后,饭量逐渐就减了下来,他也不太爱吃夜宵了。 这让明亲王还有点怅然若失,说:“小幽晚上也不吃甜食了,也不喝酒了。当年明明那么可爱一个,半夜直愣愣撞过来叫我牛排……” 容幽怒道:“不要再提我当年的黑历史了,牛排叔叔!你那时候一天到晚就知道欺骗小孩,良心都长到哪儿去了!” 谛明再次发挥了他假装听不见的超级能力,自顾自说道:“当年你看着我说话的时候,有时还会结巴;我碰一碰,还会脸红。” 完全听不下去了!容幽终于恼羞成怒地扑了过去,硬生生将这个讨人厌的明亲王捂上了嘴。 时间走到年末,某个银河帝国的固定大朝会的早晨,从银河系各个角落陆续赶来的官员形成一股洪流,轮流停在帝星的固定轨道上。其流量之大,从龙卫三上都能清晰看见,简直就像是环绕帝星的一条陨石带。谛明身为唯一的亲王,当日也是很早就起来,换上正装准备出席。 虽然小明叔叔最近精神一直很好,但容幽还是有点担心,问:“这个朝会持续多久?” “如果连续超过二十小时,会有中途休息。”明亲王道。 容幽道:“连续……20小时?!这是把官员都当牲口看吗!!!” 谛明笑了起来,亲昵地捏了捏容幽的耳垂,说:“强度不会很大就是了。我会坐在皇帝左手边,玉阶前会有保护用的帘幕,到时还可以直接走了回来陪你玩19个小时,再偷溜回去……” 容幽嘴角抽搐,说:“小明叔叔,你是不是今年七岁,哪有开会到一半就吵着闹着要回家的?” 谛明道:“我只是这么说说,倒没有做过。” “好好工作啊,你还得养家糊口。”容幽调侃道。 谛明说:“今年真的想这么做。” 容幽:“……” 谛明道:“唉,春宵苦短日高起。小幽,我能不能把你揣在口袋里,一起带去大朝?” 哪有这么好的美事!容幽这一刻真是特别想使劲掐他的脸,让他赶紧清醒点。然而左看右看,明亲王长得太好看,让他委实下不了手。 谛明又调戏他道:“我发现做亲王没什么意思。我要是带着你私奔走了,锦衣玉食都没有了,你还爱我吗?” 容幽抓狂道:“锦衣玉食不必,但是工作还是不能不去。就算不做亲王了,这点出息还是要有的吧!” 谛明说:“真可以没有?试试看今天把供暖停了,你晚上恐怕要主动来上我的床。” 容幽马上怂了,说:“我……老实讲,我觉得生活的基本要求,一天三顿、水费电费总还是要有的。” 谛明听着就笑了,说:“要求这么低,看来白瀚养你的时候还挺艰苦。” “艰苦肯定是没有的,你别看我现在英俊潇洒,我童年其实很白胖的!”容幽想了想,又说,“要是能和我养父多过几年,一天两顿也可以。” 明亲王就听着,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 容幽叹了口气,又说:“要是和你的话,每天给个窝窝头就行。” 他的无奈如有实质地体现在语调里,似乎是真的开始考虑要过一贫如洗的私奔日子了。 明亲王闷笑了起来,揽着他的肩膀,问:“多大的窝窝头?” “这你也要克扣我么!”容幽佯怒道,“拳头大!不能再小了!” 谛明凑到他耳边,说:“想什么呢,这还不至于。” 容幽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就听明亲王说:“实在穷了,就把霜楼卖了,少说能值一个亿。” 容幽:“………………” 他也认识霜楼将军这么久了,这可能是他最同情霜楼的一次。 小明叔叔去工作了,大侄子一个人留在家中实在无聊,便出门想拉个练——这还是他在军中沾染的习惯。 他本来是想去找傅定,但现在两人的立场已经泾渭分明。在星辰花大公的册封下来之后,容幽是跟着谛明的车驾出了皇宫,所有人都瞬间默认容幽是明亲王的人了;而傅定天然站在他父亲财相那里,即便有心上门拜访,还得要过亲爹那一关。 而容幽自己本人的出行也不再那么简单了。按照上等贵族们约定俗成的模式,他每次出门都必备整整一车人:一个司机,半打保镖,一个私人秘书,一个贴身侍卫,一位事务官,一位翻译官。前后固定有车开路。根据需要,人工智能还会随时调遣两个以上的侍从,主要负责端着容幽的茶杯,拎着容幽的钱包,捧着备用的衣物,等等等等…… 总之,容幽自己连一根手指也用不上了。 他大摇大摆地去到哪里,该地还要有一个负责人出来迎接,到时候就是标准的前呼后拥模式,哪怕容幽是一颗乒乓球,他也能端端正正地被摆在金字塔尖儿上。 容幽刚下车走出两步路,马上觉得头皮发麻,把身后跟着的人全都喝停了。 “全部不准跟来,我有私事要做。”容幽肃容道,“敢跟来的人,我就默认为侵犯公爵本人隐私了。” 话音落,所有人恭敬地低下了头。 容幽一刻不停,快步就跑开了。 一边跑,他一边忏悔,这个一本正经地说瞎话骗人的本领,大概、也许、似乎、好像,他是跟明亲王学的。怎么不知不觉,自己就已经用得这么纯熟了呢……就是负罪感太强烈了,什么时候能把明亲王那个毫无愧疚之心的本领也一并学到手就更好了! 容幽在龙卫三其实也已经住了很长时间,对附近地形很熟悉,便先绕着街区跑了半个小时,出了一点汗之后,就刚好跑到了预定的小公园里,披着外套休息。 这个时候的小公园是挺热闹的,因为这颗卫星进入了休息期,不少人就躲在这里晒太阳。公园正中央有个小咖啡花店,周围一圈大理石桌椅,行人三三两两地坐着。 容幽挑了个位置坐下,注意到有两个年轻男子正在下棋,便饶有兴趣地站在后面旁观。 有趣的是,这两个人一边下棋,还一边在聊天。 其中一个戴着眼镜的人说:“所以等了八十来年,最后来了个不过二十岁的小领主?” 另一个皮肤稍黑的人回应道:“嗯,而且听说是因军功封的公爵,归属地应该是个边境战争星系,正式名字都是个编号,我记得是169。” 容幽听到这里,突然一囧,因为发现这两人说的就是自己。 他本想悄悄离开,但这时听见他们接着聊道:“什么军功?不该啊,你什么时候听说过军功能提升到公爵衔?” “星辰花勋章。” 眼镜男便说:“哦,还是驻星部队体系的勋章,但等级也不算高,不可能给到高等爵位,应该只是个借口。这个公爵爵位给的很有意思,如果他不是刚死了父母之后继承来的余恩,想必就是皇帝陛下的私生子吧。” 某种意义上说,他的两个猜测都靠了边,这一下子提起了容幽的兴趣。 另一个人这时说:“看来老家要更难了。存仁,你年后回家吗?” 眼镜说:“看情况吧。傅家八十九公子的举荐我应该是能拿到了,等我有了合适的职位之后,回家做事想会更轻松一点。皇帝要派来什么领主都随便,如果他是个聪明的,自然知道要先扎好根基,再图后利;如果他不够聪明,我就先出面,劝说本地世家抓住他们的强势期,将领主架空就是了。” 容幽终于忍不住了,插话道:“这位领主都还没到你们老家,你们就这么肯定他一定是个利欲熏心的小人?”怎么可能会贪嘛!这位小领主就算实在穷的揭不开锅了,也还能卖霜楼啊! 第75章 谈论 容幽出声之后, 这个名叫存仁的眼镜男子就抬头看他, 打量了片刻之后,说:“你是刚从偏远地方来的吧?平时有注意看过神龙皇室的情报吗?” 容幽今天出门穿着很朴素,基本上他是怎样从S169过来的龙卫三,现在就还是怎样的打扮,因为他今天是出门晨练的, 自然是怎么舒服怎么穿, 没必要换上自己不习惯的那些衣服。聪明人可以很轻松看出他从前的生活状况, 这倒是不稀奇, 但直接推论到他不了解神龙皇室, 这就有点夸张了。 “……我是个驯龙师。”容幽说,“研究神龙方向的。”潜台词:论对神龙的了解,我比你专业多了! 存仁听完一怔,然后说:“既然研究过, 那你应该知道龙性贪婪,上到皇帝、下至普通龙血成员, 没有一个神龙是不贪的。历来这些皇亲国戚被分配各个领地之后, 根本意思就是让他们抓紧机会搜刮民脂民膏,不然以帝国对神龙皇室的福利等级, 国库本身都撑不住他们的挥霍。” 容幽道:“人有分善恶,神龙也有个体区别啊。我就知道不少淡泊名利的神龙。”比如我家小明叔叔,他除了偶尔吃个甜食,或者吃个我,基本上快要成仙了…… 存仁道:“朋友, 个体经验不能推论普遍知识。” 容幽笑了起来,他觉得和这个人说话很有意思,感觉像是当年和白瀚抬杠的时候,又有点像最初的学霸卡罗尔那一会儿。这人说话一板一眼,有些知识分子的清高,但又确实像个有真才实学的。 容幽干脆坐到了两人旁边,说道:“但科学的特点也是可证伪性,我这是在举例论证你的命题为假命题。” “也有道理。”存仁想了想说,“但我缺乏你的经历情景,现在不能给出结论。朋友,怎么称呼?” 容幽道:“我叫容幽,刚考到驯龙师,来帝国中心找人的。” 存仁道:“方存仁,仙后座飞廉区本地人,现在只是个顾问,刚考过事业编制,在等上头分配工作。” 另一个皮肤比较黑的小哥也终于开口说:“沈勉。我和存仁一样,除了没准备进政府工作,我要回家乡继承家业。” 存仁和沈勉也不下棋了,就和容幽一道坐在石桌前面,摆好三个茶盏,开始谈笑风生。 这两人是来自飞廉区的本地人,而容幽则刚好快要走马上任,去那边做他的小领主。几人都对那一大片星系极为了解,又很关心接下来的时事,于是话题就绕着飞廉区不断打转。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新领主的上任,飞廉区还有一件大事正在发生。那就是隔壁蓟草区有两个星系正在互相吞噬,上面有两亿居民急需一个地方安置,民相看起来很有将它们安置到飞廉区的意思。 这个事,早在S169星系的时候,容幽就刚好听谛明提到过,当下便说道:“灾民当然要救济,但是直接摊到飞廉区每个平民的头上,似乎也有些不太公平。” 存仁摇了摇头,说:“不,很公平,来的人越多越好。飞廉区人口不多不少,我算过每年的资源配给,刚好能容纳得下差不多一亿人。人口上去之后,很多基建就可以展开了,我认为这对飞廉区反而是一件好事。” 容幽道:“但那边对应的是两亿人,而且财政预算才三百亿,分摊下来实在是太少了。飞廉区假如要接收难民,势必要给出大量财政支出,收容所的安排也很成问题,更别提本地是否能有大量就业岗位供给……” 他刚说完,发现对面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 比较沉默寡言的沈勉这时说:“朋友,你是什么来历,你说的财政预算是机密内容,消息来源可靠吗?” 消息来自明亲王,能不可靠吗…… 容幽咳了一声,道:“我刚好偷偷看到过文件,你们千万别说出去。” 存仁主动挑开了这个话题,说:“以工代赈,救济是可行的。但说来说去,还是要看新任领主的意思,他如果不同意打开钱库,那么什么主意都不可能启动。” 作为新任领主的小黑龙此刻就感觉重担在身,愁眉不展地叹了口气。想起谛明说过的一些东西,他又担心道:“但这不止是经济上的压力。大量失业人口入境,肯定还会提高犯罪率,在那之前还得好好看一下对外来救济人口的律法有没有完善。” 对面两个人明显感觉到容幽确实就这个问题考虑过很多了,存仁说:“对待难民还是以安抚为主。飞廉区十年来的犯罪率不高不低,倒是死刑已经在实质上被废除了。若是难民犯法,政府应该还是以驱逐出境为主要手段。” 帝国的律法是全国统一,所以死刑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弃用,只能是某地政府主动提高死刑标准,让它实际上“刚好用不上”,因此除了本地人,也很难有人注意到飞廉区的实际死刑率。 容幽听得有点吃惊,说:“飞廉区的执法理念很先进啊,放弃死刑这么久了吗?” 存仁说:“嗯,你可能不知道,我们飞廉区有左右两派执政党。现在占上风的是怀圣派,主张就是恢复先皇帝的某些律法,提高死刑标准,废除更高级刑罚。” 这挺新鲜,容幽道:“那另一派就是主张保留死刑?” “嗯,另一派是鉴哀派,他们经常批判先皇帝,觉得他执政太过优柔寡断,缺乏魄力,又没能震慑邻国,才会导致当年红晶战争。”存仁道,“一派胡言。红晶主动来入侵,还能怪到先帝怀柔的手法上来?” 容幽说:“红晶也不算是主动入侵,帝国内部也有掠夺红晶资源的呼声啊。” 存仁诧异道:“你听谁这么说的?这是网民还是小报的猜测?” 容幽没法说话了,他总不能说“就是现任皇帝亲口讲给我听的”。就帝国的征兵宣传来讲,一直以来肯定是宣扬的红晶主动入侵,不可能主动揭穿己方的侵略野心。 他也突然发现,在这场对话里,他们双方的信息量是极为不对等的。方存仁和沈勉已经是含金量很高的学霸了,但他们获取信息的渠道还是极为狭窄,只能就已知的情况进行分析;而容幽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见过王侯将相,近距离接触过帝国最顶层的人物之后,他的思考角度和知识储备就非比寻常人。 阶级,有时候不止意味着金钱和权力,更多的是包括信息、思维、人脉上的全方位碾压。 像某种“我受过高等的教育,所以我比多数贵族聪明,我一定能晋升阶级”的典型思维,恰恰是平民出身的人才会有的。真正的贵族能有的资源,只会比平民一生能见到的最高等教育更为先进。 容幽打算换一个角度,和存仁两人继续聊下去,他们还约了第二天再来公园会面。 容幽感到有人能一起来开发新的思路,对自己极为有益——小明叔叔不能算,因为他全程不会和容幽进行任何争论,只会温文尔雅、悄无声息地挖一个坑,然后等容幽隔天再想才能恍然大悟。 两者比较的话,差不多一个就是和学霸讨论答案,另一个就是等着老师报参考答案。 但今天的讨论进行到一半,三人聊得白热化的时候,就被人打断了。 一队侍卫将这公园内部的人都赶了起来,还特地来警告了容幽这一桌的人,说:“我家老爷听说了你们在这里大言不惭,还有胡乱讨论朝政、非议某位大公阁下的事。他说必须要警告你们注意言辞,否则就将你们驱逐出龙卫三。” “某位大公阁下”容幽:“……”你家老爷是认真的吗? 他还没想好要不要表明一下自己的身份,侍卫已经将他们撵了出来。 存仁拍了拍袖子,颇有些气愤地说:“仗势欺人!连言论自由都没有了吗?” 沈勉将他给拉住了,顺便跟容幽打了个招呼,说:“只能明天再来了,希望到时不要再被人抓了吧。” 这天容幽回去后一问情况。 原来这座公园是私人筹建然后开放的,所有者是个子爵,前些天还给容幽送过贺礼,但没被搭理过。他今天路过溜达时,发现有人在自己地盘上“非议”星辰花公爵大人,非常愤怒,虽然当场没有冲过来发作,但一个通讯打过去,整片地区下到到洒扫的员工、上至行政负责人,都被骂得狗血淋头。 等到这天傍晚,这片街区的主任直接被换了一个临时的上来,原任已经引咎辞职了。 容幽大概了解了一下情况,让他的人工智能直接发通讯找子爵,大概意思是:朋友,我昨天正好在公园晨练呢,你们咋突然闭园了,还把我赶了出来? ——爆炸新闻!公爵阁下本人被撵了出去! 整片地区下到洒扫的员工、上至子爵大老爷,可能都感觉被狗血淋头了。还没到第二天,子爵差人将公园的产权证当场送了过来,还附着一根荆条,并说明他已经将这片街区的所有管理员全部换了一遍。可以想象,当时他估计被吓得快魂飞魄散。 容幽一边拿小银勺子挖着小明叔叔藏的冰激凌吃,一边叹气:“唉,权力这个破东西。” 第76章 记名 容幽蹲在家里一晚上, 明亲王并没有回来。翻开新闻一看, 这次大朝确实超过了20个小时,似乎是因为边境星的叛乱问题。 新闻里说大皇子主动请缨去平乱云云,但容幽知道这件事早就已经内定好了,他哥都已经跟他讲了,现在应该只是在大朝上正式提出来而已。容幽刚知道的是, 五星上将封英这次也要挂帅出征, 他的主要任务除了协助皇子平乱, 还有巡视边防问题——因为今年星际海盗团侵扰了边境行星, 这让帝国集体觉得很没面子。 而作为银河系数一数二的强盛国家, 帝国找回场子的方式一向只有一个:找个谁打仗,弄点新领地回来。 这个谁也很好找,自从红晶战争胜利之后,大片被占领的疆土就被收回。但出于资源和人口考虑, 帝国一直没向外扩张,十几年来, 在红晶星云中诞生了许多小国家, 它们就成了靶子。有一段时间,容幽看皇长子的新闻时, 满屏幕都是今天又灭了什么什么国,明天又占领了什么什么星系,轻松得就好像吃糖豆一样,而这个几乎战无不胜的记录也是皇长子的民间支持率的主要由来。 其实大家都知道,真正强大的是帝国的无敌舰队。但是民众就是喜欢看自己拥戴的皇位继承人无往不利的新闻, 就是喜欢向外吹捧皇长子的战神名号,而且非要和朱雀帝国停滞不动的领土扩张进行对比——每次一对比两者的差距,国民就嗨到不行。 容幽其实也不例外,他小时候是很有些崇拜皇长子的。想到容青其实是他哥哥,真是让他极为骄傲。 这天容幽溜达去公园找方存仁和沈勉,抱有的目的其实是聊一聊大朝会上新发生的讨论。 然而三人刚坐下,就不可避免地先说起了昨天那位子爵的事情。 方存仁有点不可思议,道:“昨天你们收到道歉信了吗?不但重新开放公园,而且郑重进行了道歉。按照常理而言,一个子爵是断不可能自打耳光,将示威性的行为凭白收回的。” 沈勉也道:“看措辞,还有些低声下气。” 容幽心说这位子爵确实不够聪明。因为他昨天总共亡羊补牢地干了三件事:他先把公园所有权直接送给容幽大人;然后掩饰性地发道歉函声明一切都是他手下人自作主张的,为了不显得太突兀,他还把道歉函发给了每个昨天在场的人;最后,他还连夜把桌椅换了一套——昨天冷冰冰的大理石桌椅,今天已经换成了豪华家具。 这讨好也太明显了,二傻子才看不出来!但是仔细想想,不明显的话,公爵大人怎么会知道他做了多少呢? 容幽心里一时间转过这么多念头,而眼前的两人已经讨论道:“这绝不是正常贵族对待平民的态度,倒像是向上级道歉赔礼,姿态实在太低。” 存仁道:“龙卫三上毕竟卧虎藏龙,每十个行人里就至少有三个有爵位。恐怕昨天同坐在这里的还有一位等级不低的贵族。” 这时候让容幽有点吃惊的事情就发生了,沈勉居然将昨天坐着的十几人、路过的十几人一一回忆了起来,分析了一下他们的社会阶级,最后做出了结论,说:“比起这些人来说,最可能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更相信容幽是个深藏不露的爵爷。” 容幽:“……” 沈勉才让容幽觉得这个世界卧虎藏龙呢!还有人可以临时回想起昨天一眼扫过的所有人的长相和衣物的吗? 小黑龙毫无防备,犹豫了一下,说:“我回去和人工智能管家提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 话刚说完,他发现眼前两人的神色微微一变。 聊天的人一旦从一个闲适而散漫的态度,切换到一个小心谨慎的态度上,对面的人是很容易察觉到的。 容幽很快感觉到了谈话的不同。他没有做任何事,但像昨天那样的讨论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方存仁试探性的措辞和小心隐藏着的谈话目的。 如果是从前的容幽,恐怕还察觉不出他的言外之意。但被明亲王言传身教了这么久的容幽,一眼就看出来这个人是有政治诉求的,而且很想通过将理念销售给自己来实现这个诉求。 人有了欲望,就变得低人一等。 而容幽自然而然地就处在一个很高的地位上,他问:“你们两位的目标都是回家乡进行建设吗?” 方存仁低头道:“是的,我的目标是从基层事务官做起,先熟悉基层工作,再着手解决宏观问题。既然发现了制度上的瑕疵,总要有人放手去改革。” 这个时候,容幽换在领主的角度上思考,确实觉得方存仁是个不错的人才,但还未了解他真实的实力。容幽想了想,不自觉地开始检验他的能力,说:“如果换到昨天我们讨论过的问题,你是驻星军队的负责人,但运粮官联合起来扣留军粮,余量难以负荷应有军队规模,你怎么做?” 方存仁毫不犹豫道:“负担不起的部队就地解散。将军粮再扣一分作为贿赂,先与运粮官交好,打入他们的利益集团内部,自然有人会开始和我一起愁军粮问题。” 容幽道:“你胆子很大。” 说这话时,他已经完全是上位者的语气。 而方存仁则道:“要解决一个问题,首先必须要深入了解实际情况。而且贪污腐败的本质在于人,不和这些人打交道,就永远难以触及他们的痛点。如果我能通过贿赂几个人,了解运粮通道的实际耗损比、运粮官在朝内的靠山等种种情报,那么无论此后换多少任运粮官,我都有把握拿到最高份额的军粮。” 容幽似笑非笑道:“但你在助长这种贪污腐败。” 方存仁说:“我在任何位置上,都知道自己的首要目标。我既然是一个驻星军队的负责人,那么我首先必须保证我手里有战斗力,要保证战斗力我就必须向军粮的二级供应层低头。只有在这个目标达成的情况下,我才会去考虑别的问题。” 他的想法很有意思,是一种完全奔着解决方案走的思维。容幽觉得这个人可以用在解决突发问题上,但不适合长期留守某个职位。 倒是沈勉相对而言,回答更为保守,他说:“我的话,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我觉得将情况全部记录下来,然后找机会汇报上去就可以了。军粮可以先自己想办法垫着,或者换成营养剂都行,但军队规模必须按照规定来,这个不能少。” 容幽沉吟了一会儿,笑道:“你们的做法都有自己的道理,我现在还评价不出来。不过,如果有真才能,就一定有施展之时,我们还可能会在飞廉区再见到。先祝你们前程似锦,各有收获。” 两人纷纷道谢,方存仁面有喜色。 午间容幽就回去了。其实比起被人恭恭敬敬地对待,他还是觉得像朋友一样谈笑更舒服,但这似乎对别人的要求有点高了。 他也没打算再去找这两个小伙子了,只是把他们的档案暂时让人工智能雅典娜保管着。等他年后去飞廉区接管整个领地,说不准还有机会用上。 同样保管着的还有现在飞廉区很多个大小官员的名字、官职和资料。即将走马上任的小黑龙领主兢兢业业,将他们记录在自己卧室的投影仪上,没事就抬头看两眼。 谛明有一次撞到这一幕,就笑了起来。 容幽还很奇怪地问:“笑什么呢?我觉得这样背东西挺正常的啊……” 明亲王莞尔道:“你和皇帝还挺像。皇帝也有一个投影仪,上面记着他新近注意到的人。他习惯睡前和沐浴的时候看两眼。” 容幽:“……”真的假的?! 谛明道:“这个投影上的所有人都被认为是帝国新贵,这叫做‘简在帝心’。” 明明只是记个小纸条背人名的行为,经过他这么一说,好像突然变得很高大上的样子。 容幽也不觉失笑,说:“我觉得皇帝肯定比我惨多了,我记一个领地的人名就已经这个样子了。皇帝要记整个帝国这么多官员,想想都觉得死去活来……话说回来,难道你就不这样背吗?” 谛明正色道:“人工智能可以做这个。我不会特地去记人类的档案。” 容幽突然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问道:“那授勋仪式上有那么多勋爵,你你你……你难道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作弊的吗?” 明亲王马上不要脸地点头承认了,说:“你那时候东张西望的,那么可爱,我哪里有功夫想别人的档案,全是伊西多现场计算出来的台词。” 容幽哭笑不得,说:“谁东张西望了?我明明全程在看你,谁准许你穿那么好看出门招蜂引蝶的?” 明亲王不说话了,盯着容幽看了好一会儿,说:“小幽,你最近说话很犯规。” 容幽正想说“你自己也很犯规!”,但却紧接着就被亲上了。想来想去,他就觉得比起言语上的威慑力,不如用实际行动来“对付”小明叔叔好了。 然后两个犯规的人就互相较劲了一整夜。 第77章 饯别 30多个小时后, 大朝会宣告结束, 大臣们又开始纷纷从帝星轨道上撤离,飞行器拖曳出一道道绚烂的光弧,刚好成为龙卫三凌晨时分的星空中的一道风景线。 容幽左等右等,明亲王还是没回来,倒是传了一个消息, 解释了一下他为什么还逗留在宫中—— 因为这一次皇长子的出征比较着急, 所以皇室内部的送别晚宴直接就定在大朝会结束后的晚上了。 作为公爵阁下, 容幽当然也是收到了邀请的。谛明不用想也知道容幽一定会来, 索性就在帝星上面等着接容幽了。 大哥要出去远征, 容幽当然要去送行。以往每一次他都只能在新闻里看看皇长子殿下的英姿,这回可以近距离接触了,他琢磨了半天是不是要送些什么东西。 可惜留给他准备的时间太少了,容幽最后只能选择带上自己珍藏的一套龙魂时期留下来的小说, 就当做是给大哥远征路上解闷用的娱乐了。 到得帝星,明亲王果然亲自过来接, 带着容幽径直先去宴会所在的月神宫。 路上, 嗅觉灵敏的老青龙狐疑地看了容幽片刻,说:“小幽, 我不在的时候,你是不是一直在偷吃零食?” 容幽登时紧张,闻了闻自己的袖子,道:“不会吧,味道很重吗?我只吃了三个甜筒而已啊……” 谛明看着他。 容幽道:“你又不在, 我没什么事做,觉得无聊了才会开始吃的……可能还有一打甜甜圈,几个洋葱环,两把巧克力豆……” 谛明继续看着他。 容幽掩面道:“顶多还有两个奶油卷!真的没有了!” 谛明说:“给我检查一下。” 说完,两人自然而然地亲了个嘴儿,明亲王这才道:“甜度适中,应该没有撒谎。” 结果到了月神宫门口的时候,容幽既担心自己身上到底有没有甜点气味,又要担心自己衣服有没有被揉皱了。 月神宫是一座冷色调的宫殿,总体格局不算宽阔,所以当人少的时候,就显得格外热闹一点。而正好这是场皇家的私人送别晚宴,所以在场的人比容幽想象中的要少。 由于路途最远,他到的时候稍微晚了那么一点,错过了开头皇长子的讲话。 在场基本都是神龙皇室的龙血成员,不少人容幽都曾经在皇长女的茶话会上见过,所以气氛和那时一样平和融洽,容幽也待得十分自然。 只是皇后并没有来,容幽大概了解了一下情况,知道是因为皇帝刚开始在这里坐了两分钟,所以这二十年来从没跟皇帝见过面的皇后索性就连面也不露了。这对帝国第一爹妈的事,做小孩的暂时还管不着,容幽也只能叹一口气。 这时皇女容昭刚好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从侍卫手上端走了一杯樱桃汽水。 容幽趁机过去,先和她打了个招呼,问道:“大哥在哪呢?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话呢。” “酒喝多了,刚去更衣室。”容昭看了看容幽,莞尔道,“小幺儿,你偷吃什么了,嘴唇这么红?” 容幽瞬间脸皮发烧,忙不迭道:“我也去下更衣室!” 刚到更衣室门口,容幽看见一个身影很熟悉的人刚好大步从里面走了出来。 定睛一看,这人身形匀称、面容英俊,是之前做过他一次“骑士”的五星上将封英将军。封英这回穿着衬衣,别有一种闲适的姿态,就是领口稍微有点乱。 他也看见了容幽,笑了笑,说:“晚上好,小殿下。” 容幽点了点头,发现他行色匆匆,于是也就没有多留他寒暄。 结果封英刚走,某扇更衣室的门就打开了,里面又走出来了皇长子容青。他正在重新扣上自己的袖子,脸色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抬头正好看见容幽,定了定神才说:“小幽,你怎么在这里?” “……”容幽心说我还能在这里干什么!专门来被小明叔叔亲吗?! 容青马上发现自己问错了问题,道:“你也来了,我们过去聊吧。” 这时候容幽已经回过神来,心里抓心挠肝,感觉自己仿佛看到了什么秘密,但又不敢当着当事人的面给戳破。于是这时候只能先乖乖做个好弟弟,跟着哥哥找了个地方坐下,把自己选的礼物送了出去。 容青欣然接受了这套书,又道:“小幽第一次送我的礼物,我得藏好,你姐是一定要嫉妒我了。” 容幽笑道:“我也是第一次在现场给皇长子送别呢,这件事我能炫耀一辈子。” 容青道:“三两年就有一次机会,久了你就厌烦了。这也没什么好送别的,等我回来带你去玩,这才是高兴的时候。” 容幽问:“这次预备出征多久?” “三五个月,这次我不会全程参加,不过是抢个风头,后面就靠封英收拾摊子罢了。”容青说,“等把那片星系收拾整齐了,你也可以来观光。” 再一次感受到亲哥的温暖,小黑龙美滋滋的快要冒泡,说:“等我把飞廉区收拾整齐了,我也请大哥过来观光。” 容青看着他的模样,忍俊不禁道:“好,我们小幺儿也很有做领主的样子了。” 第78章 枯萎 因为皇长子隔天一早就要阅兵出征, 因此他也没有在晚宴上停留太久。这位正主一走, 送别宴也就失去了主要目的,灯光适时地暗了下来,留下的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地分隔开,讨论属于他们的正事。 等到皇女殿下一走,容幽马上就不想在这里呆着了。实在是他自从来到帝国中央星域, 一直都是数不清的宴会、活动蜂拥而至, 恍惚间他觉得这里的人差不多都是个茶壶, 每天喝水聊天、喝水聊天、喝水聊天…… 于是归心似箭的小黑龙扯了扯明亲王, 低声道:“回吧。” 谛明便取回自己的外套, 这像是给了一个信号,排队等着接见的人都很识趣地散了。明亲王披上外套,跟容幽从侧边离场。 从月神宫中出来,帝星四季如春的微风便吹拂而过, 容幽惬意道:“大美人,别夜不归宿了, 快跟我回家。” 谛明低声闷笑, 不让容幽大摇大摆地往外走了,还将他挤到墙边上, 来了个结结实实的壁咚,道:“乱叫什么呢,没大没小。” 容幽不乱叫了,左看右看地说:“喂喂,亲王殿下, 随时有人路过的。你这样随随便便非礼人,很容易身败名裂的你知道吗……” 亲王殿下完全不理会他的忠告,顺便凑了过来,将他完全遮盖在月神宫镂空的花纹装饰中,侧脸贴着侧脸,咬了咬他的耳垂。 容幽道:“你再这样我要叫人了……” 谛明道:“你叫吧。” “……”容幽还真不敢叫。嫩姜哪儿有老姜的脸皮厚,这里满宫都是他亲戚,万一被他哥他姐知道他被人堵在墙角下喊“非礼”,他还要不要活了…… 这回轮到明亲王极为惬意,慢条斯理地尝了尝今天格外“甜蜜”的小黑龙,说:“不如我帮你叫人?” 话音刚落,不远处巧合般地响起了反重力飞行器的声音。帝星上,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使用这种交通工具,这很可能是皇长子或者皇女的座驾,这两人都还没离开太久。 容幽吓了一跳,说:“别别,咱们回去再玩成吗?” 谛明道:“不成,除非你老实认错。” 飞行器的灯光已经慢慢照亮了容幽眼前的土地,那边冒出来的人声容幽很熟悉,是属于封英上将的。不过距离太远,他也听不见封英具体说了什么。 容幽有点忐忑了,识时务者为俊杰,马上乖乖认错道:“我错了小明叔叔,回去再给你亲!” 谛明笑了起来,伸手拂过刚才掉在他发间的一片碎叶,揽过他从侧面走,绕过了那道灯光。 不过这地方刚好是个死角,如果不想被人看见他俩躲在这种幽会圣地卿卿我我的,就得暂时等一会儿,让那架飞行器先开过去。 容幽稍等了一会儿,发现那边飞行器上下来个人——皇长子下车后走到路边,似乎还摆了摆手,让灯光也跟着晃了一晃。 飞行器看起来是在等什么。容青稍微走了两步,避开了灯光,站在某棵榕树下,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瓶,倒扣出几颗药物仰头吞下。 阴影处,容幽双手一紧。他抬头去看,见到明亲王看着自己,微微摇了摇头。 对于某两个人躲在阴影里一无所知,容青在树上靠了一小会儿,仰头轻轻吁了一口气,撩起自己的袖口看了一眼—— 在刹那间的灯光映照下,容幽分明地看见他手臂上有龙鳞在粼粼地反射着灯光,但其中又有一大片不是青色,反而是黯淡的灰白。 容幽捂住嘴,看着容青重新将袖口扣好,然后走了回去。这时,封英正扒在车窗前,歪着头看着容青,又嘀咕了一句什么。 容幽反正没想过,封英将军也会有这么纯情的一面,那会儿他在狩猎场上意气风发、轻松取胜的张狂模样,容幽还记忆犹新着呢…… 容青可能也是笑了,过了一会儿,才按着封英漂亮的脑袋把他塞回了车里,接着拉开门坐了进去。这会儿飞行器才扬长而去了。 这天回去,容幽的心情是有些沉重的。 他看见容青手臂上的龙鳞,第一时间就知道这一定是因为重病,因为神龙在一般情况下是不会以人身显示出鳞片的,除非是生命受到威胁而不得不这么本能反应。 容幽将明亲王按到沙发上坐着,肃容问:“皇长子……我哥是不是也染有枯萎病?” 谛明道:“红晶战争的参与者,99%都有枯萎病,区别只是程度轻重而已。” 容幽心跳都漏了一拍,问:“你……你呢?” “我没事。”谛明一怔,像是没想到会被问这个问题,“我属于1%的例外,你不用担心这个。” 容幽道:“你……身体不好,难道不是因为红晶战争吗?” 谛明隔了一会儿,才答道:“我是因为几十年前的旧疾,早在上一任皇帝刚登基的时候了。” 容幽的心思这才回到皇长子的枯萎病上,但想了半晌,反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能说什么呢? 早在见过皇帝之后,他就应该想到的,当年红晶战争随行的那么多人啊。白瀚和傅宇都是作为皇长子的随从而去的,这两人可以说都因为枯萎病而死,那么皇长子本人又如何幸免呢…… 枯萎病又是公认的绝症,当年白瀚因病去世的时候,年幼的容幽一天跑遍十几个医院,能回复上来的都是拖延时间的疗法。但就算拖也是拖不了多久,但凡这世上存在任何办法的话,银河帝国的皇帝陛下也不可能病成现在这个样子。 过了很久,容幽才忽然说:“这不公平。” 谛明轻轻揽过他。 容幽说:“红晶战争那会儿,我哥才十几岁,他能做什么主?红晶要诅咒侵略者,我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连一个随军的孩子也不放过?他这么好,而且现在才刚进入人生的巅峰时期,凭什么就要因为别人的错误而轻易葬送一生……” “战争是以国家为主体,也以国家为整体。既然某个部分因为战争而攫取到利益,自然也要有某个部分承担应有的牺牲,哪有公平不公平的说法。”明亲王说。 容幽:“……” 这只亲王根本没一点安慰人的天赋,简直冷心冷肺,小黑龙听完以后更难过了。 谛明看了看,叹气道:“我认输了,小幽,要怎么做你才能开心起来?” 容幽道:“你让我静一会儿就好。” “不好。”谛明说,“你可以静一会儿,但不能边安静边难过。” 容幽道:“谢谢你了小明叔叔,我哥得了绝症!”我想不难过就不难过吗?! 明亲王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悄没声息地让人推过来一车甜品。 ——以车为单位的甜品。 容幽:“……” “吃吧,苯乙胺能够提升塞洛托宁的水平,就不那么难过了。”谛明叹了口气,“见过皇帝,你难过一次,见过皇后,你难过一次,看见你哥,你又难过了。我已经使完了浑身解数,实在没有办法了,哄小孩太难,你帮忙个忙哄一下你自己吧。” 这也太敷衍了吧!居然还可以有这种操作的吗?! 容幽觉得匪夷所思、啼笑皆非,盯着小明叔叔半天,说:“我……你……” 谛明无奈地笑了笑,拆了个巧克力棒强行塞进他手里,接着道:“到底还是年轻。小幽,人皆有一死。到了某个时候,你会在短时间内经历很多族人的突然离世,你看着他们从满堂热闹,慢慢沉寂下来,又变成零星健在,你学会和人聊共同的逝世老友,然后看得再淡些,也就不会因此消沉了。” 战争,容幽已经见过了,可是他毕竟没有经历过岁月——这两者都能轻易取走人的性命,但不同点是:前者还容许人奋力抗争一下,争取更好的结局,但后者却无形无象,没有丝毫讨价还价的余地。 容幽无言以对,半晌后说:“至少你不会轻易离开我,不是吗?” 他在下意识地寻求一个承诺。 谛明点头道:“从前犹豫不决,又轻易放弃,是我做过最错误的决定之一。我当然不会再犯同样的错。” 容幽也叹了口气,说:“小明叔叔,你经历真的很丰富,你到底几岁啦?” “……” 足足两分钟后,明亲王道:“死亡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时间也只是个没有意义的滴漏。例如对朱雀来说,每一次涅槃更换肉体,都是一次新生,过去种种就譬如朝露,随着记忆一起黯然失色。比如黎耀的实际生命长度已经超过五千年,但他们普遍认为寿命要从上一次涅槃新生开始算,所以他今年二十六岁。” 容幽面无表情道:“然后呢?” 谛明道:“我今年三十六岁。” 嘎嘣,容幽把手里的巧克力棒捏碎了。 第79章 放肆 银河历6193年新年, 银河帝国再次迎接新年。 龙卫三上不算是大张旗鼓, 但也张灯结彩地庆祝了一番。守岁那个晚上,皇帝特地解除了空禁令,于是夜空当中开始悠闲地飘过很多娱乐节目——都被做成影像投放在天上,方圆几公里的人都可以抬头看到。 公爵容幽跟着明亲王,两人这一天什么人的邀请也没答应, 就白龙鱼服地去听了一场演唱会。 演唱的是朱雀帝国来的歌星, 那歌声极具穿透力, 仿佛要扎入人的灵魂里去。 中场休息的时候, 容幽感叹:“这才叫响遏行云。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说朱雀人唱歌怎么怎么好听, 过去二十年了,终于圆了儿时一个愿望……” 谛明道:“还有什么愿望,说来听听。” 容幽想了想,说:“还有一个是考上驯龙师, 然后靠证件混吃等死……咳,现在已经不想它了。” 谛明笑了起来, 道:“这个愿望你已经自己实现了。有什么是你还没有实现的?” 容幽说:“没了。” 其实去年新年的时候, 谛明一声不吭地走了,留下容幽和霜楼两个人挤在人群里过新年。海盗还没有来的那一瞬间, 容幽心里有个愿望,是想听青先生说一句“新年快乐”。 不过,这些都已经过去了。 容幽越想越感慨。 换在两年前的时候,他压根不会想到自己还会在帝国中心听朱雀人的演唱会,旁边还坐着一个小明叔叔, 那时他以为自己会老老实实在G02星教一辈子的书。这只能说人生真是太无常了。 容幽更没想到的是,今年新年不止是这样,小明叔叔还能一边抱他一边听倒数! 事情是这样的。演唱会结束以后,他又跟着谛明的安排,包了一个温泉全场,舒舒服服地躺在温泉里等新年到来。 容幽还是第一次这样包场,兴奋之余,把衣服扒拉精光,赤身裸体地跳了进去,发出一声惬意的呻吟。 然后小明叔叔就来了。 几分钟后,容幽坐在他身上,猛地拿拳头敲温泉石,怒吼:“烫死我了!” 但谛明就是不上岸,保持这个姿势道:“你不要乱动,热水就不会进去。” 这个play实在是太艰难了,容幽被磨得抓狂,愤怒道:“要么上去做,要么滚出去,要么我揍死你然后我自己动!” 明亲王一边笑一边亲了亲暴躁的小黑龙,说:“嘘,看上面。” 容幽抬头一看,见到一个硕大的人像被放映在夜空中,吓得差点萎了。 原来是新年开始100秒倒数,天空中开始播放各个公众人物的几句祝福语,轮番上阵极为精彩。 容幽:“……” 虽然明知道根本不会有人看见,但是面对这么多“人”,容幽还是紧张得不行,咬着手腕忍了半天,100秒倒计时终于结束了。 噼噼啪啪,烟花开始绽放。天空中的人造卫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亮起了一连串灯光,霓虹一般横亘了整个星空。 第二天,容幽觉得自己的腰也跟着烟花一起炸裂了。 谛明抱着他下床,给他洗刷刷,顺便喂饱早饭,两人就一齐坐在沙发上,一人一杯牛奶,开始查看邮件。 容幽邮箱里有两百封祝贺新年的信件,光看密密麻麻的标题就觉得头皮发麻,干脆随手一划全丢进垃圾桶里。 剩下还有霜楼的信,用的是系统默认格式,内容是毫无新意的新年祝贺,顺便报告了一下昨天的工作情况,让容幽转告明亲王——殿下可以开始办公了!!!您老不务正业已经半个月了!!! 谛明瞥了一眼,无动于衷道:“蜜月还剩一半,别理他。” 容幽:“……”谁跟你就蜜月了!我怎么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容幽头顶一串省略号,拆开傅定的信,这个就精巧很多了,而且文采斐然又不失亲近。傅定最后说,他爹傅潜把他禁足在家里完全不给出来,他只能远程炒股打发时间,结果自己赚了500万,无聊还给容幽赚了500万…… 谛明冷笑一声:“我的人,还轮得到他给钱?” 刚说完,容幽已经把回信都写了一半了,其中详细计划了这500万他要拿多少出来旅游,拿多少出来赞助驯龙公益事业,顺便拿多少出来买零食给傅定寄过去…… 明亲王:“……” 容幽百忙之中回头亲了他一口,道:“乖乖呆着,我会给你也买一份的。” 两分钟后,等容幽把邮件发回去,回头就看到一个神色严肃地划拉着通讯器的小明叔叔。 容幽:“???” 谛明拉开一道光屏,凌空指挥到容幽面前,说:“我的个人信用账户,随便刷。” 容幽差点笑出声,小明叔叔好像是被觊觎了配偶的雄孔雀,展开全部羽毛进行示威的同时,顺便把容幽往怀里扒拉了一下。 容幽一边笑一边接过光屏,然后就笑不出来了。 ——一、二、三……八、九、十……不不不看错位了,这特喵到底是几位数来着? 小明叔叔于是拿自个儿的全部私房钱做了今年的新年礼物。 容幽给他送的则是自己定制的一件外套。一件白色打底、金色镶边的半休闲正装,还带着很类似勋章的穗儿,总之和当时明亲王去参加授勋仪式的那套行头有点像。只能说当时容幽被震撼到了,然后忍不住趁着这个机会给自己也谋求了一下福利。 谛明一边穿上衣服看了看镜子,容幽一边接着翻邮件。 他发现亲妈和亲姐——皇后陛下连同皇女容昭,这两人给他送的礼物超级无敌特别,是一支贵族教育团队,特地为他组建出来的。其中的成员包括但不限于:去年数学界最高奖项得主某某某,今年公益慈善界新获封的勋爵某某某,帝国最高学府的荣誉副校长某某某,绘画作品保持着最高拍卖价记录的某某某…… 容幽:啊啊啊啊啊我要爆炸了! 这种队伍真的是来做家庭教师的吗?真的吗?!那位数学奖得主为什么要来做家教,这不是耽误他为全人类做出贡献吗? 几十秒后,明亲王走了回来,看见一个呆滞的小黑龙,便低头看了看邮件,“啧”了一声。 容幽说:“为什么里面还会有封英将军的名字啊!什么叫巡视结束后就过来授课,这两件事差得也太远了吧!小明叔叔!你老实告诉我,这里面是不是还有你的手笔啊?” 明亲王摇了摇头,理所当然道:“我为什么要找这么多人破坏我们单独共处的时间?” “……”容幽一想也是,小明叔叔这么小肚鸡肠,从来都不会让别人把容幽的行程排满的。 虽然明亲王似乎不太乐意,但这支比钻石还豪华的教学队伍,容幽还是收下了。 新年一过,容幽作为公爵领主就要去领地赴任了。他虽然最近被明亲王逮着疯狂补课,但还是缺乏很多作为领主的必要知识,于是这些人对他来说不止是老师,也是重要的顾问。 再加上他亲哥之前就给的顾问名单,可以说他作为公爵的小班底已经成熟齐备了。虽然说不齐备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他可是身后站着明亲王的男人…… 没有什么事是明亲王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一定是小黑龙又不高兴了。 容幽登陆到飞廉区首府的那天,后面护送明亲王的舰队也浩浩荡荡地排满了太空港。 前来迎接公爵的数个领导人脸都快僵硬了,临时紧急调用了好几队地方警力,才算是凑出了亲王仪仗的规模,继续浩浩荡荡地护送两人进了城堡。 嗯,是的,飞廉区的前几任领主一直是住在这座名为“圣罗兰”的城堡里的。城堡借助山势修建,还环绕有一条护城河,里面来回翻修过好几次——就以容幽的目光看来,这座城堡当中,主殿的奢华程度和帝星上的几座宫殿也相差无几了。最夸张的是,在容幽的人工智能接手了整个城堡以后,还跟容幽报告说:城堡底下还有酒窖、逃生地道、金库、地牢、军火室、能容纳几百人的驻军所,还有架设着军用电磁炮的炮楼可以攻击外面的敌人。 这天晚上,躺在主殿卧室五米宽大床上的公爵阁下忍不住吐槽道:“前几任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症,整天就觉得有人要揭竿起义了……” 明亲王一脸淡然道:“很多人都有这个病,皇帝的最重。” 说起这个,容幽就想起亲王府上那套安保系统,他是切身体会过的,笑道:“突然好庆幸自己以前运气好,要不然闯你浴室的时候,我可能已经死硬了……” 明亲王怔了一下,问:“到底是死了还是硬了?” 一秒后,容幽抄起枕头就往他头上扔去:“哇啊啊流氓!放肆!我要把你关进那个地牢里!” 第80章 怀圣 容幽的领主生活一开始还是过得颇为惬意的, 除了一件事。 就是他的那位数学老师, 一位得了银河帝国最高奖项的老先生,已经快要150岁了,白发丛生还要辛苦来给他讲课,容幽已经很过意不去了。更过分的是,容幽的秘书将他的讲课时间安排在了早晨4:30, 一个对老人家来说相当伤身体的时间。 容幽有抗议过这个行程安排, 然而他的时间表真的排得太满:他不能为了自己的家教时间而更改重要官员的会晤时间, 也不能要求那些来会谈的各界代表来的这么这么早, 如果把领主的御庭开放时间(一个所有官员都可以在某个时间段申请觐见的古典制度)改到4:30就又显得不近人情, 搞得好像他是在找借口不肯听取底下的意见一样。 于是他只能先暂且这么安排着,吩咐人好好照顾老先生的身体状况。 此外,容幽的权力交接过程倒是很平顺,手底下乖得像一窝一窝的鹌鹑一样, 只会用纯良的眼神说“好的,好的”。 这可能主要是明亲王跟着他一道在飞廉区住着, 像一根定海神针一样牢牢压制住了所有不满的声音, 底下只能维持一片歌功颂德之景,就差建个庙将两人给供起来了。 但容幽知道谛明:明亲王不是那种喜欢拿身份一直压着地方的人, 他去个S169星系都是微服私访,走了一个来回都没有多少人知道他到过,颇有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感。 而且容幽听马屁已经听得腻了,于是跟明亲王商量了一下,决定假装他不在就成了。 几天后, 亲王仪仗大张旗鼓,往帝国中心撤回去了,众人又是一阵敲锣打鼓地欢送明亲王。 这样之后又过了两天,底下人才慢慢回过神来了,仿佛是冬天刚过去的时候地下的幼虫,一个个从冻僵的状态恢复得活蹦乱跳,开始到地面上活动了。 其他事都还好,毕竟容幽也是被教导过好几个月了。 让容幽最头疼的刺儿头就是他手下的法务内臣之一——这个职位差不多是飞廉区的执法系统里排行前三的领导,而此人管理的方面则集中在判刑和典狱这块。 事情起源于飞廉区的死刑传统。就像之前方存仁说过的那样,飞廉区已经有十来年没有判决过任何一个人死刑了,对他们来说最严重的判决就是终身监禁、剥夺政治权利。 但按照流程,地方法院还是会给出死刑,然后把所有死刑案子移交给上面法院审批;飞廉区的最高法院则会驳回一部分死刑,再把另一部分移交到领主的桌上;最后按照潜规则,领主会找一个理由(比如老婆怀孕之类)将所有死刑判决给划掉,这是前面几任领主非常得意的施恩手段之一。 但是这个光荣传统终于传到了容幽手上,小黑龙狐疑地将所有这些案子看了几遍,被气得不轻——能让飞廉区的最高法院在表面上维持一下死刑判决的,当然都不可能是什么善茬,多半犯下过性质极其恶劣的罪行。 这种死刑判决一共来了13个,容幽大笔一挥,直接通过了11个。 顿时,他的法务内臣们全部傻眼,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执行过死刑指令了! 其中某个耿直的人当夜就觐见容幽,抑扬顿挫地将容幽狠狠批评了一顿,说他“不懂得体谅残酷环境下人民的无奈之举”。 容幽当场大怒,将一条卷宗摔在他眼前,就说:“你读过吗?你给我捧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念给我听!” 耿直的法务内臣说读就读,将卷宗一展开:这一例案子讲的是某个富二代强迫了一名女学生,并在长达两年的期间找了无数人共同将受害人施以残忍凌辱,最后女生被活活打死后事件败露,犯人便花钱疏通关系,判了一共七个月,还扬言要报复这个女生的家人——因为他们拒绝民事和解,并通过舆论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审判结果。七个月后犯人出狱的第一天,他当即买凶杀害了受害人全家,其中还有个不足月的孩子。 读完整个卷宗,法务内臣已经看得头皮发麻。 容幽冷冷道:“残酷环境在哪?无奈之举又在哪?你告诉我,这种人渣到底有什么被宽恕的理由?” 对方道:“犯人在狱中表现良好,有明显的悔过心理,应予减刑。” 容幽说:“没错,本来该判个凌迟处死之类的,给他减刑成了死刑立即执行——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嗯?” 黑龙的威压在这时候就很沉重,压得人额上细细密密渗出了汗水。 但耿直的人依然会耿直下去,他来劝领主大人的时候,车顶棚上都已经绑好了棺材。有些人一直是这样认为的:不管什么情况,总之如果因为向上层贵族谏言而死,那么他的死一定是光荣的、伟大的、留名青史的,完全不用害怕。 于是他就死磕着公爵阁下的龙威,做完了他的谏言,大谈废除死刑的必要性,还用的是先皇帝陛下的例子:“圣帝陛下当年便在实质上废除死刑,他登基的第一年便开始着手准备,第三年开始从上而下改革死刑核准制度,当时整个帝国所有死刑判决都要由圣帝陛下本人看过才能执行。圣帝陛下在位44年,总计通过的死刑判决一共不到两万例……” 容幽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放在扶手上百无聊赖地打着节奏,一边心想“这个傻叉知道他在说我爷爷么”,一边面无表情地听完了全程。 最后,底下的人已经说得声情并茂,就差当场触柱而死、表明心意了,容幽还是无动于衷道:“很好,我的判决已经下达了,你有什么异议,你就憋着;圣帝陛下有什么异议,你就让他来找我。” 对方:“………………” 容幽将所有反对的声音全部硬推了回去,坚决不肯改变自己判的11例死刑。 这活像是踩住了怀圣派的尾巴。这个派别也是之前容幽就听顾问分析过、听方存仁介绍过的,他们将圣哀皇帝(容幽的爷爷)称作“圣帝”,认为这位皇帝仁慈、宽宏、英明而公正,如果不是运气不好赶上了红晶大军压境,他一定会成为一代千古名君。 于是这个怀圣派便天天研究圣帝的一些政策和理念,将脑残粉的执念贯彻到底,学着朱雀帝国的“三大黄金律”将之整理并称作“十大神圣戒条”,其中最著名的一条就是:慎用死刑。然后这个怀圣派已经发展了一代人,到了这一代的时候,他们又把“慎用”直接当作了“不准用”,这就是飞廉区十年来没有死刑的最大原因。 容幽一来就要挑战他们的极限,当然是要让人跳脚的。没两天,新闻媒体里就开始大篇幅报道:我们新来的领主,一来就要处死11个人了!这可是11条人命啊!他们都有亲人在外面等着的!比如说这个xxx他还这么年轻,他还是xxxx学府前途无量的学生,他曾经在寒冷的大冬天背了自己姥姥足足三十公里去求医…… 看着这条新闻的时候,容幽一边在剥花生吃,一边面无表情地吐槽:“他们当人民群众是傻叉吗?一个死刑犯是不是扶老奶奶过一下马路就证明他是好人,就突然免除其他所有刑事后果了?” 明亲王正站在画架前,拿着铅笔在眼前比划,用一种古老的技法来确定比例,一边随口道:“这件事从长计议比较好。” 容幽觉得无法理解,他在领地里权力这么大,直接想罢免什么人就罢免什么人,为啥要为了一群人渣的破事儿从长计议? 然后没几天,飞廉区有了一个超热门话题:关于他们冷漠而残酷的新任领主大人准备一年“屠杀”多少个犯人——按照统计出来的人民预估,平均数是300左右。 容幽:“噗!!!” 喷归喷,已经做下的这个决定容幽是死都不改了。他全程监督着死刑流程,看着狱警将死刑犯押进刑场,直到法医进去确认犯人死亡。这11个人一死,容幽感觉自己真的是替天行道,背后都要长光圈了! 但怀圣派就比死还难受。在银河帝国的现行制度下,他们除非造反,否则是没有任何办法制止一名领主行使其正当权力的。 等这件事结束,容幽重新例行会议的时候,才发现这个怀圣派的人已经对自己心有芥蒂了。 正是因为领主的权力太大,所以几乎每个领主手下的官员都会自发形成集团,将官员权力凝结起来,才能与领主权力进行抗衡。这是他们的生存之道,也渐渐发展成为了他们的荣誉之道,一些人甚至以被领主驱逐为荣。 容幽的政事堂里,开始经常有人提到圣哀皇帝,然后把容幽做的事拉出来批判一下,一些人话里话外都在怀念过去的政策和没有死刑的飞廉区——在容幽看来,差不多就是“我虽然改变不了你的决定,但我也要恶心一下你”的节奏。 但容幽也没有任何办法,毕竟他们也没做错什么事情,只是说了两句话而已。如果因言论而获罪,那就更坐实了容幽刚愎自用的名头。 直到有天晚上,容幽又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把一个跪在自家门口请命的怀圣派给赶回去。 回去一看,明亲王果然不满了,给他出了个主意。 从第二天开始,谁继续在公爵阁下面前提“圣帝”两个字,谁就准备好随时被传唤,凌晨三点起床,然后4:30准时在城堡门口吹着冷风等待汇报工作吧。 ——效果出人意料的好!强迫人三天两头地这么早起的“酷刑”竟然暂时镇住了这群连死都不怕的刺儿头!容幽的数学老师也可以睡懒觉了! 第81章 鉴哀 虽然黑龙领主大人一来便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接给了怀圣派一个下马威, 但人类最奇怪的地方就是:越禁止的事情, 他们就越想做;越危险的事情,他们就觉得越光荣。 容幽虽然可以说乾纲独断,但毕竟不能阻止这些人说话,所以很快事情就变成了他下决定,然后听无数打不死的苍蝇在耳边嗡嗡嗡嗡嗡嗡。 最开始这个现象还不是很明显, 怀圣派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公爵阁下的底线, 一开始只是小规模地传传话;后来他们发现这位领主完全不因言论而降罪任何人, 于是开始大胆地畅所欲言, 发表自己的主张;再然后他们发现容幽是个非常开明的、表示愿意听任何批评意见的领主, 于是就开始在御庭上直接对容幽提意见。 如此两个月之后,对着领主大人“参上一本”变成了怀圣派的投名状,只要能够找到容幽的错误之处,不管多么微小, 都会让人光荣到脸冒红光,就差脱光衣服绕着城堡奔跑三圈半来夸耀自己的光辉战绩了。 其实容幽还是挺欢迎他们找自己的茬的, 但就是对他们这种心态表示无语。 有天晚上, 有人又扛着棺材来谏言废除死刑了——反正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棺材肯定用不上,公爵阁下是位宽宏又英明的领主。那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 玩政治游戏呗,看谁先玩不下去。 容幽哭笑不得地把人赶回去以后,对壁炉边上的谛明吐槽道:“我总感觉我变成了抓走公主的恶龙,每天都有勇者追着上门来讨伐我……面对我的时候,他们脸上简直洋溢着幸福啊!好像跟我打一架就能光宗耀祖似的!跟他们吵完, 甭管输赢,我总感觉我亏大了……” 明亲王戏谑道:“论角色的话,你更像是公主才对。” 容幽调侃道:“可是论美色的话,你是公主无误啊。我就是那头把你抓到城堡里关起来的恶龙,让你每天对着窗户喊救命什么的……” 谛明道:“昨晚是谁喊救命来着?” 容幽老脸一红,转移话题道:“总之,我觉得得想个办法治一治他们,总不能任由他们这么闹下去。他们已经开始拿我花自己的钱买了一台游戏机说事了……” 两人说着说着,容幽懒洋洋地躺上了床。 时值4月初,飞廉区的首都星开始迎来冬季,古典布置的领主卧室内暖烘烘的,复古壁炉里噼噼啪啪地响着火苗儿,火星在电磁防护罩上碎成了小星星。 又一个月过去,容幽开始忍无可忍了。 因为某些人得寸进尺,开始弹劾领主大人挪用公款修缮城堡了。 城堡这个东西,历史越久就越需要良好的保养,这个保养费经年累月下来,甚至还是当年建筑费用的好几倍之多。但它在某种意义上就是领主的象征,所以又不能随便放弃保养,万一某个被召见的臣子看见了脱落的墙面之类,那不是太丢人了…… 而且因为冬天到了,所以容幽特地自掏(小明叔叔的)腰包,加了几十万来专门修暖气设备。就这样,怀圣派抓到了把柄,开始上蹿下跳,说领主不节俭blabla,不懂得保护环境blabla,最后重点:一点也不知道跟圣哀皇帝学习! 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个暖气设备对小明叔叔这把老骨头是多重要啊!这些人根本就不知道他们踩中了小黑龙的逆鳞! 容幽当场勃然大怒,直接走了。 第二天到了该开廷议的时候,他就让侍卫传了句话说:“领主已经冻死在卧室里了,各位请等着最高法院下判决吧。谋杀领主的量刑,请才高八斗的各位自己琢磨一下。” 侍卫甩了话就走,留下一地面面相觑的官员,渐渐有几个开始像鹌鹑状瑟瑟发抖。但总体上说,他们还是颇为乐观的,还认为终于让容幽生气了,这是他们的努力卓见成效了。 只是领主没有发话结束廷议,他们也不敢贸然离开,万一更触怒了领主大人,后果他们是承担不起的。 过了半个小时,在场所有人慢慢开始意识到容幽的用心险恶了—— 他把暖气真的停了! 官员们开始真·瑟瑟发抖,把窗户全部关上,自己窝在椅子里不动,完全没有了先前言笑晏晏的风范。 又过了一小时,容幽终于放话解散了,一群冻在椅子上的冰疙瘩一瘸一拐地走出了门,好几个人回去当天就病了一场。 “谁怕谁啊!不就是互相折磨吗?!” 容幽兀自气咻咻地在私人茶室里,牛嚼牡丹地灌了整整一壶绿茶,还在愤愤不平地吐槽:“我花自己的钱修个暖气也犯法了吗?他们不让我这个冬天好过,我让他们直到明年冬天都不好过!雅典娜,从今天开始,廷议时间更改到3:30分!” 明亲王全程笑眯眯地听着,等他消了气之后,才说:“你自己也要3:30分起床了,小幽。” 容幽:“……”是哦,我把自己给气糊涂了。 谛明道:“不要和你的下属斗,这种战斗是永无止境的。毕竟这些人没了一批,还会上来一批,你反而给了他们最好的团结信号。” 容幽说:“不是,你的下属也敢和你这样斗吗?” “这个么……”明亲王沉吟了一会儿,用委婉的口吻说,“也许是因为你根基尚浅,又一来就动摇了他们派系的存在根基。” 容幽说:“要是换了你,你会怎么做?” 谛明云淡风轻道:“拖下去砍了。” 容幽:“……” “当然,各人有各人的管理风格,你就不适合这种做法。”明亲王又说,“你要先把自己从这种低层次的白刃战当中抽身出来。” 容幽自动走了过去,趴在他面前的桌面上,支棱着面无表情的脑袋,听他讲课。 等到飞廉区首都的圣罗兰城堡迎来夏天的时候,容幽已经成功将怀圣派给完全踩在了脚下。 学着谛明教他的手法,他果然从长计议,先把自己从这种意气之争当中摘出来,给怀圣派树立起了一个新的敌人——鉴哀派。 嗯,因为怀圣派执令飞廉区的牛耳已经很久了,就像其他任何党派一样,反对它的人们也组织成了一个新的集团。鉴哀派,顾名思义就知道这个派系中的人对圣哀皇帝非常不感冒,不称其“圣帝”,而称“哀帝”,没事就要跟怀圣派反着来,从反对废除死刑开始,到反对反对加钱修缮城堡为止。 容幽每天的工作角色瞬间变换了,他不再是勇者们高喊口号冲上来挑衅的恶龙大魔王了,反而坐看着这群傻叉勇者冲上去开始打鉴哀派。 这时候,他终于发现前任领主们的智慧果然不容小觑。飞廉区长久以来存在的这两个派系一直打得难舍难分、没个胜负,并不是毫无理由的。 “……就是有时候还觉得挺空虚的。”容幽说,“突然少了很多工作呢。” 明亲王对这个结果倒是极其满意,说:“很好,以后每天晚上都可以归我了。” 到了这年秋季时,容幽做领主也快满一年了,飞廉区也刚好开始进入每年的纳新流程。在这个月里,所有官员的考评成绩会被复核,一年内80%的官员任免和升贬都会集中进行,另外也是刚毕业的新生被纳入体系的唯一时间段。 为了各自的未来前景,怀圣和鉴哀两派开始打得不可开交。他们就连书面考试的第二套备用卷子上某道选择题的第三个选项也要吵上半天。 容幽觉得这群人简直不可理喻,但出于幸灾乐祸的态度,还是会坐在他的御座上假装严肃地绷着脸,听他们吵得面红耳赤,感觉自己仿佛大仇得报。 而考试结束后,果然两派吵得更为激烈,有时是为了抢夺某个背景雄厚的新人,有时是为了自家党派的青苗入仕时的第一个职位。 突然,有个名字吸引了容幽的注意。 方存仁,去年在龙卫三上和容幽大聊了一番的高材生,今年赫然也在名单里面。但他不是早就应该被举荐当官了么? 容幽不动声色地听了一会儿,发现这个人还很有意思。 原来,方存仁刚来的时候做了一段时间“刀笔吏”,随后就和鉴哀派的人就难民问题发生了强烈争执。他一直就是怀圣派的人,主张接收一半难民,并批判鉴哀派的人:“没有见识过民间疾苦,所以敢随意遗弃自己的同胞,任由他们死于道边而不闻不问。” 但当时有个人立即站出来说:“你不也没有见识过吗?你又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 方存仁一时答不上话来,回去想了一天一夜,就递交了辞呈,发下宏愿要“亲眼看见一万个难民,亲耳听见一千个难民口述的故事”,然后当天什么也没带,拿床单卷起自己的枕头就走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嗯,是的,大家看出来有原型呢。 皇帝亲自审核死刑,参考李世民; 数学家早起上课,参考瑞典女王和笛卡尔(虽然是虚构故事); 臣子们凌晨三四点就准备上朝,参考明朝; 背着棺材骂皇帝叫“尸谏”,参考海瑞大人; 修缮宫殿和臣子发生冲突,以及臣子以犯言直谏为荣,也是明朝的事儿(那时候皇帝是苦逼啊,想修个宫殿还得眼巴巴瞅着宰相们同意才行); 至于宫廷侍卫都是权二代,见于清朝八旗子弟; 容幽的授勋仪式流程和仙琴座宫,参考英国女王在圣十字宫授勋。 第82章 如梭 但这还不是最有意思的部分。最有趣的是, 当方存仁回来之后, 他的主张,居然和之前完全南辕北辙。 在他应试的时政文章里,他竟然完全站在了反对接受难民的那一边,算是彻底背叛了怀圣派。这也是两派人为什么对他的录用与否争论不休的原因。 容幽越想越有意思,是什么导致了一个人的想法发生了180°的转变? 这天的廷议结束之后, 容幽特地传召了方存仁本人。 因为之前毫无预兆, 所以方存仁被领进城堡的时候是颇为忐忑的, 毕竟他的议题算是比较敏感的时政事件。而且他敏锐地意识到, 新领主大人的这次传召可能是改变他人生的一次重要机会。 跨过城堡中庭, 他被安排在花园中央的私人咖啡室。传报给领主之后,方存仁被允许进入其中,他有三十分钟时间——这对平民来说是极为珍贵的,一些商界领袖也未必能单独见到公爵阁下这么久。 方存仁进门后, 低头等待侍卫为自己报了名字,抬头看去:就见一名穿着休闲的年轻人坐在紫藤花装饰的藤椅上, 点漆般的双目正凝视着不远处的草坪, 虽然面容年轻俊朗,但气质不怒自威, 让人顿生敬畏。而他看着的那个草坪上,两头幼年水晶龙正在欢快地练习起飞的技巧,似乎还有什么人在那里。 方存仁一看到容幽,当时就心神巨震,认出来他就是当时在龙卫三上和自己畅谈了整整两天的人。他一直以为容幽应该是某个贵族的后代小少爷, 但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就是领主本人。 与此同时,容幽也在打量眼前这个年轻人。方存仁瘦了不少,同时也憔悴得惊人,年那股带着锐意的骄傲之色已经消失殆尽,看起来在外漂泊的时候遇到了不少挫折。 这时方存仁终于从震惊当中回过神来,准备向领主行礼。 "坐吧,不用拘礼。"容幽时间宝贵,开门见山的说,"我听说你带着个枕头就出去游学了,勇气可嘉。" 方存仁受宠若惊,用四分之一个屁股坐在容幽对面,完全没有碰眼前的茶水,将自己的经历一一如实道来。 原来他走的时候确实是很潇洒,只带一个枕头,但其实在这个年代只要你有一个个人信用账户,本身就不用带任何东西——当时他就是这么认为的。然而刚到难民临时规划地他就傻眼了,那里根本不存在任何科技产品,人们还在用以物易物来进行交易,基本货币单位是烟和酒。 是的,这些难民在吃不饱饭的时候,却必须要保证每天能抽上一条烟,否则他们就一定上街发动游行,向各个公益组织抱怨政府和谴责公民。 方存仁到达的第一天,本想用身上现金买故事,但看到一个骨瘦嶙峋的小姑娘,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为她安排了住所和食物。然后就在那天晚上,一群同样岁数的孩子由这个小姑娘带领着,把他所有的家当洗劫一空。 方存仁当即报案,这个难民规划地是他们自治的,当地派出所极为怠慢,但是在做完笔录并听说了方存仁还被骗了几万现金时,马上好吃好喝地招待上了。 "还是不错的。"容幽听到这里,笑道,"有钱哪里都行。" 方存仁面色惭愧,又说:"钱被追回来了,但一出门就被人蒙面抢走,他们拿刀指着我的脖子,激动地说难民财产必须均分,因为他们现在是一体同胞……" 总之,他就被均分了。 之后接近一年的时间里,方存仁与其说是近距离观察和体验难民生活,不如说是沦落天涯,挣扎辗转寻找回家的办法。他打过黑工,被人逼迫参与过抢劫,实在活不下去的时候也偷过面包——被好心店主说"算了算了,这些面包我也送你,你们不容易"的时候,他都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其实不是难民…… 容幽听得想笑不敢笑,道:"那你后来是怎么回来的?" 方存仁面色一红,说:"是沈勉兄千里迢迢赶来救我的。" 容幽便问:"回来就好。你在那有见到一万个人?有学到什么吗?" 方存仁道:"什么都学到了。" 容幽顿时好奇。 方存仁接着道:"学会了开锁,偷车,和人合伙骗志愿者的钱,假装斗殴然后吃免费牢饭,碰瓷,抢劫,用衣服包着砖头假装炸药,站楼顶用自杀来威胁人,用‘我们的风俗’借口来阻止警察插手,威逼利诱未成年人卖淫,翻三千年前的地方法律来说明自己强奸合法……" 容幽目瞪口呆。 方存仁涩然道:"但最好用的办法,还是向政府抗议。没钱就抗议,隔天就发钱了,拿去买烟酒,用完再抗议。没女人就抗议,强迫政府出台政策允许合法强奸的‘风俗’。没什么都能抗议,就什么都能有,假如没有,也会有志愿者帮我们骂政府骂的狗血淋头。" 容幽一开始听的想笑,后来渐渐严肃,再后来又无奈的笑了,说:"那么你既然已经亲身体会过了,现在对安置难民有什么新的看法吗?" "飞廉区绝对不能接收难民!"方存仁脸色铁青,斩钉截铁道,"他们会对当地治安造成无法估量的巨大破坏!如果要帮助,也只能以资助建设新居住地的方式。" 三十分钟时间很短,方存仁只来得及探讨了一下他心目中的理想方案。 容幽道:"想法不错。我会安排你去移民政策部门做点工作,到时你可以切实实践你的想法。" 方存仁再次受宠若惊,道:"我实际工作经历不足,阁下,只怕辜负您的厚爱。" 容幽道:"辜负不辜负是我说了算,你只管去做。你是个有想法也有天赋的人,我愿意投资你的成长,只希望不要让我等得太久。" 旁人恐怕很难体会到这种被钦定般的使命感,尤其在这种怀圣和鉴哀两派都不待见他的情况下,容幽可以说是知遇再造之恩了。方存仁激动得面色赤红,几乎感激涕零,眼含着热泪离开的。 方存仁刚走没有多久,草坪上一头水晶幼龙跌跌撞撞地飞了过来,一头砸在容幽跟前。 容幽眼睁睁看着面前多了个下巴形状的大坑,笑得停不下来,让人把这小龙给牵了回去。这种实验室出品的大肚蜥蜴龙,特点是鳞片晶莹剔透,智商也不高,倒是憨态可掬,很适合做宠物,是最近某个伯爵送来的礼物。 很快,一身骑马装的明亲王也过来了,将驯龙用的长鞭一搁,道:"怎样?" 容幽给他倒了茶,说:"这个人傲气没剩多少,傲骨还不清楚,但是勇于承认错误,及时更换主张,总体还是好的,不像现在底下那群死脑筋,先放他下去磨炼磨炼吧。" 想了想,他又笑道:"故事也说的不错。" 谛明笑了笑。 容幽问:"笑什么呢?" 谛明道:"领主大人做得越发像样,做叔叔的自然感到高兴。" 容幽挑眉道:"再夸我两句啊,叔叔你调情手段一点都没进步。" 谛明含笑低下头,一手抬起容幽的下巴,仔仔细细地端详了片刻,说:"我的小幽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秀外慧中,当可以嫁了。" 容幽故意道:"那行,叔叔再见,我去嫁人了。嫁妆就给我添个霜楼将军就成了,价值两亿呢。" "……"明亲王瞬间露出反派嘴脸,"好不容易养到成年的小黑龙,还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容幽刚来得及"哇"一声大叫,已经被他扛着塞进了城堡里,扭一扭、舔一舔、草一草以后,宣布完成了每日一吵的日常。 这一年即将过去,日子可以说是非常平稳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说好要来做军事课家教的封英将军直到年末也没有来报道。 据容幽他姐说,是他和皇长子容青闹了点小矛盾,两个人分开进行巡防。这次平乱虽然程度不严重,但地区比较分散,封英任务很重,一直在马不停蹄地赶路。 封英在前头跑,容青就跟在他屁股后头,也不上去合并舰队,就这么缀着。 容幽一看就忍俊不禁,说:"完全就是皇帝追着妈妈求谅解的翻版啊。"这父子俩太像了,一惹祸就在那耷拉着耳朵装怂,但是也不肯低头承认错误,只知道曲线救国地讨好人家。 这时候,明亲王就笑得很别致,说:"是神龙求偶的本能如此,追着追着,你早晚知道回头。" 容幽越想越有趣,模仿着网上越来的段子,说:"‘你追我,如果你追到我,我就让你嘿嘿嘿’" 谛明从容道:"没问题,你可以仗着我的宠爱先跑39米。" "小明叔叔!怎么你也跟着学坏了!"容幽笑得不行,"你优雅的绅士风度呢?" 谛明想了想,道:"和小龙谈恋爱,心态总得年轻点,免得被嫌弃年纪大了,不解风情。" 容幽凝视着谛明,笑道:"小明叔叔,我喜欢你年纪大,也喜欢你年纪小。" 其实在那一刻,容幽突然感到,这两年来不止是自己成长许多,明亲王也发生了变化——自己好像是一个把龙神拉下了神坛的凡人,有那么点惶恐,又有那么点甜蜜。 第83章 帝危 容幽是个极好的学生, 或许也因为明亲王的帮助, 从一开始接手他的领地时就没有手忙脚乱,到第二年时,他已经可以有条不紊的处理领地内诸多事宜。 他的顾问团有时候私下里对此啧啧称奇,认为公爵阁下年纪虽轻,但却是少有的恩威并重的领主。他们怀疑容幽生来有特殊的统治天赋, 说不定是过去某位皇帝的转世什么的……当然, 后者只是笑谈。 这一年的银河帝国波澜不惊, 从中央下达的指示都以平稳为主, 稍许放宽了一点领地税, 可能是安抚各地领主。 年末时,明亲王因为留恋“温柔乡”而宣告今年第二次缺席大朝,最近他所有的指令全部是远程下达,由可怜的被派回领地留守的霜楼将军代为解释和实行。可能是皇帝都看不下去一代权臣“爱美人不爱江山”了, 在之后的小廷议中特地指名,让明亲王一定出席。 收到消息的时候, 容幽正穿着睡衣替谛明翻阅邮件, 惊奇道:“这份手谕的口吻很严肃,皇帝陛下不是怕你吗?” 明亲王走出来看了一眼, 身后跟着一连串烘干湿发的小机器人。他沉吟了一会儿,若有所思道:“想必发生了什么。” 容幽有点紧张,说:“能发生什么大事?你要回去参加小廷议吗?” “我会快去快回。”谛明笑了笑,俯身过来亲了亲容幽的额头。他肩膀上悬浮着的小机器人们登时一阵兵荒马乱,各自提起一缕湿发, 避免水珠滴到容幽的身上。 容幽还是有些不安,翻身按着谛明在床上坐下了,说:“不会是大哥出事了吧?” 谛明道:“这倒不会,他现在距离飞廉区还比帝星要更近,如果是他遇到问题,我们只会比皇帝先得到消息。”说话间,水珠又滴到枕巾上,机器人们一拥而上,把枕巾抽走,拎去了门外等候发落。 这时容幽放心了,勾着谛明地脖子,凑过去亲了他一口,说:“小明叔叔,皇帝都看不下去你的堕落了,你快去做正事吧。” 明亲王从容道:“不急,先把这里的‘正事’交代完毕。” ……不知多久后,床单也湿了。 一群小机器人生无可恋地趴在床沿,此起彼伏地亮着静坐抗议的红灯。 …… 明亲王走后第三天,算日程很快将到帝星。 容幽打开通讯器,准备接通谛明时,一条同时带有“紧急”、“重要”和“绝密”三大赤色标签的消息直接越过系统,出现在容幽面前—— 皇帝,病危。 皇帝病危! 简单的四个字,但却触目惊心!容幽瞬间失色,豁然站起身片刻,又马上坐回去,吩咐人将今天的行程全部清空。 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许多念头纷至沓来。他既没有准备好失去自己宛如仇人的亲生父亲,更没有预料过银河帝国皇帝陛下在此刻突然驾崩! 很快,容幽还没有来得及联系到谛明,新的消息又来了:帝星巴哈姆特已经进入一级管制状态,全面戒严!现在没有任何通讯可以传入或传出帝星,同时禁止任何人出入一光年内所有星际交通轨道,违者直接以重罪收押。 这条命令一出,很多人都能马上意识到这是皇帝陛下出事了,因为有且仅有在唯一至高掌权人的生命危急时刻,帝星才会进行这种管制。但是,这时他们却不能谈论任何有关话题,因为皇帝的死亡不算驾崩,必须要御医和皇室事务大臣同时宣布后才叫做驾崩,才能开始一整套这个古老帝国已经熟练了的流程。 而这个时候,所有通讯被切断,容幽联系不上谛明,同时无权擅自离开自己领地。 想在这时去帝星,他必须要等一个传召。如果皇帝还没死,那就是皇帝御令;如果皇帝已然驾崩,那就是皇室事务大臣以遗诏名义进行的传召。 …… 同一时间,帝星巴哈姆特。 皇宫三十六扇禁门同时紧闭,皇家陆战队将宫廷各处包围得密不透风。御医、侍从、贴身内臣们如流水般在走廊中川流,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静静立在皇宫内墙门口的官员队伍。 除了明亲王和财相,这两位权势滔天的人物之外,小廷议中重臣全部到齐,列在所有官员最前。这时他们沉默的就像石膏雕塑,即便泪流满面也只敢无声地用袖子捂住口鼻。 正在这时,身后禁门轰然洞开,所有人骇然向后看去。 只见明亲王披星戴月地进来,简单扫视了一圈。 一名皇室内臣快速从阶梯上奔下,在他耳边低语道:“傅相正在偏殿。正殿只有陛下、事务大臣和御书官在。” 这就是皇帝在立遗诏的意思了。 明亲王面色波澜不惊,抬脚就向殿内走去,皇家侍卫替他推开了门扉。官员们立刻低下头,重新化作一排排石膏做成的队列。 这时,事务大臣刚好从正殿匆忙走出,见到明亲王时只来得及一低头。 谛明道:“都有谁已经得到确切消息?” 这句话问得学问很深,事务大臣恭敬道:“大皇子殿下距离太远,尚未回复;皇女殿下距离6光年,正在全速返航;内廷七人已全数在场;另外陛下口谕,正在传召星辰花大公阁下。” 谛明双目微微眯起,看见事务大臣手中握有一个漆黑木盒,脚步略微一顿,显然已经明白,但一言未发,又很快向内殿走去。 两人擦身而过,谛明直接推门闯入内殿;而事务大臣脚步不停,将盒子交给偏殿之前某个侍卫,侍卫一言不发地行礼,踏入了偏殿。 偏殿内,财相傅潜正坐在壁炉前,专注地望着某张挂毯,他说:“左边这个是皇后,右边就是我的音娘了。” 他兀自看得出神,却并没有说:当年她们是神龙皇室出名的一对表姐妹,一个嫁给了当年的四皇子,现在的皇帝;另一个则与大了她几十岁的傅潜忘年而恋,生下了傅宇,这个他唯一爱过的儿子。 这时,他的一个儿子——傅定,正沉默地站在他的身后。 父子二人的独处时间,被匆忙扣门而入的侍卫所打断了。侍卫扶着手中盒子,走到财相身侧,低声道:“傅相,请。” 傅潜将右手递了过去,叹息道:“一晃二十多年了。陛下究竟是舍不得我这个老伙计,那我自然也要多陪他一程。” 侍卫沉默不语,打开盒子,用酒精轻轻擦拭傅潜的手腕内侧,然后将针管逃拔下,将针头仔细地送入他青色地血管。 室内三人都静静看着这一管针剂到底,傅潜这才道:“给我这个老人家最后一点时间,跟我的儿子道个别。” 侍卫将东西收回黑盒中,向他鞠了一躬,又一言不发地走了。 偏殿大门重新关上之后,财相疲惫的闭上地双眼突然又打开了,那绝不是死气沉沉的绝望之眼,相反,它们闪烁着活泛的思索之光。 财相右脚一勾,从椅子中抽出一条黑色荆棘烧成的锐器,接着低头咬住自己衣领,手起“刀”落,沿着手臂内侧硬生生划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随着偏殿内瞬间涌起的血腥味,财相满头冷汗,一声不吭地从自己手臂伤口中咬牙摸索,最后抽出一段足足三十公分长的人造假血管,现在那里面封存着的血液已经因为剧毒而开始加速凝固出黑色结块。 几十秒后,假血管被弃置在地,财相松开衣领,任由傅定低头在他的伤口上喷着治疗药剂,疲惫道:“皇女有收到消息吗?” 傅定道:“您放心,皇女殿下来的一定比皇子殿下更快。崔大人那里的安排也已经准备好了,遗诏一旦离开内殿,就不再属于皇帝陛下了。” 财相点了点头,又道:“宣布帝薨时,只能由你代我出面。知道我为什么选你吗?” 傅定道:“因为我演技最出众。” 财相冷笑一声,说:“对。” 傅定沉默片刻,问:“除了三十七哥宇之外,父亲真的一个也没有再欣赏过吗?” “我一生最大遗憾,就是没一个儿子不是窝囊废,傅宇?他也没什么特别的。”财相淡淡道,“我也不用你们玩什么孝顺友爱的把戏,只要知道我傅家的财产绝不分割就够了。你们兄弟当中,只有一个继承家业,剩下所有人我都会带走。呵呵,就像陛下想带走我这个老祸害一样,我和他对彼此了解太多了……” 他还未说完,突然感到头晕目眩,他低头看去,只见刚才开始愈合的狭长伤口,竟然透出了青紫之色,而他的知觉却在不知不觉间麻木了。 财相这时终于神色变幻莫测,最终一脸厉色,抬头盯住了傅定。 傅定说:“您没有说错,父亲,您和陛下,都太了解彼此了。不过,老一辈的故事就该在今晚落幕,毕竟现在都已经6194年了。您看,就像陛下是您当年最得意的投资一样,我也有一个得意投资,所以,我现在正盼着他赶过来呢……” 第84章 驾崩 财相的出神维持了短短几秒。 这让人不禁感到好奇:他是在回忆当年与皇帝的相遇吗?是在得意自己在众多皇子当中找到了最明智的选择吗?还是在怀念这么多年来权势滔天的好日子呢? 傅定静静看着自己的父亲, 片刻后听到他说:“废物, 连自己对手在想什么都不知道,你拿什么和明亲王斗?” 傅定丝毫不怒,说:“那么您在想什么呢,最后告诉儿子一次吧。” 财相旁若无人地大笑起来,说:“我这辈子最得意的事情, 没你们什么事, 也不是投资了正确的皇子, 是三十七年前, 音娘抓着我的手, 说她有了我的孩子。” “很难理解,您喜欢一个女人,却不喜欢与她的儿子。”傅定歪了歪头,又说, “您还记得小远吗?您的一个私生子,他母亲声称您也是喜欢她的, 所以我就带着他了, 可惜他死在了战场上。” 财相面露嘲讽的笑意,脸色却已经泛黑了, 毒素开始明显地吞噬他残存的意志。他说:“我怎么知道这个儿子会长成废物?一百三十七个,没有一个能代替他们老子。” “父亲当然是家族中最具智慧的人。”傅定微微一笑,“但您也未必全知全能。您恐怕不知道,一年前您处心积虑弄死的不是三皇子,而是傅宇哥哥唯一的儿子;容幽也不只是明亲王的小情人, 他才是真正的三皇子。明亲王愚弄了您,儿子只能用最后的机会帮您聪明一点了。” 财相在那瞬间勃然变色,他双眼圆睁,喉咙中发出“咯咯”的气泡音,许久后竭尽全力地发出一声微弱的喊叫:“原来……” 声音未歇,他的气息便断了。 傅定轻轻伸手摸了摸他的脉搏,片刻后合上了他的双眼,从他的贴身口袋中摸到了一个显示有一格信号的通讯器。 在这个国家最紧要的时刻,也许只有这等权臣有能力也有必要向外传递消息了吧。 这个时候,正殿与偏殿的大门同时紧闭着。 在皇帝最后的消息传达出来之前,没有人轻举妄动。在队列最前方,小廷议几人之一的兵相薛泰无声挪动了一下脚步,双手交叉拢在长袖中,贴着侧边向宫外走去。 正在这时,正殿的大门却突然打开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瞬间聚焦。 从里面走出来的却不是皇室事务大臣,而是明亲王,他侧过头对侍卫吩咐了一句话,随后便从容向外走去。 在他经过时,兵相微微低头。 两人擦肩而过,明亲王低声道:“代我向皇女问好。” 兵相眉梢微微颤动,又很快恢复平静,说:“亲王殿下慎言。” 明亲王脚步不停,径直离开了这座宫殿。 直到这时,正殿敞开的大门中才踏出了御医和皇室事务内臣,而后者的手上还捧有一个被红色丝绸覆盖着的玉盘。 那一刻,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准备好了一切。 …… 六光年外,距离帝星最近的恒星系之一的星际轨道上,皇女容昭的旗舰正在准备跃迁,预计还有几十分钟便可以到达帝星。 她最新收到的一条来自帝星的消息,是兵相发的,说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即便是明亲王也不可能违背真正的“遗诏”。 皇女手中把玩着小巧玲珑的通讯器,若有所思地支着额头,许久后问她的心腹:“大哥尚未回来,我是第一时间在现场的唯一继承人,这对我的支持率会造成多少影响?” 心腹恭敬道:“恐怕取决于皇帝陛下的心意。” 古来不乏有君王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连改几次遗诏,反复无常地修改自己想要的继任者,而一个病床上的临死之人的理智又是否确实可信呢?有多少会被感情所影响?他的感情又有多容易受到床前之人的影响? 皇女又问:“悼词都准备好了?” 心腹道:“一切就绪,殿下,我们准备了两套。” 正在这时,通讯器响起,皇女第一时间低头看了一眼,是兵相发来的消息,它只有一个字: 薨。 皇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正站起身来准备打开个人通讯站,突然又收到了一条新的消息。她只看了一眼,脸色竟然变得比先前还要剧烈,甚至牙关一咬。 ——皇室绝密通讯!红晶入侵,边境告急! ——封英将军战死!皇长子陷入围攻,生死不明! 身后的人颤然道:“殿下!大事就在眼前,这时千万不可以分心!待您登基之后再顾边境也不迟!” 皇女目光闪烁,透过舷窗看向旗舰外的星海,这条航路通向帝国万众瞩目的中心。 突然,她猛地回过头,吩咐道:“通知兵相,调动边防军。旗舰重新跃迁,目标定位到皇兄最后的星际坐标所在点。” 心腹急切道:“殿下!” “我意已决。”皇女冷冷道,“当了皇帝,丢了兄长,有意思吗?像父皇那样众叛亲离,就真的好过吗?” …… 但是,毕竟谁也不知道皇帝死前在想些什么。 他缠绵病榻这么久,妻子不曾回头,子女未见真的理解,臣下离心离德,唯有一个强盛的帝国是呕心沥血最后留下的杰作。 从先帝那会,红晶入侵,银河帝国一度陷入四分五裂。是这位雄才大略的君王危机时刻登基,借用傅家的财力和明亲王的运兵能力,挽大厦于将倾,将这个国家一路扶持到今天,被公认是一代中兴之主。 皇帝驾崩的消息,首先在皇室和重臣中传开,悲伤如冷雾般开始萦绕这个国家。 在通往帝星的另一条航道上,容幽的心中思绪万千。 遗诏虽然没有下达,但皇帝的口谕让他得以进入帝星。容幽这时脑海中没个计较,根本不知道此去会发生些什么,自己按照礼法又应该做些什么,但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理应送亲生父亲和皇帝陛下一程。 他叹息着,将谛明传来的皇帝驾崩的消息又读了一遍,这时突然收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信息。容幽只看了一眼,瞳仁剧烈收缩—— “陛下鸩杀财相!明亲王危急!” 右下角是属于傅定的私人印章,容幽绝不会认错。 明亲王危急——这个消息扎入他的眼帘,令他浑身都血液都几乎冻结了。 半个小时后,帝星依旧戒严,容幽被拦在禁门前。 皇家带刀侍卫拦住他的去路,冷淡道:“禁军统领有令,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容幽道:“我奉皇帝陛下口谕入宫,谁敢?” 侍卫道:“抱歉,公爵阁下,禁军只听军令,不知皇帝。” 容幽心急如焚,听见宫内回荡起丧钟的长鸣声——皇帝驾崩是一百三十二声,但他这时又怎么等的完这么久的数字? 刹那间,禁门前的侍卫队伍突然感到一阵心悸,无形巨力猛然将他们掀飞出去。在他们做出反应之前,身前突然传出一阵金戈一般的龙啸声—— 一头通体漆黑的神龙昂然而起!他目光如电,身躯优雅而矫健,龙鳞在熠熠泛着光,须发在空中猎猎而动。 正是容幽在紧要关头化龙。 他不顾一切,龙爪攀上紧闭的禁门,紧接着腾身而起,龙角凝聚着精神力,突破一重重防护网,径直飞入皇宫深处。 正殿门前,群臣正在跪地哀哭。 龙啸声如雷霆般在天际滚动,黑色神龙如神明一般,凛然降临在他们眼前。 事务官站在阶前,猛然将手中遗诏合上,厉声斥责:“什么人擅闯禁闱!” 容幽道:“我是星辰花公爵容幽,告诉我明亲王何在?” 事务官脸色突然巨变,群臣当中一片死寂。 容幽不明所以,认为他们要治自己罪责,但他现在根本来不及在乎这个——在地上这么多人里,为什么就没有明亲王,没有他的谛明?他发生了什么?! 容幽咬牙道:“明亲王在哪里?” 突然,末尾地一名官员颤声回答道:“回陛下,明亲王正在轻语湖。” 容幽怔住了,龙目环视片刻,发现在场官员没有一个敢直视自己。他又看向事务官,而后者慢慢地重新展开手中遗诏,高声道:“星辰花公爵,帝三子幽——” “等等……”容幽难以置信,脑海一片空白,惶恐地后退了一步,“这件事还需商榷,我要等我兄长和姐姐回来再议!” 说完,他不听事务大臣劝阻,再次升入低空,向着皇宫外飞去。 帝星,轻语湖,皇后隐居的地方。 小羊无忧无虑,在琥珀般的湖边悠然跑跳。小径深深,蜿蜒到门前。 容幽落在草坪上,正见到眼前那扇木门被轻轻推开。 谛明走了出来,抬头也看见了容幽。 他们对视片刻,容幽忽然微微颤抖起来,他不想听见,但却不可避免地听见了。 谛明说:“我也来迟了。对不起,小幽。” (卷二·帝国之心·完) 第三卷 神话终焉 第85章 国玺 银河历6194年12月, 银河帝国皇帝容玄驾崩于太璇宫, 遗诏立皇三子容幽为帝。 皇三子力拒群臣,辞而不受。 新帝登基事宜被迫拖延至年关,这时皇长子容青仍下落不明;皇长女容昭率军在外,外拦红晶势力、内扫帝国叛乱,力图将兄长寻回。 这时的帝国中央星域仅剩下皇三子容幽一个合法继承人, 群臣跪地死谏, 方才打消了他同去战场的念头。 6194年的最后一天, 按照旧俗皇帝本人应出面带领群臣祭祀新年, 但此时新帝不肯登基, 负责典礼的四位礼官纷纷引咎辞职。 6195年新年典礼是由明亲王亲自出面主持,容幽以皇三子以及星辰花大公名义出席,位列在皇室第一的位置上。这是他第一次证实自己的皇子身份,同时一经出现就展露出惊人的政治潜力, 在他麾下已经聚集有文臣如傅定,武将如霜楼, 一个合适的皇子心腹团队, 以及一片能够完美自洽(政治、经济和军事)的领地。十四天后,先皇帝容玄驾崩的消息已经传达到了这个庞大帝国的末梢枝节, 龙墓已经安排妥当。按照先帝和先皇后二人不约而同的遗诏,他们合葬一椁,只立一碑。 银河帝国人不拘泥于生死和礼节,但皇帝驾崩,仍有相关规则。出殡当日, 容幽亲自扶灵,三代以内神龙皇室成员全数到场,用七天整的停灵时间,怀念先帝、评论功绩,最后为他定下谥号。 容幽全程不参与他们的讨论,只是以沉默的、专注的目光静静看着眼前的棺椁,那里面葬着他的亲生父母。 但对更多人来说,死去的人毕竟已经死去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新的皇帝—— 有人问:“星辰花大公何德何能,可以继承皇位?即便他是三皇子本人,在民间流落这么多年,要如何令臣子信服、让公民敬仰?” 容幽没有回答,因为他不在乎这个。 但又有人问:“他是否真的是当年失踪的三殿下?如果是,先帝陛下为什么放任他流落在外?” 这一次容幽说话了,因为他不想听他们讨论他和生父之间发生的事,那与外人无关。容玄一直是一个好皇帝,即便他作为父亲做错过一些事,但容幽现在已经能够理解,并且不希望在他的灵堂上被人这样讨论。 容幽说:“我在二级边境战争星住了十多年,那里比邻着朝阳联盟的新生大省,我和帝国的叛徒区遥遥对望;那里同时星际海盗肆虐,还有一个危险的虫洞连向未知星域。” 他说到这里,很多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他的意思。 接着,容幽继续说:“先帝让我在那里长大,所以我体验过那里的军旅生涯,我也了解帝国边境的星域现状。我体验它们、了解它们的唯一目的就是:有一天,我们会将所有失地收复,将星际海盗歼灭,让我们所有的国土都能固若金汤,所有的国民都能安居乐业。为了这个目的,‘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又何惜一个小皇子呢?——我父皇就是以这样的心情将我送走的。” 他说完,灵堂中鸦雀无声。 从先帝停灵的第五日开始,诸事妥当,只剩下最后入葬龙墓。 小廷议会中的重臣开始向容幽施加压力,先是兵相(军事大臣)薛泰请病卧床,后是政相(行政大臣)递交辞呈。 帝国权力的中心几乎停止运转,每日臣子递交上来的报告和议案先是进入内阁,随后因为无权批复而分散向小廷议会,但七位大臣虽有职权却没有最终决定权——皇帝的国玺至今还封存在御书房里,这些东西最后只能堆叠成山,即便上面插着代表紧急的红色羽翎。 皇室事务大臣几乎痛心疾首,差点要哭着跪求新帝继位,因为每拖一个重要决策,帝国就可能要损失成千上百的公民、数以亿计的财富。礼官因为登基一事,只不过是辞职;而他身为皇室和外界的第一联络人,此时已经可以切腹谢罪了。 而容幽一边参与父母丧事,一边独自应对整个神龙皇室,一边关心兄长和姐姐那边的战事,一边还要应对这些帝国重臣的压力,已经心力交瘁。 这个晚上,容幽问明亲王:“还有谁能动国玺?谁能分摊一点政事的压力吗?” 谛明道:“小幽,在皇女容昭回来之前,你是他们唯一的选择,群臣渴盼新帝在位——这个是无法分摊的。如果你只是想要有人可以解决那些奏章,我倒是可以帮你。” 容幽眼底青黑一片,闻言也没有多想,靠在他肩上闭了闭眼,说:“那些最紧张的文件,你帮忙看一下吧。我好累啊,小明叔叔……你等下记得叫醒我……” 明亲王这两天也没有怎么休息。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自从先帝和财相同时去世之后,他已经是银河帝国实际上地位最高的人,不管明的暗的,太多事情也在向他纷至沓来。 两人只能在这时忙里偷闲,容幽一不留神就睡着了。 兴许是因为太过疲惫,容幽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境,而且是现实与幻想结合得无端诡异的梦境。 他梦见以前在明亲王府上办的华彩会,那时很多人都来参加了。 容幽自己抽到了国王的身份,可是他不想做国王,他全程都隐藏着身份,抗拒被人认出来。 一个不认识的女孩抽到了皇后的身份,让谛明不太高兴。 谛明是龙神祭司的身份,他拉着国王向着宴会外走去。他戴着神秘的面具,说:“龙神庇护着你,小幽。” 容幽迷蒙地说:“我不要龙神,有你就够了。” 梦里的谛明真的很像龙神,倨傲但又温柔。他拿出了象征国王的那张卡,放在容幽掌心里,说:“这张卡是暗箱操作的,因为皇位既然已经出现了,总有人要拿。除了你,我不想给其他任何人,为此用点特别的办法,当然也是必须的。” 容幽突然就有些慌了,说:“我不想要这个皇位,你给别人好吗?” 他回头去找,但是慌忙中找了半天才想起来:皇长子没有来参加这场华彩会,他是不存在的。 而皇女只是温柔地旁观这一切,短暂地出现在容幽的视线里,又很快地离开了。 容幽一路追着她跑,像是很害怕她突然消失。 这个时候,他发现霜楼和傅定和以前一样站在自己身后。霜楼一言不发,就替容幽上去追人了。 而傅定则含笑道:“小幽,你忘记了,我是内奸身份来着。” 容幽从梦里醒过来,这时其实只过了四十多分钟,他发现谛明已经在书房办公了。 于是他独自过去用冷水洗了把脸,打开通讯器,看到了傅定在先帝驾崩当夜给他发的那条讯息。 财相当时死了,官方的说法是突发心血管疾病,但是他们都知道财相是被先帝给毒死的——先帝临死前决定带走势力太过强大的权臣,为匆忙继任的新皇帝垫平一点道路,这是非常合理的事情。所以当时容幽第一时间也感觉到明亲王会有危险,才会那么着急地闯进了皇宫。 之后的日子里,傅定也在忙着准备财相的葬礼,容幽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和他好好谈谈。 这场梦倒是提醒了容幽,自己的朋友也正在遭受失去亲人的痛苦,他理应过去慰问一下的。容幽想了想,先尝试着与他通讯联络。 傅定出现得很快,和以往每一次一样。但凡是容幽的消息,他一定是第一时间连通的。 两人互相慰问了几句,傅定道:“容幽,你最近应该很忙才对,年初国事异常繁忙,我不好太占用你的时间。登基的流程都确认好了吗?” 容幽说:“没有,我不打算接受遗诏,我以为你能理解我的……” 傅定怔了一下,突然问:“那今天是谁在动用国玺?” 容幽回过头看了一眼书房,见到谛明专注的背影,便道:“是明亲王在帮忙。” “容幽。”傅定倒吸一口冷气,“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容幽道:“我当然相信明亲王了,你不必担心。” “不是,我不是在说这个。”傅定道,“谁都可以暂时接管国事,但是明亲王不能。你知道他现在是什么地位吗?只要他想,他随时可能做个摄政王了,这是什么样风口浪尖上的位置?如果他真有此意倒是好了,但就怕他还想着把国玺还到你……还到新帝手上,到那个时候,新帝就算能容忍他,群臣又怎么可能放过他?所谓的烈火烹油,实在是太危险了!” 容幽一怔,立刻明白了过来,说:“我这就回去和他商量。” 傅定道:“只怕已经晚了。今天国玺批复已经下达了十几条,而且明确是从明亲王的书房里传达出来的。现在所有人都和我一样,以为是你在用国玺,所以才相安无事。但是……” 但是这件事绝对不能泄露出去。 容幽也必须要承认自己在掌领国事——换一句话来说:承认自己在行使皇帝的权力和义务。 第86章 大势 到了这个时候, 容幽已经退无可退, 只能先默认自己正在代行皇帝的职责。 但他依然没有正面承认或者接受过遗诏,毕竟他才是此刻唯一的主角,只要他坚持不动摇,那么这些正在推波助澜、想拥立他的人都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不管怎么样,他觉得自己要先等到兄长容青、姐姐容昭回来之后, 才能真正定夺皇位的继承问题。 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 他和所有这些人的想法是背道而驰的, 他需要一个方式弹压住这些人。 一般来讲, 在公爵等阶层的人都会有一个完善的社交网络, 能够很好地将他需要广而告之的事情传达给合适的目标人群,而消息的最好通道很显然是家中的女性。龙卫三上的宴会和活动不是空穴来风的,是庞大的社交需求造成了繁忙的社交季节。贵族女性穿着打扮、觥筹交错,并不完全是为了打发时间或者发展闺蜜, 更重要的是她们要为家族传达消息、进行联姻,甚至以此推动两个家族的完全合并。 到了皇帝的层次上, 皇后一个人就承担起了极其艰巨的任务。许多臣子都会明里暗里地示意皇帝建立一个后宫, 或者多养几个情人——官员们将女儿送给皇帝,大部分时候并不是为了吹枕边风, 或者皇位这种虚无缥缈的赌注,而仅仅是为了与皇帝之间建立好的纽带,能够及时地观察到皇帝的意向。 银河帝国的皇室是神龙血统,所有的龙在对待伴侣的问题上都极其霸道,因此多年来几乎没有皇帝会有妃子(地下情人就另当别论了), 当然也不会有皇后能够出轨。但是皇帝又确实有这个社交需求,所以才会诞生整个皇室事务官职体系——他们是皇帝和群臣之间的中间层,能够隐秘地传达双方意向,以便达成更好默契。 这个时候,容幽一没有事务官,二没有皇后——让明亲王出面做调停显然是更加不切实际的主意,他出场很可能比容幽自己出场还要火上浇油。 容幽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只有傅定能够出面做成这件事。 几天后,容幽的压力稍微减缓一些。 傅定的交涉比想象中顺利,至少内阁暂时愿意回来工作了——他们知道不能逼迫太紧,至少现在容幽愿意持有国玺、干涉政务了,这就是一个好的迹象。 但是这个时候,周边各国的使者就又陆续抵达了,需要有相应身份的人接应才行。 这些使者有来自银河帝国麾下属国的,也有来自强大邻居朱雀帝国的 ,前者还可以先放着不管,但后者就不宜看到帝国中心现在动荡、空虚的迹象了。 所谓“外交无小事”,如何接见这些使臣也是重要的问题,几位重臣商量了几个方案,都呈上来给容幽看。 容幽捏着名单,嘴角抽搐:“我一共只认识这上面两三个人,我能做什么决定?” 明亲王赶着小黑龙上架,说:“哪个方案都可以,他们给你看的目的是盖个章,这个不适合盖国玺,所以要动你的三皇子印信了。” 容幽完全信任小明叔叔,于是捏着鼻子盖章就完事了。 几天后,他才发现:自己完全被坑了!!! 使臣一一安排好以后,每个人都自动默认发号施令的三皇子容幽就是新任皇帝了! 现在银河帝国内部,群臣虎视眈眈地对容幽施压,就差黄袍加身直接推他上去了;民众只看新闻,见到为先帝扶灵的只有三皇子一个,慢慢也心知肚明了;就连外国使臣都达成了共识,他们恐怕在对先帝表示沉痛哀悼之余,已经关起门来准备好恭贺新帝登基的礼物了。 容幽觉得自己仿佛被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给淹没了……每个人看着自己的眼神都在说:快登基!登基!登基!! 没多久,压力比太阳还大的容幽突然回过神来了,抓着明亲王问:“你是不是故意的?你和傅定是不是商量好的?!” “小幽,别激动。”明亲王安抚地说,“我没有和傅定商量过。” 容幽用狐疑的目光看着他。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么好哄骗的小黑龙了,稍微一想,马上道:“那就是没有商量过!但不约而同地哄我先动国玺,又见使臣,最后就可以押着我坐到龙椅上了!是不是!!!” 谛明:“……” 沉默。 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小黑龙气得尾巴都快翘直了,伸长脖子咆哮:“你们竟然联合起来背叛我!就欺负我这个没爹没妈的苦命孩子!!” 明亲王无话可说了,仰头想了想,亡羊补牢道:“我没有哄骗你,小幽,有些事是迟早会发生的,与其犹豫不决,不如早作决断。别生气,你还是可以拒绝的。” “我决断好了!!”容幽怒道,“皇位谁爱要谁要!你自己要也行!” 谛明失笑道:“小幽,不要说气话……” 容幽用鼻子出气,说:“我想的很明白,无论是地位、能力、经验还是别的什么,你都比我更加适合。我虽然是三皇子,但是从没经受过皇位继承人的教育,就只有一年多的领主生涯,怎么治理这么大一个国家?我不干,说什么我都不干!” 谛明道:“没有人有做皇帝的经验,除非他先登基。容幽,每一任皇帝都是这么过来的,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能培养皇帝的教育——世间本就没有办法教出一个合格的皇帝。” “……”容幽无言以对,瞪了他很久才说,“就算这样,我也必须先等哥哥和姐姐回来。” 这天晚上,容幽领着霜楼出门了。 明亲王一看就知道他还在生气,发了个通讯想要哄一哄他,道:“回来吧,小幽,现在龙卫三虽然戒严,但依然还是危险敏感期间,你不能出什么事。” 容幽道:“我很安全,谢谢,我去找傅定。而且我还带着霜楼——” 谛明的神色微微一变,说:“马上就是深夜了,你去找他做什么?” 容幽微笑道:“他是你的‘盟友’啊,这你也要担心吗?我现在看见你还是有点生气,所以先去他那边呆一会儿,顺便‘彻夜长谈’一下关于皇室事务的问题,他这些天帮了我很多忙,我还不知道怎么感谢呢。” 明亲王瞳仁都慢慢收缩起来了,立刻颇具杀气地说:“很好,不如我也去找傅定好好谈谈。” “不用了,我都和他约了在我们的‘秘密场所’,你肯定找不到我们的。”容幽笑眯眯说完,将通讯挂断了。 旁边的霜楼看了看容幽,说:“容幽,你和傅定还有‘秘密场所’?” 容幽面无表情道:“和明亲王的三观一样。” 霜楼:“???” 容幽:“不存在的。” 霜楼:“……” 容幽又发了个通讯给傅定,直接质问他:“国玺这件事,你是不是故意夸大事实,把我哄进陷阱里去了?” 傅定果然也大惊,委婉地劝道:“容幽,现在大势所趋、民心所向,你没有理由继续拒绝,再拖下去于国于民都不太好。” 容幽说:“你太让我失望了,我是那么的信任你,你却带着目的诱导我……” 傅定忙道:“你听我说,容幽,明亲王他确实——” “他也和我说了,他也觉得你目的不纯,让我不要再听信你的建议了。”容幽冷酷无情地打断了他,“我当然不会这么想,但是我确实需要冷静一下,所以很抱歉,这两天先不要联络我了。”他说完,把通讯掐断了。 霜楼看完了全程,一脸茫然道:“容幽,你在做什么?” 容幽把通讯器一丢,说:“好了,现在小明以为我在傅定那里,傅定以为我被小明关着。完美!霜楼,你跟我去一趟帝星。” 当然,那之后,这两个联手阴了小黑龙一把的人会不会打起来,这就不关容幽的事了。 小黑龙也是很记仇的,怎么能让两个腹黑又不要脸的人继续有机会合作?!他俩之前那次操作简直是天衣无缝,默契十足——必须杜绝!必须根除! 制衡!很简单,容幽一学就会。 于是,获得了短暂清净的容幽,带着霜楼回到了帝星,来到了轻语湖。 轻语湖已经被人收拾过了,各种设施当然也停着,容幽斥退了所有的侍卫,自己一个人来到主卧,躺在冰冷的褥子上。 黑夜是寂静而凄清的,容幽望着眼前的黑暗,他回想起就在没多久之前,他曾经在这里吃过母亲亲手做的饭菜、和她彻夜长谈,他们聊往事、聊人生,但偏偏没有谈过皇位。 容幽绝没有想过,自己会从边境战争星上一个小孤儿,演变成今天这样,手握爵位和领地,还要被各方逼迫着一步步走近那个至高无上的皇位。 当年在养父白瀚床前说过的那些理想,突然变得遥不可及,比当年一无所有的时候还要遥远。 他真的可以做皇帝吗? 他能够做得足够好吗? 容幽翻了个身,摸到身边空着的那个枕头,往怀里揣了揣,喃喃道:“妈妈……” 第87章 封英 也许是龙神也有点同情小黑龙了, 于是在一连串的变故过后, 终于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次日,容幽刚刚醒转过来,发现全世界都在报道一条新闻:皇女带领第二舰队成功打退红晶军,并找到了在战役中失踪的皇长子,两人即将返程。 还有, 当时封英将军战死的消息并没有被宣布, 因此帝国人民还同时热烈期盼着五星上将能够站出来, 打回红晶的领地上去, 好好地出一口恶气。 这件事仿佛一扫之前的晦气, 一夜之间,从高层说法到民间舆论都开始倾向于主动反击。 容幽一看新闻,也高兴得披上外套就往外跑,将和明亲王怄气的事完全抛在脑后, 不到二十分钟就跑回了明亲王府,问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话的时候, 谛明正戴着眼镜翻看前线传来的战报, 闻言后继续翻了两页,说:“你姐姐没有受伤, 但你哥情况复杂,不能走超光速通道,预计要休养半个月才能启程。” 容幽心中咯噔一下,接着问:“是什么复杂情况?” 谛明调出照片给他看:只见容青双目紧闭,悬浮在治疗仓中, 半个身体都隐没在赤红色结晶里看不真切。 容幽见过这种结晶,红晶之所以叫做红晶,就是因为它们是一种晶体组成的生命,它们使用共振来互相通讯,并且通过寄生于各种生物身上来进行繁衍——很难说该不该用“繁衍”这个词,因为红晶与其说一个族群,不如说是一个单一生命,每一个晶体都只是该生命的一个器官,所有器官只听从一个共同的大脑——那就是晶后。 “有人认为枯萎病是红晶寄生的前奏,或者是它们将寄生变异化作为疾病来传播了。容青可能是因为患有枯萎病而被留下了性命,但是他的晶体化已经开始了,这个过程暂时不可逆,所以暂时只能冰冻住他。”明亲王说。 容幽静静看了一会儿照片,情绪低落下来,又问:“我姐呢?” 谛明道:“她完全没事,另外给你带了消息。” 容幽打开密封的通讯,只见容昭给他的回信里只有短短两行字:“事态好转,勿念。民不可违,登基。” 容幽说:“她也这样劝我……” 谛明嘴角带笑,道:“做皇帝有这么可怕吗?一个两个,畏之如虎。” 容幽反问道:“要是不可怕,你为什么不做?” 谛明道:“我更习惯做皇帝的‘叔叔’。” 容幽:“……”是哦!论这个您也是驾轻就熟了!! 容幽打开战报看完,最后才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人能保下来就好。 这时候,明亲王又说:“还有一件事要你定夺,封英被带回来了——” 容幽沉痛地说:“我知道了,让人准备葬礼吧。” 谛明道:“人活着,办什么葬礼?” “??!!”容幽又惊又喜,说,“不是刚遭遇袭击的时候就报告封英战死了吗?那时候是误报吗?” 谛明伸手捏了捏容幽的耳垂,道:“不是误报,他只是死了,又被救活。你忘记了‘战神’计划?” ——战神计划,一个克隆古代将领基因的计划,催生出了霜楼、秋辰,还有…… 容幽倒吸一口凉气:“封英也是战神计划出来的?” “当时我就告诉过你,帝国唯一五星上将,就是这个计划最后也是最完美的成品。”谛明淡淡道,“他就是封英。他的每一寸躯体都是被量身定制的,每一段基因都有详细记录。就算他不幸战死,在战神实验室里还有很多克隆体备用。” 容幽喃喃道:“原来这就是你们一直不肯公布封英死讯的原因……那剩下还有什么事要我定夺?” 谛明简洁明了道:“要不要保留下封英的记忆。” 容幽愣住了,在这个问题面前他真切地意识到了一点:封英,是作为一个工具诞生的,自己可以决定关于他的一切。 如果保留下封英的记忆,也许他会始终记得那天遭遇过的袭击还有死亡时的痛苦,还有他和容青之间若有似无的亲密关系,当他看见现在的容青时,会是什么感受?但如果去除掉他的记忆,让他作为一个崭新的战神诞生…… 在沉默中,容幽思考了很久,才说:“这个问题,我想交给他自己定夺。” 谛明又道:“你可以去问他的意见,不过你得先知道一点:封英是被刻意‘设计’过的,他天生就要受皇长子容青的吸引,可以说他的某一组基因里记载着对容青这种人的狂热崇拜、迷恋和保护欲。假如排除掉这个部分,他的决定就未必会和现在一样。” 容幽说:“……是不是就像霜楼将军的忠诚一样?” 明亲王点了点头:“他们认为光有霜楼的忠诚还不够,因为霜楼太欠缺主动性,于是他们给封英加了更多感情因素。” 虽然此刻气温暖和,但容幽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冷,甚至牙齿发颤。 世上恐怕再没有比像这样操纵生命更可怕的行为了。 这天晚上,容幽见到了从新的克隆体里苏醒过来的封英——容幽之所以认为他还是原来的那个,是因为他还保留有原来那个封英的记忆。 容幽坐在他的床边,很久以后才狠下心给他看了容青现在的情况。 封英沉默着看完,仰头靠在床头紧闭着双目,喉结艰难地攒动,依稀是一个忍耐痛苦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没有保护好他。” 面对这样的封英,容幽根本没法开口,只能说:“你好好休息一下。” 封英说:“谢谢您。” 容幽怔了一下。 封英轻声叹息,然后转头看着窗外。就在容幽以为从此无话的时候,他又突然开口说:“我很久没有这样被同情过了。在您的身上,我有看见神龙的高贵威严,也有看见人类的悲悯磁柔,先帝陛下的决定是正确无误的,还请您尽快登基。” 容幽说:“连你也这样认为吗?我觉得自己恐怕还欠缺一点资格……” “容幽阁下,请问您,假如现在有一个您素未蒙面的人说他有资格做皇帝,他就可以了吗?”封英问。 容幽道:“当然不能这样草率。” 封英淡淡道:“所以是否有资格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是当事人本身说了算的,而是势力、法律、社会种种因素共同决定。很抱歉,有没有资格,您说了不算,贵族世家说了算。现在您背后站着明亲王和傅家,即便是皇女殿下率军回来逼宫,也只会名不正言不顺,最后功败垂成。” 他一针见血,将这些天造成了舆论压力的根本原因指了出来。 是的,先帝朝中两大超级势力——明亲王和财相阵营,现在都站在容幽的阵营里,在现在的银河帝国里根本就不存在他们的一合之敌。甚至连容幽其实也在按照他们的意愿步步走向皇位。 但容幽了解谛明和傅定,他说道:“但如果我执意拒绝,他们还是会妥协的。” 封英说:“您又为什么执意拒绝皇位?权力难道不好吗?” 容幽说:“虽然好,但不是我想要的。” 封英又说:“您刚才同情我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如果我现在恳求您将我从这么可悲的命运里拯救出来,让他们不要再造成千上万的克隆体作工具使用,您会去做吗?” 容幽沉默但有力地点了点头。 “谢谢,我很感激。但战神计划永无止境,即便我死之后,未来必将有新的‘战神’诞生,也许是另一个霜楼,也许是另一个……容青。”封英说,“您既然同情,既然看不惯,既然愿意治标不治本,为什么不从根源上进行改变?如果有一件事是错的,那就需要有人站出来去改变。我和霜楼没有这个力量和资格,但是您有——而您却只想着逃避所有责任吗?没错,拒绝皇位很轻松,而且会留名青史,但这也是消极而且不负责任的。不成熟的人才会因恐惧而拒绝权力,成熟的人只会为了配得上它而奋斗终生。” 那天回去后,容幽一个人在天台上静坐了很久,看着无垠星空。 谛明像是理解他的心情,默默在他身边坐了一会儿。 容幽说:“小明叔叔,你觉得我能做好皇帝吗?我完全相信你,所以如果你说能,我马上原地变身;如果你说不能,那我马上卷铺盖跑路。再这样下去,我觉得先帝都要托梦逼我登基了……” 明亲王说:“小幽,你有龙的霸道和天赋,也有人的宽容和博爱——这是容青、容昭,甚至你父亲都不能兼有的。如果封英生来是为了保护容青,那你生来就是为了统治这个国度。” 容幽转过头,点漆般的双目里盛满了彻夜的星火,他说:“那我登基以后的第一步,就是要推行朱雀三大黄金律,这样也可以吗?我要这个国家再没有一个‘奴隶’;我要人工智能和克隆人都能真正被当作‘人’来看待;我还要改革军队,废除以杀伤平民为第一目的生化武器——既然有些事是这个国家做错了的,那就合该由皇帝来纠正它们。” 第88章 皇帝 银河历6195年2月, 新帝登基, 大赦天下。 登基典礼前夜,容幽已经居住在圣十字宫中。跟随他已经一年多的顾问团队正在紧张忙碌,与皇室事务大臣们进行接洽,他们将负责从典礼流程到皇帝衣饰的一应事务;同一时间,外交大臣也候在会客室内, 因为典礼的后半部分将会是与建交国家使臣进行互动。 整个典礼当中, 容幽要先在宫中沐浴, 向神龙皇室先祖致敬;接着与龙卫一上几个重臣世家、民众代表会面, 随后在圣彼得宫阳台上挥手露个面, 这批镜头将会开放给全国各地;随后他将登舰前往典礼用的荆棘玫瑰宫,在众臣的面前加冕,共有三个步骤:宣誓成为银河帝国与其三十九个属国的保护者,接过象征权力的王冠、宝杖和国玺, 最后接受群臣和属国的朝贺。 要见的人太多,多数人容幽从未见过, 这个时候再挨个地背姓名已经是来不及了, 只能投机取巧,专门背一下贵族纹章——记不住人名没事, 记住他背后代表的家族就够了。 银河帝国说到底不是神龙皇室一家的帝国,一个幅员如此辽阔的国度势必需要大量辅助统治者的参与。贵族世家们就是统治者当中的中间阶层,而神龙皇室可以说是最特殊的一个世家,他们凌驾于所有世家之上,牢牢把控着金字塔的顶端。 作为神龙皇室的新任继承者, 容幽在登基前必须要做两手准备:第一,选好属于自己的徽章;第二,选好属于自己的中间名。 徽章学是一门极其复杂精密的学科,容幽看得头昏脑涨,最后不得不求助万能的小明叔叔。 明亲王说:“嗯,这个也可以取巧。你可以直接用你父亲的徽章,只需要在上面加一条领饰以示区别,但具体花样要看你选择什么中间名。” 容幽道:“他们给了我一堆选择,要是直接用我的外名‘科奥斯’,我就是‘科奥斯一世’,要是用曾祖的‘理查德’,那我是‘理查德二世’……” 他说的很别扭,明亲王听着也笑了,说:“稍微忍耐一下,这都是形式化的东西,不会有人这样叫你的。” 容幽松了一口气,说:“感觉太奇怪了。” 谛明继续道:“顶多在做你的塑像的时候,底下会刻‘伟大的银河帝国皇帝科奥斯一世’。” 容幽听得头皮发麻,求饶道:“算了算了,饶了我吧。” 两个人围着桌子研究了半晌,容幽最后用抽签的方式做完了选择:科奥斯一世。 皇帝陛下的徽号就这样被明亲王用三分钟给搞定了。容幽兴高采烈,又说:“怎么时间过得这么快,明天就要开始典礼了,我总觉得我还没有背熟,要是出了洋相怎么办……” 明亲王戏谑道:“没事,再丢脸,你小明叔叔也还爱你。” 容幽满头黑线,说:“我要死了,要是明天我念台词的时候记错了怎么办!会变成全帝国好几百年的笑柄的吧!” “没关系,容幽,你要记住皇帝是不会犯错的,你只要说是事务大臣打错了台词就行了。”明亲王无情地说,“然后后天记得把他砍了。” 容幽差点揍他,说:“谢谢你的馊主意,小明叔叔!我更紧张了!” 明亲王又笑了起来,道:“我刚来这个帝国的时候,情况比你糟糕得多,当时我还很不乐意接受人类的礼仪风俗。” 刚听到这里,容幽迫不及待道:“你也有黑历史吗?” “嗯。”明亲王说,“凡是我不乐意的时候,我就放杀气,接下来所有人都会认为是他们做错了什么。来回几次,我变成了最受人畏惧的人。” 容幽:“……”一点帮助也没有!摔!难怪我妈会说你当年很“冷”!! 于是,“伟大的银河帝国皇帝科奥斯一世”登基了。 虽然容幽提心吊胆了一夜,但实际上他的表现非常完美,临场不见分毫慌乱。一些贵族仅从这一天的言行上,判断他是个“谨慎而不乏机敏,宽宏而不失威严的年轻皇帝”。 他登基以后的第一件事和所有皇帝一样是“大赦天下”。“大赦”一般意味着除了叛国等重罪之外,多数罪犯的刑罚都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减免,当然死刑犯不在此列。 在这个名单里,容幽特别关注了“恒星监狱”里的人——他将卡罗尔的名字特别勾上了,示意这个人可以直接改为有期徒刑,而不必继续关在恒星内部。对于他的特赦,律法大臣看上去颇有微词。 但容幽不在乎,他当领主的这一年里学到了一件事:别试图去讨好你的下属!根本吃力不讨好!而且人性本贱! 说到他的领地,飞廉区现在变成了皇帝陛下的私人领地,其中税收会直接进入他的皇帝私库,而且不必纳税。 新皇帝颇有些高兴地算了一下自己的合法收入。 接着明亲王道:“但是你额外多了二十七座宫殿要保养。” 于是皇帝掐指一算,发现自己直接入不敷出!马上要进入赤贫状态! 谛明双手拢在袖子里,含笑说:“多数时候,皇帝也是需要一点额外收入的,这就是先帝根本离不开傅潜的原因之一。” 容幽立刻道:“小明叔叔,我也离不开你。” 明亲王道:“乖,叔叔包养你。” 皇帝得了准信,马上收回了乖巧的表情,说:“那顾问团也还是归我养吗?” 明亲王点头,说:“登基之前就跟随你的这些人,现在应该叫‘潜邸之臣’,你可以着重培养,当然也可以放回领地不管。前者好处是你亲自认识过他们的品性和能力,心中有数;后者则需要你从别处使用已有的臣子,好处是选择面更广,而且往往这些人经验较深。” 得益于这个月不停不停不停背诵人名的心酸历程,容幽脑海中立刻漫天飞舞起了无数可选人员,深深叹息道:“还是等我有个起码的认识之后,再谈培养新人吧。恐怕现在最需要培养经验的就是我了……” “说的对。”谛明说,“首先你要习惯使用皇帝的自称。” 容幽道:“好的皇叔,朕要睡觉了,您老跪安吧。” 不要脸的“皇叔”上一秒还在说着道貌岸然的话,下一秒就大逆不道,把皇帝掀翻在床上,微笑道:“陛下请躺好。” 容幽第二天就开始正式上工了。 做皇帝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总的来说叫做“易于上手,难于精通”。人人都有做昏君的本事,大多数叫嚣着高层如何尸位素餐的人上去只会做得更糟糕;而明君总是有几千上百条准则,正常人连遵守其中三条都会觉得痛苦万分。 比方说,皇帝没有假期,一周七日、每天二十四小时无休,随时都可能被任何急报叫醒;就算没有任何紧急事务,皇帝也得朝五晚九地干活。百年前,容幽那位“圣哀皇帝”的爷爷还做出了令人发指的改革:从他开始的皇帝就没有了“避暑”这个活动,这意味着一年当中仅有的几天假期也被取消了。 新任小黑龙皇帝望着自己一眼根本看不到头的工作日程,很想抱头痛哭一下,然而贴身侍卫们都在旁边站岗,于是他憋了半晌,最后说:“排的不错,有赏。” 好在这个帝国实在太大,皇帝是不可能经常性地会见所有臣子的,多数政治活动都是以奏报的形式来完成。只有所谓的“大朝”会召集所有有资格的官员和领主前来觐见,而这个大朝每两个月只会有一次。 像这种规律性的“工作”还有两个:一是“小朝”,只有位于帝国中央星域的官员会来参与,每个月进行两次;二是小廷议,更高端、参与人数更少的回忆,小廷议虽然没有固定时间,但潜规则是每周三次左右。 这三类朝会于是非常明确地区分出了官员的四个等级:顶层人物,能参与小廷议的重臣,不超过两只手的数量;高层官员,住在中央星域、参加小朝,一共一百来人;中坚力量,有资格参与大朝进行汇报工作的官员,一般由星系长这个等级封底。至于再往下的官员,基本上终其一生都是接触不到皇帝陛下的。 除了最重要的这类开会工作,皇帝的工作还包括但不限于:批阅奏报,拟定政策,处理急情,接见外臣,学习锻炼……还有传宗接代。 容幽:“……” 是的,小黑龙刚刚登基二十四小时,他的皇室事务大臣已经郑重其事,将这件事列在了下一次大朝必须决定的方针列表上。 ——皇帝陛下必须有两个以上的继承人!必须有一个皇后!迫在眉睫!这是今年帝国遭遇的最重大存亡危机! 容幽晚上回去寝殿,抱住明亲王就哭诉:“要死了,小明叔叔,我一个没爹没妈的孩子也会被人逼婚的……” “皇帝无私。小幽,你迟早会习惯的。”明亲王和蔼地说,“是谁提出了这个问题?” 容幽道:“我……朕的事务大臣。” 明亲王温柔地说:“问题很好解决:我们可以砍了提出问题的人。” 第89章 计划 对比明亲王来说, 皇帝认为自己非常仁慈、非常宽宏, 朝臣们也是这样觉得的:因为他们摄于明亲王的淫威也已经很久了。 到三月初,容幽的第一次大朝进行的还算顺利。 年轻的皇帝采取与他父亲一样的流程和制度,在群臣和王座之间又设有隔绝用的帘幕,这方便了皇帝随时咨询他身后的顾问团——当然,主要是指小明叔叔。 为了缓解一下新任登基的皇帝在政事上的压力, 明亲王的席位悄无声息地, 直接从御座下方挪到了御座后面。在官员们无法看到的高处, 皇帝和亲王随时在嘀嘀咕咕地讨论问题。 虽然皇帝有着迫切的改革和进取心, 不过事情当然不可能一开始就大张旗鼓, 在完全稳固住局势之前,容幽遵从了同时来自谛明和傅定两方的相似建议:暂时绥靖,以安抚旧臣为主;同时缓慢集权,为之后改革做铺垫。 在最近几天, 容幽还亲眼见证了一个阴谋……咳不,一个计划, 是怎样从明亲王脑海里诞生的。 “从改革的难度上来说, 朱雀三大黄金律当中的人工智能生命权是最容易实现的一个,也适合你彰显手腕。”明亲王说, “人工智能的上游开发主要把控在信息大臣罗鸣和帝国量子研究院手里,后者是你可以使用法律手段直接控制的,而前者相对较为难缠:罗家有一条产值在二十亿左右的人工智能产业链,下游虽然并非直接由他把控,但90%的市场属于他的联姻家族。要解放人工智能, 势必触及这条产业链上下至少三个世家的根本利益,所以必须先解决他们的影响力。” 容幽试探道:“那我派人调查他们……找找有什么把柄,然后把他们端掉?” “对付一名官员,你可以这样做。不过现在我们要拔除一个拥有内阁重臣的世家。”明亲王慢条斯理道,“要解决一窝联姻史超过一百年的贵族,首先必须让他们众叛亲离;要让他们众叛亲离,最简单的无非是利益矛盾,那么就要分离人工智能产业的上下游,比方说:废除现有人工智能分级制度,重新分级,另设皇家AI管制所,禁止高级人工智能在民间私售。” 容幽迷糊道:“这好像和现在没太大变化……如果我拿下了量子研究所,那这个皇家AI管制所其实也差不多,而且现在本来高级人工智能就不允许平民持有。” “不,那时你就已经握有最重要的东西:标准。某类产品,对商家而言最重要的是利润;对世家而言最重要的是产业链的掌控权;而对皇帝来说,最重要的是标准。标准意味着法律,意味着高屋建瓴的控制权,意味着你可以釜底抽薪,将整个棋盘推翻。”明亲王道,“你可以提高AI分级标准,再宏观调整对人工智能行业的扶持比例。” 容幽诧异道:“我还要扶持他们?!” 谛明喝了口茶,将步骤拆解开来,对他说:“我们先利用分级标准,暗地里将人工智能分为两级:高级和低级。现在,国家开始扶持人工智能平民化政策,规定低级AI的零售价标准不得超过成本的120%,然后为了‘弥补’商家,出台投资政策,每年国库中拨出一笔数额补助给罗家,事后告诉他们,补助的要求是必须有高级人工智能研究成果……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容幽想了半晌,道:“罗家越来越注重开发高级AI,但是他的下游世家利润越来越薄,而且前者还没有办法进行利润均摊……” “发挥你的演技,罗家还会对你感激涕零。”明亲王微笑道,“顺便,人工智能平民化的最重要目的不是控制利润,而是民心。人工智能的生命权政策如果不能得到贵族的支持,那么至少要获得多数人的认同,为了得到民心,将高级人工智能开放出去是必须的途径。” 容幽听完目瞪口呆,发现自己还有的要学,然后又问:“那我们什么时候提出这个政策比较好?要不要找一个什么由头?” “刚才那些是我们的核心目标,为了不让狡猾的对手起疑,我们可以从另一方向着手。”明亲王道,“比方说,安置难民。” 容幽又懵逼了,将椅子搬得近了点,拿起茶杯捧到明亲王面前,催促:“快点讲。” 谛明说:“为了安置难民,我们采取以工代赈等措施;为了有足够工作岗位,我们鼓励一些轻型工业发展,比如电子类零件制造,其中‘正巧’包括了智能机械制造;‘过了一段时间’,为了解决智能机械销售难题,我们调整装载在其中的人工智能价格;调整价格之后,为了让利给商家,我们出台新政策,国家发放补助。” 容幽再次目瞪口呆,说:“合情合理,我竟然找不出一点破绽。” 明亲王老神在在,捧起茶杯喝茶。 年轻的皇帝又沉思了半晌,将刚才倒过来的思路顺着整理了,自言自语道:“补助以后,罗家和下游世家就越走越远,影响力削弱。然后我们开放高级AI给平民,等到民间自然兴起关注人工智能的公益道德问题后,再提出人工智能生命权。只要高级人工智能获得解放,罗家在其中的资本就会化为乌有,反而是他的下游世家因此从低级人工智能产业中获利,所以这个政策反对者就只剩罗家,我们同时可以拥有其余世家和民众的共同支持……” 容幽看出来了,问题的关键在于:一个政策的实施和维持,需要保证没有太过强大的反对者。如果直着来,几十个世家说不得要一拥而上“劝谏”皇帝;但如果阴着来,对方联盟分崩离析各自为战,最后还有人倒着帮皇帝收拾对手。 明亲王赞许地凑过来,亲了亲沉思中的皇帝。 容幽正想得入神呢,过河拆桥道:“让朕一个人再想想,你先退下吧。” 明亲王:“……” 这会儿倒想起来称“朕”了。 容幽是个好学而且很有天赋的皇帝,他从他道貌岸然、两面三刀、口是心非、小肚鸡肠的小明叔叔那里新学到了“草蛇灰线,伏延千里”,当场就知道要怎么用了。 在朝上终于提到难民问题的时候,容幽就不动声色,提出了自己在飞廉区提拔过的一支队伍:以方存仁为首的问题解决型视察团队。方存仁曾经亲自去过难民中间,而且这一年也一直在研究如何处理这个问题,所以他应该是很有资格和潜力的……诸如此类云云。 众臣不动声色,心照不宣地露出微笑:年轻的皇帝陛下这是要培养自己的嫡系潜邸班底了啊!毕竟刚刚亲政,着急提拔心腹也是应该的。 御座上的皇帝一手支着下巴,看着群臣,同样也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天晚上,他若有所思地对谛明说:“我感觉我越来越像反派BOSS了。” 谛明露出疑问的眼神。 容幽道:“见招拆招的一般都是主角;像我们这种早有预谋、步步为营而且目标明确的,怎么看都是反派。而且我估计会是银河系最大反派BOSS,那种99%的剧情都在无情碾压所有人的幕后黑手。” 说着,皇帝陛下两手交握,翘着二郎腿坐在他的御座上,并露出了统治者残酷而邪恶的笑容。 谛明目不转睛道:“小幽,你真可爱。” 然后他走上来,将银河系最大反派大BOSS扛起来,径直往偏殿走去。 次日,容幽特别召见了方存仁。 这个当时相遇于龙卫三上的年轻人,在刚看见皇帝陛下的袍角时,就跪在地上僵硬成了一块石膏。 容幽其实能够理解,谁都不可能相信几年前在公园里遇到的年轻人,几年后就登基成为神圣皇帝陛下……但理解归理解,皇帝已经不可能像之前的模式那样和他相处了。 容幽简单地慰问了一句:“在帝星还习惯吗?” 方存仁不敢抬头看皇帝,受宠若惊道:“是的,陛下。” 容幽又道:“这次任务比较艰巨,朕派你去做李卿的巡察副手,是让你学习,也是完成任务,能明白吗?” 方存仁道:“是的,陛下。” 容幽便又随口提点了几句,就让他下去了。要施行计划的另有其人,而方存仁的确是他名义上的幌子,让罗家放松警惕;但容幽也未必没有对方存仁存有几分栽培之心,毕竟这个人还是有几分心气在的。 但对对方来说,皇帝的青眼有加,本身就代表着一切,既是荣誉,也是权力,既有责任,也有对未来的无限光明的保证。 方存仁感激涕零,满腔热血都在身体里澎湃,热泪盈眶道:“臣一定不辜负陛下的厚望!” 第90章 信任 在反派先生们的计划徐徐展开的时候, 距离容幽登基也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月。 此时从皇女殿下——现在应该叫“长公主殿下”, 带着他们依然生死无卜的哥哥回到了帝国中心。由于后者的情况尚未查明,因此御医非常谨慎,建议舰队使用亚光速通道回来,因此才用了这么久的时间。 年轻的皇帝容幽大喜,准备亲自去接哥哥姐姐, 然而不幸遭到了群臣的坚决反对, 其中还包括他的小明叔叔。 别的人都是或委婉或直言劝谏, 内容无非是皇帝为重, 不可以为任何人事变动而轻易离开帝星。 明亲王是一边和皇帝喝下午茶, 一边带着戏谑地说:“你总得习惯。第一,你没有假期;第二,你没有自由——基本上,你不能离开帝星七卫的保护圈半步, 否则他们会像世界末日一样开始发疯。” 容幽喃喃道:“……我觉得我得先想办法解放一下我自己。” 谛明道:“你出门一趟不容易,我替你去接容昭就是了。等她回来之后, 你们有的是时间详谈。” 容幽失落地点了点头。 谛明道:“我还要提醒你一下, 在容青好转之前,你也不可能亲眼见他了。否则有些人又会遭遇世界末日……” 皇帝怒道:“我知道了!谢谢提醒!为了将他们从世界末日当中拯救出来, 朕决定先砍了他们!” 明亲王赞许道:“嗯,颇得我的真传。” 容幽:“……” 总之,三月上旬,容昭和容青返回帝星。后者由于受到红晶感染,直接被送去了皇室医疗机构, 并且禁止未获得许可的任何人进行探望。 皇帝也在此列,他于是只能召见亲姐姐容昭来了解情况。 容昭看上去气色不太好,非常难得地略施薄粉以掩盖脸色,看见容幽时,首先低头向皇帝行了宫廷礼。 容幽一时怔住了,刚在嘴边的话又转了回去。 容昭道:“让陛下担心了。皇兄现在情况不明,御医和红晶研究专家都在进行会诊,但想要作出诊断还有困难,我们对红晶了解太少了,也许明天就有灵光一现的成果,也许再等几年也找不出一个答案。” 容幽下意识道:“封英将军知道了吗?” 容昭点了点头,说:“他是御医现在唯二允许探视皇兄的人。” 容幽道:“另一个是你吗?” 容昭摇头,道:“是明亲王。他参与过那时红晶战争,似乎体质上对红晶的感染有所免疫,比如枯萎病。”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容幽又说:“姐,对不起,我……我想等你回来的。” 容昭缓缓笑了起来,说:“陛下,如果我真的在意这个,就不会等着皇兄情况稳定再回来了。我一直不是皇位的正统继承人,我也一直知道这一点,父亲自小以来尽心教育和保护的是皇兄,不是我。我对皇位也没有期待可言,也许是因为曾经坐在那上面的人让我并没有什么期待吧。” 但容幽却又记得当年容昭也出现在新闻中的模样,听说她的民间支持率一直很高……这让他有点困惑。 容昭像是一眼看出来弟弟的困惑,眨了眨眼睛道:“我是女性继承人,而且明面上来讲是第二顺位,这件事非常有助于获取女性国民的认同感。偶尔参加宣传,有助于社会稳定。” 容幽:“……”我就知道!帝国中心就没一个实诚人! 接下来,容昭去了龙墓探视先皇帝。姐弟两人站了一会儿,都有些世事变迁的叹息感。 容幽一直以来都是孤儿,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个家庭,却又接连失去了多个亲人。他现在只想好好抱住姐姐撒个娇,什么事都不想做,只要姐姐平安无事地回来就够了。 容昭也许能明白他的心情,轻轻牵住了他的手,说:“陛下,你要节哀。人站得越高,才越明白自己的无力和无奈,这本是人生常态。” “嗯。”容幽点了点头。这些话他听很多人说过,但没有任何一个比容昭更贴近他的感受。他深切地明白容昭内心的悲伤分毫不比自己要少,因而强自按捺住难过,佯装云淡风轻地问:“姐,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容昭说:“我想去轻语湖看看,可以吗?” 自从先皇后吞毒自尽之后,轻语湖便也被封锁了起来。她养过的宠物如今已经回归自然,再找不到踪迹了;以后轻语湖也许会进行重建,关于“轻语”这个名字的故事也许也会淹没在历史中消散无踪。 容幽说:“当然可以,我送你过去吧。” 容昭道:“谢谢陛下,不过您还有更紧要的事务,就不必陪我沉浸于往事中了。我只是从前在轻语湖住过不少时间,想在那里整理一下妈妈的遗物,宫人总是不能了解全部细节的。” 容幽完全能够理解,甚至也因此回想起了当年白瀚逝世,他也是独自整理养父的遗物。那个时候是什么心情呢? ——大概是一种不希望被任何人看见的心情。因为关心他的人站在旁边的时候,他就不能肆无忌惮地流露出疼痛难忍的神色,不能被人看出来彻夜难眠的疲惫和落寞。 容昭大概也是一样的,他们姐弟俩其实很像。 容昭告退时,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道:“陛下,你最近有关注明亲王的病情吗?今天他来接我们,我觉得他似乎有些累了。” 容幽怔了好一会儿,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些天太过忙碌和悲伤,竟然忽略了谛明也同样在忙碌。 ——他不是精神力不能剧烈波动的吗?那这些天殚精竭虑,为自己出谋划策,是不是也在强撑着维持表面现象? 容幽心生惶恐,有些急迫地问:“他脸色很糟糕吗?” 容昭摇了摇头:“那倒没有,这只是我的感觉罢了。更需要关心的也许是你们之间的关系,陛下,帝王无私,你们之间的事情就算可以瞒得住外臣,也很难瞒得住皇室事务大臣。” “皇帝无私”——这已经是第三个人对容幽这么说了。这句话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是皇帝必须大公无私,不因为个人感情或利益而影响对国事的判断;第二层是皇帝没有隐私可言,他的家庭、感情、健康乃至于情绪,都是公事。 容幽说:“其实我们也没有太注意隐瞒,一是最近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不值得为一些小事分心;二是这件事虽然没必要闹得人尽皆知,但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觉得……顺其自然就好了。” 容昭想了半晌,叹了口气道:“陛下,你是皇帝,在私生活问题上是几乎不可能被责难的;但他是有实权的王爵,有些事恐怕会对他的声誉造成一定程度的打击。” 容幽认真地说:“我会好好斟酌,和他讨论的。就算真的发生了最坏情况,我还是可以为他进行澄清。说到底,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 容昭戏谑道:“除了辈分上有点问题。” 小黑龙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别紧张,内部通婚是神龙常事。六千年这么久的历史,兄妹、叔侄、师徒……总是有先例可以拿来辩护的。况且你们也没有近亲关系。”容昭说,“我想说的只是下面的舆论可能会造成的影响。只要你心里有数,我也就放心了。” 皇帝回去之后,面对着满桌公务,破天荒走了足足十几分钟的神。 他不断回忆,最近明亲王的脸色如何?睡眠充足吗?甜食摄入量还正常吗? 最后得出结论:一切正常,只有偶尔开车导致的作息不规律。而且后面这一点大概、也许、似乎、好像恰恰证明了小明叔叔挺生龙活虎的…… 但皇帝还是很不放心,晚上盯了明亲王很久。 他看得谛明都有些悚然,放下书,回看了一会儿后问:“小幽,你是在我脸上看出什么绝症了吗?” 容幽尽量委婉道:“你最近有没有偶尔觉得累?或者睡眠质量不太好之类的?” 谛明:“……” 容幽:“……” 容幽完全不知道他们俩为什么沉默了好一会儿。 大眼瞪小眼的。 明亲王最后带着困惑道:“昨天急着求饶的不是你吗?假如我没有满足你,你应该好好表达。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不需要这么婉转……虽然这也很可爱。” 所有担心瞬间不翼而飞,皇帝恼羞成怒、怒急攻心,吼道:“我不是在说这个!!我是在问你身体怎么样,死不了吧!!!” “还很早,等你牙齿掉光了再说吧。”明亲王反而收回调侃神色,笑了起来,“是谁告诉你我最近情况不好?小幽,我们朝夕相处,你应该对自己的观察能力有点信心。” 容幽想了想,承认自己当时有点方寸大乱,但还是想说点什么。 谛明却笑容略收,说:“不管是什么人,小幽,我得提前告诉你:接下来会有很多人,用各种各样的渠道和方式告诉你明亲王不是个好人——做的事太多、健康状况不好,然后是别有用心、功高震主,最后还会有莫须有的罪名盖上来,比如说拉拢军方重臣。而这些打小报告的人当中,有些是为了国祚,有些是为了你的统治权,还有些是单纯为他们的自身利益。你不一定能一一分辨出他们,但我希望你可以看清楚他们的最终目的。” 他说到这里,容幽已经完全明白了。 “我们一起经历过那么多,那些人根本什么都不懂。不管他们说什么,我都相信你。”容幽极为认真地说着,右手竖起了三根指头发誓。 谛明看着他,拉过他的手,轻轻吻了吻他的指节。 第91章 攻讦 从容幽遇见谛明开始, 后者所预测过的事就没有一件不准确的。 他预测了罗家的行为, 所以他们的计划能够有条不紊地展开,在三月底的时候,容幽已经把控了量子研究所,随时准备对人工智能分级标准进行改革了;他也预测了自己即将遭遇的攻讦,所以几乎在同一时期, 有人开始向皇帝进行关于明亲王的谏言。 第一个进行试探性谏言的是容幽的皇室事务大臣卫班, 他的职权范围几乎包含所有的皇帝家事, 因此他是第一时间意识到皇帝和亲王之间关系过于亲密的人。 皇帝一天的行程非常固定, 早起上课和学习, 上午会见重臣,午休时间和明亲王下午茶,下午则批阅奏章,晚上会继续会客, 并酌情进行锻炼。在一天的行程结束之后,留给他的休息时间其实只剩下不到八个小时, 但皇帝依然坚持每天晚上留下明亲王, 往往通宵达旦,明亲王次日才会从宫中离开。 有时刚好遇到棘手的问题, 在小廷议结束之后,皇帝又和明亲王密议,他们的对话还没结束,下一次小廷议便又可以开始了——而到那个时候,他们两人的观点就往往会达成一致。一旦这两位达成一致, 那么剩下的人几乎就很难再改变皇帝的心意,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皇帝和亲王两人联手控制了90%的朝政。 内阁重臣们越来越感到迫在眉睫的压力,为了对抗明亲王的势焰,他们必须至少得到皇帝的一部分支持。但皇帝一没有立后,二没有走得亲近的情人、朋友,甚至也没有对任何世家另眼相看过,这多少让人无从下手——于是一部分人选择走傅定的关系,另一部分人就开始打通皇室事务大臣这里的路子。 作为皇室事务大臣,卫班一直是个纯臣——也就是不涉及任何党争、不偏帮任何大臣、只效忠皇帝的臣子,面对狂轰滥炸的社交压力,他渐渐感到难以招架,不得不上书委婉地暗示了皇帝。 容幽看他的奏章时差不多是深夜时候,他批阅的速度还没有先帝那么快,所以经常加班加点。 卫班的说法很委婉,他说:新帝登基以来经常为重臣在深夜开闭皇宫的禁门,这破坏了一直以来的规则,长此以往下去,很多大臣都会视禁门为无物。 容幽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想批个:“朕知道了,有人犯事了再说。” 刚批到一半,明亲王道:“他是在说我。” 小明叔叔一边吃着布丁,一边很随意地挤到龙椅上,伸手翻了两页,全部看完。 容幽回头呆呆看了他一会儿,明亲王道:“怎么了?” 皇帝不说话,光张嘴,用眼神进行点拨。 谛明于是喂了他一勺布丁,接着道:“不用在意这些人。你想要我搬出去么?” 容幽想了想,说:“我希望你周一、三、五不住在寝殿……” 明亲王道:“我们讨论过频率问题,我觉得现在已经很合理了。” 皇帝不肯承认自己身为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竟然觉得挺累,说:“我有点担心你而已。” 谛明微笑道:“完全没有必要。你如果觉得累,我可以一周出去玩三天。” 皇帝死要面子道:“完全不累啊,我年轻力壮的,你想多了。一周七天我也完全没事儿,就是怕你不行。” 谛明道:“嗯,没事,那我们可以一天两次。” 容幽道:“开什么玩笑,我可以一夜七次,你不要惹我,我怕吓着你。” 谛明用怜爱的眼神看着小黑龙:“小幽,每次吵嘴进入白热化,你就没有智商。从小到大,你和人吵架胜利过吗?” 容幽:“……” 过了很久,皇帝委屈地说:“我赢过霜楼。” 谛明欣慰地点点头:“还好,没有垫底。” 但是霜楼与其说在吵嘴、争论这方面排行垫底,不如说是全程呆如木鸡,压根不知道自己正在争论。皇帝还是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于是抱起明亲王的布丁一口气吃了个精光。 以空空如也的甜点盒作为结尾,他们完全将可怜的皇室事务大臣抛在了脑后。 最后,这份奏章引发的变化是:皇帝不再用口谕深夜开闭禁门,给明亲王开道了。 ——因为皇帝大笔一挥,给了明亲王自行开闭禁门的权力。 令人欣慰的是,明亲王非常克制,并没有滥用这个权力。 ——因为他差不多已经住在皇宫里了。 到下一次小朝会的时候,悍不畏死的马前卒吹响了第一次作战的号角。 一名计税官员站出来弹劾明亲王,将罪名一一罗列下来:从他在朝堂上恶意党同伐异、假公济私地排除异己开始,说到他领地上今年的税收对不上报表,然后说到他府中的下人有一次买甜点没给钱。 虽然他慷慨激昂地进行着陈词,满朝肃穆,都为此人的胆大包天感到震惊和隐隐的钦佩。 但皇帝还是不小心笑场了,扭过头低声道:“你吃过霸王餐,真的吗?” 明亲王道:“我不知道还有这回事。” 容幽好笑道:“你家的甜点难道不是全程自产自销……我几乎从来没见过你在外面买过任何东西。” 明亲王想了想,说:“几年前约会的时候,你带我去了一家店,那可能是第一次。” 容幽想起来了,刚想调侃点什么,底下的陈词已经结束了。没人知道皇帝正在帘幕后面想什么,但想来也不可能有人猜到他俩还能悄咪咪地打情骂俏这么两句。 这时,计税官强烈要求明亲王站出来,亲自对簿公堂,然后将整理下来的卷轴送交最高公检法机构——事情就会变得相当严重。 明亲王想了想,准备动身。 但皇帝拦住了他。容幽说:“我不会让你为了这点小事就被迫站出来,这是对我本人的不尊重。” 收起微笑的神色,皇帝严肃起来时,已经很有不怒自威的气场了。 明亲王于是巍然不动,一手支着头,含笑看着皇帝。 在皇帝对群臣保持沉默的这点时间里,已经有人感觉到气氛不对,主动站出来为皇帝垫了一下脚。 同属财相手下的另一名官员站出来,斥责了先前弹劾者的话语,指出了他的几个漏洞。 皇帝于是道:“可见这些指责本就缺乏证据,也敢拿出来弹劾朝中要员。朕实在是想不通,你的自信在哪里?今天朕不会罚你,你仍可以回去收集证据,但朕的话要放在前头,免得你们说‘不教而诛’。诸卿且回去想想:你们无论是谁,下一次还敢捕风捉影、无事生非,朕可以帮你们一查到底,谁都不用躲!” 年轻的皇帝登基之后首度表现得如此强硬,这件事的影响比容幽想象中稍微大了一些。 他能够明显感觉到,自己比以前更受敬畏了。 这让容幽很感慨:“哎,果然是人性本贱。朕好好对待他们,给好吃的好喝在官位上养着,成天就想着弹劾这、弹劾那,批评你、批评我。结果朕板着个脸凶他们一下,马上都比鹌鹑还乖,一下子就开始想着讨好这、讨好那。” 谛明微笑道:“是你的龙威吓着他们了。御座前摆设的帘幕本来是为了略作抵挡的,不过,年轻人确实火力比较足。” 旁人不管怎么畏惧,容幽都不觉得什么。但是谛明一这么说,容幽就感到有些得意了,说:“做皇帝确实挺爽的,而且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明亲王笑了起来,没有对此发表看法,转而说:“表面风平浪静,并不代表他们已经死心。容幽,其实我可以采取别的措施。” 容幽道:“嗯?” 谛明说:“在我这种进无可进的位置上,有一个经典的办法能够消除自己的威胁,便是自污。” 皇帝怔了一下,说:“真的有必要吗?” 明亲王捏了捏他的耳垂,淡淡道:“我从来不在乎人类看法,但我不希望你因此受到影响。很明显,你现在有很多时间和精力被同一件事占据了。这本来很好解决,我身上毕竟没有重要官职,只有一个王爵的头衔而已,只要我自身的威望远逊于你,很多矛盾就会迎刃而解。” 容幽说:“但我不想看见你这样做。” 光是听到“自污”两个字,容幽就觉得自己要死了。他连看见小明叔叔袖子上沾了点墨水都觉得不舒服,如果还要看他被迫损毁自己的名声…… 明亲王道:“不是你想象中那样,我可以办砸一两件差事,将在军部的影响力主动降低。” 但皇帝已经觉得无法呼吸,断然道:“不行!坚决反对!你敢故意这样做,我就打霜楼!” 多少年了,容幽还是只会用霜楼来威胁他。谛明一时啼笑皆非,无奈道:“小幽。” 容幽这一次意见无比坚决,恶狠狠地说:“谁敢让你搬出皇宫,我让他搬出银河系!谁敢让你难受一阵子,我让他后悔一辈子!” 第92章 圣哀 皇帝陛下的非凡魄力震慑住了群臣, 至少在表面上确实如此, 之后他们享受了一段太平时间。 容幽谨慎地使用自己的权力,步步为营地实现自己的战略目标。尽管他做皇帝的时间尚短,但这份心态令一些老臣为之侧目。 不知何时起,容幽开始频繁地听到自己的爷爷圣哀皇帝的名号,一些老人喜欢以后者来进行比喻或劝谏。 怀圣派将容幽比作圣哀皇帝, 因为他们认为容幽具有非常相似的品格和潜质, 他们开始以一种基于自身期望的高标准来要求现任皇帝, 而这恰恰表现了他们的臣服和期许。 鉴哀派也在提起圣哀皇帝, 因为他们惧怕与其相似的容幽步入相似的结局, 而这时的帝国很难接受一次来自红晶的入侵或者来自国内贵族的动乱。 容幽不禁地问明亲王:"我真的很像我爷爷吗?怎么我都离开了飞廉区,这股怀圣鉴哀的风气还是跟着传了过来?" 明亲王难得地沉默了一会儿,说:"并没有很像,你们差别很大。" 这个答案又和别人不同, 容幽好奇道:"他们为何说我像,你又是什么原因说我不像?我从没见过我爷爷。" "我见过, 兵相也见过, 朝中贵族子弟多数都有父兄曾经崇拜过圣哀皇帝——当时他还在位的时候。"谛明语调放缓,"你不像他, 小幽,你更正直无私。" 容幽敏锐地从中听出了什么,说:"你似乎不喜欢圣哀皇帝。" 谛明想了想,轻描淡写道:"有过罅隙,不过, 都过去了。" 年轻的皇帝心想:小明叔叔你一不小心又暴露了自己的实际辈分竟然还能更大…… 圣哀皇帝是一位金龙,真正有着仿佛流淌着的黄金般的鳞片,据说他在龙池中大沐的时候,整座人鱼宫都被照亮,甚至在内部升起彩虹。 容幽学驯龙知识的时候,知道一个没有很好验证过的经验规律:传说在诸多神龙色彩中,金龙公正而大度,白龙慈悲而高尚,青龙睿智而淡泊,黑龙骁勇而威严。 圣哀皇帝大概是金龙中的金龙,他在位的时候完美地演绎了一名宽宏、勤恳、英明、理智的明君。他亲自审核帝国全部的死刑最终审查。据说有一次,他发现有一批13个死刑犯被关押了两年多没来得及执行,而时间又恰好是年末,于是他便召来这13个人,允许他们回家过完新年再回来被执行死刑。 圣哀皇帝并没有使用任何措施来保证这些人会回来,很多人都觉得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谁会回来领死呢?但是,事实是新年过后这13个人陆续地遵守约定回来了,并在死刑执行前纷纷向着帝星的方向跪倒。 圣哀皇帝的人格魅力从这件事上可见一斑。 不止是对民众,他同样令无数臣民敬仰甚至痴迷。他在位期间,臣下几乎没有什么欺瞒或者腐败之事,因为他不惮于在朝中讨论错误——包括臣子的、包括皇帝自己的,然后他们共同改正。 他的起居注上记载着他的原话:"如果朕作为一国表率,尚且对子民不忠不实,那又有什么资格让他们冒险说真话?一个君不能信臣、臣不能信君的朝廷,说到底是皇帝的失职,是皇帝纵容甚至参与了互相隐瞒和欺骗的政治,才会传出这样的风气来。"因为他的这种理念,圣哀皇帝一生没有对臣下进行过欺瞒,也没有过一次阴谋,他行事必然光明磊落,使人心服口服。 有人说这位皇帝会是"千古一圣"。但是,圣哀皇帝的结局并不那么好。他在位期间虽然国富民强,但边境几个领主却日渐不满。因为距离太远,他们多次拒绝觐见,而圣哀皇帝又不愿意强迫他们,因而发展到后期时他们已经貌合神离。最终,在红晶一次试探性的攻击中,几位领主带领世家联合叛国,将偌大的一片边境区域拱手让到了朝阳联盟的手中,摇身一变成为了对方第六星省的总督们。 也因为他们的拱手相让,红晶得以长驱直入,一路摧枯拉朽,打了帝国驻军一个措手不及,甚至差点将中央星域仙后星群也卷入战火之中。这场仗打得极为艰难,圣哀皇帝御驾亲征,最后勉强将其击退,之后连设三级边境战争星,布置了百万兵力长期驻守。 正是这场战役过后,圣哀皇帝负伤禅位,并在两年后与世长辞。在战争中大举吃进国债的傅家家主傅潜大力扶持皇四子容玄,并在后者继位后升任帝国财政大臣。而以赫赫战功在军部成为无冕之王的谛明被授予了千年来唯一的一字亲王王爵。之后这两人开启了长达几十年的权臣之路。 没有人喜欢被不停地与先人进行比较,然后按照对方的标准来被要求,不过容幽在这方面很豁达。 毕竟白瀚常教他古代龙魂帝国的历史,对容幽来说以史为镜是一件习以为常的事。 而朝中这股风气对容幽造成的唯一影响是,他忽然特别喜欢看圣哀皇帝的起居注。 因为这上面若有似无地记载了刚来的时候的小明叔叔。 比如圣哀皇帝没事吃了个蟹黄年糕觉得很好,于是给小明叔叔一盘让他尝,结果第二天小明叔叔十分嫌弃地把盘子还给了皇帝,里面放着五百块钱,意思是:就值这么点。 容幽半夜爆笑出声,被被窝里的小明叔叔捏了一下,连忙捂住嘴闷笑,将这一页撕下来藏进枕头里,准备当做以后吵嘴的材料。 翻到下一页,起居注上赫然写着:圣哀皇帝看见盘子当场笑出声,把这件事当做笑谈到处跟人说,还把这五百块称作"打赏",鼓励了一下御厨。 第93章 刺杀 次日, 又到了容幽大沐的时候。 所谓的大沐, 便是神龙皇室化为龙身在人鱼宫进行沐浴。因为龙身一般很庞大,神龙自己是很难完成清洁全过程的,所以需要百来名侍从来进行服侍。久而久之,大沐本身变成了类似仪式的一种活动,每次皇帝在人鱼宫大沐, 这天就会变成全国性的非法定节假日。 “皇帝陛下都享受着今天, 你还工作什么?”人们会用这个理由作为借口, 一般这天下午都是不干活的。 当然, 皇帝本人大沐完以后, 其实还在那里干活就是了…… 人鱼宫。 每毫克上千金币的香料正在被毫不吝惜地倾倒进池水中,制造出蒸腾雾气。两重帘幕外,穿着雪白制服的侍从们安静地跪在坐垫上。 门帘忽的动了一下,年轻的皇帝陛下大步走在木质地板上, 发出规律而沉稳的声音。 他正在与自己的代理财政大臣(傅定)进行通讯,声音端肃而有磁性, 带着难得一见的轻松:“当然, 我知道这件事很难,所以才会委托你去做。傅卿, 哪里都找不出比你更能胜任的人了。” 今天的侍从领班低头来到皇帝面前,一边替他解开外套,一边暗示他应该将通讯器放下了。 领班的内心其实也在想:传闻果然是真的啊!陛下依然很信重傅家,看来傅家的荣宠还要持续至少两代……傅定大人确实很有手段。 皇帝于是将通讯挂断,将全身衣物脱下后, 换上一件简单的浴披,随后沿着池边走了几步,寻找一个下水的地方。 神龙的化身是一个端庄而神圣的过程,每个侍从都深深地低下头,安静地等待着。 没有过多久,他们听到潺潺水声,这声音持续了有一段时间,直到那神圣的庞然巨物完全入水。 皇帝陛下——黑龙,在水面下游动。 尚在远处,众人就能看出他颀长流畅的身姿,像一卷绸缎在水中肆意逡巡。他惬意地翻了个身之后,龙尾在雾气中轻轻一摆,犹如薄雾的天空中矫健的神鹰,眨眼间便来到了池边。 龙池虽然叫“池”,但其实对人类来说大小完全可以称之为“湖”,只是对皇帝陛下而言仍嫌窄小,或许堪堪是一个游泳池的程度。 他来到岸边之后,龙首昂然自水下抬起,哗然流水便从龙角和鬃毛中蜿蜒而下,一双深色的龙目像被雪水清洗过的黑色珍珠。漆黑的龙鳞近看来细腻而光滑,上面带着每位神龙各自独有的纹理,无一处不反射着清冷而高傲的辉光。 侍从们列为两队,纷纷上前。 这时,帘幕外突然又来了人,只能听见他稳重的脚步声。 领班的心中闪电般转过一个念头:谁敢在皇帝陛下大沐的时候未经通报就闯进人鱼宫? 下一刻,皇帝带笑的声音便从池中传来:“小明叔叔,偷看皇帝洗澡是什么罪名?” 帘幕后,明亲王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偷看亲王洗澡是什么罪名?” 听到他的声音,领班重新垂下眼,在沉默中继续履行职责。 皇帝却忍不住笑了两声,又戏谑地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的浴室也是我的地盘,怎么还要治我的罪?” 明亲王道:“喔,很有道理。你的整个人都是我的,龙身当然也属于我,看一眼怎么还要治我的罪?” 皇帝不说话了,像是不太想继续反驳。随着哗然响动,他的半个龙身慵懒地靠到岸上,一只龙爪轻轻抓住了栏杆,随后半透明的内层眼睑向上合起,显示出他放松的神态来。 就在此时,领班察觉到一名侍从动作不够到位,上前正准备拍打他的肩膀,突然见到一截尖锐的寒光! 电光石火间,谁都来不及反应,只见这名侍从从袖中抽出一把大约八公分的短剑,直扑池边的皇帝陛下—— 铿然一声响动。 黑龙皇帝微微偏过头,前身从池中探了出来,先甩了甩身上的水珠,然后前爪优雅地探出,将这名胆大包天的刺客给按倒在台阶上。 这个时候,人鱼宫内所有人都是震惊难言,领班连滚带爬地触动了最高级警报设施,电子信息在一刹那间以超光速传达到皇宫禁军中……守在殿门口的侍卫们踹门而入!悍不畏死地涌进来挡在黑龙身前,然后才发现皇帝陛下已经完全制住了刺客。 银河帝国的神圣皇帝陛下在人鱼宫中遭到了刺杀!天崩地裂,兵荒马乱。 只有两个人没有乱,明亲王从帘幕后面走了出来,眉头微微一蹙,说:“小幽?” 皇帝一脸莫名其妙地抖了抖鬃毛,身上的流水已经在池边汇聚一滩,他龙趾一拨,随便将刺客翻了个身,说:“什么鬼东西……你来做什么?” 那把短剑连他身上的龙鳞都没有刺破,只不过留下了一道很浅的划痕——容幽压根没意识到自己遭遇了一次刺杀活动,倒觉得眼前这个人类傻的可怜。 刺客却因为偌大的心理压力浑身痉挛,用不似人类的声音哀叫:“帝国……已经承受不起第二个圣哀皇帝了!”说完,他口吐白沫,生命体征急遽下滑。 皇帝将这个人随手一勾,丢到禁军面前,自己又缩回了池子里,说:“都出去吧,没什么事。” 说完,明亲王露出有些无奈和好笑的神色,看了门口一眼,从帘幕后找到人鱼宫的后门离开了。 然后是皇室事务大臣从外面跑了进来,还没有来得及站稳,就扑通一声跪倒在龙池之前,叫道:“陛下啊——!!!” 三月底,皇帝大沐时遭遇了一次刺杀。按照皇帝口谕,这场刺杀并没有向外公布,知道这件事的只有禁军和内阁重臣内部。 但皇帝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直到内阁重臣纷纷请罪,在宫外跪了大半天;军部在皇宫安置了三倍于以往的禁军数量;皇室事务大臣集体引咎,一人自杀而死;人鱼宫内侍从全员收押待审;帝国最高法院紧急抽调所有高级事务官调查刺客…… 容幽颇觉得他们小题大做,问明亲王道:“有必要这么认真吗?我鳞片都没伤着,这不可能是有组织有预谋的谋杀,说不准那个人精神失常了。” 谛明说:“你的态度归你的态度,臣子的态度他们还是要端正的。我的看法和你类似,不过这件事背后未必是一场单纯的刺杀,刺客说的唯一一句话将事情直接扣到了党争上。” 容幽一脸懵逼:“这就党争了?” “你如果想压住事情,尽快处理两个鉴哀派的高层,不管是什么名义。”明亲王说,“历来党争就只需要一个借口,如果没有借口,他们自己都会创造一个。一旦开始了群魔乱舞,再想压下去就不容易了。” 皇帝想了片刻,传了御书官来开始拟手谕,在这空隙里顺便笑道:“我也真是可怜,有人想杀我呢,我第一件事还是得操心底下臣子……小明叔叔,你也不安慰我一下?” “我看你的样子,不是需要安慰,还得想办法打压一下这么开心的心态才行。”明亲王好笑道,“就这么有趣吗?” 容幽说:“非常有趣!人生的第一次体验!怎么就发生得这么快呢,我都来不及有什么想法……” 谛明也笑了起来,伸手弹了一下容幽的额头,无奈道:“小家伙。” 因为明亲王的先见之明,皇帝提前准备好了压制怀圣和鉴哀两派之间的争斗,这场党争尚处在襁褓之中,就被来自上面的力量给强有力地掐死了。 随着刺客的身份开始遭到调查,皇帝本人倒是甩手不管了,因为他必须得处理随之引发出来的一系列后遗症。 首先,群臣开始集体上书,请求皇帝立后……恨不得容幽娶了老婆第二天就能留下龙种,然后马上有个正常健康的龙宝宝立为继承人!是的,只有两个要求:正常和健康!能好好活着的皇帝就已经是个合格的皇帝了! 容幽还想像上次那样随便他们闹,自己拖时间不表态就行了。但这回问题太过严重:他的皇室事务大臣几乎想住在他寝殿门口,天天来上吊。 容幽哭笑不得,只能听了一下傅定的建议,开口说:“朕会注意的,最迟明年就是了。” 但是“明年”干什么,他又没做保证…… 皇帝这方面的小聪明暂时还没被人看出来。对比起他之前不闻不问,甚至还有点厌烦的态度来说,群臣对他的这次表态已经还算满意了——毕竟是个年轻皇帝,家事这一块儿不喜欢被臣子置喙,这也算是神龙皇室的共性了。 再一次成功压住了底下这些难搞的臣子,皇帝心情不错地回到宫里,正好看见自己的小明叔叔正在和伊西多下象棋,只觉得这画面有一股说不出的淡泊和风流意趣在。 容幽坐到他的对面看着,心中渐渐平静下来,只有一股说不出的喜爱之情,说:“朕一辈子不纳后好不好?就学爷爷过继好几个侄子侄女儿过来一起培养,选一个最合适的来继位。” 明亲王转过头,天青色的双目专注地看着皇帝,许久后微微一笑:“好。” 第94章 非议 这场刺杀除了当事人之外, 人人都被吓得惊魂未定。官员们除了开始急切恳求皇帝纳后之外, 还发现了另一件事:为什么明亲王当时在人鱼宫中?! 是的,这件事当然不可能隐瞒得住,或者说当事人也没有太在意隐瞒。一直到意外发生之前,旁观者也并没有发现太多不对,毕竟明亲王是三朝的亲王, 新皇帝会依赖于他是很正常的事。 但是皇帝大沐的时候, 明亲王在旁边, 这就有点不对劲了。这是想干嘛?搓澡吗?! 一个月前被成功扼制住的骚动开始死灰复燃, 首先发声的是小朝上的检察官。这一次弹劾明亲王的理由依然与上次如出一辙, 但攻讦的强度不可同日而语——群臣有了正当的理由来进行非议,只是不能将自己的猜测宣之于口,所以必须曲线救国地使用别的理由。 这次事情发展速度之快令容幽所料未及,他不得不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硬顶住一次小朝。 现在还远远没有到能够和底下群臣摊牌或者鱼死网破的时候, 但双方都已经从对方的态度里发现了:皇帝不会放弃明亲王,群臣也不会在这种根本国是的问题上妥协。 从朝中回来后, 容幽发现自己的小明叔叔正在花园里喂鱼——嗯, 又是用酒喂鱼。 这个月以来,明亲王的政治活动越来越少, 整个人比以前还要深居简出,容幽一直到今天才隐隐明白了原因:他正在准备从政坛上彻底退出。 然而,职权可以辞掉,官位可以罢免,爵位又怎么可能撤销呢?他在军部的影响力并非一日之功, 也必定不失短时间内可以完全消弭的。 皇帝想得难受,走上前去,坐到明亲王身边,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谛明回过头,唇边带着一抹笑意:“嗯?你又偷吃了什么?” 容幽哭笑不得,说:“我是说,我是不是应该藏起来的,不应该这么招摇过市,结果底下这么多人造反。我一开始以为我可以两全其美,我觉得我们什么也没有做错,就不会怕受到任何非议……” “有些事情,你没有做错,但最后受伤的却是你。”谛明慢条斯理道,“世上哪里有什么道理可言。” 皇帝想了半晌,轻轻叹了口气,耷拉着耳朵问:“你现在都不上朝了,接下来要搬出皇宫吗?” 谛明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怎么委屈成这样?我可什么都没有说,小幽,你没赶我走,我为什么要搬出自己家。” 容幽心下稍安,于是侧过身子靠在谛明肩上,眯了眯眼,最后疲惫地睡了过去。 次日小廷议后,皇帝留下兵相薛泰,两人特地谈了一下年前那次叛乱的事情。 一小股红晶突然偷袭重创了当时的皇长子容青,使他至今被困在晶体中昏迷不醒。这场偷袭是毫无预兆的,也令舰队损失惨重,这件事导致了国民非常强烈的不满,但都暂时被新年的气氛给压住了。一直到现在,求战的氛围在网上愈演愈烈,不少年轻学生开始向上面请命。 但小廷议上谈论过此事,重臣一致认为:还不到开战的时候。 一来皇帝刚刚登基不满一年,根基不稳,恐怕被人趁虚而入;二来晶后其实已死,现在去讨伐红晶的话本质上是用资源来耗干红晶的人口基数,战略意义极小,只能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聊完这件事过后,兵相又说:“陛下,老臣还有一言。” 其实在他开口前,看到他的表情,皇帝就大约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果然,兵相聊到了最近多人联合上书弹劾明亲王的事情,道:“小不忍则乱大谋,陛下,请先命明亲王回到领地思过。” 容幽有些恼怒,他没有想到兵相也会这样提议——兵相是兵部职权上的一把手,很早开始就被归为明亲王的阵营,皇帝觉得他现在是在明目张胆地背叛谛明。 容幽道:“他没有任何过错,思什么?薛卿,朕以为你认识他多年,又曾经在战场上共同作战过,应当很了解他的为人,怎么你也会被最近的流言蜚语缩蛊惑?” 兵相说:“陛下,正是因为臣知道明亲王殿下没有过错,所以才希望他能够从这风口浪尖上退下来。您为明亲王在朝上据理力争,是宠之信之,也是火上浇油。他在朝中声望早已登峰造极,进无可进,陛下也已经赏无可赏,再下一步就只剩下皇位——” 容幽冷淡地说:“若他对皇位有意思,早在朕登基之前,这个国家已经全是他的了。” 兵相说:“陛下当然信任他,老臣也对这一点坚信不疑。但群臣不信,国民不信,所以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您如果真的想保明亲王,决不可继续这样捧杀他。” ——捧杀。 容幽并没有想过,自己过度的信任和重用,也成为了促成今天局面的一大重要原因。 为了改变皇帝的主意,群臣开始有意识地在方方面面施加压力,就连明亲王阵营当中的重臣也终于开始这样劝说皇帝,容幽渐渐感到压力。他是皇帝,自然不用太惧怕群臣的威胁,但谛明毕竟不是,恐怕明亲王现在才是真正步履维艰。 次日,容幽召见了傅定,他的代理财政大臣。 自从容幽登基之后,财政大臣的位置一直空缺。一来是因为朝中并没有从能力和声望上都能胜任的人,傅定虽然能够足够,但毕竟资历太浅、难以服众;二来是除了傅家之外,帝国中心实在没有能够把控国家经济命脉的第二个家族了,这也是怪当年傅潜根基太深,结果现在连他的基业都没有几个势力能吃得下去。 现在的财政事务,是由傅潜留下的三个副官,加上容幽任命的代理人傅定,四个人共同在处理的。 傅定越来越忙,不但需要在外奔波劳碌,对内也偶尔作为皇帝的喉舌,向贵族世家传达一些信息。 容幽很久没这样召见过他,这次却是确实需要他的建议了。 而傅定对此的回答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陛下,您需要适当地冷遇明亲王。” 这些天,所有的道理,容幽听得已经足够多了。只是他的理智依然无法战胜感情,他就是没办法照着别人建议的那样去做,就好像一个人得到了世界唯一一块无暇美玉,不管别人说什么,他怎么都舍不得让上面沾染到哪怕一片尘埃。 舌头是别人的,但玉是自己的,这怎么可能甘心。 像是看出容幽的挣扎,傅定又说:“陛下,您自从登基以来,就从未让群臣失望过。您深明皇帝无私的大义,在对待飞廉区和难民的问题上尚且可以公正不二,为什么又偏偏在明亲王这件事上举棋不定呢?一个人的政途总会有巅峰和低谷,现在正该是明亲王急流勇退,而您主动集权的最好时机,请不要就此错过了。” 容幽微微眯起眼,说:“你在说什么,傅定,你的意思是,我本来是一个好皇帝,但是因为明亲王的事,我就不再是了。是吗?” 傅定说:“臣不敢。” 容幽深吸一口气,来回地踱步,喃喃道:“连你也这样劝我。为什么你们就容不下一个于国于民都有公无过的亲王?” 傅定犹豫了一下,说:“陛下,有件事您可能需要知道。” 容幽道:“说吧。” 傅定开门见山地说:“先帝陛下未必是因为枯萎病而仙逝的,先帝的遗愿当时恐怕也未必是选择您来继位。当时明亲王虽然也在飞廉区,但皇室事务大臣和御医都是他这边的人,而他们两个同时也刚好是先帝去世时第一时间在场的唯二两个人。” 容幽打断他道:“你什么意思?你是在暗示明亲王犯过这种大事?!” 傅定说:“陛下还不清楚明亲王对待外人是什么态度吗?这位殿下并不在意皇室成员的生死,但他很在意您。从当时的情况来看,您就封伯爵与他有关,在先帝病逝的敏感时期刚好不在场也与他有关,随后先帝驾崩和遗诏也同样和他有关,这些巧合……实在是太过巧合了。” 他的话,让容幽想起当年的华彩会:谛明是不是说过“除了你,我不想给别人,为此用些特殊的办法也是必须的”? 容幽定了定神,道:“傅定,你了解我,没有足够证据我是不可能这样怀疑人的。而且我相信他,虽然他对人确实比较冷漠,但先帝毕竟不同,他是我亲生父亲。” 傅定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陛下,神龙是不在乎情缘关系的,在我看来,明亲王尤甚。或许除了您之外,他没有将任何人放在眼里过,更何况您和先帝之间关系并不融洽。” 是的,早在当年谛明还是青先生的时候,他就说过。对神龙来说,血统不重要,亲人不重要,他们的天性和社会结构毕竟与人类截然不同。 第95章 愿望 “够了!”容幽说, “他根本没有这么做的动机!” “他的动机就是陛下。”傅定道, “整个神龙皇室当中,只有陛下一个人是明亲王不敢杀的。先帝驾崩当日,陛下来迟了,所以不知道明亲王是什么时候走的——早在先帝尚在的时候,他就已经去往轻语湖了。臣驽钝, 时隔半日才到达轻语湖, 先皇后也已经仙逝了。据侍女所言, 先皇后临行前曾给陛下留下一份手书, 但至今几个月来, 这份手书并没有被找到过。当时在屋内的就只有明亲王……” 他话里的意味令人毛骨悚然,似乎在暗示谛明先杀了先帝,又杀了先后,最后毁掉了后者留下来的遗书。 容幽惊怒交加, 说:“傅定,你真是越来越大胆, 还敢这样诽谤!” “臣不敢胡乱猜测这些事。”傅定说, “只是提醒一下陛下,当年先皇后极受圣哀皇帝的宠爱, 曾经在宫中住了几年,她是认识明亲王的,很可能也知道当年明亲王和圣哀皇帝陛下之间的往事。无论明亲王对先帝、先后是何种态度,一定和这些往事有关。” 容幽坐回椅子上,一手支着额头, 陷入了思索当中。 而傅定低头垂手,站在一侧,这是一种极为顺服的姿态。 半晌后,容幽忽然道:“傅定,我们认识也有三年多了吧。” 傅定若有所觉,说:“是的,陛下。” 皇帝的龙威正在不知不觉间铺展,他说:“三年来,你尽心尽力地辅佐,不计较个人得失,甚至你父亲傅相死后,你也没有因此产生过消极情绪。这些事我都看在眼里。但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像这样针对明亲王了?” 傅定单膝跪在他面前,镇定地说:“陛下,我对人不对事,无论是谁有嫌疑,我都会这么做。这几年来,我也是追随着陛下,从一个边境战争星走到今天,您的艰难和努力是毋庸置疑的。您执政以来一直英明而果断,但唯独对明亲王的事情上犹豫不决,这也是群臣都看在眼里的,明亲王不止是分走了属于陛下的权力,更是在损害您在朝中的威望。” “如果朕不在乎这个,只在乎明亲王呢?”容幽说,“傅定,朕从前信任你,既是因为你的能力,也是因为你了解朕,懂得遵从朕的决定,哪怕那不是最好的选择。现在却不一样了,你开始打着朕的名号做你想做的事情,却不顾及朕的想法。” 傅定说:“臣惶恐,但陛下已经是陛下了。” 容幽低头看他,许久后轻轻叹了口气,说:“连你也开始目中只有皇帝了。傅卿,你对这件事的看法朕已经知道了,下去吧。” 傅定却仍然跪着,并说:“明天小朝,臣会出列弹劾明亲王,还请陛下恕罪。” 他说完,皇帝便发怒道:“你是要彻底跟朕决裂了吗?” 傅定道:“臣不敢,只是大义在前,臣不能不做。” 容幽看着这个跪在自己眼前的人类——这个人是弱小的,身为神龙的他可以一瞬间就将他捏死;但他也是强大的,因为容幽根本无法下手,去伤害一个效忠了自己这么久的朋友。 “你没有证据。”容幽最后说,“这个月你就留在家里仔细想想。什么时候你能证明确有其事,什么时候再来见朕!” 这一次小黑龙是真的受委屈了,他非常不理解,为什么连傅定也要背叛他们两个——早在容幽还什么地位都没有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容幽和谛明的关系了啊! 皇帝气得午饭都没吃多少,匆忙回到寝殿去找小明叔叔。 他到的时候,御医正在对明亲王进行健康检查,几人站在偏殿中围成一圈。皇帝驾到了,御医来不及出外迎接,只能就地行礼。 容幽道:“免了,明亲王身体如何?” 几人脸上都带着喜色,一名御医道:“回陛下,明亲王殿下最近休养适度,精神饱满,所以情况非常稳定。” 容幽心情一下子转好了,马上令人奖赏了这些御医。 将人都打发走之后,皇帝才突然想到:是啊,最近朝中的攻讦越来越盛,明亲王不得不韬光养晦,所以才会“休养适度、精神饱满”。这件事虽然让自己焦头烂额,但是对谛明的身体倒是有好处。 容幽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这才兴冲冲跑进去找到小明叔叔。 明亲王正在看着新闻吃零食,最近他的日子过得越来越闲适,整个人的气质都不像是以前那个脸厚心黑的明亲王了,倒是很有出尘脱俗、仙风道骨的气度在。 皇帝都看得眼红,哇哇叫道:“快分我一点!” 谛明好整以暇,指了指桌上,那边居然有一模一样的一碟点心,看来是对小气的皇帝陛下的到来早有准备。谛明道:“没必要这么着急,我可没有克扣你的伙食。” 容幽扑过去坐到他身边,夫夫俩一齐看新闻。 新闻里正在播报皇帝最新推行出来的政策,中低级人工智能开始降价了,争取能够深入到普通民众生活的方方面面。银河帝国的人民难得能直接受益于来自上头的政策,顿时一片欢腾雀跃、歌舞升平,整个新闻的氛围都是喜气洋洋的在赞美神圣皇帝陛下。 容幽没有一点自己就是这个陛下的自觉,盘着腿坐在新闻前,道:“还是我小明叔叔厉害啊。” 谛明但笑不语。 容幽想了想,又说:“作为奖赏,准你出去度假好不好?” 谛明道:“不了,没什么意思,我家小黑龙还困在皇宫里,除非你这是撺掇我把他偷出来?” 容幽低头考虑一下自己最近两天的行程,发现自己不能被“偷出去”,于是只好转移话题,说:“啊,好困。” 明亲王失笑,道:“不准困。刚吃完就睡,果然是小黑猪。” 皇帝也笑了,然后突然觉得自己有病——别人对自己毕恭毕敬的叫“陛下”,他没感觉开心;小明叔叔来了句“小黑猪”,为什么他要跟着笑啊! 几十分钟后,新闻开始放到没什么营养的内容,多数是上个月的大朝他们就讨论过的。 容幽于是越坐越靠后,最后变成趴在沙发上躺着,闭目养神。 一会儿,他感觉到谛明伸手过来,揉了揉他的太阳穴。 容幽舒服得想睡觉,但更想看着他小明叔叔,于是重新睁开眼睛。 谛明低头看他,对视了两三秒,凑过来亲了亲皇帝。 皇帝心里其实也在想着呢,没想到一下子得到了满足,登时龙心大悦,又说:“小明叔叔,不管他们说什么,你都不能走。你要是觉得这些人烦了,你就趁着哪天别人不注意,把我从皇宫里偷出去,咱俩直接私奔出银河系,让这些人统统去死。” “皇帝陛下越来越幼稚了。”明亲王戏谑道。 容幽说:“是啊,这都是谁宠出来的臭毛病?来人啊,拉出去砍了。” 谛明低声笑了起来。 容幽专注地凝视着他,心里十分安宁,于是闭上了眼睛。 许久后,容幽轻声问:“谛明,你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他听到谛明说:“我没有瞒着你,只是有很多事你并不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也并不需要知道。” 容幽说:“有故事的小明叔叔,请问你为什么不喜欢我爷爷?” “圣哀皇帝,本名是容胥。”谛明淡淡地说,“他向我索要了一个愿望。” 容幽心中一动,说:“你一定是答应了他。” 谛明说:“是啊,因为我曾经答应过一个人三个愿望,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许第三个愿望,我就不得不离开了。我以为容胥是这个人,但他不是,那只是一场骗局。” 容幽知道他在说的是容虔,银河帝国的开国皇帝,苍龙神曾经许过他三个愿望。他们彼此都知道这个故事,也都心照不宣,从没有开诚布公的谈过,因为就像黎耀亲王说的那样:假如谁沉浸在前世今生的故事里,那时对眼前人的不公平。 容幽于是说:“你生气了,所以开始厌恶他吗?” 谛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说:“但承诺始终是承诺,我从不食言。只是容胥已经死了这么多年,我的义务早已经尽了。” 容幽问:“那个愿望是什么?” “‘尽你的全部力量,保护我的国家’。”谛明说。 容幽轻轻吸了一口气,他眼前突然浮现出圣哀皇帝的画像。这位英明神武的金龙皇帝,在位的时候几乎没有犯过任何错,但却无辜遭到了来自红晶的进犯,从此毁誉参半。当战争来袭的时候,他都在想些什么?他后悔过对那些叛国者太过仁慈吗? 正想到这里,他又听见谛明说:“有件事你猜错了,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因为比起神龙,他甚至更像是个人类——渺小却心比天高,愚蠢还自命不凡……匮乏神龙的智慧,一生局限在人类狭隘的种族观中。” 容幽说:“但如果没有圣哀皇帝的请求,你不会参与红晶战争,而银河帝国……也不会是今天这样。” 谛明说:“小幽,红晶和人类,本就没有区别。” 容幽反驳道:“但是红晶侵略了人类!” 谛明道:“人类也奴役了人工智能;提出战神计划,使用人造人的,也是圣哀皇帝。假如向我许愿的人,刚好在战神实验室中诞生,我也该发动一场战争来屠戮人类吗?” 第96章 庇佑 后来容幽想:谛明是对的。 人类一直是一种虚伪而狭隘的生物。看见狮子捕猎羚羊而不忍, 因此举起手枪射杀狮子, 这与狮子的杀戮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一个是为了生存,另一个是为了不知所云的人类道德——仅仅在人类社会适用的狭隘道德而已。 而对于龙来说,这些生物都是祖龙神巴哈姆特的造物,是并无高低贵贱之分的存在。在漫漫历史长河中, 人类与红晶总有一个更强, 总有一个会充当捕食者的身份, 然后盛衰更迭、角色互易。企图在这个漫长无目的的过程中改变什么, 的确是可以做到的, 但永远无法长久,注定只不过是昙花一现。 以神龙高高在上的角度来看:芸芸众生,确然平等。 不知道当群臣鹊起攻讦明亲王的时候,后者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反正皇帝已经烦不胜烦, 索性在次日找了个借口出宫,然后将前来“哭闹”的皇室事务大臣给甩在一边不管。 但他还是不能出帝星, 于是便先在轻语湖边上走了一圈, 心情稍微和缓之后,又去御医处探望了哥哥容青。 距离容青遇袭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 他依旧在晶体当中昏迷不醒,和刚来时的模样分毫不差,依稀是动一动眼皮就能醒来的样子。 容幽问:“还是找不到办法吗?” 御医说他们已经穷尽了现有的医学方法,仍没能找到安全地将晶体消除的办法,甚至也不敢冒险将容青唤醒。最近他们又研究了来自别国的技术, 比如说朱雀人的意识投射手术,但发现这也无济于事,因为容青现在是毫无意识的深度昏迷状态。 但办法也不是没有,御医说:“星灵人对意识的研究极为深入,或许他们有这个技术将殿下的意识在云室当中唤醒,然后我们再进行朱雀人的意识投射手术……” “那么就需要来自星灵和朱雀帝国的双方协助,而且都是他们的绝密级别核心技术。”容幽说。 但是朱雀和银河帝国一向在外交上并不和睦,或者可以说这两大霸主一直在隐隐进行对抗;而星灵人与银河帝国建交虽久,但他们的风格一向是极为冷淡,很少与外人有交流,更别说是核心技术交换。 御医小心翼翼,也不敢说话了。 皇帝很坚决地说:“继续会诊,让医学专家寻找别的方案。关于别国的技术问题,朕会想办法。” 容幽想要救回哥哥容青,这不仅仅是因为血缘上的那层关系,也许也是因为容青曾经承诺过要带他去看很多东西,也许也是因为容青已经是世上少有的几个有资格去将容幽单纯视为小黑龙的存在。 或许也是因为封英…… 封英回来之后,该进行的战报和宣讲并没有落下,甚至也还在参与常规的军事演习和会议,但他整个人都变得沉默了很多。在今年最近的一次新制式武器演习上,他为容幽展示了容青曾经许诺过的式样,那时候他的笑容令容幽记忆犹新,那种骄傲就和他当年在猎场上轻松击败了李师一样,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而封英在演习结束后,也不再回自己府上,只是经常来到御医处看着容青。 他只是看着,也只能看着。 那种眼神,容幽也看过。很多年前他看过一部将人工智能的电影,那里面的人工智能小男孩是作为被领养的“孩子”出生的,他生来就懂得爱自己的“母亲”,但后来那位母亲意外怀孕有了自己真正的孩子,这个人工智能小男孩便突如其来地又失去了母亲。他无所适从,从天赋本能到后天智慧都没有告诉他如何停止去爱,但他已经失去了她,因此便常常只能用懵懂而无助的眼神看着她。 封英也是一样的,他为爱而生,却不被允许为爱而死。 容幽为此感到难过,但却没有办法改变一个人的天性。他看着封英守在容青床边很久,最后还是只能叹息着离开,嘱咐御医多注意一下封英的情况。 出来时,容幽又见到了姐姐容昭。 容昭道:“陛下也来看望皇兄了。” 容幽便让姐姐过来一起喝了个下午茶,两人望着不远处那片澄明如玉的轻语湖,有一小段时间竟不知道说些什么。 最后皇帝开口道:“皇姐已经一个月没有来见我了,是从整理母亲遗物的时候开始的吧。看来皇姐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就不能和我分享一下吗?” 其实皇帝是从情报人员的口中得到了一点消息,但这样说出来未免破坏姐弟之间的情谊。 容昭自然也有猜测,此刻犹豫了半晌,说:“这件事还未查实,我只是不知道该不该先行禀告陛下。” 容幽叹了口气道:“这些天我听到的‘未经查实’的消息难道还少吗?皇姐就不需要这样拘束了,有什么想说的,畅所欲言就是。” “这件事很有传奇色彩,我看来未必是真实的。”容昭说,“不过说来给陛下听一听,聊作解闷之用。” 容幽便微微一笑,看着她说:“正好,朕给自己放了半天的假期,正在怕找不到什么事做。皇姐赶紧讲个故事给我听。” 容昭笑道:“是关于母后留下的手书的。当日侍女曾经汇报说,母后自尽之前曾经拿过纸笔,来回修改过遗书,只是后来不知道是没有写成,还是无意间被丢失了,我没有能找到她的遗书。倒是在母后的卧室里,我找到了她的笔记本,她也曾经调查过一件事,因为早年她见到了一幕场景,使她难以释怀……” 她说到这里,似乎也感到这种情绪,因此话语停顿下来。 容幽问:“是什么场景?” 容昭深吸一口气,说:“她在龙墓里见到一座无字的墓碑,后面悬空着的龙身棺椁比历代所有皇帝都要巨大。母后当时已经是皇后了,而圣哀皇帝虽然退位,但当年还健在宫中,于是好奇心促使她询问了圣哀皇帝,而她得到的答案是:这里有一具尸体,属于苍龙神。” 听完这句话,皇帝陡然失色,犹如被雷霆击中,久久不能回过神。 容昭注意到了他的异样,问道:“陛下?” 过了片刻,容幽脸色苍白,道:“我没事,说下去。” 容昭便继续说:“但这件事很古怪,因为苍龙神是神话当中两位祖龙神巴哈姆特和提亚马特的长子,即便真的存在过,也应该早在六千年前古代龙魂帝国崩灭时就失踪了。母后因而不断追问圣哀皇帝事情的原委,一直追问了很久,圣哀皇帝才说——这里母后换了一种字体——‘苍龙神一直庇护着朕的国家,因此耗尽心血而死,但他即使长眠于龙墓之中,仍会在冥冥中保佑着我们’。” 她说完,抬头去看皇帝,接着惊诧地看见皇帝豁然起身,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大步回到了御医处。 皇帝抓住了从里面走出来的一个御医,铁青着脸说:“回答朕,耗尽心血是什么意思?” 龙威如岳,压得御医根本难以呼吸,过了好一会儿,周围直接跪倒了一大片。 皇帝这才稍微回过神来,将周围的侍卫全部斥退,只留下两名专门会诊容青的御医——能够对神龙体质非常了解的御医。皇帝问:“神龙为什么会耗尽心血?” 御医战战兢兢道:“回陛下,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强行放血,如果足够快的话,会直接致死;另一种则是以血为媒介来高强度使用精神力,如果不知节制的话,也会致死。” 皇帝的脸色极为难看,继续问:“如果在死前进行了朱雀帝国的意识投射手术呢?” 这个问题使两名御医有些措手不及,他们在皇帝的允许下小声地商讨了片刻。一人走上前说:“回陛下,虽然意识投射可以挽回性命,但龙血是无法人为制造或者克隆的,因此即便成功存活,新身体也会非常虚弱,因为匮乏龙血这个重要的力量来源,新身体的强度恐怕无法负荷住神龙强大的精神力。在这种情况下,意识投射手术也是饮鸩止渴……” “够了。”皇帝忽然打断了他,神思不属地说,“朕已经知道了,你们下去吧。今天的对话,就视作绝密情报,谁都不准提起一个字,明白吗?” 两名御医立刻行礼告退,片刻也不敢停留。 容幽快步地向宫中走去,甚至连身后的侍卫都几乎要跟不上他。 在容幽心里,有千万个念头转瞬即逝,又有千万种思绪在沉默中诞生。他想到圣哀皇帝的毁誉参半的一生,他想到以万物为刍狗的苍龙神,又想到那场绵延了几十年的红晶战争…… 圣哀皇帝退位时,银河帝国的国力其实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是什么样的伟力在帮助这个国家……让它从节节败退的战争漩涡当中摆脱出来,甚至能够反败为胜、将失地重新夺回,并由此近一步地奠定了如今银河系霸主的地位? 第97章 出走 容幽曾经来过龙墓, 那是悬空于漫漫银河当中没有凭依的一个孤独星体, 从外形看是一个正二十面体,一共有两个出入口,被叫做“断龙石”的巨型石门紧锁着。 在龙墓的深处,几十道锁链共同固定着一座棺椁,但前方的墓碑上却是空无一字。如果按照一般规格的三层棺、三层椁来看, 其中埋葬的神龙恐怕是庞然巨物了。容幽曾经以为是这个墓的主人身份特殊, 多用了几层棺椁的缘故, 但现在想来……也许两种原因都有吧。 距离先帝入葬也已经接近半年了, 龙墓中静谧如初, 所有守墓人都是当年的宫中教习或侍女,自愿进行了保密手术以后进入龙墓,从此终生都不会再外出。 在沉默中,皇帝仰望着这座无字的墓碑, 无人可以窥见他内心的思绪。 这时,一名又聋又哑的守墓人走了过来, 清扫着这座墓碑前的灰尘。他也许没看见皇帝, 也许看见了但毫不在意,只是自顾自大逆不道地低着头。 皇帝却没有在意他, 反而目光茫然地看了一会儿,说:“你知道吗?前几天,傅定和兵相密谈过。” 守墓人只是沉默。 容幽又说:“我知道他们私下交往,我知道皇姐一直在调查母后生前的事情,但我一直没有想。我一直以为圣哀皇帝是对的, 我不该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别人,如果我相信别人的话,他们也一定会以同样的信任和诚实来回报我。但这是个天大的骗局,哈哈哈哈哈!圣哀皇帝本人就是一个可耻的骗子!他骗了我们……” 守墓人扫了扫皇帝脚下的土地,发现后者站定不动,于是便又调转身子,无动于衷地去清扫另一座墓碑。 而皇帝的声音又转为低沉,自言自语道:“这个国家夺走了他那么多东西,却不愿意回报他任何东西;这里所有的人类都在享用他的骨和血,却没一个在乎他的坟墓……我是为了什么要守护他们呢?” 一直到这天的下午茶时间,皇帝才重新出现在宫中。 明亲王当时正在看书,下午一点是他雷打不动的阅读时间。 正翻到下一页的时候,侍女突然传报,但声音还未落下,皇帝陛下已经冲了进来。 明亲王刚将眼镜摘下来,没来得及放下,皇帝已经走过来半跪在座榻上,倾身将他抱住了。 谛明一怔,轻轻抚住他的脊背,低声笑道:“怎么,谁又惹我的小黑龙伤心了?” 容幽一动不动,头就埋在谛明肩膀上,说:“小明叔叔。” 谛明道:“嗯?” 容幽不吭声,好半天后又叫道:“小明叔叔。” 谛明笑了起来,像安抚一个伤心的孩子那样抚摸着他的脊背,说:“怎么委屈成这样,真可怜,小明叔叔帮你出气。” 容幽只是不说话也不动弹。 过了许久,谛明感到肩膀上有细微的湿意,马上道:“小幽?容幽?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他想看容幽的脸,但后者使劲抱着他不肯动。容幽说:“我很难过,谛明,做皇帝很辛苦,很痛苦。我恨一些人,但是不能表现出来;我爱一个人,还是被要求躲躲藏藏。” 明亲王听完没有说话。他知道容幽是个异常坚强的人,即使是当年白瀚去世和海盗入侵战争都没能让他低头落泪过……可以让他像现在这样失态的事,怎么想都不该存在。 这时容幽又说:“你也很累吧,小明叔叔,你明明很辛苦的。你为这个国家付出过很多,却一没有褒奖,二没有荣誉,只有一个空虚的爵位而已,还要至今都受到群臣的攻讦。我知道那种孤独的感觉,一个人不被理解和肯定的时候,好像无论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明亲王道:“我不在乎这些人,小幽,他们于我毫无意义。我做这些事的意义是你。” “那么这太不公平了!”容幽认真地说,“这对你不公平!我知道你想要我坐在皇位上,实现一些美丽的理想,但是……如果让我享有一切并追寻理想的代价,就是你的健康和声誉,那么这些我都不想要了!我不快乐,小明叔叔,我终生都不会快乐。” 谛明沉默了许久,低声地叹息,说:“我明白了。” 容幽道:“朕要禅位给皇姐。朕会昭告天下原因:因为明亲王在朕心里比皇位重要一万倍。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但却受到群臣的指责,如果有什么是错的,那么错的一定是这个皇位。朕宁可不要它了,而这个后果,就让那些老不死的自己去承担吧!” 其实在容幽的心里,对禅位有着很多种理由,但唯独这个不是真实的,他不是一个畏惧谗言的人,也早就准备好了将流言蜚语赶尽杀绝。但他不想说,他的退让完全是为了谛明——为了明亲王不再为这个与他毫无关联的人类国度而牺牲任何东西!他已经失去得足够多了,但这个国家却连一个容身之所都嫌吝啬。 他不知道谛明有没有看出什么,但他心里已经知道了他的反应会是什么。 只过了片刻时间,明亲王道:“好。” 容幽以为他会反对自己,或者至少表面上劝阻一二,但他没有。这一刻迎着谛明的凝视,容幽真实地意识到:他只在乎我快不快乐,别无所求。 四月初,皇帝开了个“玩笑”。 最先得知消息的是他的皇室事务大臣卫班,因为他被要求拟诏——拟的是禅位的诏书。 卫班愣在当场,反应过来之后,第一时间想的是拖延时间,因而道:“陛下,禅位一事,按律需要三思,拟诏的速度最快也至少需要一个月……” 容幽道:“很好,你拟诏,我先走了。” 卫班立刻僵硬,他很快明白过来皇帝的意思:他是一天都不打算妥协了。 但神龙执意要走,凡人是不可能留得住的。 这一个事实,之后的一周里被展现得淋漓尽致——短短一夜之间,皇室事务大臣卫班头发花白。而之后得到内部消息的就是内阁重臣们,他们几乎是第一时间赶来堵住了皇宫禁门,但还是晚了。 容幽悄无声息,用的是明亲王的座驾,直接从帝星皇室通道大摇大摆地离开。 舰队从帝星驶出去,径直往星际航道上继续开进。由于旗舰上有着神圣皇帝陛下,又直接摆出了武力硬闯的架势,因此关所根本不敢强行阻拦,只能一路定位然后不停地向重臣进行汇报。 接着,大臣们仿佛被烧着了尾巴的猫,接连地在皇帝的通讯频道里出现,他们首先进行讨价还价,说明亲王可以入宫,然后很快变成了明亲王可以在宫内另辟一座新的宫殿,最后当容幽即将抵达飞廉区时,他们已经妥协到了什么都能同意的地步。 但容幽只回复了一句:“干卿底事,干我底事。” 前一句是在嘲讽群臣:我和我的爱人住在哪里、如何生活、是否向民众公开,关你们什么事?! 后一句则是在冰冷地拒绝:你们想要什么、允许什么、同意什么,关我什么事?我已经和你们毫无关系! 这句回复之后,皇帝甚至关闭了所有的通讯渠道,这让群臣终于彻底发急,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以兵相为首的人甚至主动去前方截道——但是论兵法,谁也不是明亲王的对手,他只是用了虚晃一招,实际上容幽已经和他回到了明亲王的领地,让所有人都扑了一个空。 到了这个时候,一部分臣子已经开始提议一起负荆请罪,请皇帝陛下喜怒;一部分人则在积极寻求外援,比如让长公主容昭殿下出面劝解;还有一小部分人已经开始了问罪模式,接连弹劾了好几位言官,指责他们只懂得“捕风捉影”、关注爵爷家事,“论知书达理,尚不及骂街之泼妇”;更有人惶惶如丧家之犬,只知道追在容幽屁股后面打转。 但容幽已经全部不在意了。 三天过后,禅位的诏书一个字都没有动弹过。容幽虽不知情,但想也知道禅位不是那么容易。 他与容昭通过信,而后者用前所未有的严厉神情斥责了容幽:“陛下,您在任性些什么!国不可一日无君,你要为了一段私情而使国政陷入混乱吗?” 容幽看着她,幽深的双目中隐隐带着凛然之色,这让容昭受到震慑——她恍惚间感到,那是属于明亲王的一贯神色。 它不能说无情,或者冷酷,只能说是无动于衷、不喜不怒,带着高高在上的公正和悲悯。 容幽说:“皇姐,我不在乎国政,我只在乎我的龙神——往前五千年,往后五千年,我知道他都会像这样注视着我,而这是我现在唯一能确定的事情了。” 容昭的身后,傅定也上前说:“陛下,群臣已经退让,这已经是最好结果了。还是您真的要为了一个明亲王而任性至此吗?您应该知道,他的行为非常可疑,或许——” 容幽打断了他,说:“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甚至知道他有动机,他也许恨着神龙皇室所有人。但我相信他——你们所有的花言巧语,都不可能迷惑我。” 第98章 潜流 四月初, 居住在明亲王领地的小黑龙化身超级无敌护明狂魔, 一连咨询二十几家高级私人诊所,生怕小明叔叔挑医生的时候绿头牌不够翻。 白天的容幽又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连吵嘴日常任务都不做了,每天花言巧语、蜜里调油地哄小明叔叔。 饶是谛明也有点吃不住了,某天盯着容幽, 一脸矛盾地问:“小幽, 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 我是不是大限将至了?” 容幽大吃一惊:“什么?” 谛明叹了口气, 说:“你看, 我的小黑龙突然变得这么乖巧听话,什么事都百依百顺,连皇帝都不做了,光着急回来找医生看病……怕是御医会诊出了什么岔子。你就不必隐瞒我了, 还剩多久?” 小明叔叔开起玩笑来也这么腹黑…… 容幽满头黑线,说:“你不是自己也说还早吗?我只不过是找个医生而已, 也没有给你披麻戴孝好吗!这个皇帝做不成了, 御医也就没了,提早选好私人医生才能未雨绸缪……” 谛明好笑道:“未雨绸缪, 我果然是活不久了。” 容幽终于忍无可忍,伸手使劲掐他的脸颊,眼睁睁看着一张美人脸被捏成尼莫,终于说:“少废话!哪有人整天咒自己快死的!” 小明叔叔巍然不动,仍由容幽捏了半天, 最后才顶着两坨被捏出来的红印说:“你要禅位,这是大事,隔壁朱雀帝国的黎耀要亲自来看看。他会先过来打个招呼,所以……” 容幽想:嗯……意识投射手术,我小明叔叔不管怎样都有办法。 皇帝突然从令人难以置信的忙碌生涯中脱身出来,一时间还不太习惯,作息仍然是之前那样紧凑。他于是开始给自己找点事儿做,比如说跟着小明叔叔学些素描技术。 下午茶时间,谛明在自己的图书馆里翻着书看;容幽就在旁边摆了个画架,铺好一叠丝绸纸,对着桌上一片青色的龙鳞仔细观察比例,拿铅笔比来比去。 谛明偶尔抬头看一眼,发现初学者小黑龙在小心翼翼地描着线,就笑了笑,又埋头下去悠闲地翻书。 容幽的目光慢慢变得专注,手下一笔一划带着珍重的从容。因为就连这片龙鳞上,也承载有属于他们的一段故事。 那个时候,容幽还不知道这片龙鳞的由来,他不知道这是护心鳞,不知道谛明就连化龙都是一个极重的负担……愤怒于当年被抛下的事实,他还说“我连您都不稀罕了”。 想着想着,容幽轻轻吸了一口气,说:“小明叔叔。” 谛明于是只得再次抬起头,神情间自然而然地带着无奈又宠溺的表情。 容幽说:“我拿着这片龙鳞说过很绝情的话,对不起,小明叔叔。” “我原谅你,小幽。”谛明笑了起来,戏谑地说,“毕竟那个时候那么小一点,逗一逗就要炸麟生气。我也实在是搞不懂小朋友的脑回路是怎么回事,当年你还接连拒绝了我很多次……” 容幽忍着想一巴掌糊住他欠扁笑容的冲动,说:“我不记得有很多次了。” 谛明说:“当年在G02星上,我一追,你就跑,光跑不算,还要和别人亲亲秘密的惹我生气。” 好吧,现在小明叔叔最大。小黑龙之后低头认错说:“我错了。” 谛明说:“你十七天前还做过很绝情的事。” 容幽一脸懵逼,转过头看他。 明亲王一本正经地说:“你不让我吃餐后点心也就算了,还要自己吃光给我看。” “你到底要把这件事记多久啊!!!!”容幽终于喷发了,“我不就是看见桌上有个点心就随手吃掉吗?你的生命难道是靠下午茶来维系的吗?!” 谛明道:“嗯,对。” 容幽再次成功炸麟,感觉头发都快竖起来了,怒视着不要脸的小明叔叔。 小明叔叔看了他一会儿,还差点笑出声,伸出手说:“来,小幽,给你机会打我。” 容幽怎么可能舍得打他,反正斗嘴斗着斗着最后就又会变成妖精打架,他难道还不知道小明叔叔的套路么? 实际上,明亲王倒不是真的爱吃甜食,只不过他是个很难打破自己习惯的人。比如说,御医制定了膳食表以来,他就很少打破下午茶的习惯;过去用惯了古代龙魂帝国的茶具,他就非得找到这些老古董来沏茶;还有他习惯了居住在水边,所以在G02星的时候也非要圈起来半个湖。 明亲王的领地首都也有一座很大的湖,晚上天气很好的时候,他就和容幽出来坐一坐。回想起当年在白汀湖边上发生过的很多事,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漫谈起来。 这时,容幽的通讯器上传来了新的讯息,他看了一眼发信人:来自傅定。 谛明示意他随意,容幽于是站起身,走到旁边树下,打开邮件看了起来。 按照时间来算,傅定其实还在他家里继续为期一个月的“面壁思过”,这也是当时容幽气得不轻时下的命令。现在这一个月过去了一半,傅定也没有闲着,他在不停地收集“证据”。 傅定开篇就说:“陛下,明亲王这是苦肉计而已。” 容幽耐着性子看下去,发现傅定从蛛丝马迹开始搜索,证明了兵相薛泰依然还是明亲王阵营的人。傅定推测:兵相之所以当时谏言皇帝去冷落明亲王,其实就是出自谛明本人的授意,在皇帝面前演了一出苦肉戏。 同时,皇室事务大臣卫班是个直人,他也很容易受到利用。当时明亲王长期在宫中逗留,刻意找很多机会——比如神龙大沐的时候,表露出与皇帝过于亲昵的关系,好让卫班能够在皇帝这边敲响警钟。 甚至还有容幽遭受的那场闹剧般的刺杀……也许它只是为了将事情闹大,好让一些信息快速地传播到外臣的耳里,毕竟容幽的后宫与前朝一直缺乏消息通道。 而在这些事情之前,傅定又猜:明亲王一定事先预言过自己会受到攻讦,因为这样才好打消皇帝的疑虑,让容幽有了思维的盲点,以为所有这些事都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的,并不是人为刻意诱发出来的。 明亲王这样做的目的,想当然是为了离间和争宠,因为皇帝一旦为了他与群臣离心离德,那么之后的统治生涯里当然只能更加依靠明亲王。 他在一切未然之前就已经未雨绸缪,逼迫皇帝提前进行了衡量和舍弃——舍弃群臣,选择了他。 傅定又说:明亲王唯一没有设想到的事情,就是皇帝陛下突然反应极大,或许是因为其他事情的作用,而直接脱离了预设的轨道,虽然与群臣开始了冷战,但同时竟然想要禅位——这是他万万不能想到的。所以,他一定还在想办法,让皇帝陛下回去继续坐好皇位。 容幽一直看到这里,思绪简直乱成了一团,他已经不知道这件事到底是群臣无理取闹,还是谛明老谋深算,还是傅定挑拨离间,这其中竟然还有皇姐容昭的参与…… 傅定的证据虽然还算充足,但都只不过是旁敲侧击,并没有决定性的关键证据。 于是容幽将所有东西都压下不想,回道:“不要多想,我相信明亲王。我已经决定不做皇帝了,你也不用继续被此事困扰。你的禁足取消了。” 皇帝不在的这些天,帝国中心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手忙脚乱之后,终于又稳了起来。 现在在主持政事的是容幽的皇姐容昭,她代行国政,用的名号依然是长公主殿下,群臣几次劝她接受了容幽的禅位,但她执意拒绝了两次。 偌大一个帝国的神圣帝位,在这姐弟俩之间被当作皮球似的踢来踢去,这在人类臣子眼中是极为不可思议的。这个时候,容昭在民间的支持率就显露了出来,新闻媒体中渐渐有了“长公主殿下只是例行拒绝,只要我们请求足够多次,她最后一定会答应”的论调。 容幽在看过了傅定的信件之后,突然又不太确定:容昭当时是故意的么?但她又从何得知谛明就是母后写的故事里的苍龙神,难道母后连这个也知道吗?容昭又是否知道容幽会作出这么大的反应? 这件事的背后,似乎不止一道推手,人人都在暗流当中进行着自己的计划。 容幽试探了一下,问明亲王道:“你说皇姐会在多少次拒绝之后接受禅位?” 谛明正在处理公务,闻言头也不抬地说:“她不会继位。” 容幽心下一沉,又问:“你怎么能肯定?国不可一日无君,我又不打算回去了……” “小幽,容昭不能继位。”谛明叹了口气道,“因为她去年迎击红晶,已经患有枯萎病在身。她现在不超过三十岁,即便继位,留给她统治的时间也只有不超过十年——群臣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红晶。枯萎病。 他几乎已经忘了。 容幽忽然道:“皇姐那里没有一丁点迹象,你怎么知道她就一定得了枯萎病?” 谛明沉默了一小会儿,说:“合情推理。” 第99章 朱雀 几天后, 朱雀帝国黎耀亲王私下来访。 他也带来了一支朱雀的医疗团队, 过来参与了对明亲王的会诊。 会诊结束后,医生们表示情况还算好,虽然不知为什么明亲王又开始耗费精神了。距离上一次意识投射手术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现在情况又允许,所以这是个进行新手术的好时机。 容幽听后又喜又忧, 问:“手术过后, 现在的病灶都会清除吗?” 黎耀亲自答道:“会回到巅峰时期, 和精神力相匹配一段时间, 一直到三到五年后慢慢下滑。等再过十年左右, 就必须开始定期体检,重新选定新的意识投射手术。” 一次手术只管三十年,容幽听了略有些失落,但还是和黎耀商量了一番, 对他道谢。 晚上,容幽又跟明亲王聊起手术, 说:“朱雀人在这方面的技术确实是惊人, 如果有能力负担手术费而且与朱雀帝国外交友好的话,岂不是可以长生不老……” “一般人的精神力是负荷不起多次意识投射手术的, 比如人类的上限大约是三到五次。”谛明捏了捏他的耳垂,戏谑道,“小幽,你喜欢我回去二十岁还是三十岁?” 容幽小声道:“四十岁。” 谛明:“……” 容幽:“做你的小明叔叔吧。” 谛明道:“我的小黑龙竟然喜欢年纪大的。” 容幽说:“我已经够幼稚了,小明叔叔, 你还是成熟一点比较好。” 谛明沉思了一下,说:“再过三十年,你都五十多岁了,万一还是个小黑龙宝宝,我岂不是要八十多岁才能压得住你的幼稚。” 容幽露出明亲王式的微笑,道:“是啊,小明叔叔,让我们一起告别性生活吧。” 谛明但笑不语。 ——容幽一直觉得他这个表情背后的潜台词是“我听见了,我懒得骂你”。 黎耀远来是客,容幽便亲自招待了他,两人还顺便用了一顿夜宵。 他们漫无目的地聊了一会儿,由于彼此身份的特殊性——一个皇帝,一个执政亲王——关于国政的一个字都没有提过,仅仅只能在无关痛痒的问题上评论几句罢了。 话题倒是慢慢转到古代龙魂帝国上面,容幽诧异地得知一件事:黎耀竟然就诞生在古代龙魂帝国!而且他还保留有一小部分记忆! “那个时候我也很小,大概就和你差不多岁数。”黎耀微笑道,“虽然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了,但是一些残留下来的记忆实在太过珍贵,我便想办法保存了下来,不管涅槃多少次,总还能回忆起来咀嚼一二。” 容幽饶有兴趣,问:“都是什么记忆?” 黎耀说:“有一次是千禧年的庆典,父神巴哈姆特将一片星域全部点亮,让神龙在宇宙中遨游和欢庆。当时在地面上能看见的星空中,到处都是灯光和幻影,一些龙也会落到地上来。我兄长拉着我飞上行星最高的灯塔,我们看着卫星在星夜里孤独而盛大的轮廓向着西方落下,随之升起的是群龙的盛宴。几位殿下说要与民同庆,便将大气层升了起来,让人类、朱雀和星灵人也得以到宇宙空间中去——我就在那里度过了人生中第一个千禧年。” 容幽听得目眩神迷,他发现:“神话年代”之所以被称为“神话年代”,那都是有原因的。人类生命太短,这些神话便渐渐在一代代人的语言、文字的局限当中失真了,最后成为了虚幻的故事。 接着,他忽然注意到了黎耀的称呼,便道:“我发现你一直称呼明亲王为殿下……” 黎耀点了点头,微笑道:“不是因为他是明亲王。人类封的亲王,在朱雀帝国又怎么会有效力?” 容幽便明白了,黎耀一直口称的“殿下”,其实是巴哈姆特的长子,龙魂帝国的苍龙神。 “我一直记得当年的场景,那位殿下口衔着一枚东珠,高贵的龙影在亮如玉盘的脉冲星前飞过。我知道他是去见父神巴哈姆特,但他只路过了那么一瞬间就消失了。他走之后,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位殿下,我们向他祈祷,希望帝国可以长久兴盛,一直到星空的尽头、到宇宙的尾声。”黎耀说,“但是这一幕,从此也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中了。” 漫漫长河,岁月无尽。 容幽也扼腕叹息,说:“两位祖龙神真的是无缘无故地消失的吗?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吗?” “我们不是龙啊,又怎么会知道龙的去处。”黎耀说,“祖龙神消失之后,我们也一直在找寻他们,直到我们发现所有的神龙都回旋在宇宙之心漫漫地龙吟,那种仪式是重要的龙神死时才会发生的。龙的这种葬礼一共举行了三十天,所有神龙都四散而走了,龙影一一消失在宇宙里不知所踪。为了纪念善龙神,朱雀建国之后,首都行星就叫做巴哈姆特——和你们人类一样。” 容幽说:“银河系几乎所有的物种都来源于两位祖龙神。我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同根同源,却四散分裂至今……”他说到这里,突然感觉有些不妥,便停了下来。 不过黎耀看着容幽,并没有什么不悦,反而说:“这真是王者之言。我很高兴银河帝国能够拥有神龙作为皇帝陛下。除了银河帝国的皇室之外,银河系已经很少再有神龙的身影了。” 容幽便想到银河帝国的建国之时,首代皇帝容虔和苍龙神的故事。他想了许久,微笑着摇了摇头。 黎耀又说:“其实,所有的物种确实都来自两位龙神,只不过善龙神更擅长造物一些。而恶龙神提亚马特也有过尝试,你或许不知道,红晶一族是提亚马特陛下拔下了自己的一片红色龙鳞造出的。” 容幽道:“我确实不知道。” “提亚马特陛下失踪后,红晶便自诩是恶龙神一系的长子,但它没有龙血,所以不被神龙们认可。”黎耀说。 听到这里,容幽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晶后入侵银河帝国的最大原因——它想要“真龙之血”,因为它想要成为名正言顺的神龙血脉,而银河帝国的神龙皇室已经是当今仅存的真龙了。也许在晶后得到了龙血之后,红晶一族真的能发生蜕变,也未可知。 次日起,黎耀一行人开始进行准备。 银河帝国内不具备进行意识投射手术的条件,因此明亲王必须随舰队去朱雀帝国一趟。 这个行程花不了多久,因为朱雀的舰队具有无条件点对点空间传输的技术。但另一个巨大的问题却是容幽—— “很抱歉,但是人类的皇帝陛下是不可能通过朱雀帝国的边境的。”黎耀说。 容幽说:“我已经不是皇帝。” 黎耀说:“嗯,这一点人类说了算。” 这都怪那群死活要拖时间的文书官,直到今天为止,皇帝的禅位诏书还一行字都没写完。 容幽无奈道:“你不是朱雀人的亲王吗?暗箱操作一下吧。” 黎耀笑道:“抱歉,陛下,朱雀帝国和银河帝国是不同的。我无法对我的同胞们进行任何欺瞒,请您谅解。”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明亲王全程但笑不语地看着。 容幽回过头道:“小明叔叔。” “乖。”明亲王微笑着说,“小幽可以作为我的王妃入境。” 容幽:“……” 黎耀:“……” 小黑龙第一反应是炸了一下鳞,接着觉得似乎也没有更好办法,平复下来。接着他又突然觉得明亲王很可能是故意的,瞬间又炸麟……接着他想到小明叔叔马上要做手术了,不能跟他吵架,于是又心不甘情不愿地平复下来。 就这样,容幽光荣从皇帝陛下被贬成为明亲王妃,两人在朱雀的舰艇上私相授受,准备私奔。 …… 舰队出发前的最后一刻,所有人需要进冷藏舱,以准备进行长途高强度的空间转移。 黎耀说:“如果你已经确定的话,就随我们来吧。请千万三思而后行,因为这一去很可能就是真正卸下了你的帝位,到时候就没有回头之路了。” 容幽低声道:“我知道了。” “朱雀和人类的社会是截然不同的,还请你能够知悉。现在你就可以做好准备,放下所有一切政治和谎言、争斗和仇恨……所有一切,请千万不要再想起。”黎耀微笑道,“欢迎来到朱雀帝国。” 他提着灯走出了房间,留下容幽独自一人。 而在这个时候,容幽望着舷窗外的宇宙星河,突然心中一跳。 他独自走到舰桥前,与幽深的银河互相对望,而一阵强烈的冷寂和空虚感将他完全包围。 这时,皇帝的通讯频道中传来了紧急军情奏报。 傅定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传来:“陛下!红晶残余势力大举入侵仙后星群!……第二驻星战团正在前线抗击……兵相薛泰阅兵归来途中,已经失联!” “霜楼将军战死!!” “封英上将挂帅亲征,臣以监军身份随行,当效仿霜楼将军,誓死为陛下守国。如果臣能侥幸得胜,当回来向陛下请罪,继续禁足思过;如果不幸,跪乞陛下归国!” 第100章 战胜 银河历6195年中, 银河帝国皇帝出外微服私访, 途径明亲王领地时,红晶残余势力悍然反扑,从战争防线内部入侵仙后星群。由于仙后星群位置靠内,驻星官员又恰好不在境内,驻防部队被打了一个猝不及防, 好在副官反应极为迅速, 及时将红晶拦截在两个星系的范围内。 霜楼将军此时正在前往劝谏皇帝的路上, 途径红警入侵的区域, 便毫不犹豫地参与了战争。 当地部队一开始人数稀少、装备薄弱(内地星系不被允许拥有超常规买卖枪支), 战斗意志因此不强,甚至有些人在传言说:“皇帝陛下都已经逃走了,不要我们了。” 霜楼一一将他们押入军事法庭,最后以“散播谣言”罪惩处了他们, 以稳定军心。 他是一名很少出现在公众视野里的将军,这一次却主动打开了广播, 他说:“皇帝陛下的英明和骁勇远超你们的想象。当年在边境战争星, 我们带领六千万平民击退了宇宙第一海盗团,他因此获得了个人二级勋章。那场仗打到白热化的时候, 他主动站出来做诱饵,让海盗团的旗舰撞击过去,确保我们最终能够得到胜利。” 他不善言辞,只懂得将事实平铺直叙出来。在一段话说完之后,竟然不知道怎么鼓舞士兵。 最后, 他的副官站出来说:“要相信皇帝陛下,相信我们的国家!当我们在前线浴血奋战的时候,我们保护的是我们的父母、爱人、孩子和千千万万的同胞们,保护我们的是皇帝陛下!” 霜楼说:“陛下一定会为我们带来胜利。” 一直到红晶如潮般将整个行星的天空铺满,大地渐渐被染上了赤色,地面上每一株植物都被同化为璀璨的晶体。 一直到霜楼领兵殊死一搏,希望找到红晶的晶后,擒贼先擒王,一举结束这场偷袭战。 一直到他带领的三百名士兵全部困死在红晶深达白米的巢穴当中,剩下寥寥十几人走到巢穴的尽头,看到的是空无一人的晶后位置。 已经没有希望再突围出去了,士兵们一一向将军道别,然后吞下枪口。 霜楼站在原地,确认士兵的遗言全都被黑匣子记录了下来。他抬头看见红晶的士兵——那种毫无生命感的红色晶体,随着“喀喀”的诡异响动包围而来。 霜楼打开黑匣子,说:“任务失败,晶后不在巢穴中。所有地面部队,立刻撤出大气层,指挥权移交刘易斯上校。” 红晶的晶刀近在咫尺,霜楼沉着地将枪口抵上去。 一枪,碎裂的红晶像星尘一般四散旋舞。 没有时间了。 “本条指令不再重复。”霜楼说。 还应该说些什么?还能说些什么? …… 援军抵达时,只来得及将霜楼将军的遗体和黑匣子一齐收回。 由于整颗行星已经几乎被红晶完全占领,因此他们以歼星炮彻底摧毁了整个大气层和地表。 随着一颗行星从此于宇宙空间中化为荒星,碎裂的红晶无声随着大气层疯狂逃逸,壮烈如无穷艳红色烟火,在舰队的舷窗外无声地绽放成血红色的花形。 傅定将黑匣子带了回来。 霜楼的最后一句话是:“任务失败了,对不起,陛下。” 两天后,皇帝归朝。 他将这个黑匣子悬挂在大殿的正中央,让每个官员和他自己都能够清晰看见。 据说当时皇帝震怒,有一句话甚至流传了出来:“朕回来看看你们的无能!” 霜楼将军追随他四年之久,最初甚至交于微末之时,一直到他登基以后仍在尽心竭力地辅佐。皇帝陛下的怒火是理所当然的,只是谁也不知道,夜深人静的晚上,他是否也有难以言喻的悲伤不能表现出来。 至少当时,群臣跪了一地,不敢直视皇帝的怒颜。 皇帝将已经出征的封英将军追为元帅,令他持有最高指挥权,随后为他调动了仙后星群几乎所有兵力,展现出了必须将红晶歼灭的决心。 银河帝国的第一舰队浩浩荡荡,裹挟着怒气出征,犹如一柄开锋的利剑指向所有敢于来犯的敌人。 这是银河系中军事力量排行第一的军国,如此大规模的舰队出征不但是围剿,更是示威,一时间所有邻国都为之侧目,甚至人人自危地开始布防边境。 仙后星群这支诡异出现的红晶军很快被剿灭,晶后从始至终没有出现,这让人不禁怀疑:它们是否是被遗弃或者落了单?很难解释红晶这种特性的生物也会发生族群分裂。 皇帝看完战报,接着冷淡地说:“继续进军,红晶必须为此付出代价!朕必须让银河系中所有族群都知道,进犯银河帝国的后果就是亡国,杀我银河帝国公民的后果就是灭绝!” 这场战争已经和二十年前的红晶战争不同了。那时候银河帝国国力还不到朱雀帝国的三分之二,犹能凭借着优秀的将领和悍不畏死的士兵取得胜利,更何况是二十年后国富民强、厉兵秣马的今天? 舰队开拔后,皇帝先后又派出了第7和第4军团作为侧翼,三支军团分头并进,由封英元帅作为总指挥。 到6195年的年末,红晶星云已经被银河帝国的舰队陆续打下60%以上,红晶势力不断退缩,据说整个星云都泛着隐隐的赤色,仿佛是上亿红晶的尸体在冰冷的宇宙空间中飘荡。 某天晚上,皇帝陛下独自入睡时,梦到了红晶新任的晶后。 晶后说:“人类的皇帝,停止你们的战争。我可以许诺不诅咒你们的士兵,让他们可以健康地回家。” 皇帝说:“那就将二十年来所有的枯萎病一并收回,将二十年前红晶战争中死去的士兵也全部带回来。” 晶后说:“已死之人不能复生,就像已经与我们融为一体的同胞,也不可能重新回归成人类。” 皇帝笑了,他的精神体竟在晶后的梦境中化身为黑龙,强而有力的龙息将整个晶莹剔透的幻境烧灼成深渊般的黑色,而黑龙就盘旋在这深渊的顶端,龙啸声振聋发聩。 皇帝冷冷地说:“朕的士兵,朕会保护,但红晶必须灭绝!” 晶后悬浮在他面前,发出共振之音,许久后说:“陛下息怒。仙后星群的那支族裔,并不是出于我的授意出现在那里。去年老的那个皇帝去世时,苍龙神夺走了它们的控制权,用它们袭击了你们的继承人,好确保你可以继位。我无法将属于苍龙神的控制权再夺回来,因此只能任由这些同胞在你们的领地上毫无目的地游荡。如果你要发怒,应该找罪魁祸首,而不是一把无辜的刀子。” 皇帝却毫不犹豫地说:“银河帝国的明亲王,自然有朕亲自质询,还轮不到红晶来过问。” 6196年春,第二次红晶战争结束,这场战争又被成为“圣昭红晶战争”,以此与第一次进行区别。 在战争末尾,长公主殿下巾帼不让须眉,发出最后指令,以奥丁级旗舰主炮神乎其神地击碎晶后……这段视频在网上广为流传。 舆论铺天盖地地宣传和膜拜元帅封英、长公主易妮德和年轻的皇帝陛下科奥斯一世,在民间,“皇帝陛下颇像圣哀帝”的传言渐渐消失无踪,他们不再以任何皇帝对容幽进行对比,因为已经没有合适的人选。 银河帝国和红晶一族长达三十年的对峙在一朝之内结束。舰队归来时,长达数公里的丝绸被人造卫星拖曳而出,五个星系历调来的酒水在当夜就被消耗一空,舰队一一回到太空港花费了三天三夜,但每一秒都有成千上万的民众站在外面欢呼。 刚好在第三天,银河帝国进行大朝,所有有资格的官员都重回大殿,亲眼看着皇帝陛下将悬挂在大殿上的黑匣子摘了下来。 皇帝并没有什么笑意,这一年来他冷漠而威严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也因此带给国民无穷的信心。 皇帝淡淡地说:“战争胜利了,还站着干什么,庆祝去吧。” 他亲手持着黑匣子,径直回去了皇宫。 官员们面面相觑,但遵照圣旨留了下来。 当天皇宫外圈宫殿开放,月神宫通宵达旦、人声鼎沸。 皇帝设了一道帘幕,自己一个人在幕后饮酒,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这时因为战功而升任军事辅佐大臣的傅定伯爵走了过来,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喝了杯酒,又走向皇帝的帘幕后。 两人进行了一段交谈。 傅定说:“陛下,明亲王还未归国,官员中不止一个人准备弹劾他叛国,只等凯旋庆典结束而已,我已经不可能压得住了。” 皇帝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饮了一口酒,说:“朕知道了。还有什么事?” 傅定想了想,说:“封英将军受了重伤,需要更换器官,但想在手术前求见陛下一面。” 皇帝道:“可以。” 傅定又说:“臣告退了。” 他回过头时,皇帝眯了眯眼,问:“傅定,是什么时候起,我们这样生分了?” 傅定道:“臣惶恐。” 皇帝看了他许久,说:“算了,去吧。明天还有小朝,把你这几根白头发染一染再来。” 第101章 忘却 皇帝去见了这一次远征的最大功臣封英将军, 而后者不出意料地守在容青的床前。 一晃已经一年多过去了, 容青容貌未改,依然安静地躺在红晶当中,依稀是个下一秒就能醒来的生动模样。只是皇帝知道,他被红晶同化的过程恐怕已经不可逆转了。 皇帝始终没有说出来,因为他不希望封英抱有绝望的心情。从前容幽年轻的时候非常不理解为什么要将封英克隆几百遍, 来确保他在民众眼里永远活着, 但现在他已经非常明白了:五星上将实在太过重要。这场大战过后, 谁都能看得出来封英的重要性——他就是守护着这个国家的战神。 他回来的第一天便将帅印恭敬地归还到御座前, 跪着接受了皇帝的嘉奖和封赏——他已经赏无可赏, 只能再得一个爵位和一片无关痛痒的领地。 但是,没有人知道封英的感受。 皇帝走过去,同样看着容青,低声说:“你想见朕。” 封英开门见山地说:“陛下, 臣马上就要动手术了,请答应臣一件事。” 他懂得提要求, 皇帝倒是有些欣慰, 道:“你这次有功,只要不有损国体的事, 朕都可以答应你。” 封英便说:“请在这次手术中,将臣的记忆一并去除吧。” 皇帝沉默了片刻,问:“不想再等下去了吗?” “请恕臣一直是个得罪人的毒舌头。”封英笑了笑,只是眼中没有丝毫波澜,“袭击大殿下的红晶究竟从哪里来, 至今众说纷纭。我每夜梦回,总是觉得身边每一个人都有嫌疑——我已经不想活在这样的困惑、疑虑和怀疑当中了。” 容青早在容幽继位的时候就被封为昆尼希亲王了,只有封英还在称呼他为“大殿下”。 皇帝说:“朕定会找出真凶,他也是朕的兄长,我们曾经约定过要看新式粒子炮。” 封英平静无波,说:“陛下,那款粒子炮早已在去年服役了,恐怕没什么好看的。而真凶的最大嫌疑人是明亲王,恐怕在臣有生之年也无法看到他被刑事法庭审问了。请饶恕我,因为我不愿意继续生活在一个皇帝陛下如此偏私的国家当中,我宁可从不知道陛下对任何人有何偏爱,也没有亲眼见证过霜楼将军和他的士兵被一段自以为浪漫的私情害死在战场上,我想作一个无知无觉的傻子——就把我的记忆抹掉吧。” 皇帝便再没有说话。 之后的小朝,封英将军抱病没有参与,他的手术就安排在后一天。 皇帝坐在御座上听着下面报喜报功,始终没有表露出太大的喜悦来,直到外交大臣提到:多国都派来了使者恭贺银河帝国的这次大捷。 皇帝有了一点反应,问:“朱雀帝国也有来使?” 外交大臣道:“是的,陛下,依然是歌林爵士。” 皇帝表示想要亲自接见这位朱雀来使,但是遭到了群臣的反对,理由是:身份差异太大,礼节上来说,皇帝甚至只需要派出一个侍卫头子就可以了。 身份阶层太过分明,对外国来使就更加苛刻——这就是银河帝国始终被认为傲慢、无法与朱雀帝国友好建交的原因之一。 最后是皇帝钦点了傅定来代为接见,并在帘幕后与傅定说了两句。 傅定说:“臣明白陛下的意思,臣会仔细问询黎耀亲王和明亲王二人的下落。” 他退下之后,外交大臣又说:“陛下,星灵人也来使了,恐怕需要您的亲自接见。” 皇帝说:“星灵的哪个族裔?” 外交大臣道:“星灵弗雷德里希家族,此战过后将与帝国完全接壤。该家族的族长携其独生女前来祝贺,希望能见陛下一面。” 群臣顿时议论纷纷。星灵人的政体和所有国家都不一样,他们以家为国,族长就相当于是最高统治者了——因此他能够亲自过来建交,可以说是相当的有诚意。 皇帝便道:“可以,在三天后安排国宴。” 在处理完外交事件后,来到了秋后算账环节。先是玩忽职守的驻星军团长被送上了军事法庭,然后就是明亲王再一次遭到了质疑。 按律,仙后星群遭到入侵时,各地领主都必须响应帝国中心发出的战争号角,至少派出一支舰队进行支援。但这一次唯有明亲王的领地毫无动静,这之后令他来帝星汇报的命令也泥沉大海,就好像明亲王直接消失了一样。 言官甚至怀疑明亲王已经趁机叛逃出国,直接投向了朱雀帝国或者朝阳联盟。 年迈的军事大臣薛泰不得不站出来与他们进行辩驳,力保明亲王。 过了一会儿,皇帝摆了摆手,阻止他们继续吵闹下去,然后淡淡地说:“来人,拟旨。先卸除明亲王所有职务,令他在二十天内来帝星进行解释。” 这道命令一出,群臣都安静了。很多人是既惊又喜,没想到皇帝陛下突然改变了主意,不再死保着明亲王了。虽然这是一道语气很和缓的圣旨,但它本身就已经是一种严肃而带有问罪意味的形式——一般形式的召见,都是只传皇帝的口谕的。 旨意一出,朝廷上顿时安静了足足二十天。 只不过二十天后,明亲王也并没有来到帝星——这是后话。 皇帝下朝后,径直去了御医处,这个时候封英已经做好了术前准备,躺在了冷冻舱里。 皇帝的到来让御医们更加小心谨慎,反而不敢轻举妄动地推进手术进程了。 “朕没有太多时间,就直话直说。”皇帝说,“消除封英的记忆有多大的风险?” 御医道:“我们对所有人造人都植入过芯片,这类手术的风险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且记忆的定向抹除非常准确,一定不会损伤到封英将军的其他记忆区域。手术过后七天内就能看到成果,预计情况是封英将军失去昆尼希亲王殿下相关的一切记忆,但其军事能力和知识完好无损。” 皇帝沉默不语,只点了点头,让手术继续进行。他事务异常繁忙,这次执意抽出时间来看封英的手术,让很多人感受到了他对封英的宠信程度。 手术开始进行一小会儿后,御医已经开颅完毕,将电极设备一一贴在封英的不同脑部区域上。随着仪器“滴”的一声轻响,冷冻舱内封英被照成幽蓝色的面容忽然细微地一动,睫毛微微发颤。 手术室外,御医连忙向皇帝解释道:“陛下,这是正常现象,封英阁下并不是清醒的,只是处于半梦状态。我们必须挨个刺激他的不同记忆部位,来将他的记忆进行准确区分。” 皇帝上前一步,更凑近了单面玻璃,看了片刻,忽然问:“他为什么在哭?” 御医一惊,也上前去看。 只见封英面色平静地沉眠着,只有泪水源源不断,从他眼角流淌进入鬓发,最后在手术舱内冻结。 御医迟疑道:“这个……也许是因为刺激到了封英阁下有关昆尼希亲王殿下的记忆,让他在短时间内又经历了种种事迹,可能触景生情……” 凯旋归来、荣光无限的铁血元帅,在这里接受了多久时间的手术,就流了多久的泪水。 一直到手术宣告结束,御医开始缝合之后,他终于彻底地平静了下来。 没有更多泪水了。 手术正如御医所预测的那样非常成功,而且封英痊愈得也非常快。 几乎是在第二天的时候,他超强的精神力就支持他醒了过来。 当时皇帝正在附近的人鱼宫中,闻讯便直接赶了过来探望,正见到封英茫然地看着新闻——关于银河帝国一些时事的,然后回过头来。 “陛下,恕臣失礼了。”封英微微一笑道,“陛下应该还记得臣,不过臣没有什么印象了。” 皇帝说:“战争结束了,你是首功,好好养伤。” 封英笑得有些高兴,说:“是这样么,原来我是赢了仗在这里休息的,那真是值得高兴。” 皇帝在他床边坐了一会儿,封英就一直看着他。如果是别人,侍卫就差不多该提醒他冒犯龙颜了;但这是皇帝恩宠的封英将军,而且刚刚动完手术,甚至带有一丝懵懂的神色。 皇帝替他掖了掖被子,说:“朕该走了,你不要多想,好好养伤。” 封英完全感觉到了他的温柔,道:“陛下,你一直对我很好,我好像有一点印象。战争可以胜利,一定是因为也是因为陛下优秀的指挥。” 皇帝停顿住了脚步,他看着封英的眼神,想起来他也曾经这样看过容青。容幽没有和封英像这样相处过太久,也没有直接指挥过封英作战——但是容青有。 而兄弟俩的模样是非常相像的。 皇帝轻轻吸了一口气,看了他片刻,说:“封卿,你看了这些新闻,你觉得银河帝国如何?” 封英的笑容毫无阴霾,依稀让皇帝想起当年在狩猎场上,他意气飞扬的英姿。封英说:“这是个非常强大的国家,臣为生在这个年代而感到荣幸。” 皇帝说:“我们的战争胜利了,因为将领和士兵们的无私牺牲;我们的国家越来越强盛,因为它……辜负了很多人,真的很多人。封卿,你伤好后,不要忘记去将士墓地看看,代我向霜楼将军问好。” 第102章 星灵 一战功成, 万国来贺。 接下来的日子里, 龙卫三再次经历通宵达旦的狂欢节日,一直持续了接近半个月。每隔几天,便会有一场盛大的活动供贵族们进行社交,也供外交官员们接待各国来使。 这其中,唯一有幸被皇帝陛下接见的就是星灵弗雷德里希家的来使——或者说, 家主蒙德罗和他的独女艾丽希。 皇帝在月神宫接见了他们, 一场欢宴过后, 是帝国最好的交响乐团为他们进行表演。 在或壮丽或哀婉的乐曲声当中, 皇帝和弗雷德里希的家主进行交谈。蒙德罗已经年过一百, 但外表上看只是四十多岁的俊雅中年男子,双目中带着一丝星灵人特有的灵气,这让许多人都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看。 星灵人是一个很特殊的种族,据说银河系所有生物当中, 星灵人的平均精神力是最高的,他们甚至可以在未成年的情况下就突破第一阈值(容幽当年是18岁时突破的), 甚至有一个族裔因为一夕之间全员突破了第二阈值而神隐。在传说中, 星灵是龙神巴哈姆特用自己的理性造出来的种族,他们个个寿命可达上千年, 外表之俊美令人见之惊艳。 而在人类的认知观念中,有一个很著名的说法:低等生物属于黑铁之民,人类和红晶等等属于青铜之民,朱雀和星灵是白银之民,只有神龙是黄金之民——龙神巴哈姆特真正的子民。 弗雷德里希家(或者说国)的位置就与红晶、银河帝国三点一线。这次银河帝国歼灭红晶过后, 双方的领地就将直接接壤,无怪乎他们会来主动建交。 这时,家主蒙德罗问:“皇帝陛下看我的女儿如何?” 皇帝这才打量他的女儿艾丽希片刻——这个姑娘其实今年刚刚十七,正是最天真娇憨的时候,正在温文尔雅地吃一块糕点,捏在雪白糕点上的五指嫩得像葱一样。她的精神力显然也很高,被注意到的第一时间就回过头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皇帝笑了笑。 皇帝淡淡地夸赞了两句她的美色。 蒙德罗便说:“我这一次带爱丽过来,也是为了一件事。我们两国虽然不能说世代交好,但也是彼此礼让,现在即将成为邻国,共同在红晶星云进行发展——何不互相通婚以结盟呢?” 皇帝一怔,显然是事先没有想到,他说:“你要朕娶你的女儿为后?” “陛下可以放心,爱丽虽然年纪尚小,却天资聪颖,即使现在不如陛下雄才大略,但稍待一些时日,成年后必定担当的起一国之母的责任。”蒙德罗说,“而且我愿意先出聘礼。” 皇帝不假思索道:“不必了,朕知道你们的好意,但立后一事朕早有打算。” 蒙德罗说:“不管陛下是心有所属,还是假意推脱,我都必须坚持这件事。在您拒绝之前,何不先看看弗雷德里希家的诚意?” 这是在宴会上,皇帝不便和他当众闹翻,便只能脸色稍微冷淡一点,刻意转开话题。 宴会后,弗雷德里希家果然送来了他们的“聘礼”清单。 他们的聘礼相当的与众不同,薄薄一张纸上,一共只列着两件东西:第一,点对点无限制量子传输技术;第二,治愈枯萎病的技术。 第一项技术意味着银河帝国将会有一场前所未有的通讯技术革新,那之后他们的无敌舰队将可以达到一个新的层次,甚至国土面积也将受到影响——在宇宙年代,国土分为三种,一种是有人民居住的星系,一种是万星图上各国都承认的国家版图,而最后一种就是信息可以有效传达的范围。最后一种国土意味着一个国家的影响力和潜在的扩张范围,银河帝国一直受制于通信技术才会不得不将国土分封给各位领主进行自治,甚至不得不减缓扩张的速度,将大片本可以收入囊中的星域留白不动。 而第二项技术,意味着数以千万计的参与过红晶战争的士兵很可能因此得救,甚至……昆尼希亲王——容青或许也可以被挽救回来。 皇帝将这张清单放在小廷议的桌上,几位内阁重臣顿时都变了脸色,他们清楚的知道这两项技术的价值所在,皇帝当然也知道——但是,重臣们已经没有把握能够劝动皇帝了。 容幽已经不是当年刚继位时候的皇帝了,现在他的声望如日中天,他的手段炉火纯青,有时他忘记收敛的龙威可以让许多老臣心生敬畏。他已经没有那么好说话了,乾纲独断、英明果决是一组很适合他的形容词。 现在,皇帝问:“弗雷德里希家为什么付出这么大代价,只为了嫁过来一个女儿?” 他的科技大臣答道:“陛下,星灵人一直有一个困扰,他们的精神力很容易突破第二阈值,继而从物质世界当中完全消失。为了将族人留在物质世界,他们必须保证族群成员的数量在一个安全的水准上,但他们同时又很难孕育子嗣——除非配偶的血统足够高贵。” 皇帝说:“也就是说,弗雷德里希家的女儿如果不嫁给朕,或者别的合适人选,她会英年早逝。” 科技大臣道:“是的,陛下。” 皇帝一手轻轻敲击着桌面,陷入了思索当中。 在他思考的时候,众臣都恭敬地等着,直到皇帝最后说话,他们才能知道该不该小心地劝谏一句。 而皇帝最后道:“传傅定进来。这件事,很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从次日起,傅定领着皇帝的口谕,开始和弗雷德里希的家主进行“讨价还价”。 这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谈判过程,星灵人的两项技术都正好是银河帝国急需的东西,但皇帝却不愿意直接给出他的后位——像这样苛刻的条件,恐怕也只有脸厚心黑的傅家公子能够胜任这份工作。 而同一时间,为了表现出帝国这边的诚意,也为了稳住弗雷德里希的家主,皇帝开始带着他们家的女儿艾丽希参加一些社交活动。帝国的长公主易妮德殿下也表现出了非常喜欢艾丽希的样子,甚至邀请她在宫中常住,带她参加各种贵女们的茶会,一副要将她介绍给所有贵族认识、打好皇后根基的模样。 容幽一直是一位颇有距离感的皇帝,这些天难得亲近了一下贵族世家们,顿时让不少人感到受宠若惊。宴会上,狂蜂浪蝶们围着年轻而英俊的皇帝陛下打转,却又不敢太过接近——实在是皇帝身边,弗雷德里希家的小姐太过美丽了,艳压群芳又不失端庄圣洁,不由得使人自惭形秽。 民间很快开始流传起小道消息,所有人都觉得皇帝和艾丽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还推出了盘口:有人认为帝国将在年底之前就迎来一位美丽的皇后陛下。 容幽也承认,艾丽希是无论从外表、能力、智慧还是品性上来说,都是皇后的不二人选。 他们相处了一段时间,这位星灵人的公主殿下慢慢也对皇帝非常有好感。她和人类不太一样,说帝国话时还不太懂语法,说:“陛下和我所见过任何人都不一样。您身上好像有一段故事,它很厚重又很忧郁,但是同时也坚毅而果断,让我感觉非常的有安全感——您是一位非常值得依靠的君主。” 皇帝幽深的眼眸看了她片刻,便将话题转开了。 这让艾丽希难免有些失落,她知道皇帝不愿让她知道关于他的往事——那会是什么样的往事呢?从边缘行星上一路走来,最后坐在偌大帝国至高至尊的御座上,想必是一段很长的故事了。 某天夜里,艾丽希在走廊里偶遇了皇帝陛下。 皇帝独自一人倚靠在月神宫的栏杆上,看着脚下的月光。栏杆上放了两杯红酒,但是纹丝没有动过。 艾丽希上前行礼,问:“陛下是一个人吗?” 皇帝转过头,淡淡地说:“嗯,朕是一个人了。” 艾丽希从这句话里听出了难言的孤独感,便静静站在他的身后陪伴了片刻。 “你走吧,朕不会立后。”皇帝说,“这些天的舆论不过是为了谈判而已,欺骗你一个未成年的女孩,是我们这些人的卑鄙。” 艾丽希说:“陛下不喜欢我,我能感觉得到,但陛下又是需要我的,因为银河帝国需要弗雷德里希家。在此之外,个人的感情都是不重要的。我非常幸运,才能够刚好也喜欢陛下,所以……我不会走的。” 皇帝闻言后也没有多说什么,将一杯酒推过去一些,说:“话已至此,你既然不走,就陪朕喝一杯酒好了。” 艾丽希立刻喜悦非常,拿起酒杯,说:“为了两国的友谊。” “为国家。”皇帝淡淡地说。 月光下,他的眉眼深邃而神秘,令少女心中犹如潮鸣。 而皇帝抿了一口红酒,突然露出一丝笑意——这是他这些天来最生动的一个表情。他说:“你知道吗?鲤鱼嗜酒。” 第103章 消息 世界上假如有什么东西最能打动人心, 无非是冰霜过后的一抹暖色, 恰如成熟男人的一分脆弱,威严皇帝的一丝温柔。 弗雷德里希的家主不意外地发现,小女儿彻底爱上了银河帝国的皇帝陛下。他来之前就有所预料,毕竟没有几个女孩不会被那样的少年英杰所吸引,只能说这位皇帝实在是理想和完美情人的化身——除了他似乎心有所属, 而且有点太坚贞之外。 值得高兴的是, 皇帝虽然仍没有许诺后位, 但对待艾丽希还是比较亲近的。 蒙德罗认为:再过最多三年, 以艾丽希成年后的魅力, 没有男人不能被她俘获;而以她的天价身价,也没有皇帝不会再三考虑。 所以,这回星灵人走时,竟然将艾丽希留在了银河帝国。 关于这件事, 小廷议过后,皇帝开口问:“弗雷德里希家竟然如此放心?” “陛下, 艾丽希公主殿下虽然年纪尚小, 但精神力已经超过第一阈值很久了,她的自保能力恐怕只低于陛下您了。”科技大臣说。 外交大臣道:“艾丽希公主也是弗雷德里希家的正统继承人之一, 将她留在银河帝国国内,比大使馆有用得多。一旦她对帝国产生了认同感,我们可能不需要联姻也可以进行技术上的交流。” 皇帝考虑过后,便默认了这件事,并亲口将艾丽希封为了鸢尾花女伯爵, 让她能够继续在皇宫中陪长公主常常往来。 这件册封颇引人瞩目,有些人认为皇帝这是在做好异国公主的身份,好准备正式迎娶。有些人甚至开始愁皇帝陛下和这位公主未来的孩子了——神龙只能和人类诞下龙子,和其他任何种族都不能孕育出龙血,所以皇帝和星灵公主的孩子只可能是星灵……要解决这个问题,可能要靠多个人类情妇了。 于是,皇帝在还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然就被编排出了一个硕大的后宫,情妇更是一个加强连,每个世家都能分到皇帝的一丁点。 舆论势大,甚至刚刚养好病的封英也因此和皇帝提起来这件事。 封英看上去有些失落,问:“陛下,您真的准备迎娶那位公主?” 皇帝说:“子虚乌有,怎么连你也信了。” 封英松了口气,说:“实在是陛下和她看起来非常般配。” 皇帝开玩笑道:“我看你和她也非常般配。” 封英神秘地笑道:“那不行,臣心有所属了。” 皇帝一怔,再次看向封英的时候,只见后者两眼心虚地飘走了。皇帝突然问:“你去看过朕的皇兄了吗?” “陛下是说昆尼希亲王?”封英茫然道,“臣不敢去打扰御医处。既然陛下提起了,不如臣明天就去参观一番。” 皇帝沉默了片刻,说:“罢了,没事。” 当事人走的走、忘的忘,皇帝已经很久没有机会和人谈一谈往事了。 有天夜里他没有穿皇帝的制服,一身便装去找傅定。 正巧在傅定的门外,他听到了傅定与人进行通讯的声音。 傅定说:“这件事务必不能透露风声,朱雀的使臣已经快要走了……不行,这个点也必须处理掉……和明亲王有关的情报都必须过滤过。” 少顷,房间内声音停了。 皇帝便推门进去,淡淡地说:“傅定。” 傅定深吸一口气,将通讯器掐断后,返身直接在皇帝面前单膝跪下,道:“陛下!” 皇帝说:“你有什么事瞒着朕,现在就说出来吧。” 傅定面色僵硬,一时没办法开口。 皇帝道:“朕信任你,不代表你就可以欺上瞒下。朕想知道什么事,还不需要仰仗区区一个臣子来进行告知。关于明亲王的事,之所以只交给你来办,是因为朕不喜欢其他任何人打听朕的私事……你明白吗?” 傅定当然明白,帝国的皇帝陛下是全知全能的,自然不可能永远被他瞒着,但他只是没想到事情暴露得这么快。原本只要拖得足够久,他以为以皇帝现在的心态来说,也许会将明亲王完全忘记…… 傅定面色几经变幻,最后还是在龙威如狱面前低了头,说:“陛下,朱雀境内传来消息,明亲王旧病复发,已经不幸逝世了。” 他刚说完,忽然感到身边的空气完全凝固了,压力沉重到令人无法呼吸,好像只有冰冷的霜刀在往肺腑中扎来。 皇帝脸上没有任何反应,声音像峰巅冰凉而缥缈的雾气,说:“朕不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他说完,转身要走。 这反应比傅定预想中的勃然大怒还要更令他心惊。但消息既然已经出口,当然不能让皇帝继续自我欺骗下去。 傅定追上前两步,说道:“陛下!明亲王死在帝国战争结束之后,情报称他是因为遭到国内舆论围剿,气急攻心,吐血而死……这完全说得通啊!我们的探子还找到了当时的医疗病例,证明明亲王其实从手术前开始,精神力就一直不稳定,处于一触即发、非常危险的状态……” 皇帝猛然停下脚步。 傅定心中狂跳,亲眼看着他的黑发无风自动,像是被黑龙的怒气吹散开,天色在这瞬间暗沉了下来。 皇帝的声音像从喉咙深处发出的龙吼,带着深沉的厉色,说:“谢谢你提醒我,是我背叛了他!是我在手术前夕一走了之,也是我让他遭到攻讦,是我!” 痛苦的龙啸声直贯云霄,傅定几乎以为皇帝下一刻就要化龙,但是一切异象在转瞬间又停了。 皇帝只是站在那里,突然又用低落的声音说:“是我,都是我。我又做错了事,但是他不准备原谅我了。” 一连七天,容幽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出现。 他动用所有线人,收集了所有来自朱雀境内的消息——所有消息都是最坏的消息; 甚至用私人频道联络黎耀亲王,但得到的却只有一句“无颜面见故人”。 什么叫“无颜面见”?他怎么能无颜面见? 一直无颜面见的,明明是容幽自己。他逃避了这么久,无非是不敢去看、不敢去见谛明,他因为做错了事而逃避着承担后果。 他以为谛明迟迟不肯归国,是对自己的一种不满,他设想过很多遍:等过一段时间,谛明一定会心软,还是会原谅他,到那个时候自己再亲自道歉,迎接他归国。 容幽清楚的知道自己在手术前夕离开,是对谛明的一种背叛,因为他再三地保证和承诺,最终抵不过银河帝国遭遇的一场战争——在群臣和谛明之间,他选了谛明;可是在国家和谛明之间,他却选择了国家。 如何选,如何能选呢? 这个国家虽然有着种种的不公不正不仁不义之处,但它是容幽的国家啊。神龙家族六千年来,以血脉精魂统治和庇护着的这座星庭,孕育出了白瀚、傅宇、霜楼、封英的这些地方,每一寸星尘都曾经浸染过义人的血,那里还有亿万万的子民都在仰望着他们的神龙皇帝——容幽是这些人类精神里最后也最高的信仰,他不能缺席。 神龙固然无情,能将人类的生死置之度外,但谁又偏偏叫容幽生为了半个人类。白瀚为他增添了人类的天性和道德,让他深明大义,让他知道:情爱事小,家国事大。 容幽愿意为他的苍龙神生生死死,千千万万遍,矢志不渝。 可是皇帝不能。 皇帝无私。 第七天,卫班跪在寝殿门前,恳求皇帝让两名御医进去。 傅定闻讯而来,一起跪在门边。 皇帝说:“朕不信。但朕需要一点时间,反省自己。” 他的声音非常不同,几名近臣闻之色变,马上听出来皇帝现在是龙身的状态。 这些年来,神龙从不轻易变身,只有在特殊的仪式上才会主动变身,但有一种情况例外——就是他们受了很重的伤,只有神龙才能承受的起的致命伤,如果是人类的话,早已经死过了不知多少次。 傅定站起身来,差点就要强行闯宫,但是门前很快又来了人。 长公主容昭殿下亲自赶到了,身后气喘吁吁地跟着星灵公主艾丽希。两人走到门前,宫廷侍卫将艾丽希拦了下来,后者便只能焦急地向内张望,问傅定:“皇帝陛下是病了吗?”,傅定却也不答。 而容昭自从枯萎病发之后,便一直穿戴齐整,这时仍戴着头纱和长达手肘的白手套。她一言不发,大步走到门前,嗅到了其中黑龙的气息,微微变色,说:“小幽。” 里面没有声音,容昭怫然大怒道:“还是那个明亲王!都过去了这么久,你为什么就是想不开,放不下!在你眼里,是不是根本就没有父兄,没有家国,连跟随了你这么久的霜楼也说死就死了,你是铁石心肠,还是心肠都被明亲王带走了,根本就不会难过?!” 傅定骤然一惊,阻拦道:“长公主殿下!” 容昭不再说话,她摘了手套,双臂上赫然都是灰白一色的鳞片密布,与当年容青的模样一般无二。她手掌僵硬,但精神力催发,将寝殿大门轰然震开。 她独自走入内殿,终于见到一条神骏的黑龙茫然盘踞着。 黑龙回过头,泪水如涟珠,在幽然龙鳞上滚落。容幽说:“皇姐,你把我的心脏拿走好了。它很疼,我真的不想要了……求求你拿走它。” 第104章 道别 皇帝和长公主在寝殿内说了些什么, 外人不得而知。 不过群臣都在暗自庆幸:长公主殿下似乎成功地劝服了皇帝陛下。第二天, 皇帝便又恢复了小朝,只是没有进行小廷议。 从外表上看,皇帝威严依旧、冷若冰霜。除了亲近的重臣之外,没有人知道那七天里发生了什么事,只当做是皇帝大病了一场。 这场大病过后, 皇帝似乎更为沉稳了, 甚至在闲暇之余已经没有心思社交和娱乐, 所有的重心都变成了国事——让人痛心的是, 他依然对纳后没有丝毫兴趣。而到了这个时候, 也没有臣子敢像当年一样用近乎胁迫的方式来劝谏皇帝了。 他们只能寄希望于星灵人美丽无双的公主殿下,希望艾丽希能够俘获皇帝陛下的龙心。 容幽常常失眠,就像当年在G02星上被抛下的时候一样。 他会在短暂的恍惚间以为自己还是个小少年,在处理完上午的政事之后, 回到寝殿就刚好可以看见明亲王坐在那沉稳地看着书。不过,他也会从自己的恍惚间很快地回过神来。 普通人失去亲人之后, 往往在那之后的几个月间, 都处于一想到就会痛哭失声的心情中;但是皇帝能拥有七天的时间都已经是很奢侈了,容幽甚至不被允许静静地一个人呆一会儿。 他失去了父母, 按律只能在半个月的时间里哀悼;他失去了兄长,失去了手足,也只能伤心短短一两天;现在他永失所爱,却甚至不能被人理解,也不被容许表露出丝毫悲伤。 忍耐到了极点, 他就将手按在胸膛上压迫自己的心脏,用窒息和疼痛感来压抑自己任何冲动。他可以一甩尾将眼前一切横扫,他也可以喷吐龙息令整个宫殿崩塌,有时他已经几乎要以精神力将某个人类活生生积压致死,到差点实施的时候却又反应了过来。 龙身时,黑龙的龙鳞黯淡下来,龙目常常半合起,无时无刻不是一副疲倦的样子,只喜欢静静地盘踞着不动弹。 御医们彻夜难眠,生怕皇帝陛下有什么闪失。 长公主殿下容昭却说:“这是神龙失去了配偶的症状,我也很久没有见过了,让他一个人调整吧,少则几个月,多则几年,他总会走出来的。“ 她同时让艾丽希帮忙劝慰陛下。 星灵公主从蛛丝马迹间猜测到了一点真相,她以为皇帝是失去了一位青梅竹马但却不被允许在一起的恋人。这让她有些嫉妒,但更多的是感到心痛。 但是当艾丽希问皇帝的时候,皇帝只是冷淡地说:“与你无关。” 开始时艾丽希以为这是在排斥自己,心伤了一段时间;但不久她发现,皇帝对任何人都是这样一句话。 ——他认为所有人都和他没有关系。 某天夜里,再次失眠的容幽坐在轻语湖边,也不进旁边母亲留下的小屋,只是望着湖面的月光。 艾丽希提着暖灯走过来,说:“陛下,逝者已矣,生者应当坚强。” 皇帝说:“他没有走,朕能感觉得到。” 艾丽希犹豫了一下,说:“陛下,您想要和她道别吗?” 容幽终于回过头来看她。 艾丽希跪在他身前,将暖灯放在草上,两手像幻影一般穿进了灯中,将其中一泓光明捧了出来。然后她说:“我们星灵人有一项能力,可以将人的精神从千里之外呼唤过来。如果人刚死没有多久的话,精神力就还没有消散,也是有可能出现的。” 容幽说:“我背叛了他,怎么还有脸见他?” 艾丽希说:“尽管我不知道陛下做了什么,但我相信陛下,如果异地而处之,恐怕没有人会作出比您更好的选择了。假如命运阴差阳错,让人死生契阔,那我们能做的就是披风戴雨,向他们追赶,然后期待着有一天的重逢。” 容幽闭了闭眼,说:“九千九百万片飞絮,我也可以等。我只是害怕他不肯原谅我。” 艾丽希说:“她是否原谅,您为什么不亲自问一问?” 容幽回过头,呆呆地看着湖面的月光。 他想到很多往事,他想到白汀湖上也有同样的月光,有一天谛明曾经在烛火里这样等过他。那个时候,还有万千烟火在等待着一个绽放的时刻,霜楼还和秋辰一样在明亲王府中,封英正随着容青一起誉满天下,傅定正带着小傅远四处游学。 一切皆然,一切未然。 如果现在让容幽再次选择,他想要浑浑噩噩、懵懵懂懂,想要在那个时候一口答应谛明,然后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就随波逐流地在星际间流浪,永远不要到帝国中心来、也不知道知道任何事。能相伴一秒,就多一秒快乐;能无知一天,就多一天安宁。 容幽说:“好。” 艾丽希的精神力向着掌中的光明延伸,很快从那其中传来了若有似无的歌声,那是星灵人的祷告。满天星光忽而黯淡了下来,宇宙当中隐隐传来万千魂灵的低语声。 两人坐在原地静静等待,所有走过的灵魂都不是他们要找的那一个,直到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下来,容幽站起身,忽然顺着湖边的小道走了起来。 艾丽希手中的光消散了,她茫然提起裙摆,追了上去,问:“陛下?” 容幽摆了摆手,说:“嘘。” 他专注地看着身前的虚空,就好像那里有着一个人影。 但即便是星灵公主的精神力,也未能在那里找到任何踪迹,她再次小心翼翼地问:“陛下?” 容幽这次却没有丝毫反应,只是跟着那个不存在的人影向前走去,他一直走到月神宫的露台上,几乎只差一步就要跌下高楼,终于停下脚步,低低呼唤了一句:“青先生。” 艾丽希跟了上来,只觉得皇帝在月光下的这一幕有着难以言喻的圣洁感,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哪一位遗世的神明接走一般。 可是神明最终没有,而皇帝仰望着漫天星辰,轻声说:“我知道,我也爱你。” 艾丽希忽觉心中剧痛,悲恸压得她心中喘不过气来,在不觉间泪流满面。 容幽闭着眼睛,仔细地聆听着不存在的声音,反而露出了一抹笑容,说:“我知道,是我答应过你,可是我一件都没有做到……是,都是我的错,我认错了,怎么罚我都可以。” 过了一会儿,容幽好像听到了什么内容,忽然回过头向殿内走去。 他一直走到正殿的台阶前,呆呆地仰望了一会儿那高高在上的御座。 艾丽希无声地跟在他后面,只见到一个孤独又落寞的身影立在无边无际的宫殿当中,终于忍不住又喊了一声:“陛下。” 容幽却没有上去找御座,而是绕到旁边午休的地方,忽然半跪在那张榻上摸索了一番,摸到其中一个枕头的时候,渐渐露出了笑容。 他从枕头中抽出来一张夹过的纸,翻开来看,见到是一张素描。 这是一张用铅笔信手涂抹的素描,画上是容幽的侧脸——他正在抬头看着什么东西,手上还不忘捏着半块糕点。画师精湛的技艺,竟能让黑白两色的图像上,容幽专注的双目里透出一点光亮,犹如画龙点睛般使整幅画栩栩如生,好像那个青年近在眼前,一伸手就能将他抱在怀里。 容幽看着这张画,慢慢坐到了榻上,过了一会儿,用微不可查的声音低低地道:“小明叔叔。” …… 那场大病之后,皇帝再也没有让人担心过。 次年,战争结束的周年庆上,银河帝国进行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大阅兵,这一次规模之大完全展示了帝国的军力之雄厚,堪称是银河系第一舰队。一些史学家已经将这个年代称为“帝国中兴”,因为上数足足五千年,唯有开国皇帝容虔的时期,银河帝国的版图才有如此之广、国际地位才有如此之盛。 举国欢庆,万邦来贺。 皇帝陛下又宣布过继了两名龙子,将当作帝国的正统继承人来进行培养。 整个帝国中心一时被山呼声所笼盖,几乎所有人都将这个消息当作皇帝即将迎娶星灵公主的信号,因为星灵公主是无法诞下龙子的。人人都在衷心祝愿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能够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再教导出一位如出一辙的继承人,让帝国的这个强盛年代可以长久地持续下去。 阅兵过后的庆典上,很多人注意到了皇帝身边的座次。 右列文臣以新任财政大臣傅定为首,身后跟着皇帝潜邸之臣方存仁;左列武将则毫无疑问,以五星上将封英元帅为首。而皇帝身边的坐席上,左侧坐着长公主易妮德殿下,右侧却居然是空着的——星灵公主艾丽希坐在了长公主的左侧。 庆典过去开幕式后,皇帝便离席,让众臣和使节继续参与。 因为皇帝将要去参加神龙家宴,这是他极为难得的可以在龙卫三上参加的社交活动。 当天的龙卫三举星戒严,凡是肩上配有星辰勋章的贵族都是神龙皇室的龙血成员,他们每隔三年左右,都可能有这个殊荣,与皇帝陛下共进晚餐。 不过,在神龙家宴的门口,有一名戴着面具的男人引起了警卫的注意。 第105章 白汀 神龙家宴, 是银河帝国规格最高的家宴, 另有别名叫做“皇家晚宴”,说的就是参与这场家宴的人物都贵为皇族血统。它始终固定在龙卫三上的芙罗兰城堡中举行,每三年都有一次机会,但不是每一次都会举行的,但只要举行, 皇帝陛下若没有特殊情况也一般都会来参加。 寻常成员想要参与这个家宴, 需要的不是请柬, 而是更特殊的东西——龙血。 在城堡门口有一道水池叫做“龙池”, 龙池正前方有一座雕像, 刻的是仙鹤衔着柳枝静静站立。前来的皇族龙血成员只需要伸出手,如果这座雕像当中的仪器探测到龙血和其中力量,仙鹤便会改变姿势。 一般龙血便能使仙鹤改变站姿,而皇帝来时还没有伸手, 仙鹤便已经高昂起头、展翅欲飞。 皇帝的到来自然是家宴情势最鼎盛的时刻,而之后到来的人多数就是迟到了。这个时候, 皇家守卫早已将城堡团团包围住, 与仙鹤雕像一起守卫着门口。 家宴开始足足半个小时后,一名戴着面具的黑发男人走了过来, 被侍卫们拦住了。 男人自称是来参加神龙家宴的,然而一直走到仙鹤近前一米处,仙鹤并没有什么反应。侍卫们以此为据,认为这人伪装皇族,便想将他逮捕住。 男人倒是不慌不忙, 又向前走了两步。 这时,侍卫的枪口都已经指在了他的额头上。但下一秒,仙鹤突然动了:它原本灰白两色的身躯忽然映照过一层碧青色的光芒,随后张开双翼,发出一声嘹亮的长鸣。 侍卫们面面相觑,从没有见过这种异状。按理来说,能引发仙鹤剧烈反应的神龙血统应该相当高贵,但为什么一直走到这么近才触发反应? 队长闻讯赶来,请示了一番皇室内务官后,最后说:“您可以进去,不过请先登记一下名姓。” 于是男人笔走龙蛇,在纸上写下名字: 白汀。 另一方面,这次家宴的皇室内务官是皇室事务大臣卫班的一名心腹,他也向上请示了一句,随后深思熟虑,认为不要打扰皇帝陛下为好。 皇帝很少有机会或者兴致参加什么宴会,这可能是他两年来的第一次。 但他显然对神龙族裔也没有太多亲近感,只在最开始的时候陈词了短短一句,又喝了两杯酒,与比较亲近的成员说了会儿话,便径直转入了后院休息。 后院有一座天井,正中间是一座小美人鱼雕像喷泉,泽陂着盈盈绿草。 皇帝所在的地方,侍卫们自然是将地方保护了起来。容幽便独自一人面对着喷泉坐下,只出神了片刻,又挥手召出光幕开始处理公务。 几分钟后,他忽然心有所感地抬起头,透过天井,他看到楼上的某间窗户后,有一道人影侧坐在窗前——随后,那里慢慢传来了钢琴声。 这声音就像珠玉滚落,玲珑而圆润,抚慰了长夜里独坐着的人。 容幽听出来他弹奏的是一曲《梦中的婚礼》,心神渐渐沉浸了进去,便对内务官道:“去看看是谁在那里弹琴。” 内务官去了之后,好半晌才回来,说:“回陛下,弹琴的人自称白汀,来自蛇夫座。” 蛇夫座,位于明亲王的领地范围内。容幽也曾经去过那里,那里有着一片翠绿的迷竹,是谛明吩咐人种在那里的。那颗行星钟灵毓秀,凡是有风的地方,就有令神龙感到心旷神怡的气味。 而来自蛇夫座的这个人弹的乐曲,也带着同样的氛围。 容幽忽然将公务收起,绕过美人鱼雕像喷泉,向长廊般的环形楼梯上走去。 灯光迷离,在彩绘玻璃窗上照出斑斓梦影,身旁浮雕的脸庞永远带着微笑,半阖的门上缀着琉璃的挂坠,随着门内吹来的微风轻轻摇曳。 “谛明……”容幽推开门,嗅到令他无比熟悉的气味,还自己身上令人醺然的酒意。 乐曲声不知何时停了,他走过去,只见到一座钢琴停在远处,黑白琴键上被随手放着两只白手套,上面还留着弹琴者的余温。 容幽惶然回过头,见到窗前的帘幕后面,走出来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便是这张银白色半脸面具,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物,只不过刚刚好遮住了鼻梁和上半张脸。但这个男人有着一对青色近乎透明的眼眸,像是天空的一点颜色落入了纯白的晶体当中,很浅又很清澈。 在他身上,有着容幽非常熟悉的迷竹气味,但他身为神龙的气息却是非常陌生的。 容幽感到迷惑,问:“朕认得你吗?” 男人说:“我叫白汀,我应该认得你吗?” 容幽笑了,说:“朕是这个国家的皇帝。” 白汀说:“那么我是这片天空的皇帝。” 容幽并没有生气,倒是又打量了他片刻,说:“那你就作为天空的皇帝,为朕再弹一首曲子。” 白汀笑了笑,坐回琴椅上,问:“你想要听什么?” 容幽靠在窗边,出神了片刻,说:“弹古龙魂帝国的曲子,《溪流》也可以,《夜空》也可以。” 但是白汀看了他片刻,摇了摇头:“我不弹这些曲子,你说这些名字的时候,心里在想着别人。” 说完,他回过头,开始演奏一首容幽从没听过的乐曲。 在他的曲声当中,漫天星河倒灌进云层,流星陨落在地上轰然作响,所有的声音同时在高歌,所有的旋律同时在回荡——热闹非常,喧嚣非常。 他弹得极富激情,双手有力地律动,十指如同幻影,目光在闲暇之余含笑看着容幽。 容幽的目光无法从他的两眼中离开,一直听到乐曲的尾声,才喃喃地说:“是啊,你不是他。”他的小明叔叔从来不会弹这么激烈的乐曲,明亲王总是冷静而克制,带着飘然欲仙的气质。 容幽很快又从自己的念头中回过神来,想:我究竟在想些什么?这只不过是个刚好路过的人,我今天一定是酒喝多了…… 一切声音都渐渐停了,天井中传来的蝉鸣声提醒着他们。 白汀说:“你心里在想谁?” 容幽摇了摇头,直起身说:“你的琴弹得不错,自行领赏去吧。” 他转身推开了门,带着一丝惆怅准备离开。 正在这时,白汀不紧不慢地说:“你不快乐,你终生不会快乐。” 这句话是容幽曾经对谛明说过的话。容幽心神巨震,回过头紧紧盯着白汀,说:“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白汀微微笑了,又说:“是谁惹你不快乐了,既然你是地上的皇帝,为什么不赐他一死?” 容幽步步向他走去,说:“朕是皇帝,皇帝最大的权力就是不滥用权力。” 白汀点了点头,说:“不错。你是个好皇帝。” 容幽走回到他的面前,伸手想要去摘他的面具。 但白汀抓住了他的手腕,浅色的眼眸中带着奇异的笑意,说:“你难道分辨不出神龙的气息吗?” 容幽说:“我不认得你,但是……” “但是你想着一个人,你一直想着他,日日夜夜,总是无法忘怀。正是这个人让你无法快乐。”白汀微笑着说,“他是谁?” 容幽轻轻吸了一口气,与他对视,一种奇妙的预感使他渐渐心如擂鼓。 但正在这个时候,他的通讯器响了。 容幽转过身,看见是封英来的消息。封英问:“陛下,您今晚回宫吗?长公主殿下、艾丽希公主殿下和臣正在十字宫中。” 封英和容昭是参与了整个周年庆典的,照例来说,皇帝从神龙家宴中回来后就是他的个人时间。容幽曾经答应过封英要和他一起庆祝的,而且他其实知道……封英有为他准备礼物。 容幽的思绪渐渐回归到现实当中,回过头,看见白汀的笑意已完全消失,正用锐利的目光看着自己—— 这目光必然属于神龙,因为只有龙性才能自然流露出如此的霸道。 容幽心有所感,说:“朕该走了。” 白汀终于站起身来,说:“你和我说话到一半时,被一些不相干的人打断,这好像不太公平。” 容幽淡淡道:“他是朕的五星上将,你却是一个藏头露尾的无名路人。” 白汀道:“只怕不止是一个五星上将。我听闻银河帝国即将和星灵人的家族结盟,皇帝陛下只怕是正在将空悬的皇后之位待价而沽,随时准备向那位美丽的公主殿下出手了吧?” 后位的事,正中容幽的敏感神经。 容幽心生怒意,说:“放肆,这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白汀重复了一遍。 一股强悍无匹的精神力悍然冲击而来,将毫无防备的容幽直接拉了回来。白汀的手臂牢牢环着容幽的腰部,将他按在自己身上,一边直接低下头,不由分说地印上了他的双唇。 第106章 卷轴 星夜月明, 露水悄无声息, 浸染了窗帘一角。 容幽并无挣扎,只是也没有反应。白汀的力道渐渐放松,浅色的瞳仁深深凝视着怀中的人。 容幽平静地说:“你的行为已构成死罪。不过今夜,朕不想杀人,你走吧。” 白汀难以置信, 说:“你……还要赶我走?” “你自然可以留在神龙家宴当中, 只是不要再靠近朕了。”容幽说。 “容幽。”白汀大逆不道地唤道, “你当真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容幽自嘲道:“事到如今, 我怎么可能还被感情的事左右。我半生陷入在儿女情长当中, 直到犯下许多大错,才知道世间根本就没有双全法……算了,我和你说这个做什么。” 他说完,白汀紧紧盯着他的神情, 发现皇帝确然没有说一个字违心的话。 白汀道:“你上个月大病了一场,如果不是为你所谓的‘儿女情长’, 神龙怎么会无缘无故地病了?我从蛇夫座星夜兼程地过来, 为的不是几句逞强的话。” 容幽淡淡地说:“你想得太多。病了不过是病了,和感情又有什么干系。” 白汀眯起了眼, 说:“不是为明亲王的死讯吗?” “明亲王”三个字一出,气氛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明亲王是帝国栋梁,他死于长期困扰他的慢性疾病,这件事已经盖棺定论,没有什么可说的。朕虽然惋惜, 也会缅怀,但为了一个逝者而大动干戈,就有些不分轻重了。”容幽说,“朕一路走来,失去过很多可敬的朋友和下属,但作为皇帝,不可能为每一次失去而荒废几日国政。” 白汀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朋友和下属,仅仅如此而已。陛下看来确实是铁石心肠。” 容幽说:“铁石心肠,没有什么不好。今天的话已经说得够多了,你走吧。” 他回过头,便顺路而下,准备回皇宫。 白汀还想上前,却被侍卫拦住,他说:“我来这里,还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既然你对往事全不在乎,那么这就当作是周年庆典的献礼。” 容幽头也不回,没有什么表示。 倒是他的侍卫队长上前一步,将白汀手中的盒子接过,然后冷淡地说:“请回。” 白汀深深地望了容幽一眼,只见皇帝沉稳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长廊中。 皇帝径直摆驾去十字宫,舰队便从龙卫三上开拔。 他在舰桥前看了一眼,见到自己离开后,芙罗兰城堡的灯火陡然一亮,这颗卫星更是灯火通明。 “朕一走,他们才算是真的开始庆祝了。”皇帝低声自嘲。 这时,他的内务官走过来,低声汇报了今晚的一些事,最后才说:“陛下,我们已经做过检查,您是否要看白汀的献礼。” 容幽目光闪烁,说:“丢了吧。” 内务官领命而去,正在关门的时候,皇帝突然又变了主意:“不,就放在那里。” 内务官道:“是,陛下。” 十字宫中,容昭、封英、傅定和艾丽希等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这场小的宴席才可真正说是皇帝的“家宴”。没有什么繁文缛节,容幽一来便直接上桌,几人漫无目的地说了一会儿话。 容昭特地命人准备了饭后甜点,说:“陛下从前可喜欢吃点心了,每餐饭后都不会忘记双份甜点。只是后来年长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起就再也不要这些东西了,实在是……” 容幽没有说话,其实他从来没有对甜点有过偏爱。 只是艾丽希双眼明亮,看着容幽说:“是吗?太好了,我可以学做点心。我觉得皇帝陛下有这么可爱的小爱好,就变得更加……更加英俊了。” 桌上众人都有些莞尔,这位星灵公主到现在还没能把帝国话说利索了。 只有封英上将若有所思,并在之后找了个机会,单独对皇帝说:“陛下,您是真的准备迎娶弗雷德里希家的公主了吗?” 皇帝道:“封卿,你应该很明白朕的想法,怎么到现在还在问这个事。” 封英想了想,顿时也觉得自己太过紧张了,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说:“陛下近日来和公主走得很近,是臣误会了。” 容幽几乎从没见过这位潇洒又毒舌的爱卿露出这种表情,不免多看了两眼。 封英马上落荒而逃,瞬间不见了踪影。 这天深夜,皇帝迟迟不能入睡,索性起身继续去办公务。 内务官在旁静静侍候,只见今夜的皇帝可能是因为格外疲倦,所以频频出神。他上前为皇帝更换卷宗的时候,低声提醒道:“陛下,凌晨两点十分了。” 皇帝点了点头,忽然说:“白汀送的……是什么东西?” 内务官反应过来,说:“回陛下,是一卷龙魂帝国时期的古画,提了新的字在上面。” 皇帝道:“拿过来吧。” 内务官悄无声息地退下,又很快捧着那张卷轴上来。 但是他上来之后,皇帝却又不看它一眼,只是随意指了指旁边的桌子,让内务官将东西放下了。 一直等到夜半三点多,皇帝都没有再提起这张卷轴。 而这时,外面有人通传:星灵公主艾丽希来了。 皇帝揉了揉眉角,说:“让她自去休息。” 内务官道:“陛下,她是来送宵夜的。” 皇帝无奈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 一分钟后,艾丽希代替内务官站在了皇帝的身后。她带来了“皇帝从前最爱的点心”,满满一盒,小心翼翼地铺在他手边。 皇帝说:“皇姐是误会了,朕不喜欢这些东西。” 艾丽希小声说:“填填肚子也好。” 皇帝道:“你自己填肚子吧。” 艾丽希于是知道他不想被人打扰,乖乖在旁边找了个座位,双臂抱膝,委委屈屈地睡着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艾丽希突然惊醒,一手本能地扶住了旁边的桌子,正巧抓到了上面一张卷轴。 卷轴顺着桌子边沿滚了两圈,打翻了茶盏,滚落到地上。 艾丽希低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她伸手去捞那张卷轴,却正好见到皇帝抢先一步,闪电般探手将卷轴拿了起来。 茶水已经渗透了进去,皇帝眉头一皱,用精神力将水珠又逼了出来,只是古画毕竟和现代画不同,里面可能已经毁了一部分。 艾丽希极为愧疚,耷拉着脑袋,不敢抬眼去看皇帝,说:“陛下,不如我拿去修复吧,或许还能抢救回来。” 皇帝说:“不必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艾丽希心说:明明这么宝贝,硬要说不重要。 接着皇帝竟然又想将画给放回去,艾丽希忍不住说:“陛下,水迹没有干,不如将画展开来晾干吧。” 她上前来想要接过画,但皇帝手一绕,让开了她,然后将封线一抽,画便自然而然地展开了。 这确实是一张龙魂帝国时期的古画,用的是水墨作为颜料。画上一片苍茫群山,远处依稀立着一片竹林,一只仙鹤孤独地从崇山峻岭当中飞来,羽翼在云上留下两排清浅的痕迹。 旁边则是新近的题字,有人写道: “九万里中鲲自化,一千年外鹤仍归。” 只是,茶水氤氲了那一片痕迹,归鹤整整齐齐的羽翼现在已经模糊不清。水渍因为重力向下蔓延,几乎像是泪水在蜿蜒而下。 艾丽希低低地叫了一声,将皇帝从出神当中唤醒过来。 她不断道歉,但皇帝心不在焉,把这张画挂在旁边的书架上,低低地呢喃道:“鹤回来了,风景却都已经变了。物是人非,该怎么办呢?” 艾丽希不通龙魂时期的古诗,茫然道:“这句话不是在描述很开心吗?鹤回来了呀。” 皇帝说:“可是朕无颜见他。” 艾丽希明白过来,模模糊糊地知道他在说那个人——皇帝陛下曾经“背叛”过的某个人。她说:“那就更好了,不管发生过什么事,诚心道歉和挽回,总会有点作用的。” 皇帝笑了笑,轻声说:“你不懂。朕不能挽回他。” 如果是傅定,到这里一定已经不再问下去了。但艾丽希毕竟年纪还小,继续问道:“为什么?”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因为朕给不起承诺,也不能保证不再让他伤心。当年的事朕想过了千万遍,是朕对不起他……但如果再经历一次,朕的选择还是不会变,还是只能对不起他。” 艾丽希想了片刻,说:“但是,陛下,她既然已经回来了,那一定还是很在乎您。我觉得,她应该不会轻言放弃。” 星灵公主的话是对的,有些人想做的事情就从来没有做不到的。 几周过后,长公主容昭进行身体检查——她的枯萎病已经渐渐蔓延了整条手臂,行动开始有些困难了。 皇帝特地过去慰问,这时在长公主的顾问团中惊鸿一瞥,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具。 白汀从容走来,道:“容幽,别来无恙。” 第107章 酒醉 容幽不由地停下了脚步, 与他双目相对, 说:“专心辅佐皇姐。” 白汀却只是笑了笑,说:“我为你而来,与别人无干。” 容幽面色一滞,与他擦肩而过。 正前方,艾丽希公主迎了上来, 并没有关注这位顾问, 而是满面忧愁地挽住了容幽的手臂, 说:“陛下, 易妮德殿下的身体情况已经开始迅速恶化了, 难道连神龙也无法抵抗这种疾病吗?” 容幽轻声安抚她道:“我们会找到办法的。” “如果易妮德殿下能来我们弗雷德里希的领地就好了,我觉得爹爹可能会有办法。”艾丽希说着,又陷入了思索当中。 容幽却没有仔细听她的话,这时再回过头去, 只看见白汀的衣袂消失在回廊拐角处。 次日清晨,皇帝的晨读时间, 周一、三、五是没有授课老师来教导的, 容幽独自在皇室藏书楼当中坐着。 这个藏书楼是重新修建过的,因为旧楼年代太久远, 不支持书籍的全息投影技术。新的藏书楼格局当时设计出来三个,皇帝陛下选择了自己最熟悉的那个——几乎完全仿照明亲王的私人图书馆。 这里经常非常安静,只有皇帝呼吸和翻动书页的声音。自从明亲王离开之后,容幽也渐渐习惯了这种安静。 但是此刻,楼上突然有不合时宜的脚步声出现。 容幽眉头一皱, 精神力向上探查,却只见到一本翻开书被放在窗台上,并没有什么人的踪影。 他嗅到了若有似无的迷竹气息,于是放下了手中的通讯器,起身向楼上走去。 晨光正熹微从窗外投射进来,在地上形成一方齐整的光斑,窗台边空无一人。 容幽走过去,轻轻拿起那本书,只见封皮上写着《龙魂古诗集》,正打算仔细观察的时候,突然察觉身后有风声—— 白汀从背后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抱住了容幽。 那一刻,容幽深吸了一口气,竭力稳住了身形,说:“你是怎么进来的?” 白汀作为长公主殿下的首席顾问,按照规矩,他不能进入皇宫内层,仅能在处理外事的几座宫殿里逗留,除非有来自皇帝或公主的谕令。容幽怎么也想不出来,他怎么能越过重重禁制,出现在皇帝的藏书楼当中,难道数千宫廷禁军都是酒囊饭袋吗? 而白汀低着头,唇瓣贴着容幽的脖颈处,说:“走进来的。” 容幽简直气笑了,说:“放肆。” 白汀的手臂微微收紧,面具的边沿刚好压着容幽的耳垂。他道:“还没放肆完。” 说完,他伸手捏住容幽的下巴,将他强行转过脸来,刚好能亲到他的唇角。 容幽手肘一抬,以不轻不重的力道杵在他的腹部,顿时感觉到白汀气息一乱。 但白汀却不为所动,手臂收得更紧,像是要让人完全贴在他身上。 容幽终于踉跄了一下,被趁机转过身来,中途差点要跌坐到窗台前上去,怒道:“你简直得寸进尺!” 白汀沉吟了半秒,说:“进六寸是可以的,没一尺那么长。” 容幽想了一下,在理解他的意思后,震惊到大脑空白了一瞬间,双唇微微分开,就被白汀趁机吻了上来。 这回容幽气急了,抬手击打在他肋下柔软的地方,只听得白汀闷哼一声。 但他依然不肯放开,觉得疼了就暂时低下头,埋在容幽颈肩,低低地说:“容幽。” 容幽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双手从他身上无力地下垂。 白汀又道:“小幽,你为什么还生我的气?帮忙哄一哄你自己好不好?” 容幽靠坐在窗台上,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他们就只是静静地拥抱了一小会儿,容幽的内务大臣进门来提醒皇帝时间到了,白汀便翩然转身,再次消失在书架深处。 容幽这天没有用午膳,而是用这点细碎的时间去了一趟龙墓。 他越过历代皇帝的墓穴,其中包括圣哀皇帝的,还是他亲生父亲的。最后来到尽头处那座庞然无比的棺椁前,用衣角擦拭那座空白的墓碑。 万千思绪,都在一片死寂的龙墓当中重新涌上心头。 ——是啊,他一边心怀愧疚,一边还在疑虑重重。 他告诉艾丽希的理由只不过是能骗过她不再发问而已,其实他内心深处又惧又怒,他害怕很多事,所以才会不敢叫出谛明的名字来。 他害怕傅定是对的,谛明因为圣哀皇帝对他的欺骗,而迁怒了整个神龙皇室——然后杀了容幽的父母; 他害怕晶后说的是真的,谛明亲手造成了那支红晶军队对容青的袭击,致使容幽的兄姐还有封英变成现在这幅样子,更间接害死了霜楼; 可是,容幽也更害怕自己的怀疑被谛明全部知道。 那是一位敏锐而有智慧的龙神,他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恋人的疑心和隔阂;那也是一位“视万物为刍狗”的龙神,他又有着动机和能力来做所有上面这些事,他甚至说过“人类和红晶没有什么不同”…… 从那么早以前,容幽就该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神龙了,他早就知道他们两人之间最大的差异和矛盾了……那时容幽会因为秋辰一个小小的动作而感到不适,现在就会因为更多无辜的黎民而感到愤怒。 有的时候,容幽甚至对自己产生怨恨,他想:为什么我会爱上一个冷漠无情的人?为什么白瀚要教给我一颗人类的心?为什么神龙就不能生就一副铁石心肠,做一个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就够了啊! 白汀来后,容幽总是在不经意间发现他就在角落里。 他们在任何地方互相对视,短短几秒过后又分开,但容幽因此魂不守舍,常常去轻语湖静坐。但皇帝没有那么多时间,他经常完全无视卫班的劝阻,将三餐弃之不顾。 过了十几天后,容幽又开始犯一个旧毛病。自从他主动离开谛明之后,他有时会左腹部抽痛,连带着胃部和胸口。御医说这个情况多数是心理问题,但是不规律的饮食也会诱发。 疼痛并不强烈,但持久而磨人。 容幽夜半起身,令人替他拿了酒来,又将人全部赶走,将寝殿的隔音全部开启,还特地吩咐了看好星灵公主艾丽希,不准来求见——她实在是太敏感了,宫廷内很多人的精神波动,她马上能感应得到。 酒喝了一半,容幽才突然想起,如今宫廷里还多了一个人:白汀的精神力恐怕更为强大,而且他还能进入神龙的云室。 那么也不能进云室休憩了。 醉意惺忪间,容幽还想起当年自己还小的时候,没有突破精神力第一阈值、也不能变成龙身,为了进云室还得喝酒……谛明经常笑他是个“小酒鬼”。“小酒鬼”就算了,他还非要加上一个定语,变成“可爱的小酒鬼”…… 容幽坐到窗台上,不知不觉间将酒全部解决完了,呆呆看着天上的七颗卫星。帝星禁军上万,舰队日日夜夜拱卫着每一条星际航道,七颗卫星从政治到军事包罗万象,时刻拱卫着其中的地形巴哈姆特——这样多的人力物力,却不能保护好皇帝的心。 容幽喝得半醉,一个人往寝殿里走,发现里面竟然站着个人,便大着舌头问:“你……怎么又来了?你是神仙吗,连朕的寝宫都能闯?” 白汀回过头,看了容幽半晌,叹了口气说:“小酒鬼。” 容幽静了一会儿,坐在他面前,有些哽咽地说:“你怎么又回来了,我好不容易不伤心了,不怀疑了,规规矩矩地做一个好皇帝……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白汀说:“你喝醉了。” 容幽听了,竟然有点高兴,说:“嗯,所以今天说的话全部不作数,好吗?” 白汀无奈道:“好吧,小酒鬼。” 容幽便说:“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回来?” 白汀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到底想要我回来,还是不回来?” 容幽说:“你早点回来,我早点揍你。” 白汀:“……”小黑龙现在变得很暴力啊。 容幽见他不说话,又质问道:“你为什么装死,害我伤心?” 白汀反问道:“明亲王的死讯刚一传到帝国,你是不是就迫不及待,答应了弗雷德里希家族的联姻?那个小公主长得不错,性格单纯,在帝国住了这么久,你是不是在等她成年以后就立后?” 他一句话说得太长了,酒醉的容幽呆滞地坐了半天,大脑刚刚处理过来半句话,然后说:“她是长得不错。” 白汀瞬间怒急攻心,将容幽按倒在桌上,居高临下道:“她能满足你吗,嗯?” 容幽试着挣扎了一下,发现挣扎不动,于是原地乖乖躺平。两秒后,他忽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又弹起来发怒道:“你放肆!朕砍了你!” “为了这个女人,是么?看来我真是走得太久了……”白汀脸色发青,眼中怒火密布,抽过旁边绑帘幕的带子,将容幽双手绑了起来。 第108章 发怒 容幽开始竭力挣扎, 差点一脚踹到白汀的鼻梁骨上, 精神力肆无忌惮地发散出来进行攻击——酒醉之后,人对程度的把控能力就不那么强了。 但他越是这样抗拒,白汀越是勃然大怒,起初只是想将他给绑起来,后来干脆一样以精神力上场, 悍然压制住容幽的精神力。 容幽脑海中嗡鸣一片, 像兽类被强行关押在狭小的铁笼中, 虽然双手被绑了, 但兀自不甘心地伸出尖牙——一口狠狠咬在白汀的肩上泄愤。 他这时毫无理智, 马上就咬破了,而且死死钉在那块皮肉上不松口。 白汀吃痛,一手捏住他的下巴,道:“松嘴!你哪里染上的毛病!” 容幽下巴都青了一块, 最后终于松了嘴,带着一丝血腥味地吼道:“谁让你诈死的?!啊?!你哪里染上的毛病!” “还不是你这个小笨蛋!”白汀差点就按不住容幽, 这时不顾肩上伤口, 将他强行扛到床上,拖着他双手上的缚带才好不容易将他固定在床头。然后他终于有空闲吵架了, 怒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人类的虚名都不用在意,你非要维护明亲王!有完没完了!我不趁机诈死,摆脱原来身份,你要跟群臣斗到什么时候?!” 容幽怒吼:“我跟他们斗, 关你什么事!” 白汀理直气壮道:“你一天24小时都应该是我的。” 容幽愣了一下,声音突然小了点,说:“那你为什么要我做皇帝?” 白汀说:“因为这个国家是你的!你一手建立起来的地方,我差点拱手送给容胥了!你一直看不惯这看不惯那的,难道不是想亲自改革吗?” 容胥是圣哀皇帝的本名,当年谛明便是受他的欺骗,才会成为银河帝国的明亲王,始终镇守着这个国家。 哪怕是醉酒的容幽,也是想起来就心疼,声音更虚地说:“我后来又改变主意了,我要美人不要江山。” 白汀怒吼道:“朝三暮四!” 输人不能输阵,容幽用更大声音咆哮道:“就算是这样,你为什么不跟我好好说!一声不吭就‘死’了!我要揍死你!” 提起这个,白汀额头出现了青筋,道:“我是想告诉你,但是你派的是傅定去朱雀帝国,这是想暗杀我吗?他是头一个弹劾我的人,我能把这种消息通过他来传回你耳中?!” 容幽道:“那你为什么提前不说?” 白汀道:“你跟我私奔了,我还诈死做什么?!” 容幽无言以对。 白汀接着道:“你一声不吭,转身又回银河帝国——” 话音未落,容幽突然挺起身,刚好在他唇瓣上碰了一下。 白汀一怔,想好的话全部忘了,想了半天,才说:“你想回来,我不怪你,白瀚把你教成半个人类,我早就明白。你先把那个星灵女人送走,我好好跟你解释。” 容幽说:“不。” 白汀瞬间又怒:“送走!” 容幽更大声又说:“不送!星灵人手里握着两个至关重要的技术!”我哥和我姐的性命啊!!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白汀已经差不多怒气槽灌满,脸色铁青着说:“你皇帝做的不错,这么快就学会了联姻手段。” 容幽没说话,白汀已经撤下龙床上的绸布,又将他的双眼给蒙了起来。 接近一年过去,养尊处优的小黑龙差不多连腿都不会抬了,痛得大叫一声:“嗷!” 酒气在狭小的空间里发散,容幽看不见眼前东西,只觉得有种害怕和期待的矛盾感在并存。这真是酒后乱性了,他竟然两下就硬了。 余怒未消的白汀找了半天没找到润滑剂,只能用容幽的体液,于是先直接以两指探入,顶着那一点,像是强行在逼迫容幽。 容幽在床榻上起伏挣扎,两手却挣脱不开。粗暴而强烈的刺激逼得他发出惊喘,呻吟道:“啊……混蛋……啊啊啊!” 只过了几分钟他就不行了,一时半刻都回不过神来,倒在床铺上低低喘气。 就在这个时候,白汀还强行闯入进去。 容幽一声大叫,被逼得挺直了身子,再次一口咬在白汀肩上——正中之前的伤口。 白汀倒吸一口气,然后差点把他直接顶到床头柱上去。 半晌后,容幽又有点不行了,喘息道:“慢、慢点……” 白汀冷冷道:“不。” 他更加快了,容幽眼前一片漆黑,仰头难以承受地喘息,大腿内部一阵阵痉挛,差不多是被逼到了极限。 但是白汀不肯放手,一言不发又换了个体位,一手还探入容幽口中,让他无法再咬牙忍住呻吟声。 “嗯……嗯……唔嗯!”容幽渐渐又从天堂掉进地狱,五脏如绞,被捆住的两手胡乱地挣扎,口中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住手……住……啊……我……” 白汀从背后咬住了他的脖颈,像是神龙交颈的姿势,又将他禁锢在怀里。 盖着眼睛的绸布氤湿了很小一块,像汁液饱满的果实被轻轻一掐,就轻易留下了被蹂躏过的痕迹。 容幽甩着头,浑身的肌肉都紧紧绷起,全部力气才发出一声很低的叫声。 过了不久,容幽又醒过来。 容幽差点觉得自己是死了一回,虚弱地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现在白汀的态度却是好得不行了,给他递了杯水,说:“还早,你只是晕了几分钟。让人取消晨读吧。” “不行……”容幽还顺便吃了一枚醒酒的药,忍着胃疼说,“他们会以为我病了。” 白汀说:“那就把艾丽希送走。” “……”容幽道,“你为什么总是跟一个小姑娘较劲!你看不出来我根本没有立后的意思吗?下个月我就要进行仪式,收养两个义子……” 白汀说:“我不在帝国中心已久,谁知道你收养义子是不是为立后做准备?” 容幽忍无可忍,将杯子往地上一丢,发怒道:“这和你已经没有关系了,你确实离开得太久!” 白汀沉默了一会儿,说:“为什么和我无关?容幽,你曾经承诺过我,你说不管别人说什么,你永远信任我;你也说过终生不会立后。但你的承诺,一个也没有实现过。” 容幽静了。 片刻后,容幽一手支着额头,酒劲因为药效慢慢散去了。他靠在床头,缓缓地吐了一口气,问:“我的母后……是怎么去世的?当时,只有你一个人在场。” 白汀说:“容玄死后,我先行通知了你,然后想起皇后,就去轻语湖。当时已经迟了,你还记得她养的那只羊吗?” 容幽点了点头。 白汀说:“她是为了能有合适的理由侍弄牧草,然后在防范严密的帝星偷种了原材料,又用了几年时间酿成毒酒,那天很早就喝了下去。我去的时候,她已经气息断绝,手边还有遗书。我伸手去摸她的脉搏,她应该就是容玄前后逝世的,虽然他们彼此并无通讯,不过死亡时间相差不超过几分钟……我又去看她遗书,翻开来发现她死前神志紊乱,根本没写出字来,这时傅定就到了。” 容幽心中一痛,静静坐在床头。 过了很久,他又说:“那……红晶是怎么回事?晶后说,你控制了一批红晶,刻意隐藏在帝国内部,关键时刻令它们出来袭击我哥……容青,好让他无法合理回来继位。” 白汀闻言一怔,然后摇了摇头。 容幽迟疑地看着他。 白汀叹息道:“小幽,我说过,会有很多人、以各种手段进行离间。但我忘了说,这些人不仅仅会来自于帝国内部,还会有更多外面的人也在虎视眈眈。晶后当时是在什么情形下和你说了这件事?她的话是否可信,你需要自行判断。” 三人成虎,曾经有过的疑点又那么多,即便是容幽,当时也没有把握住每一件事的真假。 但容幽毕竟聪慧,他受到过明亲王的亲自教导。而在说到“判别别人话语真假”的时候,明亲王也说过:说话的技巧可以锻炼,可以提前准备以达到尽善尽美;但是说话时人的情绪很难伪装,身为感知敏锐的神龙,最重要的是判断对方的心绪。 他有怀疑,因为他能感受到,至少有一件事是真的。 容幽说:“但是你当时……什么也没有解释,你是因为心虚,对吗?” 白汀没有说话。 容幽目光沉寂,转向另一边,低声说:“后来我才想明白。早在G02星的时候,你会突然离开我,应该不是因为在我只有几个月大的时候下令杀过我。这件事对我来说影响很大,但毕竟不是你刻意为之,我早就已经不在意了,为什么你却发生那么大的转变……其实你的离开、你的愧疚、你的惧怕,都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你对神龙皇室有杀意,是吗?谛明,你告诉我,是不是你杀死了先帝容玄?” 容幽紧紧盯着那双浅色如琉璃石的双眼,终于在最后听见他说:“容幽,容胥欺骗了我。我遵守承诺,保护这个国家;但我没有义务,保护他与他后人的皇位。在你出现之前,我确实做好了一切准备,将这支神龙族裔的血统,完全收回。” 第109章 清晰 他承认了。 容幽呼吸急促, 巨大的恐慌攫取了他的内心, 但在这个时候,他却不能不闻不问地离开。 容幽嗓音干涩地问:“你当时准备怎么做,收回神龙血统?” 谛明看着他,许久后,说:“小幽, 红晶是我母神提亚马特唯一的造物, 却只是一片红色的龙鳞造成。晶后必须要真龙的血才能成为龙神真正的后裔, 她想要我的血, 但是不敢, 于是退而求其次,想要银河帝国皇帝的正统血脉。当时,银河帝国攻打红晶,为的是它们新陈代谢循环中的一种能源矿物, 被称作‘龙神的恩赐’;而红晶的反击则是枯萎病,这种病一旦染上, 任何生物都会慢慢衰竭而死, 被称作‘龙神的诅咒’。” 容幽说:“这些事我都陆续听说过。但是这和你的计划有什么关系?” 谛明说:“我是兵部总指挥,本可以力拒红晶于第二防线, 但我放他们过去了。那一役后,容玄和容青便感染了枯萎病。” 容幽脑海中一片空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一役是二十多年前的红晶战役最重要的一场战斗,过程异常惨烈,皇帝容玄亲自参战, 并且因此身患枯萎病归国。与此同时,和他遭遇相似的还有当时的皇长子容青,包括容青的各个下属——比如白瀚和傅宇,此外还有数不清的士兵和将领的生命都被突然终结在那场战役里。 这场战役破了一个记录:死亡率100%。 所有士兵无一生还,就算不在战场上战死,也将回家在床榻上病死。 容幽喃喃道:“为了一己私仇,银河帝国死了一个皇帝、一个皇子、上千万的将士,你可知道?” “我不在乎……当时不在乎。”谛明眉头微蹙,半跪在容幽的床沿,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容幽,我不是进行复仇,也并没有太过愤怒,我是只能这样做。如果不对容胥这支血脉进行雷霆打击,他们还可能趁着下次转世的机会,用血脉的相似度来迷惑我。” 容幽低低地问:“那你为什么,偏偏要牵连进如此多无辜的人?” 谛明道:“毁灭一国王室,岂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不但要毁灭,而且要留下警示,其余任何办法都比不上‘龙神的诅咒’一途。何况我那十几年来,身居神位,却对红晶步步紧逼,已经过分,如果能将龙血赐予晶后……” 容幽突然抬眼,淡淡地说:“红晶和人类,毕竟不同!” 谛明话语一顿,说:“容幽。” 他们没有再说话,因为彼此都清晰地知道这个争论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早在几年前,他们就曾经这样聊过。 现在物是人非,容幽忽然感到精疲力竭,说:“你先下去,好吗?” 谛明并没有走,却是低头亲了亲容幽的手腕内侧,又说:“小幽,我昨天很高兴,没有什么心结是解不开的。这一次我回来,摆脱了所有身份上的问题,也不会产生什么矛盾让你为难。我们重新开始,可以吗?” 他说完,去摘脸上的面具。 这时,容幽伸手,按住了那张面具,转过脸说:“我……让我一个人想一想。” 谛明一动不动,比从前更清浅的双目,从面具后投出了然而惆怅的眼神,片刻后说:“容幽,如果我现在重伤垂死,你还会跟我走吗?” 容幽再也无法强装平静,他胸膛起伏,忍着悲恸和愤怒说:“我不能……明亲王,朕不能。” 那张面具铿然落在地上。 “早在S169星系上,我发现了你的身份是容玄的幺子,我就知道了这个结局,我落荒而逃,很可耻。后来你又来到我面前,你让我无法克制脚步,被一股伟力牵引着动弹不得……我突然变得优柔寡断,很快又后悔,最后乖乖受你控制。”谛明自嘲地说,“我也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要来的这样迟,要在我全身心都已经放松的时候突然捅上一刀。你问我是不是心虚,我不是心虚,我只是恐惧——你真是教会了我太多东西。” 容幽说:“你也教会我很多,但我只是……我只是学不会放下一些东西。” 谛明又说:“我终于回来,你却不问一问这几个月发生了什么,更不肯看我一眼。小幽,你对全天下都温柔,为什么偏偏对我残忍?” 容幽浑身一颤,心如刀绞,紧紧将自己缩成一团。 他没有再说话,许久后听见谛明站起身来,将那张面具捡起,在沉默中走了出去。 这一天是不可能再做什么了,容幽将下午的廷议推迟到了明天,自己起身胡乱吃了一点东西,然后僵硬在寝殿里不想出去。 他的内务大臣带着两名御医等在门外,容幽只是敷衍过去,说自己是心情问题。但皇帝的心情也是大事,不能进门的御医惶恐地跪在两边,就非要进去看看皇帝不可。 自从做了皇帝,容幽就没有半点隐私,终于勃然大怒道:“都滚出去!” 他近来喜怒不形于色,很少像这样发怒,顿时吓得几人滚出了宫殿大门外。 然后,容幽呆呆坐了一会儿,遍寻身边的名字,竟没有一个可以进行倾诉的。孤家寡人做到这个份上,也是实在了。 容幽叫出了自己许久没有用过的人工智能雅典娜——这还是谛明做明亲王的时候被分配来的人工智能,容幽还只是个小小的伯爵。而如今呢,皇帝陛下已经连人工智能改革都已经按照计划实施了,如今大权在握,天下英雄尽入骰中,也不再需要人工智能的辅佐了。 雅典娜还是当年的样子,平静无波地说着欢迎的话。在她的认知里,容幽还不是皇帝,直到联网两秒后,“容幽”两个悬浮字突然换成了“皇帝陛下”。 容幽让她调出了以前保存过的资料,时隔多年,又翻阅了一遍这些已经泛黄的回忆。他曾经用雅典娜保存过很多明亲王弹奏的片段、画过的画像、教导的话语,现在是一个也不敢翻开。 他翻了一些白瀚的遗书,又看亲生母亲的家书——先皇后年年都给小儿子容幽写家书,幻想着他从一个小婴儿慢慢长大,上学、恋爱、过生日、和人打架、看动画片…… 最后,容幽翻到了傅宇用化名写的诗,他写过: “我亦飘零久!二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他还写过: “我对蝉说:来日再见,要等来年。 蝉对我说:他日相见,要等来世。” 这两首诗,容幽忽然感到仿佛也是在写自己。 他的食指在后一首诗上停顿,许久后怅然地想:他在与谁道别今世呢? 或许是白瀚,或许是傅潜,或许是先皇后吧。 夜晚,容幽到底还是去处理政务了。 两名御医也被他点名召了回来,简单安抚了两句之后,进行身体检查。御医说皇帝陛下最近有些忧思过度,像下午那样静养是很对的,只是不可以再过分地伤心或者愤怒了,否则胃疼可能还会发展出别的疼痛。 容幽说:“可会心痛?” 御医说不会,容幽点了点头,这和他知道的一样。神龙的心脏是龙血的集中处,力量最为强大不过,历来只有战损,从未听说过会因病感到心痛。 御医下去后,皇室事务大臣卫班上来了。他是重臣之一,主要进行管理和开会,很少会像事务官一样等在皇帝身边侍候。 容幽说:“怎么了?” 卫班之前已经从御医那里了解了消息,现在就小心地说:“臣为陛下守夜。” 容幽便知道,连他也开始感到不安了,就安抚地说:“朕只不过休息了一天,没什么大碍。” 卫班道:“陛下,您自登基之后励精图治,几乎从未有过这样的休息,唯一的例外便是明亲王。恕臣直言,臣担心您又开始为明亲王伤神了。” 容幽放下笔,叹了口气。 卫班马上低头拱手,不敢多说一个字。 “你下去吧。”容幽说,“朕不会重蹈覆辙。国事为重,朕知道保重身体。” 卫班退下之后,容幽却还是心神不宁,犹豫了好半晌,又叫出雅典娜,问:“我如果给黎耀亲王发私人通讯件,他什么时候能收到?” 雅典娜回复说:“陛下,从仙后星群发到朱雀帝星,不走皇家通道,大约需要三天。朱雀有点对点量子通讯技术,黎耀亲王的回信可能需要一到四天,取决于他如何发送回信。” 容幽又说:“保密性如何?” 雅典娜道:“陛下,两国之间的普通信件都需要进过筛查,恐怕无法确保私密。” 容幽沉默不语。因为两国历来关系紧张,以私人名义往来的电子信件都会被拆开审阅,这也是容幽一直不能直接联络朱雀方面、必须通过傅定作为消息渠道的原因。 作为皇帝,当然也是可以发密信的,但仅仅这个动作也会被解释出无数政治动机,却又不是容幽想要的。 除了科技手段之外,他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联络黎耀,只是……有些危险。 容幽在书房中踱步半晌,终于下了决定。 他吩咐道:“雅典娜,封锁书房,就说朕有重要的事,不准任何人进入。” 作者有话要说:两首诗都有出处,我一时没搜到后一首的作者…… 第110章 黎耀 星夜一万光年, 神龙在渺茫宇宙中飞度。 朱雀帝国的科技与人类截然不同, 他们的精神力不蕴含在内,反而外放成为一对翅膀。在朱雀人死后,精神力会化光而走,在世间逡巡直到有合适的身体,然后进行转生。 朱雀星极为安静, 因为朱雀人用翅膀互相交流, 不需要依靠声音这种媒介。 容幽第一次俯瞰朱雀帝国, 只见到云层间有淡淡光芒在流窜, 仿若流星阵阵。 黑龙的精神力如同巨鲸, 吸引了不少光芒依附在侧,像是众多小鱼在搭顺风车。在这些光里,容幽读到了很多精神意念,有一些在好奇地读他自己的精神, 有一些忙着要介绍自己,也有朱雀在问:“你远道而来, 是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助你的吗?” 容幽头一次用意念和朱雀人交流, 不太娴熟地表达道:“我来找黎耀亲王。” 朱雀人们哗地四散,精神力在半空中搭建出变幻不定的彩虹——那是他们在彼此交流。片刻后, 一道光悬停在容幽眼前,说:“你说的一定是照耀黎明之星,我带你去找他。” 容幽道:“他是亲王,不需要人进行通传吗?” 朱雀们叽叽喳喳,又道:“你一定是银河帝国来的, 又一个来打听苍龙神的人。在我们这里,交流是光速的,程序都是无意义的东西。” 容幽有些惊奇,在随他去找黎耀的过程中,又有几个朱雀人好奇地将光翼搭了上来。交流果然十分迅捷,容幽只行进到中途,感受到朱雀人的心中一个个都纯净到透明的地步,顿觉自己之前是小人之心了。 朱雀之间的交流是精神力的直接触碰,他们彼此之前既没有谎言,也没有隔阂。即便互相有些罅隙,也能在短暂的两秒触碰中缓和,最终消弭。 黎耀说:“那是因为凡是生灵之间的事,都可以用沟通解决;凡是不可弥合的矛盾,起初都是因为沟通的缺乏。” 容幽摇了摇头,没有评价朱雀亲王的这句话。 两人坐在朱雀人的云端小屋里,这一次交流他们都没有用朱雀人的方式,彼此也根本不提起——因为银河帝国的皇帝和朱雀帝国的亲王之间,注定不可能互相赤诚。 容幽说道:“我没有太多时间,我来是想问你关于明亲王的事。” 黎耀有些揶揄地说:“我等了您一个月,终于算是等来了。看来苍龙神殿下比我预计当中,要晚到达一些时候。算算时间,也许是因为银河皇帝要迎娶星灵公主的消息,让他有些‘生气’吧。” 容幽咳了一声,正色问:“当时我问你关于明亲王的消息,你为什么回复‘无颜面见故人’?” 黎耀叹了口气,似乎是对这个问题早有预料,说:“我没有劝住殿下。当日进行手术,他拒绝再留下任何龙血。” 容幽心中不安,问:“这代表了什么?” 黎耀说:“代表他不愿再进行意识投射手术。因为龙血无法克隆,如果不在我们这里留下一滴龙血,我们是没有任何技术手段培育一具龙身的;而以殿下的精神力强度,除了神龙身躯之外,不可能再进行任何意识投射手术。” 容幽静坐半晌,低声说:“所以……这也将是他最后的二十年吗?” 黎耀道:“我问殿下是否值得。他说他已经找到了那个人,寿命太多反而不美,更何况与其生如顽石、不动不怒,不如死而绚烂。” 容幽深吸一口气,以手捂面,片刻后说:“我做不到像你们这样洒脱……” 黎耀温柔地微笑,说:“您一生未尽,当然放不下。未知生,焉知死?” “五千年一场轮回。”容幽低低地说,“如果忘却一切,隔世重逢,我怕我认不出他来。” 黎耀说:“忘却一切,也就忘却了恐惧。” 容幽心中震动,想起了封英。封英走到今日,也可以说是忘却了一切,甚至失却了自己被创造出来的目的之一,相当于朱雀人的一次死亡和重生,但是……他现在是快乐的。 但容幽还是很惧怕,他害怕自己连因为谛明而悲伤的能力都会失去。尽管有时欢笑,有时痛苦,但他都愿意保留。 容幽道:“人这一生,如处荆棘丛中,每动心念,就要被伤一次。增添年岁,就越增添伤口。难道就只有死亡才能消弭这些苦难吗?” 黎耀目中清明,微笑道:“爱也可以。” 这一刻,容幽的内心渐渐平静下来。恍惚间,他来到了容虔枯坐在苍龙神祭坛前的那几年,人与神之间进行的对话飘散在无垠虚空中,渺茫无踪。 容幽说:“家为小爱,国为大爱。家国不能两全,我身为皇帝,又能如何选择?” 黎耀说:“世上不能两全者,只有‘是’与‘非’的矛盾,再无其他了。凡是说‘不能’的,不过是人力难以企及。” 容幽说:“世间事,天命有十之八九,人力连一二三都无。” 黎耀说:“人有亿亿万,天只有一个。” 容幽心神巨震,许久后,才开口说:“我已经……是孤家寡人了。” 黎耀说:“龙魂神位,也只剩下苍龙神一位。” 容幽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气氛沉默了一会儿,便听黎耀续道:“要是您能生个小龙神出来就好了。” 容幽:“……???!!!” 黎耀噗嗤笑出声,看见黑龙脸上瞬间变得难以言喻的表情,登时起身想跑,说:“这可不是我说的。您应该去找殿下问问他是怎么想的……” 容幽面色漆黑,追上去两步。 黎耀吓得展开十三弦光翼,落荒而逃,远远地道:“六千年来,殿下就几乎从来没有不顺心的时候。您可以放心,您是斗不过他的,他计划的东西就没有不能成功的……” 黑龙向着远处怒吼道:“你果然是他娘家人!” 黎耀的人影都已经飞得无影无踪,声音还在继续说道:“王妃饶命!” …… 帝星上,天色分晓,朝阳正生。 皇帝出门时脸色一片漆黑,吓得内务官战战兢兢,差点直接给跪下来。 “长公主身边有个顾问叫白汀的,人在哪里?”皇帝口气森冷地问。 内务官一边同情,一边调出通讯,说:“回陛下,今日顾问团远出中央星域进行恒星采样,恐怕一时之间回不来。” 容幽说:“等他回来,令他直接入宫觐见。” 内务官道:“是,陛下。” 说完,一夜未睡的皇帝顶着黑眼圈,在晨读的时候眯了一会儿眼,就去上小朝——朝中人人自危,夹着尾巴说话,生怕威严越发深重的皇帝要拿自己开刀。 这日的小朝上,最受关注的问题是边境外交。 就在昨天,银河帝国和星灵弗雷德里希家族在边境上闹了矛盾,是关于红晶星系的分配问题,本身问题不大。但是星灵人的士兵不慎走火,变成了一场武装冲突。 如果是别的邻国这样摩擦,朝中必然是一片主战之声。容幽现在声望如日中天,治下银河帝国始终是银河系第一军事强国,人人都生怕找不到开战的借口,恨不得一天发生七八个边境事故。 但是星灵不行,弗雷德里希家的公主艾丽希现在都还住在皇宫里,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成为皇帝陛下的元配皇后。 朝臣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搅了好一会儿浆糊,都在偷偷观察皇帝的脸色,不敢头一个开口得罪“未来皇后”。 终于,长公主殿下到了,身后雷打不动地跟着艾丽希。银河帝国的女子地位还是很高,皇帝特地为长公主设过席位,此刻两人便在幕布后面坐了。 艾丽希知道事情紧要,身为外国人就没有开口说一个字,只是静静听了一会儿,面带忧色。 小朝过后,容幽跟长公主容昭吃了顿饭。 容昭说:“小幽,你还是不准备立后?艾丽希这孩子单纯,可也不能一直留在帝国,这是从联姻变成了人质啊。” 容幽道:“她随时可以走。但留在这里也有好处。皇姐,你进行了那么多宴会,就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容昭叹息着摇了摇头。 她这几个月之所以把艾丽希留在宫中,为的就是方便进行神龙内部宴会,将艾丽希介绍出去。他们希望艾丽希可以找到别的合适人选,达成银河帝国和弗雷德里希家之间的联姻。 说到底,双方对彼此各有重要需求,联姻是最好的手段。 边境上的摩擦,只会影响基层人民的观感,不会改变高层的外交和谈判策略。 不过,这倒是让艾丽希公主非常着急,之后还特地找容幽澄清事情,说走火只是无意间发生的,边境线还在谈判桌上没有敲定。 艾丽希还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您不会赶我回国吧?” “不会,你是朕的客人。”容幽安慰道。 打发她出去后,皇帝忽然一愣,意识到了什么事情,看向容昭,充满狐疑地问:“皇姐,我记得你有个顾问团外出采样去了,他们去的……不是红晶星群边境线吧?” “是啊,那里矿源丰富,又还没来得及分析完全。我让人去帮把手。”容昭诧异道,“陛下怎么知道的?” 第111章 书房 一周后, 银河帝国和弗雷德里希家的外交使臣在谈判桌上握了手, 两边都各自有意无意地将这件事轻轻揭过了。 长公主殿下派出去的顾问团也回来了。 容幽下口谕召见了他的小明叔叔,屏退左右,率先发难道:“这次摩擦事故,和你有没有关系?” 谛明刚回来换了个衣服,摘了手套, 反问道:“和我有什么关系?” 容幽狐疑地看着他, 说:“按照你一贯的风格, 在千里之外进行干涉, 让边境出点小事, 煽动民众对弗雷德里希家有抵抗情绪,然后艾丽希公主就被迫回国……” 谛明失笑道:“对付一个小姑娘,我需要用手段?” 容幽:“……” 虽然话很欠扁,但是竟然奇妙地减低了容幽对他的怀疑。 小明叔叔又腹黑又傲慢, 确实不像是会专门针对谁的样子……除非他真的吃醋吃得很厉害! 容幽盯着他道:“你真的对艾丽希没有芥蒂?” 谛明顺便给自己倒了壶茶,坦然地在龙椅边上坐下了, 说:“我当然想弄死她。” 容幽刚想发火。 谛明又慢条斯理道:“但是, 现在艾丽希出点什么事,我恐怕都是第一嫌疑人, 得不偿失。所以蠢人才会对付艾丽希,聪明人只会对付你。小幽,我带了点东西回来。” 说完,他递出一个标本小盒。 容幽哭笑不得,翻开标本盒, 见到里面有指甲盖大小的一片矿石。还未被提纯过,它已经在隐隐散发出能量气息,只能被超强的精神力捕捉到这种波动。 谛明道:“这就是茔铱矿,别称‘龙神的恩赐’,只在红晶星系当中被开采到过。” 容幽便不再提别的话题,转而和他聊了一会儿这种矿石——它对银河帝国的新兴科技有着重要推动作用。 两人一聊就忘了时间,容幽很罕见地在书房里传了膳。 时隔多日,他又能和小明叔叔吃了下午茶,还顺便说到了帝国近些年来发展的政策和科技。 容幽登基已经两年多,他当年所立下的理念,现在几乎已经实行了一半:银河帝国已经开始实行人工智能分级法,其中的高级人工智能已经作为家常设备被推广了,而人工智能的地位也随着新的《人工智能法》被确立为二等公民;作为极为相近的人造人,一系列新的律法也正在被推动中。 谛明赞赏道:“这个国家果然是属于你的。” 容幽却别过头不谈,转开话题道:“你在皇姐的顾问团里,到底想做些什么?“ 谛明道:“当然是别有居心,图谋不轨。” 容幽一看他眼神就立刻知道不好,说:“不用说下去了!” 谛明置若罔闻道:“除了神圣皇帝陛下,这个国家也没有什么东西值得被我图谋。” 皇帝拉下脸道:“放肆!” 谛明道:“只是年轻时候做错了事,还不知道要被记恨多久。唉。” 他难得叹气,容幽顿时又觉得是自己太心狠,犹豫了一下道:“我能够理解你,但是我毕竟……站在不同的立场上。按律,你已经可以说是叛国罪了,于公于理于法,我身为皇帝都不应该放过你。但我毕竟只是凡人,我……” 他想原谅,但是没有资格;他想不原谅,但是不够绝情。 谛明带着淡淡的微笑,伸手抚上容幽的嘴唇,大拇指摁住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接着道:“就算只是现在这样,也已经够了。我没有不满,也没有生气。小幽,听说你即将过继两名龙子。” 容幽说:“是,之前我看了几十个孩子,挑中了两个:一个男孩,叫禹;一个女孩,叫岚。已经住在皇宫了,但是在仪式之前,我不能特地去见面。” …… 一个月后,皇帝过继两名龙子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皇帝仍然没有立星灵公主为后,也没有任何类似订婚的消息传来。这让民间议论纷纷,认为可能是边境发生的摩擦让皇帝延后了婚礼,甚至是改变了主意。 两位神龙子嗣也没有被皇帝改名,只是直接赐了两个外名,以后他们在皇室族谱上还是容禹和容岚,但在民间就是朱尔斯王子和阿加莎公主殿下。 王子今年已经12岁,为人谦逊而机敏,在皇帝考校他的功课时有着非常惊艳的表现,最后脱颖而出。 而公主只不过5岁,因为身为神龙,幼年期发育较慢,还是娇憨可爱的小姑娘。之所以选中了她,除了先天精神力非常出众外,还有一部分是因为移情作用——她与先皇后容娴的幼年时期非常相似,也有很近的血脉关系。 容幽轻轻抚摸小姑娘柔软的头发时,总是格外温柔。 外人传言:皇帝将王子殿下作为唯一的皇位继承人在培养,而将公主殿下作为真正的女儿一般疼爱。论宠爱,还是小公主更胜一筹。 新的一代小龙们居住在皇宫里,每天最主要的事情是进行学习。上午和下午的时间,他们由名师进行教导;晚上,皇帝则会抽时间与他们进行互动,有时也教一些基础的政务。 小王子举一反三,异常聪慧。这让长公主容昭也拿他当宝贝,经常晚上跑过来将小王子借走,不给容幽一个人玩。 容幽对此毫无异议,他比较喜欢陪着小公主,经常在睡前抽一本书给她读。 这天,容幽日常在书架前走了两步,抽出一本古龙魂时期的故事书来。 刚转过身,突然又被吓了一跳。 谛明从背后压了过来,将容幽按在书架上,一句话不说地亲了上来。 容幽顿时恼怒,拿着那本故事书,往他背上砸了两下。 这两下不痛不痒,谛明完全不为所动,半天之后才抬起脸道:“小幽,别玩小龙了,你难道不想我?” 容幽低声道:“小明叔叔,麻烦你不要再这么幼稚了!朕不能天天跟你胡闹!” 小明叔叔笑了一声,说:“那不叫胡闹,这个叫胡闹。” 说完,他一条腿挤了过去,几乎要将容幽顶在书架上。 容幽背上寒毛都起来了,顾不上别的,先心虚无比地左右一望——还好这是神龙皇室的私人时间,没有人在侧殿的书房里看到这一幕。 还没来得及挣扎下去,谛明又在他耳垂上咬了一下,手里动作越来越过分。 容幽仰起头靠在书架上,喘息渐起。 手头的故事书无力地向下滑落,最后轻声跌落在地上。 这一声,勉强将容幽从一片鸿蒙当中惊醒一点,他恍惚间感受到一股精神力正在书房门前,捏着谛明的手臂道:“有……有人。” 谛明含糊道:“不用管,她敢进来,我负责打死。” 容幽:“……” 十分钟后。 容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小明叔叔从书房里踹了出去,好不容易整理好衣裳,拿起故事书去哄小女儿睡好觉。 结果,他在书房耽搁了太久,小公主已经一不注意睡着了,还维持着斜过来等故事的姿势,口水险些流到枕头上去。 于是容幽只好把这笔账继续记在小明叔叔头上。 等回了自己寝殿,他却瞧见了一脸怨念的小明叔叔就等在床前。 完蛋,这回逃不掉了。 第二天起来,容幽再次陷入了自我厌恶的漩涡当中。 ——皇帝怎么能和一个罪大恶极的帝国罪犯这样那样地……偷情呢?!! ——简直是公私不分,被美色迷昏了头脑! 几分钟后,容幽仍然坐在床边,双手支在膝盖上,低着头,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反思姿态。 而小明叔叔走过来,熟门熟路地递了块毛巾给他,顺便领进来一大群家务机器人。 是的,从前跟着小明叔叔的烘干机器人已经更新换代,现在可以换床单枕套、洗涤烘干、扫地擦窗……简直无所不能。 杵在床边的皇帝被嫌弃碍事,被一只机器人铲了起来,端到椅子上放好。接着无数小机器人一拥而上,将他个人内务在几分钟内打理完毕。 容幽一脸懵逼,就已经被重新包装好,变回了神圣威严的帝国皇帝。 跟他相比,谛明可以说是精神焕发,伸手将容幽的脸抬起来,自然而然地亲了一口,说:“我去工作了。” 然后,他刚刚出门不到两秒,皇帝的内务官就走到门前,恭敬道:“陛下,该起了。” 这天的小公主容岚起的也很早,大约是因为昨天睡得太早。她被宫人领着过来陪着皇帝吃了顿早饭。 容幽最喜欢摸她柔软的发顶,说:“昨天等了父皇很久吗?” 小公主说话已经很有条理了,道:“没有,父皇。我等了一会儿,艾丽希阿姨来了,她去书房叫父皇回来哩。” 容幽一怔,问她身边的宫人道:“昨天艾丽希公主去了书房?” 宫人屈膝答道:“回陛下,艾丽希殿下只在书房门前站了几分钟,又回来哄着公主殿下睡了。” 皇帝的表情顿时变得一言难尽,此刻内心只有楷体加粗的八个大字:小明叔叔!你故意的!!!!! 第112章 苏醒 这天过后, 艾丽希公主似乎是病了一两天。 星灵人留下的御医焦急地在她门外会诊了几个小时, 提出了可能的几个情况,又向他们国内进行汇报。 容幽得到这个消息,是在不久后的小廷议上。 根据方方面面的情报,阁臣们推断:星灵公主很可能受到了外界刺激,精神力临时突破了第二阈值。 精神力有两个关键阈值。其中, 第一阈值意味着精神力能够突破肉体的限制, 自由往来于宇宙空间, 同时形成念动力、精神链接等应用能力;第二阈值则意味着精神力彻底失去束缚, 达到半神的层次, 从此肉体会神隐于宇宙空间中,不再参与凡人事务。 在民众的眼中,第一阈值代表着“顶级权贵血统,不要招惹”, 而第二阈值却往往代表着“羽化飞升的神话层次”。由于时代所限,大无神论者都认为第二阈值的这个表现和死亡是一样的。 星灵人曾有一个族裔在一年之内全部突破第二阈值, 从此举族消失无踪, 连族名都未能流传下来。就是那次事件开始,有人认为星灵人天赐的强大精神力也会招致他们的这种“灭门之祸”。 这一次, 弗雷德里希家的公主发生的异状,敲响了重要的警钟。弗雷德里希家在紧张计划的同时,银河帝国也需要作出相应的反应。 除了外交方面的沟通之外,容幽还必须作出选择:是送艾丽希回到星灵国度,从此绝口不提两国联姻的事;或者是冒险将艾丽希留下, 及时为她选择夫婿,失败的话就会和弗雷德里希家反目成仇。 这天的小廷议暂时没有讨论出结果,因为皇帝陛下不置可否。 容幽回去后,亲自探望艾丽希公主。 她看上去完全健康,面色红润,只是神色间带着一丝忧郁、两分怅然。 容幽微微眯眼,以神龙的精神力去查探,发现了常人所不能发现的异状:艾丽希的发尾似乎正在受到不可见的力量牵引,轻缓地漂浮并消失在另一个空间中。 她的目光茫远而幽深,说:“陛下,我看见了很多事。过去和将来,发生过的和还未发生的,本该出现却未能出现的……我看见了我的母亲。” 艾丽希的母亲早在很多年前就去世了,她是一名远古人类。 容幽道:“半神的感觉如何?” 艾丽希微笑道:“很好啊,陛下,我再也不需要恐惧任何东西了。假如死亡是最可怕的东西,我为何能再见到已经逝去的人?假如鬼神是最可怕的东西,我为何见到的是最爱我的母亲?原来过去可以追溯,未来可以预见,死亡也只是从河的此岸来到了彼岸。” 容幽缓缓道:“但你还是回来了。” 艾丽希说:“嗯,陛下。我还有未尽的责任,我需要为弗雷德里希家诞下一个孩子。如果这个孩子不降生,我的父亲将在明年突破第二阈值,银河帝国也将在三十年后遭遇一次危机。” 容幽摇了摇头,说:“既然你已经看到了这么多东西,那应该也知道,我和你之间不会有什么结果。” 艾丽希的目光凝注在虚空当中,虽然面带着微笑,不过也有泪水无声滑落下来。她幽然地说:“灾荒连年,百姓就会向上天奉献仅有的牛羊;天使显灵,亚伯拉罕就要亲手杀死自己的长子。陛下啊,我是国家的祭品,就像您爱着的那个人一样。” 容幽说:“你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艾丽希说:“我知道的还不够多,但我知道,远古所有的神话,都会在我们这一代终结。” 容幽心中一沉,他也清楚的知道:如果谛明还是不愿意进行意识投射,那么龙魂帝国仅剩的苍龙神将会在三十年之内陨落,从此化身凡人,五千年一次轮回。 他看着艾丽希,许久后说:“我会送你回国。既然你还有未尽的使命,就不要轻易突破第二阈值了。” “我不会走。”艾丽希却说,“我会嫁给傅定。” 而傅定,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 6196年冬,皇帝亲自赐婚,星灵公主艾丽希·弗雷德里希下嫁银河帝国财政大臣傅定。 这场得到皇帝祝福的婚礼奢靡而铺张,整个龙卫三上张灯结彩,仿佛是新年被提前了足足一个月。 它同时也意味着:银河帝国和星灵人的联姻通过另一种方式获得了延续。弗雷德里希的家主亲自赶到祝贺,随后领着一对新人也在星灵人的领地上小住了一个月。 在这一个月期间,两个国家同时也进入了蜜月期,大量的红晶星系领地得到妥善处理,纠纷全部由两国磋商解决,科技技术在高速对流,而首先建立起跨国友谊的便是这些技术分子。 星灵人如约送来了他们最重要的技术之一:精神力对冲洗礼。这种技术允许一个精神力足够强大的人帮助另一个人摆脱绝大多数的精神疾病,其中就包括有红晶的枯萎病、精神体空洞症,甚至能够以此摧毁宇宙中最坚韧的物质——朱雀人的魂石。 这项技术将为帝国焕发出一轮新的精神力技术热潮,同时挽救回无数在红晶战争当中牺牲的人们。 就在容幽为之振奋的时候,星灵公主又传来了好消息:她已经怀上了孩子。 通讯中,艾丽希站在傅定的身边,她依然美貌绝伦,面带温婉的笑容;而身侧的傅定三十来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两鬓却隐隐掺着银丝。 艾丽希说:“我知道他是个男孩子,希望陛下能为他赐名。” 容幽想了半晌,说:“‘莱茵哈特’,狮心之王。” 按照星灵人的要求,艾丽希公主的第一个孩子要随母姓,也就是说,这个孩子将作为“莱茵哈特·弗雷德里希”降生。 6197年春,皇帝亲自出马的第二天,饱受压力的御医处终于宣布昆尼希亲王暂时脱离了危险,并允许一部分人进行探视。 皇帝在侧殿休息的时候,长公主也匆匆赶了进去,带着上将封英。 容青是在半夜里醒来的,当时旁边趴着长公主容昭。 他只动了动手指,容昭马上就醒了过来,含泪吻了吻哥哥的脸颊。 容青看着妹妹,许久后笑道:“怎么睡了一觉……你变老了不少。” 而封存在晶体中的容青容貌丝毫未变,依然是当年鲜衣怒马的年轻皇长子。他怔怔地看着这一切,突然说:“父皇呢?我打输了这一仗,他是不是很生我的气?” 他说完,室内都很安静。 容昭说:“我明天向你解释,皇兄,你看这是谁?” 她将封英推了过去,随后转身走出了房门,留下两人和几名御医独处一室。 容青看着封英,笑了起来,看着他说:“为什么别人都老了,你却还是这么好看?” 封英回复道:“谢谢,我那时也动了个手术。” “怎么变得这么客气。”容青专注地看着封英,看了一眼身侧的御医,开始用龙魂语对封英说话。 龙魂语,是神龙本能就可以学会的语言,对别人来说却难如登天。当年封英跟着容青,还是两人在军旅生活中实在悠闲,容青便教会了他这些东西。 容青不想让别人听懂,便用龙魂语说:“还记得那个时候的红晶战场吗?我们第一次上战场,我说你转身逃跑就可以了,非要跟着我的话,别人会把你当我的小媳妇。你听了很恼怒,转身就跑了。结果这么多年过去了,事情又变回原样。” 他说着,露出一丝笑容,将手指上戴了多年的一枚指环摘了下来。 御医们都很迷茫,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容青继续说道:“那个时候我看着你,虽然不能说话,但心里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决定。如果你还是不肯转身逃跑,我就把你圈起来当我的小媳妇。上天有幸,让我一闭眼,一睁眼,看见的还是你。封英,你愿意和我交换戒指吗?” 在银河帝国的风俗中,交换戒指,便是订婚。 容青微笑着等待。 而封英眼神茫然,问御医:“他说了什么?” 侧殿中,透支了精神力的容幽轻轻吁了一口气,从头重脚轻地走了下来。 还没来得及走到容青的病房前,他忽然又有些眩晕,刚伸出手,想找个墙壁倚靠一下,却没摸到墙。 “小明叔叔……”容幽头疼道,“你怎么神出鬼没的。” 谛明将他圈在怀里,说:“别去。” 容幽难得这么乖,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呆在他怀里,耳朵贴着他的胸膛问:“为什么?” 谛明道:“封英移情别恋,你去了只怕是修罗场。” 容幽哭笑不得道:“封英喜欢的还是皇兄,他只是一时没了记忆,比较依赖我而已……” 谛明反问道:“你将他当作预先设定好的程序,说好只爱容青一个,就永远只爱他一个?” 容幽沉默了。 “若他真的只按照程序来,那也是作为帝国战神,只保护和追随最重要的角色。你觉得这些年来,你在帝国、在他心中地位更高,还是一个昏迷不醒的亲王?”谛明又问。 容幽深吸一口气,说:“我……对不起皇兄。” 谛明说:“强求不得。容青若是有心,破镜还能重圆。” 他说完,似乎想到了一些事,面带淡然微笑,又亲了亲容幽。 第113章 真言 一睡就是几年的容青, 几乎不认识新的银河帝国了。在他的观念里, 红晶还在边境猖獗,人工智能还是一种工具,父母还在帝星上进行一场天长地久的冷战。 但如今,容幽已经是皇帝陛下了。 容青并没有对自己的兄弟产生芥蒂,只是有些遗憾地说:“当年说好要带陛下去领地上看一看, 可惜最终还是没有成行。” 容幽道:“皇兄好好休养, 不管什么事, 都还有很多机会。” 容青笑了笑, 若有所感, 回过头看向窗外——封英正在为皇帝陛下守门。 皇帝事务繁忙,只坐了一会儿,不得不出门。 他在门外看见了皇姐容昭。 容昭刚刚摆脱枯萎病的纠缠,身体同样虚弱, 看见容幽后说:“我会带皇兄在皇宫中走走,让他了解现在的情况。” 容幽点了点头。 正打算走, 容昭犹豫了一下, 又说:“陛下,身为皇帝, 在婚前养几个小情人是可以的,只是不要投入过多心神。那位姓白的顾问,我已经提拔为宫廷行走了。” 容幽脚步一停,回过头看容昭。 姐弟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容昭看到他的神色, 以为他要像当年那样据理力争,和自己进行争辩。 但容幽只是说:“皇姐,朕累了。” …… 时间进行到6200千禧年,这一年新年发生了很多事。 帝国军事大臣薛泰去世,他也是先帝留下的最后一位老臣,他的去世仿佛意味着一个时代的彻底终结。帝国内阁七位大臣现在都是新的班底,比过去来说,整体年龄要年轻非常多。以方存仁为首的潜邸之臣,也已经来到了帝国中流砥柱的席位上。 而其中最年轻有为的恐怕就是财政大臣傅定,他被称为“帝国白壁”,也是傅家中兴的希望。只是他的夫人星灵公主艾丽希,在诞下一子之后总是疾病缠身,并在去年不幸逝世。 艾丽希公主在帝国民间的声望一时无两。她身为别国公主,在帝国居住了只有短短几年,下嫁给财政大臣后,促进了两国友谊不提,还带来了救活无数人性命的新技术。 民众总是会同情这样盛年而逝、无辜又善良的人,连带着对星灵人的好感也在与日俱增。两国边境上,驻守的士兵常常逢年过节凑在一起庆祝,一时传为佳话。 皇帝也亲自下诏书慰问,并为这位公主加升了帝国贵族的头衔。同时,他还特许傅定的独子莱茵哈特入宫学习,就像当年的容娴那样自由出入。 这一年,皇子容禹16岁,模样渐渐长开,与历代皇帝都有些差别。神龙血统向来以端庄威仪为美,但容禹生得颇为邪气,再加上本身聪慧过人,就有一种超脱身份的人格魅力,在民间的支持率竟居高不下。 按律,他已经16岁,开始慢慢接触朝政,培养自己的嫡系班底。千禧年的活动中,皇帝索性让他出面主持宴会。 在外界的火树银花中,皇帝本人却白龙鱼服,来到傅定的府邸上。 他和傅定两人在院子里坐下,桌上只有两杯朴素的水酒。 傅定问:“陛下怎么有空来臣这里,宫中的那位不会不高兴吗?” 容幽道:“天天陪着他,今日腻了。” 说是这么说,容幽想了半晌,又补充道:“12点前回去。” 傅定笑了笑,为皇帝斟酒。 傅家窖藏的美酒当然不同凡响,容幽这种不嗜酒的人也难免多尝了两口。带着似有若无的醉意,容幽问:“傅卿,你会为你做过的事后悔吗?” 傅定说:“陛下是想让臣做检讨,还是想听真话?” 容幽说:“你拣个好听的说吧。” 傅定便道:“臣不后悔。不论是设计陛下登基,还是设法驱逐明亲王,还是娶了艾丽希,都是遵从本心为之。” 容幽就笑了,说:“这也叫好听的话?傅定啊,咱们俩认识都有十来年了,你怎么跟别人说话越来越七巧玲珑心,跟我说话就越来越不客气。” 傅定道:“与昏君说话,自然是谄媚取悦为上;与明君说话,自然是忠言逆耳为上。” 容幽差点喷酒,哭笑不得道:“傅卿!你这个舌头,果然价值十亿黄金。” 傅定两手拢在袖子里,微微一笑。 容幽喝了两杯酒,半晌又叹了口气。 傅定察言观色,了然道:“陛下恐怕又是和宫中那位闹别扭了。” “……也不叫闹别扭,朕单方面离家出走一次。”容幽道,“得了,不说他了,小肚鸡肠的。说说你家小子吧。” 傅定道:“陛下心里想着别人,臣不想打扰。” 容幽恼羞成怒:“傅定,有完没完?” 傅定马上转移话题,用行动证明“完了”,低头看见杯子,就道:“这酒本该窖藏三十年,现在还差两年。但陛下来了,臣这里家徒四壁,只能提前挖出酒来招待。” 容幽说:“老傅相留下的家底,就让你全捐出去了?” 傅定说:“没有,都让臣拿来娶媳妇了。” 容幽又笑了,他们那场婚礼确实规格颇高,但皇室也有出钱进行补助。容幽道:“你在朕这里哭穷,是想要提一提工资吗?准了,明天开始,每个月多给你一个金币。” 傅定诚恳道:“谢陛下赏赐。一千两百年后,多出的金币攒起来就买得起这杯酒了。” 容幽就故意又喝了一杯,说:“傅定啊,你说吧。你跟着朕,一没有钱拿,二没有偏心给高官,三还被强迫娶媳妇——当年是为什么一根筋就要推朕上这个皇位?” 傅定沉默了一会儿,说:“陛下,当年先帝和家父的故事,人尽皆知。先帝还是一位不得宠的皇子的时候,家父就已经常伴左右,一手培养出整个继位班底,倾尽家财扶持这位先帝;而先帝登基后则知恩图报,将家父提拔上帝国重臣的位置,让傅家享尽荣宠、钟鸣鼎食。君臣相得的佳话,一直是臣小时候听着的。” 容幽说:“这么说,你是想学习你父亲,也扶持出一个皇帝?” “臣哪里是想学习,臣是不服。”傅定说,“家父为官如何,世人皆知;但他在家中几乎从不出现,甚至包括家慈逝世的时候,他也还在宫中。臣自小便不甘,凭什么像这种冷血无情的人,会深受皇帝的宠信?如果是臣的话,一定可以做得比他更好。” 容幽沉默了,他心中有所预感,只是从没有听过傅定这样清晰明了的自白。 傅定一步一步、不求回报地走来,不为功名利禄,果然为的是心中一个执念:他想要成为比傅潜更好的辅佐之臣,为此也想要证明容幽是比先帝更好的明君。 容幽若有所思,许久后叹息道:“你们一个两个的。赶走明亲王时,打着的旗号也是为朕着想。似乎只要明亲王还留着,朕就注定只能是个昏君。” 傅定说:“陛下当时为他神魂颠倒,不惜与群臣作对。臣当然没有别的选择。” 容幽说:“如果我不做皇帝……如果我当时没有听你们的话。他就还可以是毫无瑕疵的明亲王,你不知道他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在守护这个国家。纵然也有过过错,但是瑕不掩瑜,如果功过相抵——” “国家法度,何曾有过功过相抵。”傅定道,“有功则赏,所以他是明亲王;有罪则偿,所以他是叛国的明亲王。” “……” 容幽无言以对,又喝完了酒。 傅定又说:“如果他不做明亲王,陛下本可以是一代毫无瑕疵的圣君。陛下继位以来,历数种种政绩,都是世所罕见的伟业,却能在悄无声息中达成。如果不出明亲王一事,您如今应该如日中天,是千年来中兴之皇帝,也是后世的改革之君。” 容幽听完,砸了咂嘴,说:“喝完了,口渴,朕不和你说话了。” 傅定:“………………” 堂堂皇帝,竟然耍赖假装没听见。当年那个正直又可爱的小黑龙,就是跟着明亲王学坏的! …… 一小时后,酒的后劲上来,醉醺醺的皇帝倒在了寝殿床铺上。 小明叔叔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看了看他,好笑道:“教你去套话,怎么你自己醉成这样回来了?” 皇帝陛下非常幼稚地在床上滚了一圈,接着叹息道:“酒后吐真言啊。和你说的一模一样,非得我和你闹别扭了,他才肯说真话。” 谛明将他外套解开了,在旁边一挂,顺便也解开自己衣扣。 容幽顿时警惕道:“干什么?想趁人之危?” 谛明诧异道:“我还需要趁人之危?” 容幽想了想,觉得也对,毕竟自己被小明叔叔一推就倒,真不需要找特殊机会——于是非常放松地躺平了。 谛明又说:“你儿子找你。” 容幽说:“喝醉了,谁也不见。你帮我打发了吧。” 看他这模样,谛明无奈地摇了摇头,随手拿过皇帝的通讯器和玉玺,开始替他打发人。 第114章 心疼 一年年的热闹都一年年地过去。 6206年春, 皇长子容禹在22岁生辰上, 指挥舰队进行模拟演习时,击败了五星上将封英。 全场欢呼如雷霆,观众全部振奋起立,为皇长子热烈鼓掌。 灯光熠熠,皇长子从模拟舰桥上下来, 额上汗珠还没有擦净, 已经满面期待, 快步向着御座前走去。 他撩开帘幕, 才发现里面御座上没有人影。 容禹俊美的脸上难掩失落地问:“父皇没有看见吗?” 内务官恭敬道:“回殿下, 陛下偶有不适,先行离开了。” 皇帝留下了一张字条,上面笔走龙蛇,夸了容禹四个字:少年英才。 容禹将字条收起, 问:“父皇身体如何,还是老毛病吗?” 内务官道:“臣惶恐。” 容禹便知道, 御医也还没有给出确切的诊断, 只能道:“今夜还有我的生辰宴会,父皇会来吗?” 内务官面色为难, 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御医处。 容幽从医疗检查舱内出来,脸色仍然不太好,先裹上了一件睡袍。 御医们围成一桌,面色凝重,讨论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能先劝皇帝多休息两天。 容幽道:“不必了,也不是什么大毛病。” 御医们劝不住他,只能看着皇帝又匆匆赶去廷议。 廷议重臣之间,第一个看出皇帝身体不适的就是财务大臣傅定,他不动声色地加快了廷议的进程,顺便将消息传给了某个人。 结果廷议还没有结束,一位戴着面具的宫廷行走就上来给皇帝耳语了什么秘密消息。 皇帝脸色一变,宣布结束了今天的小廷议。 寝殿内。 容幽还没有来得及说话,谛明先将他扛上了床,问:“还是疼?” “没你们想象中那么夸张,”容幽哭笑不得道,“谁还没有个胃疼胸疼的小毛病?” 谛明淡淡道:“神龙没有。” 容幽语塞。 谛明将手放在他的胸口,贴在他那块陈年的伤疤上,听见其中突突跳动的心脏,半晌后说:“上一个有心绞痛的神龙,便是容胥。” 圣哀皇帝。 容幽半开玩笑道:“好了,难怪都说我像圣哀皇帝,这回连小毛病都像了。” 谛明面色严肃,又说:“龙血高贵,一般而言免疫各种疾病。但是再强大的躯体,也无法免疫精神上的创伤。小幽,你从前忧思太过,到现在都还放不下。” 容幽开不出玩笑了,低头捏住了他的手臂。 谛明道:“假如是因为我,我应该当时死在朱雀帝国。” “你闭嘴。”容幽霸道地说,“你太自恋了,小明叔叔。当皇帝本来就不容易,历代皇帝没一个能达到神龙血统的平均寿命的。我和他们一样,心里很愁不行吗?” 谛明缓缓道:“小幽,你这些年,用功太过了。” 是啊,恐怕不会有比容幽更加勤勉的皇帝了,甚至不能用励精图治来形容,恐怕要说殚精竭虑才行。 短短几年间,他又对军部实现了巨大改革,因为一些陈规旧俗的废除还引来了朱雀帝国的关注,两国看起来马上要发生一次破冰交流,这也是容幽最近更加忙碌的原因之一。 而容幽这么拼命,有一半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愧疚,因为他心安理得地与谛明偷来了这么多年;另一半恐怕是有所预感,也想要早一点卸下这个重担。 容幽深吸一口气,捏住了谛明的脸,认真道:“生生死死的,你应该都能看惯。你连自己的死都能坦然面对,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还放不开?” “不一样。”谛明说,“你不一样。” 容幽想起当年自己假死的时候,谛明生气到显出了龙影,差一点要将整个帝国中心全部毁灭,还好是黎耀亲王将他给拦住了……否则他都不知道要怎么收拾残局。 容幽的语气软了下来,说:“小明叔叔,我已经很知足了,我想和你一起死,就这样算了吧。” 谛明道:“病痛不同。小幽,你可以抽时间去朱雀帝国进行手术。” 提起这个手术容幽就生气,说:“你为什么不再进行意识投射了,嗯?你不做,我也不做。万一过了二十来年,留我一个人,你要我继续在孤家寡人的位子上坐多久?” 谛明想了想,叹了口气道:“罢了。” 结果容幽虽然获胜,却更生气了,怒道:“就算这样,你都不愿意去做意识投射?!” 谛明低头看他,温和道:“一起死,也不错。” 皇帝都33岁了,明亲王还是有本事一句话把他惹怒,真是恨不得上去咬他一口,以解心头之恨。 但是听到这种决定,容幽虽有怅然,更多还是释怀。 大抵就像一个孩子做错了事,即便没有人处罚他,他内心还是不安,所以就会努力多做功课,直到找到机会处罚自己为止。 夜间是皇长子的生辰庆典。 皇帝给大儿子送了艘旗舰,得到了容禹一个很长的拥抱。 虽然很想和养父多说两句话,但容禹知道今晚毕竟正式,自己需要做很多应酬,便先行告退了。 而容幽原以为庆典的中心会是这个优秀的儿子,但没想到一个两个还是要来找自己——大约是因为到底惊动了御医处,几个小时内,皇室内部和近臣们都已经知道了皇帝身体不好的消息。 先来问询的是哥哥姐姐,一幅要弥补小弟的模样,平日里都是道貌岸然的亲王和长公主模样,到这时就送的都是吃喝玩乐,好像生怕容幽平时没有娱乐活动似的,就差给容幽扩张一个后宫出来了。 容幽哭笑不得道:“谢谢,朕还不需要。” 容昭半开玩笑道:“唉,早知道前几年就不劝陛下了,谁知道矫枉过正,现在陛下是工作狂魔……我看的也挺难过。” 她的愧疚是真的,但不是为了这点小事。 容幽知道她在想什么,说:“不关这点事,胃疼而已,大概是因为我吃的不规律,养几年就没事了。” 容昭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容青毕竟睡了几年,与容幽不熟悉,只能微笑看着。这让容幽隐隐感到难过,问:“封英将军还好吗?” 容青道:“他很好。” 容幽说:“朕便不召见他了,还请皇兄好好照顾着他。” 容青点了点头。 皇帝不是不想见封英,只是他现在不适合见他——皇帝已经接近一年没有召见过封英了,只是在今天的模拟战场上远远地看了一眼。 大约是因为“不再受宠”,封英身影落寞,只是眉眼间还依稀带着当年的锐利,不改其锋。 从容禹的生辰庆典上回来,容幽长吁短叹。 谛明问:“怎么?” 容幽说:“我大概是真的老了,看见这些小年轻闹生日,居然觉得自己完全玩不动了。” 谛明好笑道:“小家伙,你在我面前说自己老?” 容幽:“……” “不必羡慕他们。不如我明天把你绑架走,去哪个游乐园你说了算。”谛明又说。 容幽怒道:“小明叔叔,我俩到底谁更幼稚!” 谛明笑而不语,半晌后说:“行了,早点休息吧。过几天还有红晶战争庆典。” 容幽又叹气了,说:“怎么事这么多,每天规规矩矩的不行吗?” “你做个昏君,哪里还有这么多麻烦。”谛明道。 容幽吐槽说:“谢谢您了,当年是谁教了我这么多东西的。我现在想昏也昏不出来了。” 谛明微笑道:“昏君还不容易?这里有我,有床,我可以帮你昏上一个月。” 容幽顿时寒毛倒竖,说:“我们都两个老人家了!能不能别这么色情……” “这要怪你,明知道自己老了,为什么还保持这么可爱。”谛明叹了口气说,“麻烦你躺好,不要再来卖萌了。如果我吃了你,勿谓言之不预也。” 容幽于是知道,他还是顾及自己的老毛病。 换在十年前,小明叔叔岂有先行警告的道理,都是反过来先装绵羊,熄了灯才会露出狼尾巴来。 夜间,容幽恍惚间做了个梦。 他夜半惊醒,在黑暗中沉思了片刻,见到身旁的谛明还在沉眠,便悄无声息地下了床铺。 这些年他也习惯了屏退寝殿中所有宫人,此刻只能独自摸索着找到鞋,向外走去。 他找到书房,只小心地点亮了一盏灯,并取出一张圣旨——以纳米纤维制作、能够储存上千万年的纸页,在上面一笔一划,写下了自己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遗诏。 假如他意外驾崩,未能交代后事,就着皇长子容禹继位。财政大臣傅定、科技大臣方存仁为其左右辅佐重臣。假如当时容禹年纪小于25岁,亲王容青和长公主容昭可垂帘听政,帮扶左右。 遗诏写到这里,容幽还想要交代如何处置自己的宫廷行走“白汀”。但是握笔想了又想,停了又停,这张诏书上竟写不下“白汀”这两个字。 ——一个小小的宫廷侍卫,何德何能被写进传位的遗诏里? ——明亲王当然可以,但是白汀不能。 容幽深吸一口气,手指微微发颤,呆坐在原地片刻。 忽然,书房里又亮起了一盏小而温暖的灯光。 谛明将装着玉玺的盒子轻轻放在容幽面前,道:“怎么不写了,是在找玉玺?” 第115章 送行 6221年初秋, 容幽登基以来, 大朝首次被中断。 因为皇帝再次病倒,这一次情况并不乐观。 御医处通宵灯火,世界各地的顶级医师被一齐征召,帝国各地军事活动暂停,贵族寄子全部召回龙卫二, 皇宫禁军彻夜待命。 几位阁臣住在偏殿, 按律为君王守夜, 因为年纪都不老, 所以还能撑得住。 皇帝不让任何人侍疾, 只肯听御医的吩咐检查和吃药,身边只有一个宫廷行走在照顾。这个时候,他的心情最重要,所以没有任何人提出意见。 容幽开始通体发烧, 龙鳞偶尔在颈侧出现一会儿,心口的疼痛变成了一件令人习惯的事, 甚至没有再引起他的注意。 他日日夜夜地做梦, 时常梦见一些过去发生过的事,还有曾经以为会发生的事。 他恍惚间也梦到过自己做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注册驯龙师, 然后偶遇了只手遮天的明亲王,又和他谈了一段轰轰烈烈的恋爱。醒过来的时候,他对床边的谛明笑道:“你为什么怎么都不肯放过我?” 接着容幽意识到床边的谛明没有戴面具——自己还是在做梦,梦到的是当年的明亲王。 而明亲王站在龙血形成的血泊中,说:“小幽, 为什么你对天下都温柔,只对我一个残忍?” 容幽于是又惊醒,这回是真的醒了。 床边的谛明捏着他的手腕,说:“又做什么噩梦?” 容幽虚弱地说:“你又把我吃了。” 谛明戏谑道:“不是美梦吗?” 这时的容幽已经没有精神和他吵嘴了,只是侧躺在枕头上,眼神专注地看了他一会儿,说:“给朕端茶递水来。” 谛明起身给他喂了两口水。 容幽一脸满足道:“我老婆从没有这样乖过。” 谛明笑了起来,也没有反驳他,说:“我帮你把项链摘了,睡了这么久,也不嫌硌?” 他指的是容幽一直贴身挂着的项链,上面串着两人各一片护心鳞。容幽的黑色龙鳞很小,而谛明的青色龙鳞又大又亮。 容幽说:“不给你,我要带走。” 说完,他也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充满了死气,便补充道:“等你不在的时候,我要藏起来的。” 正午时候,谛明是不在的。 因为外面轮值的阁臣会进来给皇帝读一天的奏章,汇报一下帝国里发生的事情,顺便侍个疾表达一下自己的忠心。 今天轮值的是财政大臣傅定,他也是皇帝的老朋友了,坐在床边翻了翻内阁准备好的文书,说:“全都是好消息,陛下想要听哪个?” 容幽嫌弃道:“朕都做了二十多年皇帝,还当朕是愣头青。这种东西,不听也罢。” 傅定便在床边静静坐了片刻,说:“陛下。” 容幽等了一会儿,只感觉头晕目眩,还是没等到傅定要说什么,便道:“什么?” 傅定走上前,将容幽扶起来一些,然后半跪在床沿,用毛巾为他擦拭鼻血。 这时容幽才意识到自己在流血,说:“没什么感觉,叫御医吧。” 御医很快来了,同时来的还有几位皇室成员。 容禹来得最快,甚至顾不上风度礼仪,三步并作两步地到了皇帝床前。 这时候的容禹也成年已久,为皇帝分担过不少政务。这些天皇帝病倒的时候,主持朝政的便是容禹。按律,他身为皇太子是可以在御座上主持小廷议的,但他坚持坐在御座的下手位置,表达自己仍是皇帝的臣子在做事。 可惜这时,皇帝已经昏睡了过去。 容禹静静坐在床边,目光自然而然地流露着悲伤。而他妹妹容岚已经哭得不行,只能躲到侧殿去避开人,因为皇帝向来疼爱这个小女儿,从不舍得看她流泪。 长公主轻轻伸手放在容禹肩上,说:“人皆有时,你要做好准备。” 容禹抿了抿嘴,没有说话,侧过头去看御医。 只见容青和御医站在一处,听完御医们说的话之后,眉头紧锁,再没有舒展开。 容幽在迷蒙间突然醒了几次,他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可能命不久长了。 第一次醒来的时候,是御医不得不用药叫醒他,竭力继续进行诊断和抢救。趁着这个机会,容幽又召见了几名阁臣,各自吩咐了一些事。 其中,他的潜邸之臣方存仁年纪尚轻,跪伏在御塌前,哭得不能自已。 对他而言,眼前的皇帝是相马之伯乐,一手将他自贫寒中带起,又引领着他实现共同理想的明君圣主。皇帝逝世,既代表着自己失去了二十多年来的信仰,也代表着一个黄金的为臣时代的终结。 “人皆有时。”皇帝沙哑地说,“方卿,好自扶持新帝。” 方存仁再次顿首,哽咽道:“是,陛下。” 方存仁走后,皇帝召见的是封英。 自从容青醒来之后,皇帝便一直刻意避开封英,现在弥留之际,终于也不得不再见一次故人了。 皇帝将这些年来发生的事,首次仔仔细细地告诉了封英,并说:“那时只觉得对不起你。现在想来,还是你比较聪明,忘却一切后,活得那么轻松。” 封英眼中含泪,说:“既然如此,陛下又何必还要告诉臣呢?” 皇帝说:“因为我突然想得很明白了。封卿,逃避痛苦是可以的,但你不应该逃避一个爱你的人。好好和皇兄说会儿话吧,他不会强求你回心转意,只是想还能偶尔见到你——就当作是朕给你下的最后一份诏书了。” 封英叩首,说:“臣领旨。” 容幽的第二次醒来,是在深更半夜,他甚至不确信自己是不是真的醒了。 他首先见到了艾丽希公主,便说:“你果然是……突破了第二阈值。” 艾丽希公主也在哭,并说:“陛下,有人想要见您。” 容幽这些天见到的眼泪实在也是够多的了,闻言后问:“谁?” 他问完,突然见到了一个身影——这些年来魂牵梦萦,都未能一见的身影。 白瀚坐在他床边,替他掖着被子,说:“小幽,你长大啦。” 容幽怔住了,凝视着白瀚一成未变的颜容,说不出话来。 白瀚微笑道:“傻孩子,我是教你怎么活得坦然而轻松,不是让你这么拼命。做错了事就做错了事吧,来爸爸的怀里哭一会儿。” 他抱了抱瘦骨嶙峋的容幽,这个怀抱的温暖几乎让容幽以为一切都是真的。 接着,床边又走过来了容娴,说:“我的小幺儿,才不是傻孩子。” 容幽低低地叫道:“妈妈……” 话一出口,就像所有的寻常梦境会被自己的动作打断一样,容幽突然无比清醒,睁眼就看到了熟悉的房间。 床边,谛明看着他道:“梦见了谁?” 容幽忽然喉头哽咽,眼前有些模糊地说:“很多人。小明叔叔,你快让我梦回去,我还没有见到霜楼。霜楼为什么不来见我,是因为对我很失望吗?” 谛明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说:“也许他对一切都很释然,已经转世去了。” 然而辗转梦回,容幽也再没有见过他们。 容幽最后一次醒来的时候,阁臣们几乎都到了偏殿。 又轮到傅定守夜,这说明容幽不知不觉间已经昏睡了整整一周。 而谛明就站在床边,这是违反礼仪的,但是傅定好像看不见他一样,并没有说一个字。 容幽意志清楚,但口舌吃力地吩咐道:“傅定,遗诏在……书房。” 傅定说:“臣知道了。” 容幽又眯起眼看了他一会儿,说:“你怎么……还是不肯好好染头发?” 傅定头发花白,早已经不是当年翩翩公子的模样,闻言后说:“陛下,我昨天也梦到了很多事。G02星的海盗抵抗战,也是我一生当中最荣耀的时刻。” 容幽说:“是……啊。” 傅定眼中含泪,又说:“我还梦见当年帝星上,你遇袭后,我们还有霜楼将军一起计划假死。我梦见你又从治疗仓里走了出来,还是当年最年轻健康的模样。” 容幽闭上眼睛,笑了起来:“是啊……我这次还是……吓你们的。过几年……你就又看见我了。” 说完,他的意志又有些恍惚了,只能听见卫班宣读遗诏的声音,隔壁哭成一片。 容幽喃喃道:“小明叔叔,他们好吵,你把他们赶走。” 他听到谛明说了什么,但实在是听不清了。 容幽的精神回到了云室当中,他感到自己在向上漂浮,很快就要离开这片熟悉的地方。 白云依稀,星月俨然。 一团青色的光芒扶摇而上,追随而来。 容幽看着他一直追寻,但始终够不到自己,忍不住说:“青先生,你也来送我?” 青光说:“容幽,别走,我有件事想要听你说……” 但这一切都渐行渐远,容幽很久没有感到这么轻松过,也无法再听到任何声音。 世间万物都从他的心上划过,从当年白汀湖上一盏小小的烟火,到御座边的画架上未尽的肖像,每一寸光阴都好像镌刻着从未诉说过的誓言。 容幽说:“我知道,我也爱你。” 第116章 轮回 容幽很震惊自己还能看见东西。 他瞧见床幔、书桌、白色的壁柜, 桌上摆着一个似曾相识的丑八怪茶壶, 窗外蓝日初升,天空澄澈如水晶。 “迷茫”两个字已经不足以形容容幽的无措,他对着外面蓝色的太阳盯了半个小时,直到黎耀走了进来。 黎耀走过来,扒开容幽的眼皮, 仔细观察他的瞳仁, 又掰起容幽的下巴观察了一下脸色, 片刻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容幽一脸懵逼, 一动没有动, 问:“你……我……你也来送我?你好像特别迟。” 黎耀用充满同情的目光看着容幽,说:“请等一会儿,有人想要见你。” 容幽怔怔地看着他转身走了。 黎耀还回头看了看,确认他没有什么别的需求。 过了一会儿, 谛明走了进来,没有戴着面具, 模样与从前没有多大区别。 容幽道:“那个……我们在天堂?” 谛明说:“没有, 我们在朱雀帝国。” 容幽迟钝的大脑开始运转,目不转睛地盯着谛明看了半晌, 终于震惊地说:“你给我做了意识投射?在我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 谛明黑着脸说:“对。” 容幽脑海里像有雷霆炸裂,怒道:“为什么?!你又不和我本人商量!!!” 谛明冷冷道:“因为有话想要问你。” 容幽想了想,又有点小羞涩,说:“爱过。” “不是这个。”谛明站在他床边,峻声道, “傅定说你那年遇袭后假死……哪一年?” 容幽:“……” 裂缺霹雳!五雷轰顶! 容幽差点忘记了这一茬!当年他假死想要套小明叔叔的话,结果万万没想到谛明愤怒到快毁天灭地,后来这件事就变成了他、傅定、霜楼和黎耀四个人知道的秘密……容幽还想过:千万不能让小明叔叔知道。 ——结果傅定这个猪队友,最后一分钟还能说漏嘴! 容幽心想:朕要赐死他!赐死他! 谛明就静静看着容幽神色变幻的脸,许久后冷笑了一声:“果然如此,我先去杀了傅定,再来收拾你。” 容幽立刻从床上跃起,一把抱住谛明的腰,说:“你听我解释……我能解释!” 谛明道:“你解释。” 容幽想了足足三十秒,突然感到这完全没有一条生路——怀里这个小肚鸡肠的男人,死了都能给他扒拉回来问话。也是没谁了! 又过了三十秒,容幽突然道:“那你也不能不尊重我的意见,甚至连通知一声也没有,直接就动手术啊!” 谛明道:“你的解释呢?” 容幽怒道:“你这个自说自话、无理取闹的男人!仗着朕宠爱你,竟然无法无天了!” 谛明:“……” 容幽:“谁准许你这么做的,啊?你根本就不尊重我的意愿,如果爱我,怎么能不跟我商量?你解释啊!” 谛明:“……” 容幽收了怒气,总结道:“你不是真的爱我。” 谛明看了他半晌,评价道:“皇帝当了二十来年,撒娇的本事突飞猛进。” 容幽立刻怒吼:“你才撒娇!我这是雷霆震怒!” 谛明冷漠地说:“哦。” 然后他又转过身披上外套。 容幽问道:“你去哪?” 谛明道:“先杀傅定,再来收拾你。” “……”容幽顿时惊恐,又小心翼翼道,“小明叔叔,我胸口疼,你再过来看看?” 谛明道:“我问完了,你想死可以继续死了。” 容幽忙道:“不死了不死了……”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 容幽道:“我能理解你那个时候的心情。我已经为帝国献出了终生,现在我完成了应许的誓言,已经一无所有,当然是从零开始新的生活。” 谛明道:“想一笔抹消?不存在的。我要先杀傅定,再来收拾你。” “……” 容幽瞬间炸麟:“你到底想怎样!你这个小肚鸡肠的老男人!!” 话音刚落,他看见小明叔叔目中带上了无比危险的、猎食者的神色,打量着自己。 二十个小时后。 容幽翻了个身,欲哭无泪道:“小明叔叔,我腰疼。还是死着比较轻松……” 谛明道:“新身体柔韧性还需要锻炼。” 容幽脸朝下埋在枕头里,假装自己已经死了。 过了一会儿,谛明起身将什么东西拿过来,放在枕头边。 容幽抬起脸一看,见到是他戴了几十年的项链——串着他们二人的护心鳞;此外,还有一件东西,是当年他假死以后,谛明送给他的龙珠,说是送给他玩的。 赤金色的龙珠照得床上像有云霞蒸腾、流光四溢。 容幽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说:“里面好像有东西。” 他撑起来仔细观察,见到半透明的龙珠内部,仿佛有两条神龙的影子在逡巡游曳,形成了道道光弧。 谛明说:“那年你假死(重音)过后,我唯恐你又出现什么意外,便把这颗龙珠送给你,里面蕴藏了我剥离出来的一缕精神力。后来你使龙珠认主,于是里面又藏了你的一缕精神力。原本你不肯做意识投射手术,我是没有办法的,但这颗龙珠给了我最后一个机会。” 容幽怔怔看了半晌,忽然将龙珠抱在了怀里,说:“它归我了。” 谛明道:“自然是你的。” 容幽贼兮兮地说:“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等你差不多了,我偷偷拿去做手术,就不告诉你,把你气个半死,哼哼哼……” 半晌后,谛明冷冷道:“说生就生,说死就死?” 容幽理所当然道:“你是我的苍龙神啊。” 谛明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勾起嘴角,道:“我还欠你第三个愿望。你现在可以选:要龙珠,我就去先杀傅定,再来收拾你;要傅定的小命,我就吃了这颗龙珠。” 容幽:“……” 黑龙傻眼了,抱着龙珠想了半天,又抬头看了眼谛明,接着又低头看了看龙珠,忽然反应过来,怒道:“你是混蛋吗!就非要两个选一个!老子要选跟你同归于尽!!!” 一边咆哮,他一边扑了过去,掐住了某人的脖子。 又过了二十个小时,龙珠滴溜溜滚到了床铺一角,无人问津了。 一方小世界中,两条神龙自在遨游,世间种种都化为梦幻泡影,在暖融的赤金色里消散。 轮回生灭,无始无终。 容幽抢先睡着,等到睡足醒来,突然兴致勃勃地宣布:“我要去蛇夫座定居,住在迷竹堆里。” 新换了个年轻的身体,心态也变年轻了。一不留神,又做回当年那个小黑龙了。 谛明掀开眼皮看了一眼,又合上了。 容幽又道:“但是要先回G02星看一眼,做人不能忘本。好不容易考出来的驯龙师资格证,这回终于有用了,我终于可以做一个平凡无奇的驯龙师了。” 谛明:“……” 容幽又又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我还想养一猫一狗,早就想养了,咱们在迷竹当中开个小竹屋,没事秀个恩爱,总得有个单身狗看着……” 谛明:“……” 容幽又又又道:“那会儿我快死的时候,你追上来说了什么?我总感觉就我真情表白有点亏了,你不是在害羞吧?” 谛明面无表情,抄起枕头按在容幽脸上,道:“闭嘴,我也爱你。” 容幽于是舒了口气,心满意足道:“我觉得我把龙神从神坛上拉了下来,变成了家养的神龙……如此丰功伟绩,你让我再嘚瑟一会儿啊。” (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又完结了一篇,谢谢大家。特别感谢过路的黑猫、恕我直言在座各位都是、还有各位大大一直在砸雷,文下有很多我熟悉的老朋友,能见到你们真好。 这篇文是作者想要尝试的最后一个新题材,马上也要正式工作了,下一篇文我也不知道在哪里,或许不像现在这样有时间精力来写了。 总之,无论见或不见,我都继续爱你们一万年,么么哒(づ ̄ 3 ̄)づ~?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有声小说点我网—http://www.ysxs.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