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请睁眼》全集 作者:亡人越刀 声明:本书由有声小说点我网(www.ysxs.me)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第01章 第一日·01 “方岱川滚起来!马上到机场别睡了!你看了台本和人设没!?” 助理小周怒吼着把方岱川一脚踹醒,亮红色的高跟鞋在方岱川的牛仔裤上印了一个小小的圆印。 方岱川挣扎着从后车座爬起来,薄薄的白T勾勒着厚实的肌肉,他把乱蓬蓬的刘海儿撸到脑后,随手捡了顶棒球帽压在了脑袋上。 “祖宗,我昨晚赶电视剧,通宵拍了一夜戏,台本昨天刚拿到手,我还没来得及,这就看,这就看。”他一骨碌起来坐好,笑着哄道。 小周把厚厚的台本和人设本往他手里一拍,没好气:“谁不是通宵肝了一宿戏?你看人家裴影帝,人家跟你一个剧组,排班表上那也是排了满满的戏,今天一早就飞马尔代夫拍广告,人家机场的路透饭拍怎么还是这么好看这么利索?!你再看看你!你上午就光顾着睡觉了,你连个妆你都不画,午饭都没吃,你自己瞅瞅自己的脸色!眼袋都快垂到下巴颏了!你一会儿让我发路透怎么修?!” “裴文清的戏跟我的能一样吗?”方岱川苦笑,“人家是影帝,只出在室内吹着空调聊天说话的文戏,打戏马戏全找武替,室外嫌大太阳还要找文替,一部戏下来,替身比剧务还多。我一个二十八线小网红,还他妈是武打戏出身,一宿捂着盔甲骑马掉崖摔跤挨打,这会儿能爬起来都得算我体能好。” 小周才不管那些,刷拉刷拉往手上挤了一大坨粉底,用打湿了的粉扑胡乱涂在方岱川脸上,把黑眼圈青春痘干纹和昨晚挨打留下的小伤疤通通遮住,拿眼线液勾勒出一双薄薄的眼线。 她一边忙活一边随口怼道:“赖你自己不争气,你什么时候能混到裴哥那份上,你也能十七八个替身用着,在屋里吹空调。” 方岱川正举着台本看,被她涂眼线涂得满眼泪花,他眼睛本来就敏感,小周着急,上手有点重,戳得眼眶红呼呼的。方岱川哀声道:“姑奶奶轻点!我这正看台本呢!眼睛疼!” 小周呵斥道:“边看边弄!这个节目组坑爹,不配带跟组的化妆师,上了飞机就开始拍,你想顶着这张脸出镜吗?!” 方岱川听她这么一说,哗啦哗啦翻回封面端详了一下。 台本的封面简单朴素,黑色的底纸,白色毛笔字铁画银钩勾勒出节目组的logo:“狼人杀”,杀是繁体,两个刀上被涂了血淋淋的鲜红色,触目惊心。 “这是个什么节目?”方岱川打开自己的人设本对比翻看,“我的人设是,‘武力值max,幸运值-E,智商不足八十的护花使者,为智慧女神的智商深深折服,痴恋女神,守护女神一万年……’exm???这是什么见鬼人设!” 小周专心致志地给他浮肿的脸颊打阴影,语速飞快地解释道:“狼人杀是火龙果台新引进来的一档综艺,就是狼人游戏版的撕名牌。人设吧,主要是为了捧红那个常驻女MC,女MC的人设是智慧女神,双商爆表,你们这些陪衬就得适当卖卖蠢,衬托一下,你懂得。” 懂,方岱川点点头,那还不错,至少还捞到了一个守护使者+武力值爆表的花痴,那镜头应该还不少。 这种捧女MC的综艺都是这么个套路,女神必须是团队里的智慧担当,颜值女王,然后其他MC配合一下,操个CP,搞个备胎,再来个男嘉宾痴心守护,其余人负责耍宝搞怪制造笑点。 武力值是没问题的,方岱川自问在演艺圈新生代里,不管是论花架子还是实打实干一架,能比得过刑警世家出身的自己的青年演员,还没有入行呢。就是装傻子这点……对他的演技而言有点困难啊。方岱川皱着眉想。 小周开了一盒散粉,用大号的刷子嗖嗖嗖给方岱川脸上刷了一层。 她随口嘱咐道:“智商低这个我倒是不担心,你就本色出演就行,反正玩狼人杀你就从来没赢过。我担心的是你武力值能不能行?据说流动嘉宾经常有国家运动员,动不动击剑队游泳队羽乒队一群一米九的小鲜肉们,你前面文戏肯定也捞不着什么镜头了,你这身肌肉,又是流动嘉宾严防死守的对象,到时候撕名牌再撕不动人家,你就白给人家做嫁衣了。” “智商低?本色出演?我智商低吗?!!”方岱川越听越别扭,满脸问号。 小周动作停了一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歪了歪嘴角,扯出两声冷笑:“哼,哼。” 方岱川觉得自己是被鄙视了:“喂你哼哼是什么意思啊!我,我智商真的很低吗?!我正儿八经高考的本科学历,我智商至少平均线往上吧!我怎么就低了?!” 小周假笑了一下,实力演绎笑而不语。 方岱川还想再争辩些什么,司机这时回过头来嘱咐道:“机场到了。” 两人拉着大行李箱下车,午后的雷云密布天际,紫色的闪电藏在厚厚的云层里面,四周很暗。 小周担忧地看着机场的方向:“这天气,能飞吗?” “能不能飞,看老天爷心情吧。”方岱川双手一手提一个大行李箱,甩开腿往里面走去。 小周拽着自己的化妆包跟在他身边,咔嚓咔嚓拍了几张照片,要发微博操一下独立扛行李、有担当、男友力max的人设。她低头快速用手机软件修了修图,一边走一边日常数落他:“你现在最好赶紧求神拜佛,让飞机正常起飞,你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当红的明星吗?你要是不按时去,火龙果台分分钟能找个身材好的小鲜肉顶替了你!” 怕什么来什么,小周乱插flag的能力简直满分。两个人刚进航站楼,就听广播喊道:“乘坐CA256次航班去往青岛的旅客朋友们,请注意,乘坐CA256次航班去往青岛的旅客朋友们请注意,我们很抱歉地通知您,由于天气原因,您乘坐的CA256次航班不能按时起飞,起飞时间待定。在此我们深表歉意,请您在候机厅休息,等候通知,谢谢!乘坐CA256次航班……” “我操!”小周急的直翻白眼,“这怎么办!邓哥也没跟来!我一个小助理我处理不了这些事儿啊!” 邓哥是方岱川的经纪人,方岱川在娱乐圈不温不火,根本操不出什么水花来,邓哥手下管着三五个小鲜肉,在他身上费不了太多工夫,这种接送机,跟行程的事情从来不亲自来。小周一个小助理,碰上这种情况真无力解决。 方岱川安慰道:“别慌别慌,你先给邓哥去个电话,想办法联系一下节目组,看看能不能自己想办法过去,去了再会和嘛。” 小周躲在角落里打电话去了。 方岱川把行李推到墙边,坐在行李箱上,一双长腿随意支着,趁这点时间歪头看台本。 狼人杀是个挺老套的综艺节目,还是搏杀类的竞技综艺,只是旧瓶装新酒,套了个狼人的壳子。每期一开始抽取角色卡,有狼人,村民,女巫,先知四种身份牌,玩法和桌游的狼人游戏一样。 狼人每晚可以杀死一个人,先知在狼人杀人之后可以随机翻看一位玩家的身份牌,女巫手中有两瓶药水,一瓶毒药可以在夜晚毒死一个人,一瓶解药可以解救被狼人杀死的村民,药水用完之后则与村民无异。白天节目组会公布被杀死的玩家,而后进行村民大会,投票选出一位狼人票死。会和循环进行直到狼人一方杀死所有的村民,或者村民票死所有的狼人,则游戏结束。只要玩家中还同时有狼人和村民的存在,那么裁判就会一直宣布“游戏继续”。 方岱川这种二十八线小明星,身份牌当然轮不到他,这种有台本的节目,说是自由抽取,实际上每个人的台本里都把走向身份明明白白讲清楚了,MC身边还会有follow PB,随时提醒嘉宾接下来该怎么做。方岱川在圈子里混了这么多年,这些事情他都驾轻就熟。 第一期他的身份牌是村民,被狼人骗的团团转,第一轮就跟票投死了先知女神,输的一败涂地。最后的镜头会给切他的脸,宣布狼人身份后他傻乎乎的瞪着对方,完全反应不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然后在众人的讨伐声中,他跪地请罪,恳求女神的原谅,从此被女神收服,成为女神的座下走狗。 ——很好,很符合无脑打手的人设,方岱川无奈地叹了口气。 第二期被分到了女巫牌,智商却还是没长多少,变成了女神的死忠粉,全程跟在女神屁股后面投票,在女神被狼人杀死的时候还用珍贵的解药救活了女神,却不料结局大反转,女神是匹狼,最后镜头切到他一脸心碎地被女神撕掉名牌。 方岱川耷拉着脑袋随手翻,他签了第一季的十二期节目,基本上人设是傻了十一期,次次输回回输在哪一拨那一拨就输,一个大写加粗的幸运值-E。而且足足花痴了整容脸女神十一期,自己是狼的时候就傻乎乎被女神套出身份,自己是平民的时候就被女神兵不血刃地干掉,好容易自己和女神分到一拨,还为了保护女神,第一晚就被狼撕了名牌。一个大写加粗的可悲备胎。 好在第十二期来了个惊天大反转。 为了节目看点,第十二期增加了一个“白狼”的身份牌,开始玩卧底游戏。可能是为了弥补方岱川前十一期都没捞到几个镜头,最后一期方岱川被分到这个绝世逆天的“白狼”牌。 白狼是狼人游戏二扩的时候增添的角色卡,相当于三国杀里面的内奸,杀死全部狼人和村民才能赢得胜利。方岱川凭借前十一期积攒的好人品,和深入人心没脑子的人设,终于智商上线玩了一把逆转,深深震撼了其余玩家。 方岱川合上台本,暗自满意。这个人设经营得好,其实是很吸粉的。他小时候武打童星入圈,是真喜欢拍戏,也是真喜欢武打,做梦都想正儿八经演一部武侠剧的男一号。现在世道就是如此,只有红了才有戏拍,有流量才有生意,想演戏先得把自己炒红。 希望这个狼人游戏会是我人生转折点,让我红了吧。方岱川低头暗自祈祷,给自己立了一面鲜红鲜红的flag。 没过一会儿,小周捧着两杯咖啡回来了:“我跟节目组联系好了,他们说你的followPB,还有跟拍的摄影师都已经到这个机场了,他们回头包个车就来接咱们,大概一点多就能到,让咱们等一会儿。” 方岱川结过咖啡点了点头,扭过头去看向窗外重重的雨雾,那些大雨纷纷飒飒,把通往外界的路全都遮蔽,看不清楚方向和前路。 第02章 第一日·02 两人跟节目组联系好,在机场停车场等节目组的包车。 方岱川还拎着他的两大箱行李,兢兢业业,毫无怨言地拖回停车场。小周在他身后替他撑着伞。 四周大雨瓢泼一般,伞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几个瞬息,就把两个人里里外外打湿了。远处的天色阴沉得可怕。方岱川把行李箱往台阶上放了放,怕轮子被泡了,自己乖乖淌着水站在台阶下面,好方便小周站上台阶给他撑伞。 “诶!那辆车是不是?!”方岱川眼神好,盯着雨帘外缓缓行驶过来的一辆山东牌照的保姆车。那辆保姆车驶过他们眼前,黑色的车身上漆着鲜红的四个字:“狼人游戏”。 小周一见那字就大喊:“是是是!就是这个节目!师傅!”她冲过去大喊道,“师傅等一下!麻烦停停!” 司机往后车座上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停在了他们面前。 小周把伞塞进方岱川手里,又飞奔着回去取行李箱,对司机点头哈腰道:“师傅!您是狼人杀节目组的吧?!我们方岱川签约参加了,麻烦您把他稍过去吧!” 司机楞了一下:“可是……我接到的通知是接一个人,我们已经接到了……” “我刚跟你们节目组联系了!”小周拍了拍司机的肩膀,“你们节目组叫我们等你,山东牌照!狼人杀节目组嘛!没错的,捎一截儿嘛!” 司机回头询问后座的人:“您看……” 后座的门刷拉一下打开了。 保姆车的车厢很宽敞,两排座椅面对面摆放着。一个年轻人穿着三件套的黑色西装,面无表情,抬眼打量着他们。他五官比一般人要深刻很多,看上去好像有外国的血统,大概是个混血儿。他对面坐着一个穿便装的中年男人,看上去四十岁左右,是个不认识的生面孔。 两台摄像机架在车厢里,尽职尽责地亮着指示灯,表明一直在录制。 有摄像机,这就错不了!小周在雨里淋得湿透湿透的心总算可以塌下来了。 那个混血儿仔细打量了方岱川一眼,神色间有些迟疑,又似乎有些意外:“……是你?” 方岱川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他这种二十八线小网红能被认出来一次不容易,况且还是这么帅的同行儿,立刻受宠若惊地点头道:“对,对啊,是我。我签约进了这个‘狼人杀’,你也是吗?” 这人长得挺帅气,是时下最流行最吃香的混血长相,方岱川估摸着应该是哪个有后台的新人,借这个节目出道。或者已经有了一定的演绎基础,只是自己孤陋寡闻了。毕竟现在这个时代,播放渠道比以前多得多了,网络新生代的小花小鲜肉们,人气那都不容小觑。更何况还有各种跨界的,超模圈,歌手圈,网红圈,时尚圈,各路人马都纷纷杀进影视圈里来捞金,不认识的情况也是有的。不过尴尬的是人家认出来了自己,他更是不敢详细问人家姓名。 混血小哥皱了皱眉头:“你也签约进了游戏?我怎么没接到通知要接你一起去?” 小周在这个圈子里混久了,虽不知道这是哪家的新人,也觉得总比自己家的二十八线小网红有来头,忙扣高帽子打圆场:“怎么能劳驾您接呢,估计是接岱川的保姆车还在后面呢,这辆车是您的,但是您看这么大的雨,要不让岱川先上去吧,反正都是一个组的!麻烦了麻烦了。” 混血小哥对面的中年人一句话都没说。 “那你上来。”混血小哥想了半刻,把门彻底拉开了。 小周忙笑道:“谢谢谢谢!” 方岱川点点头就利落地上了车,扭身就要去接行李,拉小周。 “不许带行李和无关人员的,”混血小哥皱着眉提醒道,“手机也不许带,你签合同的时候没看吗?” 方岱川愣了一下,他签合同的时候大略瞟过一眼,但是仗着有经纪公司掌眼,就没有逐字逐条地细看过,这会儿实在没有关于这条的印象。 “好好好,不带不带!”小周见他发愣,忙给他使了个眼色,在他腰上掐了一把,“我不上去了,我带着你行李等下辆车,或者等雨小点坐飞机过去,你先赶快去吧,别耽误人家的正事儿!” 方岱川听话地点了点头,把自己的手机从兜里掏出来交给了小周。 “小心点!放聪明点!”小周大喊着嘱咐道。 方岱川按下车窗,冲她笑着挥了挥手。 车子匀速驶出了停车场,从机场外面拐上了高速,划破雨幕,冲着东边就疾驰而去。 车里气氛有些尴尬。 三个人谁也不认识谁,方岱川看了一眼摄像机的机位,权衡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了中年男人旁边,和混血小哥面对面。两个人无意间视线相碰,都在互相打量。 方岱川摸了摸鼻子,觉得有些尬,硬着头皮聊到:“你认识我呀?” 混血小哥看了他一眼,没理会他。 方岱川有些难为情,只能继续尬聊道:“不好意思啊,我没见过你,你也是签了约来参加‘狼人杀’的吗?” 混血小哥摇了摇头,抬下巴努了努对面的中年人:“我是来接陈先生的。” “你是工作人员呀!”方岱川放下心来,怪不得没见过他,原来不是明星。继而又在心里感慨,火龙果台就是财大气粗,连工作人员都这么帅,可见小周那句分分钟能找替代他的小鲜肉上节目,真的不是唬他的。 陈先生也是个生面孔,四十多岁的样子,相貌并不如何突出,气质也很平常。穿了件过于肥大的衬衣,看起来并不眼熟。——不过那个年代的老演艺家,方岱川本来也就不认识几个,那会儿没有明星的概念,演员们都属于角色红人不红的那种,也许这位陈先生就是那种万年配戏的老戏骨。 方岱川这样想着,便转过身去双手握住陈先生的手:“失敬失敬,原来是陈老先生!” 陈先生明显是被他的动作弄得愣了一下,也赶紧握手。两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陈老突然拍了拍脑袋:“诶!我好像认识你嘿!你是不是……是不是那个《抗日特神奇队》里面,演那个……陈小鲁的那个……!你叫……叫什么来着?手撕鬼子撕得可六!” 方岱川脸都给他臊红了。他心想,你宁可看过我的脑残玛丽苏大女主剧的武打男三号,您也别提手撕鬼子啊!这他妈叫我怎么混综艺?! 当先赶紧摆摆手:“您太客气了,在您面前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哪儿啊!”陈先生笑着拍了拍他的手,“我每次接着新活儿,去鸟不拉屎没信号的地方工作,就在手机里下载好几部抗日剧,见过你好几次,小伙子拍手撕鬼子,翻墙闪子弹拍的可好了!看着过瘾!” 这老先生的喜好还挺接地气,方岱川无语,没准儿以前是拍地道战什么的样板戏的那种,怪不得我不认识他。 方岱川对着那几部摄像机吐了吐舌头,在心里默背了一遍自己的人设,就开始借机疯狂安利自己:“其实吧,我武术从小就在练,这次来参加这个‘狼人杀’呢,也是听说需要挺强的体力和这个,运动天赋。我吧,从小我爸妈就说我笨,玩狼人杀呢一局也没赢过,我一摸狼牌就手抖,是个人只要他长了眼就能看出来。这次参加这个游戏,就是想着靠武力值翻一回盘。话说回来,陈老您为什么来参加这个游戏啊。” 对面坐着的混血小哥工作人员听见这话,突然抬头盯紧了陈老的表情,陈老脸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然后扯开了一抹笑:“我啊,我是,我为高额奖金来的呀!两千万呢!” 还有这么一说?!方岱川整个人愣在了原地,歪头看了看陈老,又歪头看了看摄像机,最后狐疑地盯住对面的混血小哥。小哥已经不再看陈老了,摆出一副老僧入定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心,坐的板板正正。 “还……还给钱呢?!”方岱川有些后悔没仔细看看台本和合同了。 陈老对他的反应有些奇怪:“你真的是签约进的狼人游戏吗?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呢?游戏怎么玩儿,你到底清不清楚?!” 方岱川再弱智,也不能当着摄像头的面,说自己没认真看台本啊!他忙说道:“知道知道的,就是狼人杀嘛,把牌桌上的游戏放到现实里,对不对?这点智商我还是有的。” 陈老点了点头。 “陈老您可当心了,我虽然智商不行,我武力值很可以呀,咱们可说不准是同伴还是对手呢!”方岱川开了个玩笑,试图抛梗。 陈老却不接了。 他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点了点头,转头看向窗外,再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瞅这小气的,方岱川无语地冲镜头做了个鬼脸,不就是一个真人秀,又不真要你的命,至于吗?他知道那个年代的老戏骨们,或多或少对现在的小鲜肉小花们有些看不上。他索性不去贴这个冷屁股,也把头扭过去看窗外。 车子一路飞驰,中间在服务站停过一次,司机给车加油,混血小哥陪着陈老和方岱川去了趟厕所。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高速上风景单调,两边都是看不清种着什么的庄稼地。路上的车也少了一些,他们贴着鲜红色大标语‘狼人游戏’的车看上去普通极了,车上也没有大明星,没引起任何关注。 远处,云层压压叠叠,垒出了好几层。三个人上完厕所回来,车里的气氛再一次降至沉默。 第03章 第一日·03 再上了车,方岱川理智上知道自己应该多聊天,多做动作争取镜头,只是实在是困。一夜赶戏让他浑身酸痛,筋骨发麻,昨晚从马上摔下来的那场戏好像是抻到了大腿根儿,他现在只感觉自己像是被强行劈了叉。 小周别气我,我就睡一下,到了地方我肯定好好卖蠢好好表现。方岱川心里这么想着,几乎是瞬间沉进了黑暗的睡梦里。 再醒来的时候车已经停了。 方岱川手机交上去了,不知道时间,但看天色怎么也傍晚六点了。他们足足开了五个多小时,已经到了山东境内。 方岱川打开车门,潮湿的风立刻涌进了车厢里,把一下午停滞的沉闷空气打碎了。风里带着海边特有的咸咸的腥味儿,方岱川激动地从车里爬出来,仰头做陶醉状呼吸着海风的味道。 “海!真的是海!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晚上的海呢!真漂亮!”方岱川半真半假地喊道,他眼前的海脱去了白天时慈爱平和的伪装,一叠一叠的浪堆起黑色的海水,飞溅在方岱川脚边的石头上,泡沫翻滚不停。 他回头看了一眼,摄像机果然尽职尽责地继续开着,混血小哥扛着摄像机面无表情地拍他的背影。 方岱川深沉地马上装了个逼:“看见大海,这才真正知道了我们人类有多么渺小!这么宏伟的海面,一眼望不到边际!空间上是无边无界的,时间上也是无始无终的!几十亿年前这里就是海,亘古不变,我们那时候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 陈老站在他身边点了根烟:“几十亿年?地球一共才46亿年历史,几十亿年以前这儿在什么地方那也没人知道!更何况这块儿地方也不是生来就是海的,地壳运动你学过没有啊,沧海桑田懂不懂什么意思?还亘古不变呢。” 装逼失败OTZ…… 不过方岱川自有抢镜头的办法,这年头学渣接地气的人设也很吃香啊。他调整策略,不再只给背影假装男神,而是立马扭头把自己的正脸暴露在镜头里,摆出一副尴尬的表情。估计后期会把这里剪成一个笑点,在他头上P一行艺术字,或者三道黑线什么的。 “我们下一步去哪儿?其他人呢?”方岱川强行转移话题。 混血小哥抬头看了他一眼:“马上有直升机来接咱们,咱们去一个荒岛上。” 荒岛不怕,方岱川心想,火龙果台果然财大气粗,还包了整片岛。直升机出场也不稀奇,这年头真人秀市场竞争压力越来越大,别说直升机,滑翔伞出场的也不有不少。还有各种假扮成劫匪,假扮成恐怖分子劫持的。相比之下,狼人杀整出来的这点道道,这都不叫事儿。 直升机很快就开过来了,纯黑的机身,鲜红的LOGO,声音极大的螺旋桨,远远掠过海面的英姿真是酷极了。 方岱川立马开启了综艺模式,仰头对着天上的飞机开始卖蠢。 “哇塞!财大气粗财大气粗!真帅嘿!这出场方式真够霸气的,回头后期的时候必须给我配个吊炸天的特效。”他一边说一边去撞混血小哥的肩,把他手里的大摄像机撞了一晃。 小哥默默地稳了一下摄像机,看了他的侧脸一眼,一句话都没说。 这么酷?方岱川有些讪然。 他旁边的陈老一看就没什么综艺经验,更不会应和他接梗了,不仅不迎合,还一脸看智障的眼神瞥着他。方岱川自己在心里吐槽,你这么看着我干嘛,这会儿不自己给自己加戏,还等着导演和后期给你加吗? 不过体谅对方是个老一辈做惯了陪衬的艺术家,方岱川也没说什么。 直升机悬停在不远处的海面上空。 无边无垠的大海,惊涛骇浪之间,伫立着一块儿孤零零的石头,一架亮黑色直升机悬停在石头上空。相比代表着人类顶尖科技的冰冷钢铁,以及自然鬼泣神哭的气魄来,下面站着的三个有血有肉热乎乎的人类,简直是太渺小太渺小了。 火龙果台一向喜欢采这种独特视角,以往遇到这样的场景,都少不了在直升机后面跟一架航拍机,压在直升机上面俯拍,尽最大可能拍出这种剧烈的对比感。方岱川顺着直升机往后面看去,却没发现任何航拍设备。 “这次的制作人是谁啊?难道不是火龙果台自己的导演和摄影指导?不按套路出牌啊?”方岱川在心里默默想着。 直升机盘旋降落了一点,离地面还有十来米的时候停止了降落,地面上已经能感觉到直升机压下来的风。这时候从上面垂下来一截软梯,还有安全绳。 陈老估计是没看过什么真人秀,这点阵仗就吓得不行了,一直往后躲。不过想想也是,这么大的年纪爬直升机确实也是难为人家了。方岱川在一边让道:“陈老您先来吧,真没事儿,这都有安全绳的。” 陈老连连摆手,一边说一边往后走,想去找那辆来时的保姆车:“不成不成的,我搞不来这个,这可不成。我能不能退出啊,我不玩了,我这把年纪了我真是不行。” 混血小哥一句话没说,一手把录影机扛在肩上,另一手从衣兜里咔嚓掏出来一把枪,对准了老陈。 呦嗬,方岱川心想,错怪老头了,这镜头抢的,绝了!我怎么没想到这种抢镜头的法子呢?他有些懊恼,这种桥段观众绝壁喜闻乐见呀! 陈老不愧老戏骨,演技持续在线,脸都白了,演的跟真的一样:“别,别,我上,我上。” 他颤颤巍巍把安全绳系在自己腰上,攀着软梯一步一步爬上了直升机。期间数次低头看向海面,看一眼就好一会儿不敢再爬,闭着眼握紧安全绳在软梯上哆嗦,小腿肚子还打着颤。 方岱川对这等疯狂抢戏的行为极其痛恨,他仰头看着老头演,暗自数着自己的心跳,估摸着这老王八蛋最起码耗了半个多小时,这才笨手笨脚地爬上去。临了临了还松了下手差点折下来,幸好腰上有安全绳,被飞机上的工作人员眼疾手快抓住了手。 这一剪辑怎么都得剪出十分钟的正片来,更别提还有最后那惊险的一下,连直升机都跟着抖了抖,这个片段怎么不得播他个三遍几遍的,搞不好还得在预告里留成大悬念。 方岱川眼瞅着陈老攀了上去,急的很,他知道这种真人秀,每一组的剪辑时长都是有定数的,这个老王八蛋占的时长越多,自己的时间就越少。你说这种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半辈子什么没见过,非得参加综艺炒作,跟一群嗷嗷待哺的小年轻抢饭吃。不过到这会儿了,他也只能安慰自己,这老王八姿势笨拙,体态也不漂亮,抓不住观众的重点。时长短不要紧,印象深才是王道。 混血小哥调转枪口,冲他比了比,示意他赶紧上去。方岱川很配合,装作害怕的样子道:“别指着我,我这就上去。” 他存心想卖弄一把,只把安全绳在腰上随便缠了几圈,脚底在石面上一踩,一跃蹬上了第三格梯子。方岱川从小习武,一身肌肉结实漂亮,可不是健身房里练出来的花架子。他知道这会儿男色时代,小姑娘们就吃这套,于是拿出十二分的本事,爬得漂亮无比,紧身T恤勾勒出一块儿块儿肌肉,自我感觉好极了。 “行云流水,身轻如燕。”方岱川自得地在脑海里给自己配弹幕,最后一格索性玩了个大的,双手松开了软梯,单凭腰背上的力道一个空翻,跃进了机舱。 Bravo!他在心里高喊道,顺便给自己刷了满屏的弹幕:男神好帅!男神的最后一跃简直满分!男神不仅颜好身材好,演技吊打山海凡间一线小鲜肉,极限运动也玩得这么出色,不红简直没天理!为男神鼓掌! 他闭着眼睛靠在机舱门口陶醉,铺面而来暴烈的风。 “怎么多出来一个?!”方岱川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就听见旁边一个人纳闷地问,用的还他妈是英语。 方岱川这才回过神来,他牢记着自己的低智商学渣人设,假装听不懂的样子,左看看右看看,观察机舱里的情况。 机舱里都是穿黑西装的工作人员,放眼望去全是外国佬,衣服打扮都跟下面的混血小哥一模一样。这些外国佬都一脸横肉,看上去很不好惹的样子,大臂围粗壮得惊人,也不知道火龙果台从哪儿找的这么一群群演。 角落里有一个摄像机亮着灯,陈老早已经被左右的两个大汉“挟持”住了,一脸生无可恋地坐在机舱一角。 还演呢?演上瘾了这是?方岱川暗自瞥了瞥嘴吐槽。 两个大汉瞬间把他也控制住,牢牢按住他的肩膀,能感觉出来是真的练家子,方岱川用巧劲儿挣了挣,也没脱身。 身后的机舱又爬上来一个人,那个混血小哥左肩上扛着摄像机,单手从下面攀了上来,大长腿往上一跨,便爬进了机舱。 漂亮!方岱川安分地坐在另一个角落里暗自捧场。 旁边一个工作人员用英语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多了一个,不是说只需要接一个人吗?” “不知道,他自己爬上车的,说也签约了。”混血小哥也用英语回道,他看上去很酷,惜字如金,简单解释了一下就坐在一边不说话了。 方岱川连忙解释:“我在机场遇到大雨,飞机没法起飞,原定的行程赶不过来,等不及后面接我的车了。多亏陈老和这位小哥儿,仗义捎了我一程,让我蹭过来了。” 几个工作人员点了点头,没再纠结这茬,飞机向着远方公海中的小岛疾飞而去。 同一时间,青岛流亭机场,CA256降落。 飞机刚一停稳当,小周迫不及待打开了手机,手机里一瞬间涌进来二十多个未接来电,都是同个号码。小周吓了一跳,害怕有什么事儿,赶紧回拨过去。 “我们是火龙果台狼人杀节目组,哎呀,您那边是方岱川吗?怎么回事儿你们过来没有啊?”电话里是一个咋咋呼呼的女声。 小周赶紧解释道:“哦哦哦,我是川儿哥的助理小周,来了来了,我到青岛了。我们在机场等了半天没等到您的车,航班恢复了以后我就赶紧飞过来了。我这会儿就在流亭机场呢。” “那好,你们直接出来吧,我们安排了接机的人,”那人忙嘱咐道,“川哥妆什么的都收拾妥当了吧?接机的有摄像,直接就开拍了哈!” 小周愣了一下:“啊?川儿哥没跟我在一块儿啊?他早就坐同节目组另个演员的车走了,应该比我早到呀!” 那边听了比她更懵逼:“你们弄错了吧?!北京这边我们只需要接川哥,没有其他演员!川儿哥的follow PB和摄像赶到机场,根本就没有接到人呀!!?” 第04章 第一日·04 荒岛果然当得起一个荒字。 东南两面都是峭壁,海水翻滚着击打在石壁上,整个小岛中间有一片隆起的缓山,山坡两侧是草甸树林,靠近海岸的地方是沙滩和乱石。 方岱川当然不知道流亭机场发生的事情,这个公海上的荒岛,早已经离开中国的国境线千里之遥。他仍旧把这一切当做一场真人秀综艺,只不过过程别开生面了一些。 “是这座岛啊……”老陈站在机舱门口感慨着。他看向脚下的目光很奇怪,让方岱川不自觉有点方,那种目光怎么说呢,很复杂。方岱川虽然学艺不精,好赖演过这么多年的戏,多少对这些情绪上的东西比较敏感。老陈的那种目光像什么呢?活像是在看自己家的孩子一样,而且是那种幼时被卖走,长大后找上门来的孩子,有点怀念,有点愧疚,还有点恐惧…… 荒岛正中央,一处平缓的山顶上,建着一座挺大的别墅,足足有四层,后院还有漂亮的小花园,前面是一大块儿停机坪。直升机就地降落,几个黑衣人扭住他的胳膊,将他和陈老一起带出机舱。方岱川条件反射地找摄像机,一边抢镜头一边抛梗:“哥!你真弄疼我了,别这么粗暴嘛!人家怎么都是娇花,怜惜点人家!” 他身后的黑衣人一膝盖顶在他的屁股上,大吼道:“Shut up!” “哦,这句我听懂了,”方岱川噘着嘴卖萌,“真凶啊你。” 在上空的时候不觉得,下来之后方岱川扫了一眼,发现这停机坪挺大,十来架直升机停在四周,零零散散。人还挺多的,方岱川心想。 正常情况下,真人秀第一步应该是分配化妆间,然后成员之间互相引荐认识一下,一起见一见总导演,交流剧本,然后抽签。然而这次没有。方岱川直接被推进了别墅。 别墅的一层是个宴会厅,层高大概有五六米,水晶吊灯垂下长长的流苏,整个空间宽敞明亮。十余人围坐在一张长桌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听见有人进来,都回头看过来。 方岱川感觉有一丝不对劲,因为这些人他一个都不认识。 难不成是素人综艺?方岱川暗想,小周说,这台节目是为了捧火龙果台自己的女主持,难不成找了一堆素人来配戏,专门捧女主持来的?那人是不是多了一点,这不好剪辑呀。 真人秀每一期至多90分钟,轮给每个人的镜头时长是基本固定的,太长了观众疲劳,笑点会少,太短了又不利于嘉宾表现,观众印象也不深刻。所以基本上,目前通行的真人秀节目,都会尽力在嘉宾人数和故事发展上找一个平衡点,国际惯例是6至9人为佳。 方岱川大略瞟了一眼,在座的已经有12个人,加上自己和老陈,已经十四个人了,分AB组人都够了。 可狼人杀怎么分AB组?倒是也有两个阵营,但是一开始就分好组,哪儿还有悬念?剪辑要如何剪?方岱川越看越想不透火龙果台是怎么想的。 工作人员放开了他俩,那个帅帅的混血小哥瞥了他一眼,冲工作人员们比了个手势。他的地位看起来比其他工作人员高一些,颜值也是。其余黑衣人就鱼贯站在了他们身侧,统一把枪口对准了他们的后脑勺。 别墅的大门轰的一下关上了。 先要和大家打个招呼吧?方岱川心想。 “不好意思……我们来晚啦,我是方岱川,大家久等了。”方岱川嘻嘻哈哈地打了个招呼。 没有人理他,所有人精神紧绷绷地,脸色苍白,紧盯着自己面前的那一小块桌面。方岱川觉得有些尴尬,觉得这些人演戏演的也太过了,他挠了挠头自己拉开了把椅子坐下。老陈坐在了他的对面。 他旁边的一个女孩儿扯开嘴角,冲他勉强笑了一下:“我认识你,你是不是拍过一个古装电视剧,《饲魔》?你演那个男主角的好基友,王三少爷还是陈三少爷?” 方岱川叹了口气:“谢三少爷。” “哦,”女孩儿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嘴角,“不好意思记错了,是谢三少爷,挺帅的。” 方岱川冲她笑了笑,道了谢。 女孩儿看了看左右,看见黑洞洞的手枪口的时候,还咽了咽口水,紧张道:“我叫丁孜晖,请你一会儿多多照顾呀。” “没问题!”方岱川一口答应道。看来这就是那个女MC了,方岱川心想,这女孩儿长得一点也不女神,也不是整容脸,是甜美娇俏那一挂的,这演个邻家小妹妹还行,能撑得起智慧女神的人设吗?方岱川一边和对方握手一边想到。 “大家好,欢迎来到杜斯特瓦德。”一个声音凭空出现。 所有人都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说话的人似乎用了变声器,有一股嘶嘶的电流声,听不出男女。方岱川心里明白,这是真人秀常用的手段,是藏在房间四周扩音器发出来的声音,但还是装作吓到了的样子,打了个颤,脸上做出了惊恐的表情。 那个声音估计就是总导演,或者执行导演之类的,故意用变声器讲话,制作节目效果。 那个声音继续说道:“很久很久以前,在莱茵河畔一座崖壁陡峭的山顶上,有一个名叫“杜斯特瓦德”的小村庄,这个小村庄每晚都会受到狼人的侵袭。狼人和村民进行了殊死的搏杀,最终逃出生天的十三个村民建造了一艘船,逃离了这个被诅咒的村庄。这条船载着十三个村民来到了一座荒岛上,他们也为这座岛取名叫做‘杜斯特瓦德’,重新开始了生活。可是随着第一个月圆之夜,令人恐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十三个村民中隐藏着狼人的后裔,新的杀人游戏,即将在这座荒岛上上演。” 可以可以,这个故事很六,方岱川心道,很有装神弄鬼的气氛。 然而坐在上首位置的一个女孩儿皱了皱眉,开口道:“十三个村民?可我们一共有十四个人!” 方岱川愣了一下,可不是,他们的长桌是七对桌,首位各有一个主人位,现在主人位通通空着,桌子两侧雁翅排开占得满满当当,是双数十四个人。 “总导演”轻声笑了一下,继续说道:“看来我们的航船遭遇了不速之客。有幽灵伪装成人类,混进了我们的杜斯特瓦德。这可怎么办呢,我们的角色卡只有十三张呀。” “那么,在游戏正式开始之前,我们先玩一个‘捉鬼’的热身游戏吧。” “你们身后的柜子里有两幅扑克,斯年,你来做荷官。”“总导演”吩咐道。 那个押送方岱川来岛上的混血小哥低头出列,走到后面柜子里取出了两幅扑克牌。原来他叫斯年,方岱川扭过头去看着他的背影心想,只是不知道是哪两个字?他是中国人吗?他作为NPC也有戏份?他其实才是火龙果台要捧的MC吧?! “‘捉鬼’的规则,想必大家都清楚,”“总导演”介绍道,“两幅扑克牌一共一百零八张,去掉三张鬼牌,总共105张牌,每人分抽七到八张,相同数字牌面抽取弃掉,按照顺序依次从上家手中抽牌,相同数字牌面继续弃掉,最后剩余的单张鬼牌在谁手中,谁就是混入村民队伍的‘鬼’。” “斯年,发牌。”“总导演”一声令下,鬼气森森的变声和阴沉沉的语调拿捏得特别好,连方岱川都听得心中一寒。 混血小哥一手扑克玩的出神入化,两幅扑克牌在他手中翻来覆去,洗出一张牌桥。他肤色细白,手指在纯黑的牌背上快速拂过,让人眼花缭乱。他洗好了牌,一一分发给了在座的十四个人。 我可不想一波流,方岱川心道,第一关就输了,大概直接就要打道回府吧,他想到小周的晚娘脸,邓哥阴沉的目光,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牌已经发完了。方岱川面前扣着七张。他深吸一口气,翻开牌。运气不错,有两个对子,他飞快地抽出来,和大家一样扔到桌子中央的卡池里。 每个人手里的牌三张到七张不等,每个人都如临大敌的样子。斜对面的男人脸色惨白,一副要死的表情,大家面面相觑试探着,都猜那人抽到了鬼牌。疑似鬼牌就在陈老的上家,陈老额角已经逼出了一滴汗。 “从上首开始,杨颂,请抽牌。”扩音器又传来一声命令。 被称作杨颂的女生,就是首先质疑人数的那个女孩儿,大概二十来岁的样子,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上去高冷极了。 她深吸一口气,从她的对面的上家手中抽过了一张牌,然后比对了一下,飞快地抽出了两张相同的牌扔进了卡池。 她的下家表情立刻松了很多,抽走相同的牌证明抽到的不是鬼牌。下家紧接着抽走了杨颂的一张牌。 游戏进行得飞快,快而且沉默,方岱川紧紧盯住每个人的脸色,尤其是老陈抽上家牌的时候。所有人都盯着他俩,老陈选了足足半分钟,选中了最中间的那张。他的上家死死攥住牌不想被他抽走,老陈猛地一拽,表情一瞬间一松。他看了看牌面,顶着所有人的目光,把两张相同的牌扔上了桌。 方岱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游戏已经进行了三个回合。 一个跟着妈妈来的十来岁的小孩子第一个走脱了,这种牌局小孩子的气运最旺,没办法。 第二个走脱的是丁孜晖,她将手里最后两张牌轻轻放在桌上,手指还在颤抖,然后迅速在自己额头双肩画了一个十字,双手放在胸前祈祷。 玩过捉鬼的人都知道,这个游戏,一开始拿到鬼牌不是最可怕的,随着游戏的进行,鬼牌很容易脱手,越到后面其实才越刺激。 果然,已经走脱了三分之二的玩家之后,又轮到了老陈抽牌,这次他脸上的表情再也绷不住,瞬间白了。 他的上家简直激动得要哭出声来,连做了三个深呼吸控制情绪。 鬼牌易主了。 老陈抬眼看向方岱川,手里动作不停,将三张牌都洗了又洗。 方岱川吞了吞口水。他手里还剩两张牌,老陈还剩三张,场上还留下四个人,老陈的上家,还有隔着好几个座位的,那个带小孩儿的女人,他俩都只剩了一张牌。 方岱川手指一一摸过老陈的牌,老陈的眼睛随着他的手指移动着,额角爬满了冷汗。方岱川安慰自己,抽到鬼就抽到鬼,反正大不了打道回府,然而场上紧绷焦灼的气氛容不得他这样自我安慰。管他呢,随便抽一个吧,方岱川往右边看了一眼,那个叫斯年的混血小哥站在他右手边的空位上,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就选右边!方岱川轻轻一抽,放进了手牌里。 三张不同的牌,没有鬼,也没有相同的牌面。方岱川神色平静,没有逃出生天的喜悦,也没有如丧考妣的懊恼,他沉默着将手牌展开成扇形,递给他的下家挑选。 他下家是丁孜晖,已经走脱了,再往下几个人也走脱了。目前的下家是带着小孩出场的那位年轻妈妈,离他很远,从他和老陈的脸色中大概也看不出什么,纠结了两分钟,方岱川手都要举酸了,她这才走过来,抽走了中间的那张牌。 被抽走的是红桃K,那个年轻的妈妈长出了一口气,软倒在椅子上,将手里仅剩的两张K抛进了卡池。 只剩最后三个人了,老陈的上家该抽牌了,他原来的上家脱身,所以按照规定他要抽走方岱川一张。他还剩最后一张牌。 方岱川随手洗了洗牌,那人一咬牙上手便要抽。他身旁一个女孩儿猛地按住了他的手臂。 “宝贝儿怎么?”他问道。他们两个看起来是情侣。 女孩儿的身体轻轻颤抖着,吻在他的脸上:“杜苇,我把幸运值都给你,你千万别死。” 至于么,方岱川对这种drama情侣相当无语,玩个真人秀而已,弄得跟生离死别一样。“快点!”方岱川不耐烦地比了比手里的牌。 杜苇紧紧闭上了眼,一把抽出了一张牌,黑桃A,与他手里的牌恰好一样。 杜苇情不自禁甩出自己手里的牌,狠狠地吻住了身边的女友,两个人亲的啧啧作响。 胜负已分。 方岱川只剩最后一张牌了,按照游戏规则,老陈要从他手里再抽一张牌。那张没脱手的鬼牌,看来注定要留在老陈手中了。 老陈脸色惨白如纸,他颤颤巍巍接过方岱川手里的牌,和自己另一张相同点数的牌一起抽出来,按在桌面上。手里只剩下了最后一张反扣的牌。 斯年小哥翻过那张牌,推进了卡池——鬼牌。 方岱川精神紧绷着玩完这一场,也是累极了。他摸到兜里想抽一支烟,顾忌到这是真人秀,又按捺住了。 屋里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屋角嘶嘶的电流声又响起来:“胜负已分,看来混入船上的幽灵,大家已经找出来了。那么解决了幽灵,我们正式开始游戏吧,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他话音刚落,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站在老陈后面的那个外国鬼子后退了两步,砰——的一声开了枪。 鲜红的血液和黄白的脑浆溅了一桌子。 卡池里的扑克牌上瞬间被血液浸透,方岱川坐在老陈对面,脸上胸前都洒了一串一串的血迹和脑浆。 腥浊的液体还带着温度,烫的方岱川狠狠一个机灵。方岱川傻傻地伸出手去,摸了一把脸上的血迹,鲜血顺着他颤抖的指尖滴落在桌面上,鼻子里闻到的都是死亡的味道。 老陈的脑袋已经完全崩开了,他的身体沉重地向前一扑,碎裂的半个脑袋重重砸在了面前被翻开的鬼牌上。 “啊!”方岱川身边的丁孜晖紧闭着双眼,仰天就是一声尖叫。 第05章 第一日·05 方岱川的大脑中一片空白。 丁孜晖的尖叫差点刺破他的耳膜,鼻腔里都是那股腥臭的味道,抹也抹不去。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凳子腿在地板上刮擦出声响,那种声音让人联想起小时候,老师写字时不小心用指甲刮在黑板上,令人牙酸。 只有方岱川呆坐在原地。 这不是特效,老陈的脑袋不是道具组精心准备的道具,这股腥臭的味道也不是特别调制的人造血浆,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老陈是真的死了。 死在我的眼前,血溅了我一脸。 方岱川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也听不到外界忙乱的所有声音,他坐在死者的对面,看见淌出来的血液漫过桌面,泡湿所有的扑克牌。那张鬼牌被他碎了一半的头压在底下,小丑鲜红的脸上仿佛绽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这不是火龙果台的真人秀,方岱川后知后觉地想到,这是一个真实的死亡游戏,那些人手里拿的是真枪。 “不玩儿了!”一个男人推开椅子就往屋外跑去,路上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脚步有些踉跄,“这他妈是玩命!老子不玩了,给多少钱老子都不玩!不玩了!!!” 他大叫着挥舞着双手跑向门口。 砰—— 又一声枪响,他的脚步停止了。方岱川看见他的背后爆出一大蓬血花,身体出于惯性,仍然向前扑去,铛地一声重重磕在了厚重的金属门上。 他倒下去了,一头栽在了门口,手指还在抽搐,身体下面渐渐渗出一小片血洼来。 丁孜晖双手在胸前乱舞,眼睛瞪得大大的,她这次没哭,也没有尖叫。 刚才反应很大的那群人,这次没有丝毫的过激反应。哭得最厉害的是那个十来岁的孩子,这时候哭声也戛然而止,连脸都忘了埋进妈妈的怀里。所有人有志一同地盯紧了门边的尸体。 鸦雀无声。 方岱川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向那个尸体的,他顶着所有鬼子的枪口走向门边。原来被十来只枪口对准是这样的感受,方岱川想,头皮发麻,浑身的汗毛都要炸起来,像是身上密密麻麻爬满了疹子,皮肤下有细小的虫子往外钻,又好像有电流乱窜,想疯了一样跳起来,或者使劲抖抖肩。 他吞了吞口水,举起双手,解释道:“我……不走,我只想看看他,我看看他……死了没有。” 枪口仍然死死地钉在他身上,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人敢乱动。不远处,老陈的血液终于浸透了整张桌子,从桌沿边滴下来,隔半秒钟发出啪的一声响,然后血滴越来越密集,终于变成整股整股的血流声。方岱川的手指轻轻摸上了死者的颈侧,死者的手还在抽搐,但是颈动脉已经没有动静了。他回过头来,额边的一粒冷汗就直接顺着眼角砸了下来,他对着其他人摇了摇头。 所有人仿佛被打开了开关。 小孩儿最先反应过来,他撇了撇嘴,却不敢大声哭闹,回身抱住妈妈的腿,将脑袋埋进了妈妈的腰间,死死咬住了妈妈的衣角。 把幸运值全部分给了恋人的女孩儿直接软倒在了地上,一旁的男朋友将手穿过她的腋下,将她死死拖了起来。 “欢迎各位来到狼人游戏,”扩音器背后的那个男人笑着说道,“没有退路,没有机会,不能反悔。” 经过变声器处理的声音冰冷恶意,仿佛无机质一样,像蛇的瞳孔,或者死人惨白的骨头,方岱川狠狠地打了个冷颤。 那个声音颇有些为难:“你们真是的,一会儿多一个,一会儿少一个,要早知道有人会死,我们何必玩捉鬼游戏呢?我好不容易才凑成了13个人。” 方岱川吞了吞口水:“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凭什么杀他们?!” “哦~你不知道?你没有签过合同?”那个人拉长声音,低低地笑了一下,“看来我们弄错了,你才是那个真正的‘幽灵’,混进了我们的杜斯特瓦德。” 咔嚓几声,子弹推进枪膛的声响。 方岱川对枪械其实并不陌生。他小时候父母忙,没人管,经常被带到警局去,托值班大爷或者后勤文书照看。闲得无聊也偷跑去过训练场,看叔叔阿姨他们训练,真枪他也偷偷摸过,冰冷的黑色金属,手感似乎和一流的机械键盘,或者金属外壳的电脑没什么区别,同样冰冷又精致的玩意儿,并不觉得有多么可怕。后来误打误撞进了演艺圈,因为功夫好,经常演些什么手撕鬼子的抗战戏,摸过模型枪,还放过空包弹,胸前绑一枚血袋,也演过中弹倒地身亡。 但这他妈不代表,被真枪怼在脑门前的时候,会习惯枪口不再恐慌。方岱川衬衫的后腰已经湿了一片。 “我不是有意混进来的,”方岱川深呼吸了几次,声音还是有些颤抖,喉咙口干巴巴的,他解释道,“我要去参加火龙果台的一档真人秀,叫‘狼人杀’,拍摄地点在青岛,不信的话你可以上网搜一下,这会儿往上大概已经有路透和预热通告了。我飞机延误,节目组说派车来接,我这才不小心上错了你们的车。我不是有意的!” 方岱川不知道自己应该看向哪里,掌握他生死的那个人,此时并不在现场。他应该可以看见我,方岱川心想,他仰起头来寻找摄像头,希望把自己诚恳的神色,传达到幕后人的眼前。 电声冷漠地响起:“你是不是有意混进来的,我并不在乎。反正我人数凑不够,你既然来了,也只好继续玩下去。你叫什么名字?” 方岱川没办法形容那一刻自己的心情,仿佛和魔鬼做交易的堕落法师,一旦交出名字就交付了灵魂。然而死亡的威胁近在咫尺,他咽了咽口水,一字一顿道:“方岱川。” “方岱川,嗬嗬,祝你幸运。”——仿佛是来自地狱的诅咒。 “小幽灵,你不懂我们的规则。”电音出乎意料地对方岱川解释道,“我们的游戏是公平自愿的,哦,你这个倒霉的可怜虫除外。‘狼人游戏’是真正的死亡游戏,来的人,都签过生死状。‘游戏没有规则,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活着的人能赢得巨额报酬,死亡让人一无所有。’你回头问问他们,我们的合同上是不是这么写的?既然来到杜斯特瓦德,就要遵守契约上的规则,又想赢钱,又想活命,哪有那么便宜?” 出乎方岱川的意料,这个幕后boss解释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听上去也不像是个精神分裂的疯子。——不过谁说得准呢,这年头智商正常的反社会人格多了去了。 那个声音又笑道:“还有人有异议吗?”他语气和善,还有些彬彬有礼地温柔,方岱川却只觉得,这种语气比威言恐吓和骂骂咧咧吓人多了。 哪儿还敢有异议?有异议的那个已经趴在门口了,没人敢说话。 “太好了,那我们开始抽卡吧。斯年,把卡盒发给大家。”那人的声音又期待又兴奋,仿佛即将看到蚂蚁打架的孩子,带着些恶意的天真。 混血小哥面无表情地指挥人把卡盒摆在了桌面上。 一共十三个卡盒,做工精致,四四方方的立方块,外面裹着棕黄色的皮,四角包着黄铜。 “每人随机挑一个角色盒吧,十三个角色盒外观一致,重量相等,里面各有一张角色卡和游戏规则,狼人的盒子里还会额外有四瓶狼毒,女巫是一支毒药和一支解药。狼毒发作时间是半小时,半小时以内得到解药还有的救,超过半小时,那只有对不起了。女巫的毒药是立刻发作的,无解。预祝各位玩得愉快。” 那个叫杨颂的姑娘快步走上前去,拿起一个盒子摇了摇。没有丝毫声响。 “别忙了,”方岱川叹了口气,“他既然说重量相等外观一致,那这里面肯定是用卡位泡沫固定好了的,针剂和纸片都被固定卡在里面,摇不出什么所以然的。” 杨颂不信邪,一一摇过了所有的盒子,果然如方岱川所说,没有一个盒子有不同的声响。她叹了口气,随手抽了一个盒子瘫坐在椅子上:“没办法了,生死……各安天命吧。” 相比其他哭哭喊喊的妹子,杨颂算是冷静理智挂的,她早签过合同,比起方岱川这种蒙头闯进来的,多少有点心理准备。 大家也都反应了过来,纷纷扑上来抢盒子,好像生怕晚了就只能剩下一手烂牌一样。方岱川看了看四周,自己却不动,丁孜晖挑了一个盒子,过来问他道:“你怎么不去挑?” 方岱川叹了口气:“我这种幸运-E,别人给我剩下,还可能剩下张好牌,自己挑肯定挑到平民,我都习惯了。” 其余人都挑好了盒子,其实也没什么好挑的,随机抽个盒子而已。方岱川走过去,在剩余的两枚盒子里纠结了一下,闭着眼睛选了一只。 桌上孤零零的,只剩最后一只盒子。 “还少一个人,这可怎么办?”那人低低地笑了一下,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恶意,他吩咐道,“斯年,要不,你留下陪他们玩一把?” 卧槽!虎毒不食子,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方岱川扭脸看着那个混血小哥,小哥脸色也白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这些黑衣人里面只有他没拿枪,没有络腮胡大肌肉,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最好欺负。旁边的洋鬼子一把扯过他的衣领,将他领口的别着的耳机扯了下来,抬枪对准了他的眉心。 画外音继续笑道:“斯年,陪陪我们的客人们,乖。” 小哥看了一眼其他玩家,大家看他的眼神都很复杂,又怕又恨又有种微妙的同病相怜。斯年放弃了抵抗。他抬头盯着眉心黑洞洞的枪口,低头长叹了一口气,上前一步,手指抖动着,拿走了桌上的最后一个盒子。 “真好,真好,”那个精神病鼓掌大笑道,“外面天色也不早了,你们最好找个安全的地方,看看自己的身份盒,会有意外惊喜的。哦对了,你们的盒子里除了角色卡,还有一张没有任何标记的身份磁卡,记得刷一下角色卡,然后绑定自己的指纹哟,会有大用处的。……忘了提醒你们,这座海岛附近有一口海底火山,活火山呦。七天之后,这座海岛就会被水下爆炸的水蒸气、二氧化碳、火山碎屑和熔岩笼盖,彻底变成一座死亡之岛。到时候我会派一架直升机来接走赢家的,切记切记,上帝只会偏爱智者,我的直升机上只带走赢家。” “我亲爱的客人们,再次欢迎你们来到杜斯特瓦德。现在请无关人员迅速退场,我们的狼人游戏,正式开始!” 第06章 第一夜·游戏开始 说完“游戏开始”那句话之后,扩音器就沉寂下来了。黑衣人们倒退着走出别墅大门,用枪比着大家。他们大概是境外的雇佣兵势力,Z字撤离路线走得很专业。最后一个人负责断后,临走前冲他们嚣张地比了个biubiubiu的姿势。 “你!”方岱川憋着的火气呼的一下就上来了,冲上去就想跟对方比划比划。 混血小哥一把拉住他:“你找死吗?!” 方岱川余光瞥见了对方手里的枪,黑黢黢的泛着冷光,心里的火气瞬间被扑灭。十余架直升机在他们的注视下腾空而去,方岱川不仅没了火气,瞬间心都凉了。 大家留在大厅里面面相觑,都很茫然,谁也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两具尸体还在大厅里扔着,女孩儿们都自觉缩在房间一角,躲得尸体远远的。 方岱川左右看了一眼,没人说话,只好硬着头皮安慰道:“大家别怕,总归还有七天,我们一起想想办法,总有机会的。” 他说着,忍不住瞟了一眼倒伏着的两具尸体,回过头来勉强活跃气氛道:“我们先认识一下吧,互相……做个自我介绍?” “介绍什么?”那个叫杨颂的女孩儿冷笑了一声,“好让你知道死了该去找谁是吗?” 丁孜晖站在她旁边,不赞同道:“你在说什么呀?你还真想杀人不成?” 杨颂用看傻逼的眼神盯了她几眼,伸手指着那两具尸体:“那些反抗的人是什么下场,你也看到了!你也想这样吗?” “可是拿枪的人已经走了!”丁孜晖难以置信,猛地回过头来盯着杨颂。 杨颂冷冷地弯了弯嘴角:“可是七天以后他们还会回来,只有赢的人才能坐上飞机。” 她说的对,没人敢接话了,大家面面相觑,各怀心思。 “假如大家真的都想活下来的话,”被远远地孤立在一边的混血小哥突然插口道,“我倒有一个办法。” 所有人都看向他。 “别这么看着我,”混血小哥坐在牌桌的上首,正忙着和那身西装做斗争,头抬也没抬,“我也是被坑了,都是一样,沦落到这个生死局的可怜人。” 他三两下脱下西装外套,扔在一边的椅子上,然后动手扯紧身马甲的扣子,这会儿天气渐热,气氛紧张,脱下马甲后方岱川看到他后腰都是湿的。 一个中年男人也坐在桌边,他从枪响死人开始,还没有挪过地方,颇有点千帆过尽,不行于色的气势。他扭头看向上首,逼视着翘着二郎腿的混血小哥:“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内幕?那个幕后的人有什么企图?” “有什么企图?”斯年勾起嘴角,皮笑肉不笑,“有钱人的变态心理,就好像有人喜欢看球,有人喜欢看黑拳,他就喜欢人杀人这种刺激的。” 方岱川撇下他身后躲着的丁孜晖,上前两步快声问道:“那你说有办法,是什么办法?!” 混血小哥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在阳光下折射着冰一样的浅色光泽。 “这个办法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混血小哥把玩着手里的小盒,“他想看的,无非是我们自相残杀,我们偏不如他所愿。我们还有七天时间,足够熟悉这片岛域,我们布好措施,七天以后,等直升机一来,我们就反劫对方。我会开直升机,只要开到中国境内,这些外国雇佣兵势力就拿我们没有丝毫办法了。” 方岱川皱着眉听完了他的建议,问道:“那你呢?” “恩?”混血小哥愣了一下,疑惑地盯着他。 “你有中国国籍吗?你……你敢踏进中国海关吗?”方岱川有些忧虑,这个混血小哥说是倒霉催的,被卷进来,实际上很难说他是无辜的,和境外的雇佣兵势力勾结,天知道以前有没有过前科。 混血小哥似乎没料到他会这样问,有些怔然。他看了方岱川一会儿,低下头说道:“这你用不着担心……” “这个办法好!”丁孜晖出声打断了两个人的交谈,“这样我们就都不用死了!那还等什么?!我们今晚就去查看吧!” 混血小哥环视了在场的所有人。有的人迎着他的目光看向他,然而有的人低下了头。 “要想这个法子生效,我觉得,我们还是一起销毁了这个身份盒比较好,谁也别打开。”混血小哥讽刺地笑了一下,“只要不把指纹和身份牌绑定在磁卡上,不用这张磁卡刷屋角的那个机器,系统就没办法判定到底谁是什么身份。我们之间就不存在任何隔阂和怀疑了。” 一瞬间冷场。 这是不可能的,方岱川心里一凉。怪不得他说这个办法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其实说白了,要破这个局,只需要两个字,信任。大家互相信任,约定好不在背后捅人刀子,就可以齐心协力活下去。然而即使方岱川智商再低,他也不会天真到相信,这群被莫名其妙牵扯到一起的陌生人,彼此之间能有真正的信任。 “好啊!我们一起毁了吧!”丁孜晖兴致勃勃地附和道。然而没有人理会她,她扭头看了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 当然没人说话。 那对儿小情侣互相看了一眼,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男的说:“我们要商量一下。” 另一个中年的男人笑了笑,探头说道:“要不,我们还是打开盒子看一眼?至少看一眼规则嘛。” “还是毁了吧!”那个单身妈妈抱着孩子,只想一心求生,“能一起活下去多好,管他游戏规则。” 杨颂扯开嘴角假模假式地笑了一下,直接上手拧开了盒子。 方岱川长叹了一口气。他扭脸看向混血小哥,那小哥冷冷一笑。 既然已经有人上手拆箱了,大家也不再藏着掖着,纷纷上手拆开了自己的角色盒,大家心照不宣地左右扫一眼,各自占据在一个角落里,互不查看。那对儿小情侣见状也彼此点了点头,上手扯开了盒子上的黄铜纽扣。方岱川没忍住,掰开了黄铜的盒扣。 最上面是一页卡纸说明书,每个人的应该都差不多。方岱川合上盒子,仔细看起了说明书。 “游戏规则:请默背自己的角色,然后将你的角色卡和指纹扫入身份牌,完成以上步骤后最好销毁角色卡,避免角色信息泄露。” “从今晚开始,每当夜幕降临时,进入狼人的场合。每位狼人可以使用狼毒药剂毒杀一名玩家。狼人之间互不相认,狼毒对狼人依然生效。狼毒的发作时间是三十分钟,在这期间,一名女巫一直在树林中游荡,在被注射狼毒之后的三十分钟内找到女巫的唯一一瓶解药,则可以解除狼毒。除解药外,女巫还有一瓶毒药,可毒死任意一名玩家,毒药没有缓释时间,即时生效。” “需要提醒大家的是,狼毒和巫毒都需要利用针管注射入玩家体内,武力值也是相对重要的因素,利用武力优势村民也有机会反杀狼人哦。” “整个海岛上分散排布着三十多座小木屋,木屋中有身份识别仪,先知可以利用自己的指纹,和绑定了角色的身份牌进行身份读取,从机器中验证玩家的身份。不过每晚有且仅有一次机会。” “每当黎明开启,进入村民的场合。每早八点,请全体存活玩家在别墅一层大厅集合,投票表决一位狼人,推送断头台。然后大家依次刷卡,识别当前角色,由上帝给出判定。只要当前游戏人数存在相反阵营,则宣判‘游戏继续’,否则宣判‘游戏结束’。” “每早八点钟不到的玩家,则直接判定死亡,失去继续游戏的资格。请各位千万不要睡过了头。” “最后提醒大家,‘游戏没有规则,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活着的人能赢得巨额报酬,死亡让人一无所有。’希望大家谨记。预祝游戏愉快。” 最后还附带着一个笑脸,神他妈笑脸。方岱川被那个嘲弄的笑脸弄得火大。 他偷偷掀开磁卡,下面扣着一张角色牌。方岱川掀开一看,果然,什么叫幸运-E,这他妈要是有直播,老子凭这体质也能抢个镜头!和他自己立的flag一模一样,别人给他剩的卡牌是女巫。要是他上手去抢,抢来的肯定是村民。 卡牌下面用泡沫卡着两管试剂,一管瓶塞上头顶着个骷髅头,另一个是个沙漏。仍是黄铜质地,雕刻得还挺精美。果然是神经病的思维,方岱川想。 这两管试剂多少给了他一点安慰,不用做狼杀别人,万一被杀还有个保命的机会,别人眼中的鸡肋角色,大概反而是方岱川最理想的角色卡了。 他抬头看向那个混血小哥,想看看他是什么角色,却发现人家心是真大,连盒子都没打开。 混血小哥看见他的目光,冲他使了个眼色。 方岱川用表情问道:? 混血小哥往外努了努下巴。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别墅,方岱川跟着那小哥往海边走,看那小哥端着杯水,一屁股坐在了海边的一块礁石上。 “你要干嘛?”方岱川警惕地看着对方,“天可还没黑呢。” 那小哥对天翻了个白眼:“你这话对着我说说也就算了,对着里面一说,狼立刻就知道你是好人了。” 方岱川哑口无言,他结结巴巴地圆场:“我,我也可能是故布疑阵呀!我故意伪装身份嘛!” 那小哥挑眉假笑。 方岱川不敢说话了,他警告自己,谨言慎行,敢签约玩这种命的,都是人精。 那混血小哥没再纠缠他的身份,而是喝了口水,把杯子放在一边,伸出右手来说道:“李斯年。” 原来他姓李,是外国的那个Lee,还是中国姓? 方岱川也伸出手去,和他干燥冰凉的手指微微一握:“方岱川。” 两人并肩坐在礁石上,互相无言。 所以说……“你为什么要把我叫出来?”方岱川扭头问道。 李斯年懒洋洋勾起一边唇角:“就你那个反应,就差没把角色卡写在脸上了。我不把你弄出来,随便来个人套两句就知道你那里是什么牌。” 方岱川有些赫然,这个人先是找办法想保存大家,又保护了自己,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总之不是个坏人。 他挠了挠头,没话找话道:“可惜大家都打开盒子了,估计不可能按照你的想法一起回去了。真可惜。” 李斯年笑着摇了摇头。 “我早知道是弄不成的,你知道‘囚徒困境’吗?”李斯年抬头看了看天,远方天海一色,交接处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黑蓝色。 方岱川老老实实摇了摇头。 李斯年解释道:“两个共谋罪犯被分别关起来审问。假设双方彼此保守秘密,都不揭发彼此,则证据不足,双方都只判一年;假如有一人说了实话,另一人隐瞒,则说实话的罪犯可以将功抵过,无罪释放,另一人隐瞒实情,判定十年;假如两个人都揭发了彼此,则一起入狱八年。这种情景,假设两人无法提前沟通,其中一个是你,你会怎么选择?” 方岱川脸上出现一种奇异的尴尬和为难,他仔细思索了一会儿,老老实实说道:“不一定,要看是和谁一起被抓的。” 李斯年挑了挑眉毛。 方岱川解释道:“要是和小周一起被抓,我肯定相信她不会背叛我,她也相信我不会背叛她,这就很简单了,一起判一年呀。或者和你,和邓哥这种聪明人一起被抓,大家肯定心照不宣了。怕就怕和不认识的人,又是个蠢货,为求自保,我也只能和他一块儿关八年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知道弄不成,”李斯年嘲弄地一笑,“人本身就是自私的,特别是涉及到自己的生死时。自私,冷漠,懒惰,互相攻讦,无止尽的欲望。这都是原罪,人这种生物,真的是太丑恶了。” 方岱川听了,心里有点不舒服。不管怎么说,自己也是对方鄙视嘲弄的一员,不过想到对方也是个丑恶的人类,他多少也释然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告诉大家这个方法?”方岱川问道。 “因为我想最后给大家一个自救的机会,也给我自己一个机会。可惜了。”李斯年眼睛看着远方的海面,夜幕渐渐降临,黑色的浪涛滔天起舞,拍打着海岸,在黑暗中仿若某种看不清面目的魔物。 李斯年笑了笑,喝完了杯子里的水,起身走了。 他的背影仿佛压着些什么故事,没有之前那么挺直。走到一半他突然回过头来,对着方岱川笑了一下:“晚上当心,可别第一晚就死了。” 方岱川坐在礁石上傻乎乎呲牙一笑:“那不能,我可是主角啊,武力值高,关键时候还有挂开。倒是你,像你们这种脑瓜子特聪明,身上还背着故事的人,按照套路来讲,一看就是我们小白主角的导师,日漫里死亡率高达百分之百的角色,你才要当心一些。” 李斯年面目逆着光,看不太清,但仿佛是笑了。他举起手里的盒子摇了摇,也跟着开玩笑道:“没准儿我是狼呢,这哪儿说得准。” “咱俩……非得这么比着狂插flag吗?”方岱川仰头笑起来,“甭管你是什么吧,我还挺喜欢你的,祝你幸运,一路平安,一起活着回去。回国内了我请你喝酒。” 李斯年笑着摆了摆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转身走了。 方岱川大喊道:“喂!你这种反应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李斯年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带着些懒洋洋的倦怠:“你能活着回去再说吧,白痴!” 第07章 第一夜 02 方岱川留在海边抽了支烟,这才慢慢悠悠起身往回走,边走,边把自己的角色卡撕碎了,一扬手扔进了大海里,随后从盒子里抠出那两只试剂塞进兜里。他回到大厅的时候,气氛稍稍有点紧张。他条件反射一样去找李斯年。 李斯年察觉到他的目光,冲他笑了一下。他手上的盒子已经消失了,手心里扣着一张磁卡,想必这一路上也看过了自己的角色牌。 “怎么样?大家商量出什么眉目了吗?”方岱川撑在门边,不愿意进去,那两具尸体还在里面趴着,屋里有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和淡淡尸气,让人有些反胃。 丁孜晖快步跑到了他的身边:“你回来啦,我们正商量要把那两具……两具尸体怎么办。” 方岱川点了点头:“商量出什么来了吗?” “一会儿我们去海边挖个坑,把他们埋了吧。”丁孜晖看着方岱川。 杨颂冷眼嘲道:“有这点功夫,不如想想怎么砍棵树跑出这个岛去,死都死了,发这个善心,早干嘛去了?” 丁孜晖眼眶瞬间红了,她嘴比杨颂笨,毫无说服力地骂道:“你这个人,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小姑娘没学过什么骂人的话,骂起来毫无说服力,只能不断重复怎么能这样,不能这样。 “还是埋了吧。”李斯年突然开口道,他帮凶的人设太过深入人心,以至于一开口,大家都不敢再说话,条件反射一样都回头去看他。方岱川也有些纳闷儿,李斯年无论从哪方面表现出来的,也不像是个尊重死者,爱管闲事儿的性格。 果然,李斯年解释道:“你们肯定也看那个规则了,每天早上八点我们要回这里集合,现在天儿这么热,留着这两具尸体,味道苍蝇什么还是小事,万一沤出什么病来,就麻烦了。” 他这么一说,连冷嘲热讽的杨颂也没什么反对的余地了,大家一致同意去海边刨个坑,就地安葬了这两个人。 背尸体这种事儿,脚趾头猜都能猜到会落在谁身上。 背着尸体往海边走的那一路,方岱川完全不想再回忆一次。演戏的时候他演过无数次尸体,但是真的没有料想到,有一天他会在一个荒凉的海岛上,背着真正的尸体,等着别人挖好沙坑,把尸体埋葬。——还是两具。 尸体比人重得多,不是说人死以后会轻19克还是多少来着吗?为什么背起来感觉重了19斤?方岱川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强迫自己不去感受身后僵硬的触感。还带有余温的身体趴伏在他背上,走路的时候,尸体的手指会不停打他的小腿。他总感觉下一刻就会被尸体拍拍肩膀,一口咬在脖颈上。方岱川打了个寒颤,脚下步子加快了一些。 会死吗?其余人已经把沙坑挖好了,方岱川把老陈放了进去,忍不住这样想着,人都会死吗?我也会死吗?这七天会死多少人呢?他站在那个简陋的坟墓之前,心里不觉得有多悲伤,反而特别想笑。 在其余人沉浸在一种兔死狐悲的矫情伤感里,或者皱着眉头思考自己生还可能性的时候,方岱川脑子里一片雪花闪屏,只觉得脚下空荡荡的发飘。这种没有真实感的荒谬,让他忍不住嘲讽地想:“大家倒不如现在就自己挖好自己的坑,也省得死了以后麻烦别人。大家一人一个,不要争也不要抢,在这里排成一排挖好坑,死之前就走过来躺好。” 海边风越来越大,天已经黑透了。这个角度看不见升起的月亮,远远望不到边际的大海和天边连成一线,上下一样黑得深沉恐怖。 现在是狼人的场合。 大家站在海边面面相觑的样子特别好笑。方岱川站在一块儿礁石上看着,觉得他们就像第一次出来的嫖客,畏畏缩缩,不好意思面对已经脱光了的鸡。大家刚从文明社会过来,一天之间遭遇这样的变故,心里多少残存着些道德感,再渴望生还也下不去手杀人。于是海边的气氛陷入了一种默契的尴尬,谁也不好意思开口说:“好了,该跑的跑该杀的杀,咱们开始杀人游戏吧。” 沉默了一会儿,有个五十来岁的大叔哆哆嗦嗦说道:“要不……咱们还是按那小哥的办法来吧,毁了磁卡,咱们一起等飞机来接。” 大家面面相觑,没人第一时间接话。 这就是所谓的囚徒困境吧,方岱川低头偷偷叹了一口气。 “李斯年,”李斯年开口说道,“别总小哥小哥地叫了。” 按理说有一个人这么说了,大家也应该自我介绍走一圈才对,然而其余人好像没有报名字的打算。 大叔胆子看起来小得很:“到底怎么说?咱们总得弄个章程出来,总不能真杀人呀?!” 一旁的丁孜晖忙附和道:“说的对,我们就这么说好了,狼人谁也别杀人,白天也不票决,咱们一块儿活到最后!” “对对对,咱们一块儿!”大家也不知道是真心是假意,点头应了,脸上都生出一些如释重负的欣喜坦然。 方岱川提议道:“既然大家都决定了,我们不如今晚回别墅里住。那个人不是说这个岛上有火山吗,树林里也说不定有什么动物,咱们还是住别墅里比较靠谱。” 海岛的晚上有些凉,虽然已经入夏,高温被海浪掠去,风里刮过咸涩的冷意。 方岱川行李日用全落在机场,在小周手里,没法换衣服。白天出了一身汗,还沾了前胸后背两面的血,方岱川低头嗅了嗅自己,只觉得自己浑身发出一股古怪的气味,很难闻,淡淡的尸气和血腥、汗味纠缠在一起。 也不知道小周现在怎么样了,方岱川想,会不会已经发现了情况不对?会不会报警来找我?好歹我也算是个小明星,莫名失踪总会有些舆论压力的吧?他坐在别墅门前的台阶上,点了一支烟,盯着远方形状诡异的树林。 “进去坐着,”李斯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外面海风还是冷。” 方岱川举了举手里的烟,示意他不方便进室内。也不知道是不是邓哥管的太严了,方岱川在这方面非常注意,室内绝不抽烟,烟头也注意不乱丢,对待服务人员比对方还礼貌客气。用邓哥的话来说,“这些现在不注意,以后真红了,全是黑历史。” 李斯年想了想,递给方岱川一件外套,是他之前的黑西装,料子很好。方岱川接过来想披在身上,又低头看见了自己的一身血污,犹豫了几次,还是没上身,放在手里拎着。 李斯年察觉到他的犹豫,对他伸出右手:“走,咱们去别墅里找找,七天不许带行李,别墅里肯定放了衣服食水。” 方岱川熄了烟头,被他从地上拉起来。李斯年的手指很凉,带着些干燥的触感,搭在他的手腕上。 别墅里安静得可怕,大家都集中住在二楼的若干房间里,方便听到什么动静,大家能一起出来解决。两个人走上二楼黑暗的走廊,方岱川总疑心哪扇门会突然开启,一只长着狼头的人会冲过来咬自己一口。 方岱川摸了摸腰间的口袋,里面塞着两支药剂,让他稍稍安心了一些。 三楼今晚没有人住,比起楼下各个房间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呼吸声,三楼一片安静,什么声音也没有。 这间别墅构造很奇特,一楼楼层很高,是个很大的舞厅,二楼是客房,三楼像是被布置成了活动室,走廊两边的门都关着,方岱川上手推了推,一扇扇铁门纹丝不动。 “这是电子锁,”李斯年皱眉看了看门把手,“刷卡进的,要不咱们试试刷身份卡?” 方岱川摸了摸冰冷的铁门,一共有四间,比二楼十三间客房要少得多,估计每个房间应该会很大。 “还是算了吧,”方岱川想起今天的那两声枪声,心有余悸,“你记得那个规则说明书上怎么写的来着吗?这里有很多‘惊喜’。鬼知道门后面有什么,没准一开门一架自动发射的机关枪。” 两个人又信步上了四楼。 四楼是个空旷的开放空间,没装修好的样子,像个停车场。这里估计很适合用来撕名牌,方岱川苦中作乐地想,要是没有上错车,他现在估计已经在青岛吃着海鲜喝着啤酒撕名牌玩了,哪需要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玩儿命。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去吃海鲜喝啤酒,这种俗世的享受与满身鲜血的自己相比,显得格外遥不可及。想到这里,方岱川郁闷地砸了一下柱子。 柱子发出了砰的一声。 方岱川飞快地扭头看了一眼李斯年。 最里面的柱子比其余的都大,李斯年砸了一下旁边的柱子,没什么声音,是实心的。两个人对视一眼,方岱川气沉丹田,甩腿反身就是一脚,被简易板包裹着的柱子应声而碎,发出很脆的一声响。 里面有一个大箱子,四周用胶带封的严严实实。方岱川手口并用,用指甲划用牙齿咬,折腾了一身汗也没拆开。 倒是他俩折腾的动静惊动了楼下的人。 丁孜晖第一个冲了上来,这姑娘选房间的时候特意选了方岱川的隔壁,听见动静跑出来没见到方岱川,急的不得了。 “你们在干嘛?!这么大动静,吓死我了!”丁孜晖瞪大了眼睛。 方岱川从大箱子前抬起头来,呸呸呸吐了一嘴透明胶带,勒得他呲牙咧嘴:“我们找到了个箱子,想打开看看,身上又没有小刀。” 他们说话间,其他人也蹬蹬蹬蹬跑上来了,一个大叔衣冠不整,啤酒肚舔在衬衫外面,满脑门子汗,问道:“怎么了怎么回事儿?又死人了?!” 杨颂最后一个姗姗来迟,一边走一边拉扯着自己披肩的领子。 她看清了状况,上前一步,站在方岱川跟前。她穿着拖鞋,脚背白得惑人,涂着酒红色的指甲油,让方岱川有些尴尬。 “我来吧,”杨颂漫不经心地拉好了披肩,“论拆快递,你可没我们专业。” 丁孜晖忙笑道:“对啊对啊,徒手拆快递我们女生是专业的!”然后也蹲下去帮忙。 一起上来的还有那对小情侣,他俩也不知道干了什么,眼圈都红红的,紧紧依偎在一起。也许是一同经历了生死,感情剧烈增温,那女孩儿看了一眼男朋友,也上来帮忙。 “哥们儿你幸运值可以呀!”那个男孩看起来最多二十岁,还在念大学的年纪,撑着膝盖看着蹲在地上的方岱川,“随随便便就能掉落宝箱,真棒。” 方岱川唯有苦笑。 三个姑娘很快把快递拆完了。果然如李斯年所说,里面是一箱衣服食水。衣服款式简单,都是标准尺码。 方岱川抽了一件棉T,三下两下脱了衣服换上,线条漂亮的肌肉在大家的瞳孔里一闪而过。李斯年原本觉得暴露武力值不太好,应该藏一下,后来又想到威慑一下对方,让大家不敢动他没准更好,因此就没阻拦。 “这一箱东西是根据每日都有减员的数量预备下来的,咱们不按规则来,食水肯定不够。大家都省着点用,不够的,我再想想别的办法。”李斯年弯腰把箱子搬起来往楼下走去,“叫大家起来吧,也快天亮了,咱们把东西分一下。” 其余人快步跑下去叫人了。方岱川跟在李斯年身后,手里还攥着他的外套。 “我能信任你吗?”方岱川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停下了脚步,出声问道。 李斯年回过头来,严肃地嘱咐他:“在这个岛上,别轻易相信任何人。” 方岱川垂了一下眼睛:“也包括你吗?” “尤其是我。”李斯年冲他一笑,端着箱子下楼了。 第08章 第一夜 03 海岛上的夜晚很静谧,生活在都市,习惯了杂乱的人们,突然面对这样的海岛,多少都有些不适应。特别是方岱川,他这种职业,工作时长是365天24小时,忙起来,夜晚和白天也没什么区别。偶尔清闲几天也是呼朋唤友喝酒唱歌,要不就开黑打牌,娱乐社交也是日常工作的一部分。 按理说突然碰到这样不带工作的假日海岛,方岱川是肯定会睡在房间七天七夜不动摇的,可惜这个海岛不是休闲度假的圣地,而是吃人性命的深渊。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一楼大厅的会议长桌上又坐满了人。 李斯年坐在角落里,翘着二郎腿,低着头玩他的身份磁卡,磁卡一角在他手上和桌面之间墩来墩去。杨颂坐在最上首的位置,正磨她的指甲,她指甲上涂了芒果色的甲油,被她自己抠得斑斑驳驳,神经质一样。那对儿小情侣仍旧坐在一块儿。 方岱川抱着纸箱子,丁孜晖把衣物和食水分发给坐着的人。东西看上去很多,实际上有些紧俏,方岱川自己只分到了三瓶矿泉水和两包压缩饼干,女生们分的稍微多了一些,也不足以支持七日夜的饮食所需。 还有四五个人没下来,方岱川把他们的水放在他们空着的座位前。 一边一个中年大叔看了看分给他的T恤,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材,皮笑肉不笑:“这明显招待不周啊,就没个大号的?” 这大叔一看就是那种成功人士,穿着衬衫西裤,不苟言笑,挺有气势。看脸应该年轻时颜值不错,身材保持得也还行,只是毕竟不再年轻了,塞进这种紧身均码T里面,还是有些困难。方岱川记得他,他白天颇为镇定,并不像别人一惊一乍的,似乎不太好惹。 “没有大号的,都是均码,”李斯年掀了掀眼皮,瞅了那人一眼,“您凑合着吧。” 那大老板今天白天都没怎么动弹,白衬衣上干干净净,别说溅上血迹,连汗都没怎么出过,也不太需要衣服。他环顾了一圈,看向坐在上首的杨颂:“姑娘,怎么称呼来着?” 杨颂没什么情绪,抬头吐出两个字:“杨颂。” “哦哦,我叫杜潮生,”杜老板微微一笑,脸上泛起一些精明的神气,“姑娘你看,这岛呢,不管怎么说,咱们也得呆够七天。你不能七天只换一次衣服吧?反正这衣服我穿不了,我拿它跟你换一瓶水,怎么样?” 那对小情侣本来紧紧依偎在一起,男孩听到杜老板这么说,抬头看了对方一眼。方岱川正在他对面,无意间看见了这个眼神。那个眼神怎么说呢,有种奇异的专注和思考。刚才发现箱子的时候,这个男孩儿还半蹲在地上和他开过几句玩笑,挺随便一个人,不像是随便敌视别人的性格。他不会就凭这两句话,已经猜出杜老板的身份牌了吧?方岱川猜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他回忆了一遍杜老板的话,却没有丝毫头绪。 杨颂作为女生,比男人们多分到了一瓶水一包饼干。她闻言抬头看了看那件白T恤,冷笑了一下,对杜老板说:“我可不确定我能活满七天七夜,这笔买卖对我,可说不上划算。” 杜老板还想再说什么,那对儿小情侣闻言对视了一眼,女孩儿扭过头来,对杜老板说道:“那,我们跟你换吧?”他们两个人把各自的食水都和在了一块儿,看上去颇有种同生共死的意味。 原来是需要衣服,方岱川放下心来,要是这些人都占据了智商高地,跟他完全不在同一个次元纬度的话,这游戏真根本没法玩下去。 杜老板愣了一下,也没细问,将衣服推给他们俩,笑道:“两位怎么称呼?” 男孩儿将一瓶水塞进对方手里,连脸都不抬,冷淡道:“杜苇,她叫陈卉。” 大厅里的气氛有些尴尬。 杨颂莫名其妙拉下脸来,小声冷哼了一句:“七天还要多拿一套衣服?是想做什么,这么废衣服。” 陈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一下了红了,她抬头看了杨颂一眼,反驳道:“不是的!那个李斯年小哥说的提议挺好的,我们想到岛上各个地方都转一转的,想着这样不一定第二天清早能回来,多准备一件衣服是考虑到这些。” 杨颂牵了牵嘴角:“对对对,您怎么说怎么是。” 陈卉还想再说什么,他身边的杜苇拉了她的胳膊一下。 桌子一边还坐着另一个中年男人,五十多岁,畏畏缩缩的,坐也坐不直。他倒是比杜老板身量矮一些,只是身材有些走形,他出来得急,衬衫扣子没能扣好,此时正舔着他象征年龄的啤酒肚,肚皮硌在桌沿,显得有些尴尬。 “我也,我也穿不上,你们看,你们看能不能和我换一下?”啤酒肚笑道,一边说一边用一块手帕擦着光溜溜的脑门。 没人理他。 杨颂嗤笑了一声,扭身拧开一瓶水喝了一口。那两对小情侣正在腻歪,陈卉把头歪在杜苇肩膀上,叼着他的耳垂在他耳边说着什么湿乎乎的情话。 啤酒肚讪讪地放下了T恤。 丁孜晖可能是怕东西被别人换走,她把分给自己的东西抱起来,笑道:“我先把这些放到房间里去,方岱川,你不回房间睡觉吗?”她可能有点怕,想鼓动方岱川也上去,好做个伴。 方岱川看了一眼李斯年。 李斯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问你睡不睡觉呢,你看我几个意思?你今晚上要跟我一起睡?” 方岱川脸瞬间红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丁孜晖脸也一下子红了,这才觉得方才说的确实有些不妥,好像是邀请人家一起睡觉一样。她转身飞快地跑上了二楼。 李斯年坐在角落里,右手托着下巴发呆。 方岱川眼看着姑娘的背影跑上二楼,一屁股坐在李斯年旁边,下巴杵在了桌面上。 “那上面的血可还没擦干净呢。”李斯年瞥了他一眼,嘲道。 方岱川腾的一下直起身,挺直了腰背,脸上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有点恶心,又有点惊惧。 李斯年扑哧一声笑了:“骗你的!根本没溅到这里来。” 方岱川愤恨地看了他一眼。 “所以说大家都在这儿等什么?”这情节走向他是越来越看不懂了,方岱川皱眉问道。 李斯年往楼上看了一眼,微微一笑:“等一个结局。” “???”方岱川一脸“你他妈在打什么哑谜”的黑人问号脸。 仿佛是在回应他,楼上猛地爆出一声尖叫。 女孩的声音,方岱川从座位上一跃而起,三步两步就窜上了楼梯。 他在二楼的走廊尽头砰的一声撞上了丁孜晖,和对方拦腰撞了个满怀。妹子吓得嗷嗷乱叫,两只胳膊拼命在空中挥着,看见方岱川的脸并没有感到安心,而是拼命挣扎,越过他要往楼下逃去。 “冷静点!”方岱川身上挨了妹子好几下,皱眉虚虚圈住她,安抚道,“妹子你冷静点,怎么回事你在躲什么?!” 丁孜晖抬头怔怔地看了他两秒钟,回头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走廊,大大的落地窗打开着,窗帘被风刮起来,窗帘一角的流苏在黑暗的走廊里飞舞。她被分配的饮用水和饼干洒了一地,白T恤扔在地上,像是匍匐着一个人一般。 妹子猛地打了个机灵,身体慢慢软了,方岱川贴着她,都能感觉到对方身体肌肉的一点点软化。他连忙伸手拦了一把,半托半抱,把她拉到了墙角。 “要……要下去吗?”方岱川问道,“楼下有灯,亮一点。” 丁孜晖摆了摆手,挣脱了他的扶持,一手捏住楼梯的黄铜扶手,一手扶着腿,眼睛警惕地盯着他的脸。 方岱川仰头吐了口气,无奈地两手举高,示意道:“你别怕,我真没别的意思,你碰见什么了?” 正说着,楼梯啪啪啪响了几声,楼下的杜苇陈卉跑了上来,过了一会儿杨颂也上来了,可能是觉得在楼下,和三个不知底细的男人们在一块儿,对她而言更危险。几个姑娘扶住丁孜晖。 人多了,丁孜晖也稍稍缓过了神。 杨颂一脸不耐烦的样子,但是还是把手里的一瓶水塞给了丁孜晖,还替她拧开了瓶盖儿:“有没有点出息?!遇见什么了,也至于的?” 丁孜晖手一直在抖,刚才方岱川没注意到。现在她握住水瓶,方岱川这才发现,这姑娘手颤巍巍的,洒了好几口水,把杨颂心疼坏了。 她眼睛无神地盯着空无一人的走廊,神经质似的往嘴里塞了两口水,深呼吸几次,这才开口道:“刚才,就刚才我上来的时候,有个人藏在窗帘后头……”她指着飞舞的窗帘,满脸惊恐,想到刚才的场景,打了个寒颤,“我感觉不对,有个针头扎进了我的胳膊。” 她说着,翻过胳膊来,大家看到,她的大臂外侧,一道鲜明的红色划痕。 登时安静。几人的呼吸都清晰可闻,不知道是谁吞了吞喉咙,咽了下口水。咕咚一声,明显极了。 杨颂打了个寒颤:“你看清是谁了没有?” 丁孜晖哭着摇了摇头:“没有,我怕得很,一缩胳膊转身就跑了。我会不会死,我是不是要死了?!谁是女巫!你们有人有解药吗?求求你给我打一针吧!” 方岱川心里一紧。 李斯年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别慌,让我看看。” 他身后跟着,杜老板,还有那个爱出汗的啤酒肚都跟了上来。大家都是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 丁孜晖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把胳膊伸出来给李斯年看。李斯年凑近,用手指掰过来细看。 那条伤痕很长,但是很浅,只划破了最外面一层皮,渗出些细小的血珠。 “没事儿,”李斯年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皮肤温度很低,丁孜晖不自觉打了个颤,“没注射进去,不会有事儿的。” 他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按住了方岱川的手,方岱川的右手正伸进了腰侧的衣兜里。 第09章 第一夜04 “怎么回事?你们都在说什么?”二楼的一间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个身影站在门后。她穿着房间里配发的白色吊带睡裙,丝绸的裙子没什么弹性,裹着曼妙的身材,只有腰腹有些臃肿松软,能看出是生过孩子的体征。 小孩儿站在妈妈身后,从妈妈的腿后探出些头来,揉着眼睛,模样乖乖的。 李斯年直起身,解释道:“既然醒了就下来开会吧,看来今晚,大家睡不成了。——有人已经遇袭了。” 杜苇上前去敲门,一一把大家叫醒。两个女孩儿扶住丁孜晖下楼,其余人纷纷表示要回房间放下饼干衣服。杨颂盯着这些人一个个走进房间,脸色有些白,一反常态地一声不吭。 “你有什么想法?”李斯年跟着方岱川进了房间,开了瓶冰水,推给方岱川。 方岱川盯着床头的阴影出神,然后微微摇了摇头:“没有任何想法,老实说吧,我到现在脑子里还是懵的,回不过神来。” 李斯年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你有什么想说的,你直接说吧。”方岱川瞪大眼睛看向他。 “其实无非三种可能,”李斯年自己喝了口水,说道,“第一种,丁孜晖真的被袭击了。她遇袭的时候,你我,杨颂,杜苇,陈卉,还有杜老板和啤酒肚,都在一楼大厅。也就是说,二楼的五个人里至少有一个狼人,而且已经起了杀机。小孩儿先排除吧,他即使有这个胆量智商,身高也够不到丁孜晖的胳膊,剩下的就是四个成年人。” 方岱川眨巴了眨巴眼睛,抬头皱着眉反应了一会儿,连忙点点头:“我觉得你说的很对。” 他怎么能这么可爱,李斯年绷不住乐了:“废话,有脑子的人都能想得到。” “其他可能呢?”方岱川问道。 “第二种,这出戏是丁孜晖自导自演的。根本就没有别的狼人,丁孜晖自己就是狼,趁周围没人的时候,划破了自己的手臂。”李斯年说,灯光在他挺直的鼻梁下方打出一道阴影,显得嘴唇尤其薄淡,有些阴沉。 方岱川摇了摇头:“不会。你别忘了,她上楼的时候邀请过我一起,要是我当时答应了呢?她这一套根本就没机会施展。而且我冲上去的时候,她是真的吓到了,瞳孔放大,核心肌肉很硬,但是腿部一点一点软下来,这种反应骗不了我,专业演员都没几个能做得到。” 李斯年点点头:“说的有理,这条pass。” “这么简单就说服你了?”方岱川感觉有点惊讶,他挠了挠脑袋,“我自己都信不过我自己。” 李斯年有些不好意思,攥拳抵在下巴上咳了一声,笑道:“其实趁扶着她检查伤口的时候,我摸了摸她的腰和大腿,所有有兜的地方都是扁的,没有任何鼓起来的东西。针管和毒剂都没有。我看的时候,伤口也确实还在流血,假如是划破自己之后又处理掉针头,那么一条小破伤口,早结痂了。” 方岱川脸都变了:“你摸了人家姑娘的腰和大腿?!!!” 李斯年脸色淡然镇定,安慰他道:“特殊时候嘛,我又没别的想法,我手很轻的,对方察觉不到。” “还有这种操作?”方岱川满脸难以置信。 李斯年挑了一下右眉:“我练过。我家里情况……比较复杂,小时候迫不得已加入过诈骗团伙,专门收些小孩儿,让他们乞讨啊,小偷小摸啊,之类的。当时有专门的师父教过手法。” 他说的满不在乎,方岱川也分辨不出来是满嘴跑火车还是真的。不过一个年轻人有手有脚,脸还能当饭吃,不找正经工作,反而混在雇佣兵队伍里做些违法乱纪的事情,想来也不会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孩子。方岱川自动脑补了一出大片。 “最后一种可能呢?”一般这种导师角色,都有些不愿意回忆的凄惨童年,方岱川表示非常理解,自觉打岔道。 李斯年却有些沉默,他站在窗边吹了一会儿风,风力挟裹着海浪的涛声,还有来自海边特有的腥气,是一种腐败和微生物繁衍带来的深沉死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坐回了方岱川旁边,低声说道:“还有一种可能,我不愿意说,也不愿意想,但是假如我猜对了,怕是……不太好。” 他扭头看向房门,方岱川的房间在最外侧,房门外就是丁孜晖遇袭的地方。李斯年盯紧房门,语速有些缓慢,说道:“你猜,会不会当时二楼的走廊,还有一个人?” 方岱川顺着他说的可能想象了一下,被他搞得浑身鸡皮疙瘩:“你说话归说话,平铺直叙就可以了,别用修辞渲染气氛好不好,我……我虽然块头大,但是架不住我胆子小!” 这是真的,方岱川从小胆子就樱桃核那么大,玩个过山车海盗船还行,这些神神道道的一碰就死。念大学的时候为这没少被舍友嘲笑。有一回一屋子人凑在下面看鬼片,特没意思的国产鬼片,没有鬼,就是主演集体梦游撒癔症之类的剧情。大家看到一半就散了,刷牙洗脸唠嗑打屁,只有方岱川,颤颤巍巍爬下来关了电脑,哭丧着脸说道:“你们看完就看完了,我晚上吓得不敢去厕所。” 听李斯年在这儿搞事情,方岱川又想起了曾经支配过自己的恐惧。他果断跳上床,利落地拉起被子把自己裹成了滑稽的样子,把后背牢牢靠在墙上,这才点点头示意:“你,你接着说。说道关键地方请给我个高能预警,我先背一遍核心价值观护体。” 李斯年就是再深沉,这下也被他弄得没了气氛。 他叹了口气,收回了目光,一屁股坐在方岱川床上,和他并排靠在床头,如他所愿平铺直叙道:“我的意思是说,有没有可能,丁孜晖和另一头狼商量好了呢?她特意叫上你要你上去,有没有可能是要做戏给你看,或者更过份一点,……直接下手杀了你?” 他说道最后的时候,窗外忽的刮进来一阵风,方岱川从床垫子上往上一窜。 “不知道你读没读过黄金时代的推理小说,有一个专业的术语,叫多重解答。事实上,所有的推理都是根据事物最终呈现的面貌,对事件进展经过进行的反推,那么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完全不同的两个事实,却在最后呈现出殊途同归的一致面貌。我们通过最后呈现出来的面貌进行反推,就会进入完全不同的两种回溯。”李斯年解释道,“目前我们看到的可能是,丁孜晖试图叫上你一起回二楼,丁孜晖遇袭,我们跑上去没有看见任何人影,地上也没有任何痕迹。从表象上来反推,会出现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假如只是个推理游戏,我会试着去试探一下丁孜晖的真实身份,然而真实的玩命,我自问不敢。” “那你为什么会觉得,……不太好?”方岱川重复着刚才李斯年的说辞。他对这事儿仍旧耿耿于怀。在他看来,这些人里面如果有谁是掌握幕后信息最多的,对全盘最了解的,那无疑是曾经做过boss小弟的李斯年。更别提boss叫他还那么亲热。如果他都感觉到“不太好”,方岱川可能真的会心理崩溃。 “我说不好,只是一种感觉,两边都不招靠的感觉。”李斯年呼了一口气,“现在是既没有证据证明丁孜晖是狼,也没有证据能推翻这个猜想。恐怕真的只有死亡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了。” “其实我猜到了狼人可能会动手,我没想到这么急不可耐。说是大家一起活下去,可是狼人心里怎么可能没别的想法?七天以后只要村民数量多于狼人,系统自动判定村民胜,到时候boss假如要一梭子子弹打死所有的狼,你猜有几个人会真的替狼人出头?有几个人会真的反抗?”李斯年讽刺地一笑。 “丁孜晖可能是狼,也可能不是狼,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最着急的,一定是狼。这些狼之间,有没有什么手段,能够绕过我们,隐蔽地彼此试探,确认同伙的身份?这是我最怕的。” 方岱川往墙角缩了缩。 “假如不存在包庇和隐瞒,那还好说,但是狼人一定会想尽办法确认同伴,一旦他们确认成功,先不说我们头几晚完全没有任何优势,就是到了后面,人心分散,猜疑横生,我们的赢面也太小了。村民里会不会有不想死,找替死鬼呢?大家心里有没有别的想法?毕竟游戏里面,被刀就被刀了,只要有队友存活,大家最后都能赢。但是现实世界里,即使自己人赢了又怎样?死了就是死了。” 方岱川打了个寒颤。第一夜大家还能稳住一些情绪,越到后来,死亡人数越多,大家越会陷入信任深渊里。大家都不想死。 这才是真正的囚徒困境,方岱川心瞬间坠入冰河里,活着,这才是自相残杀最好的理由。 过了大约二十来分钟,大家纷纷穿好了衣服,下楼来集合。 遇上了这样的事儿,多多少少气氛有些变化,大家打量其他人的神色更加小心翼翼,十三双眼睛在长桌上空飘来飘去,偶尔有了交集,就飞快地一开目光。 “怎么说的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新下来的一个女人问道。她大约六十多岁,这个年纪的人,皮肤和眼尾都被时间压得垮下来,手臂也松弛了,一些眼神里和细节上的老态,是医美和化妆掩盖不住的。 方岱川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丁孜晖捧着自己的胳膊在一边愣神,根本无心听。“所以事发的时候,各位在自己的房间里吗?有没有听到什么情况?”方岱川随口问道。 “这是什么意思啊!”一个男人皱眉不满道,“你这是怀疑我们吗?” 方岱川盯了他一眼,说道:“对。无论如何,狼就在你们几个之中。妹子遇袭的时候我们其他人都在一楼,不怀疑你们怀疑谁?” 那个男人拍桌子就想说什么,看见方岱川的一身肌肉,又咽回去了。 老太太年纪在那儿摆着,吃准了自己一把年纪了,方岱川不能把她怎么样,冷笑道:“说我们里面有狼有可能,你们这次无辜的,也不一定有多么干净。” 这说的倒是大实话,方岱川反驳不得。 另一个生面孔这时提议道:“不如搜身吧。”他四十来岁的样子,气质很斯文,大半夜睡到一半被叫醒遇到这种事情也不惊慌,理智地建议道:“不如我们搜一下,每个人身上和每个人房间里,有针剂的直接摔了,大家自爆。” 方岱川刚想附和,被李斯年一脚跺在脚面上,疼得他一个哆嗦。幸好是演员出身,他很好地管理住了自己的表情,只是一滴冷汗啪掉在了桌面上。 他扭头看向李斯年,李斯年动作幅度很小地左右晃了一下眼睛。 方岱川再看向桌面,果然,没有一个人说话,没人附和,也没人反驳,大家都像没听见一样,盯着自己眼前的桌面。 还是太单纯了啊,方岱川此时才真正出了一身冷汗。一步一个套,不得不防啊。他大概看明白了,狼人当然是不愿意的,村民也不知道谁是真的狼人,不敢出声暴露自己。 这他妈什么时候是个头!方岱川心里真的有了些绝望。村民不站出来就没法指认狼人,但是站出来又怕别人是狼人刀了自己……死循环。 杜老板第一个出了声:“我看小陈这办法好,咱们痛快点,大家一起自爆,不管是警是匪,真要玩下去,肯定是双伤的局。不如想办法一起活下去。” 方岱川狠了狠心,不顾李斯年的阻拦,就想说什么添把火带个票。刚张开嘴,余光却见一边有个人影晃了一下,“砰——”的一声。 方岱川所有想说的话都压在了喉咙里,大家全部扭过头去,看向传出声音的方向。是刚才那个爱出汗的啤酒肚,他原本坐在杨颂身边,现在一头栽倒在地,发出砰的一声。 杨颂霍地站起来,椅腿在地上发出冷冷的擦声,她掀开凳子就跑,远远站在屋子一角。方岱川盯着她的头顶,她倚靠的那面墙壁上挂着一颗巨大的鹿头,长长的鹿角暴露在灯光下,阴影狰狞,四仰八叉。 这次是真·众目睽睽,十三个人都坐的好好的。 李斯年慢慢站起来,翻过那人的身体,只见那人瞳孔暴涨,眼白里全是血丝,嘴角涌出一摊白沫。 方岱川咽了咽口水,他出声的时候自己觉得用了很大的力气,出口的声音却仍在发飘:“……死了?” 李斯年抬起眼来,微微点了一下头。 哄的一声,大家纷纷站了起来,仿佛被按了开关键。丁孜晖抱住头低声哭了出来,这个可怜的女孩儿接连打击,被吓怕了。“怎么回事?”“怎么这就死了?”“这可不能说是我们二楼的人干的了吧?”“都没人碰他啊怎么就死了?”“是不是心脏病啊也不知道那个狼毒致死的死状是什么样……”方岱川头痛得不得了,根本听不清是谁在说话,吵吵嚷嚷七嘴八舌。 李斯年仔细检查了一下尸体,翻过身体,死者的后脖颈上,赫然一个圆圆的针孔。 大家蓦地闭嘴了。 方岱川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扶住了桌沿才强撑住没有倒下。 第10章 第一夜 05 活见鬼,十二个人面面相觑,楞在当场。 “咱们当时在屋里说话,说了有二十分钟吧,”李斯年小心翼翼将人放躺,碰了碰对方的鼻息,“出来以后又出来磨磨蹭蹭了一会儿,所以反推回去,中毒就发生在大概丁孜晖妹子上楼之后,我和方岱川进屋之前这段时间。”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一种猜疑和恐惧的气氛慢慢爬上长桌,蛇一样挤压着所有人的心脏。大家的眼神也像蛇一样,蜿蜒盘旋,有意躲闪。 李斯年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摆,呼了口气:“有谁发现他有什么不对的吗?” 方岱川摇了摇头:“没发现任何不对,相信我,我是个演员,对表情或肢体上的不协调我非常敏感。” “你还是个演员?那可真是蓬荜生辉啊。”李斯年不经意地说了一句。 方岱川愣了一下,眼神倏然变得锐利无比。 丁孜晖一直低着头小声啜泣着,陈卉坐在一边握住她的肩膀。那个单身妈妈搂着孩子的腰,捂上了他的眼。 “就是你!”杜苇抬臂指向了大老板,“肯定是你!你最后一个上去的,跟在他身后,就是你杀的人!” 大老板冷笑了一声:“你也听到了,是丁孜晖上楼以后,大家各自回屋之前,所有人都有可能碰到死者。那会儿在二楼的人也下来了,原本在一楼的人上去放东西,场面乱得很,你凭什么说是我?!” “这种场面,冷眼旁观的不一定是好人,但是先跳出来挑拨的一定是匪。”斯文男推了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眼睛像身侧一转,窥了杜老板一眼,眼神意味不明。 刚拍桌子瞪眼的男人大声斥责道:“你洗白自己就洗白自己,带我们二楼干什么!我们好好地在楼上睡觉,又说我们袭击这个女孩又说我们杀了这个男的,就欺负你们第一次开会的时候我们不在呗!” “你知道你们二楼都是什么身份牌啊?”杜苇扭头冲拍桌男大吼道,“你就这么肯定你们里面就没有狼,迫不及待替他们担保了?!” 拍桌男眼神闪烁了一下:“我可没这么说!” 李斯年双手抱胸,右手食指在嘴唇上轻蹭,他环顾了全场,把大家的反应都看在了眼里。 陈卉低头看了一眼丁孜晖,叹了口气:“别吵了。这都已经后半夜了,散了吧。就这么讨论,吵吵嚷嚷也讨论不出什么来,今晚估计也不会再死人了,我们分散上楼,锁好门。丁孜晖今晚受了惊吓,老人和小孩子也都该睡了。” “你老实说,李斯年,这件事真的与你毫不相干?”方岱川跟着李斯年就进了屋,他砰地在身后关上门,右手已经捏紧了拳头。 李斯年怔了一下,摊开双手转过身来,无奈地笑着看向方岱川的脸:“你认真的?” 李斯年的屋子在二层的断面上,格局和他们都不太一样,房间是窄长的,像中世纪的塔楼,一张大床面对着窗户,窗外是礁石嶙峋的海岸。 门边还竖着一个博古架,架子下面几层摆着各式各样的洋酒,最上面摆着一把古剑,一看就很不好用,专门用来装饰的那种。 方岱川一把抽出了那柄古剑,连着剑鞘抵在了对方的胸口。他面无表情,语速飞快:“你最好别动,你自己动手,把腰上的口袋翻开我检查一下。” 李斯年双手高举,脸上仍挂着那幅不知所谓的讥笑:“你在逗我?用你那颗养金鱼的脑子好好想想,怎么可能是我?我有动机吗?我有时间吗?我有能力吗?你智商不够别瞎带票我跟你讲。” “你有!”方岱川恶狠狠用将剑鞘戳着他的胸口,“你有能力!你受过专门的训练,你的手是最轻的!你搜完妹子全身都能不让对方察觉,你把那管毒药注射进人的后颈简直易如反掌!” 他一边说着一边步步紧逼。 “你有时间!丁孜晖遇袭的时候我们都跑上来了,一楼大厅只有你们三个人!你只要落后两步,想下手有的是机会!” 李斯年被他怼到了床边,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你有动机!你!就是狼!” 李斯年沉默了一会儿,耸肩轻声笑了起来。他笑着摇摇头,轻轻推开了胸前的剑鞘。那柄剑看起来是个古董了,剑鞘用黄铜雕刻着牵牛花和百里香,这些古老的花草绕着繁复的纹路盘旋缭绕,金属的顶端长久被摩擦和爱抚,磨得光光的。 李斯年脸上仍旧挂着笑,他抬头挑起一边眉毛,歪头问道:“你有证据吗?你说的这些,不止我一个人能做到。” 方岱川坚定地把剑鞘架在了对方的肩膀上,冰冷的金属蛰伏在李斯年的脖颈一侧,很冷,激得他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方岱川胸膛剧烈起伏,情绪激动,他大喊道:“那你回答我,什么叫蓬荜生辉?!这个荒岛这栋别墅跟你有什么关系!” 李斯年挑眉笑了一下:“蓬荜生辉什么意思?哦,我大概明白了,是只能用来说自己的房子,不能说别人的房子是吗?不好意思啊,我是美国人,成语用的可能不太溜。” “我看你耍人耍得很6!”方岱川冷笑,“你不知道我是个演员,那你今天在机场为什么要那么说!” 李斯年简直要被他搞崩溃:“我他妈在机场说什么了?!” “你还装!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方岱川见他仍在抵赖,气得手都在抖。 李斯年头疼得简直要撞墙:“你是女主角吗?!你是脑残电视剧拍多了吗?我怎么记得我对你说过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是我!”方岱川崩溃地大吼出声,“你抬头看了我一眼!说,‘是你’!你既然没看过我的电视剧不知道我是谁!你为什么要问‘是我’?!我不是蒙头闯进来的对不对!这本来就是已经设计好的圈套对不对!你和那个缩头缩尾的幕后怪设计好的!你们就是想拉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倒霉鬼进来!好被你利用供你差遣!所以你说尤其不能信任你!而我,就是那个倒霉鬼!就是被你利用供你差遣还信任你的脑子养金鱼的笨蛋!” 李斯年完全被他吼得一愣。他眼也不眨地看着方岱川,对方的眼睛里蕴含着极强的委屈和愤怒,像一只被骗的团团转主人却不给食物的狗狗,绝望地冲主人大声叫喊。两个人面面相觑,对视了足有半分钟。李斯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越笑越大声,甚至弯下身子,捂住了自己的腰。 方岱川被他笑得一愣,继而更加愤怒,他右手激动地挥舞着长剑,大骂:“笑屁!你给老子解释清楚!你到底是谁!你们到底有什么目的!为什么牵扯上我!是不是境外间谍势力想利用我向我父母施压?!我告诉你们你们绝对不会得逞,我父母是共和国最优秀的干警,绝不会被策反,绝不会出卖国家机密!” “哈哈哈哈哈哈哈!”听他这么说,李斯年笑得更激烈了,简直笑岔了气,一下翻身倒在了床上猛锤床垫,枕套上金色的流苏拖在他脸边。他边笑边摇头,颤颤巍巍从口袋里取出了一张卡牌,狂笑着递给了方岱川。 方岱川恶狠狠地抽过了那张角色卡,在眼前猛地一翻。 ——他的表情凝滞在了脸上,肌肉很僵硬,气氛很尴尬。 李斯年笑得更开心了。他索性仰面躺在了地上,在床上小幅度地打着滚儿。 “我他妈还以为你有什么惊世推理,”李斯年抬手抹了一下眼边挤出来的泪花,仰视着方岱川的囧脸嘲讽道,“刚教了你那么半天的多重解答,你学会了个屁,就你这智商,狼人杀是不是把把必输,带头票死先知的那肯定少不了你啊。”他说着把双手交叠枕在身后,优哉游哉翘起了二郎腿。 方岱川尴尬地看看他的脸色,又低头看了看角色牌。和他的女巫牌一样的款式,一样的字体,做旧的黄色羊皮纸,牌面四周画着叫不出名字来的花和动物,中间大片的留白之后,最醒目的正中央用黑线绣着两个大字:“先知”。 这就很尴尬了。 方岱川脸上一点一点泛起红潮,像焯过水的螃蟹,两只耳朵尤其鲜明,耳垂红得仿佛一颗要滴下血来的宝石。 他默不作声地把剑扔回博古架上,低头看了一圈地板,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圆场。李斯年也不做声,就大爷一样地躺在床单上,饶有趣味地看着他。每当方岱川鼓起勇气看他一眼,两人目光对接之后,他就用那种嘲讽地眼神看过去,让方岱川脸颊再次爆红,躲闪着移开目光。 “你……你不早说!”方岱川果断扣锅,被烫了似的,把手里的角色牌飞快地扔在了人家胸口。 李斯年右手将牌扣在胸口,拾起来放在嘴边轻轻地吻了一下,挑眉看向方岱川:“你也得给我个机会啊,况且这是狼人杀诶大兄弟,玩明牌玩自爆有意思吗?” 方岱川右手捂住脸,没长着这个脑子就不要学人家分析情况玩战术,这人简直丢到了太平洋美国姥姥家。“你倒是起来啊!”方岱川声音闷闷地从手掌下面传出来。 李斯年果断摇头:“我不!你拿把剑吓唬我,给我吓趴下了,你不亲自扶我我是不会起的。” 这我能说什么,招惹了这种祖宗,方岱川恨不得穿越回五分钟之前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然而在抽自己之前,方岱川叹了口气,低下身把人家恭恭敬敬地扶起来了。 对方并不领情:“干嘛啊,不情不愿的样子,委屈你了还?” “没有!”方岱川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是我委屈了您!” 李斯年笑着挑了挑眉。 方岱川终于放弃了使用武力,重重坐在床上,不想开口说话。 李斯年随手撕了那张身份牌,三两步走到门边,从博古架上抽出了一支酒,轻轻往墙上一磕。名贵的白葡萄酒液洒下来,甘醇浓稠在玻璃瓶上挂了一层厚厚的杯,地上的羊皮纸片被泡涨泡烂,字迹模糊。 “我真是没想到,你智商不高,脑洞倒是不小。”李斯年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 方岱川把脑袋扎在手掌中,像一只害羞的鸵鸟。 “你是手撕鬼子油炸鬼子红烧鬼子的戏拍多了吧?”论武力值李斯年赶不上方岱川,但是论打嘴炮他可不惧任何人,嘴损得很,“我觉得你的团队对你的定位很有问题,你瞎整什么男友力爆棚的总攻人设?回去把你那一头毛弄顺了,改草智障三岁奶生奶气的人设比较适合你,真的,信我,这样才会红的。” 走廊里已经非常安静,也不知道两个人的争执被大家听到了没有。应该没有,李斯年的房间在拐角处,和其他人的并不共用墙壁。方岱川测试过房间的门,非常厚实,还包着钢板,一般这种门都很隔音。李斯年开门探出头去看了一眼走廊,关上门利落地落上了锁。 “所以你到底什么时候见过我?为什么说了句‘是你’?”方岱川盯着李斯年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 李斯年回过头,将手指按在嘴唇上,抛了个飞吻。他挤了一下右眼,嘴角是促狭的笑意。 “It’s a secret. ” 第11章 第一夜 06 李斯年拽住拉了几下门,确认锁得牢固结实,这才转身回来。他拎着两瓶酒,递给方岱川一瓶,两人面对面坐在窗台上,低头看窗外的海。 “我好像还没告诉你我的身份?”方岱川边说着开始翻看自己的衣兜,可是为了防止别人察觉到自己的身份牌,他已经把任何角色相关的东西都处理掉了,以至于此刻完全无法证明自己,他懊恼道,“我是女巫,绑定了身份卡之后,就把角色牌扔海里了,你等等,我把药剂找给你看。” 李斯年坐在对面笑道:“不用。——我早猜到了,我信你。”方岱川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从裤兜里将那两管药剂掏了出来,两只玻璃试管,一只塞着沙漏型的瓶塞,另一只瓶塞是骷髅头的形状。 他摊开给李斯年看,坚持道:“你猜到了,那是你的事,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任何可能的隐患和隔阂。说好了明牌的,坦诚才能得到信任。” 李斯年愣住了,也不笑了,抬头看了方岱川很久很久。方岱川挑眉看向他,他的狗狗眼里闪着一种初夏山间萤火一样的光晕,李斯年难以否认的是,在他心中埋藏了很久的山峦,突然在那一瞬间竟然动摇了一下。 他强压下心悸的感觉,又重新挂上了无所谓的笑:“你这是在指责我不够坦诚吗?” 方岱川笑:“我知道你们这样的人,独来独往惯了,没那么容易去认可一个同伴。我也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秘密。我把自己敞开,是希望能得到你的一点信任。至于你,总之我脖子上扛着一个金鱼缸,有些事情你说也好不说也好,我是相信你的,无所谓你在心里藏了多少座冰山。” “我收回我刚才说的话,”李斯年摇头笑道,“大智若愚,你看得很清楚。” 方岱川得意地挑眉笑道:“那是。干我们这行的,看不清楚形势,早死得没影了。我能混到现在,靠的就是心态好,看得清。” 他说着拔开李斯年递给他的酒瓶,摇了摇瓶子,扭头看向海面:“我们要是在别处认识该多好,要是咱们现在青岛,就可以去海边潜水、冲浪、喝酒,我追了十来年的一部系列电影今天上续集了,唉。”他说着叹了口气。 李斯年却从窗台上直接跨了下来,方岱川有些奇怪,扭头盯着他的动作。 “你不是想去海边嘛,”李斯年说道,“潜水冲浪这破岛上是够呛了,喝酒看海浪还是能做到的。走,咱们现在就去。” 也许是朝不保夕的危险更催生人的叛逆快感,又或许是李斯年说这话时太过煽动,方岱川被轻而易举地蛊惑。在这种命悬一线的危险时刻,竟然真的拎着酒瓶跟在李斯年后面出了门。 整栋别墅静悄悄的,一楼大厅里那个死人还躺在原处。 方岱川小心翼翼地蹭过了死者身边,突然停住了脚步。李斯年立刻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回过头来诧异地看向他。 “你说,死者会不会还没来得及毁掉角色牌?”方岱川脑海中灵光一闪,“他们还没有出过别墅,按理说,除非撕烂了扔进抽水马桶里。万一身上留下些蛛丝马迹呢?”这是方岱川多年玩单机RPG游戏积累的经验,活人给你的关键道具很可能是个高阶任务的坑,死人却不会,死人的道具从来都是关键钥匙。 李斯年点点头,蹲下身,用手指戳了戳死者的尸体:“Dead Men Tell No Tales,你说的有道理,那你来搜一下他。” “我搜?”方岱川脸色一变,“这不太好吧……” 李斯年挑了下眉:“你尸体都背过了,怕这个?” 方岱川半蹲在尸体旁边,先点了点自己的额头下巴左右双肩,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心里默念了几句“迫不得已,勿怪勿怪”,这才咬牙撩开了死者的衣服。 裤兜里一张薄薄的卡片,是绑定了指纹的身份卡,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药剂、卡牌、说明书。方岱川拿起身份卡,对着灯光左看右看,看不出任何痕迹。 “没有药,至少断定了他不是狼或者女巫。”李斯年说道。 两个人搜了十来分钟,可惜一无所获。 方岱川想了一会儿:“你知道这十三个人的人员配置吗?女巫和先知各有多少个?” 李斯年摇了摇头:“这些盒子并不是我准备的,具体配置我也不清楚。按一般的规律,十三个人的狼人杀,三个身份牌,三个或者四个狼人,剩下的都是村民。” 李斯年一边说,一边把人家的衣服整理好:“走吧,喝酒去。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有难明日寻。” 海边涛声依旧,两人爬上高高的礁石,面朝大海坐着。 李斯年扭头看向远处,漆黑的礁石在某一个位置被海水戛然切断,与海平面之间垂直出三米多深的落差,断崖一样伫立在海岸线上。他们就站在这处断崖上方,听着海水传出来自深渊的呼号。“其实,除开结果推论错了,其实很多过程你都猜到了。严格说来,我和这座海岛算是有些渊源。”李斯年忍不住说道。 方岱川抱着腿坐在他旁边。 “我怀疑我父亲的死和这座岛有关,”李斯年扔出一颗重磅炸弹。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仍然挂着一些若有似无的笑,仿佛时隔多年,再提起一件痛彻心扉的往事,只有无边的遗憾和怅惋,对死亡本身却已释怀毫不在意,他笑着说,“这些年,我一直在试着接近真相,这座岛屿究竟有什么秘密?我父亲失踪在这座岛上,他究竟是死了,还是改头换面离开了这座荒岛?我想不明白,这些年也潜进来过几次,可惜一无所获。后来这座荒岛被人高价买走,紧接着买主就发布了这次的游戏。我父亲留下来一些资料,这座岛附近火山喷发的时间近在眼前,所以我忍不住假扮成雇佣兵进来,是希望能赶在最后的毁灭前找到关于父亲的线索。——却没料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今天静下心来想想,也或许boss其实已经察觉了什么,因此才故意把我扔进这个局里,也未可知。” 方岱川猛地灌了一口葡萄酒,对他举了一下酒瓶:“所以你进入这个游戏,也算是故意设计好的喽?” 李斯年摇了摇头:“每个人进入这个岛都是设计好的,你真以为他们是为了两千万美金来的?他们到底是谁,我暂时还没有查明白。但是,他们或多或少,一定与这个岛有些关系。今天晚上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有些人摆明就是互相认识的,明天投票一定更精彩,你等着瞧吧。” 方岱川又灌了一口酒,远方传来海鸟的高鸣。 “怎么样,这样喝酒爽不爽?”李斯年暂时放下了那些烦心事儿,砰地一声打开了一枚瓶塞,浅金色的液体飞溅半空,浓稠的酒液像流动的金箔一般。他仰头灌了一大口,感受着酸甜的暖意从喉咙一路划过食管,灌进了他沉甸甸的胃里。 方岱川点了点头:“其实我不太会喝葡萄酒,邓哥专门找老师教过我仪态,如何转杯,如何嗅,如何说一堆自己都不明白意思的鬼话来恭维对方的酒,据说这是一种红酒礼仪。现在我只想说,去他妈的礼仪。” 海风的呜咽像管风琴的低吟,起泡酒则用跳跃的口感传递一种欢庆喜悦的错觉。 两个人喝了一会儿,拎着酒瓶,深一脚浅一脚地从黑夜中的礁石群上走下来。越往下走,风琴的声音也越响,低沉呜咽的轻吟和偶尔高昂的一声让人感觉有些灵异的恐怖。 “这是什么声音?”方岱川侧过耳朵听。 李斯年站在石头下,静静听了一会儿,猜测道:“可能是潮汐的涨落把空气挤压进了礁石内部,”他抬头看向三米多高的断崖式的礁石,“这些礁石里应该有很丰富的气孔,甚至是大型的内部腔穴。潮汐的涨落带动气孔里的气压变化,这就是管风琴的原理。” 方岱川仰头灌了一口酒,又翻过瓶身去,看了看产区和年份:“勃艮第地产的半干起泡酒,残糖高,有股微妙的麝香味,适合搭配鹅肝或者什么海鲜,这么喝是够爽,又觉得有些可惜。” “这也是用一堆自己都不明白的鬼话来恭维吗?”李斯年回过头来笑道。 方岱川边喝边点头:“可惜藏酒的主人不在我面前,听不到我的恭维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李斯年仰头大笑,灌了一口酒之后三下五除二扯开自己的衬衣。他皮肤极白,在雾蒙蒙的浅蓝色月亮的照耀下如同一块儿冰种的翡翠,冷的,硬的,没有人情味,却总让人生出一股温软的错觉。 “鹅肝是做不到了,等着哥哥给你弄海鲜上来。”他转过身来笑着后退,然后在方岱川反应过来之前,一个猛子扎进了海里。 “卧槽!”方岱川迷迷糊糊的酒意都被他吓退了个彻底,他们虽说从最上面的礁石上走了下来,可这里也不是浅滩,黑暗中海水与石的阴影重叠在一起,一眼望不到底。方岱川凑近了岸边,抹了一把脸上溅上的水,茫然无措地环顾黝黑的海面。 管风琴一般的低鸣一声接着一声,遥远的地方似乎有个灯塔,又似乎是天海交界地方的一颗星星。海面没有动静。 “李斯年?!”方岱川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慌,而黑黢黢深不可测的大海成倍地放大了这种恐慌,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海面大喊,“李斯年!” 无人应和。唯有海涛依旧,星光闪烁。 方岱川猛地灌了自己半瓶酒,扯脱掉上身的T恤,抽开皮带,奋力地将脚从裤管中拔出来。 “你在干什么?”李斯年从海底潜了出来,稍长的发梢往下滴着水,脸上笑意盎然。 方岱川愣愣地看着李斯年踩水攀上礁石,他吹了吹刘海儿上的水珠,塞给方岱川一捧东西。方岱川只感觉手上一沉,李斯年正在用衬衫擦拭身上的水,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掌,三只牡蛎在他手心中颤颤巍巍吐出些泡沫,怯生生地暴露着自己白生生的软肉。 方岱川有些反应不过来。好像他自从认识了李斯年,就经常有这种反应不过来的大脑当机感。 “你这是什么特异功能?”方岱川低头看了看手心的牡蛎,又抬头看了看他,“随随便便一个猛子扎下去就能撬到牡蛎?” 李斯年用手里的一块石头撬开外壳,然后用酒液冲刷了一下白生生的蚝肉,抬头笑道:“我都跟你说了,在这儿还是个荒岛的时候,我就潜进来过好多次。这一代我熟得很,这段礁石下面长满了牡蛎。”他说着,将冲洗好的牡蛎递给方岱川,冲他努了努下巴。 方岱川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蒜蓉生蚝碳烤生蚝倒是吃过不少,然而还真没有这样吃过海鲜。他低头看了看海面,这一代是私人海域,离国界线很远,水质没有污染,干净得很,应该没有什么重金属污染。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学着李斯年的样子,直接将牡蛎塞进了嘴里。 入口鲜甜,口感像奶油一样软滑,因为被起泡酒冲洗过,蚝肉里带着些酒香。果然好吃。他边嚼边点点头。李斯年笑了笑,把剩下的一个也递给了他。 假如之后七天七夜的事情是一场梦该多好。方岱川后来再回忆起这个雾气空蒙的夜晚时,总是忍不住这样感慨。假如一觉睡醒,他仍旧和李斯年坐在海边喝着起泡酒,吃着生蚝,一起回忆童年和父亲,回忆关于很久以前一点微妙交集的记忆,没有惊心动魄,没有曲折离奇,也没有鲜血和恐惧,那该多好。 记忆合该就停留在那一刻,或者更早。多希望命运能在相遇之前拐个弯,换一个轻松明快的场景,换一段平平淡淡的感情。 第12章 第二日 01 方岱川清醒的时候,屋角的座钟指向了正下方的方向上,方岱川盯着黄铜的钟座发了一会儿呆。 那架座钟很高大,大约有一米七,钟表盘在最顶上,个子矮的人都要仰起头来看。座钟的风格和这座别墅的整体风格挺像,装神弄鬼的,下面的底座上用阴刻的线条粗粗勾勒着一副画。画面上下对称,方岱川歪着头看了半天,恍惚是画了十几个人围着一张长桌吃饭的情景,对称的中心线就是那张桌子,上面一溜十来个人有五官,下面一溜十来个人是背影。底座本来就不大,这么一刻,人物就太小了,方岱川也没细看。 他套上衣服,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刷了牙,正要往头发上喷些发胶做个造型的时候,这才想起来,现在已经不在镜头前了,没必要鼓捣他的头发。 大约七点钟,大家陆陆续续来到了一楼大厅集合。从昨晚开始,大家就没吃什么东西,又担惊受怕一夜,估摸着也没人能睡得安稳。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活着的人心里五味杂陈,疲惫不堪。不过表面上,大家仍旧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精神抖擞的样子,几个女孩儿甚至还化了妆。 方岱川下楼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食物香气。他瞬间听到了自己胃里堪称激烈的响应,有些尴尬地捂住了肚子。老实说,昨晚上除了李斯年带他喝的酒,吃的那两只牡蛎,方岱川一夜再没进食,白天又是搬运尸体又是提心吊胆,现在早饿的前胸贴后背。 “早啊!”李斯年看见方岱川站在楼梯上,挑挑右眉打了声招呼。他右手端着一个白色磁盘,盘子边上烫着鎏金的花纹,“快来帮忙,吃早饭了。” 方岱川愣愣地点了点头:“哦,好哦。”他快步走下来几步。 人们已经把长桌坐得半满了,他站在半截楼梯上,这个角度看去,一半人五官历历在目,另一半人只有后脑勺。方岱川停了一下脚才继续走下来,他暗自皱了皱眉。 尸体不知道被谁收拾了,大厅里干净整洁,宽敞明亮。透亮的玻璃窗让阳光肆无忌惮地洒进来,水晶吊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昨夜种种,仿若幻梦一场,方岱川站在桌边,摸了摸椅子。椅背中间的纹理中还残留着一些黑红的血迹,方岱川搓了搓手指,想到昨天有人死在这里,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 大厅里的气氛倏然一寂。大家似乎也想到了同一件事,不自在地收敛了表情,各自低头不语。 李斯年又端来了一个盘子:“愣着干嘛?去厨房端菜。” 方岱川收拾了一下心情,低头进了厨房。 厨房门口正碰到往外端菜的那个妈妈,系着小围裙,手里端着一锅炖菜,姜黄色的陶瓷双耳锅,香气扑鼻。方岱川最看不得女人干活,连忙把锅从人家手里一抢,说道:“我来我来。” 哪知道看人家端得从容悠闲,锅耳烫得惊人,方岱川端在手里差点直接扔地上。他被烫得直蹦,小幅度地往上弹着脚跟,一路小跑着跑了出去。 杜苇看方岱川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忙站起来帮他把椅子拉开了。他搭了把手,帮着把锅放在长桌中间,方岱川身后,那个妈妈把另一锅菜放在了长桌另一边。 大家纷纷落座。 陈卉有些担忧地看着锅里的菜:“不是说食水不够分吗?你们怎么弄的?” 李斯年将最后一个白瓷盘摆在方岱川面前,笑着看了刘卉一眼:“我清早出们转了一圈,这座别墅后面是个山坡,缓坡上有个小菜园,我就摘来了。这个别墅里自动的抽水马桶,水是四层储水塔里面的,我怕不干净,和杜老板,刘先生他们一起去后山小湖里取的淡水。咱们的食水暂时不用担心了。” “刘先生?”杨颂挑眉看了一眼四周,“哪位是刘先生?” 那个斯文的中年男人笑了一下:“不才刘新。” 李斯年摊手指向那个单身妈妈的方向:“这位是牛心妍女士,不愧是做的妈妈的人,厨艺真棒。” 牛心妍弯了弯眼睛笑了一下。 “姓牛啊……”那个老太太有些说不出的表情,阴阳怪气来了一句,“女人家姓牛,真不知道是爹妈怎么想的。要是我老公姓牛,我说什么也让我女儿跟着我姓。什么牛啊马啊猪啊羊啊的,多好听的名字配这么个姓也白糟蹋。” 这话没人知道怎么接。方岱川舔了舔嘴唇,和李斯年对视了一眼。 牛心妍脸色冷了一下,她把手里的杯子往杯碟上一放,深吸了一口气,没说话。倒是杨颂勾了一下嘴角:“呦,那可得问问您老贵姓,是有多好听。” 老太太撇了撇嘴:“免贵姓宋,好听算不上,至少是个人名。” 杨颂啪地一声摔了筷子。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丁孜晖被老太太和隔着小孩儿的牛心妍夹在中间,情绪有些萎靡。她为难得左看看右看看,扭头问身边的孩子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呀?” 小孩靠在妈妈腰边,奶声奶气道:“我叫刘惜泉,小名叫南南。” “我叫赵初,还能不能行了你们,做完自我介绍了吗,能吃了吗?!”昨晚上那个爱拍桌子的男人不耐烦地皱眉道,一边说一边用叉子敲得瓷盘铛铛响。 方岱川拿起叉子劝道:“那我们……吃早饭吧。” 牛心妍做的炖菜确实不错,牛肉罐头炖小青菜圆生菜和油麦,还切了几粒辣椒放进去,通红的罐头牛肉,油绿的菜叶,几粒辣椒点缀其间,颜色引人食欲,味道也不错。 李斯年估计早晨又去挖生蚝了,每个人的白瓷盘里都分到了半盘生蚝肉,在开水里抄过,上面倒了些鲜酱油。 可惜没有面包或者米饭,方岱川觉得有些可惜,这个别墅说来也奇怪,有油盐酱醋这些中餐调料,却没有给准备米面筷子。方岱川别别扭扭用叉子戳起一块蚌肉,沾了点酱油塞进了嘴里。 “这牛肉真不错。”刘新挑起来一块儿,用红曲染得通红的肉里夹着几层浅蜜色的筋,吃在嘴里肉质肥嫩,还挺有嚼劲。 宋老太太撅了噘嘴道:“都是色素染的,这罐头里不知道放了多少添加剂呢,还有防腐的,都是致癌物。——还不如直接炖素菜,费力不讨好。” “你嫌弃你别吃啊!”杨颂抬下巴怼了一句,她的位置正对着宋老太太,白眼简直要翻到了对方眼前,“要不明儿早你起来做?还致癌呢,能不能活到明天还两说,致个屁的癌。” 老太太脸一耷拉:“怎么说话的你!你爸妈怎么教的你?一点教养都没有!” 杨颂一扬手直接把杯子里的热茶泼到了对方脸上。 “我警告你,”杨颂指着老太太错愕的脸,“你有话说话,别牵扯我父母!我爸是死得早,那也总比你这个半截身子入了土,死了不知道有没有地方埋的人强!” 老太太一抹脸站了起来,手指颤巍巍地,尖声叫道:“反了反了!” 方岱川见势不好连忙咽下嘴里的生蚝肉,站起来劝架道:“哎呀好了好了,吃饭呢正,大家坐下来好好说!” “是啊,大家都快坐下,这是干嘛,多伤和气。”丁孜晖也皱眉站起来,软声劝道。 杜老板往嘴里塞了一大口肉,冷笑着用桌角的餐巾一抹嘴:“和气?这屋里还有和气呢?这里面不是还藏着好几只狼呢么,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和气个屁。” “还让不让人吃饭了?!!”赵初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 “谁不让你吃饭了?!”杨颂扭头对着赵初骂道,“是我不让你吃饭吗?!人家辛辛苦苦做的饭,她张口致癌闭口费力不讨好,谁稀罕讨好她?!” 方岱川急得满头大汗:“哎呀行了,都少说两句行不行!” 他回过头去看李斯年,希望李斯年也能出来帮着拉拉架,却见李斯年慢条斯理地往嘴里填着食物,一个字也不说,一句话也不参与。他扫了长桌两侧一眼,咽下了嘴里的食物,还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杯来喝了口茶。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二楼突然传来巨大的金属撞击声。这比劝架管用,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大家面面相觑,继而抬头看向二楼。 “好像是卧室的座钟,”李斯年皱着眉头沉吟道,“八点了。” 几乎是他的声音刚落,大厅一头的那个直立的机器便自动开启,屏幕发出柔和的蓝光。屋角的扩音器里传来熟悉的电声,那股电声已经在大家心里形成了恐怖的条件反射,让所有人心头都是一阵颤动。 方岱川攥紧了手心。 “恭喜各位玩家存活到第二日,请所有存活玩家依次上前刷取指纹和身份卡,村民场合,现在开始。” 那个无机质的电音里带着危险的笑意。 第13章 第二日·02 大厅四角,屋角的墙板“咔嚓”一声裂开一道缝隙,四架自动狙击枪从里面探出头来,对准了大厅里的众人。丁孜晖肩膀后耸,有些惊慌失色,杨颂胸口仍在起伏不休,脸色煞白。方岱川扭头看了一眼,忙张开手臂护住了身后的姑娘,站在了人群的外围。 “请玩家依次识读身份卡。”墙边的机器用毫无感情的机械音念道。 杜老板前后左右看了一下,解开了衬衣袖扣,第一个走上前去。他拿出身份卡,回头大家一眼,然后将手里的卡片刷上了机器。 “滴——”的一声,机器扬声口平静地继续播报道:“身份识读成功,目前存活人数:1。” 杜老板将卡抽了回来,坐回了餐桌边,抬眼看了看屋角的狙击枪:“别慌,还没到用上它们的时候。” 有了第一个带头的,其余人渐渐安稳下来,互相打量。杨颂从腰包里抽出了自己的卡,她手指有些哆嗦,咽了下口水,快速闭眼又睁开,第二个去识别了自己的身份卡。 李斯年始终盯着机器的屏幕,屏幕上显示着存活人数,每一个人刷过卡,鲜红的数字就会变动。直到方岱川刷完卡,那个血一样的数字跳动了一下,最后定格在鲜血淋漓的11上。 屋角的四架狙击枪都对准了大厅中央的李斯年。 “你愣着干嘛?!”方岱川扭头看见了,急得大喊,“来刷卡啊!不要命了你?!” 李斯年走上前刷了一下自己的卡,歪过头去,若有所思地说道:“你说我们把要是把尸体搬过来,刷了死者的指纹和身份卡,会发生什么?” 方岱川听了心里一寒。 “不可能的,”杨颂摇了摇头,“你仔细看刚才我们按指纹的地方,没有发光,这证明不是光感识别器,而是利用了电容传感技术。这种技术,是利用硅晶元与导电的皮下电解液形成电场,使指纹的高低起伏造成的压差变化,根据指纹凹凸面上的静电势来验证指纹的。因此无论是尸体也好,还是砍下活人的手指也好,脱离活体之后,表皮细胞已经死了,没有电荷流动,机器是读取不出指纹来的。” 丁孜晖张着嘴巴,愣愣地看着她:“你,你怎么会知道的这么详细?” 杨颂冷笑了一声:“我研究生的时候选修过工程科技和机械仪表学。” 得嘞,这还是个学霸,方岱川为自己的学历和智商汗颜了一把。他一个练民族体育,最后跨考去学表演的半吊子体特生、艺术生,连工程科技学讲什么的都不知道,只觉得听起来就很难学的样子。 “你竟然被比下去了。”方岱川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扭头看向李斯年。 李斯年挑唇一笑,扑棱了两下他的头发:“多新鲜?我又不是超人,被比下去有什么奇怪的。” “就是觉得很新鲜啊,”方岱川伸手把被揉乱了的头毛顺好,耸了耸肩,低声嘀咕道,“我还以为你万能的呢。” 他今天头发上没有喷发胶,老老实实干干净净的顺毛,衬得下垂的眼角都少了六分总攻式的不屑,多了几分乖巧无辜。李斯年忍了一早晨,还是逮着机会亲自上手摸了一把。 手感意外地细软。 和他昨天极力伪装出来的咋咋呼呼桀骜不驯的发型一点也不一样。李斯年偷偷勾了勾唇角。 众人刷好了卡,又纷纷回到了座位上坐好。桌上的牛肉和炖菜还没冷掉,可惜没人有心情再动叉子。 八点一刻的时候,机器又“哔——”地一声响了一下。 “目前存活人数:12。”机器毫无波澜地念道,“请各位玩家就位,以各自游戏开始时的初始位置就位。” 方岱川不情不愿地坐回了右手边最末位。他今早吃饭的时候没挑这个位置,对面老陈死时的鲜血虽然已经擦净,但那种被射一脸血的记忆实在是太可怕。他面对对面空落落的椅子,只感觉浑身发麻,大玻璃窗外面明媚的阳光也难以驱赶身体内部的寒意。 “请各位玩家发言陈述,从死者的上位开始。”机器仍然尽职尽责地播放着声音。 第一宿就死掉的倒霉蛋一开始坐在里边第二个,杨颂的下手。所以陈述要从杨颂开始。 杨颂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不认识死者,我什么也不知道。昨晚丁孜晖先被袭击,方岱川是第一个冲上去的,我是第二个,我上去以后全程扶着她,然后也没有回房间,直接把她扶下了一楼。我们两个从那会儿,一直到那个人死,一直在一起,我们可以互相作证。” 杨颂的对面坐着的是宋老太太,老太太用餐巾擦掉了脸上被泼的水,又喝了两口茶,定了定神才说道:“我昨晚回房间就睡着了,睡得迷迷糊糊听见门外面有动静,我一个老太太,也不敢开门,后来吵闹声大了,那个男娃敲门,我才开了门。我听完了经过,关上门换好衣服就下来了,没接触过那个人,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是谁。” 宋老太太右手边是赵初,就是昨晚上吵吵嚷嚷拍桌子的那个男人。“欣然姐说的也是我想说的!我还是那句话!”他说话的声音很大,“不是我,我觉得也不是我们在屋里睡觉的!就是你们几个当时在一楼的!” “等等,”李斯年猛一抬头,瞳孔迎着太阳光,有浅色的光晕一闪,“欣然是谁?” 宋老太太的脸色一变。 赵初愣了一下,往左边指了指:“就是……宋姐宋欣然啊。” 方岱川狐疑地盯着他:“不对吧?你怎么知道人家的名字的?” “我……”赵初扭头看了看宋老太太,又看了看方岱川,“就刚才啊……刚才她,自我介绍了啊!” “没有吧?”方岱川紧紧盯着他的脸,“人家只说了姓氏,可没透露名字,我们可都不知道老太太叫什么。小哥,你知道吗?”他扭头问李斯年。 李斯年看了他一眼,眼底压着一丝笑意,超配合地摇头道:“不知道。” 大家纷纷摇头说不知道,有志一同地盯紧了赵初。赵初暴露在这么多人的目光中,端杯子的手都在打颤,他满头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老太太叹了口气,放下了茶杯:“还是我来说吧,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跟死者没什么关系。” 十多年前,方岱川下意识地看了李斯年一眼,他说过自己父亲失踪,又提到小时候过得很惨,被诈骗集团利用孩子小偷小摸,那他当时的年龄一定不会太大,应当不超过十岁。李斯年目测也就是二十来岁的样子,这样推测起来,失去父亲大概也就是十多年前的事情。 “我在一家地质勘探所工作,退休之前是那家勘探所的所长。所以别以为学个什么工程就趾高气昂的,我读书的时候也是地质学博士。”宋老太太边说边瞥了杨颂一眼,继续讲道,“十几年前,我还是个组长,小赵是我组里的组员。后来勘探所出了些事儿,老所长走了,我接任了所长,小赵也离职了。前几年我身体出了些问题,也辞职了。在这儿能看见小赵,我也很惊讶。”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众人也就不再纠结,李斯年皱了皱眉,又看了赵初一眼。 赵初右手是牛心妍,她低头用叉子拨了拨冷掉的蚌肉:“我没什么好说的,我昨晚一直在哄孩子,没有心力关注别人。南南昨天吓着了,一直在哭。” 小男孩儿低头玩着桌布下的流苏,一言不发。他的右手边空着,是死去的啤酒肚的位置。 “别让孩子说了吧,”丁孜晖叹了口气,“他那么小,知道什么?” 男孩儿听见这话不仅没有开心,反而仇视地盯了丁孜晖一眼。丁孜晖吓了一下,屁股小幅度地往上一窜:“怎么了?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我都知道!”小男孩儿低着头,眼睛挣得大大的,“我能看见他。” 孩子的脸本应当是最天真无邪的面孔,方岱川却在那一刻感觉到一股凉凉的冷意,他侧头轻声问道:“你看见什么了?” 四周寂静一片。 聚焦着所有人的目光,小男孩儿得意地抬了抬下巴,他指了指身边空着的座位,咯咯地笑了起来:“那个死了的人正在这儿坐着呢,……我能看见他!” 第14章 第二日·03 “我什么都知道。”小男孩儿瞪大眼睛笑着说道,他开口唱了一首童谣。 “是谁杀死了知更鸟?知更鸟死在海岛上。 是狼杀死了知更鸟,麻雀扇着翅膀唱。 狼用毒液杀死了它,死时眼睛都闭不上。” 海岛上带着水腥味的阳光透过大落地玻璃照进来,在空余的座位上投射出一个虚无的影子,细小的浮沉在那个虚无的影子上起起落落。孩子的声音很干净很清脆,曲调温柔又细致,然而歌词比原版的鹅妈妈童谣更恐怖。在诡异的童谣声里,众人都像被施了法术一样,钉在了原地。方岱川盯着那块虚无的地方,捏紧了自己的右手,咽了一口唾沫。李斯年动也不动,目光在所有人脸上睃巡了一圈,从桌子下面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方岱川的右手,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屋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只能听见呼吸声。 这时候突然从敞开的窗户外刮进来一阵风。窗帘被风猛地吹扬起来,流苏沾了水汽,像女人湿漉漉的长发,摸在方岱川的后背上。方岱川脖颈后面的汗毛一炸,抖了一下。 诡异的童谣声仍旧在继续,小男孩儿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块空出来的椅子,嘴角挂着一丝天真的笑意: “知更鸟死了谁看到? 小男孩儿睁开眼睛瞧。 我看到麻雀杀死了它,死时眼睛都闭不上。” “够了!别再唱了!装神弄鬼吓唬谁呢你!”杨颂把手里的茶杯猛地往桌上一怼。 男孩儿转过头去,低着头抬起眼来死死盯着杨颂,眼珠都不错一下盯着她瞧。他挑着一边唇角,盯着她接着唱道: “知更鸟鲜血去哪了,凶手还在左右望。 是男孩儿喝掉了十二滴血,还有一滴在桌子上。” 杨颂气得将眼前桌面上的杯盘一口气扫到了地上,指着牛心妍喝令道:“别让你儿子唱了,听见没有?!” “知更鸟死了怎么办,鸟儿们立在坟墓边。 麻雀张开小翅膀唱,下一个轮到我死了。” 牛心妍苦笑着把男孩儿拉在自己怀里,往他手心里塞了一颗糖,哄道:“南南求求你了,别唱了,好南南,别再唱了。” 男孩儿握着糖果玩,嘴里却仍旧在唱。他的眼神里有种做作的天真,像是一个成年人被禁锢在孩子的身躯里的眼神。 只听他唱道: “麻雀之后又是谁,大家一起来排排队……” “啪——”的一声,小男孩儿声音终于停住了。 大家瞬间回过神来。方岱川打了个哆嗦,定睛看去。丁孜晖一只手还扬在半空中,胸口起伏不定。空着的位置就在她和小孩儿的中间,她扑过了那片空荡荡的阴影,一巴掌扇上了孩子的脸。所有人都惊呆了,面面相觑,半晌回不过神来。方岱川扭头惊愕地看过去,被这个软萌妹子的突然爆发吓得惊慌失措。 连杨颂脸上都闪过难以置信的神色。 牛心妍傻了,她低头看着孩子脸上鲜红的指印,又抬头看了看丁孜晖,嘴唇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方岱川站了起来。这种场景下,他生怕大家撕逼起来闹得不可开交。 男孩儿撇了撇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你凭什么打我儿子?”牛心妍果然毛了,把男孩儿藏在自己身后。 方岱川也忙把丁孜晖拉到自己身后,没想到丁孜晖根本没有疾言厉色和对方撕逼,甚至连大声反驳都没有,她身体颤抖了两下,趴在方岱川背上呜呜呜哭出了声来。牛心妍一见这样,完全没法说什么,方岱川也傻在了当场。 一时间大厅里只能听见丁孜晖和男孩的哭声。 “我是真的,真的被他吓到了,”丁孜晖小哭得抽抽噎噎的,说话中间不时打个嗝,眼泪也喷涌而出,瞬间染湿了方岱川后背的T恤,“我昨晚上差点被袭击,又亲眼见了死人,我吓得一宿没睡好,他还这样吓唬我们,你管教不好你儿子,我替你管教!” 方岱川忙扯着她坐下:“好了好了,你和小孩子置什么气?快坐下,喝杯茶。”他这边说着,李斯年已经把茶倒好,递了过来,一句话都没有说。丁孜晖用丝绸的餐巾擦干净了脸,道了谢,捧着茶杯小声啜泣。 牛心妍也象征性地说了儿子两句:“别和别的人起冲突,南南,我的好南南,妈妈害怕。”不知道为什么,方岱川总感觉牛心妍说话的语气怪怪的,也说不上哪里怪,然而他回忆了一下,从来没听过妈妈用这样的语气和儿子说话。他扭头看了那对儿奇怪的母子一眼,看见男孩噘着嘴地跟在妈妈坐回去了。正当方岱川以为是自己想多了的时候,他却又分明看到,那个孩子坐下的一瞬间,扭头冲丁孜晖诡异地一笑。 方岱川的余光看到,丁孜晖放在桌子上的胳膊狠狠地抖了一下。 屋角地机器催促道:“请玩家依次陈述发言!请玩家依次陈述发言!” “是我,该我说了,”平复了一会儿心情,丁孜晖才小声说道:“我的时间线和杨颂说得一样,我昨晚也差点遇袭,而且完全没有时间去碰那个人。” 丁孜晖下一个是方岱川。 方岱川看了一眼李斯年,谨慎地说道:“我完全是懵逼的状态,昨天晚上,我和李斯年到四楼去查看情况,找到了一箱食物,动静有点大,丁孜晖,杨颂,杜苇,陈卉,杜老板,死者就一起上来看。我们拿着东西回了一层,在一楼说了一会儿话。那会儿我们每个人离得都很远,凶手是没可能下手的。我还是觉得,在丁妹子遇袭,到我们重新回一楼这半个小时里,是凶手最有可能下手的时候。我担保李斯年,不会是他干的,我们后来一直在一起,就这样。” 李斯年坐在下手的主位,算是方岱川的下家。他环顾了一圈,分析道:“从丁孜晖遇袭开始,到回到一楼集合截止,这段时间里丁孜晖遇袭,杨颂第一个奔上去,陈卉也在死者之前上去,然后三个女孩一起回到一楼大厅,所以是可以百分百排除嫌疑的。 “方岱川也在死者之前上了二楼,杜苇也是,但是这两个人的问题是,三个女孩儿下楼以后他们各自的时间线就乱套了,这段时间里是有机会对死者下手的。不过因为这之后方岱川一直跟我在一起,所以从我的视角来看,他是百分百无辜的。” “我和杜老板的嫌疑在于,我们是和死者一起上楼的,有这个机会下手,其他人的嫌疑是,完全有可能趁死者在二楼自己房间的这段时间下手,所以都无法排除。第一把我建议盲投吧,顺便像方岱川这种智商50,体力值150的人我求大家保住他,真出了什么事儿他还能替大家抗一抗,就这样。” 李斯年下面是杜苇:“我没什么好说的,不是我,我上楼以后去二楼挨门挨户敲门叫醒大家来着,敲完了一圈门就下来了一楼,你们可以问三个女孩儿,我下来得很早,所以不可能是我。” 陈卉忙不迭点头:“杜苇很快就下来陪我们了,不是他,你们相信他。至于我,我就像李斯年小哥说的那样,肯定也不是我。我们俩什么也不知道,有没有知道情况的,请你们带个票。” 方岱川听到这儿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他扭过头盯着李斯年,附在他耳边低声问道:“你昨晚没有验人?” 李斯年头部不动,只有眼睛瞟过来一眼,低声笑道:“验了啊,我第一次叫你出去,回来的时候就顺路在小木屋验了。” “卧槽!这么迅速?”方岱川回忆了一下,简直惊呆了,他记得李斯年叫他出去的还没开盒,他抽完一支烟回来的时候,李斯年已经绑定身份卡了,没想到就趁这一支烟的功夫,李斯年不仅看了身份,绑定了卡片,还他妈抽空顺路验了个人?!这是有多么快的手脚,多么果断的脑子才能做到?方岱川嘴巴最小幅度地张合:“你验的谁?你为什么不带票?为什么也没告诉我?!” 李斯年笑着窥了他一眼:“你真想知道啊,你知道了可不许生气。” 方岱川满脑子黑人问号,“我为什么要生气?你到底验的谁啊?” 李斯年挑唇一笑,用眼神冲他心口微微一瞄,握拳抵在嘴边咳了一下。 “?”方岱川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谁?” “啧,”李斯年皱了皱眉头,一脸笨死你算了的表情,小声念了一个字:“你。” “我?!”方岱川瞪大眼睛看着他,趁大家不注意右手从桌子底下伸过去,对准李斯年的大腿狠狠一掐,快速嚅动嘴角悲愤道:“你丫儿验得我?!那你丫凭什么嘲笑我猜不出你的身份牌?!我他妈还以为你多神呢猜出来我的底细,感情你是验人验出来的,你昨晚上有什么资格嘲笑我?!” 李斯年死死压抑住自己的嘴角,又要忍痛又要忍笑,一时间脸上的表情极其诡异。他拍了拍方岱川的右手,低头笑斥道:“别闹。” 第15章 第二日··04 方岱川和李斯年闹了一会儿,等杜老板开始说话时,方岱川立刻死死盯住了他。他和李斯年进房间以后,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然而在他进房间以前,最有机会对死者下手的,只有杜潮生。 杜老板是这样说的:“我知道你们怀疑我,我是跟在啤酒肚之后上来的人,我的嫌疑最大。但是不要忘了,其一,我,死者,和这位神神秘秘的李斯年先生,是一起上来的。李先生一直跟在幕后boss的身边,做职业雇佣兵,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人,难道他会没有一丝一毫的察觉?这不大可能吧。反倒是我,要是有职业杀手在我眼皮子底下动手,我是没有能耐察觉的。” 方岱川听这话里的风向不对,立刻出声要说话,被李斯年一把拉住。李斯年右手死死按住方岱川的腿,给了他一个严厉的眼神,然后扭过头去,嘴角勾起一个老神在在的微笑:“您继续说。” 杜老板双手抱在胸口,从头到脚打量了方岱川一眼:“别激动嘛,我刚才只是在分析可能性。我其实并不怀疑李斯年,就算他是狼,他的身份决定了他不可能被我们信任。这种情况下我要是摸到狼牌,我也会低调行事,断不可能第一夜就冒险杀人。而且我觉得最有可能的时机,并不是大家都上楼,我们三个在一楼的时候,这个指向性太过明显,不是我,就是李先生,试问哪个凶手这么傻的?摆明了告诉大家说:要不是他杀的,要不是我杀的,你们分两天把我俩都票出去,虽然一个扛推了,另一个百分百中标啊。” 说的有道理啊!方岱川忍不住想点头,但是他牢记着李斯年的嘱咐,死死克制住了。 “那最好的时机是什么时候?”丁孜晖身边却没有人嘱咐她,妹子也耿直,直接问了出来。 杜老板微微一笑:“最好的时机在二楼。假如死者回房间放东西,这时候有人来敲门叫他一起下去,他会不会在下楼的时候把后背对着这个人呢?那时候可没有在任何人的眼皮子底下。还有一个机会被人遗忘了。在大家聚拢在一起,焦点都在你遇袭这件事上的时候。那会儿我们的站位是这样的,你是中心点,方岱川,杨颂,陈卉在最里圈,李斯年,死者,我在第二圈,杜苇站得更靠外。这个时间假如有心有胆,在大家眼皮子底下行事,难道不是最安全的吗?” 陈卉听见这话第一个不干了:“你这带票带得也太明显了吧?杜苇是民,我担保。” “你凭什么担保他?”杨颂抱着胳膊皱眉道。 陈卉急了,指着方岱川说道:“那方岱川凭什么担保李斯年呢?!方岱川凭什么担保李斯年,我就凭什么担保我家杜苇!” 斯文男刘新笑着劝道:“陈小姐别激动,杨小姐说的也有道理,人家俩人不是情侣关系,相互作证,可信度要高一些。你们这种情况属于情侣档,夫妻在法庭上都不算有效人证的。” “谁能证明他俩不是情侣?!”陈卉急得口不择言,“他俩勾勾搭搭,从昨天拿了盒子就一直腻在一块儿,还互相进对方的房间,说不准他俩就是情侣呢?!我们说的要是不作数,那他俩说的也不能作数!李斯年嫌疑不管怎么说都比杜苇大!” “行了,”杜苇拉了陈卉一把,盯着杜老板冷笑道,“您接着说,我看您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真他妈躺着也中枪,没等杜老板接着说什么,方岱川直接一脚踩在了凳子上:“喂喂喂,票人归票人,你们别整这些有的没的。老子宇宙直男,比高速路还直,我们干这行的靠人设吃饭,你这话说出去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我跟你讲。” 陈卉翻了个白眼,噘着嘴还有些不服气:“谁不知道你们这个圈里乱得很,那个谁谁谁,还有谁谁,不是都被爆出来同居了吗?对外还坚称宇直,说只是朋友。” “嘿你这话说的!”方岱川拍桌子就想站起来,被李斯年一把拽住了。 杜苇使劲拽了陈卉一把,把她扯到椅子上,好言好语哄道:“怎么了这是,你这是干嘛?” 陈卉抱住杜苇呜呜就哭了出声来:“我害怕,我真的太怕了,第一宿刚过去,预言家也没验出个所以然来,我怕大家盲投把你当成替死鬼!” 杜苇小心翼翼在女友耳垂上亲了一口,柔声哄着:“别怕别怕,不会有事儿的。” 这边李斯年就没那么好脾气了,他直接上手,简单粗暴地捂住了方岱川的嘴。方岱川在他掌心里呜呜呜还想继续说什么,被李斯年一个眼刀砍过去,委委屈屈坐回去了。李斯年又看了他一会儿,挑眉用眼神问他消停了没有,方岱川耷拉着眼皮点了点头。 李斯年这才放开了手,他拿桌上的餐巾擦了一下手心,说道:“行了行了,咱按规矩来,都别吵架。杜老板您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杜老板眼睛在杜苇和陈卉身上转了一圈,回过神来摇摇头:“我说完了。” 杜老板下一个是刘新,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低头盯着自己的茶杯说道:“我没什么想说的,也没什么发现,第一天实在没什么办法,既然丁,杨,陈,方四个人被指认无辜,那咱们在剩下的人里盲投一发吧。” 他是最后一个发言人。 方岱川听完了所有内容,试图梳理了一下每个人的时间线和怀疑人,然而短时间内完全没办法把有效信息提取出来,他一无所获。 “既然如此,那我们投票吧。”杨颂站起来往机器那边走去,看起来挺有自信的样子,她似乎已经知道昨夜的凶手是谁了。 丁孜晖懵逼地站起来左右看了看:“投……投谁?” “你爱投谁投谁,不知道投谁你就投你自己吧,反正也不会有人投你的,你投自己就当弃权了。”杨颂随口说了一句,刷卡投了票。 方岱川小心翼翼地凑到李斯年的脸边,小声问道:“那咱们……投谁啊?” 李斯年环顾了一下周围,背过身去,在方岱川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投赵初。” 方岱川立刻睁大了他的狗狗眼:“什么???怎么会是他?!难道不是……”他吞了吞口水,压低了声音,“难道不是杜老板吗?!” 从杨颂开始一个接一个地上去投票,马上就到丁孜晖了,姑娘一双小鹿眼茫然地看着所有人,然而机器上却并没有任何弃权按钮。 她回过头去看了一眼方岱川,机器无情地提示道:“请尽快投票!请在十秒钟之内投票!” 她低头看着小键盘,十三个人的头像排在屏幕上,序号是乱的,照片是各自输入指纹的时候被自动采集的头像,每个人都很丑,双眼无神,像集中营里遇难者的留影,第一个死的倒霉蛋头像已经黑了下去。她急切地握拳锤了两下机器,不知道该选哪个。机器已经开始读秒:“十,九,八,七,六……” 丁孜晖将心一横,按了她怀疑的那个人所在的序号,屏幕上出现了“是否确定”的标识,而读秒已经读到了三。 丁孜晖最后犹豫了一秒钟,她脑海中突然闪现了几秒钟之前,李斯年和方岱川说话时,方岱川脸上惊讶的表情。鬼使神差地,在读秒即将终结的时候,她撤销了原本的投票,换上了另一个人。 该方岱川了,他很慢地走了上去,李斯年果断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回响:“没时间解释了,听我的!” 方岱川站在机器前,狠狠闭了一下眼,手指按动了按键。 第16章 第二日·05 “投票结束,请大家回到原座位坐好。”机器发出刻板的提示音。 方岱川紧张得很,低头用餐刀切开一片冷掉的蚌肉,也不吃,就在盘子里划来划去。 “我投了你,”小男孩儿对着丁孜晖呲牙一笑,“你死定了。”丁孜晖瞪着小男孩儿的脸,脸色苍白,胸口剧烈地起伏。 “投票结束,共投出12票,有效票12票。首先公布获得零票的安全玩家。”机器微微停顿了一下,报道,“杨颂,刘惜泉,方岱川,杜苇,陈卉,陈新。恭喜你们暂时安全。” 方岱川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狠狠地舒了一口气,继而心脏又紧紧提了起来——他没有听到李斯年的名字。他猛地扭头看向李斯年,右手攥紧,手心里全是冷汗。李斯年扭头冲他笑了一下,低声说:“放心,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我只有一票。” 这他妈也能算出来?!方岱川感情上希望李斯年没在这种时候吹牛逼,但是理智上又难以真正相信,紧张纠结的结果就是一口气堵在喉咙口,噎得心脏发疼。清早吃进去的蚌肉仿佛又活了,在胃里翻滚搅动,自己都能感觉到汗水从两鬓滑下来。 “请没有念到名字的玩家站起来,向前一步。”机器命令道。 屋角的四个狙击枪严阵以待。 李斯年笑着拍了拍方岱川的肩膀,第一个站到了屋子正中央去。方岱川霍地站起就想把他拉回来,李斯年冲他面前的桌子努了努下巴,皱眉说道:“坐下。”方岱川呼吸声音粗重,他看了看其余的玩家,重重地坐回了椅子上。 更难以置信的是丁孜晖和牛心妍。她俩茫然地左右看了看,觉得是机器统计错了,然而宋老太太和赵初都站起来了,她俩在机器的催促声里只好站了起来。杨颂睁大了眼睛,问丁孜晖道:“你真的自己投了自己?!” 丁孜晖眼眶含泪,悲愤道:“我没有!”她突然回过神来,恨恨地盯着躲在一旁的男孩儿,大声质问道,“你凭什么投我的票?!” 男孩儿被她吼得愣了一下,表情空白了三秒钟,他下意识地看了妈妈一眼,这才扭过头,对丁孜晖换上了一幅冷笑的面孔:“我愿意投谁投谁,关你什么事儿?!” 有票的站在了大厅中间。仿若公开处刑,大家面对着面。被票的公开处刑,票人又何尝不是。双方目光游移,不停试探,不停躲闪。李斯年眼神游离在每个人脸上,方岱川却死死盯着他一个人。 赵初盯着坐着的人,咬牙骂道:“凭什么票我?别让我知道是谁票的我!我他妈饶不了你们!” “票别人也就算了,票我还有没有良心?”牛心妍低头小声道,“我还带着孩子呢,怎么可能杀人?我就算再没良心,也不至于当着孩子的面杀人,孩子是无辜的。” 恕我直言,方岱川冷眼看了在一旁恶意笑着的孩子一眼,心里吐槽道,您家这位孩子可跟无辜俩字沾不上半点边,已经快给我整出孩子恐惧症了,以后我要是丁克不要孩子,那怎么也是被您家这位吓的。 宋老太太在她身边冷笑了一声:“谁票的你,我是不知道。——我那一票,是你票的吧?” 牛心妍扭过头去,沉默了半秒钟:“您说笑了。” 唯独杜潮生和李斯年没有说话,他俩对视了一眼,各自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机器平板的声音继续念道:“在剩余的玩家——宋欣然,赵初,牛心妍,丁孜晖,李斯年,杜潮生之中,获得一票的玩家分别是:宋欣然,牛心妍,丁孜晖,李斯年。请四位玩家归位。” 李斯年坐回来的时候冲方岱川微微一笑:“怎么样,我没有猜错吧?” 方岱川心瞬间踏了下来,他冲李斯年笑了一下,回过头去有些焦虑地盯着丁孜晖。 丁孜晖已经认定了自己这一票是小男孩儿投的,她先在前额胸口两肩划了个十字,默默祈祷了一小段经文,然后狠狠地盯着小孩儿。 小男孩儿窝在妈妈的怀里不说话。 最后剩下杜潮生和赵初两个人。方岱川心里有点紧张,杜潮生是他心中最怀疑的狼,然而赵初是听从李斯年的意见,最后选定的狼。方岱川侧起耳朵,静静等着最后的结果。屋子里的剩余十一个人也都纷纷侧起耳朵,等候宣判。 杜老板还是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眼睛里平淡无波,但是方岱川凭混演艺圈的经验,直觉地判断他内里还有别的东西,所谓古井藏锋。 “在赵初和杜潮生两个人之间,获得更高票数五票的是——”机器人还在卖关子,方岱川揪了揪裤腿。 “赵初。” 随着机器念完这个名字,屋角的狙击枪砰地一声开了枪。杜老板微微勾了勾唇角。 一缕淡蓝色的硝烟从枪口徐徐扩散,赵初的身体像被粗暴扔进墙角的麻袋,噗地一声向前扑倒,伏在了地上。半分钟之后,血液才缓缓涌了出来,在杜老板的脚边蔓延成一滩血泊。 杜老板半蹲下身子,看着尸体叹息了一声,然后在干净的地毯上蹭了蹭自己沾了血的鞋底。 方岱川侧头闭上了眼睛。 接二连三的尸体和鲜血,众人已经有些麻木了。这次连丁孜晖都没哭。姑娘冷冷地坐在桌边,一动不动,表情麻木,像一尊只能转动眼珠的雕塑。“都……回去吧,”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飘,“今天结束了……” 今天结束了吗?方岱川不知道,他盯着尸体背后的枪口发了一会儿愣,回过神来的时候只感觉浑身发冷。他抖了一下。 狙击枪缩回天花板后面了。 “恭喜幸存玩家,祝大家游戏愉快。”那个机器彬彬有礼地答复了方岱川的心事。 方岱川突然站了起来。他浑身发抖,两颊燥热,胸口噎住的那一口气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只能放任它吐出来,烧得鼻子前都滚烫滚烫的。他一眼不发,拎起一把椅子,摔在了墙角。 一楼的天花板被挑得很高,方岱川踩在椅子上也够不到顶,他愤怒地蹦了下来,急促地呼吸了几下,突然回身一脚,踹翻了椅子。那把雕着铜花的椅子在地板上磕了四五下,弹到墙角,撞碎在墙角的砖板上,散落了一地。仿佛死人的骨架。 李斯年低头轻轻叹了一口气。他走过来揽住方岱川的肩膀:“走,我们上楼。” “是我杀了他,”方岱川拨开李斯年的手臂,执拗地抬起头来看着李斯年,“我是五分之一的凶手。” “方岱川!”李斯年厉声喝道,“跟我上去!” “我们这么做和杀人犯有什么区别?”方岱川环顾所有人的脸,“因为不是亲手开的枪,所以就自我安慰,他们的死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对吗?因为大家都投了票,所以少数服从多数,就是暴民最好的借口和理由了,对吗?!” 李斯年听得心惊胆战,他捂都捂不住方岱川的嘴。情急之下,他一巴掌扇在方岱川脸上。 清脆的一声耳光。杨颂瞪大眼睛,猛地抬起了头。 方岱川将脸摆过来,李斯年还想说什么,然而看清了方岱川的脸色,他却愣在了当场。——方岱川脸色苍白,唯独眼睛里像淬了血,红得惑人。李斯年不禁攥住了右手,他搓了搓手指,手指间湿润润一片,让他心口突然抽痛了一下。 “跟我上去,”李斯年放软了声音,他凑在方岱川耳边,声音也有一丝哽咽, “川儿哥,咱们上去再说,求你……” 方岱川抬起头,用湿润的狗狗眼看着李斯年,李斯年的眼神近乎祈求。两人对峙了一会儿,方岱川跟在李斯年身后,默默上了楼。 丁孜晖坐在左边犹豫了两秒钟,霍地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小跑两步跟在两人身后,也上了楼。 接着上来的是杨颂,然后是小情侣,然后是剩下的人。大家鱼贯而上,并不作声。 “身份卡呢?”李斯年站在方岱川房间门外,担忧地看着对方呆滞的脸。方岱川这才反应过来,开始掏兜,李斯年注意到他的手指抖得厉害,几次都没塞进腰兜里去。 李斯年叹了口气,从方岱川口袋里掏出了身份卡,刷进了门,方岱川木然地跟在他身后。 耽搁了这一会儿,大家都已经纷纷刷卡进门了,只剩最后上来的母子俩。 “你知道今天那一票,我投给谁了吗?”方岱川关房门的时候听见门外有一句童声,他大脑还很麻木,难以思考,有些话传递在耳朵里,脑子缺有些反应不过来。然而那一刻,鬼使神差一般,方岱川想起今天那个孩子邪性的样子,他放慢了关门的速度,最终在门框和房门之间留了个小缝,他贴在那个小缝前站着。 他听见牛心妍在他对面拿钥匙开门,反应好像也有些慢,并不太在意儿子说的话。她一边推开了房门,一边顺着儿子的问话随口问道:“你投给谁了呀?” 小孩儿天真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他仰头看着妈妈,笑着答道:“我投给你了呀,妈妈!” 第17章 第二日·06 门外,牛心妍久久没有说话,半分钟之后,身份卡跌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李斯年握住方岱川的手,强迫他转动门把,门无声地关上,将声音全部隔绝在外。 “别想这些了,”李斯年落了锁,拉着方岱川坐到床边,他勾起一边唇角强笑了一下,“弄疼你没?对不起,刚是我太心急了。” 方岱川摇摇头。他仰面倒在床垫上,一言不发,安静得死人一样。 李斯年点了点头:“方岱川你告诉我,你是放弃了是吗?你已经做好死的心理准备了,是吗?” 方岱川仍旧不说话,他扯过被子蒙在自己头上,摆明了一副我什么都不想听,你什么也别跟我说的态度。 李斯年一瞬间怒火中烧。 他一把掀开方岱川蒙在身上的被子,上手就去摸他的裤兜,方岱川的双腿在空中猛蹬了几下,大喊道:“你他娘的要干嘛?!” 李斯年并不说话,也不搭理他,三两下扯开他的上衣,凉凉的右手顺着他的侧腰就摸了进去。 方岱川头皮一炸,捏紧拳头,一拳就冲李斯年打了过来。 砰——地一声,李斯年仰面就跌了下去,他智商高,枪法也不错,直升机之类的也都学着开过,唯独赤手空拳和方岱川比拳脚,这他真比不了。方岱川的一拳砸在他嘴角上,跌倒在地上还磕到了后脑勺。他稳了一下,扶住床脚,从地上爬了起来,拇指轻轻擦过自己的唇角。 方岱川傻了,他那一拳完全是出于条件反射,并没有想真的打伤对方,他气势一瞬间弱了下来,嘴唇张合几次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算是还清了?”李斯年指着自己地唇角,苦笑道。 方岱川连忙爬起来,他想去看看打坏了李斯年没有,他自己的手劲自己心里有数,一般人确实吃不住力道。然而挪了两步又觉得拉不下面子。他咬了咬腮帮子:“你乱摸什么?我警告你我恐同,别总想着占我便宜。” 李斯年摇头冷道:“谁稀罕占你便宜?我是在摸你的毒药,你不是活腻歪了吗?也别给对家送这个人头了,我替他们解决了你。” 方岱川这吃软不吃硬的顺毛驴脾气,能受得了他这个冷嘲热讽的语气?他扭脸从兜里掏出来了那管毒药,啪地一声往床上一拍:“你他妈来!你弄死我!” 李斯年眼疾手快,在方岱川拍烂玻璃管之前一把抢了过来。——幸亏床垫子够软,不然就凭方岱川的手劲儿,两只药管都得被拍个稀碎。 方岱川梗着脖子瞪着他,眼睛里有一股很蓬勃的愤怒之火,虽然这样说有些不够贴切,然而那蓬火焰真的很美。 李斯年的声音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他叹了口气:“你有什么话不能上来以后跟我说呢?有情绪,在咱们两个人的时候发泄。下面的都是些什么人,你也敢当众说你是票死赵初的‘五分之一’?”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方岱川扭过脸,赤脚走到窗台上。他一脚屈起来,踩在窗台上,打开窗户抽烟。他捏住烟蒂,很重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沉沉地将一口烟雾喷出了窗外,左手使劲揉了揉后脑勺的头发,“我知道游戏已经开始了,我想这些只是徒增烦恼。我要是够理智,就该明哲保身,只要自己活下去,就可以万事不管。但是李斯年,对不起,我做不到。” 他说得斩钉截铁。 方岱川的后脑勺被自己揉的乱七八糟,看得出来是很粗暴很烦躁的力度。李斯年右手扶上他的后脑,凸起的骨节按在他后脑硬邦邦的反骨上,用食指和中指的缝隙夹住他的头发,替他一点一点顺顺毛。他嘴边甚至还挂着一点清清淡淡的笑意,他点点头,顺着方岱川的眼神看向远方的海面。 “你说,我听着呢。” 方岱川心里原本酷暑的柴草堆一样,差一点火星就能点燃。然而被李斯年这样按住脖颈顺毛的时候,远方海面一声又一声波涛打在海岸上,让他的心情奇异般地平息了下来。 他闭上眼睛又抽了一口烟,隔着模糊的烟雾对李斯年说道:“我不知道你们都是为了什么样的目的,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来到这个岛上的。也许就像你说的那样,这里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都有自己的算盘。但是李斯年,我们下手投出去的每一票,都是那颗子弹,我为了自保票死狼人,和为了自保杀死村民的狼没有任何区别。这不是谋杀和自卫,这是两桩赤裸裸的谋杀案,只不过一桩包裹在黑暗里,一桩事先张扬在所有人的票中,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李斯年隔着烟雾看着他的侧脸,没有说话。 “我说完了,你可以骂我了。”方岱川仍旧盯着远处的海面,身边半遮半掩的米色窗帘遮住了其余的窗户,只有方岱川的侧脸和上半身被阳光肆无忌惮地照耀着,扭头的时候,仿佛光晕拉着他不放,在他的眼神里流转。 李斯年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目光有些怅然。他说:“不骂你,你说得好。” 其实就像方岱川说得那样,别牵扯什么正邪,阵营都是随机分的,狼人杀人和村民票狼没有任何性质上的不一样,只不过票人的看起来更加理直气壮,冠冕堂皇。李斯年走到屋角的冰箱,冰箱里有一盒冰块,他倒了杯水,夹了几粒冰块儿递给方岱川:“假如你要是这样说的话,那我们杀人的罪行应该追溯得更早。” “怎么说?”方岱川愣住了,他在桌上的黄铜烟灰缸里拧熄了烟蒂,接过了水杯。 李斯年仍旧笑了一下,笑容里多了一些倦意:“老陈的死,说是凭运气,本质上难道不一样?活下来十三个,死掉多出来的那一个,并不是说看似公平的抽签、捉鬼,就能真的将死亡推给命运。十三个人想活下来,推了另一个人去死,事实就这么简单。” 方岱川眼底的火瞬间熄灭了。他端着冰水,冰块在玻璃杯里发出颤颤巍巍的碰撞声。 第18章 第二日·07 两个人在窗台一坐一站,阳光有窗帘的遮挡,一明一暗。方岱川看海,李斯年扭脸看方岱川。 不知道坐了多久,李斯年突然出声说道:“你有没有想过……” 他没说完,门外有人叩响了门铃。 方岱川楞了一下,没等他反应过来,李斯年已经走上去将门打开了。丁孜晖的身影从门后闪进来,她手上端着两盘食物。“我看中午了你们俩也没下楼来,不放心过来看看。”她把盘子放在床对面的桌子上,摆好了刀叉。 “有劳。”方岱川抹了抹脸,从窗台上蹦了下来。 两个人坐在桌边默默吃饭,李斯年刚才好像是想说什么,但是丁孜晖在场,他闭口不谈。 “你吃过了吗?”被人围观着吃饭的感觉挺奇怪的,方岱川这种二十八线小明星显然还没有适应这种气氛,他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 丁孜晖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然而她有话要说,只好假装看不懂人家的眼色。她偷偷瞥了李斯年一眼,摆手道:“我吃了,你们不用管我。” 李斯年挑了挑眉,三两口把食物塞进了肚子里,端起空盘子扭头便往外走:“你们聊,我把盘子洗了去。” “别走!”出乎意料,丁孜晖拦在了他身前。 李斯年挑眉,歪头看了一眼方岱川,对丁孜晖笑道:“我以为,你是来找川儿哥的?” “也找你。”丁孜晖说道。 见这样,方岱川也吃不下去什么东西了,他把叉子往盘子里一扔,噌啷一声脆响。“咱们坐下说?”方岱川随手拿起桌上的餐巾擦了擦嘴巴,冲窗台边一努下巴。 方岱川和李斯年坐在窗台上,丁孜晖坐在床沿,她低着头啃指甲,脸上呈现出一种混合着惊异的说不出的表情。方岱川和李斯年默默对了个眼神。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们,”丁孜晖低头说道,“我很不踏实。” 李斯年翘起二郎腿,歪头问道:“在你问我们之前,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丁孜晖抬起头来,紧张地注视着李斯年。 “你是狼吗?”李斯年单刀直入。不怪李斯年怀疑,丁孜晖狼面的可能性太大了,一个第一夜游戏就出幺蛾子的姑娘,一个第一次投票就得了莫名其妙一票的姑娘,怎么想,李斯年也不敢看好丁孜晖的牌面。 丁孜晖直接从腰包里掏出了一张平民牌,推给了他们:“我知道你们是好人。” 方岱川被丁孜晖吓了一跳,他下意思地扭过头去看李斯年,心道我身边这些人都是什么毛病,一眼不和就明牌,搞得我这个撕掉了角色牌的人很被动啊。吐槽归吐槽,他心里其实有些感动,丁孜晖问也没问他的角色,上来就亮了明牌,这种信任让他有些受宠若惊。 然而李斯年却没什么反应。 丁孜晖这一步走得险归险,然而其实并不被动。假如两人是狼,不用亮牌对方也知道底细,假如对方不是狼,亮牌只会对自己有利。 李斯年似笑非笑地看着丁孜晖:“收起来吧,你这招蒙蒙川儿哥就算了,在我面前,还不够看的。” 丁孜晖被人察觉出了隐秘的小心思,涨红了脸。 方岱川懵在了原地,扭头看向李斯年,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李斯年并没有揭穿她,他转移了话题:“你想问我们什么?” “刚才的投票,我没弄懂。我本来是要投那个杜老板的,想起来岱川哥也怀疑杜老板了,但是你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脸上表情很惊奇。我猜你推断出来的人肯定不是杜老板,应该是一个意料之外的角色。”她低头解释道。 李斯年瞥了方岱川一眼,那眼神的意思分明是说:看看,这里是个人都比你聪明,求你别再替他们担心了,愁愁你自己吧。 方岱川瞪了他一眼。 李斯年冲丁孜晖点了点头:“所以你选了一圈,投了赵初?” “你怎么知道我投了赵初?!”丁孜晖瞪大了眼睛。 李斯年勾起一边嘴角笑了一下:“杜苇对杜老板针对得很,杜潮生的两票不用说是他们小两口的。宋老太太是牛心妍投的;我的那票是杨颂投的。我本来以为那小鬼投的你,赵初投了牛心妍,结果不是,不管怎么讲,你没可能真傻到自己票了自己,赵初有五票,那就是剩下五个人投的。” “我的那票不是那个小鬼投的?!”丁孜晖惊呼道,“那是谁?!” 方岱川叹了口气:“牛心妍不是有一票嘛,就是她那个疯儿子投的。你……大概是赵初票的吧。” 丁孜晖已经完全蒙了。方岱川挑眉看了一眼李斯年,用眼神说:看看,就算比我聪明,也没聪明到哪里去。 李斯年低头无声笑了一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脑。 他解释道:“宋老太太和牛心妍互怼,牛心妍当时反应就不对。我猜要么是牛心妍知道些什么,要么是和宋老太太有旧怨。杨颂大概是真的想抓狼来着,奈何智商有限,投了我。赵初为什么投给你也很好猜,他是狼,只要压一个得票高的人,压过自己的票数,他就安全了。杨颂投票前无意说过一句让你自己投自己,再加上你和那个小鬼起过冲突,他妈又是一副没什么脑子溺爱孩子的模样,还没开投你这里就已经背了三票。他不投你投谁?你今晚做祷告的时候记得谢谢上帝,那个小鬼不按理出牌票了他亲妈,你心念一动票了赵初,这才没让他得逞。” 丁孜晖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默默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可惜了,”李斯年摇了摇头,“我唯一摸不透的那个杜老板和那个戴眼镜的刘新,本想趁这次投票试探一下,没想到这两个二话不说票了狼。” 方岱川眨巴了眨巴眼睛:“你怎么确定赵初是狼?你又没验他,那万一是你猜错了呢!” “他没猜错,”丁孜晖指了指楼下,“我们午饭的时候搜尸体的身了,搜出来三瓶狼毒,已经销毁了。” 李斯年似乎还在纠结杜老板和刘新的身份,皱着眉纠结。他随口问道:“你们搜尸体的时候刘新和杜老板下楼没有?” 丁孜晖仔细回忆了一下,摇了摇头。 “两位大佬,”丁孜晖可怜巴巴地抬头看着他们,“求罩!我来这个岛上确实目的不单纯,但是真不是来玩儿命的,我不想死。” 李斯年苦笑:“你跟着我们票人,只会死得更快。” “不管怎么说,”方岱川打断了李斯年的话,“我们今天趁天亮去转转这个岛,怎么样?!今天晚上我们把大家都集中在一起,搜索各自房间,搜出来的狼毒都摔掉。反正这个岛上没有别人了,凶手就在我们之中,要么独自行动,要么大家一起。”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个办法,实在不行只能撕破脸皮,大家一起玩明牌拼武力值,总比这样人心惶惶得强。丁孜晖忙不迭点头。 李斯年勉强笑了一下,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觉得心头有一丝不安的疑云氤氲而上。 第19章 第二日·08 午后,天慢慢变了。 远处黑压压一蓬乌云压在海面上,不知来处的洋流带动着浮游生物的尸体,把泡沫和死去的水草卷在岸上。礁石的缝隙里已经挂了不少水草,在潮汐的作用下,那些头发一样的水草在阴影里伸缩卷曲,整座海岛像被密密麻麻的蛇包围啃咬着。 “要变天了,”李斯年担忧地说道,“我们先去高处看看,我不知道这个小岛的淡水是什么流向,假如雨水太大,潮涨起来,我担心水源会被海水污染。” 三个人顶着狂风绕着小岛走了一圈,便往小岛中间的山上走去。这个海岛看起来不大,靠两条腿走起来也够要人命的,方岱川还好,他拍戏风里来雨里去的,这点运动量不在话下,丁孜晖妹子就困难了点。两个人连拉带拽,把丁妹子拖上了山顶。 丁孜晖扶着膝盖喘气:“这山……这山跟我平时爬的,不一样啊。” “你那不是废话吗?”方岱川无语地四周打量了打量,这山——也不能叫山,撑死叫土坡吧——植物长得还挺茂盛,他一边提防着树林里会不会有什么动物出来,一边随口损丁孜晖道,“你平时爬都是风景区,给你修好的一级一级的台阶,你该不会以为山本来就是长那样的吧?” 他们翻过一个小山头,山头对面就是他们住的那间别墅。李斯年眼睛一直放在别墅上,一个不注意,脚下一滑,差点直接摔下去。方岱川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他。 脚边的石子沙土扑扑簌簌洒了一路。李斯年攀着方岱川站稳,往下看了一眼,出了一脑门子冷汗。——他们与对面的别墅隔着一条深沟对望着,山虽然说起来不算高,也有个大几百米,山石中间鬼斧神工地横着一条长涧,深不见底。 “我去!”方岱川也后怕得手抖,他回头把大家都往后扯了一把,三人站在边上,看食腐的鸟类在深深的裂缝间尖叫盘旋,“你说这是自然形成的还是人工凿出来的?” 李斯年微微往前迈了一小步,仔细观察漆黑的底层:“就算是人工开凿的,恐怕也很有些年头,下面凸起来的石块都被鸟屎糊着,石头缝里小树都有手腕粗了。” 底下很深的地方传来汩汩的水流声。 “下面有个暗河,”李斯年皱眉看着黑暗的缝隙,“可惜我不懂地理,这种海岛上的暗河会不会被海水倒灌进来。” 正说着,远远天际一个闷雷炸在头顶上。 李斯年抬头看了一眼,闪电劈开天际的浓云黑雾划下来,紧接着的就是无休无止的滚滚雷声。地面上沉积几天的热气和潮湿的冷气纠缠着,空气里一股腥腥的干土味。 “你之前上岛的时候来过这边吗?”方岱川这次学精了,扭头趁丁孜晖蹲在远处的小水潭边不知道干嘛的时候,他扭头小声问李斯年。 李斯年用手丈量树干的粗度,想看做成小筏子的话能不能吃得住重量,闻言抬头看了丁孜晖的背影一眼,回答道:“没有,这山不高,一眼能看清楚,我就没上来过,谁知道这里还藏着这么一条缝隙。” 方岱川沉默了一会儿,他实在不想往那个方向想,但是情况在这摆着,他纠结了半晌,仍旧小声问道:“你说……你父亲,在这个岛上失踪了?” 李斯年蓦地停下了手里的事儿,他愣了两秒,反射性地看了那个缝隙一眼,又很快地移开了眼睛。 “你说他,会不会……”方岱川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李斯年走了两步,站在山崖上往下窥去。从涧底刮起来的风声很大,像深渊的低语。天边又炸开一道闪电,大雨滂沱而至,地面上干燥的飞尘被雨滴溅起来,李斯年浅琥珀色的眼睛好像也浸着些水。 “今儿下雨了,太滑,等明天天气好了,我试着下去看看,”方岱川拍了拍李斯年的肩膀,许诺道,“你别担心。” 李斯年回过头来,愣愣地看了他两秒钟,他额前的头发被雨水打湿,干燥的时候看起来很普通的发丝,湿了水变得有些卷卷的,软趴趴搭在前额上,看起来有些傻。 “咱们快回去吧!这也看不出什么来!下雨了!”丁孜晖站起来,在远处朝他们挥了挥手。 李斯年瞬间回过了神来。 他甩了甩湿透的头发,嘴角又挂上了那幅笑意:“我们看看这边的树够不够搭个筏子的,你先找个地方避雨!我们这就来!” 丁孜晖听话地站在一块大石头下面躲雨。 李斯年一把拉过方岱川,绕到了树林深处,雨幕越来越密,遮挡了其余人的视线。李斯年走到一棵半枯死的树后面,随意踢了两脚,翻出了一个被蛀了一半的树洞:“快,把你的药埋进去。” “啊?”方岱川傻乎乎地看了他一眼,虽然没听明白,然而还是乖乖地把药从腰兜里掏了出来,“埋,埋这里?为什么?” 李斯年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了一件T恤,把两瓶药都裹在里面,塞进了干燥的树洞里,然后捡了几块石头,随意扔在洞口,挡住了树洞。 方岱川也学着他的样子,尽力松散但是密实地遮挡住树洞。李斯年拍拍手上的水,叹了一口气:“你不是说今晚要提议大家搜查各自的屋子?你这两瓶药你准备怎么解释?” “当然是一起毁了啊!”方岱川瞪大了眼睛,这才懂了他是什么意思,他扭身就要从树洞里把药水刨出来,“不行,我不能私藏这个,要销毁一起销毁,这算什么?秘密武器吗?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 李斯年强行把他推到一棵树上,用全身力气禁锢住他:“你是真傻是吗?!我跟你打个赌,你今晚要是能搜出来一瓶毒药,我以后跟你姓方你信吗?” 方岱川一下子放弃了挣扎,傻乎乎地抬头看着他:“不可能,我不信!” 李斯年不屑地撇了一下嘴,劝道:“你先放这儿,今晚你要是搜出了毒药,我陪你过来拿了这两瓶,在大家伙跟前儿一起毁了。你要是搜不出来,以后就乖乖听我的话,不许瞎犯蠢。” 这个听起来挺公平,方岱川站在原地低头思考了一会儿:“这……” 李斯年趁他思考的时候,用左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揉了揉——小傻逼智商不行,劲儿是真他妈不小,他捂住被方岱川手肘打到的肋骨,心里只有苦笑。 “你们……在干嘛?!”两个人身后猛地传出来一个小心翼翼地声音。 两个人扭头看过去,只见丁孜晖一脸撞破了奸情的表情看着他俩。李斯年低头看了一眼他俩的体位——方岱川被他死死抵在树干上,他一手捂着胸口,另一手撑着树干,将方岱川整个人贴在怀里。 两个人火烧了尾巴一样,迅速弹开了。 “没……没什么……”方岱川表情很不自然,他想起那两瓶药,想起自己偷偷摸摸藏药的鬼祟行为,再想想人家姑娘敞亮地明牌亮给他,他羞愧地低下了头。 丁孜晖看了看方岱川羞愧的脸色,又看了看李斯年盯着自己试探的表情,她猛地察觉了什么。 “啊……”丁孜晖转过身去,假装自然地往山下走去,“那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先下山了!” 方岱川盯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小声犯愁道:“她是不是看到咱们把东西藏哪儿了?她很不自然啊,咱们是不是要换个地儿……” 李斯年摸了摸他的脑门儿:“她不是看见这个了,她是误会……”他低头看着方岱川的狗狗眼,突然说不下去了,“算了,别管了,她要是真看见了,刚才肯定不会出声,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他说着自己先大踏步走出了树林,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方岱川有些奇怪地跟着他走了出去,路上无意间抬头看了一眼,却发现李斯年耳廓竟然泛着微微的红,在黑乎乎的天色里,明显得不得了。 天渐渐黑下来了,第二个夜晚,就要开始了。 第20章 第二夜·01 暴风雨已经下了一天,傍晚天与海与云熔成一色,天地静肃。风和海浪泼天而起,几乎要掀翻整个海岛,幸而别墅里灯火通明。大家吃过晚饭,这种天气也不敢出门或者回屋,就都聚在一楼的大厅里,丁孜晖把屋角所有能打开的灯都打开了。现在假如航拍的话,方岱川忍不住想到,镜头一定很有质感。——风雨飘摇的黑暗海岛,一栋唯一点着灯火的别墅,那点摇摇晃晃的光明,仿佛马上就要被黑暗和海浪吞噬殆尽。 当——当——…… 二楼的座钟敲了八下,狼人场合开始了。 方岱川看见旁边的丁孜晖抖了一下。 “我有个想法,”方岱川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咱们这么减员下去,迟早是要死完的。” 杨颂坐在上首,仍旧在啃咬自己的指甲。第一天来的时候,她的十根指甲上涂着芒果色的指甲油,现在已经被啃秃了两枚指甲。她听了这话抬了抬头。 方岱川坚定道:“我们今晚就在这坐着,谁要去洗手间,那就一个人去。要么独自,要么一起。” 大家面面相觑,这确实是暴风雪山庄模式里生还希望最大的方法了。 “一会儿大家一起搜个身怎么样?索性找找谁的身上和屋子里有狼毒,销毁了就万事大吉了。”方岱川步步进攻。 大家脸色有些微妙。方岱川有些奇怪,狼可能不太愿意,这他能猜到,然而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这就让人看不太明白了。 “有问题吗?”方岱川问。 牛心妍第一个摇了摇头:“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是搜身是不是过分了点?你说我们这么多女孩儿。” 方岱川应对道:“那就让女孩儿互搜。” “那要万一女孩儿都是狼,或者男的都是狼,怎么办?”陈卉说道,“这几率虽然小,也不是没有啊。” 宋老太太咳了咳嗓子:“要搜你们搜,我宁可被毒死,也不想被一群小年轻搜房间搜身,这么没脸没皮的事,我干不出来。” 这是集体拒绝了。方岱川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李斯年勾唇微微一嘲,站起来起身就走。方岱川忙道:“你干嘛去?” “我早就跟你说过,搞不成的,你看。”他耸了耸肩,“我不陪你们玩了,不是说独自或者集体吗?你们集体在这儿静坐吧,我出去转转。” “你就是狼吧!”杨颂豁地抬起了眼睛,“你是不是心虚了?” 李斯年转过身来讽刺地一笑。 方岱川忙道:“他不是狼!我以人格担保!” “你闭嘴!他就是!他鬼鬼祟祟的一开始进来的方式就很奇怪!”杨颂冲方岱川说完扭头朝李斯年呛声道,“你不是狼的话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对这个岛这么熟悉?!你不是狼你告诉我你一直阴阳怪气地带什么票?!” 李斯年抬起头来冷哼了一声,他从嘴角挑起一勾冰冷的笑意,眼神凌然。杨颂并不畏惧,梗着脖子看向他。 突然,李斯年毫无征兆就开始犯病。他伸手一掀,一把揪掉了自己的上衣。白色的棉质短袖被他用力掼在地上,露出精壮的上身,一道浅色的伤疤从胸前贯穿而过,肌肉白得在灯下反着光。 “你来,”李斯年抱住胸,对着女孩儿张开了手臂,“来,我给你搜,你要能搜出来东西,用不着劳累您明儿票我了,我直接在这儿自杀您看成吗?” 杨颂冷笑一声,撸袖子就要上。 “冷静!”方岱川吓得够呛,眼瞅着大厅要上演限制级的场面,他有点坐不住。 李斯年伸手对他做了个阻止的动作,对着杨颂闲闲挑眉笑道:“咱心平气和地来,搜我可以,大家一起。——谁也别想抵赖。” 漂亮!方岱川这才明白李斯年的用心,简直想躺平鼓掌,连脚丫子都用上。他这回聪明了一把,狠狠管住了自己的嘴,生怕坏了李斯年的事。 杨颂果然上当。 她指了李斯年一下:“你别走!你就在这儿等着!”说完蹬蹬蹬蹬跑上了楼。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却见杨颂又蹬蹬蹬蹬跑下了楼,她手里端着个纸皮箱子,站在李斯年面前,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了地上。——几瓶纯净水,几块压缩饼干,衣服和一小支怀表。 “这是我全部的东西,食水衣服都是你们分给我的,怀表我承认我违规了,塞兜里带进来的,其余的都是这个房间自己配带的东西,你们不信上去尽管查。”杨颂仰着头冷笑,她上手把上衣也大方脱了,只露出穿在里面的紧身运动背心,能看出来胸前很有料。她一把丢开了上衣,还想去脱短裤,被方岱川死命拦了。 开玩笑,这种荒无人烟的海岛,男女混住,真出点乱七八糟的事儿,不够糟心的呢。杨颂的短裤非常普通,是夏天女孩儿常穿的那种,短而且紧,除了后兜以外根本没有塞东西的地方,即便不脱也一目了然。 宋老太太遮住了脸,嘴里一直在喊:“老天!不知羞耻!”看样子是被年轻人的大胆作风非常不适应。 “闭嘴!”杨颂没什么好脾气,扭头喊道。 李斯年对眼前的情形倒是丝毫不在意,脸色都没变一下。方岱川甚至怀疑,就算刚才杨颂真在他面前脱个精光,他也不会有其他的反应。他只是点了点头,摊开了手:“你来搜我,我房间在走廊尽头,没有任何自己带进来的东西,你们随便翻。” “哦对了,”他指了指方岱川,“我在他房间呆过一段时间,他房间你们也可以随便查。” 方岱川这时候适时站了出来:“这样这样,大家都站好,我们先搜身,从李斯年开始。搜完身去楼上搜房间,大家互相监督。” 李斯年在所有人的瞩目下,慢条斯理把裤子脱了,牛仔裤的黄铜纽扣在地上磕出了当地一声脆响。 杨颂蹲下身去摸裤子的口袋,里面什么也没有。她面无表情盯了李斯年一会儿,将手里的裤子恨恨地往旁边地上一丢。 “等一等!”杜老板眼睛毒,他伸手指着李斯年的左手说道,“你手上戴的,是什么?” 他不出声提醒,方岱川都没发现李斯年左手上还戴了东西。方岱川仔细看去,李斯年大大方方亮出了手,他左手小指上戴着一枚银质的尾戒,很细很素净的戒指,没花纹也没镶钻。他伸手从手指上把戒指褪下来,看起来是戴了很多年了,摘得很艰难。他摘了戒指,直接抛给了杜老板,解释道:“一枚戒指而已,我母亲的遗物。” 杜潮生举起那枚戒指,对着灯光看了一小会儿,果然是一枚最普通不过的戒指,只有戒指内圈刻着两个花体字母:L&F。 “Lee and Flores,”李斯年解释道,“我爸妈的订婚戒指,我妈死的时候留给我的。” 杜潮生将戒指又抛给了李斯年。 李斯年毫不在意地戴好戒指,弯腰捡起裤子穿好,耸了耸肩:“您看下一位,谁请?” 都有人主动站出来了,这时候死犟着不让搜身反而很惹人怀疑,不知道狼是不是也想到了这一层,这一次没有一个人拒绝,连很“知廉耻”的宋老太太都妥协了,被丁孜晖从头摸到了脚面。 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除了从大家兜里搜到些千奇百怪偷运上来的小物件儿以外,没有发现任何狼毒和狼牌。 “这是什么?”方岱川指着一个小锦囊一样的东西问道。 杜苇拆开锦囊给方岱川看了一眼,里面是一枚书签一样的东西,写着句诗:“这是陈卉送给我的,是用来祈福的,很灵验的。”那边陈卉也查到丁孜晖身上有个差不多性质的,一条十字架穿着链子。据说是她用来祈祷的。 杜潮生这种大老板身上有块儿很贵的表。刘新手上也有一块。 杜潮生瞥了刘新手腕一眼:“你也喜欢这个牌子?”他和刘新互搜闲聊,他俩,方岱川和杜苇四个男人在这边,四个女人在长桌的另一头,当众脱过衣服的李斯年和杨颂就坐在长桌上,一边一个,俯视大局。 方岱川正在查杜苇,就听见身后那两个人一边互搜一边相互寒暄,声音很小。 就听刘新笑着说:“跟风您买的。” “以前倒没见你戴过。”杜潮生不经意说道。 “到了一定岁数才觉得这个牌子好看,”刘新笑道,“以前不觉得。” 杜潮生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点评道:“这个系列太中性化了,女人和小年轻戴的多。” 李斯年说的果然没错,方岱川眼珠子转了半圈,竖起耳朵听着,这两个人果然是认识的。除了李斯年和自己以外,剩下这十二个人关系错综复杂,曲折离奇。 牛心妍戴着枚玉观音,观音背后刻了个“牛”字,也没什么奇怪的。 “那我们上楼吧,大家一起去,一间房间一间房间地搜,搜完了大家一起进门睡觉,谁也别给别人开门,”刘新笑了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希望楼上的房间会有收获。” 第21章 第二夜·02 第一个搜的是李斯年的房间,杨颂是打头的。 李斯年刷开房间,她瞬间冲了上去,李斯年床上的被褥还没收拾,摊做一团,杨颂上手就把他的被褥撕掉了。李斯年没什么表情,抱着胸站在一边任他们搜。——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连洗手间里都只有洗面奶,毛巾和剃须刀有使用过的痕迹。 杨颂掀开了马桶的水槽,甚至下水道口也伸手进去摸了摸。 刘新目光一直在那架博古架上徘徊不去。他伸手拿了一瓶酒,撕开瓶塞上的塑封纸,查看瓶塞有没有针孔。 “这几个空着的格子放的什么?”刘新看了看博古架。 李斯年抱着胳膊,言简意赅地解释道:“酒,我喝了。” 方岱川下意识想说话,他看了李斯年一眼,又闭嘴了。 众人查了一个遍,也没有查出什么有效的东西,只得转战下一个房间。 没有任何收获,——当然不可能有任何收获。像方岱川这种傻乎乎把解药和毒药都藏身上,一言不合就拍出来对着人家大喊“你来弄死我”的小傻逼已经不多了。 方岱川脸色越来越难看,查到最后一个房间的时候,他已经有了某种预感,扭头看了一眼李斯年。李斯年无声地拍了拍他的肩,越过他走进了牛心妍母子的房间。方岱川现在才觉得,李斯年强逼着他,提前把两瓶药藏起来的举动,多么明智。 牛心妍屋里同样什么都没有,清白干净。 众人围在房间里站了一个圈,讨论该怎么办。 “散了吧,”宋老太太摇了摇头,“我累得受不住了,你们查来查去,查到什么东西了?我遭不住了,我得回去休息。” 牛心妍抱着儿子坐在床上,脸埋在儿子带着奶香味儿的肩膀里,一脸疲倦。 方岱川也想放弃了,他心想凭我的武力值,你们谁想弄死我都得好好想想,你们这群人变态爱怎么玩怎么玩去吧,爸爸不伺候了。 大家情绪低迷,李斯年突然开口道:“复盘。” 所有人愣在了当场。 李斯年转身,带头往楼下走去,他扭头看向门里的众人,眼神里冰冷一片:“都来一楼。既然该藏的都藏好了,想必大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决意要玩一场。那我奉陪到底,大家都认真点,好好玩一场,来一楼啊,复盘!”他自从游戏开始,脸上一直挂着笑,这次不笑了,显得格外远。 方岱川看了神情各异的人们一眼,犹豫了半秒钟,第一个转身跟上了。 大家纷纷落座,仍旧是老顺序,李斯年坐在下首的主位上,实力控场。 “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大家也别装来装去,该说的索性都说清楚。大家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说看。”李斯年说道,“杨颂一直在怀疑我,您先说。” 杨颂看了他一眼:“我从一开始就不信任你,你是boss的人,一定知道一些什么内幕,你下场玩狼人牌,一定比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更有优势。我怀疑你的原因很简单,一上来大家各玩各的,你就去绑票方岱川,在不知道对方玩家的身份的情况下,去担保另一个人,平民不是这么玩的。” “我叫方岱川出去的时候,是在打开盒子之前,”李斯年出声提醒道,“就算我是狼,那时候我也完全不知道其他玩家的信息。” “我提醒大家不要忘记一件事,这确实是狼人游戏,但不是桌游,一切都是真实的。”李斯年道,“我们每一场天黑天亮,都是在真实的世界维度之中的。即使是狼牌和神牌,在拿到盒子的第一时间,也不可能有任何游戏规则之内的信息量。” 李斯年没有跳神,就如同他自己说的,这不是桌游,是一场真实的杀人游戏,每个人放在第一位的是自己不能被杀,其次才是能否存活到最后。 方岱川那一瞬间思路突然清晰无比。 他之前以为,假如局势需要,他可以跳一下女巫,以他的身手被杀的可能性真心不大。然而现在他突然浑身一个激灵,他意识到了李斯年一直阻止他扒皮自爆的原因。 他有一瓶解药,还有一瓶毒药。假如女巫身份坐实,那么从今晚开始,他将是所有人提防和不信任的对象。这不是桌游,没有村民会因为你是女巫而信任你,他们垂涎你的解药,恐惧你的毒药。 “还有一件事,”李斯年环顾了在座的每个人一眼,“我希望狼能真的藏好自己的毒药。还是那句话,这是真实的杀人游戏,问题不在于大家的身份,只要能得到狼毒,就能杀人,就这么简单。” 杨颂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打了个哆嗦。她抬起头来:“我们在赵初身上找到了三瓶毒药,这是他全部的毒药吗?每个狼人到底有几瓶?” “四瓶,”李斯年坦白道,“boss装药的时候我瞥过一眼。” 刘新双手撑住下巴:“哦?你只看过药,没看过其他的东西?说明书之类的,每个身份牌得到的,恐怕不一样吧。” 李斯年摊了摊手:“我假如想说谎,完全可以不告诉大家这些信息,我不想自保吗?我何必引火烧身?因为狼抓不住,我也不安全,票不死所有的狼,我们照样输。假如我说到这里,你们都没法相信我的话,这个游戏真的玩不下去了,没有站边,大家干脆自己按自己想法来好了。” 杜潮生手里把玩着一支钢笔,他摸了摸下巴:“所以赵初用了一瓶毒药,所以我们没投错,第一晚确实是他杀了人。” 杨颂摇了摇头:“也不一定,有人袭击过丁孜晖,那一管狼毒虽然没注射进去,肯定也废了。” “还有一种可能,”方岱川听见自己说道,他在那一瞬间仿佛变成了两截,一半冷静地说着推测,另一半被这推测炸开了全身的毛孔,手心里出了湿漉漉的满手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在很遥远的地方,“赵初死得时候是有四瓶毒的,有人趁乱投偷了一瓶。” “先梳理一下,”杨颂用钢笔锤了锤自己的太阳穴,“丁孜晖遇袭,胳膊上有针孔,那没跑了,二楼一定有狼。当时二楼有老太太,赵初,牛心妍母子,刘新。赵初已经是铁狼了,剩下的人里有可能还有一个狼,也有可能没有。” 牛心妍看了丁孜晖一眼:“也有可能丁孜晖是狼,自导自演。” 杨颂在纸上又写上了丁孜晖的名字:“对,再加一个可能。” 丁孜晖无奈地笑了一下,没有反驳。 杨颂环视了全场:“我本来是非常怀疑李斯年的,在他说完之后,我突然不那么怀疑他了。不管他场下是什么人,他进来是什么目的,至少游戏里,他是真的想帮我们找到狼的,我倾向于他真的拿到了一张好牌。” 李斯年嘲了一声。 “我早上投票投的李斯年,我承认我投错了,”杨颂说道,“我希望你们也能说一下,都票了谁,为什么。” 外面风雨声声,催命似的,大滴大滴的雨水敲打在窗户上,窗帘在玻璃窗的反射中像一个个蛰伏的幽灵。 宋老太太缩了缩肩膀:“我觉得赵初是狼人,我不懂你们年轻人玩的游戏规则,不知道投谁保谁,我只知道谁是狼就投谁。赵初从死人那晚开始就不对,当时我忘记是谁了,说了一句二楼有狼,这是最简单的逻辑,但是他反驳了。第二天也是,说狼不是我们在二楼睡觉的人,他一直想拉拢我们,这反应太奇怪了,很难说他没有嫌疑。” 方岱川小心瞥了李斯年一眼,用眼神询问道:“是这样吗?” 李斯年垂了一下眼皮,又飞快抬起,方岱川这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投了赵初的票。看来不仅智商过硬,记忆力也得好,方岱川努力记住每个人的发言。 牛心妍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我票了宋老太太。” 果然,方岱川在心里为李斯年鼓掌,他竟然都猜对了。 “我本来很怀疑她的,因为她一直不配合大家,而且昨天晚上,我哄了南南睡觉,有些担心他半夜醒来会饿,就想到厨房找点东西给他准备好,小孩子怎么吃压缩饼干?我看别墅里有冰箱,我以为会有牛奶饮料一类的东西,就下来了。然后我看见她,”她指了指宋老太太,“我看见她出来,进了赵初的房子。” 这就尴尬了,杨颂死死盯着宋老太太的眼睛,她前脚刚说了从一开始就怀疑赵初,现在就被人指认晚上摸进去过人家房间,她用钢笔在宋老太太的名字底下狠狠划了一个杠杠。 第22章 第二夜·03 “因为我和赵初有旧啊!”宋老太太瞪大了眼睛,“我们以前认识!我第一天看到他,我当然觉得很奇怪,他明明已经离职很多年了,为什么会回到这个岛上来?我当然要去当面问他啊!” 杜老板挑了挑眉:“所以你和赵初的事情,是你们俩之前的问题,和你的游戏牌面没有任何关系,对吗?” 宋老太太斜着嘴点了点头。 “牛心妍你也不用转移大家视线,”老太太歪着脖子斜睨了牛心妍一眼,“你来这个岛上就是为了接近我,对不对,牛纳含是你哥?还是你弟弟?你把他的死归在我身上,根本目的就是要我死呗。” 牛心妍抬头看了她一眼,苦笑道:“我这才知道你今天早上为什么找我的麻烦,说什么姓牛姓马的话来试探我。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你误会我了,我没有哥哥或者弟弟,这点,我不知道李斯年能不能替我作证……” “他当然愿意给你做这个证!”宋老太太声音尖锐地打断了她,“你们一伙的啊!你家里死了人,他是boss的手下,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和boss合伙来追查当年你哥哥的死亡原因的呢?!” 杨颂倏地抬起了眼睛:“那你是承认你从前杀过人喽?你在害怕被查出来什么?” “我没有!”宋老太太斩钉截铁,“老天爷知道我没有杀过人,我问心无愧!” 牛心妍点了点头:“我不管你杀没杀过人,反正签进这个游戏,是需要提交户口本和身份证的,我是独生女,我根本就不认识……” “反正什么话都叫你说了!”老太太直接插话打断了她,“什么都是你说的!你说的就是真的,人家就要信哦!” 李斯年用食指关节敲了敲桌子:“您别老插话,您让她说完成吗!” 老太太翻了个白眼,有些气不忿地闭嘴了。 牛心妍呼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根本就不认识你说的什么牛纳含,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一上来就反踩我?就因为我姓牛吗?” 李斯年举手作证了:“虽然这话说出来力度有些弱,但是资料我确实经手过,她是独生。假如她没有伪造证件的话,这点我是认的。” “那你告诉我你进岛的目的是什么?”宋老太太冷笑一声,逼问牛心妍,“总不至于真是缺钱花吧?” “那跟杀人游戏无关。”牛心妍声音不高,语调也很和缓,但言语滴水不漏,“我们现在不聊自己的事,大家说开了,谁来这个岛上没点目的?你不用牵扯什么目的啊、想法啊,——你自己说的,你从昨天就觉得赵初反应不对,你怀疑他是狼,那你深更半夜,一个老太太,在你已经察觉到对方身份是对家的情况下,为什么要摸进对方的卧室呢?他一个大男人,再不济,一针毒死您这个年纪的老太太,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吧?我先不问赵初为什么没有毒死你,首先你这个行为就是前后矛盾的。我们玩过狼人杀的都知道,前后矛盾必为狼,你私下接触狼,投票环节又把他投出去,这种前后矛盾的行为,除非能给我一个信服的理由,否则明早我会继续票你。” “我再解释一遍!”宋老太太有些急了,一边说一边用钢笔敲着桌子,“我不会玩狼人杀,你们年轻人流行的这一套我没接触过!你们不要拿你们年轻人那一套往我身上生拉硬拽!行不通的!我去找赵初,就是因为我好奇他为什么来这里,很多年没见过我突然看见他我觉得很奇怪懂吗?!我是要去试探他!就像我试探你和牛纳含的关系一样!我试探他的来意,和我投票投死他,这是两码事!” 牛心妍摇了摇头:“不管怎么说,在我这里你解释不通,除非你有依仗他没法杀死你,否则不管你有几码事儿,你就是自相矛盾的。——没人不怕死。” “那你投我吧!”宋老太太将小本子往桌子上猛地一摔。 场上的气氛变得很紧绷,窗外时不时的一声裂雷更给气氛增添了几分压抑。 “那你俩说完了吗?”李斯年问道。 牛心妍点了点头,低声说道:“说完了。” “反正不是我!”老太太从鼻孔里喷出来一口带着气的火焰。 丁孜晖看了方岱川一眼:“那该我说了。我……我票的赵初。我什么都不知道,第一天还被袭击了,我完全是吓傻的状态。刚才谁来着,说我可能是狼,第一夜自导自演骗信任,我想说,我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我假如是狼的话,只要我不动,我隐藏自己就好了呀,这才是第一夜,我何必跳出来冒这个风险呢?” “狼自杀啊,”刘新插了一句,“首夜自杀骗解药,这不是套路吗?” 丁孜晖无语地撇了撇嘴:“拜托,这又不是真的桌游,这是真实的生死选择好不好。我自刀,女巫是不会救我的好嘛?女巫的那瓶解药他傻吗他不给自己留着?预言家也不敢跳出来带票。那我要是狼,我干嘛要多此一举,引火上身呢?所以我真的是个好人,这点你们真的不用怀疑我。” 方岱川没仔细听丁孜晖的话,他的关注点还在牛心妍和宋老太太互踩的身上,丁孜晖在他这里是明牌的,没有任何疑问。于是他低头刷拉拉在纸上写写画画,假装在听丁孜晖的发言,其实一直在试图理顺宋老太太的逻辑。他发现这些人说话的时候非常有逻辑,而且每个人都对狼人杀的套路和玩法非常熟悉,不过想一想敢来玩这种真·狼人游戏的人,就算以往不会玩,签约之后也会突击学习一下的,这样想来,宋老太太的说法不禁更加可疑。 丁孜晖已经喊了过。 方岱川抬起头来,秉持着多说多错的原则,他言简意赅:“我的逻辑和宋老太太一样,我票的赵初。过。” 下一个是李斯年。 李斯年思考了一会儿:“现在我们假定有这样三套逻辑。好人逻辑,场下逻辑,狼逻辑。第一,好人,我假定是要全心全意抓狼的,那相对而言,行为和投票上都一直在抓狼的这几个人,我暂时不太怀疑。丁孜晖刚才说的有道理,方岱川从游戏一开始就很明显,一直在让大家搜身什么的,他俩老实说,我不太怀疑。杨颂票我,她的逻辑是对的,我的身份确实很可疑,所以虽然她票了我,但总归是在抓狼,我也不怀疑。但是牛心妍,你票宋老太太,这个逻辑我有点看不懂。你既然认定了赵初是狼,那你为什么放着狼不去票,你要票一个你不那么确定的人呢?这是我存疑的第一点。” “我不确认赵初是狼,赵初死了我才确认的,”牛心妍直视着李斯年的眼睛,“我最怀疑的一直就是宋老太太,她逻辑讲不通,所以我一直是投她的。” 李斯年摇了摇头:“不对。” 他摊开手:“你认为宋老太太逻辑讲不通的悖论是,她明知道赵初是狼,还要去赵初的房间,言行不一必是狼,所以她的身份恐怕不太好,这是你的逻辑,对不对?” 牛心妍点了点头。 “那就说不通了,”李斯年挑了一下左唇,微微一笑,“你这个逻辑的基点是,你认可赵初是狼。假如你不确定赵初是狼的话,那宋老太太这个行为没有任何问题。然而你却说你最怀疑的是宋老太太?” 牛心妍张嘴欲辩。 李斯年抢在她前面说到:“不过你也不用紧张,你不一定是狼,我刚才说了,在这里坐着的人,一共有三套逻辑。我假定你不是狼,那用第二套逻辑,能完全讲通你的行为。——你不是在抓狼,你是在玩场下。虽然我为你作证你没有哥哥弟弟,但是我觉得宋老太太对你的敌视不是没有道理的,牛好像也不是一个很普遍的姓。你有可能真的完全没去管谁是狼,专门盯着你到岛上的目标集火,这里我先给你存个疑。” 方岱川完全忘记了记录,一脸震惊地看着李斯年,仿佛透过他的头骨看到了里面高速运转的一颗大脑。他突然对自己的大脑生出了一些羞愧。 可是正当他沉浸在李斯年的发言中神游天外的时候,方岱川余光无意间瞥见,李斯年的右手拇指和食指,一直在桌面下高频率摩搓着。 这是怎么个情况?方岱川愣了一下。是兴奋还是紧张?他假装不经意地抬头看向李斯年,却见李斯年有意无意地看向杨颂的方向,眼神里有些看不明的疑惑。 察觉到方岱川在看自己,李斯年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他在桌下给方岱川比了个手势,示意回去再说。 “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讲,”牛心妍细声细语地反驳道,“我票宋欣然,和我认不认赵初是狼,是没有关系的。我票宋欣然,是因为她的逻辑讲不通。她自己说,认赵初是狼,然后自己去赵初房间,我不认可的是这一套逻辑,跟我本人认不认赵初是狼,没有任何关系。” 李斯年搓着手指点了点头:“好,你如果这样说,那你在我这里暂时解除怀疑。但是宋老太太您的做法我真的是……完全想不明白。要么老太太您是个狼,要么您就是有别的依仗,笃定赵初不敢杀你,您要是说不出来什么,那我只能先给您的身份画个问好。” 这说的还算客气呢,要是方岱川说话,估计就直接怼着别人鼻子喊:你他妈到底藏着什么,你说不说,不说我就认你是狼。 “我才是你说的第二逻辑!”宋老太太大声争辩道,“我跟赵初以前认识!我不相信他第一晚就会毒死我,所以我才敢进他的房间试探他!就这么简单的逻辑你们搞的曲里拐弯乱七八糟!我怎么可能是狼我要是狼我为什么要投死赵初?!对我有什么好处?!” 她没有正面回答李斯年的问题,李斯年没再和她搭话,微笑了一下,直接喊了:“过。” 杜苇和陈卉对视了一眼,杜苇说道:“我和陈卉其实是商量过的,我们俩第一轮归票一起投给了杜老板。逻辑就是我第一轮讲过的,我觉得我们现在不要去考虑什么谁是狼谁是村民什么的,不要去抓狼,这都是强行把事情搞复杂了。这不是狼人杀,这是一场真实的杀人案,凶手一定具备这样几个关键因素:杀人动机——为自保呗,所有的狼都有杀人动机;作案手法——狼毒注射,锁定焦点还是所有的狼。但是最关键的是作案时间啊,我认为从作案时间上来说,最宽裕的就是杜老板,我们这里两票一直是给的杜老板,就这么简单,我说完了,过。” 陈卉果断喊了过。 杜老板频频点头:“我的态度也说得很明白了,我和李斯年不可能是凶手,你为什么还在纠结这个时间问题?对,我们两个确实是最后上去的,但是你别忘了,大家有二十分钟的自由活动时间!这期间谁不能敲个门上去一针扎死他?更何况李斯年说了,狼人手里四瓶药,赵初身上搜出来三瓶,事实已经很显而易见了,凶手就是赵初啊,你一直咬我是怎么个意思?我现在非常怀疑你们两个。” 刘新在最后发言的总结归票位,他推了推眼镜:“我票的是赵初,逻辑和你们是一样的,显而易见,事实也证明了他就是狼。杜苇和陈卉他俩,我反倒不太怀疑,虽然他俩一直怀疑杜老板,但也是没多少信息量的那种感觉,不过也不一定。……我也确实看不出更多的东西来了,宋老太太确实……但是也说不好。……我也做不出什么有意义的假设,所以暂时就这样吧。今晚其实从我的角度是想看看谁会死的,但是感情上我希望大家能够安然度过一个平安夜,真的不要再死人了。这就是我的发言,那就这样吧?散会。” “等等,都别走!”李斯年抬起头来,缓缓逼视了长桌四周的九个人,天边远远一道闪电裂出银白的光,炸雷声一滚,撕开了凝滞的空气。 李斯年侧头说道:“不对,有人撒了谎,票数对不上。” 第23章 第二夜·04 今天的信息量太大,震惊过许多次,以至于方岱川此刻已经完全没有了惊讶、慌乱,毛骨悚然的感觉。他只感觉到彻骨的疲惫。 有人撒谎,方岱川那一刻,简直想把毒药拿出来直接自尽。这种时候还有搅屎棍在中间搅和,方岱川真不知道他们是不怕死,还是对自己的智商和运气太自负。 “疯了,都疯了。”宋老太太仰头冷笑着说道。 方岱川听着窗外清晰的风雨声,感受屋里的沉寂。 赵初得到了五票,这是今天早上明明白白被机器念出来的,剩下的四个人每人背了一票,那杜老板就是三票。杜老板自己是不可能投自己的,然而复盘却只有两个人票了杜老板,剩下赵初有六票。除非机器被动了手脚,更大可能是有人撒了谎。 “杜老板你票了自己?”李斯年问道。 杜老板嘲讽地笑了两声:“你觉得可能吗?我票的赵初。” “宋老太太,丁孜晖,我,李斯年,杜老板,刘新,我们六个投了赵初,对不对?”方岱川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强撑着在纸上写着名字,然而纸上的墨迹如同高中时数学课打瞌睡时的笔记一样,凌乱颤抖,不成字句。一股澎湃的火在他胸膛燃烧,烧得他脸颊滚烫,有什么压抑不住的情绪被死死压抑在胸口。 “机器今早报票,赵初明明只有五票,”方岱川的声音极其克制低沉,而后猛然爆发大喊道,“你们告诉我怎么可能有六个人投了他!!!你们是真不想活了吗?这种时候了!还有人撒谎跑票!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方岱川你别急,”牛心妍直接挥手制止了方岱川,她看起来非常冷静,她说,“反正局势已经很明朗了,大家好像都是为了那件事而来,咱们明人不说暗话,生生死死的,大家也早都有心理准备,对不对?既然局面走到了这个份上,大家还要说谎作戏,那我觉得,我们投票也好,杀人也罢,也不用再想冤枉不冤枉的。——我要遵循游戏规则认真玩了,诸位,生死且各安天命吧。我家南南还在楼上,我要去哄他睡觉了,你们继续。” 她说完话,甩头发走人了,低跟的小皮鞋敲在木质的楼梯上,每一声脚步都很沉重。 “你在怕什么?”宋老太太仰头楼梯上的人,冷声质问道。 牛心妍没有理会她,径直上了楼,她站在丁孜晖被袭击的地方愣了一会儿。拐角处的窗户大开,窗帘已经被雨水打湿,显得暗淡阴沉,她抖了一下,快步走回了房间,刷卡进去了。 “她怕她儿子的投票暴露,”方岱川叹了口气,“那个疯孩子投了自己的亲妈。” 在场的人都吸了一口凉气。杨颂对天翻了个白眼:“这种儿子还护着他?明儿先把她儿子推出去算了,那孩子神神道道的,怪渗人的。” 李斯年没走,事到如今,崩盘走人没有任何意义。他总结道:“杨颂票了我,没人和她争这一票,那她是没问题的。牛心妍票宋欣然,牛心妍自己有一票,丁孜晖有一票,这两票里,一票是小孩儿投的,一票是死者赵初投的,我姑且不去纠结这两票分别是谁,暂时认为他们也没问题。剩下赵初五票,那杜老板应该背了三票才对,也就是说,假如没人跳出来把局面往更复杂的方向推的话,自认投了赵初的这六个人中,有一个人把票投给了杜潮生。” 杜老板讽刺地挑挑唇一笑:“反而是我的狼面又上升了,对不对?” “是,”李斯年点了点头,盯着他的眼睛,诚恳地说道,“复盘而已,没有必要隐瞒自己的投票,谁都可以怀疑任何人,杨颂怀疑我,我并不会因此记恨她,除非有人怀疑对了方向,被‘公关’了。” 没人说话,大家的目光都绑在两个人身上。 杜老板低了下头,挑眉一笑,他把自己的椅子往后推了一下,把右脚架在左膝上,双手抱胸,说道:“那我不是太傻了吗?所有人都知道今早赵初是五票,我即使背了三票又怎么样?我没有丝毫地必要,去‘公关’谁说假话。那只会让局面对我更不利。” “更何况,我能用什么‘公关’人家?”杜老板冷嘲一声,“还有比生死更重要的事吗?” “那您可要好好盘算一下,和谁有仇了,”李斯年意有所指地说道,“有些人如果真的有比生死更重要的事情呢?谁要故意做这么一出来构陷您?” 杜老板冲他诡异地一笑:“这里跟我有仇,仇最大的,难道不是你吗?” “哦?那您是承认了?”李斯年步步紧逼,紧盯着杜潮生。 然而杜潮生摇了摇头:“我可什么都没说。” “不是我,”李斯年面无表情,“我不是签约进游戏里的,——当然只怪我自己不小心,被boss发现了别的心思,怪不到别人身上。我的目的非常简单,就是抓到狼,活着回去。当然,杜老板若是想告诉我当年的真相,我也求之不得。我父亲生死未卜,在弄清楚他到底在哪里之前,我连狼人游戏都不想和你们玩,别提这种下作手段!” 杨颂的脸颊有些红,不知是被气得还是被急的。她咬着自己啃剩下的三枚指甲,甲油的细小彩粉在吊灯的折射下璀璨发亮,眼睛也同样折射着光,直勾勾地盯着李斯年:“你也是为你父亲来的?你父亲生死未卜?没有见到尸体吗?” 李斯年摇了摇头:“我父亲最后一次出现,就在这座岛上,然而我追查到这座岛的时候,岛已经被人买下了。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混进boss队伍里的原因。我原本的计划是,押送你们上岛的时候,我趁机检查一下,有没有我父亲的下落,可惜……”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杨颂皱眉问道。 李斯年瞥了宋老太太一眼:“宋老太太应该认识他,他也是您所里的勘探员。” “李衡?”宋老太太想了一时,皱着眉问道,“他后来失踪了,就是来了这座岛?” 李斯年点了点头:“据说这座岛,就是您当时所在的组勘探的,有这回事吗?” 宋老太太叹了口气:“这座岛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当时的所长还是牛所,后来这个课题做完,牛所死了,赵初离职,李衡失踪,一所的人走的走,散的散,我没办法,接任了所长。” “你父亲是个勘探员?”杨颂皱着眉低声说道,很疑惑的样子。 再然后就没人再说话,只听见窗外大雨滂沱声。 钟表仿佛被人拨乱了指针,每一分都很慢,都是煎熬,然而大家各自沉默了一会儿,就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 已经是深夜,众人都疲累不堪,刘新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要不然散了吧,太晚了。今晚估计不管是狼人还是平民,都没什么力气搞事情了,大家先睡了吧,明早八点再投票。” 李斯年被父亲的事唤起一些思绪,也没心情再分析下去,他发了一会儿呆,站了起来低头往楼上走去:“那我先回去了。” 大家唯恐剩下最后几人,像昨晚那个啤酒肚一样被人莫名其妙毒死,马上跟上去,一窝蜂上了二楼。踏上楼梯的时候,方岱川回了一下头,只见一楼的长桌前只剩下杨颂,在纸上写着什么,紧紧蹙着眉。 第24章 第二夜·05 方岱川拿着自己写的记录,盘腿坐在床上,想来想去,没有睡意。 他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有人这么做的原因,最后甚至开始自言自语地怀疑:“我今儿早上真的投给赵初了吗?要不是我自己记错了?我一直怀疑杜潮生,最后虽然李斯年让我票赵初,我自己以为投的也是赵初,但是有没有可能,因为我的心理暗示,其实还是投给了杜潮生呢?” 方岱川越想越靠谱,杜潮生首先是肯定不会投给自己的;李斯年上来就锁定赵初,没道理去票杜潮生;丁孜晖妹子是平民,这种情况下她不可能当搅屎棍撒谎;剩下一个宋老太太一个刘新,宋老太太是前几个发言的,没必要跟票,她就算说投给了杜潮生,大家也可以理解,没有任何问题;刘新在归票位,怎么看,这时候撒谎也太好锁定他是狼了,他看起来也不像是个傻子啊。方岱川揪掉了自己半脑门头发,纠结得恨不得饮毒自尽。 头疼。他揪了一会儿头发,跳下床,打开门偷偷溜了出去。李斯年屋里头有酒,方岱川心想,去问他要一杯催眠。 二楼安静极了,没有声响。方岱川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脚步回荡在走廊上。走廊两侧挂着壁画毯,方岱川一直没有注意。这种毯子方岱川在有些冒险类的剧组见过,墓道的场景都是用这种壁画毯搭建出来的。真变态,方岱川心想,不管中式建筑还是西式建筑,墙壁上挂画框贴壁纸都能理解,搞两面墙的壁画,活像住在坟墓里。 这两面壁画有些奇怪。白天的时候方岱川没有发现任何端倪,此刻借着窗外时不时打下来的闪电,方岱川却突然发现,这些毯子上湿了水,浮现出暗淡的画来。他凑近去看,细细打量两侧的墙壁。 左面是云层和金色的圣光,所有的人物都穿着白袍。他们仰面看向天花板的穹顶方向,脸上的表情有些肃穆和哀戚。方岱川第一次仰头看了看走廊的天花板,那里被修成了穹顶的形状,浓墨重彩雕刻着一副神魔大战一样的图景。 背上长着洁白羽翼的神和一个黑色的恶魔战斗。 神手持着什么武器,天色太暗看不太出来,像是一根木棒上插了个斧子。恶魔的翅膀生着肉膜,手里拿着一柄权杖。两人争斗的下方站着一个很丰腴的女人,她被蒙住了双眼,一手拿着天平,另一手拿着柱剑而立,穿着白袍,背后却生长着象征恶魔的黑色蝙蝠翅。 有些奇怪,方岱川不太懂西方的宗教和神学,不知道这些人物都代表了谁,但是理论上,手握天平的女神应当是代表正义的,为什么背后会生长着恶魔的翅膀呢?这些雕塑不可能是刚刚凭空出现的,应该是在天花板上,之前没人注意到。 开窗的那一面壁毯上描绘着地狱的图景,此刻也浮现出来,画面上是烈火,寒冰,地狱之门前看门的双头犬。那左边画的就是天堂了,方岱川想。地狱里的人物各自在交谈着什么,方岱川仔细地数了数,一共有12个人。 这个数字让方岱川感觉有些不舒服,他又扭过头去数左侧的天堂,也是12个,每个人都和地狱的人正面相对着,地狱双头犬的位置上,方岱川仔细寻找,发现那里描绘的地上,匍匐蜿蜒着一条衔着苹果的蛇。 这会不会是某种寓意?方岱川心想,刨去自己和李斯年,顶替上老陈和不知名的被一枪崩了的男人,本来这个局里就是12个成人,一个小孩子。趴在地上的蛇和地狱双头犬如果代表了矮个子的小孩,那这其余的人就可以一一对应了。 他在心里过了一遍所有人的性别,发现刚好可以对应上。 这么说的话,他仰起头,注视着穹顶上交战的两个人,这两个人难道代表了自己和李斯年吗?可是他们明明是同一个阵营的人,那女神又代表什么呢?暗中观察一切的boss? 想不明白。方岱川只感觉自己头更痛了。 拐角处的窗户关着,窗帘湿了一半的水,静悄悄地站在窗户前。方岱川心里有些毛毛的,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掀开了窗帘。窗帘里没有人,方岱川推开了窗户。 雨还没停,暴风雨携裹着潮湿的腥气打在他脸上,身后湿乎乎的窗帘被风吹到墙上,发出扑楞楞的声音,硬邦邦的。方岱川朝外看了一眼。 远处礁石边,有个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 有人在外面?!方岱川胳膊上鸡皮疙瘩起了一片,这么大的雨,为什么要到外面去? 他快速跑到拐角,去摁李斯年房间的门铃,这里的门铃是单线路的,从门外根本听不到,他被某种不知名的巨大恐惧攫住了心脏,疯狂地按动着门铃,希望把刚才看到的诡异壁画和陌生人影告诉李斯年知晓。 然而李斯年没有开门。 身后的走廊突然传来一阵笑声。 方岱川心脏跳得飞快,他背靠住李斯年的房门,李斯年的房间在一个拐角,只要他不走出去,外面的人就看不见他。他握紧拳头,仔细听,死寂的走廊上却只能听到自己疯狂的心跳声。 冷静,方岱川强迫自己深呼吸,他反手又按了一次李斯年的门铃。仍旧没有人开门。李斯年是先知,他应该是偷偷去外面找小木屋验牌去了。方岱川推测着,那么刚才他看到的远处的白影应该就是李斯年。 走廊上又传来诡异的笑声。 “嘻嘻嘻……” 像孩子拿到了糖果和玩具。 孩子?方岱川想到了那个疯儿子,小心翼翼地贴在拐角的墙边,偷偷看去。 果然是那个小孩儿,他拿着一个桶,往墙壁两侧的挂毯上泼着水,一边泼一边发出窸窸窣窣地笑声。他泼一会儿就停下来,仰头唱到:“是谁杀死了知更鸟?知更鸟死在海岛上。是狼杀死了知更鸟,麻雀扇着翅膀唱。狼用毒液杀死了它,死时眼睛都闭不上。” 窗外闪电喀拉喀拉地闪烁着,走廊忽明忽暗,诡异的小男孩一边朝墙壁泼水,一边唱着关于死亡的童谣。 方岱川胆囊差一点直接炸开,完全喘不上气,他死死扒住墙壁,将脸贴在冰冷的挂毯上。 “南南,回来,这里危险。”牛心妍在走廊另一边温柔地叫道。 方岱川头皮一炸。 小男孩儿瞬间停止了唱歌,他扭过头去看向了他的妈妈。方岱川深呼吸两口气,趴在了地上,小心翼翼探出了头去。 牛心妍蹲在地上,白色的真丝睡裙在地面上铺开。她搂住那个小孩儿,轻轻地吻在了对方的嘴上。我操!方岱川差点一个激灵窜出来。牛心妍闭着眼睛投入地亲吻着小男孩儿,胳膊死死搂住对方——那绝对不是妈妈吻儿子的表情和姿势! “咱们进去吧,”牛心妍微微喘息着看着小男孩儿,怯弱道,“我很害怕。” 小男孩儿的声音变了,他漫不经心地摸了摸牛心妍的后脑勺,方岱川的角度看不清他的正脸,但能听见他冷静的声音。他说:“怕什么,你真傻。”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方岱川完全不记得了。他的大脑出现了一段长达半小时以上的空白。他目送着母子两个刷卡回去,然后把自己蜷缩在地上,将身体死死贴在李斯年冰冷的门板上。 直到视野中出现一双脚。 方岱川抬起头来。李斯年浑身湿透,发梢往下滴着水,水珠砸在地板上。他拿着身份卡,有些奇怪方岱川为什么在这里,惊讶地看向方岱川。 方岱川扶着门站了起来,脚踩在李斯年发梢滴下来的那摊小水洼中,脚一滑好险没直接摔在地下。 李斯年忙扶了他一把:“你这是怎么了?手心里全是冷汗。” 方岱川心有余悸地探出头去看了一眼,那对诡异的母子早已经回了房间,他扶住李斯年的肩膀,感觉自己蜷久了,腿脚都是麻的。不,何止是腿脚,方岱川现在只感觉自己全身都是麻木的,只有心脏不怕死地拼命蹦着。 “开门……”方岱川低头挥了挥手,一点解释的力气都没有,“快点开门,我撑不住了。” 李斯年忙刷开房门。 方岱川捧着一杯酒,裹着被子坐在床上,他眼神飘忽,手都是抖的。 “你到底怎么了?”李斯年在卫生间冲了个澡,拿了条干毛巾,一边擦头发一边走出来,递给方岱川一包压缩饼干。 方岱川仰头饮尽了杯子里的酒,颤颤巍巍撕开了压缩饼干的包装。他不知从何说起,今晚的信息量太大。 最后他决定按时间顺序来说,他先问道:“我晚上睡不着觉,出来找你,你干嘛去了?” “验人啊,”李斯年擦完了头发,一头半湿半干的小卷毛炸着,“趁你们都睡了我偷着跑出去验的,万一被发现了我不就暴露了嘛。” 方岱川吃了饼干,喝了酒,室内的灯光很亮,所有的阴影都无处遁形,让他精神平缓了很多:“你验的谁?宋老太太?宋老太太是不是狼人?” 李斯年摇了摇头:“宋老太太在我这里已经是铁狼了,明早直接票走就好,不用我验。我验的是杜潮生。我怕是我想错了,他第一天晚上第一个站出来说自爆,我逻辑上觉得他不会是狼人,可是今天的票型你也看了,他自己不可能投给自己,你我丁孜晖已经确定了身份,剩下宋老太太没必要撒谎,刘新这谎撒得太没有技术含量,他不像是那种蠢货。我就觉得,会不会杜潮生身上有别的秘密,我一开始想错了。” “结果呢?”方岱川问道。 李斯年苦笑着摇了摇头:“可惜,我一开始想的是对的,他确实是个好人。”他说着,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问道,“你呢?你今晚是怎么回事?” 方岱川回忆起刚才发生的事情,打了个寒颤。 他跳下床,把干净的T恤扔给光膀子的李斯年,打开了门:“我给你看样东西,你跟我来。” 第25章 第二夜·06 方岱川做贼一样,从李斯年的房间探出个头来,机警地四处张望一番。李斯年不知所谓地跟在他后面,左手插着兜,悠闲得如同在自己家后花园溜达的老大爷。 挂毯上的画已经隐没了大半,地毯上倒是还残留着几摊水渍。 李斯年看见挂画,表情这才正经起来,他用手指轻轻蹭过湿漉漉的挂毯,闻了闻手指间的水迹。 “怎么样?”方岱川瞪大眼睛,紧张兮兮地问道。 李斯年皱眉搓了搓手指:“没什么特别的,应该就是水吧,你怎么发现的?” 这说起来可就恐怖了,方岱川搓了搓自己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回忆道:“我半夜睡不着,就想去找你,然后出了房间就看见这些壁毯上有了画。我记得我之前咱们上来的时候,走廊的窗户是开着的,我当时想的是,可能那会儿灌进来了雨,打湿了一部分壁毯,画就露出来了。结果我拐进你房间前的那个拐角,就听见走廊上有声音,我悄悄看了一眼,那个疯孩子拿着个小桶,正在往壁画上泼水。” “你在走廊的时候没有看见他?”李斯年问道。 方岱川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绝对没有,我怀疑他那会儿是不是去一楼厨房里打水了。” 他们说话这功夫,外面风雨声又大了起来,玻璃外面凝结了一层水雾,炸雷滚滚,惊动得整个海岛大有天翻地覆的架势。李斯年推开窗户,风裹挟着雨水瞬间把窗帘和挂毯浇了个湿透。 画也重新浮现出来。 圣光,白袍,衔着苹果的蛇;肉翅,尖角,看守地域的双头犬。李斯年顺着画看向穹顶,同样看到了那三座雕塑,他紧紧地皱着眉头。 “你,你看懂了吗?神魔大战我是看懂了,那个女神是什么鬼?”方岱川问道,李斯年好歹有一半的西方血统,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他至少比中国人擅长。 李斯年迟疑地说道:“蒙眼,持剑和天平,这是司法女神朱蒂提亚的造型,主掌公正和裁判。拉丁语代表公正、正义的词根‘Justice’,就是来自她的名字。文艺复兴时期很喜欢塑造她的雕像,造型基本上都是这样的。蒙蔽双眼,意为不受外界声音干扰,右手拿天平,象征裁断是非。左手持长剑,是对非正义一方的惩罚。” “嚯,”方岱川咋舌道,“人性裁决嘛,我知道这个剧本,阿加莎的经典小说《无人生还》不就是这个主题?把一群有罪的犯人搞到一个岛上,把他们杀光。——这个boss自视甚高啊,还执掌正义,自诩女神?也是个戏精,估计长得不怎么样。” 李斯年没有理会他。 方岱川仰头看了一会儿:“可是她为什么穿着黑袍呢?希腊女神不都应当是穿个白袍子的吗?还长翅膀?那会儿的神好像不长翅膀吧?长翅膀的不都是基督教的神吗?” “可能不是朱蒂提亚,是某个异教的神?”李斯年边猜测边摇了摇头,表示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又转身看向两侧的蛇和地狱双头犬,“可是朱蒂提亚身边确实经常有蛇和狗出现,蛇象征着贪婪、欲望、世俗的权力,狗象征着忠实、友谊。朱蒂提亚不为权利所诱,也不为人情所惑,唯有理性和公正。” 方岱川陪着看了一会儿,直到两个人身上都被雨水浇得湿透。别墅里中央空调调整到恒温模式,保守估计只有20度,他浑身淋得透湿,站在空调出风口下面,只觉得遍体生寒。他关上了窗户。 挂毯吸饱了水,画面一时半刻并不消散,二十四张人脸盯着走廊里的他们。 “你刚才说看见那个小孩儿在往墙上泼水?”李斯年想起另一桩事情。 方岱川点了点头,打了个哆嗦:“今晚上窗户应该没关吧?我怀疑是不是他半夜跑出来,看见了沾湿的挂画,就下去打水,然后往墙上泼。” 他说着看向刚才那扇窗户。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来,惊恐地看向李斯年。窗外一道闪电劈过,将方岱川的脸色映得惨白,极度的惊惧揉散在扩大的瞳孔中。 李斯年不明其意。 “那扇窗户!”方岱川后脑勺倏然一麻,寒意从脚下升腾而起,直窜到整个脑子,天灵盖都是木的。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令他不寒而栗的细节。 ——大家一起回房间的时候,窗户是打开的。他出房间的时候,那扇窗户已经被关闭了,然而窗帘和挂毯上水渍栩然。然后他推开了关闭的窗户,看见了一个白影,吓得魂飞魄散,跑到了拐角摁动李斯年的门铃。那时候他惊恐万分,绝没有时间和心情关窗户。紧接着他看到了小孩儿和妈妈的一出大戏,然后直到李斯年上楼,他们进入房间,喝了杯酒,再出来。 他们出来的时候,那扇窗户紧紧地关闭着。 窗户很高,小孩子不可能直接开闭。假如小孩子是出门看到被雨水染湿的壁画,再下去取水的话,那距离窗子被关闭的时间一定很短。在方岱川出门前,小男孩下楼后,有人关闭了打开的窗户。然后方岱川打开了它。在方岱川藏进拐角,进入李斯年屋子的这一段时间,又有人出来将窗户关上了。 方岱川出了一身白毛汗,他将过程和李斯年一一讲明,把李斯年也讲了一身白毛汗。 “照你这么说,有个人频繁进出走廊,就为了关上走廊的窗户?”李斯年拍了拍自己胳膊上竖起来的汗毛,问道,“为什么?一扇窗户而已?” 方岱川苦着脸说道:“我他妈怎么知道?!我最怕的它根本就不是出出进进,它就藏在走廊里,一直看着我出来,开窗,躲人……” 李斯年嘶了一口凉气。他左右看了看,四周寂寥无人,只有窗外雨滴大朵大朵打在玻璃窗上的声响,然而他却无端地感觉到,黑暗中仿佛有一双眼睛,在冥冥之中窥视着所有人。 他抬起眼看了一眼那个女神的雕塑,被蒙住双眼的正义女神,悲悯地俯视着这条长廊,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你说你看到了礁石上有一个白影?”李斯年突然捕捉到了什么信息。 方岱川点了点头:“是你吧?你是去礁石边的那个小木屋了吗?” 李斯年深吸一口气,从窗户往外看去,窗外明明白白映出了海边的景色。他闭了下眼睛,扭头盯着方岱川,慎重道:“我没有去海边,我是去了山坡上的木屋。”他说着抬了下脚,方岱川清晰地看见了他鞋底沾的泥,泥土里有青苔和碎叶。 “那是谁?”方岱川彻底愣了,“除了先知,谁还需要跑出屋去?” 李斯年低头想了一下:“现在就是不知道都有哪些神职了。我之前觉得应当有2~3神,现在仔细想想,似乎不对。你还记得那张说明书吗?‘只要当前游戏人数存在相反阵营,则宣判游戏继续。’这不是屠边局,是屠城局。十二人屠城局的神职可能是预女守猎,有些地方是预女守白,不知道这里用的是哪一种。我们十三个人,可能还会有一个第三方阵营,要是白狼或者盗贼那还好,要是丘比特就麻烦了。” 他飞速计算着:“预言家和女巫是肯定有的,守卫在真实游戏中不好设置,完全没办法发挥,另两个神职就有可能是白痴和猎人。可是白痴或者猎人并不需要夜晚出门……” 方岱川没怎么玩过狼人杀,闻言忙问道:“猎人是怎么个玩法?白痴又是什么?” “猎人和白痴都是好人阵营的,票到猎人,他可以在场上随机带走一名玩家,一起死。白痴被票出局不会死,而是翻开明牌,继续参与游戏,只是不能再参与投票,只有狼人被杀掉,他才会真的死亡。”李斯年解释道。 太复杂了,方岱川听得一个头两个大,他选择放弃,这种拼智商的活交给李斯年吧。 然而李斯年也想不出来有什么理由要半夜出门,他抓了抓他的小卷毛,说道:“这样,明早我把楼梯口的地毯打湿,你记得从你房间拿本书,站楼梯口假装看书,有人走过就看看地毯,看谁鞋底沾了泥。” 好办法。 方岱川对这等不要脸的办法简直是叹为观止。 走廊两侧的墨迹已经开始慢慢消失,李斯年最后看了一眼,瞥见了挂毯一角的一句哥特体英文。那句英文就在他门前的那个拐角刻着。 “It’s better to reign in hell than to serve in heaven.” 李斯年有些出神。 “我还担心一件事情,”方岱川犹犹豫豫地看着李斯年,不知道怎么开口,“那个壁画上,每边只有十二个人。那……咱俩呢?咱俩是穹顶上的那个神魔大战吗?你跟我真的是同个阵营的吧?” 李斯年这才猛地回了过神,他勾了勾嘴唇:“不管咱俩在哪里,跟那个什么狗屁的神魔大战绝对没有关系。你想啊,你的出现,完全就是一个巧合,假如这个别墅里能找到关于你的暗示,那才真是活见鬼了呢。” 有道理,方岱川这才安心了一些。他扭头看向窗外的暴雨,在心里不住地祈祷,这漫长的一夜,请快点过去吧。 第26章 第三日·01 方岱川早早地醒了,他一夜没敢睡踏实,窗外的风雨声和心底的恐惧相互纠缠,折磨得他精神衰弱。他套上皱巴巴的T恤去洗漱,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脸上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额头上还冒了一颗痘痘。方岱川不禁有些恼火。 浴室里贴心地配备了化妆品,方岱川也是有些佩服这个boss,食水给的不多,这些细节倒是贴心。 方岱川撕开一支密封的遮瑕棒,点了点那颗红彤彤的痘痘,又轻擦了一下黑眼圈。 还挺好用,方岱川看了看遮瑕棒的牌子,想着回去以后给小周介绍一下,可惜牌子他看不懂。某种拼音文字,元音上面有奇奇怪怪的小点和短线。 方岱川出门的时候看了一眼钟,才刚刚六点钟,他想起来李斯年交代给他的任务,从门口的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书。 一楼没有一个人,长桌前空空荡荡的。方岱川舀了厨房一瓢水,洒在地毯上,然后坐在楼梯口的位置上,等大家下楼来。 窗外天色晦暗。按理说夏天早上六点钟,天应该大亮了才对。然而窗外大雨倾盆,昏沉沉的,不辨天日。 方岱川低头假装看书。他随手抽的还是一本翻译书,独特的翻译腔和陌生感看得他心烦意乱,翻了半本过去,也只看懂大概讲了一个废纸回收场的管理员的故事。别的都忘记了,只记得两个吉普赛女人卸下捡来的废纸,在垃圾堆里躺着抽烟,毫不留意地张开自己的大腿,从裙底露出泥泞的私处来,四周是苍蝇薨薨。 风雨飘摇的海岛上,昏暗的早晨,世界安静若死,看一本这样的书,方岱川恍惚间只感觉他就像那个管理员一样,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自己。 那倒好了,方岱川苦笑,孤独有什么可怕。 楼上传来关门的声响,打断了他的全部思绪。 方岱川不自觉挺直了背,从书页见抬起了一只眼睛,手里的钢笔悬停在纸页处,准备记录。 是牛心妍下来了。今天气温有些低,她穿着一件长袖衬衣,袖口松松挽起来。她儿子贴在她的腿边,捏着她的衣角,低着头走下来,表情很怯懦。 装,还在这儿装,方岱川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瞥了一眼就赶快收回了目光,握拳在嘴唇边咳了两声,然后捏着书页一角翻过了页去。 “惜泉,好好走路,别捏妈妈的衣服。”牛心妍温柔地摸摸儿子头顶的乱发,一抬眼看见了方岱川,她笑着冲他点点头,招呼道,“惜泉,和叔叔打个招呼。” 卧槽要不免了吧,方岱川浑身鸡皮疙瘩,这小孩儿也不知道真实身份几岁了,天山童姥一样,爸爸可当不起他这一句叔叔。 “叔叔早上好。”出乎意料的,小孩儿没出什么幺蛾子,他快速抬了一下眼皮,又快速低下头去,他抬头的一瞬间方岱川看清了他的眼睛,清澈怯弱的一双眼睛,那确实是属于孩子的。 方岱川只好微笑了一下,努力说服自己忘记他昨晚的诡异行为。他招呼道:“你好呀。”方岱川装作不经意地飞快瞥了一眼那块地毯,干干净净的,看来这俩人昨晚没出去。 气氛稍微有些尴尬,好在论起插科打诨、演戏炒气氛,方岱川是专业的。他装作浑然无事的样子,和两人闲聊:“这么早啊?” “是啊,有孩子嘛,每天得早点起来,给他们做早餐。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牛心妍笑着扶了扶刘海儿,把散落下来的一绺鬓发别到耳朵后面去。她说着绕过方岱川,朝厨房的方向走过去。小孩儿就坐在长桌上,低头玩自己的手指头,一句话都不说。 雨没有丝毫小下来的迹象,天色仍旧昏暗不明。 第二个下来的是杨颂,妹子明显没有睡好,憔悴得连遮瑕棒都遮盖不住。她涂了正红色的口红,估计是想提一提气色,然而眼神里的疲倦却暴露了一切。 方岱川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斜眼一瞥,地毯上没有沾什么东西,妹子的鞋印儿也是透明的水痕。——干干净净的鞋底。 “早啊。”方岱川一边说着一边在书页上标了个自己能看懂的暗号。 杨颂强笑了一下,说道:“早。”她显然也是对那个孩子心有余悸,踟躇了一下,直接拐进厨房里帮忙去了。 李斯年的脚步声,方岱川现在已经能分辨了。——二大爷一样,悠悠哉哉,不慌不忙。方岱川往上看了一眼,果然是李斯年。他老人家老神在在,单手插着兜,和方岱川对了个眼色。 方岱川微不可查地闭目摇了摇头,李斯年于是走过毛毯时,看都没看脚下一眼。 “在看什么书?”李斯年随口问道。 方岱川差点被问住,他梗了一下,翻回去看了一眼封面,这才报出那个拗口的书名:“《过于喧嚣的孤独》。” “这本书无聊透了!失败者的意淫和自我安慰,格局小,气象小。”楼梯上传来杜老板的声音, “这间别墅的主人还挺矫情,这种书哄哄大学生流浪汉罢了,平庸的地方平庸,晦涩的地方晦涩。” 李斯年探过头去,看了一眼仍旧干净的长毛毯,挑眉反驳道:“是吗?我倒不这么觉得。” 刘新也从楼下走下来,他推了推自己眼镜,一脚踏过长毛地毯,留下了一个干净的水印儿。 方岱川心里有些急切,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把每个人的代号写在书页空白处,六个人过去了,名字后面仍旧是“无”。 大家坐定后,牛心妍端出来几杯咖啡,分发给了几个人。 “哪儿来的咖啡?”杜潮生道了谢,挑眉一笑。 牛心妍笑着说道:“我在厨房的杂物间里找到的,有半包拆了包的咖啡豆,闻起来似乎质量还不错,索性煮了。” 确实不错,方岱川已经闻到了空气里焦香的咖啡味儿。他对这些洋玩意儿不是太懂,只觉得味道香醇,不像那种连锁店里一百块一包的品质。 杜潮生随口问道:“牛小姐做过秘书吗?我看你很有做秘书的天分。” “我只做过我先生一个人的秘书,”牛心妍抿嘴一笑,“我先生舍不得我工作,我一直在家做全职太太的。” “这样啊……”杜潮生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表情有些怅惋。 刘新仿佛被热咖啡烫了一下,一时没有捏稳,浓醇的咖啡洒了半桌,杯子和碟托碰了一下,发出一声清脆声响。 李斯年把一切反应尽收眼中,轻轻皱了皱眉。 小情侣终于起了床,方岱川听见动静,把小咖啡勺投进了杯子里。他听见陈卉的帆布鞋踩在木质楼梯上的声音,这个妹子身材略微有些丰满,又爱蹦跶,总是把楼梯踩得响亮。她正小声地对男友抱怨糟糕的天气,说回去以后要好好晒晒太阳,不然皮肤上都是一股带着盐的咸鱼味儿。 “可是你说咱俩还能回去吗?”女孩儿声音里有种温柔地恐惧。 杜苇没有回答她。他无视大厅里的所有人,在楼梯口柔柔地吻住了他的女友,大有把每一天当做世界末日来相爱的感觉。一楼的所有人都有默契地转过了头,给足了小情侣面子。 他俩亲完了,手拉着手来到长桌前坐定。方岱川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脚下被李斯年轻轻一踢。方岱川抬眼,看见李斯年的眼珠轻轻往旁边一转。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楼梯口的地毯,米色的长毛毯上沾了两双明晃晃的泥印儿。竟然会是他俩?方岱川有些不解,又有些如释重负。 他抬头看了看钟表,离八点只有最后半小时了,老太太还有丁孜晖,还没有下来。 所有人有志一同看向楼梯口,似乎在等待参观死刑的观众,期待着下一个被推上断头架的人是谁。 可惜让他们失望了。 楼上响起两声关门响。宋老太太和丁孜晖一前一后走下楼来。 ——昨晚是个平安夜。 第27章 第三日·02 今天没人有心情吃早餐,牛心妍忧心忡忡地,也没有心情做早餐。 大家喝了一杯咖啡,方岱川食量比较大,不吃早餐他能饿死在桌边。他边思考边拆了一包压缩饼干,两手捏着饼干,就着咖啡开始吃起来。 座钟仍旧在八点准时敲响,大家依次去机器前刷了指纹。 “昨夜无人死亡,”机器干巴巴地念叨,“发言顺序随机,请从——3号牛心妍开始逆时针发言。” 牛心妍抖了一下,没有料到自己会是第一个。 她喝了一口咖啡:“我和昨天的想法一样,我觉得是宋老太太,逻辑昨晚我已经说过了。” 宋老太太冷哼一声:“你昨晚那么针对我,我要是狼,早躲起来了,我问心无愧,才敢出现在这里。谁是预言家,你昨晚一定验我了,出来带个票怎么样。” 真可惜,方岱川心想,预言家已经认定你是铁狼了,他没验你。没人说话,预言家李斯年并不跳,这才是第三日,后面还有四个白天,远不是他跳出来的最好时机。 牛心妍被打断讲话也不生气,仍旧细声细语地说道:“假如预言家有任何线索,希望你能暗示着带一下票,说真的我确实也是猜的,我没有身份。我说完了,过。” 下一个是小男孩儿。 方岱川猛塞了一块饼干压惊,他抬眼一瞟,发现大家都不自觉地吞了吞喉咙,可见都是怕了这孩子的邪性,连李斯年都板着脸灌了一大口咖啡。 小孩轻轻抬起头来,也不看向大家,就盯着自己面前的桌面,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落着。他轻轻张开嘴。 “等等!”杨颂抬手阻止了他,“你——说话归说话,不许唱歌!” 虽然非常不合适,但方岱川真的有些想笑。 小孩儿似乎是被她吓到了,扭头去求救似的看着妈妈,牛心妍拍拍他的后背,鼓励道:“想说什么说什么,惜泉别怕,妈妈在这儿。” 方岱川又感觉到了那种违和感。昨天他看这对母子互动,总感觉关系奇特,那种奇特的感觉,在昨夜看到那个吻的时候达到顶峰。然而今天早上,这两个人的一切行为,却又那么自然,完美地出演了慈爱的妈妈和怯懦的孩子。要说做戏,方岱川多少能感觉到牛心妍有些刻意,然而那个孩子的天真惊悸太自然,连方岱川也感觉不出什么不对劲。 刘惜泉动了动嘴唇,小声道:“我跟着妈妈走,我什么也不知道。” 方岱川不动声色地扭头看向李斯年,两人面面相觑,李斯年不住地摩挲他的下巴,显然也被这个孩子搞得摸不清头脑。昨天还票了自己的妈妈,今天就跟着妈妈走了?方岱川狐疑地打量了牛心妍母子一眼,果然小孩子的恐怖在于行为的不确定性吗?你永远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儿来,他做任何事都不需要理由。然而他还是觉得小孩儿身上有种迷之气息,神神叨叨的,让他感到很不适。 下一个是丁孜晖,姑娘抬头看了看方岱川和李斯年:“我觉得这个时候了,预言家真的可以试着带一带票了。我刚才算了一下,假如我们是四四四的标准局,就算不考虑第三方阵营,四个狼人,六个白天,我们真的没有几次犯错的机会。只要票错三个人,我们就输了。” 方岱川看了李斯年一眼,下了个决定。他将手上的半包饼干往桌子上一丢,叹了口气道:“预言家没人敢跳,对吧?没关系。” 大家似乎已经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十双眼睛都目光灼灼地看向他。他挑了挑右眉,丝毫不理会桌下李斯年阻拦的动作,双手撑在桌面上,环视全场,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跳!我敢。” 李斯年忍不住低低叹了口气。 “我第一晚验的李斯年,李斯年是好人,第二晚验的杜潮生,也是好人。我之前不跳,是因为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根本带不起来票。我本来不想这么早跳出来的,第一我没验到狼,第二我觉得这么早跳出来没有意义,而且很危险。但是丁孜晖说的有道理,我们只有6次投票机会,绝对不能浪费,我希望大家把我验过的人排除,李斯年和杜潮生。好吧,丁孜晖我也认她是个好人,然后我是预言家。赵初已经是狼了,剩下的人里出三匹狼,大家看着票吧。”方岱川快刀斩乱麻,直接正面带了一波节奏。 杜潮生插话道:“你既然抬我是好人,要是没有其他预言家出来的话,那你这个预言家我暂时先认了,但是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跳,你跳的这个时机,我觉得对好人来讲很不利。” 方岱川挑眉一笑:“因为我不怕,我武力值在这儿摆着,有本事晚上来杀我,这话我撂这儿。这又不是桌游,点谁谁死,真想近我身一针扎死我,也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看。” 竟然无人反驳,实在是说的有理,在方岱川自己起了防备心的情况下,能一针杀了他的,在座没几个人自问有这个实力。 “既然说到这里,索性立个flag,”方岱川叹了口气,反正他身上flag背了满身,也不在乎多这一个,“我要是真死在了晚上,你们记得一定要找到我的尸体,我会给大家留信息的。武力值碾压我暴力注射的,我绝不会乖乖就范,身上一定有打斗痕迹。要是我死得时候干干净净,那请大家多注意一些,我有可能不会防范的人。” “你为什么不验我?!”宋老太太喊道,“你们不要把我投出去,我请求你们留我一局,验我!我真的不是狼!” 方岱川理都不理她,直接说道:“我说完了,过。” 他下一个是李斯年,李斯年叹了口气,很想一巴掌拍死方岱川。他无言地盯着方岱川半晌,怎么也做不出让别人替自己挡刀的事情来,然而从利益最大化而言,他又不能把两个人同时推到风口浪尖。 真他妈给我找事儿,李斯年暗地里咬紧了后牙:“方岱川的先知牌,我认。那顺着他验出来的人,好人身份我也认。剩下的人里,我还是坚持昨晚的逻辑,杨颂的身份我觉得是没有问题的,她确实一直在积极找狼。” “宋老太太……”李斯年犹豫了一下,“她坚持要预言家验她,我现在反而有点犹豫了。倒是刘新先生你昨晚一直在划水,归票位云里雾里地说了一通,什么都没说出来,我觉得你要是说不出什么来的话,我考虑排水把你先排出去。” 宋老太太指着刘新说道:“先排他!我真的是好人,不信今晚你们去验!真的!留我一轮!” “您要是这么急着自保,我反而觉得您有问题了。”丁孜晖皱了皱眉头,“你没有怀疑过刘新,就因为别人踩了刘新一脚,您就死乞白赖跟着,有种投出一个是一个,能留一局留一局的感觉,我现在相当怀疑你。” 牛心妍虽然没插话,但是方岱川注意到她轻轻点了点头。 李斯年静静听他们说完一轮,这才继续说道:“剩下杜苇和陈卉,昨晚复盘你们的发言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是你们绑票太严重,我想详细听一下你们的说法。另外,是否方便告诉我,昨晚你们俩,去了哪里?”他说着挑起右眉,浅琥珀色的眼睛反射着水晶吊灯的光,像某种猫科动物。 杜苇愣了一下:“你看到了?” 李斯年挑眉不语。 杜苇和陈卉对看了一眼,果断问道:“李斯年你跳不跳神?” 李斯年楞了一下:“我为什么要跳?” “因为你聊爆了,”杜苇安静地看着李斯年,“你拿到的说明书,不是平民的。否则你不可能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离开屋子,到外面去。” 第28章 第三日·03 这他妈就很尴尬了,方岱川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出,他这边刚跳了预言家,那边李斯年就被扒皮,命运果然不眷顾幸运-E,丝毫不给面子。 杜苇嘴角也含着一丝笑,讽刺地看着李斯年。 “我用不着跳神,”李斯年挑了挑右眉,“我是预言家发的金水,我只要不是狼,你管我是什么身份?” 杜苇环视了一圈:“那我不管,你和方岱川就没可能是双狼绑票?踩出去一个人是一个人嘛。” 李斯年无所谓地摊了摊手:“现在的问题是,方岱川是预言家,我是他查验的金水,你质疑我的身份,就要先推翻方岱川的预言家。但是你看看现在场上的形势,除了方岱川,还有人跳预言家吗?方岱川为什么跳神,是因为前面连着两个人说预言家需要带一波节奏,他跳得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你说我聊爆了,OK,那我也跳,我是神坑,你和你女朋友坚称是民,你们两个民在这里满场抿神?这行为似乎有一点怪异。” “我找神是为了排狼坑,”杜苇翻了个白眼,“屠城局啊大哥,我要是狼我找个屁的神?” “屠城局也要先摸透好人的身份呀,”杨颂瞥了杜苇一眼,“先把神都毒死了,我们一点信息量也没有,狼想怎么带票怎么带。” 李斯年皱着眉不说话,显然在思考着什么。 方岱川曲起指节,敲了敲桌沿:“都别吵,好人这边不要晕,跟着我的节奏走,杜苇,你如果真的是好人,就不要怀疑预言家给出的金水,别逼神起跳,别搅局你懂吗?你自己看看场上的形势,有谁和我对跳预言家了吗?你如果说是因为真实杀人,预言家不敢跳,自己身份被对跳了,至少预言家会给出一些暗示吧,号召大家不要信我之类的。刚才丁孜晖也说了,我们只有两次投错的机会。没有其他人有任何的质疑,那我就是预言家。” 杜苇环顾了一圈,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还有人跳神吗?不需要跳具体身份,就是声明一下神职。”方岱川问道。 杨颂左右看了看,犹豫了一下,抬了抬手:“我。” 李斯年点了点头,抬抬手里的钢笔指了指杨颂、方岱川和自己:“你看,按我们最一开始说的,四四四加一个第三方的局,现在在场的人里只有三个人认神,怎么可能有两条狼在神坑里?那你告诉我神都去哪儿了?” 杜潮生点了点头:“李斯年说得有道理,方岱川跳的时机没有疑点,目前也没有人对跳。而且他第一夜查李斯年,这个思路我是信的,搁谁,谁第一晚也要查李斯年,他确实是当时威胁最大的人。所以这样听下来,李斯年和方岱川应该都是神职,杨颂也举了手,她问题也不大。我是民,我来证明一下,我知道你说的说明书什么意思。” 杜潮生说着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回忆起自己拿到的说明书:“我们村民的说明书里有一条补充,因为真实杀人游戏嘛,普通村民、神职和狼人的个体生存率是不一样的。前几个晚上,村民什么信息量都没有,存活几率很小,所以额外会有道具卡补偿,据说道具卡就散落在外面林子里。” “那你们两个去的是屋前的林子?”李斯年紧紧地蹙起了眉。 杜苇愣愣地点了点头:“你不是看见了嘛?” 陈卉撩起了自己的裤腿,脱了白色的帆布鞋。她的鞋楦上染了一些干涸的黄泥,泥里有青苔碎片和踩碎了草叶的痕迹。 李斯年回头看了一眼方岱川,方岱川紧紧地蹙起了眉。“没有其他人出过门了吗?”方岱川狐疑地问道,“谁昨夜去过海边?” 没人吱声,大家都面面相觑。 窗外雷电稍小,雨声却越来越大,天色昏沉,空气里铺面都是潮湿的腥味。 又是这样,永远是这样,无疾而终,不知所云。 “我不相信昨晚出去的是狼人!”方岱川疾言厉色,“所有人都在这个屋子里,狼人到海边去做什么?!你们到底谁在玩场下逻辑,来这个岛到底有什么目的让你们连命都不要我真的不想管,但是能不能给我们这种被拖下水的人一条生路?我他妈不想死!” 昨天已经经历过的那种无力感,又一次深深攫住了方岱川的心,他单手捂住脸,面对这种情况,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算了,”他从食指和中指间转了一下钢笔,随手一挥,“你们爱投谁投谁吧,能说的我都已经说了,该做的我也做了,大家这么不配合,那如果最后输了,也怪不到我预言家身上。” 他说完直接掷了笔,二郎腿一架,直到投票环节,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刘新这次反而不划水了,他皱眉道:“方岱川你确定你是预言家,不退水了吗?” 方岱川嘲弄地挑起了眉:“怎么?你要跳吗?” “我跳,”刘新叹了口气,斩钉截铁道,“我第一夜查杀李斯年,狼人;第二夜查杀丁孜晖,狼人。我才是真正的预言家。” 丁孜晖睁了睁眼睛,右手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我是狼人?你这个预言家跳的太没有水准了吧!” “所以你一口气把剩下的狼坑都排出来了?”李斯年嘲弄地挑了挑唇,“赵初铁狼出局,我,丁孜晖,方岱川三狼绑票,你们这就赢了啊。” 刘新点了点头:“虽然我自己也觉得运气太好了一点,但是事实就是这样,机器不会说谎。你们三个就是狼。” 杨颂冷笑了两声:“你的漏洞不要太明显,你第一晚验李斯年我认了,你是凭什么第二晚放着宋老太太和杜老板不验,去验一个没有人怀疑过的丁孜晖?” 刘新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他推了推眼镜:“我自然有我的思路。” “刘新是狼人!”丁孜晖斩钉截铁道,“我自己知道我是什么身份,他随便查杀我,他一定是狼人!我们先把他票出局!” “先票宋老太太,”李斯年抬起眼来冷笑一声,“两个人对跳先知,为了防止真先知被投出去,留一局明天再解决。——方岱川今晚上验刘新。” 宋老太太站起来就往屋外走:“我都说了验我验我,你们还这样急着投我!我不陪你们玩了!”她岁数不小,动作倒是快,推开凳子就要出门。 “砰——”的一声。 方岱川闭上了眼睛。 “宋欣然逃兵出局,今日免除投票。”机器一板一眼地念道。 方岱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猛地推开了眼前的纸笔咖啡杯,将桌上的东西往地上一扫,起身往门口走去。 他路过宋老太太缺了半块脑袋的尸体,停顿了一会儿,然后闭眼迈过了尸体,推门而出。 门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气压很低,潮湿的空气让整个胸腔都被腻住,总感觉有一股气堵在胸口,咳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方岱川径直走到屋后的礁石上,一屁股坐在湿漉漉的礁石上,点了一只烟。 “少抽一点吧。”他身后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方岱川回过头去,看见丁孜晖踩着礁石站着,海风把妹子的长发扬起来,她抿了抿头发,冲方岱川歪头一笑。 方岱川没什么心情,但是这么多年的绅士装下来,就算一直是小流氓艹人设,装也装出了条件反射,让他完全没法对女孩子冷脸发脾气。他歪了一下嘴角,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了。 丁孜晖小心翼翼地坐在了他身边,两个人坐在礁石上,并肩看着脚下的大海。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大海,”丁孜晖抬头瞥了方岱川一眼,又低着头去说道,“那会儿我家里出了事儿,被送到奶奶家,奶奶家就在海边,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到海边捡贝壳,看海。有时候看着看着,觉得人生而渺小,这点小烦恼放在浩渺大海面前,能算得了什么呢。” 方岱川愣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烟雾,然后扭头看着丁孜晖,像是在惊讶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丁孜晖迎着他的目光笑了笑。 “你家里……出了什么事儿?”方岱川将烟头摁熄在礁石上,扭头看向她。 丁孜晖低头抿了抿嘴唇:“我九岁那年,我妈妈自杀了。” “对……对不起。”方岱川察觉到自己有些唐突,连忙道歉道。 丁孜晖笑着摇了摇头:“早看开了,没关系。我妈妈是海边长大的,死后我听她的话,把她骨灰洒进了大海里,过得不如意的时候,就来海边看看,我妈妈在海里保佑着我呢。” 她扭过头来,对着方岱川微微一笑,雾气横生的海边,少女的脸庞饱满,笑容生动。 第29章 第三日·04 “在聊什么?”李斯年拎着两瓶葡萄酒出现在两人身后。 方岱川没有回头,丁孜晖回头看了看是他,低下头说道:“川儿哥有点难受,我陪他吹吹风。“ 李斯年挑眉笑了一下,没说话,贴着方岱川另一侧坐下来,起开了两瓶酒。他并不安慰方岱川,而是粗鲁地塞了一瓶在方岱川手心里,然后同他微微碰了一下酒瓶。 澄黄的酒液在玻璃瓶里晃荡了一下,浓稠的酒液挂了满杯。方岱川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李斯年,眼睛里那股火焰更澎湃了。李斯年没有解释,也没有言谢,他仰头灌了一口瓶里的酒,冲方岱川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也喝。 “你来一点吗?”方岱川冲丁孜晖晃了晃酒瓶。 丁孜晖连忙摇头拒绝了。看他俩各自灌了一口酒,丁孜晖犹豫了一下,冲两人说道:“我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们,但是不说,憋在心里,我总感觉会出事儿。” 李斯年挑了挑右眉,看向了她。 “昨晚,我其实也准备去外面找道具卡的。但是我自己一个人,有点害怕,开门出来的时候愣了一会儿,就准备回房间去了。”丁孜晖脸上有些恐惧的神情,“然后后来我听到走廊里有声音,我就更怕了,躲在墙后偷偷看了一眼,大气也不敢出。” 她肯定看见什么了,李斯年和方岱川互相对视一眼,方岱川灌了一口酒,问道:“你看见什么了?” 丁孜晖吞了吞口水,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我看见杜潮生敲了牛心妍母子俩的门。” “杜潮生?”李斯年拧着眉毛惊讶道,“不是刘新,是杜潮生?” “是杜潮生,”丁孜晖确认道,她仔细地回忆着,希望还原当时的场景。 杜潮生站在牛心妍门口,他披着一件衬衣,牛心妍穿着白色的真丝睡裙,披着披肩,门半开半和着,牛心妍站在门里,手捏着门柄。 “杜潮生对牛心妍说:‘当年牛哥的事情,我也听说了,我心里也很难受,还请你节哀。’ 然后牛心妍有一会儿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才低头说道:‘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等了一会儿,杜潮生又说道:‘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牛心妍说:‘不必了,深更半夜,说出去不好听。’ 杜潮生就说:‘这有什么不好听,牛哥去了这么久,你们孤儿寡母的,这么多年不容易,也该找个人来照顾你们了,更何况是在这个岛上,摸不准其余人的底细。’ 牛心妍好像是笑了一下,我没看清,她回答说:‘您亲自‘照顾’的那位秘书,后来结局怎么样?跟了您九年,您也‘亲自’解决了吧?我不敢被您照顾。’” “这个老王八蛋,一把年纪死到临头了,还惦记着夜敲寡妇门。”方岱川啧了一声。 李斯年端着酒瓶,皱眉沉思:“牛哥?是宋老太太说的那位牛所长吗?难道牛心妍和牛所长的关系,不是兄妹,而是夫妻?!” 不过这和杀人游戏没什么关系了,方岱川顺着李斯年的思路想了一会儿,就摇摇头不去理会了。 风又大了起来,远处一朵巨大的乌云慢慢移过来,雨水又要来了。 丁孜晖看了看天色,便起身说道:“我先回去了,你们两个也尽快回去吧。这里没医没药,生病了怪麻烦的。” 方岱川点点头,目送姑娘走了回去,风吹打着姑娘的长发和衣服,一片萧索的乱石之中,少女的身躯对比鲜明。 “怪不容易的,这么小的妹子。”方岱川感慨道。 李斯年嗤笑了一声:“怎么,这就被拿下了?卖惨这手段虽然老套,关键时候还挺管用的,是不是?” 方岱川斜了李斯年一眼:“你偷听了?” “用不着偷听,脚趾头想也知道她会和你说什么,”李斯年笑着摇摇头,“无非是她爸或者她妈死了,自杀,他杀,意外……你安慰她两句,她说没事儿,都过去了。” 猜得真准,方岱川咋舌。他眨巴了两下眼睛:“这,这你也能猜到?” 李斯年勾了勾嘴角:“不都是这个套路吗?牛心妍死了老公,说这么多年了,都过去了;杨颂死了爹,也说过去了。杜潮生死了‘秘书’,看上去似乎是真过去了。……倘若真过去了,谁到这里来玩命?” “你呢?”方岱川扭过头来问道,“你父亲的事,过去了么?” 李斯年不笑了,他沉默地望向远处的乌云和海面。他不笑的时候,脸上有种忧郁的神情,看上去有些疏离,不知是不是混血儿的长相带给他的独特气质。他转过头来,凝视着方岱川的眼睛,说道:“没有过去,永远不会过去。” 方岱川犹豫了一下,抬手握了握李斯年的肩膀,将手中的酒瓶和他的轻轻碰了碰,无声地安慰他。 “你父母是怎么认识的?”李斯年扭头问道。 方岱川愣了一下:“就……就那么认识的呗。我爸当年是队里最帅的刑警,我妈是队花,一来二去就看对眼了。后来有人来说媒,正式介绍了一下,就算是在一起了。那个年代的婚姻,也无非就是那些套路。”方岱川说道,“你父母呢?” “我爸妈那可浪漫多了,”李斯年仰望着天空,嘴角含笑,“他俩是在漠河看极光的时候认识的。” 李衡是地质勘探员,跟着勘探车,去往了漠河。年轻的Flores小姐正在环游世界,在同一天登录了中国大陆。在极地的雪原中,两个年轻人在炫目的极光中感知着宇宙无垠和自然玄妙,然后被困在暴风雪的山谷中,在雪屋中相拥取暖,分喝女孩带来的最后一瓶葡萄酒。 就如同所有的爱情电影一样,两个人理所应当地相爱了。一个敢随船漂过太平洋来陌生语言国度游历的年轻姑娘,必然是向往危险,渴求浪漫的。还有什么是比在漠河的雪原中拥吻做爱更危险更浪漫的事情吗? 在那之后,姑娘仍旧环游世界,只不过放弃了旅行团,跟上了勘探队。勘探队接了什么项目,姑娘就跟在勘探车后面,用另一种方式环游了世界。 他们在内蒙的草原上骑马,马的鞍袋里装满了勘探用的仪器,巨大的矿坑里是某种远古食肉动物的化石。他们还在贵阳的深山里徒步行走,雾气横生,穿着银饰的女孩儿从他们身边走过去,赤着脚趟过山涧的流水。 “真美,”李斯年寥寥几句的叙述却极富生动,方岱川沉浸在那种美妙的爱情中,兀自感动着,“我有时候去拍戏,也能遇见特别棒的景色,拍几百张照片,不知道传给谁看,只能修修图,发一张微博。你爸妈真幸运,能够和喜欢的人一起看风景。” 可惜多少夫妻,都是在平淡看景里消磨了爱情。 李斯年没有再讲下去,方岱川也识趣地没有再问。这对佳偶是怎么在旅途中相看两厌而后分手的?李斯年偶尔讲述的支离破碎的童年生活里,父亲早逝,被人欺负,被诈骗团伙带走学习小偷小摸,那是一段很苦难的童年,虽然他讲述得云淡风轻。那段回忆里,并没有他母亲的身影。 “我母亲死的时候,我亲自把她送进了火葬机。我看着她,68英寸的人,被压碎到手掌大小的一个盒子里。当时我脑子里只想到一句话:‘我们有如橄榄,唯有被粉碎时,才释放出我们的精华。’”李斯年低头看着尾指上的戒指,细小的银圈亮亮地,禁锢在他的指间。他最后总结道,“所以有些事情,是永远不会过去的,我过不去,也不相信别人能过得去。” “所以你不信任丁孜晖。”方岱川用的并不是疑问句。 李斯年的脸色有些冷酷,他摇了摇头:“我不信任任何人。人心这种东西,太难测了,我不想死在所谓的信任里。” “也许我们能改变这一切呢?人心是很模糊又主观的东西,却能够轻易改变冰冷的现实,我们应该有信心。”方岱川吐出一口烟雾,想起了来到这座岛上之前,自己正在争取的一个剧本。 一个未来都市的剧本,关于AI和人类的斗争,他想争取的那个角色是男三号,与反派boss手下美艳逼人的女性AI有一段不知所云的感情戏。对方是人类大脑和AI机械完美结合制造出的杀戮武器,她成熟美艳,武艺超群,却没有人类的感觉能力。最后在男三号纵身一跃,葬身星云的时候,AI终于被唤醒了内心的灵魂。 “你看,”方岱川说道,“人类这种渺小又无能的东西,有时候格外伟大,足以动摇很多恶念,改变冰冷的现实。”——他对此深信不疑。 李斯年却摇头笑了:“真是个好故事。” “你不相信吗?”方岱川睁大眼睛看着对方。 李斯年说:“维特根斯坦说‘世界的意义必定在世界之外。’如果善的意志或恶的意志可以改变世界,那么它只能改变世界的界限,而不能改变事实,不能改变可以用语言表达的东西。” “人心是不可用语言表达的,而事实是可说的。不可说的东西永远无法改变可说的,这是20世纪逻辑哲学最重要的推论之一。凭借信念、爱情,或者任何美好的人性,去赋予机器灵魂,去将恶人唤醒,这是人类的狂妄幻想。更遑论用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去改变恶意的人性?世界的事实永不会被人类改变,最恶意的东西从它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就根深蒂固,我们是智人的后代,血液里流淌着杀戮灭绝了一百多个生物属的残忍基因,连宗教和所谓普世价值都没有办法的东西,你想妄凭一腔热血改变?怎么可能。”李斯年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意。 他拍拍屁股站了起来,走在礁石上,极目远眺无垠的大海,默默念了一句外语,大海回以他永恒的潮汐,拍湿他的裤脚。 那句话不是英文,比英文硬朗一些,语调更丰富。方岱川听不懂。他只是坐在原地看着李斯年的背影,那个画面长久地烙刻在他的记忆里,李斯年的背影写满了秘密,用一己之力和无垠的某种不可说的意志对抗着。像神或者野兽,很强大,很孤独。 第30章 第三日·05 中午大家都没有心情吃饭。 几个女孩儿搜了宋老太太的身,众目睽睽之下,一无所获。既没有狼毒,也没有民牌,除了一张什么信息都没有的身份卡,连张说明书都没留下。 男人们一起扛着尸体埋进了海边的沙坑里,宋老太太死前手腕上还戴了一条金链,倒下时勾住门钩被扯开了,让血污得不成样子。丁孜晖还小心翼翼地用纸巾垫着收了起来,埋葬老太太的时候,把那条链子也殓在了沙坑里。 丁孜晖安慰方岱川的时候说得倒是轻巧,这会儿眼看着死尸被黄沙渐渐掩埋,宋老太太碎了一半的颅骨沾上沙土,被血污得一团乱麻,心里或多或少也涌起了一些特殊的情绪。众人默默站在沙土前,看着那一小块儿微微鼓起来的坟包,脸上的表情有志一同地悲戚,——可以叫物伤其类,又或者叫兔死狐悲。 “宋老太太身上没有搜出狼毒,她根本就不是狼,”赵初看似不经意地看了李斯年和方岱川一眼,出声提醒道,“是你们坚持要投死宋老太太的。” 李斯年勾唇嘲了一声:“老太太要是不跑,我还真不一定投她。——你是发我查杀的狼,说不准我投死的是谁呢。” 方岱川正在海水边洗手,他不小心手上蹭脏了一块血污,闻言他抬起头冷笑道:“没狼毒就不是狼?你上去二楼搜一搜,看谁屋里能搜出来狼毒?” 赵初推了推眼睛:“无论如何,李斯年是我验出来的狼,方岱川你明天也可以投我,但我可以直说,我一定会把票归给李斯年。” “你明天把票归给我?” 李斯年冷笑了一声,“那看起来,你很清楚自己今晚不会死嘛。如果真像你说的,我们俩双狼绑票,你是先知,你能活得过今晚?多说多错,我建议你还是闭嘴。” 方岱川站在一边,甩干净了手上的水珠,点燃一支烟。 他看着刘新,突然灵光一闪,问道:“你说你是预言家,那你昨晚什么时候出去验的人?” “凌晨一点一刻左右,”刘新对答如流,他指了指礁石后面的小木屋,“我就在海边的这间小屋验的人,我知道你们今天早晨是在找鞋印,想抿出谁出门了,谁就是预言家。我的鞋底是沾了沙子的,但我回屋以后就把自己的鞋洗干净了。不过总之我已经跳了,也无所谓说不说这些,方岱川因为我没有验过你,我再问你一次你退不退水?你不退,我只能把你标狼打了。” “标狼打我?你逻辑都盘不清楚,金水也没发,上来就说我是狼,黄金悍跳位啊你。”方岱川表面上毫不在意地随口嘲了一句,然而心中瞬间拉起了警戒线,他暗暗地观察刘新的表情,心中笃定了,刘新就是他昨晚看到的白影! 李斯年显然也察觉了这一点,他和方岱川对视了一眼,眼神一瞬间锐利了起来。方岱川回忆昨晚的时间线,他昨晚是一点半出门,然后推开窗户,看见了白影。时间完全对得上,可是刘新又不是预言家,那他来海边是要做什么呢? 做戏做全套?似乎也太敬业了一些。 方岱川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 另一件令他心惊肉跳,无比胆寒的事。——那扇窗户。 看见白影,逃到拐角,这些事情都发生在一个瞬间。然而之后他在墙角呆了一会儿,接着李斯年回来,他们一起进屋,那时候他瞟了一眼时间,是凌晨一点五十分。 ——方岱川在那一瞬间,突然醍醐灌顶一般,察觉到了这个游戏的玩法,他爆发了自己有史以来最好的演技。 方岱川吐出一口烟雾,懒懒地勾了勾唇角,道:“你别抢我的台词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退不退水?” 刘新挑了下眉毛,遗憾地摇了摇头。 “那你说清楚,你是什么时候验完人上来的,你验完人上来的时候,走廊的窗户是开着的,还是关着的?你最好仔细回答,昨晚出来过的人都可以作证,你撒不了谎。”方岱川装作一副胸有成竹,知道窗户开闭时间的样子,挑眉问道。 刘新皱眉回忆了一下:“我回到房间的时候是凌晨一点五十左右吧,可能稍微五十多一点,我洗完鞋底躺上床的时候看了眼座钟,是凌晨两点钟。我上来的时候只注意有没有人了,没有注意窗户,好像是……好像是关着的。对,关着的!我当时还挺纳闷儿,我记得我下楼的时候窗户还开着。” 方岱川愣了一下,他觉得有些奇怪,但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他重复道:“凌晨一点五十分多一点,你上来,看到窗户是关着的?” 刘新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执念那扇窗户,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对。” “你撒谎!”方岱川回忆着李斯年上楼的时间,脑子里疯狂理着逻辑,“我上楼的时候是一点五十,那会儿窗户明明是打开的。” 陈卉左右看了看:“你们管那个窗户做什么?” “你们呢?”方岱川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出的门?” 陈卉看了看杜苇:“我们凌晨出的门,四五点吧,天色有些明朗的时候。夜里太危险了,我有点怕。” 丁孜晖听他们盘昨晚的行动轨迹,明显有点慌了。她偷听到了牛心妍和杜潮生的一些不太好的“事儿”,生怕被方岱川暴露出去,见方岱川还想问些什么,马上出声打断道:“不要纠结这些事儿了,平民有可能出来找道具卡,预言家也要出来验人,狼人也有可能看见有人出门了,尾随出去杀人。每个人都有出来的时间和动机。我们用一切能证明自己的手段来证明一下自己,好不好?” “怎么证明?”牛心妍把蹲在海边玩水的小孩儿抱上沙滩,替他拧干裤子上沾的水渍,随口问道,“背说明书吗?那我可背不出来。” 杨颂眼神一直在李斯年和刘新之间来回巡视,她说道:“陈卉和杜苇之间必然至少有一个平民,否则他们不可能知道平民的说明书。杜老板也是平民,因为在没有人出声的时候,他抢话把说明书说出来了。第一晚死的那个啤酒肚大叔,肯定是好人,是不是神职我不确定,暂时先归在民坑里。那现在还剩最后一个民,你们谁出来证明一下?” 丁孜晖立马接道:“最后一个平民是我,我可以明牌自证身份!” “那可不一定,”牛心妍摇了摇头,“别忘了到现在为止,死掉的三个人身上都没有发现任何角色牌,明牌没有任何说服力。” 方岱川浑身僵硬地听完这一切,然而脑子却完全没有在听大家的分析。他看着李斯年的背影,像突然从绚烂的极光中直坠入漠河的冰水,浑身一冷。 ——他发现了一条致命的线索,足以将他的一切认知,全盘打翻。 第31章 第三夜·01 方岱川没有把怀疑说出口,也没有退水说自己不是预言家。他按捺住了自己,手指发着抖回到了房间。 直到夜里。 入夜。方岱川从屋里走出来,摁响了丁孜晖屋前的门铃。他有些事情必须问清楚丁孜晖。 丁孜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见是他,犹豫了一会儿,这才放他走了进来。 方岱川进屋随手关上了门。 封闭的屋子,狼人出没的夜晚,两个人单独说话,丁孜晖不免稍有点害怕。方岱川注意到丁孜晖肌肉紧绷着,正在暗自防备着他。他叹了口气,无奈地摊了摊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屋角的凳子上,离得她远远的。 丁孜晖拆开一瓶矿泉水,倒到干净的玻璃杯里,遥遥地递给了方岱川。 方岱川打开笔记本,用牙齿咬开钢笔的笔盖:“你方便跟我讲讲,你昨晚是几点钟出门的吗?” “十二点半?”丁孜晖仰头看着天花板,回忆了一下,“应该是十二点半多一点。” 方岱川在纸上刷拉拉列了个时间轴: 【12:30 丁孜晖出门】 “也就是咱们上来没多久的时候?”方岱川一边写一边问道,“你出门的时候,注意二楼的那扇窗户了吗?是开的闭的?” 方岱川神色不自觉的严肃起来,这个架势怎么看怎么像警察问话,也是从小家庭环境熏陶渲染的,平时他在家犯了错,他爸就是这么问他话的。 “怎么?你审问我呀?”丁孜晖抿着嘴笑了笑,调侃他,圆圆的脸蛋儿上有些红晕。 方岱川有些尴尬,他转了转笔:“也不是,我就是问问。” 丁孜晖瞥了一眼他的本子,方岱川一手狗爬字儿,写飞了自己都识别不出来都写了些啥,也不怕她看。他说道:“我只练过自己签名,别的字儿确实写得……不咋地。” 何止不咋地,那一手字儿,丑得丁孜晖都想不出丝毫的话能来客气客气。好在妹子情商可以,直接说道:“那你给我签个名呗,我其实关注你挺长时间了,算路人粉吧。给我签个名留个纪念。” 这好说,方岱川翻到最后一页,扯开本子,在横格纸上龙飞凤舞地签了个名。 好在“方岱川”这三个字,他是真的练过的。艺术家专门给设计的签名,张扬跋扈,笔锋犀利,转圜的地方又有些柔和,好看极了。 方岱川把签名递给了丁孜晖。 丁孜晖端着纸看了一会儿,笑着收起来了:“这回回去了,我可要po在微博上,没准能涨粉呢。” “我自己微博粉都是买的,”方岱川苦笑道,“你还指望我的签名涨粉?” 方岱川翻回本子,重复道:“你出门的时候,注意窗户了吗?还有走廊两侧的壁毯?” 丁孜晖笑了一下,回忆了一会儿,说道:“挂毯?走廊里还挂了挂毯吗?我没注意。窗户好像是开着的吧,那会儿雨还没停,窗户往里正潲着水。” “嗯嗯,那你回屋大概几点?”方岱川又问道。 丁孜晖说道:“十二点四十左右?窗户一直是开着的,别的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杜潮生比我先回去两分钟吧,我看时间也没看太仔细,大概是这么个时间。” 方岱川皱着眉头,拿起纸笔开始写清单。 窗户打开:【12:30】丁孜晖出门 【未知】 杜潮生和牛心妍说话 杜潮生回房 【12:40】丁孜晖回房 【未知】 疯孩子出门,发现挂毯被雨水打湿的画 【未知】 李斯年出门 窗户关闭:【未知】 有人关闭了窗户 【01:00】刘新出门 窗户打开:【01:30】我出门,打开窗户,看见海边的刘新 听见母子对话 【1:47±】李斯年回二楼 【01:50】李斯年和我一起进门 窗户关闭:【01:50】刘新回来,发现窗户关闭 方岱川对着时间表愣了半分钟,心底的冷意逐渐扩散,越来越大。 刚才他假装自己知道确切的窗户开闭时间,来诈刘新这个“假预言家”,刘新但凡有不对劲的地方,都会被当场抓包,那种情况下,他没必要说谎。而且他在海边的时候,方岱川是看见了他的,时间也完全对得上。 不对劲就不对劲在这里,刘新和李斯年之间,必然有一个人,说了谎。 从一点半出门以后,方岱川就一直在走廊的拐角躲着,假如这期间有人出门,开关门的声音,刷门卡的声音,方岱川不可能听不到。这期间唯一到过走廊的,就是李斯年回来的时候,然而他对李斯年说那扇窗户的时候,李斯年顺着他的话往下接了,明确表示了不是自己开关了窗。 方岱川理所应当地以为是自己和李斯年回到屋里的这段时间,有人出过门,关了窗。可是刘新却明确表示,一点五十回到二楼,窗户已经关闭了。 除非李斯年上楼的时候,是和别人一起的,否则没有任何理由解释,李斯年和刘新前后脚上楼,李斯年看见窗户开着,刘新却看见它关闭了。 假如不是刘新撒谎,那就是李斯年上楼的时候,关闭了走廊的窗户。 方岱川感觉到后背不断涌现出的寒意。 李斯年骗了他,他出于某种目的,关了窗。 牛心妍说,明牌没有任何说服力,死去的三个人身上都没有搜到任何角色卡。会不会存在一种可能,李斯年身上的预言家角色卡,是偷来的?他惯于小偷小摸不是吗?会不会他根本不是预言家,他频繁地开关窗户,就是想看看第二天,谁会对这架窗户有异样的表现。只有至少进出走廊两次的人,才会发现窗户的端倪,而进出走廊两次的人,一定是离开了别墅,出过门的人。李斯年没有拿到村民的说明书,不知道村民也是有理由出入别墅的,他以为,唯一有理由进出别墅的人,只有一个身份——预言家。 他在抿神,他是狼人。 方岱川右手几乎拿不住笔,他霍地一下站起身来,把丁孜晖吓了一跳。丁孜晖小心翼翼后退了一步,紧盯着他手臂上结实的肌肉,防备着他突然发难。却见方岱川径直打开门走了出去,大踏步往走廊尽头走去,鞋底把地板踏得重重的。 “你……”丁孜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她追出来了两步,又有些害怕,不敢往前走了。 方岱川挥了挥手:“你回去,锁好门,别去找什么道具牌了,别管是谁,都不要开门,我会保护你的。只要确认狼,我帮你弄死他,别怕。” 丁孜晖心里很感动,想出门帮忙,然而方岱川已经走远了。走廊四周非常暗,黑暗中总像是藏了什么东西,丁孜晖犹豫了片刻,想来想去,仍是退回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方岱川情绪很激动,然而他说不出来这种激动里是后怕多一些还是愤怒多一些。 “我摁开门铃直接问他到底是不是狼,”方岱川悲愤地想,“把我骗得团团转,亏我这么信任他!” 然而他转念一想:“假如他真的是狼呢?他会不会杀我灭口?” “算了,”他恨恨地咬牙,“拼武力值,他可不一定拼得过我,撕破脸来啊,看谁毒得死谁?!” 方岱川脑子里左右互搏一样,不断地斗争着。他想快点见到李斯年,让他告诉自己,是自己又犯蠢了,用严密的逻辑骂醒他。然而又怕真的得知真相,看见李斯年用一贯的嘲讽脸挑眉笑道:“对,我就是狼,你怎么样?”那怎么样?真的把李斯年毒死吗?他闭了闭眼睛。 方岱川焦躁地在李斯年门口走来走去,手里的钢笔几乎要被捏断。他烦躁地掏兜拿出了一支烟点燃,这才反应过来,兜里只有半包烟一个打火机,毒药和解药都他妈藏在小树林里。 毒个屁,就算李斯年是狼,他也毒不死他。 算了,方岱川此刻反倒坦然了,他咬紧后槽牙,恨恨地砸响了门铃。 没人来开门,和昨晚一样。 方岱川半支烟都抽完了,铁门仍旧纹丝不动。 李斯年真的是预言家?出门验人去了?方岱川狐疑地拧了拧眉,可万一他是狼呢?出动去杀人了?他扭头看向刘新的房间,怎么都放心不下。刘新那种常年坐办公室的体型,是李斯年这种职业雇佣兵的对手吗? 不过,无论如何,刘新应该不是自己的对手,这点信心方岱川还是有的。 他走到刘新的门前,按动了门铃,想提醒他今晚最好不要出门。 没有人来开门,铁门如同李斯年的房间一样,纹丝不动。 窗外咔嚓闪过一道闪电,猛地照亮了整个二楼走廊。 方岱川自己站在走廊中,四处安静没有动静,只有墓道一般的壁毯挂在两侧,仿佛住在一座孤坟。 他打了个寒颤。 这两个人都不在,都出门了。 两个对跳的预言家,一真一假。 假如出门他找到了刘新的尸体,是不是就证明了李斯年真的是狼人呢?想到这里,方岱川的脚步似乎被黏在了原地。 窗外的雨又大了起来,方岱川握了握拳,终于毅然走下楼,走进了无边的大雨中。 “求求你,证明你是真的预言家。”方岱川心里祈祷着。 然而那个时候他没有料到,证明李斯年身份的事件,是那么的极端和危险。若有可能,他宁可能用另一种方式,白天的时候就直接找李斯年摊牌。即使有可能被毒死也好,不至于经历那样的惊心动魄。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或早于此刻,或晚于此刻,还活着的十个人,有志一同地在这个雨夜,走出了别墅的大门。 孤岛上的大逃杀之夜,终于拉开了帷幕。 第32章 第三夜·02 雨声惶惶,方岱川站在屋前的半山坡上,四周一片漆黑,只能凭借天边一闪而逝的电光查看脚下的地形。 方岱川走得跌跌撞撞。半山腰有一片竹林,不知哪个天杀的挖了几支笋,方岱川一时不查,一脚踩在了笋坑里,摔了半裤腿的雨水。 李斯年会在哪里? 方岱川左右环顾,四周都是阴瘆瘆的树影,方岱川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一脚踩歪,猛地伸手扶了一把身边的树干。 遥遥的夜空中裂开一道闪电,电光火石的那一刹那,透过重重的雨雾,方岱川和另一双眼睛在半空中一个对视。 “啊!”方岱川猛地爆发出一声尖叫,他闭上眼睛,身体却条件反射似的,一拳冲着眼前砸了下去。 那双眼睛的主人挣都没有挣扎,顺着方岱川的力道重重磕在身后的树干上,然后身体麻布袋一样,一歪倒了下去,砸在地上发出吭地一声。 方岱川也被吓得一屁股坐在了水坑里,沾了半身泥,他一边闭眼向后撤,一边胡乱蹬着腿踹上去,反正穿的后牛皮的马丁靴,不怕对方一针筒扎进来。 过了片刻,听那边仍旧没有动静,方岱川躲在另一棵树后面,悄悄探出了半颗脑袋。他弯腰摆出一个最容易发力的姿势,一手捂住自己砰砰乱跳的心口,另一手握紧了拳头,然后放低了身体的重心,转过了藏身的树。 那个黑影仍旧头朝下匍匐在水滩里,一动不动。 “喂!”方岱川叫了他一声,心道你可别是被我一拳闷死了吧?那我罪过就大了。他从树后钻出来,小心翼翼用靴尖碰了碰那人的腰侧,然后戒备地看着那人的反应。 没有反应。 有些不对劲,方岱川就着依稀暗淡的月光查看,对方整个头埋在一个水坑里,一动不动。也不太像蓄大招啊,方岱川皱着眉想:“醒醒,哥们儿,你在这儿憋气玩呢?走两步去海里多好?这儿多脏啊。” 对方仍然没有反应。 方岱川心头被这阵夜雨浇得越来越冷,一股不祥的预感在他心头盘旋不去。他想了片刻,咬牙蹲下身去,直接上手掀翻了对方的身体。 杜潮生沾满了污泥的脸露了出来,脸色青白,双眼圆瞪,嘴角有黑红的血迹。他仰面看向树林缝隙间的天空。 死不瞑目。 方岱川脑子里嗡的一声就断片了。他久久回不过神来,茫然地左右四顾,极目尽是粗壮的温带阔叶树,和惶惶急急的雨幕。杜潮生躺在半泥半水的地面上,口鼻处出了不少血,血液都是半凝固的块状。 方岱川愣了一会儿神,他深呼了几口气,满带着水腥的潮气灌了满肺,让他多少冷静了下来。他伸手去摸杜潮生的颈动脉,确认了杜潮生的死亡。这要是第一天到这儿来的时候,黑漆漆的冷夜遇见一具尸体,方岱川是死也不敢上手去摸的。——三天下来,多少也有了些长进。 他拖着杜潮生的尸体,一路拖下了山腰,死者的头不断地碰撞在树干树根上,磕得砰砰作响,令人牙齿生寒。方岱川没有心力再去顾忌死者的体面了,他右手痉挛一般地颤抖,几次要喘不过气来。最后他将手扶在树干上,仰面淋了一脸冷雨。他突然很想呕吐,呼吸不畅。 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不管拿没拿到村民的说明书,这些不要命的疯子们,为着各自不同的目的,显然已经决定出来游荡了。我他娘的只有一瓶解药,方岱川苦笑道,你们前仆后继自杀,老子救谁?! 将杜潮生拖到别墅后面的空地上,别墅巨大的玻璃落地窗透出一些灯光,方岱川吸了口气,上手生生扯开了杜潮生的衬衣。 杜潮生显然是一个不甘心岁月侵蚀的男人,身上的肌肉结实漂亮,虽然看起来就是健身房里练出来的花架子,然而怎么看也不像他这个年纪的身材。方岱川也没心情观赏这个,他细细寻找着死者身上痕迹。 杜潮生右手肘弯里有一个圆圆的针孔,针头入体的地方不太干净利落,还拖出来了一道挺长的血痂。 说不通的,方岱川握着杜潮生的右臂,怎么也想不明白。杜潮生这种见识过大场面的人,在明知道处境危险,大家都不可信的时候,是怎么可能在半夜,将肘弯亮给别人的? 他旋即想到了最有可能的情况——是牛心妍用了某些不太光彩的手段,例如色诱?然而他细想了想,又自己否定了。——牛心妍怎么能如此自信,杜潮生的尸体不会被人发现呢?只要尸体被人发现,肘侧的针孔难道不是对她最不利的证据?更何况,假如牛心妍想杀死杜潮生,在自己屋里,说得再不好听一点,在自己床上,明明就有无数次机会,何必凄风苦雨地到野外来,跟一个保养极佳的成年男性斗体力呢? 方岱川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他看了看天色,决定回别墅一趟,他必须弄清楚别墅里还有几个人在,提醒大家今晚已经有人死了,都在自己房间里呆好别动,然后找一个能防身的武器,再到案发现场看一看。 他也想等天亮,然而这种大雨,一夜过去,现场不会留下任何印记。 是时候carry一波了,方岱川刷卡走进别墅,在心里提醒自己,这种时候你这个武力值高的人不出面,好人简直要血崩。 此刻他也不太慌,今夜反正已经有人死了,李斯年就算是狼,今夜也没有机会再杀人,大可以明天再好好审问他。 抱着这样天真的想法,方岱川回到了二楼,先摁动了丁孜晖的房门。 他想得很简单——丁孜晖再怎么说也是个妹子,这种局势下,人留得越多,对好人越有利,何苦白白去送这个人头? 然而事实用结果狠狠打了他的脸。——丁孜晖的房间里没有人。 那一刻方岱川脚步都稳不住,心态简直要崩盘。他蹲在丁妹子房间的门口,狠狠地揪了揪头发,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一样。 “我为什么不回屋里反锁住门,蒙头大睡呢?”方岱川质问自己,对人性产生了心理阴影式的质疑。 他闭了一会儿眼,想起李斯年说:“不可说的东西永远改变不了可说的。” “老子偏不信你这个邪,”方岱川拗劲儿上来了,“老子还就逆天一回。”他站起来,开始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敲门。 李斯年的屋子他也没落下,从李斯年这边的拐角,一路敲到了对面牛心妍母子的房间。 然而诡异的是,没有一扇门被他叩开。 方岱川搓了搓自己的脸颊,深吸几口气安慰自己,然后飞速跑回自己的房间,从卫生间里扒下来一根晾衣服的铁杆,阖上门准备先去取自己的双药。 他的逻辑很简单。——别管别人为什么要离开这间别墅,假如李斯年真的是狼,那么那两瓶药就很不安全。 方岱川脑子里勾勒了一个最佳路径,取完药去查看杜潮生死亡的现场,然后在这个岛上寻找李斯年。 今夜事今夜毕,既然晚上是狼人的场合,那就在这个场合和李斯年掰扯清楚。“假如这次他不能取信于我,我就只能跟他干一场了。”方岱川心里说道。 然而他的全部心路历程,在他无意间瞥见二楼的窗户的时候,全部废得渣都不剩。——没错,还是那扇窗户。 他站在窗户前随意一望,想说极目远眺也许能看到更多更远的东西。果然不假。 方岱川看见了远处沙滩上两个对峙的身影,在瓢泼的大雨中,他认出了李斯年的背影。 “别动手!”方岱川对着窗外大喊一声,拔腿就跑,钢棍在地板上擦出喑哑难听的声响。他一路狂奔出别墅,一边往海边狂奔,一边心中大骂。 怎么忘记了这不是一个按规则来的游戏,大家手里都有药,凭什么一晚只能杀一个人?!甚至说,凭什么只有夜晚能杀人?! 方岱川三步并作两步飞身向外跑,而此时的海面,远处遥遥一团满月,在阴云和雨水后面藏着一张脸。 临海的沙滩上,李斯年和刘新缠做一团,两人俱被风雨浇得湿透。李斯年身量比刘新高得多,骑在刘新身上,看起来是占尽了优势。 偏他并不动手,他脸色冷峻,盯着刘新的脸:“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看不出来吗?”刘新冷笑道,“我跟你对跳预言家,你还晚上验我?你是傻吗?我他妈是你的悍跳狼!” 李斯年死死禁锢着刘新的四肢:“其一,我不是预言家,其二,我不信你是狼。” 刘新仰天笑了一声:“你以为你上午让方岱川替你挡刀,我就看不明白了吗?别装了,你才是预言家,我要杀了你。” 第33章 第三夜·03 李斯年揪住刘新的领子,把他从地上一把揪起来:“你不是狼人,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你验过我了吧,”刘新眼镜被李斯年打飞,看不清眼前的情况,他眯着眼睛摇了摇头,“你不知道,平民牌是可以拿到道具卡的,这其中就有转换阵营的道具卡。我已经转变为狼人阵营了。” 李斯年冷笑道:“编,你接着编。你要是平民卡,我把脑袋割下来剁给你你信么?” 刘新仰头看了看天边毛绒绒的月亮,回过神来冲李斯年微微一笑。 他平时总带着眼镜,李斯年没太看清过他的五官,此刻眼镜被打飞,眯着眼睛微笑的刘新,让李斯年觉得非常陌生且违和。他眉眼细长,挑起一边眉毛眯缝着眼睛笑的时候,竟然无端有些情色的意味。 一把年纪了,卖什么骚?李斯年不为所动,扭住他的脑袋冲着身后的礁石撞了上去:“我不知道你来这个海岛究竟是什么目的,看你也不是很想活命的样子,索性我成全了你。” 刘被他撞得头晕眼花,嘴角破碎,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声,仍旧笑得很骚气:“你验了我,所以你不敢杀我,好人阵营已经没剩多少个人了,再死一个,你们马上就要输了。” 李斯年的脸色在无边的冷雨中显得更加苍白。 “李斯年,住手!”方岱川从别墅的方向狂奔而来,手里还拖着那根铁棍,铁棍一端在石头上磕磕碰碰,一路火花带着闪电。 李斯年条件反射地回过头去。 他回头的那一个刹那,一道闪电裹挟着万钧之力劈过海面,暴风雨和翻滚不休的海面勾连在一起,仿佛哪个道友在东海渡劫一般。 李斯年无意间松开了钳着刘新的手,刘新趴伏在沙滩上,死了一般垂头低笑:“看来你的小队友,不是很信任你呢。” 刘新擦了一把口鼻处撞出来的淤血,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他毕竟不年轻了,里面穿了白T恤,外面还套了一条衬衣,此刻全被淋得湿哒哒,沾了满身的沙子。 李斯年确实确认了他是一张好人牌,因此放下了对他的关注。此刻李斯年的全副注意力都放在狂奔而来的方岱川身上,他左右四顾,唯恐暗处还躲藏着其他人。 “我不动手,你别急,”李斯年对着方岱川嘱咐道,“小心一些,这里并不安全。” 方岱川谨慎地站在离两人半米远的地方,铁棍横举:“李斯年,你到底是什么身份?你半夜出门是要干什么?!” 李斯年苦笑着反问道:“我还能是什么身份?我是预言家,我出来验人!” “你验得谁?”方岱川明显并不相信,他狐疑地看着李斯年。 李斯年歪头指了指脚下的刘新:“验的是他,好人。” 方岱川一脸你他妈在逗我的表情:“好人对跳预言家?好人你在这里跟他打架?你他妈到底在搞什么?!” “我他妈也想知道他在搞什么!”目前的情况明显已经超出了李斯年的逻辑和想象,他烦躁地抓了抓湿淋淋的一头卷毛,情绪有些焦躁。 刘新低头沉沉地笑了两声。 “我来告诉你,我到底在搞些什么。”刘新说道。 在他话音刚刚落下的一瞬间,他突然从地上飞身一扑!他右手之间有尖锐的反光一闪,在漆黑的夜色里闪烁着冰冷残忍的光亮。李斯年心里悚然一惊,飞快地缩起自己的右腿。方岱川惊了一跳,他反应迅速,伸腿就去踹刘新的右手。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的那一个霎那。 方岱川的腿在两秒钟之内踢爆了刘新的手。三个人听见了明显的一声脆响,刘新的右手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扭到一边,针管瞬间飞了出去,在沙滩上滚了很远。 ——然而晚了。狼刀在先,那管针管已经空了,而李斯年今天穿的,可不是厚牛皮的马丁靴。 针尖扎透李斯年的牛仔裤,在他将腿缩起来的前一秒,一毫升透明的毒液被注射进了他的肌肉里。 李斯年直接单膝跪了下去,一把扯开自己的牛仔裤。 脚腕上一个明晃晃的针孔,扎得狠了,边缘处渗出一些鲜血。李斯年紧紧抿住了嘴。 “哈哈哈哈哈,”刘新捏着自己的右手,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我一命换预言家一命,我稳赚不亏!哈哈哈哈。” 他一边说一边后退,黑暗中他看不清自己的眼镜跌在哪里,索性连找也不找,一反身,跌跌撞撞地逃进了黑暗之中。 “这是……怎么回事……”方岱川整个人怔在原地,“你不是说,你不是说验出了刘新是个好人吗?!” 李斯年摇头苦笑:“这个时候你又相信我是个预言家了?” 方岱川扭头看了看刘新跑掉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那枚做不得假的针孔,只感觉这一夜接连的荒诞感裹挟了他的全部大脑。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方岱川急得快哭了,他蹲下身看着那枚针孔,眼睛急得通红,“能吸出来吗?毒液可以被吸出来吗?!” “已经被注射进肌肉里了,你可以试着吸吸看,我不建议,”他身后传来牛心妍的声音,“口服无效,只能通过肌肉或者血液注射而生效,半小时内不注射解药就会死的毒药,我猜这是某种蛇毒,”她捡起地上滚落的针筒,拔开针头闻了闻透明的药液,“没错了,我在实验室里见过这种蛇毒,是银环蛇毒素,一毫克就足以致命的神经毒素,女巫的解药恐怕就是特定的血清了。” 牛心妍身边的小男孩天真地仰起脸来微笑道:“那这个针头上还沾着一点毒液呀,别浪费了,我们收起来吧!” “这不好吧南南……”牛心妍面有难色,“仍掉吧,这种害人的东西,留着做什么?” 小男孩歪着头看向方岱川:“留着看方岱川叔叔怎么找解药呀!李叔叔被毒走了,方岱川叔叔费尽心机,也是要替他找解药的对不对?您放心去抢解药吧,这半个小时,我们帮你守李叔叔。” 方岱川脸色一寒。 他神经再大条也听出了不对。李斯年不是狼人,解药按说还会在原地,他本想冲过去拿了解药来救李斯年的。然而听这个疯孩子的话,这份打算,怕是没那么容易达成。 男孩儿又哼起了那首诡异的童谣,他着重唱了最后两句: “知更鸟死了怎么办,鸟儿们立在坟墓边。 麻雀张开小翅膀唱,下一个轮到我死了。” 男孩笑着唱完了儿歌,然后歪着头看向脸色惨白的两个人:“方叔叔,你只剩下二十九分钟了,你真的不去试着抢一抢解药吗?你抢到了药,李斯年还有活命的机会,抢不到的话,我只能给李叔叔唱一首挽歌了。” 他说完,歪头微微一笑。 第34章 第三夜·04 “别叫叔,当不起。”李斯年扶着方岱川站了起来。他呼吸有些急促,然而行动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他扶着方岱川,两个人退无可退,只能一步一步走上礁石群,向更高的地方走上去。小孩儿和牛心妍也步步紧逼。方岱川四下寻找突破口,从旁突围更有利,然而李斯年的状态确实是个累赘。 两人一步步攀上礁石,背朝大海,似乎被逼入了绝境。 小男孩有些诧异地仰起脸来看向他们,圆乎乎的小脸被雨水打得透湿:“李叔叔你能站起来吗?中了蛇毒最好不要胡乱活动哦,动作越快,发作得越快呢。你乖乖躺在这里睡觉吧,我照顾你。话又说回来,您抿出女巫是谁了吗?” 李斯年冷笑道:“女巫不是你妈妈吗?” 小男孩儿狐疑地扭过头去,盯着牛心妍看。牛心妍表情有些慌乱,完全没料到李斯年会这么说,她摆摆手解释道:“不是的!你别听他瞎说!” “要我说,牛心妍你要是女巫,就赶紧把解药拿出来。”杨颂的声音传来,就着海岸边毛绒绒的一点月色,众人看到杨颂的身影从礁石后面攀了上来,“把解药给预言家,咱们还有希望能赢。现在民坑就这么几个人了,杜潮生,杜苇陈卉里出一个,方岱川一个,剩下一个,往好了想,你儿子或者丁孜晖能站一个,往不好了想,就是第一天死的那个啤酒肚,神也没剩几个人了,我真不希望咱们输。” 牛心妍摇了摇头:“我真的不是女巫,我就是一张平民牌。” “你还听不懂吗?”杨颂冷笑道,“民坑早就已经不够站了,你不是女巫,那你只能是狼,不交出解药,那明天早上,实在是对不起了。” 牛心妍这种境地里竟然没慌:“别说的好像你有多么无私,这药我就是拿出来了,你会让给李斯年?” 当然不会,方岱川再单纯,也不会以为杨颂是来帮李斯年要解药的。不过也情有可原,自保为先,在杀人面前,抢药抢毒似乎都变得可以原谅了。 三方人都站在原地,谁也不敢妄动。 这种人人抢药的情形,还能被李斯年一句话,生生做成三足鼎立局,方岱川不得不说一声佩服。然而没有用,中毒的是李斯年,他们处于绝对劣势,不管别人信不信,方岱川这个真女巫心里才明白,牛心妍不是女巫,不管她到底是狼是民,拿不到解药,李斯年真的要死了。 方岱川急得满头大汗。他护着李斯年步步后退,站在了礁石最外侧,身下就是汹涌澎湃的大海。 海岸线往后移了很多,不知道是暴风雨的原因还是夜晚的潮汐作用,漆黑的海水翻腾着泡沫,翻卷着浪花拍在礁石群中。 李斯年扭头歪了一下,呛咳了一声。别人看不清楚,方岱川却鲜明地感觉到,有一滴热热的什么东西,滴在了自己的肩头上,与冰冷的雨滴对照鲜明。 是血,方岱川心里微微一抽。 “你别动了,”方岱川拉住了李斯年的手腕,下定了决心,“你坐好,在这里等着我,——我把解药替你取过来。” 听到他这么说,牛心妍和杨颂的目光已经齐齐钉在了他的身上。 方岱川说得坚决,心里已经知道自己将会面对什么。他想了想,对着李斯年补充了一句,“就算我途中中毒,解药也会拿来给你,这是我的承诺,说到做到。” 李斯年瞬间动容。他靠在他肩膀上,低低地笑了一声。 李斯年的额头抵住方岱川的背,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他对着方岱川的脊椎骨,利用骨传声轻轻说道:“罢了……” 方岱川没有听懂他这句罢了,是放弃了什么,选择了什么。——借着黑暗的遮掩,李斯年手指向上滑动,反手握住了方岱川的手。 方岱川顿时僵立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斯年的手指很凉,然而夜雨和人心更冰冷,衬得他的手指也有了一丝温度。方岱川瞬间脑子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两个更凉的东西从李斯年的指尖,灵活地滑进了方岱川的手心中。拇指粗细的玻璃瓶,黄铜雕刻的瓶塞,熟悉的手感,还残存着李斯年身上的温度。 “别去了,药在我这里。”李斯年用气声低声说道。 方岱川僵硬地站着,幸好是演员出身,他此刻还能管理脸上的表情。从外人的角度看,方岱川一脸冷汗,神色惊慌,完全是一个晕民的状态。众人都看着不远处的牛心妍,视线焦点也不在他的身上。 “怎么回事,到底是什么意思?”方岱川深呼吸了一口气,吞进了不少冰冷的苦雨。大家以为他在质问牛心妍,并没有放在心上。 李斯年湿漉漉的脑袋就磕在他的耳朵边,发梢的水汽滴落在方岱川的肩膀。他用气声在方岱川耳边苦笑道:“丁孜晖身份不做好,我怕她晚上去树林找药,提前从树洞里拿出来藏在了身上。刘新确实是我大意了,没想到他会有狼毒。方岱川你听我说,假如你没有出现,或者假如你不曾说过那句话,我一定闷不吭声昧下你的这瓶解药。可是既然你说了,那我承你这个情。解药你留好,活到最后。” 有解药你他妈不用?!你他娘在这儿给我演什么苦情戏!方岱川急得鼻子一酸,又苦于众目睽睽他说不了话。他只能半仰起头,将解药拼命往李斯年手里塞去,眼前模糊一片,却固执地让雨水打在脸上做他的伪装。 那边丁孜晖也攀上了礁石:“这边挺热闹呀?听说你们在找解药?” 局势一下子乱了套,四组人警惕地互相打量着。 “方岱川,你听我最后讲完。”李斯年喘了两声,继续小声说道,“你务必记住,刘新不是狼人,明天狼人一定会扛推刘新,你一定要顶住。杨颂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民坑已经不够用了,杜潮生是民,杜苇和陈卉中有一个是民,宋老太太现在看起来是好人被我们推出去了,剩下最后一个民出在小男孩和他妈妈身上。从刚才的反应来看,我猜牛心妍是一张好人牌。丁孜晖的角色卡哪里来的我不确定,但是已经没有民坑给她占了,你一定要小心她。我这里狼坑已经排齐了,小孩儿,丁孜晖,死掉的赵初和陈卉杜苇里的一个。没有必要两个都折在这里,方岱川,务必小心,你一定要,活下去。”短短的几百字,李斯年说得很艰难。他说得很慢,显然一边说还在一边思考着。 他的口腔黏膜已经开始轻微渗血,李斯年自己能感觉到喉咙里灼热的铁锈味。他毅然将解药塞回了方岱川的手里。那是一双理应常年拿枪的雇佣兵的手,然而手指细滑没有丝毫茧子,反而是方岱川的手,常年在剧组摸爬滚打,被绳索和威亚割出细细的伤口。两只手掌握在了一起。 “我劝几位呢,有药的都拿出来,咱们一起合计一个法子,联盟怎么样?”杨颂笑着从怀中掏出了怀表,看了看时间,“时候也不早了,还剩下那对儿小情侣,杜老板和刘新呢,咱们这边有毒有药,胜算总归是大一些的。” 方岱川拼命摇头拒绝,趁着局势混乱,他飞快转头对李斯年说道:“不可能的,我一个人活不到最后。你手法好,趁大家不注意,把药推进去,我们一起活下去,求求你!” 李斯年低低地笑了,他后退了几步,站直了身体:“这份情我领了,方岱川,谢谢。但是我有我自己的坚持,尊重游戏规则,输了就输了,没所谓的。如果有机会,帮我找找我父亲的遗骨。还有,活下去。” 他说着向后退了几步,脚下怒海翻腾。 他冲其他人朗声道:“你们别逼牛心妍了,方岱川不会杀人夺药的,他做不出这种事来。你们谁有本事,谁自己去抢药,别用我的性命想挟。” 他说完,冲方岱川最后微笑了一下,反身便决然跳了下去。 “李斯年!”方岱川吓得肝胆俱裂,下意识弯腰一抓,却抓了个空。李斯年的身体在半空中翻转了几下,向着冰冷漆黑的海水沉沉一坠。 身体溅起的水花在漆黑的夜色中看不清楚,管风琴一般的声响呜呜诉诉,彷如鬼哭。 方岱川的眼泪混合着冷雨迎头浇下去,李斯年坠入海面前看了看上面的礁石,轻轻叹了一口气。 方岱川呆在原地,手心里还死死握着那两瓶药水。脚下站的地方,就是他们第一夜出来喝酒吃生蚝的地方,可惜这次没有那个男人鲛人捧珠一般,从海面笑着钻出来,对他甩甩头发上的水珠,捧给他一捧生蚝。 第35章 第三夜·05 方岱川怔怔地看着海水。 怎么办?他本应后脚就跳下去,去捞李斯年的。然而事实是,那一瞬间,他害怕了。腿仿佛被灌了铅,他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李斯年叹的那口气,有多少是看清了我的胆怯和自私,有多少是对自己生命的绝望?方岱川愣愣地看着下方吞噬掉李斯年身体的大海。他到最后还在说,方岱川你一定要活下去。而在他完全能被救的时候,我却犹豫不敢上前。 “我真的不是女巫!”牛心妍无力地辩解道,“南南你信我吗?!我不是女巫!” 小男孩儿狐疑地盯着牛心妍不说话,眼神阴鸷。 方岱川眼前一片模糊,他想起了别墅二楼雕刻的神魔雕像,在那一瞬间竟然理解了幕后boss的意思。Boss不是正义女神,而是女神背后的神魔,一念之开,一念之闭,这就是人性。 “你到底想看到什么?”方岱川仰起脸看着天边的月亮,仿佛在月亮之后看到了监视器前一双眼睛,那双眼紧紧地盯着他们,像实验员观测为了食物而打架的蚂蚁,“这就是你的目的吗?看人类自相残杀,让所有人看清自己的卑劣?” 撕开那轮月亮,会发现幕布后的真实世界吗?方岱川闭目任由雨水带走眼泪。 李斯年的声音在他耳边不断回响:“活下去,方岱川,一定要活下去。” 然而他的眼前却又分明看见了另一个李斯年,紧紧抓着他的手,说道:“救我,救救我。” 众人也被这变故吓了一惊。杨颂指着牛心妍破口大骂道:“那瓶解药就这么重要?!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你面前你都不救!” 字字诛心。 方岱川闭上了眼睛。 方岱川垂头站了起来,水珠顺着他的面颊和发梢滚滚低落,他做了一个决定。 就着漫天的闷雷,方岱川冷静地起身,炸了一枚炸弹。他扬起手指,亮了亮手心的两只药剂,说:“都别吵了,我才是真正的女巫。” 杨颂猛地回头来看他,场面为这句话猛然一静。 小男孩儿察觉到他的手心里有东西,上手就要扑上来。 在场其他人都是妹子,跟她们打,方岱川可能还要犹豫一下,揍一个不知道真实年龄和身份的疯孩子他能有什么心理负担?方岱川一脚踹开小孩儿,脚尖一挑,将小孩儿手中的注射器挑到了半空。 “别打!”牛心妍尖叫一声,蹲下身去扶住男孩儿。 方岱川冷笑一声,就地一滚,捡起了地上的注射器。他站在海边,声音在闪电的陪衬下锋锐无双:“杨颂有句话说对了,这瓶解药,真就有那么重要?李斯年死了,我宁可带着这瓶解药陪葬他,也绝不会留给你们。” 他说完,低头看了一眼几米高的礁石崖岸,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闭目向下一跳。 那夜岸上还发生了什么,他就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了,身体拍进水里的一瞬间,他大脑里一片空白,冰冷的海水瞬间灌满了他衣服的缝隙。尖锐的礁石一角碰伤他的额头,海水蛰得伤口生痛。黑暗中他看不清方向,也不知道李斯年坠落到了何处,唯有远处朦胧的灯塔发出一团模糊的光晕,让他知道哪边是海平面。 他屏住呼吸,向着灯光相反的方向,深深地潜了下去,手里还紧紧攥着药瓶和针管。 海水里昏昏沉沉,时间和空间仿佛都凝固了,砂石混在蛇一样的水草间,方岱川肺憋得几乎要炸掉。 人类对海洋的畏惧也许是刻在基因里的,方岱川跳下来得够爷们儿,扑腾进水里之后,就生出了无穷无尽的恐惧。他不是真的想给李斯年陪葬,——也没有真傻到这种程度。李斯年为了把生还的希望留给他,自己都要死了,他何必再白送一颗人头送给对方呢? 他是下来救李斯年的,这种白送给对方一条人命的行为,他实在看不下去。他想得也很简单,既然百分百确定了对方是好人,有一次机会,为什么不用呢?解药就这么一瓶,留着它做什么,迟则生变。然而李斯年完全没有给他打配合的空间,说跳海就跳海了,比狼刀还果决。 你他娘的真够狠,方岱川憋着最后一口气努力睁大眼睛,心中大声唾骂着李斯年,完全忘记了是自己先把对方标狼的。 他固执地寻找着水草里可能出现的李斯年的人影。 他很快地感觉到不对,水草被两股很大的力气拉扯着,一时向他的方向猛扑过来,一时又向相反的方向拉扯过去。一股力量是潮汐,相反的力道又是什么?方岱川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这股地球之心一般的吸力往礁石群中吸去。水草蛇一般拍在他的脸上,他砰的一下被猛拍上了礁石,将口中含的最后一口气噗地一下吐了出来。 海草和腥冷的海水顺着他的鼻腔和喉咙灌进了身体里。他四肢抽搐,仰面看向遥远的海面。时间仿佛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然而他又感觉到时间仿佛已经定格了。“我怕不是要死了,”脸边泡沫翻腾,遮挡了方岱川的视线,他胡思乱想道,“据说人死之前会感觉时间凝固,死亡的过程被无限地拉长,太残忍了。” 他徒劳地扑腾了两下手臂,拼死抓住了一绺滑腻的水草,转念又想到,假如是时间凝固了,倒也好了,这一番挣扎假如超过了十分钟,李斯年的处境就几乎必死了。 真没想到,本想抢救一下,追平一个轮次的,结果还是白送了人家一颗人头。方岱川吞进去几大口水,在绝望之际苦笑,心中质问自己后悔么。 ——后悔。假如留在岸上多好,活下来多好,那么多事情没去做,那么多好玩的地方没有去过,还有虽然不多但质量稳定的铁杆粉丝等着他回去,演戏,耍功夫。他爸妈只有他一个孩子,还有邓哥,还有小周,公司里当红的小花旦,每次遇到都会礼貌地冲他一笑。 活下来真好。 可是很多事不容许后悔,很多事不能违心。 有些东西,注定比命要重要。 飘摇的水草,冰冷的海水,两股截然相反的暗流,无望的绝境。 方岱川苦笑了一下,终于用尽了最后一口气。他四肢痉挛,身体越来越沉,两个完全不同的力道撕扯着他,似乎要把他扯断。 然而被暗流卷走的那个瞬间,方岱川手腕猛地一痛。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 唇上一凉,复又一热,一口气轻轻渡了过来,他一手抓着药,另一手紧紧握着那人的手,眼角热热的,涌出与海水截然不同的两朵水珠。 第36章 第三夜·06 黑暗中,方岱川睁大了眼睛。 海水混沌,水草凌乱,眼睛被腥咸的海水蛰得生痛,身前身后两股大力撕扯着身体,然而这种境遇中,有一个人牢牢地抓住他的手。 方岱川愣了一会儿,或许几秒,或许几分钟,他失去了时间概念,这会儿摇摇脑袋,整个世界只剩下了海水晃荡的声响。遥远的灯塔泄过来几丝灯影,方岱川猛地反应了过来,因为嘴巴里尝到了对方的血腥味。 李斯年身体情况绝说不上好。他缓过来一口气,迅速推开了对方,手势胡乱比划着,要他和自己一起浮上去。 方岱川踩着水,拉着李斯年往上浮,来自身前身后的两股吸力一直在增大,方岱川脚死死踩在礁石上,借着礁石的力,向上半浮半攀。往上潜的时候,方岱川注意到礁石上长着密密麻麻的藤壶和生蚝,随着潮汐涌动,这些小生物的外壳一张一合,死死吸在礁石上,对抗着这股力量,密密麻麻的小生物一张一合掀开自己外壳的样子,那种场面让密集恐惧症的方岱川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 李斯年在他身后突然停住了。 方岱川感觉到身后的阻力,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他。 李斯年指了指礁石缝里,那个缝隙里卡住了什么东西,在黑暗里闪烁着光。 都这会儿了,命悬一线你还寻什么宝?!方岱川连踹了礁石三脚,往上指指,拼命往上划拉。李斯年却不为所动,他贴在礁石边上,两个指头戳进那个缝隙里,将那个小玩意儿抠了出来。 方岱川贴上去看,那像是一条项链的挂坠,金色的星星形状,正中镶嵌着一颗钻石,应该有些年头了,金子的光彩都暗淡了许多。 方岱川胸腔里憋得那口气马上就要用尽,他连拉带拽,扯着李斯年的袖子。 他们之间隔着无数杂乱的海草,间或有鱼惊恐地窜出来,然后被不知名的暗流吸到不知名的地方去。李斯年望向他,眼神曲曲折折,亮的可怕。他对着方岱川摇了摇头,比划了比划手势,示意他要到礁石群里面看一看。方岱川快要急死了,要是脚下踩着实地,要是嘴巴能张开,他一定疯狂跺脚,然后一口咬死李斯年。 方岱川心情纠结,一个不稳被水流拍了一下,他伸手揪了一下,却没揪住,被那股吸力裹着直接往礁石堆中飞去。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李斯年猛地拉住了他的手,跟着那股吸力一起被冲进了黑暗中。 两个人被一股很大的力道卷裹着,像卷筒洗衣机,或者抽水马桶一样,被一股吸力狠狠吸进了礁石群的一个洞里。 四周一片漆黑,方岱川忍不住地恐慌,其实他心里明白,从他跳海到现在,总共过去了也没有一分钟,否则就是个神仙,在这种压力下,也憋不了这么久的气。然而他的这种恐慌完全是身体的下意识反应,不受大脑的控制,他很快就感觉李斯年渡过来的那口气也用尽了,大脑里一片白光,四肢不断打在什么地方上,磕得生疼。 李斯年在他身后拼命地推着他,推着他向前游去。 方岱川简直想打死李斯年,这种情况下往礁石洞里钻?怎么看都是活腻歪了!然而他根本没有时间去看李斯年的眼色,只能本能地向前拼命游去。 礁石洞里是一截上坡,巨大的吸力死死嘬着他们,将他们跌跌撞撞地往上吸。方岱川连滚打爬,最后一口气憋得他头脑不住发涨,肺部已经到达了极限。 终于在下一秒,方岱川感觉自己脑子一松,眼前的白光怦然一爆,水声钻过脑子,从耳朵里灌进来。他接触到了新鲜的空气。 方岱川从水下钻了出来,用尽全身力气吸了一口气,然后翻身上岸,跪在地上粗重地喘息。他肺活量其实一直不太好,最后一段距离,肺里热得几乎要烧,最终还是灌进去了一口海水。海水混着礁石群里的泥沙,冲得他差点直接死在海底。 这是一块礁石内部的巨大腔穴,空间足有两米高。具体有多大,因为太黑了,方岱川一时也看不出来。 李斯年从他身后唰啦一下出了水,他捋了捋头发,扶着一边的石壁呛咳起来。方岱川赶紧扶住他,问道:“还好吗?” 李斯年摆了摆手,扶在方岱川肩膀上,手心里一块儿烫乎乎的液体烫得方岱川浑身一僵。 方岱川忙将手里攥着的药瓶打开,将那只针管在来时的水坑里洗了几回。海水肯定不干净,但是再怎么样也比残留着狼毒强得多,方岱川手指一直在抖,将针头扎进药瓶里,小心翼翼地排出针管中的空气。 “你想清楚了。”李斯年按住了方岱川的手,他脸色灰白,鼻腔里已经开始往外渗血,显然也近乎弥留了。 方岱川一把拍掉了他的手,将他推靠在石壁上,斩钉截铁道:“躺好了,别害我扎偏。” 药液很快注射进李斯年的胳膊里,方岱川也没给人打过针,紧张得不行,死死盯住针头,推得很慢。李斯年却没去管扎进身体里的针,只一直盯着方岱川认真的侧脸。 “老子想得很清楚,想不清楚就不会跳下来捞你,”方岱川絮絮叨叨,他一紧张就爱絮叨,很早之前就是这样,他自己也清楚,“你才是想不清楚的那一个,你是不是有病啊,你没事儿玩什么极限运动?我知道你水性好,问题是老子水性不好……” 方岱川说着说着抬起了头,看清了李斯年的眼睛。 他突然停下了,一言不发推完了药液,然后猛的拔了出来,感觉两颊犹如火烧。海水里一定有毒,方岱川假装不动声色地摸了一下心脏,感觉心脏里住着的那只半死不活的老鹿吃了含笑半步癫一样,咚咚咚咚撞得胸口生疼。 刚才只觉得快死了,满脑子里都是死别之后又是死别的紧张,如今一下子松弛起来,困在这么个小空间里,方岱川突然感觉特别不自在。他站起来在这里四处走动,假装在看四周的石壁,一边看还一边挠了挠脑袋:“这里地方还挺宽敞哈,怎么还有这么个地方,你以前下来撬生蚝的时候怎么就没发现呢……” “这里是被水堵住的,咱们进来的通道是个向上的斜坡,海面一定是水平的,我猜这里已经到了海平面之上,很可能是之前咱们爬得最高的那群礁石的内部,”李斯年歪在一边,一边说话一边喘息,“这里之前可能被什么东西堵着,这两天赶上地质活动有点不同寻常,堵住洞口的石头被潮汐吸走了,这里就被冲开了。” 方岱川听他说得艰难,忙说道:“管它是什么情况,你先别说话了,躺着歇一会儿。”他说着坐在李斯年旁边,将对方的头靠在自己的腿上,放平了李斯年。 李斯年额头很烫,眼皮不住抖动,看得出来身体里两股力量在不停地搏斗着。 方岱川拍拍他的肩膀,哄道:“别想那么多了,睡吧,已经很晚了。” 石窟内部回音很大,外面海水拍击石头的声音,汩汩的水声,里面能听得一清二楚。管风琴一般的风声也大了很多,和水声和在一起,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像一首催眠的童谣。 在这样的环境里,李斯年很快睡着了,他睡姿很乖,一开始板板正正地平躺着,而后越睡越冷,躺在方岱川腿上,就将身体往方岱川的方向蜷了蜷。 方岱川轻轻搓着他冰凉的手臂,想着这种密闭的地方也肯定不能点火取暖,索性摩擦生热。 李斯年嘴唇轻轻动了动,说了声什么,方岱川下意识地问道:“什么?”说着便将头探过去听。 只听李斯年轻轻喊了:“妈。” 方岱川像吃了一颗没熟的杏,心里酸涩得可怕。 第37章 第三夜·07 李斯年这一睡睡了很久,方岱川没有表,密闭的空间里也看不到外面的天色,只能凭感觉推断大约有两个多钟头。 方岱川怕李斯年睡着睡着就死了,自己歪在石壁上也睡不踏实,过几分钟就伸手摸摸李斯年,确认身上还热乎着,这才脑袋一歪再眯一会儿。 都到这会儿了,方岱川宁可李斯年发烧,烧傻了都行,总好过伸手一摸,身上凉了。让他一个人对着李斯年的尸体过一夜,他觉得自己一定会跪,以他脆弱的小心脏,真说不准能干出什么事儿来。 他心里盘算了一下时间,总感觉自己的解药是掐着点给李斯年打进去的。这解药保质期能不能行?方岱川在睡梦中,手心里还不断来来回回摸着药瓶的盖子,心里怎么都不踏实,这要万一差个一分半分,人没了还白费一瓶解药,亏不亏死? 睡到一半,他做了个梦,梦见黑暗里自己摸了一把李斯年,李斯年身体已经凉透了。他整个人慌了神,另一个李斯年抱着胳膊靠在石壁上,冷嘲热讽,说傻逼你自己低头看看,你给我打进去的是哪瓶药?他低头一看,雕着沙漏的药瓶里还是满的,雕着骷髅头的药瓶已经空了。 方岱川在梦里大喊了一声,惊恐地睁开眼睛,一翻身坐起来。 坐起来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两颊滚烫,热气从后腰热到蒸到脑门上,他低头连忙去看自己手里的药瓶,确认了三遍,满的那瓶是骷髅瓶塞。 “你找什么?抓虱子呢?”方岱川循声看去,李斯年扶住石壁站着,一边冷嘲热讽地说着话,一边活动着四肢。 那一瞬间李斯年的身影和梦里就重合了,方岱川从来没意识到,活蹦乱跳的李斯年就连开嘲讽的嘴都那么可爱。他二话没说蹦了起来,一把上去搂住了李斯年。李斯年瞬间消声了,浑身僵硬,汗毛直竖,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态。 “你再敢吓唬我!”方岱川在脑海里回忆,第二天死人以后,他拗在客厅里不说话,被李斯年提溜到房间是怎么威胁他的,他学着李斯年的语气,“你不想活了也别玩跳海这套,反正我这儿还有瓶毒药,我给你留着,不想活了跟我说,咱不麻烦别人。” 李斯年慢慢回搂住他,捏了捏方岱川肌理鲜明的手臂,浑身的戒备慢慢软化了下来。他笑道:“那你可给我留好。” 气氛又开始尴尬,当然也有可能是方岱川自己一个人感觉尴尬,李斯年身影如常,正在一边慢慢摸索着石壁。 方岱川也凑上去,上手摸了摸,石壁湿漉漉的,长满了青苔,也有零星的一些水生生物,吸附在石壁上。 “你摸什么呢?”方岱川没话找话道。 李斯年抠下一颗藤壶,说道:“这里是一个巨大礁石的内部腔穴,我们在外面听到的管风琴声,估计就是这个巨大共鸣腔里发出来的。这里墙壁很湿,生着青苔,还寄生着很多水生生物,我怀疑这里应当是曾经被水灌满过,但是潮汐凭借着的巨大力量再把水倒抽出去,形成一个时而干燥时而漫水的空间。但是这里苔藓比藤壶要多得多,那可能大量时间是这样空出来的。” 方岱川没听懂,他迷茫地摇了摇头。 “假如今天咱们两个进来不是特例,这里确实是一个有规律出现,又有规律密闭的空间,”李斯年眉头紧锁,“那我非常怀疑,我父亲来过这里。” 他伸出手,那枚金黄的星星挂坠还被他稳稳地捏在手心里,解释道:“这是我母亲的项链,我父亲送给她的,纪念他们在极光和星星中相遇。我小时候有一次摆弄着玩,差点把它吞了,被我爸揍了一顿,印象深刻。他俩分开以后,我父亲一直贴身带着这条女式项链。” 方岱川心里咯噔一下。假如是在boss的别墅里发现了,那还能欺骗自己,说有生还的希望。结果夹在海底礁石缝里,怎么想都只能打上巨大的两个字——遗物。 他怕李斯年伤心,迅速岔开话题,说起别的:“我突然有种感觉,你说,boss会不会就在我们这些人之中?原本我没别的想法,但是假如你要说这里是一个可以暂时生存的空间,那boss本人不可能不知道。我突然想到了一个细节,你还记得第一天夜里,咱们在四楼拿到了一箱物资吗?但第二天你也查过了岛,事实证明,屋后有菜,湖里有水,连别墅里都通了自来水,那些物资对于我们来说,完全没有必要。但是你想想,假如他是为自己准备的物资呢?假如他一开始就想好了要用些假死什么的手段,躲在这个空间里呢?” 方岱川原本只是胡扯的,为了让李斯年转移父亲遗物的注意力,然而他越想越有道理,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天才,瞎猜也能碰到点子上。 “无人生还你看过没?!尸体全尸又没有仔细查看过的人最有嫌疑!除了第一夜啤酒肚,哦还有刚才我看见了杜潮生的尸体,其余人都是在众人面前被一枪爆头的,这是做不了假的。所以现在想来,啤酒肚和杜潮生最可疑!” 李斯年显然也被他带走了,他摇头道:“不对,你还记得箱子里的衣服吗?衣服是均码,不会是啤酒肚和杜朝生,他们穿不上。没道理留逃生物资,还留自己穿不上的衣服吧。而且说到这个,我接到这次任务后,确实自始至终没见过boss,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清楚。然而其实也不一定就是boss,我就上来岛上好几回,也有可能是有其他人来过岛上,知道礁石下面的秘密,隐匿了物资。” 他说着往里面踱了几步,问方岱川道:“你有打火机吗?能不能照亮看一看,他如果来过这个石窟,总会有点线索。” 方岱川听话地掏兜,剩下的半包烟已经被水泡得不成样子,幸好打火机没丢。这只打火机是粉丝送的,国际大牌,防水质量很好。方岱川甩了甩水珠,一搓转石,小火苗颤颤巍巍地点着了。 “最好别点太久,”方岱川看着李斯年说道,“这里如果是密闭洞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氧气用完就麻烦了。” 李斯年点点头:“别怕,如果我判断没错的话,明早潮汐会再涨上来。趁着潮汐长起来,洞窟被灌满的时候,那股倒灌的吸力就不存在了,咱们再趁机出去。” 他们一边说,一边往里走,这个洞窟是个葫芦形,外面大,里面还有个小一点的石窟相连。 外面的石室里没什么东西,方岱川便抬脚往里面走,里面地势相对低一些,积了一些水。方岱川一脚踩在水坑里,刚捂干的鞋一脚踩下去又湿了。 “去你的!”方岱川懊恼地喊了一声,重重跺了一脚干燥的地面。 砰——地一声,他仿佛踢到了什么东西,狠狠硌了一下脚。 方岱川狐疑地低下身体,举起打火机,往身前照去。他骂道:“到底什么鬼——啊!!!” 抱怨的话还没说话,方岱川吓得一声尖叫,往上面一窜,手里的打火机自由落体向下方的水坑落去。李斯年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打火机。他重新点着火,向地面看去,只见一具腐烂得不成样子的骷髅坐在角落里,眼眶空洞洞地,直勾勾盯着他们看去。 尸体里藏着的虫子被方岱川一嗓子吼得一哄而散。 一只不知道哪里混进来老鼠,窸窸窣窣爬过方岱川的脚边,方岱川向后猛退三步。 “离远一点啊!”方岱川喊李斯年,“烂成这样这都多少年的陈年老尸了?万一跳起来抓你的脸,咱俩完全白给!” 李斯年却弯下了腰,从尸骨旁边捡起了一枚戒指。 他一言不发,吹了吹戒指上的水草和尘土,举在打火机前面微微一转。已经氧化发黑的银戒在打火机下也看不出什么东西。 李斯年用手指蹭了蹭,抠掉那层斑驳的黑色氧化层,戒指内圈微微露出一些痕迹来,仔细辨认,那里仿佛刻着两个字母:“L&F。” 李斯年蹲下身去,想触碰那具腐烂的骸骨,手指微微地颤抖着。 第38章 第三夜·08 方岱川察觉到了什么,他无措地站在李斯年身后,碰了碰李斯年的肩膀。 李斯年弯腰,把打火机凑近角落里的尸体。那具尸体半仰半靠在石壁上,身上围着很多藻类,想来是死后在水里泡过一段时间。他身后的墙壁上生满了青苔,一株喜阴的植物从石壁薄薄的尘埃中挣扎出来,绕着枯骨腐肉,在黑黢黢的眼窝中开出了一朵白色的小花。 李斯年把骨头上的灰尘和水草轻轻掸去,没了水草缠绕,枯骨没有支撑点,瞬间散了一地。那颗白森森的颅骨在两人脚边滚了两下,停在了水坑边,眼窝里小花轻轻摇了摇。 李斯年瞬间有些崩溃了,他神色是一种难以置信的错愕,甚至扭头冲方岱川歪歪嘴角笑了一下,仿佛在笑那颗不合时宜开花的头。接着迅速转过身去,抬起左手,手背抵在嘴唇上,整个人重重磕在石壁上,似乎是在轻轻亲吻小指上的那枚对戒。 方岱川低头不敢说话,默不作声地把头骨捡了起来,也不知道是戳在地上合适,还是要怎么样,毕竟是李斯年的亲爹,脑子里转了一圈,还是乖乖捧在了手里。 李斯年头重重砸向石壁,肩膀不断颤抖,黑暗中,方岱川看着他沉默的背影,能听到他压抑地喉音,像是在用力吞进泪水。 “你……节哀,”方岱川想了半天,还是走过去干巴巴地安慰道,“我知道这就是句场面话,但是……” 他背靠石壁,不太凑近他的脸,只是低头看着手心里的颅骨,说道:“你爸爸的意思,肯定也不希望你太过难过。” 他捧着的颅骨就像一个造型奇特的花盆,方岱川心里有些感喟,“你看,叔叔仿佛知道儿子会千方百计寻到身边,眼窝里开朵花,像不像给你一个生命的暗号?” ——这朵花开得诡异又陈恳,就像是这个早已逝去的生命,在世间留下的最后生机。 李斯年额头抵着石壁,从身体里面淌出来的背上弥漫了一室。“我有心理准备,”他咽了咽喉咙,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我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别过头收拾好了脸上的表情,转身看着方岱川手里的骨头。方岱川打开打火机,偷偷看他的脸色,李斯年神色如常,只是鼻头红红的。 李斯年脱掉了上衣,拔出那朵花,将头骨包得严严实实。 “我要把他带回去,我不能留他在这里……”李斯年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直勾勾盯着方岱川,仿佛是在等方岱川反驳。他脸上第一次浮现出这种年轻人特有的执拗冲动的神色,不像平时一种隔岸观火地老练和洞悉。 方岱川反倒松了口气,李斯年要是执意要把亲爹的整副尸骨都收敛了,凭他们两个人,是无论如何都运不出去的。假如李斯年设想得是对的,唯有趁着海水灌满洞窟的时候逃生,那留给他们的时间必然不会太长。两个人能全须全尾回去就已经万事大吉了,再带上一具烂秃了的尸骨,方岱川实在不抱什么希望。 不过只带走一颗头骨还是能接受的。 “当然不能留叔叔在这里,”方岱川索性也脱了上衣,兜住那个敛骨的布包,其余的布料拧成两股绳子,准备一会儿出去时系在李斯年腰上,“虽然不知道咱们俩能不能活到最后,但是至少埋在沙滩上吧,这么多年,叔叔肯定憋坏了。” 方岱川话音刚落就觉得自己说了蠢话,他小心翼翼朝李斯年看去,李斯年却没有表情,只是盯着手里小小的一捧布包,微微闭了一下眼睛。 两个人在黑暗中对坐了一会儿,有那么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方岱川怕李斯年胡思乱想,拼命地想找些什么话题来掺和一下。 “哦对了,还没来得及问你,”方岱川生硬地拗道:“昨晚那扇窗户,是你关的吧?” “?”李斯年抬头,神色并不如往常精明淡然,他目光放空,脸色茫然,似乎已经完全不记得窗户的事情。 “就是走廊的窗户,”方岱川低着头解释道,想到自己的推理,想到李斯年的欺骗,心情还是有些低落,“刘新和你前后脚上来,他说他上来的时候,窗户已经关了。我当时问你的时候,你却说不是。——你撒谎骗我。我实在想不明白你开关窗户是为了干什么,除了觉得你是在抿预言家以外,我实在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可是刘新又说他不是预言家,你才是预言家……” 方岱川这一个重磅炸弹抛下来,也确实达到了自己最初的目的。李斯年此时此刻满腹心事都化作了无奈:“你就是因为那扇窗户,所以怀疑我?” 方岱川飞快地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李斯年叹了一口气,他烦躁地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像是想在纷繁之中捋出一些头绪来。他道:“窗户的确是我关的。我从头给你解释一下,是这样,我出门的时候,发现走廊的墙上,隐隐约约浮现着一些壁画。我数了数,和我们的人数、性别都是一致的,就疑心这个boss会不会和当年的事情有关,借这个杀人游戏,想找出一些什么东西。杨颂父亲死了,丁孜晖母亲自杀,杜潮生似乎也死了个秘书,牛心妍死了老公,他们每个人都有组这么一场局的理由。我当时看了一会儿,又急着出门验人,没看懂,就下楼了。结果等我回来的时候,发现窗户被打开了。我以为,肯定是有人看懂了画里的暗示,这才会想借雨水打湿墙壁,好看得更清楚些。走廊当时又没人,以我的角度想来,这个开窗的人,既然能读懂boss的暗示,一定是知道一些什么内幕,和当年这么多人的死亡一定有关系。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偷偷玩了一手,默不作声关了窗户,想给那个开窗户的人一点心理压力,看看明天有谁会提到挂画或者窗户。” 方岱川愕然地抬起头来。 “结果你把我拉过去,告诉我是你开的,”李斯年很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能说什么?你一个和这个局面毫无关系的路人。——我随口顺着你说的话说了两句,谁知道你会纠结一个窗户……我也真是服了。” 方岱川听到这里,忍不住砸了砸自己的脑门,表情尴尬。 “你这脑子里,别提养金鱼,养条白鲨恐怕都富裕。”李斯年有气无力地总结道。 方岱川懊恼地傻在了原地。果然人傻就不要揽脑力活,推理半天不仅被嫌弃,还被啪啪打脸打得生疼。 “可是,可是也不能全赖我,”方岱川为自己的智商辩解,“自古女巫站错队,你奇奇怪怪的,我又不认识你,凭什么无脑相信你。” 李斯年听到这里,突然抬起头来,无奈地问道:“你不认识我?你是真的不记得了?” 方岱川愕然:“记得什么?” 李斯年刚想回答,外间突然响起汩汩的水流声。 两个人都愣了一下,连忙跑出去查看。 只见他们来时的洞口开始汩汩地向外涌水。海水翻着白色的泡沫,带着砂石和水草漫涌上来,短短几分钟涨到了脚腕高低,速度极快,还时不时发出很大的吸吮声,仿佛恶魔之口鲸吞着空气。 李斯年脸色冷峻。 他三步并作两步回到了里面,弯腰将还成根的骨头捡起来堆在角落里,用水草牢牢捆住,系在角落的石头上。 “快点!”方岱川完全忘记了之前他们在说的话题,在外面大声喊道,“水涨上来了!” 李斯年盯着那个小小的骨头堆,感觉着冰冷的海水慢慢爬上腿根。他闭了闭眼睛,拿起裹好的头骨,一狠心转身便出了里间。 外面已经漫到了腰部,海水在石洞里打着圈转动,形成了阻力不小的一个漩涡。李斯年很艰难地淌着水走过来,将颅骨牢牢护在胸前。水声已经非常大,再加上是在还算大的密闭环境里,水声加上回声,整个山窟仿佛都在震动。 “准备好了吗?!”方岱川大喊道,水已经涨到了他们的胸口。 在海水没顶之前,李斯年冲方岱川果断一点头。 噗通——,两个人同一时间扎进了水里,李斯年水性好,一手扯住布包,一手牢牢攥住方岱川的手腕。方岱川已经在漩涡里晕头转向,不辨方向。 李斯年踩着水,趁上面还剩最后一点空间的时候,托住方岱川,让他去换了最后一口气。 水流的力量瞬间停止了。 在那一瞬间,两个人同时往来路的方向冲去。 第39章 第四日·01 时钟已经敲了八下,然而所有人坐在长桌前,没有人起身。 杨颂头发蓬乱,眼底挂着一对儿青黑的眼圈,皮肤上没有了粉底的遮盖,瑕疵细纹和细小的疤痕痘印都露了出来,显得人格外憔悴。 “八点了……”丁孜晖欲言又止。 大家有志一同地看向门外,不知道剩下的人还能不能回来。刘新反而是这些人里最没有心理负担的,他早早刷好了自己的卡,正襟危坐,精神饱满。 “别等了,”他玩着左腕上的手表,微微挑唇一笑,“回不来了。” “你闭嘴!”杨颂瞪了他一眼,“你今天稳出的明狼了,识相的你现在逃走,还能在这个岛上苟活三天。” 刘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笑道:“我为什么要走,今天死的不一定是谁呢。” 丁孜晖细声细气地说道:“你不用狡辩了,我们昨晚都看见了,你杀了李斯年。” “他自己跳海了,有什么办法,怪我喽,”刘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和领口,歪头一笑,“明明女巫有解药的。” 他今天装束很奇怪,风雨飘摇的潮热天气,他竟然穿了很挺拓的硬领衬衫,胡渣也细细刮了个干净,竟然比在座的所有妹子都光鲜。 牛心妍和那个男孩儿仍旧一言不发,牛心妍愣愣地坐在椅子上,嘴角挂着可疑的青肿,她头发仍旧松松地挽在脑后,鬓边几丝头发没有收拢好,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憔悴极了。 原本满人的长桌,此刻只坐了他们五个人。 还有最后五分钟就是八点一刻的死线了,丁孜晖脚尖在鞋子里动来动去,杨颂搓着手指头。 “只剩……我们五个了吗?”窗外砰的滚过一声闷雷,窗帘被风卷着,高高扬起来,水晶大吊灯被吹得摇摇晃晃,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丁孜晖感到很冷,她环抱住自己的双臂。 刘新抬头诡异地笑了一下:“还有人呢,别急啊。” 吊灯的电路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闪烁了两下,配合窗外的电闪雷鸣,让人感到更加绝望惊恐。整个别墅仿佛汪洋大海中的孤船行舟,四处风雨飘摇,船身岌岌可危。 楼上突然传来人声。 所有人都抬头看去,只见那对情侣一前一后走下楼来,脸上表情都是一般的凝重。 “你们在屋子里?”杨颂扭过身去搭话道,“怎么现在才下来,吓得我们不清。” 两个人刷了卡,杜苇低着头一言不发,沉默地拉开椅子坐下。陈卉强笑着搭了杨颂一句话,解释道:“睡过头了。”然后也拉开椅子,贴着男友坐下。 还剩下七个人。 离八点一刻只剩下最后一分钟了,连杨颂都熄了等李方二人的心,她叹了口气:“来不及了,就算回来,也刷不上卡了……” 她的话音还没有落下,别墅厚重的黄铜雕花大门被一人大力踹开,腥咸的海风裹挟着暴雨瞬间扑了进来,吹湿了众人的脸。 只见方岱川捏着自己的身份卡,以百米冲刺的势头飞奔进来,他身后跟着的,赫然是李斯年。 杨颂没顾上看其他人的脸色,直接推开桌子站了起来,指着里面的机器喊道:“快点!没时间了!刷卡!” 方岱川扑到机器前,滴地一声按了一枚指纹。 李斯年也紧随其后,他刚刚收回自己的卡片,楼上的座钟就敲响了“当——”的一声。 “天亮请睁眼。目前场上存活玩家,9位。请各位玩家各就各位。”机器念出平板无波的一段电子合成音。 李斯年抬眼看去,观察长桌上每个人的表情,却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时间,所有人都收回了异样的神色,把表情管理得很好。李斯年收回了目光,走到长桌尾部,轻轻拉开了椅子。 “你们怎么回事?”杨颂憋不住话,直接出声问了出来,“昨晚你们跳海以后,我们在岸上等了很久不见你们出来,我还以为……” 方岱川和李斯年浑身湿淋淋的,还沾满了水草之类的玩意儿,方岱川低头都能闻到自己身上传来的腐烂的味道。他搓了搓脸,叹气道:“说来话长……” “请玩家就座!”扩音器喊道。方岱川反正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昨夜的事情太过曲折,一时也说不清楚,他重重地坐在椅子上,直接住嘴不谈了。 机器念道:“昨夜杜潮生死亡,请从死者左侧开始发言。” 杜潮生左侧是陈卉。 陈卉低头一直玩着桌布,她表情不太好,方岱川也无从推测她遇到了什么事情。昨夜那一出惊变,自始至终他没见过这对情侣,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陈卉一直沉默着。 “说话呀。”丁孜晖轻声提醒了一句。 陈卉轻轻地抖了一下。她低声,语速飞快地说道:“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杜潮生不是我杀的。” “还管什么杜潮生?今天先推刘新!”杨颂打断了她的话,“我们昨晚亲眼见到的,刘新给了李斯年一针管,是方岱川救了李斯年。” 方岱川情不自禁点了点头,虽然李斯年昨晚一直强调不能随意推刘新,但是方岱川看见刘新的样子就恨得牙痒痒。他眼前浮现起昨晚一幕一幕,刘新狂笑着将一管毒液注射进李斯年的脚腕里。 我管球他是不是狼,方岱川咬牙想到,先投出去再说。他这样想着,看了一眼李斯年。 李斯年正在玩钢笔的笔帽。 他用右手中指轻轻推着笔盖,推开又按上,推开又按上,弄得钢笔咯噔咯噔想。 人在思考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有一些重复性动作,比如抖腿,搓手指,或者转笔,方岱川看了他一眼,他应当正在飞速地思考。他面前的本子摊开着,然而一个字都没有,方岱川自问脑子没他好使,面前摊开的本子上写了满满地、只有自己能看懂的字迹。 李斯年的纸笔还没动过,一直都在他的座位上放着。其他人听大家发言时,难免记上两笔,有的随身携带本子,有的写多少撕多少,只有李斯年仗着自己的大脑,把大家的一举一动票型和发言都记在脑子里,纸上没有一字。 他在想什么呢?方岱川盯着李斯年长直的手指,有些走神,不知道怎么,突然回忆起冰冷的海水里钳住自己的有力的手指。 杜苇说了什么,方岱川完全没有听进去。他几乎一夜未眠,体力又在两次潜水里消耗殆尽,此时眼前晃晃悠悠的,全是海水里旁边那人温热的体温,牢牢握住不松开的手指,和一口渡进来的救命的气。 轮到李斯年发言了,方岱川这才迅速从神游天外之中回过神来。 李斯年起身第一句话就很高能,他单刀直入,直接说道:“我才是先知,昨晚验的刘新,刘新是好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几个妹子面面相觑,都用一种不敢置信的表情看着他。 李斯年斩钉截铁道:“昨天已经票错了一个老太太,好人已经输不起了,再投错一个人,狼白天绑票就再也推不出去了。谁都不要掰这一票,相信我,刘新是个好人。” 第40章 第四日·02 “不可能,”杨颂对天翻了个白眼,“昨晚发生了什么我们都看在眼里的,李斯年我不知道你是真缺心眼,还是有别的打算。刘新在我这里,铁狼一匹,今天必出,留着这个人,我晚上恐怕都睡不着觉。” 李斯年摇了摇头,一步不退:“刘新绝不可能是个狼人,这是我验出来的,你不信我,机器总不会说谎。你说他是个狼人,狼人的话,他昨天何必跳出来,昨天再怎么推人,也推不到他身上,他这不是跳出来找死吗?” 方岱川低着头,死死皱着眉。 “刘新他是认我这个预言家的,对不对?昨晚上的事情你们都看见了,刘新杀我的第一句话‘因为你是个预言家’。这算是自爆吗?他假若真是狼人,自爆对他而言有什么收益?”李斯年身体其实还没太缓过来,一直在低烧和高烧的边缘挣扎,说话的精气神难免有些虚,但是语气坚定。 确实,昨夜在场的人都听到过刘新的那句爆匪式论断,他承认了李斯年是真正的预言家。凄风苦雨之中,他狂笑着说:“我一命换预言家一命,我稳赚不亏。” 杨颂怀疑地皱眉:“收益当然就是带走真预言家!他都说这种话了,要跟预言家一换一,你还跟我说他不是狼人?别是你俩双狼,在这儿演戏给我们看吧?昨天明明是方岱川跳了预言家,刘新是怎么知道他是假的,你是真的?别是你们俩晚上商量好的吧?”她越说越狐疑。 他们在这里讨论得热火朝天,刘新反而没事儿人一样,老神在在地喝水看戏,谁的话也不接,谁的腔也不搭,仿佛他们说的和自己完全无关一般。 剩下的人就是真的纯看戏了,反正是真的与他们无关。陈卉本想帮腔几句,被杜苇暗地挡了一下。女孩儿回头看了男友一眼,咬住嘴唇低下了头。 李斯年环顾一周,将大家的反应都看在眼里,他对杨颂苦笑道:“你以为预言家是那么好当的吗?假如不是他把我揪出来,方岱川已经替我挡刀了,我何苦要双狼站出来对跳?至于他是如何把我揪出来的,我昨晚也仔细考虑过了。事后仔细想来,我之所以暴露给刘新,只有可能我提过了‘先知’这个词,而别人讲的,都是‘预言家’。” 方岱川这才恍然大悟。 他昨晚就在怀疑,刘新就算是一个狼人,凭什么认定自己不是真正的预言家,非要处心积虑干掉李斯年呢。确实,大家之前玩过、看过的狼人杀,这个能验人的角色,大部分都被叫做预言家。不知道岛主是玩得什么花板子,还是单纯想装一个复古的逼,角色卡上写的确实是先知。李斯年有过口误,正常情况下,没道理会出现这种口误,全场用通行代称的时候,只有那个拿到过真正纸牌的人,才会不小心顺口带出真正的称呼。 “大家都有一个误区,总是以桌游的心态在找狼,分析逻辑,但是大家不要忘记,这是一个真实的杀人游戏。一命换一命,是最没有收益的打法,因为就算狼队赢了又怎样?人死了,就真的死了。”李斯年半靠在椅子上,神情极度困顿疲惫,脸色也白得可怕,只有一双浅琉璃色的眼睛里迸出悍锐的光,死死咬住刘新的神情,他解释道,“只要走出这个误区,很多事情就可以想明白了,刘新不是狼,因此敢和我对跳,不怕我验。他可以随意乱来,我却不能不负责任地把他归出去。他的毒从哪里来?你们第一天收敛赵初的时候,在他身上只找到了三瓶毒药,剩下的那瓶真的被注射进了啤酒肚的脖颈里?还是被谁偷偷藏起来了?在此我也奉劝各位狼人,回去仔细找找自己藏的毒,看看还在不在。真实的杀人游戏里,不需要身份,只要搞到毒药,就能杀人。” 刘新勾起嘴唇来微微一笑,情不自禁为李斯年鼓了鼓掌:“漂亮,你的逻辑无懈可击,然而事实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精彩。我没有你想像得那么攻于心计。事情的经过非常简单,我的角色是一张平民牌,我找到了一张藏在树林里的道具卡,里面是一瓶毒药,和一张阵营转化卡片。在你验证了我的身份之后,我到机器上转换到了狼人阵营,怕你再验出来,选择先把你干掉。这才是事实的全部。” 李斯年摇了摇头:“我不信,假如我是你,在故意聊爆骗我一验,然后顺利转换阵营之后,我绝对做不出拿毒去杀真预言家的事情。” 李斯年冷笑着,他的声音掷地有声:“因为你绝对不是一个蠢货。” 刘新脸色有些变了。 “我猜,”李斯年盯住刘新的脸,“你的底牌应该是一张不怕推的牌,是白痴?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花板子?既然不是为了保命,在这种真实游戏的背景下,我只能往场外去猜。你故意模糊大家的焦点,吸引了足够多的仇恨,你是在保护谁吗?这个人,不会是宋老太太,你昨天并没有替她扛推的意思;也不会是表面上和你很熟悉的杜潮生,因为他今天已经死了。大概率应当是一个表面看上去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但是这几天我们一定会怀疑到的人。” 李斯年眼睫微微颤抖,他倏然抬眼,目光将刘新钉死在原地,挑唇问道:“是牛心妍还是杜苇?” 刘新脸色一僵。 “看来我似乎没有猜错?”李斯年手指摩挲着下巴,他一夜未眠,神情有些萧索,下巴上微微泛起一些细小的胡茬,看上去又颓废又萧索,唯有一双眼睛神采灼灼。他将目光放在了刘新的手腕上,“突破点似乎在杜潮生身上,你和他戴同款的腕表?情侣式的吗?你原本是他的下属,和他还非常熟悉,听你说话的意思,你似乎从事与金融相关的工作。你是他的资产顾问?或者金融律师?杜潮生与他的秘书之间,似乎有些‘秘事’,这些情况你都略知二三,可见是很亲密的关系了。杜潮生曾经夜访牛心妍的屋子,话里的意思是多年孀居,夜敲寡妇门来了。或者你才是牛心妍这些年的骈头?还是你和当年那个秘书有什么关系?杜苇是那个秘书的儿子吗?” 李斯年每说一句,刘新的脸色就难看一分。杜苇被他一番脑洞大开的言论雷得懵逼当场,他不知所措地转过头去看了刘新一眼,却见刘新脸色苍白得可怕。 “你不要胡言乱语!”牛心妍被气得一佛出世,她涵养很好,并不曾动过怒,来到岛上这些天一直是温温软软,没什么脾气的样子,也被李斯年不负责任的胡乱猜测气得够呛,声音都抬高了一个度,“我行的正坐得直,清清白白,杜潮生也好刘新也好,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少来污蔑我!” 李斯年勾了一下嘴角,毫无诚意地说道:“那我给您道个歉,这不是乱猜嘛,既然不幸抽到了预言家,我得对大家负责,您说是不是。得罪的地方您见谅。” 可拉倒吧,方岱川暗地里狠狠翻了个白眼,和亲儿子接吻,这也能叫行的正坐得直?方岱川反正是无脑站边李斯年的,牛心妍这一番反应,直接被他打成了故作表演和恼羞成怒。 “总之今天不能出刘新,在我摸透他的目的之前,我恳请诸位留他一轮。哪怕就算是他所谓的转换阵营,他手里只有一瓶药,对我们总归还是没有威胁的。”李斯年诚恳地说道,“今天先出掉丁孜晖。” 第41章 第四日·03 “怎么会出到我身上!今天怎么也不是我的轮次!”丁孜晖尖叫一声,“你们信刘新出李斯年,信李斯年就出刘新,两个对跳的预言家在场,凭什么会出到我身上!” 方岱川狐疑地扭头看向丁孜晖,他原本以为李斯年是在开玩笑,或者随口炸一句,看看大家的反应什么的。但是丁孜晖这个反应,让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皱着眉头:“你……这么大反应?” 丁孜晖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一瞬间乱了,她扭过头来,慌忙对方岱川辩解道:“我一个好人被他要推出去!我当然要辩解!这些天我做了什么?他李斯年让我举票推谁我都推谁了,角色牌摊在台面上给你们看,这都不能取信于你们,还要把我推出局?李斯年你有什么理由,平白无故说推谁就推谁,未免太任性了!” “吵什么!”杨颂瞥了她一眼,斜眼说道,“李斯年把话说死了吗?就算他说实要扛推你出局,听不听还在我们呢,你激动个什么劲?单凭你这个反应,我怎么感觉你身份不做好啊?” 丁孜晖胸脯剧烈地起伏,妹子眼眶里已经开始隐隐滚动着水光,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道:“我反应怎么能不大?这不是游戏!我被推出去就真的死了!杜老板陈尸当前,凶手还没找到,这个刘新现成的谋杀未遂,他都不去管,只说要出我,我做了什么?我没做一件坏事,凭什么被他扛推出局?” 处于风口浪尖的李斯年只撑着额头微微冷笑。他说:“放轻松,只是炸一下你身份,你慌什么。”他说着抬眼看了丁孜晖一眼,眼中寒光朔朔,让丁孜晖心中一寒。 李斯年环顾一圈,解释道:“大家什么身份,我现在心里已经有数了。不管你们认为谁是好人,谁是狼人,我这个预言家,你们总归是认得下来的。既然认下了预言家,我请你们跟着预言家走,不要自作主张分我的票。我夜里替你们扛着狼人的仇恨值和巨大火力,不是为了给你们跪式服务当孙子的,推错了平民我一样是输,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这话我说给场上的好人听,是好人,自然能懂我的意思。 赵初身上有药,而且死在第一个白天,没人有机会在他身上藏毒,他一定是一个狼人出局的。宋老太太可能确实是个好人,她心急要逃,虽然不是我一手推出局的,但因我的判断而死,我向她道个歉。现在走了三个好人,一个狼人,好人5票,狼人3票,不考率场外绑票等等因素,还有神他妈第三方阵营,我们已经经不起分票了。我奉劝各位抽到好人底牌的玩家,有什么恩怨情仇,请你们场下私人解决,尊重你的底牌,我们已经输不起了。今天推错一个平民,晚上再死一个,从明天开始,狼人就再也推不出去了,这个游戏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请各位自己心里掂量清楚。 不管是狼人也好,好人也好,我想最后再搏一次。大家仔细想一下,这个游戏进行到这里,死了那么多人,真的有意义吗?报仇也好,找寻真相也罢,对我而言,似乎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我爸好不容易留下了我这么条血脉,丫儿死都死透了,我犯不着为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死在这儿。我们合力终止这个游戏,一起回去,好不好?” 李斯年想起父亲头骨里开出的那朵小花,那朵花如同民间谚语,将全部生命俚俗的东西凝结出最简练的部分,从枯骨里挣扎出来,告诉他生命的意义。他又想到方岱川手里握着两管药,毅然决然地从礁石上跳下来冲进海里,九死一生,将唯一的一瓶解药注射进他的身体里。 有些坚持突然变得很讽刺,有些追寻一瞬间变了味。 他歪着头靠在桌沿,疲惫从骨头缝里钻出来,丝丝缕缕,攀上忽明忽暗的吊灯,和空气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合,让他困顿不堪。然而他想最后再做一次努力:“想活下来的,跟我走,我们这么推一个平安日。我们一共九个人,牛心妍和杨颂一组,丁孜晖和方岱川一组,杜苇和小孩儿一组,陈卉和刘新一组,我自己一组。每个人在对方监视下投票,双方互投彼此。我当众投票,自己投自己。我们推一个平安日出来。夜晚聚在大厅里,谁也不许走,谁也不许动。第七天飞机开来的时候,我负责大家的安全,开飞机的哥们一定是我们团里的人,boss没有其他团队,我一定能说服机长带走所有活着的人,这样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杨颂是第一个响应的:“但是你必须保证每个人都能上飞机。” “我用生命起誓。”李斯年斩钉截铁地说。 杨颂想了想:“那我同意,我想狼应该也会同意吧,毕竟平安日你们占优势。”她的话里不无嘲讽的意思。 陈卉扭头看了看杜苇,似乎从绝境中看到了一丝希望,没等陈卉开口劝,杜苇就果断点头道:“我同意。” 方岱川当然是巴不得的。 丁孜晖犹豫了一下,也同意了。 牛心妍看了看低头不语的儿子,眉头紧锁地点了点头,小声在儿子耳边嘱咐道:“惜泉,你记得投票给杜苇哥哥。” 小孩飞快地抬头看了杜苇一眼,又低下头去,微微点了点。 只有刘新似笑非笑地看着李斯年,眼神里似乎有什么别的话,然而他们这种心机狗的眼神对话,方岱川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 “就这么办,诸位,我最后嘱咐一句话,有什么恩怨私下抢走狼毒解决,我想活,请别拉我一起死。”李斯年第一个站起身来,当着全部人的面,在机器前刷开指纹,然后侧过身让开屏幕,在众目睽睽之中票了自己。 他比了个手势,站在了机器的一边。 第42章 第四日·04 方岱川和丁孜晖是第一组,方岱川再傻白甜,到这个地步,也不得不对丁妹子起了些疑心。他站在一边,盯着丁孜晖,冲机器努了努下巴:“你先。” 丁孜晖有些无奈:“我不会骗你的。投自己还是投对方?” “投对方。”方岱川戒备地盯着她,他紧跟李斯年的节奏走,绝不变通,也不给对方可能的机会。 丁孜晖在他眼皮子底下投给了方岱川,为了表示信任,站在一步之外看着方岱川,丝毫不设防。方岱川唯恐多生事端,连忙投好了票,两个人一起回到桌子边来。 李斯年正在原处坐着玩笔,钢笔在手指间转来转去,风声虎虎。他转速飞快,手指极其灵活,转几转便用拇指去摩挲钢笔的一侧笔杆。——这个动作其他人看来没什么,方岱川却一眼认出,这是有本事挂在指尖的。他们之前拍手撕鬼子的年代戏,有一个武指是从军营里退役下来的,平时玩刀的时候就是这种架势,刀刃不碰手指,但停下来时忍不住会用拇指去摩挲刃口,那是一种血脉里对危险直觉性的渴求和骚动。 听见两人回来,李斯年一手转着笔,半抬起头看了方岱川一眼。方岱川一下子把游荡到天边的神便收了回来。——李斯年眼底映着灯光,曲曲折折地发亮,两颊烧出一丝红晕来。 “你还好吧?”方岱川小声说着,他紧紧皱着眉,顺势伸出右手,将手背贴在了对方的脑门上。 果然,李斯年又烧起来了,温度几乎灼手。湿着衣服睡了一夜,身上蛇毒和血清又一直打架,直到现在也没好好休息,不烧到四十度都得算李斯年体质好。≈岛上要什么没什么,只能靠自己硬抗,方岱川不免有些忧心。李斯年轻轻甩了甩头,将方岱川的手甩了下去,冲他微微一笑,示意不妨。 第二组是牛心妍和杨颂,牛心妍有些担忧地看着儿子,不住地嘱咐着什么,她的那个疯儿子今天疯病没犯,怯怯弱弱的,冲着方岱川的方向瞟了一眼,就很快地低下头,有些不敢看向他这边的样子。然而方岱川只要一想起,昨晚上这小子逼李斯年跳海的事儿,心里不由得就来气,冷哼一声一个眼刀砍了过去。 那孩子吓得一抖。 ——竟生生给方岱川逼出了一点欺负小孩儿的负罪感,真他妈是活见鬼。 牛心妍身上似乎有伤的样子,站起来时,虽然极力隐忍着,脸上表情仍然一僵。杨颂看出来了,不动声色地扶了一把,低声说了一句:“小心。” 两个人互相监督去前面投了票,两个妹子没什么互相防备的心机,你好我好地顺利投完了票。换了陈卉和刘新。 方岱川见刘新上去投票了,便迅速移开了目光,盯着刘新看去。毕竟刘新才是今天的焦点,其实还有个原因他不愿意想,这个小孩儿简直变了个人一样,怎么都透着一股诡异劲儿,当妈的不在身边看着,他盯着人家儿子看得有些怵,又不愿意搞得像欺负小孩儿一样,他索性就移开了目光。 小孩不被他的目光盯着了,这才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只见他重重在座位上一靠,身子一歪,抖了两下,桌子底下发出淅淅沥沥的水声。——一股尿臊味逐渐弥漫开来。 卧槽?方岱川震惊得不知道怎么是好,他竟然把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儿吓尿了?还是这样一个唱童谣泼墙壁的诡异孩子,这传出去要不要做人? 小孩儿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么大的孩子,都有自尊心了,当众尿了裤子羞愧难当,趴在桌边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众人一时都很尴尬。 牛心妍投完票火速回过身来,抱住孩子就哄道:“对不住,对不住,惜泉委屈你了,咱们投完票就回去换衣服。” 刚刚还在哭泣的孩子一瞬间止住了哭声。 他抬起头来,眼角还挂着泪花,神色却阴鸷得可怕。他抽了抽鼻子,将自己和妈妈的距离拉远了一些。 “啪——”,清脆地一声,牛心妍鬓边的头发彻底散开,整个人愣在了当场。 小孩儿微微绽开一个微笑,长长的眼睫上还挂着几滴水珠,他想也没想,“啪——”地一声,反手又是一巴掌,朝牛心妍的脸上扇去。 十三四岁的孩子,手劲其实不小了,牛心妍脸上登时浮现出十个指印儿。她努力地勾了勾嘴角,勉强挂出来一个笑,扭头对惊呆了的众人解释道:“南南……是在跟我玩儿呢……” 她身上的伤,是这么来的?方岱川只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寒。 “双重人格?”李斯年低声自语道。 方岱川扭头看了他一眼,低声询问道:“你确定吗?我怎么觉得像精神病?一阵一阵的?” “大概是双重人格没错了,”李斯年紧紧皱着眉头,“你注意到没有,每次这个疯小孩儿出来的时候,牛心妍都叫他‘南南’,小孩儿怯懦的时候,都是被叫做‘惜泉’。” “是啊,有孩子嘛,每天得早点起来,给他们做早餐。”这是第三日早上方岱川在楼梯口碰见牛心妍时她说的话,她多年孀居,只有一个儿子,给谁“们”做早餐? 她吩咐怯懦的小孩儿,说:“惜泉,和叔叔打个招呼。”完全以一个母亲的心态和辈分,然而在深夜,她却亲吻她的儿子,哭着说:“南南,我怕。” 刘惜泉确实是她的儿子,然而南南又是谁? 方岱川一瞬间汗如雨下,毛骨悚然。 窗外一阵闷雷,咔嚓嚓地声音仿佛要震碎天地,吊灯摇晃了几下,几番明暗,突然爆了一声,熄灭了。 室内一片阴暗地死寂。 刘新和陈卉默默坐回了长桌前,谁也不敢说话,陈卉的右手一直在抖,她求救似的,抓住了身边男友的衣角。 “真没用,”那个叫南南的、寄住在男孩儿身体里的人挂着灿烂的笑,轻声骂道,“你还能干点什么?” 牛心妍捂住嘴,大滴大滴的眼泪划过侧脸滴了下去。 第43章 第四日·05 只剩杜苇和小孩儿还没投票。 小孩儿笑嘻嘻地站起身来,丝毫不顾及裤子上的一块湿痕,大摇大摆地朝机器走去。丁孜晖没忍住盯着他裤腿上的水迹看了一眼,被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小孩儿猛地回头飞给她一个眼神,挂着冷冷的笑意,阴翳极了。丁孜晖吓得猛一低头,不敢和他对视。 杜苇投了小孩儿,站在一边也不做声,沉默地盯着一边坐着的刘新。他的目光放在刘新的手腕上,那块有些年头的女式腕表在现在看来,很有些意味深长。 “你不盯着我吗?”小孩儿笑嘻嘻地问道。 “坏了!”李斯年猛地推开桌子站起来,“盯紧他!” 杜苇反应了半秒,就着半秒之差,小孩儿嘴角的笑意还没有收敛,杜苇反应过来便猛扑了上去。 然而已经晚了。 杜苇睁大的瞳孔里倒映出半秒钟内发生了一切。小孩儿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直接将按钮点在了刘新的头像上,屏幕上刘新目光锐利,穿过金丝镜片,与小孩儿的目光交汇着。接着机器一声短鸣,刘新的照片被打了个大大的叉。 “你他妈找死吗?!”杜苇被这一出搞得气急败坏,说起来前面几组都没事儿,到了他这里,连个小孩儿都看管不住,显得他很无能。他一巴掌扇上小孩儿的脸。 牛心妍尖叫一声冲上来,黑暗中,窗外闪电的光打在她的侧脸上,眼珠给那光照的发亮。她披头散发,像个厉鬼,直接扑在男孩儿身上,大喊道:“不要打他!” 小孩儿反手给了她一个耳光。 “咔嚓——”窗外闪电张牙舞爪地撕扯开天空,探照灯一样将强光扫射进来,屋子里被这光照得鬼影重重,仿若黑夜。 李斯年强撑着按动机器,然而已经没用了,一切已经成定局。 “早知道怎么会要两人一组呢?!”杨颂埋怨着李斯年,“就该大家一起盯着!” 李斯年瞥过刘新和杜苇,后槽牙几乎都要咬碎。 “不能怪他,”刘新施施然走过来,死到临头嘴角竟然还挂着一丝笑意,“他应当只是想试探我,谁和我是同伙,对不对?”刘新看着李斯年,扯起嘴角笑道。他又从镜片底下窥了李斯年一眼,和昨晚的那个眼神一模一样,无端让人觉得有股阴险的色气。 他走近李斯年,在李斯年的耳边低声说道:“你以为刘惜泉姓刘,就是我的儿子,他会保我的,对不对?可惜,姓氏可是一个大学问,有些人的姓随爸爸,有些人,却是随妈妈的,是你猜错了。” 他说话时,呼吸声和喉咙里的气流声就炸在李斯年的耳朵边,让人无端想起毒蛇的信子,或者死者长长的指甲,李斯年后背炸开一片鸡皮疙瘩。刘新拉开和李斯年的距离,扭头看了一眼趴在地上哭泣的牛心妍,又看了一眼脸色晦暗不定的杨颂,仿佛意有所指。 机器发出“滴——”的一声,然后继续用平板无波的电子音公布道:“除刘新和刘惜泉外,所有玩家各得到一票,杜苇零票,刘新两票。刘新高票出局。” 现在只能祈祷刘新真的如他所说,从村民转换了阵营变成狼了。方岱川在心里祈祷着,否则接连推错了宋老太太和刘新两个人,狼人可还有三个呢,怎么想都输定了。 隔了几十秒,机器读取了刘新的信息,它念道:“刘新出局,请发动技能。” 可以发动技能! 方岱川心一瞬间凉了半截。 只见刘新从衣兜里掏出一张薄薄的卡片,用食指和中指夹着,他环顾了一圈在场的诸人,最后盯着李斯年,用卡片推推眼镜,微微一笑。 方岱川心中不祥的预感渐渐扩大。 只见刘新轻轻将那张角色卡翻了过来,复古的牛皮纸上烫着金银花的花纹,正中横躺着一柄猎枪,下面是两个汉字:“猎人”。 “翻牌,带走李斯年。”刘新笑着抬头,看了一眼屋角的监视器。 屋角的四个黑洞洞的枪口悄悄伸出来,红外的准星对准了李斯年和刘新。 “这才是你的目的?”李斯年脸色冷峻,嘴角挂着一丝愤怒到极致反而冷静下来的笑意,“从第一天开始划水发言,到昨天悍跳,就是为了被归出局带走我?我和你有什么仇怨?间接害死你的人你不带,要一枪崩了我?” 刘新笑着摇了摇头:“我一直作死,这技能本不是为你准备的。不过既然已经用不上了,不如把最有威胁的除去。李斯年,不好意思了,怪只怪你太聪明,你在场,那个人赢不了。” “什么意思?!”方岱川急切地盯着屋角瞄准的狙击枪,瞄一眼枪口,又瞄一眼这两个人,急得只想跺脚,“你们到底在打什么机锋?!” 李斯年盯着刘新的眼睛,脑海中突然闪现过一段又一段的片段。 第二夜搜身时,杜潮生瞥了刘新手腕上的表一眼,问道:“你也喜欢这个牌子?” 刘新笑着说:“跟风您买的。” 杜潮生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点评道:“这个系列太中性化了,女人和小年轻戴的多。” 第三日早晨,牛心妍无意间说了一句:“我只做过我先生一个人的秘书。” 刘新当时仿佛被热咖啡烫了一下,一时没有捏稳,浓醇的咖啡洒了半桌,杯子和碟托碰了一下,发出一声清脆声响。 第三日上午,丁孜晖学着昨夜偷看来的场景,用牛心妍的语调,说道:“您亲自‘照顾’的那位秘书,后来结局怎么样?跟了您九年,您也‘亲自’解决了吧?我不敢被您照顾。” 刚才,刘新意味深长地说道:“姓氏可是一个大学问,有些人的姓随爸爸,有些人随妈妈。” “跟了九年的秘书……被亲自解决了……原来是这样。”李斯年默念道。 他抬起头来,盯着刘新的脸,浅琉璃色的瞳孔中,一道光晕一闪而过:“你一直想杀,不惜搭上命也要带走的人,是杜潮生!杜潮生杀了跟随他多年的情人秘书,而你,才是那位私人秘书真正的爱人!你要保护的人,从来都不是牛心妍和刘惜泉,是我想错了……你想保护的人,是杜潮生和他情人所生的儿子,——杜苇!” 第44章 第四日·06 刘新脸色一变,更印证了李斯年的猜测。 刘新脸色青青白白,表情从凝重转为惨败,最终化为释然的一笑。 他说:“反正该做的我都做了,我这样的俗人不过问身后事,是生是死,苇苇,看你的造化吧。” 杜苇脸色一白,禁不住后退了一步:“你……你……认识我妈?!” “我是你爸爸的投资顾问,”刘新微微一笑,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他反而没有了前几日压抑苦逼的情绪,他摘下眼镜在衬衣一角上拭了拭,表情是说不出的放松和自在,“你爸爸在当年的事情里,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你大约心里也有数。这里有多少人是冲你爸爸来的,我不想说得更明白,我怕给你招惹上是非。我在此恳求大家,当年杜潮生开发这个岛的项目,都是我一力促成的,你们因为这座岛,家破人亡的,丧父丧夫的,记恨杜潮生和我就行,请别记恨杜苇,十五年前,他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所有人脸色遽变。 方岱川是唯一一个听不懂的人,他怔在原地,看着眼前的其他人,心中生出无边寒意。仿佛大家都是在寒夜中踽踽前行的人,区别在于别人手中都有火把,虽然火光阑珊,但至少身前的这一片是看得见的。假使旁边的一处又渗出来一片火光的话,那么视域就更大了一些。 可是方岱川没有,他身边全是黑暗的未知,偶尔有一小片火光照进眼睛,也只能看到朦朦胧胧的一点光晕,真相却远望弗及。 刘新像每一个死到临头行将就木的人一样,陷入了对往事无限的追忆之中,他眼睛望着虚空,仿佛望向了那个特定的人:“杜潮生有老婆,你妈妈不知道中了什么邪,非要跟着他,她不是一个爱慕虚荣的人,也许是真的爱上了,顾不了那么多。你妈妈来公司的第一天,我就喜欢她,可是我不敢说,我凭什么说?一个月赚得不如杜潮生的一个小数点,我凭什么喜欢人家?后来就一发不可收拾,她看杜潮生的眼神那么热切,我看得懂,杜潮生当然也看得懂。” “后来他们就在一起了,后来就有了你,你的存在只有我和你妈妈知道,那会儿杜潮生执意不和发妻离婚,你妈妈是背着杜潮生生下的你。你出生在镇江县医院,对不对?那是你妈妈的故乡,假如我没猜错,你应该是在姥姥家长大的。”刘新温柔地看着杜苇的眼睛,“你妈妈生产的时候,我全程陪同,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你的眼睛和你妈妈真像。你一踏上这个岛,我就注意到了你。杜潮生不知道你的底细,我却知道你是为什么而来的,不必你动手,我来替你解决他。——苍天开眼,我抽到了猎人,赵初死的时候,我就在场,偷了赵初的一瓶狼毒,我想双保险在手,我怎么也能杀死杜潮生。” “杜潮生终于死了,我不知道是谁干的,不过我也不用道谢,他早该死了,我也早该死了。当年是我们和老牛一起想的这个项目,害死了李衡,害死了王老板,这么多年我耿耿于怀。老牛和王老板一起走了,你妈妈无意中从我这儿知道了这个项目,想拿这个事情逼杜潮生离婚,被杜潮生炮制了一场车祸,撞死了。我也是间接害死你妈妈的罪人,如今虽然杜潮生不是我亲手杀死的,我亲眼看着他死,再最后护你一程,那我即便死,也值了。” “发言时间结束,请玩家刘新选择是否发动技能。”机器又默默地“滴——”了一声响。 “发动你奶奶个腿儿!”方岱川抬头怒呵,眼底逼出一片暗红来,他对着监控器大吼道,“滚!” “别动怒,方岱川,别急,我来交代一下后事。”李斯年扯开嘴角笑了一下,他盯着屋角的狙击枪,盯了一时,终于还是沉沉叹了一口气,心中多少有些不甘心,“机关算尽,到头来输给一个不要命的。” 他苦笑了一下,在脑海中飞速地组织起语言:“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死了,这个游戏看来是停不下来了,好人请不要慌,稳住,还能赢的。方岱川和杨颂是我保了的,场上最后剩下的两张神牌,我恳请场上所有的好人,跟着他们走。我现在能找到的狼牌是丁孜晖,小孩儿,杜苇陈卉里出最后一个狼人,我实在分辨不出来了,你们听他们的陈述,然后自己推吧。” 他唯恐自己后事交代得不够详细,导致好人最后的崩盘,因此极力组织语言,希望能陈述清楚自己的推测:“杜潮生一定是一个平民,否则不可能知道道具的事情,同理可证,杜苇和陈卉之间至少一个平民,宋老太太假如我认她是个民的话,那么只剩最多一个民坑。在小孩儿,牛心妍和丁孜晖之间——如果有的话。昨天晚上,我用女巫的身份诈过牛心妍母子,他俩给我的反应是一定不共边,则牛心妍和疯小孩儿之间必有一狼一民,那么排下来,杜苇和陈卉之间必有一狼,丁孜晖已经没有别的身份可占了。丁孜晖还曾经干过一件事,第二天的时候,她就曾拿着村民的角色牌,找过我和方岱川,在她不确定我和方岱川身份的情况下,我不认为一个真正的村民会选择这么做,戏稍微有些过了。她的村民牌是哪里来的,给她角色卡的人自然知道。且刚才她的反应你们也看到了,今天请所有好人尽力保护好自己,明天一早推丁孜晖出局。” “你这都是胡扯。”丁孜晖气得发抖,冲着李斯年冷冷一笑。 李斯年却没工夫去管她,他看也不看丁孜晖,扭头继续说道:“牛心妍和小孩儿之间,我认小孩儿是那个狼,因为他俩一直都是在帮狼玩,第二天公投,牛心妍就票了老太太,逻辑在我这里并不过关。但是一对母子,一狼一民的情况,怎么样才会一起帮狼人玩呢?痴心父母古来多,我不认为一个孩子为了母亲背叛自己求生本能的概率,会大于相反的情况。况且一直以来,主导小孩子关键行为的那个人格,对牛心妍展现出来的,并不是维护的态度。当然……也有可能你们故意作戏给我看,假如我还有机会,今晚我会验证他俩的身份,可惜我没有机会了。” “最后是杜苇和陈卉,大概率杜苇是那个狼人,因为刘新你说过这样一句话,你说,我假如活在场上,那个人很难赢。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认为你要保护的那个人,和我并不共边?在我预言家已经坐实的情况下,你可能已经看出杜苇是一张狼人牌了。我不知道我的推理对不对,但是这种情况下,我只能尽可能把我能想到的,都告诉大家。方岱川,杨颂,你们两个请务必保护好自己,只要这个岛上还有村民存活,那狼人就赢不了。”李斯年说着,苦笑了一声,“早知道怎么都难逃一死,还不如昨晚就直接死了,白白浪费了方岱川的一瓶药。” 药? 在李斯年说道“后事”的时候,方岱川神色已经变得非常难看,几次都忍不住,要出手强拆狙击枪。然而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方岱川突然脑海中被枪击一般,噼啪一声白光。正巧窗外一道闷雷劈过,跟随着这道震裂天灵感的雷声,方岱川脑中灵光一闪。 他拿出自己的那瓶毒药,快步走到杜苇身后,趁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制住了杜苇的双臂。 他将毒药瓶子举在杜苇嘴边,无视陈卉在一边的尖声叫喊,也无视疯小孩儿眼中一闪而逝的光芒,只不错眼珠地盯紧了刘新。 “对不起了,刘新,”方岱川的声音很轻,似乎怕吓到了谁,只是和声音完全相反的是他的动作,冷静而强硬,死死禁锢住杜苇的一切挣扎,他对刘新诚恳地道歉,“你的故事很感人,但是对不起,李斯年你不能带走。我今天就在这里带毒威胁,你敢开枪带走李斯年,我后脚就送杜苇上路陪你。我说到做到,你尽可以试试看。” 第45章 第四日·07 刘新脸色瞬间一变。 杜苇背对着方岱川,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身体被方岱川牢牢按在掌心里,肌肉都僵在筋骨上。 “你这么玩,未免有些不尊重底牌。”刘新脸色铁青,只悔恨自己言多必失,给了李斯年翻盘的机会,早早翻牌直接带走就好了,何必节外生枝? 方岱川其实紧张得腿肚子都在转筋。他脑子一贯不甚灵光,能在刘新和李斯年的对峙中想出这样的奇招,已经属于老天爷成全。这得多亏他是个演员,并且总是演演酱油龙套,曾经有过挟持主角亲人,被主角一枪崩走的“经验”。此刻,方岱川几乎穷尽了他毕生的演技,伪装出一副胸有成竹,你刘新翻不出浪花的态度来。他冷笑道:“说我不尊重底牌?你们在座的这些人,有哪个曾经尊重过底牌?猎人出局带走预言家,情侣是狼就帮狼人玩,这叫做尊重底牌吗?——索性我们撕破脸,你带走李斯年,我毒走杜苇,反正我爱的不是李斯年他妈,怎么想我都不亏。” “发言结束,玩家刘新是否确认发动技能?”机器催促道。 刘新扫视全场,迅速冷静了下来,他冷笑道:“发动技能,不带李斯年,带走方岱川!” 够狠,方岱川的后槽牙几乎要咬碎,小腿肚的筋猛地一别,疼得他表情一瞬间没有控制住,嘴角一瞬间狰狞。 刘新得意地歪了歪头,对李斯年说道:“吃走女巫一瓶解药,再被女巫挡两刀,李斯年,你也算是个人才。我不带你,我偏带走方岱川,我倒要看看,剩你自己,你能怎么赢?” 李斯年表情冷峻极了,刚才他还能歪嘴笑出来,此刻嘴角却连一丝笑意都抿不出来,他紧盯着刘新,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逼出来的:“我赢不赢无所谓,我只要杜苇出局,杀一个带一个还要强行保一个,你打得好算盘。” 其余人没人敢说话,也没人敢逃,生怕出声被刘新翻脸带走。这种局面,只要出不到自己头上,自保为先,这是人的本能。 机器沉吟良久,似乎是在识别这一条指令。 所有人沉默地可怕,像是在等一声定音锤,等待一个结局。 方岱川因为恐惧,大脑里一片白光,太阳穴被高速挤压上来的血液涨的生疼,他听得见自己粗重的呼吸。方岱川此刻的灵魂似乎已经劈成了两半,一半想着,以前的戏演得都不对,人在死亡之前,根本不会过电影一样回忆自己的前半生;另一半扯着他的耳朵大骂,都什么时候了你他奶奶还有空反思自己的演技?!想想怎么才能活好吗?! 然而另一个方岱川站起来将这两个小人全部打到了,那个方岱川说:“别想了,没有活路的,你现在应该想想是不是应该放弃,临死前把毒药灌进杜苇嘴里。” 在这样令人窒息的恐慌中,机器默默地发出了“滴——”的一声。 “指令无法识别。发言结束哦,玩家刘新是否确认发动技能?” 怎么个情况?方岱川脸色有些懵逼,他扭过头去看向李斯年,却见李斯年的表情比他更懵。 若不是气氛实在惨烈,方岱川甚至有些想笑,生就生死就死,做了这么久的心里建设,感情机器没有识别出这段口令? 刘新左右两边瞄了一眼,又重复了一次,这次发言非常慢:“更换技能人选,带走方岱川。” 机器又停顿了两秒钟,依然重复道:“指令无法识别。发言结束,玩家刘新是否确认发动技能?” 一片死寂。 李斯年突然在沉默中冷笑出来:“看来我们的boss设置机器的时候,并没有给猎人反悔的机会啊。要么开枪带走我,方岱川毒死杜苇;要么你自己去死,别开这一枪。机关算尽啊刘新,可惜这次,上帝是站在我这边的。” 刘新脸色铁青一片。 机器仍在催促:“发言结束,玩家刘新是否确认发动技能?” 刻板的声音如同催命符,刘新的脸色越来越晦暗,他看看杜苇,杜苇用近乎祈求的眼神看着他,窗外一声炸雷的滚响。 他心中不免感到有些悲凉。 “也罢。”刘新低下头,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李斯年,我们来做个交易。——我不带走你,你别杀杜苇。” 方岱川心中稍定了些。 李斯年犹豫了半秒钟:“只要他不动我和方岱川,我绝不动他。” 机器:“发言结束,玩家刘新是否确认发动技能?” 刘新理也不理那机器,只死死地盯住李斯年的眼睛:“你发誓,你如果违背了誓言,你自己暴毙而死,永坠火狱;你爱的人一生不遂,万劫不复。” “发言结束,玩家刘新是否确认发动技能?” “你闭嘴!”刘新冲机器大吼一声,扭头喊道,“李斯年!我要你发誓!” 李斯年闭了一下眼睛:“我发誓。” 刘新仰头看着天花板上的摄像头,狂笑出声:“不发动技能!不发动技能!开枪杀了我吧!你开枪杀了我哈哈哈哈哈哈哈……” “砰——” 一声短暂的枪响,屋角的某杆枪的枪口冒出细细缕缕的一丝硝烟。 方岱川这才恢复了些许知觉。他感到自己后背已经全部湿透了,整个肩膀都是僵硬麻木的。 杜苇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好似呜咽一般的声响,他一把掀开方岱川的钳制,扑到了刘新身边。他眼睛瞪得大大的,眼底干涸,一滴泪都没有,只有喉咙里发出濒死野兽一般的呼号声,让人不忍卒闻。 “啊……啊!”杜苇失声一般地嚎叫着,双手握拳放在胸口,他的声音喑哑难听,没有丝毫内容,只有无限复杂的情绪融入其中。 刘新被一颗子弹穿胸而过,还剩最后一口气含在肺腑里,迟迟不肯吐出来。 饶是作为对手的李斯年,也感到了一丝唇亡齿寒般的不忍。他轻轻叹了口气:“放心,既然我立誓了,就说到做到。无论杜苇什么身份,他不动我,我不动他。” 刘新阖上的双目间流出了一滴眼泪,那一大颗泪珠顺着他的侧脸,流进他的鬓发里,他喉咙里嗬嗬作响,最后呼出了一口恶气。 杜苇这才哇地一声哭出了声来。 他哀嚎着,疯狂捶打地面,仿佛要呕出心来,救活地上躺着的人。 那是一个为他付出性命的陌生人。 第46章 第四日·08 李斯年睡得很沉。他颧骨两侧红扑扑的,断断续续发着烧。 方岱川仰面躺在他旁边,别墅的供电系统似乎出了些问题,不知是被暴雨淋坏了什么线路,还是被雷劈坏了,明明是白天,屋里却漆黑一片。 他脑子里疼得厉害,眼前一晃一晃的,闪过片片白光。他举起手,对着窗帘缝隙里漏进来的一丝晦暗的天光,看了看那管毒药。黄铜雕刻着骷髅头的瓶塞,药液在透明的玻璃管里晃来荡去。 他扭头看了李斯年一眼,李斯年紧紧闭着眼睛,他的半边侧脸埋在软蓬蓬的棉枕里,呼吸声沉重又悠长。 方岱川轻轻坐起身来,拉开窗帘,把窗户打开一个小缝,掏出兜里皱皱巴巴的烟盒。缝隙里飘进来几丝雨水,他闭上眼仰面接了片刻,山岚雾气和着海腥味的雨水,在他眼皮上凝结出一粒水珠,他用手抹了一下,手指凉凉的。他撕开烟盒,叼了一支烟,将胳膊打在窗台上,向外面看去。 窗外雾气横生,脚下的礁石仍旧伫立在原处,遥远的海平面上翻滚着一些白沫,看上去有些不祥。 “几点了?”枕头里传来李斯年的声音,他睡得昏昏沉沉,声音里带着很浓的鼻音,迷糊又软。 方岱川迅速掐了烟,抬头看了一眼座钟:“下午三点多了,你饿吗,我去给你找点吃的?” 李斯年埋在枕头里摇了摇头,耷拉着眼睛自言自语道:“困。” “再睡会儿,”方岱川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他关上了窗户,躺了回去,用手背试探着李斯年脖子一侧的温度,“岛上没医没药,全靠自愈,多睡会儿吧。” 李斯年双眼无神,抬头看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愣,有半分钟,才转了一下头,将视线放在空濛晦暗的窗外。半晌,他才转了一下眼珠,盯着方岱川说道:“渴了。” 方岱川有点心疼。 他跳下床去给大佬接水。这个boss也是奇怪,洗手间里都配备了各种护肤品化妆品,其余装备也都贴心十足,偏偏没有准备电热水壶。原本夏天喝些冷水也没什么,但是中蛇毒后容易口渴,凉水并不解渴。 方岱川找了一圈,端着杯子打开门:“你好好躺着,我去下面给你烧点热水。” “唔,”李斯年迷迷糊糊在枕头底下摸了一圈,把门卡往门口一扔,闭着眼睛嘱咐道,“外面危险,早点回来。” 方岱川伸手接了卡,微微一笑:“知道。” 方岱川走后,李斯年仰面呈大字瘫在床上,又陷入了断断续续的浅眠中。浅眠睡得很难受,不住做些七零八落的梦,这些梦境虚实参半,还有些接长不短地造访的童年的梦魇。 李斯年很清楚地知道这是梦,梦里他靠在方岱川的膝上,四周是黑沉沉的海底洞穴,很冷。他在梦中惊醒了,睁大眼睛也看不到方岱川,只感觉到脖颈处传来冰凉的痛意,一管不知名的药液注射进了他的身体。 方岱川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怎么还不死呢?李斯年。” 李斯年摸了一下脖颈,一股热辣辣的烧灼感从脖颈蔓延到全身。他抬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心,却发现双手变成了小孩子的大小。 “怎么回事?”他有些懵,抬起头来,却发现自己不在海底的洞穴,也不在孤岛的别墅,他环顾四周,发现身处童年的小巷里。 邻居大爷骑着凤凰牌的自行车,老旧的自行车被他擦得干干净净,只是一骑上去难免咯吱咯吱响。沈大妈拿着一把跳舞的绸扇,从胡同口进来,笑着和邻居大爷打招呼:“呦,老方啊,嘛去?” “嗨,上胡同口那杂货铺打麻酱!”邻居大爷声音很洪亮,他扭头看向李斯年,“小洋鬼子也在啊,跟你同学玩儿呢?你爸又出差去了?今儿晌午上爷爷家吃饭去,凉面,麻酱汁儿!” 李斯年听见幼年的自己的声音低声说道:“我不是小洋鬼子。” 他身边围着的几个稍大一些的孩子把他夹在中间,围着他绕圈圈,一边绕一边奚落他道:“洋鬼子,狼崽子,小杂种,没人哄,爹不在,妈作怪,生下个小孩儿是妖怪!” “我不是妖怪!”李斯年感觉脸颊发热,胸口仿佛又一团火在烧。他捂住耳朵,一路跑回家去,余光仿佛看见旁边另一个小孩拦住了那些大孩子,叉腰大喊道:“不许你们欺负别人!” 李斯年跑回家里去了,他关上了家里的木门,然而那些嘲讽的童谣仍旧透过两扇门之间的缝隙传了进来:“狼崽子,洋鬼子……” 他背抵在门板上,握拳大喊道:“我不是!” 门外响起了一阵阵急促的门铃声。 我家临街的木门怎么会有门铃呢?年幼的李斯年踮起脚尖看了看门外,门缝外面一个人也没有。 仿佛是从楚门的世界之外,传来了急促的门铃声,李斯年仰头看向天空,院子里高大的樟树遮蔽天日,阳光从密密的叶片中间垂下来,看不出时辰。 门铃声一声比一声急。 李斯年皱了皱眉,从纷乱的梦境中转醒。 他瞳孔放空了几秒钟,眼底仿佛还映着旧家里的樟树和阳光。然而屋里光线很暗,李斯年仔细打量了一下屋里的陈设。酒架上放满各式白酒和红酒,床宽敞而大,床边黄铜雕刻的座钟,底座上雕刻着十三个人的晚餐。 李斯年感觉头很痛,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阵急促的门铃声。 李斯年本不想管,方岱川有门卡,他回来会直接刷卡进来,不会按门铃。假如是别人,他又不想管。 他扭头看了一眼时间,距离方岱川下楼不过短短十分钟。门铃又响了起来,他皱了皱眉,挣扎着站了起来,披上衣服走到门边。 “谁?”李斯年问道,声音出口他自己也有些惊讶,哑得不成样子,是真的渴了。他把耳朵附在门板上,手摁在门板上。 外面静悄悄地没有声音,李斯年这才猛地想起来,这扇门是隔音的。 门铃声在他耳边炸开。 李斯年叹了口气,轻轻旋开门把。 “是你?” 第47章 第四日·09 “是你?”李斯年披着件薄外套,站台门边,有些惊讶。只见门外站着杨颂,妹子背着手,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听见开门声才抬起头来。李斯年注意到她的脸色很不好看,黑眼圈很浓。 “你怎么来了?”李斯年拉开门,四顾了一圈走廊外,确认没有别人,便向她敞开了房门,“你先进来,外面现在并不安全。” 杨颂踱进屋里,屋里窗户只楔了道缝,外面潲进来几丝混着雨水的清新空气,更密集的,却残留着主人私密的味道,杨颂有些尴尬。 李斯年把窗户完全打开,半梦半醒地睡着还不觉得,此刻精神了就觉得格外地渴,恨不得用舌头去接窗外的雨水喝。他一边招呼杨颂坐下,一边找水喝,寻了一圈没寻到,忙忙地取了玻璃杯,撬开了一瓶酒,也管不及喝了会不会失水更快,只顾着解了眼下的焦躁。 “你来找我做什么?”李斯年一口气灌了两杯洋酒,这才有空朝杨颂搭话。 杨颂坐在一边的窗台上,白色的睡裙被雨水打湿了几点,她没看见一样,慢慢抚平裙子腰腹间的褶皱——这些细小的褶皱揭示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她在换上睡裙之后,是如何地无暇睡眠,在床边枯坐了很久的。 她想了一会儿,吞吐了良久,这才扶上肩膀的带子,抬头对李斯年说道:“你……,你就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李斯年摇头笑了笑:“你说昨晚抢药的事儿?我懂的,人之常情。反正那瓶药已经用了,聪明人不纠结过去。” 杨颂盯了他一会儿,目光灼灼,仿佛是在观察他是否在撒谎。 李斯年坦然地和她对视着:“你是白痴牌对不对?那你怕什么,我身上又没有毒药,我要害你,无非是带票把你投出去,你又不扛推,怕什么。” 白痴这张角色卡比较鸡肋,没有任何功能,夜里也不睁眼,是一个很弱的神牌。一般板子里狼人阵营没有强力角色,或者有第三方阵营在场的时候,为了平衡好人和狼人阵营的实力,会把守卫或者猎人之类能追轮次的强神牌换掉,换成白痴。这个角色只有唯一的功能,就是自证,在被公投出局的时候不会下场,而是继续参与游戏,只是丧失了投票功能。 因此想要杀死白痴,只有晚上狼人将其刀死,扛推是推不出去的。 “神职那么多,你又不知道具体哪些角色,你怎么知道我是个白痴?”杨颂并没有被他这一番说辞放松警惕。 李斯年撑着额头苦笑了一下:“考虑到真实杀人游戏的操作性,守卫的技能是很难真实操作出来的,除非给守卫发七瓶解药,这也太逆天了;魔术师假如换了牌,狼毒注射进去可不管你底牌被谁动过了,该死还是要死的;真实游戏里小女孩儿未免太容易被发现。有可能实现的神牌只有长老和白痴,长老虽然夜晚被刀两刀才死,可以用附赠一瓶解药来处理,但是白天被投票出局,可是会直接死亡的。今天白天我提议互相投票的时候,你是第一个附和的。其实这种场面下,正常村民会害怕被狼队利用,绑票出局,但是你不怕,显然你是知道自己不会死的。所以我猜你的身份牌应当不能扛推。” “漂亮,推理满分,”杨颂赞许地点了点头,“你说你来到这个岛上,是全然的意外,那你对狼人杀这个游戏,知道的未免太详细了。” 李斯年给妹子倒了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他将酒杯放在床头柜上,自己半躺半靠在床头,裹上了床上的薄毯子:“我来这个岛,并不是全然的偶然。我猜你来这里,也是因为十几年前,这座海岛的收购案,对不对?我父亲是宋老太太研究所里的研究员,十几年前,他第一个发现了这座海岛,当然还有海岛底下的一个巨型钻石矿。他写成了初步的勘探报告,在勘探所还没有进行详细勘探的时候,这座海岛已经先后卖出了两次。在这之后,他在这个岛上研究勘探,然后就直接失踪了,这个岛也荒废了很多年。我不知道这座岛上发生了什么,最近听说这座岛被人买走了,我怀疑买岛的人会不会知道一些什么,这才秘密潜伏在他周围,他组织这场狼人杀的过程,我全场参与了,我既然怀疑这场游戏和当年的事件有关,当然要先搞清楚,狼人杀是什么。” “这座岛上发生了什么?”杨颂冷笑一声,拧眉看了他一眼,“这座岛吞噬了无数条人命,还在继续吞噬剩下的人。这座岛先后卖出去过几次,最近的那次交易,就是boss从我的手里,买走了这座岛。” 李斯年直接失手打碎了手心里的玻璃杯,他睁大眼睛,难以置信道:“你?” 杨颂点了点头,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酒,为启齿讲述那个尘封了多年的故事添一点胆气:“看了我猜得没错,你果然是知道些什么。你还没有全部告诉我,对不对?没关系,我也知道些东西,我觉得,应当是你恰好在寻找的一部分真相。我们互相交换这部分信息,如何?”杨颂似乎很有信心,脸上暗沉的肤色都显得精神了许多。 李斯年不置可否:“你先说出来,我听听看,票价值不值我的故事。” 杨颂皮笑肉不笑地挑了一下唇,她倒是大方,并不讨价还价,也不怀疑李斯年事后是否兑现承诺,只是目光轻轻放远,讲了一个故事。 “十几年前,那会儿我还不太记事儿,我爸爸生意上亏了些债,急于找到一个机会翻盘。据说他的投资顾问从朋友的朋友那里找到了一个门路,说是这个海岛,正有一队地质专家频繁登岛勘探,每次来都带着很笨重的仪器,好像是来勘探贵金属的。 完整的勘探报告还没有出来,我爸爸的投资顾问只拿到了一张初步勘探结果,说是岛屿下方的浅海床里,距地表不深的地方就埋着巨量的钻石矿。我爸被他的投资顾问说得心动了,我看了他写的日记,他说即使勘探不属实,没有钻石矿也不要紧,有一块儿距离大陆不远的公海岛屿,再不济开发出来做高级楼盘和度假村还是能赚的。 他把翻盘的希望都放在了这座海岛上,不顾其他几个股东的反对,将最后的一些资金和贷款从公司账上挪了出来,用来购买了这座海岛。” 在杨颂的娓娓道来中,一个长久以来缺失了的部分,与李斯年所知的那部分一起,缓缓拼凑在成了一个漫延了十余年的故事。这个故事庞大而又复杂,卷入了无数人,硬生生地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并在十余年后,在欲望和仇恨的狠狠拉扯下,又一次将很多人纠结在了一起,妄图给幸存者们一个阴险恐怖的宿命结局。 ——也许时间隔得太久,阴谋取代了欲望,成为了命运本身。 第48章 第四日·10 阴谋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亮出了獠牙,当着真相的面,刺破了他的喉咙。 “后来呢?”李斯年问道。 杨颂的声音有种刻意压制的平静:“后来有一天,他回来了,我妈妈回忆那天阳光特别好,他自己坐在阳台上抽烟,坐了很久很久,阿姨做了饭喊他,他也不吃。我妈就让我过去问他,问他怎么了。他抱我起来,抱在他的膝盖上,看了我很久。然后他问我,说假如爸爸没钱了,买不了你喜欢的小裙子,没法带你去看大海,你会怪爸爸吗?那会儿我都还不记事儿,怎么会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这种话题。我妈后来告诉我,我当时说的是,会,都怪你不争气。“ 李斯年突然感觉一冷,他轻轻颤了一下。 杨颂却很稳,她右手端着酒杯,左手握住右肘,酒杯里酒液的平面都没有颤抖。这段话,这段回忆,不知在她心里转过多少遍,以至于将它讲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应有的波澜。 “他死了,和那个勘探所的牛所长一起,听说两个人要从二号线换乘,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车来的时候没站稳,两个人一起摔下去了。我妈说是牛纳含先摔下去的,我爸是拉了他一把,也摔下去了。我不信。”杨颂微微笑了一下,喝了一口酒,她说,“保险公司赔了不少钱,足够我妈和我过安生日子,一晃也这么多年。” 李斯年叹了口气,心里多少涌起几丝物伤其类的共情:“既然能过安生日子,何必淌这趟浑水?” “那你呢?”杨颂侧过脸来笑了一下,“你日子过得也好好的,何必来趟这趟浑水?” “我日子过得不好,”李斯年笑着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有段时间,我几乎每晚都做噩梦,梦见我父亲各种不同的死法,死得七零八落的。相同的是,他每次死前都抓着我,问我为什么还不去救他,说他就在这儿等着我。——头疼得厉害,严重的时候连吃好几片安眠药。” 杨颂也笑,笑里颇多理解和感喟。 李斯年抬头看看天花板上的吊灯,犹豫了良久,方才说道:“我见到我爸爸了。” “他还……?”杨颂欲言又止。 李斯年摇了摇头:“只剩下骨头了。” “看见他我就后悔了,不该来的,每晚来找我的不是他的灵魂,而是我自己的梦魇,他一定不希望我做这些傻事,还冠以他的名义。”李斯年意有所指地说道。 杨颂脸色微微一变,她无声地凝视了他一会儿,蓦地噗嗤一声笑了:“有没有人告诉过你,男人不能太聪明,蠢一点才讨女人的喜欢。” 李斯年只勾唇一笑,道:“我不需要去讨女人的喜欢。” 杨颂挑了一下眉。 “放手吧,”李斯年见暗示无用,索性挑明了说道,他说话时眉眼间有一种流动的情绪,竟然能称得上一点慈悲,“不管你是为了谁而来,活下去才最重要。” “我当然能活下去,”杨颂傲然地挑了挑下巴,“活不下去的是当年的坏人,还有留着坏人血脉的杂种,正义有可能迟到,但永远不会偏袒恶人。” “杜潮生已经死了。” 李斯年强调道。 “可是他的儿子还活着,当年被蝇头小利收买的,我父亲的投资顾问,他虽然自杀了,他的后人可还活着,……我放不下。这座岛当年就是杜潮生转手给我父亲的,他买通了我父亲的投资顾问,坑骗了我父亲,把他逼上了绝境。”杨颂又灌了一大口酒,她的手指终于开始发出细微的抖动。 李斯年叹了口气:“你父亲的投资顾问叫什么?” “李立行。”杨颂说道,“我没有见过他,我妈妈也没有见过,只听我爸偶尔讲起过,据说是个很厉害的角色,几次大的投资经营几乎从未失手。我爸死之前跟我妈提过,是李立行害了他,吃了别人的好处,联合外人,蒙骗了他。” 李斯年捏了捏眉心:“你以为李立行是我爸?所以一开始才那么针对我?” 他提到这个,杨颂有些不好意思:“是,岛上就你一个姓李的。第二天夜晚搜身的时候,你说你爸叫李衡,是个勘探员,我才知道我弄错了,也给你道个歉,误会你了。” 李斯年摇了摇头:“客气,没往心里去。” 过了一会儿,杨颂将酒杯放在桌面上,深吸了一口气:“你不想替你父亲报仇吗?你想不想查明白你父亲的死因?” 李斯年愣了一下,他站起来,走到门边的酒架上倒酒,避开杨颂的眼神,避重就轻道:“我已经知道了我父亲的死因。” “你父亲一定不是失足掉到海里淹死的!这算是什么死因!我要你帮我!我们需要合作!加上方岱川,我们三个神职在场,绑票在一起,方岱川还有一瓶毒药,我们想让谁死,谁就不能活!我们把控着这个游戏!你还不明白吗?!只要我们结盟!”杨颂追了上来。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之中,谁也说服不了谁,也不愿被别人说服。 正沉默间,包铜的木门传来唰啦一声响,方岱川一手端着小臂长短的大玻璃杯,用另一只手推开门。 见房间里有两个人,他也愣了一下,待看清两人手里端着的是酒杯,方岱川心头不由得火起,他皱眉命令道:“把酒放下!还要不要命了?!” 他一边说着,便走过来,将手里的热水往李斯年旁边的柜子上重重一墩。 李斯年自觉理亏,不敢去撩方岱川的火气,他眼珠快速瞟了杨颂一眼,佯装无事,勉强赔了个笑脸,便接过杯子,喝了口水。却不料那水还挺烫,李斯年心不在焉,被一口烫水一路辣到胃里,整个食管都灼痛不已。 方岱川狐疑地看了看这两个人:“你们在聊什么?这么心不在焉?” “我们正要跟你说,咱们……”杨颂快速说道。 “杨颂!”李斯年顾不上嗓子的灼痛,猛地叫住了她。他一贯彬彬有礼的,除了又一次气急了,当着众人的面骂了方岱川一句,并不曾骂过别人,杨颂被他吼得一愣。 方岱川听了一半,看了看这个,看了看那个,人家两个人倒是挺有默契,就是不愿意他知道。他心里不由得有些烦躁。 “不愿意说算了,”他端起李斯年的酒杯,打开窗户,随手就将残余的半杯酒液泼了出去。 方岱川盯着手里的杯子,想起晚上李斯年气若游丝躺在一边时的情景,又想到自己一夜照顾人家,到头来人家毫不领情,不禁有些火气。他转过头来,像一只被人侵犯了领地的喷火龙,对着眼前的人喷出愤怒的龙息:“诶,大哥,你知道你昨儿晚上差点死了吗?你能有点病人的自觉吗?还聊什么呢?接待访客呢你还,老实躺下休息,行不行?!” 杨颂听他这么说,不免有些不自在,她随手一抛,扔下了手里的酒杯,对李斯年说道:“对不住,是我考虑不周,你好好休息,这事儿当我没说。” 方岱川脸色冷峻,他正要开口呛句什么,窗外突然传来一声脆脆的猫叫,“喵呜——”一声。 众人都有些惊讶。方岱川一时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他扭过头去。 只见窗外一只浑身湿透了黑猫扒在纱窗上,这只黑猫也有些年纪了,猫这种生物,一旦上了年纪,眼神多少都有些邪性,可能是太聪明了,让人感到有些不舒服。 尤其还是一只黑猫,尤其在这样死过人的孤岛密室里,窗外大雨倾盆的晦暗天色中。 方岱川有些发毛,他冲窗外挥了挥拳,试图吓走它。 那猫倒聪明,并不怕他,用爪子娴熟地扒拉开纱窗一角,从外面直接钻了进来。 那猫一进来,就目标明确地盯着李斯年一步一步走近,围着李斯年打转转。 方岱川壮着胆子蹲下身,用两指碰了碰猫耳,那只蓝眼睛的黑猫抖开了他的手指,将脸在李斯年脚边蹭来蹭去。 “你认识?”方岱川有些狐疑。 “怎么会,”李斯年摇了摇头,随手扯了块面包喂给它吃:“可能是我招小动物喜欢吧,从小就是,招一些猫啊狗啊的喜欢,喂两块糖就喜欢粘着我,替我打抱不平。”他说着抬头看了方岱川一眼,眼中倏忽闪过些别的意味,只可惜方岱川没有看懂。 他说:“哦。” 李斯年看了他半晌,摇了摇头:“蠢死你算了,笨狗。” 第49章 第四日·11 “说猫呢,你怼我是几个意思?”方岱川还在气头上,根本没有深想,拧了拧眉毛说道。 杨颂对猫并不感兴趣。她瞥了一眼,见李斯年并不抬头看她,便知道他们之间谈不拢,方岱川在另一边有些防备地看着她,她感觉里外不是人,索性直接开门出去了。 “你改主意了,随时来找我。”杨颂耷拉着眼睛,说完便走了,脚下趿拉着的拖鞋在羊绒地毯上走过,落地无声。 方岱川抱着双手看他逗猫,那猫沾了一身雨水,毛都湿哒哒贴在身上,看上去显得有些可怜。它抖了抖身子,溅出满地水珠。 “这种海上孤岛,怎么会有猫呢?”方岱川有些纳闷儿。 李斯年随手从桌边扯了一块桌布,披在那猫身上,手法娴熟地给它擦水,看动作确实是如他所说,自小招猫逗狗惯了。他听见这话,随口说道:“谁上岛的时候带进来的吧,谁知道。” “杨颂……跟你说了什么?”方岱川忍了许久,冷不丁地出声问道,他竭力装出随口问话的样子,用一种精心琢磨了很久的“随意”的语调问。 没成想李斯年倒也爽快,他一边逗猫一边笑道:“说要和咱们结盟,一起杀了杜苇,再帮忙找出当年害死他爸爸的凶手的后人。” “杀杜苇?”方岱川眉头紧皱,“杀他干嘛?” 李斯年有些发愣,抬起头来看着他:“你没想杀他?你不想杀他你差点给人家灌毒,不怕他报复啊?” 方岱川眨了眨他的狗狗眼:“……啊?我,我没想真灌他的,我当时是演戏,吓唬刘新的!他要是头硬真就翻牌把你带走了,我,我也不会——emmmmm,不一定会杀人的。再说,再说你不是都发了誓的嘛?”方岱川说着说着,觉得自己底气十足,“你对着死人发过誓的,杜苇不能随便杀,举头三尺有神明的,你们洋人不是最忌讳这个嘛。” “我们洋人五百年前可能还会忌讳这个。”李斯年玩味地一笑。 方岱川这会儿反应倒挺迅速:“哦?你难道不是怕杨颂跟我说了以后,我会跟她结盟,弄死杜苇,破了你的誓?” 李斯年抱着猫站起来,勾起一边唇角微微冷笑:“我他妈是怕你杀不成杜苇,反被杨颂坑死。” “是在担心我啊……”方岱川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松了一口气一样,心头原本压着的层层叠叠的不愉快像是突然消失了,连李斯年怀里抱着的黑猫,都显得没那么邪气了,甚至湿哒哒可怜兮兮的样子,还有那么一小点可爱。 他随手逗了逗它,问道:“杨颂为什么要杀杜苇?” 李斯年便把杨颂讲的故事讲给了他听,并顺着往下推测道:“我怀疑杨颂父亲的死,并没有她说的那么简单。” “你怀疑她没说实话?”方岱川问。 李斯年摇了摇头:“倒不一定是她没说实话,她父亲死的时候她才多大?不一定有印象了,据她说,都是母亲讲给她听的。从她的讲述来看,她爸妈感情似乎还不错。一个青年丧夫的母亲,给女儿讲述爸爸的时候,一定是不自觉美化很多事情的。我不知道你读没读过格非?人的记忆这码事儿,不一定有你想的那么靠谱。” 李斯年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凝重,方岱川不由自主地想到,他真是从格非的书里得知记忆的模糊性的吗?还是从他母亲对他讲述父亲的描述里感知到的呢?他口中转述的父母的爱情是那么梦幻璀璨,这其中有多少内容,是一个年轻女人的记忆所美化的呢,这个年轻的女人富于浪漫主义的幻想,并且失去了曾经相爱一时的伴侣。 “当年的事情,到底是怎样的?”方岱川心里想着,嘴上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人的记忆都会撒谎,那靠多个人记忆拼凑起来的真相,真的是所谓的真相吗?” 李斯年沉默了一会儿,将猫放上了窗台,无视黑猫的奋力勾在他的衣领上的爪子和喉咙里不甘的呼噜声,打开了窗子。 黑猫和李斯年对峙了一会儿,见这个人类没有挽留自己的打算,一边回头张望着,可怜兮兮地试图撒娇,一边缩在了雨水打不到的地方。 方岱川心软了一下:“你就让它在屋里呆着吧,它能占你多大点儿地方?” 李斯年没理会一大一小两只蠢货,只看着窗外远处的海面和礁石,说道:“我想再下去看看。” 第50章 第四夜·01 “下海?”方岱川脸色一变,身体条件反射地抖了一下。他想起昨晚跳下海时候的感受,深刻到毕生难忘。 李斯年看出来了,安慰他道:“你在岸上等我就行,我要回那个洞里看看,就算别的都没有……我想把他的其余遗骨,带出来。” “我陪你。”方岱川呼了一口气,心道,拼了拼了。 李斯年反倒犹豫了一下:“你的水性……算了,等我们安全下来再去吧,反正这么多年了,也不在乎这一天两天。我们不然,先去墓地看看他?” 方岱川楞了一下:“啊,好啊。” 李衡的颅骨被李斯年带了出来,早上他们赶着去打卡,只能暂时把颅骨埋在了海边。方岱川不太敢想,李斯年此刻的心里到底是种什么感受。 别墅里静悄悄的,他们轻轻带上了门。 夜幕慢慢降了下来,雨小了一些,穹顶上压顶的黑云稍微散开了些,那股让人透不过气的感觉稍散了一些。更远一点的天边,竟零星能看到几颗星子。 李斯年烧了一天,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他手里捏着一只面包,一边走一边吃,步伐有些软。 方岱川跟在他后面,低头盯着他后脑勺上的卷毛看,看着看着,他突然发现,李斯年这个人身上,仿佛有种很奇怪的特质。 你分辨不出来这个人的来历背景,他走路很平稳,平稳的意思就是,没有不经意露出来的独特姿势。他一个外国人,普通话说得很标准,吃东西也没什么特别的喜好,生冷不忌,甜辣均沾。在装潢华贵的别墅里执着刀叉吃炖菜,吃得四平八稳,庄园贵公子一样;在冷雨里一个猛子扎进海里捞生蚝,蹲在海边礁石上撬着吃,也没有丝毫的维和感。唯一可以算是喜好的,就是酒,然而他对酒似乎也不挑,碰见什么喝什么,boss藏的酒,他似乎没什么不爱喝的牌子。 刚遇见的时候,没什么交集,觉得这个人很冷漠。在岛上待了不久,他就自来熟一样,会笑着跟你搭话,还会摸摸你的头,又似乎很好相处。这些天更熟了一些,方岱川其实心底多少有一些别的触动,有些关于一种细思恐极的感觉的小小怀疑,但是李斯年却仿佛突然之间冷却下来了一样,再没有过小动作和小接触。——这他妈也有贤者时间?方岱川在心底吐槽道。 总之这个人仿佛是一个二维的谜,性格不定,人设飘忽,就像冰冷的符号或者墙上挂的壁画,立在那里,没有触感和温度。 “你想什么呢?” 方岱川猛地停住脚步,却见李斯年回过头来狐疑地看着自己。他们已经走到了海边,浪涛长一声短一声。 方岱川摇了摇头:“想一些别的事。” 李斯年手上戴着两枚戒指,父亲的婚戒戴在食指,母亲的婚戒戴在尾指,两枚戒指离得很近,但是永远碰触不到。 李斯年坐在了小沙包一边,方岱川想了想,站在了他身后,揉了揉他卷卷的毛,他想给他一些安慰,不知道对方能不能懂。 “我小时候其实很恨他,”李斯年摸摸黄沙下的白骨,轻轻说道,“他总是出差,一走好久,把我扔给街坊邻居。我小时候长得更像妈妈一点,发色浅,瞳色也浅,总被胡同里的小孩儿叫小洋鬼子,小妖怪。他以为我还小,不懂这些,可是我记得很清楚。” 方岱川听了,心里微微发酸:“你那会儿多大?” 李斯年抬头看了看星星:“三五岁吧,还没上学呢。” 那会儿也不太流行上幼儿园,孩子们都是在胡同口撒了欢的跑,一直野到年纪足够上一年级。 “那你记事儿够早的,”方岱川努力轻松着话题,“我最早的一大段一大段的记忆,都已经是小学二年级了。再小的时候,只有零星的片段,别的都记不得了。” 李斯年回过头来笑了笑,没有接话。 “那些大孩子都欺负你吗?”方岱川又问道。 “倒也没有,有一个小孩儿对我挺好的,我不爱吃糖,那会儿胡同口卖那种酸三色,还有橘子糖,大人给了我我转手就送他,他就被我收买了,那群大孩子都叫他‘狗腿子’。”他说着说着笑了出来,也不知是在笑那群大孩子幼稚,还是在笑那个记忆里笨笨的狗腿子。 方岱川回想起一些关于童年的记忆片段,能想到的,似乎也只有旧院子,窄胡同,堵在胡同口的大孩子,还有推着小车来卖杂物的老大爷。橘黄色的糖像很多橘子瓣,躺在玻璃罐子里,橘子瓣上沾着白色的糖粒;酸三色包着透明的玻璃纸,花花绿绿的,仔细想想,也记不清那种糖果的味道。 似乎每个孩子的童年都差不多,千篇一律,他的童年比李斯年幸福一些,因此记忆并不深刻。 他问道:“你现在还恨他吗?” 李斯年长久地沉默着,凝视着远方模糊的灯塔,说:“无所谓恨或者不恨,我执着的,也不过是一个答案而已。除了找到这个所谓的答案,我也不知道我应该做些什么。” “不知道做些什么?”方岱川有些惊讶,似乎是在惊讶于这样的话怎么会从李斯年口中听到,“你大学读完了吗?” 李斯年笑了笑:“南加州大学的BA学位,电影相关专业。” “嚯!同行啊!”方岱川很吃惊,“我以为你学的会是个枪械啊,金融啊,管理之类的,竟然是艺术!” 李斯年撑着地站了起来,冲父亲的遗骸鞠了一躬,便起身往远处走去,他声音和步伐都有些倦怠,但是并不沉重:“以后没饭吃了求求我,没准儿有一天我回中国发展,到时候请你来当男主角。” “那你现在应该很有斗志才对,”方岱川跟在他身后远远地劝道,“预定了我这么大腕的主角,怎么能说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呢?这样吧,等咱们回去了,先去青岛吃海鲜,我顺便把邓哥和火龙果台的负责人引荐给你,我们商量一起做一部电影呗!我看你应该挺有钱的吧,你妈妈不是万恶的资本主义大小姐嘛,投资一部电影的钱你总是有的吧!我跟你讲国内的电影情况,你投资一部武侠剧一定不会亏的,武侠剧你不了解的话,动作片总可以吧…………” 方岱川跟上他的脚步,在他耳边不停地说着话,喋喋不休的。李斯年烦躁地掏了掏耳朵,却一句闭嘴都没有说。 第51章 第四夜·02 方岱川一番插科打诨,李斯年情绪稍稍恢复了一些,他手里还捏着面包的纸袋,在手心里捏得刷拉刷拉响。 “你喜欢演戏吗?”李斯年坐在礁石上,顺着方岱川的话风问道。 “喜欢。” 方岱川低头笑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这个年代太功利了,你大大方方回答喜欢钱,喜欢猫,喜欢咸鱼躺,并不需要为此感到任何羞耻。但是假如生活中有人问你,你喜欢你的工作吗?假如元气满满地说喜欢,说这是我的梦想,就会显得幼稚又中二,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尤其在你混的不怎么样的时候。 公共场合当然也有人问,所有人都是千篇一律地回答:“我喜欢演戏,我不是为了名为了钱,我对演艺事业有野心有梦想。”然而说是这样说,演员自己都不信,大家心照不宣地看着台下的粉丝齐声振臂欢呼,为爱豆的梦想感动流泪,主持人脸上挂着鼓励的微笑,礼貌性地鼓掌,铺着厚厚粉底下的脸上,却全是走过场式的不耐烦。 方岱川一开始还会很认真地给观众们讲他的梦想,讲他多么希望给观众编织一个真实的世界,带领他们感受拔剑风流,不平则鸣的侠义精神。后来他发现没有人在乎,渐渐也就不说了。 他还记得刚刚出道的时候,初生牛犊,诚恳地讲述自己的梦想,台上大家都报以掌声,下台却被同组的男主演狠狠冷嘲。“给自己加什么戏呢?一个三流小演员,演替身和打戏的,也配谈梦想?”那个演员如是说。 方岱川自问不是个玻璃心的人,但是公开场合,被同组前辈按在台面上摩擦嘲讽,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将一切感觉压在心底,任由不甘的情绪翻滚发酵,耻向人说。 ——今天不知怎么了,或许是孤岛独处,心里觉得李斯年的情商再不屑也不至于嘲,亦或许是偶然的晴空,朦胧一丝星月清辉让他神志不清,他感官有些朦胧,只含笑道,喜欢。 李斯年一直注视着他,才发现他的右脸颊有个酒窝,不深,但是圆圆的,很可爱。方岱川用这颗小酒窝笑着说“喜欢”。 他吐字有一种奇异的韵律,北方人口音特有的吞音和儿化现象,让他的语气经常显得有些吊儿郎当,但是当他放低嗓音,很深沉很郑重地说一句喜欢的时候,李斯年听见自己心头砰地一声响。 ——据说有些人的声音能和另一些人心脏跳动的频率合成共振,用声音就可以掌控对方的心跳,不知道方岱川是不是那一些人。 李斯年右手食指不受控制地轻轻颤动着,以一种奇怪的频率。他低头有些吃惊地盯着自己的食指,自己也觉得十分奇妙。他一直有种对危险的敏锐直觉,有时候潜意识里察觉到危险,在意识还没有苏醒的时候,身体确实会用这种方式提醒他。这种实用的特异功能,也真的救过他几次,雇佣兵团的几个朋友曾经惊诧过这项特异功能,甚至取了一个促狭的外号,说Lee有一只“上帝右手”。 然而此刻,李斯年盯着自己颤动不休的右手食指,环顾四周。四周浪涛依旧,小雨窸窸窣窣,他将大脑里的警戒雷达开到百分百,也没有察觉到任何潜藏的危险。——身体的感觉也同以往不太一样,很难形容的一种奇妙感觉,不是紧绷的,而是有些软,仿佛脚下有一滩正在蔓延而上的沼泽,软绵绵的泥浆顺着他的身体攀援而上,而他奇异般地不想挣扎。 “我喜欢演戏,不知道你有没有过一种感觉,我有时候,莫名会感觉很孤独。有时候在宴会厅里,突然听见主唱的声音沙哑哑的很好听,举着酒杯找了一圈,也不知道该对谁说。有时候凌晨坐在阳台上,看着远处车水马龙,出城的车排着长队,也不知道他们是要去哪儿,有什么故事。——但是演戏的时候,我是不孤独的。戏里有轻生死的兄弟,有一诺千金的朋友,有孤注一掷的反派,还有一往而深的爱情。每次坐在电影院看自己演的戏,就想,我这一生,哪怕能遇见其中一种感情,都足够值得。”方岱川盘腿看着远方的海平面,几只海鸟掠过海面,翅羽震颤,喙中发出一声激越的长鸣。 他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李斯年,挠了挠头:“我是不是有点幼稚?” 李斯年回望着他,浅琥珀色的瞳孔里有种温柔的水光蔓延开来,他声音很轻,唯恐他不信似的:“你很热情。” “热情?”方岱川被这个形容词搞得哭笑不得,“算了,你一个外国人,在用词的恰切程度上,也不能给你太高的要求。” 李斯年笑了一下,没有反驳。 没和你开玩笑,他心想,这只小狗腿,一直就有种笨拙的热情,对这个世界,对人类的所有正面感情。 认识到这一点,李斯年仿佛看到了刚才那一片沼泽,最后一截身体也陷入其中,终至没顶。 两个人傻愣愣地坐了一会儿,海边的风洗尽了白日的湿热,带来些清凉。不知道海风是从哪里涌过来,带来一股微妙的臭味。 远处海浪的起伏波动更大了些,白泡泡扑哧扑哧翻腾,聚集来更多的海鸟,纷纷争食着被海浪滚上来的海底小鱼。 李斯年的全幅身心都沉浸在一种莫可名状的柔软情绪里,难得一见的失了智,失去了对潜在危险的警觉。直到浪花扑腾到他们两人脚边,李斯年无意中低头看了一眼,看见了随着海浪翻滚上来的深海小鱼和长满海洋生物的海底板岩和沙土的时候,他才猛地意识到一晚上海浪翻腾海鸟聚集的不对劲。 “不对!”他猛地回过神来,拉了方岱川一把,两个人迅速后撤。 一个猛浪击打过来,整个海面仿佛一口被煮沸了的大锅,翻卷着泡沫溢出来,两人刚刚站立的地方瞬间劈裂了一道不窄的缝隙。摩西分海一般的架势,砂石顺着岛屿的破口,扑扑簌簌被卷进海里,填上来的是不知名的动物尸体。整座海岛仿佛一块酥脆的饼干,正被架在火上烧烤,将要从中间受热断裂。方岱川惊讶地看着这场自然伟力的萌芽。 “海底火山的前兆……”李斯年神色凝重,下颚线绷得死紧,“那个boss可能真的没说谎!” 方岱川脚踩在一个沙坑里,沙坑本身就不结实,被海水的震动裂开了一半,他的右脚刚好踩在上面,直接陷了进去。刚想拔出右脚,方岱川心中突然一凛。——脚下沙坑的这个位置,正是最初大家一起埋葬啤酒肚的地方,正因为埋过人,沙子后来填得不是那么实在,所以才被海底的这一震震了个口子。 怀着某种恐怖的设想,方岱川陷在沙子里的右脚淌了淌坑底。 “李斯年……”李斯年还在观察海面的情况,听见他的声音便应声回头,却见方岱川在夜色中脸色衬得惨白,一粒冷汗清晰地从他侧脸滚落,没入衣领。 怎么了?李斯年露出一个疑惑的眼神,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他的脚下。 方岱川的脚下是一个很大的人形坑,浮沙已经顺着不远处海岸劈开的裂缝滚走了,只剩下两侧稳固一些的沙土。——那个坑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方岱川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有些惊慌,他的尾音拖碎在空气中。 他说:“啤酒肚的尸体……不见了……” 第52章 第四夜·03 李斯年脸色悚然一变。 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几脚踢开坑面的浮沙,定睛往坑底看去。人形的大坑空空如也,砂石凌乱地扑在坑底。 在凄风苦雨的环境下,两个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俩呆立在原地,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看看其他人的尸体!”李斯年咬了咬牙,找到埋藏其他尸体的地方。最初死掉的老陈和另一个男人在更左边,然后按照死亡顺序依次排下来,啤酒肚下面是赵初,然后是宋老太太,杜潮生尸体还露天曝光在别墅一楼的窗户底下,暂时没他的坟。 李斯年找了两块石板,两个人三下五除二开始挖坟。好在当初埋得也浅,方岱川刨了三两下,就感觉石板底部碰到了东西。他轻轻拨开沙土,就见死状凄惨的尸体好端端躺在坑底。 旁边李斯年也挖到了,大夏天,又是雨天,被爆头的几具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从伤口的地方开始腐蚀,内脏烂掉之后的浊液从伤口涌出腔体,无数细小的蛆虫在伤口处爬来爬去。 两个人强忍着恶心辨认,虽然爆头这种死状,从脸部很难识别,但好在这个岛上老幼妇孺都有,大家形体都不太一样,多少还能分辨一些。方岱川认出了宋老太太尸体身边的金链子。 “都在……只有啤酒肚的尸体不见了……”方岱川瘫坐在地上,浑身冷汗,“他没死?他诈死藏在了岛上,等我们都不设防的时候他冲出来杀死别人……难道真的是阿加莎的情节,尸体完整的那个人是最终的凶手?” 李斯年蹲下身,摸了摸埋过尸体的沙土:“那是小说,现实中很难实现。我们那么多双眼睛看着,第二天早上是我和刘新杜潮生把他拖出去埋了的,当时尸体都有味道了,嘴巴和鼻子里也都是血。你看这儿,”他指了指沙子下面垫的一块挺大的礁石,那上面有些暗色的痕迹,像是血液混了些什么别的东西,“这应该是尸体内部的淤血,混合着组织液留下的痕迹,啤酒肚是真的死了。” “那他的尸体去哪儿了?”方岱川一脑门冷汗。 李斯年目光凝重,缓缓摇了摇头。 方岱川心脏跳得厉害,从脚后跟开始觉得发软,整个人懵懵钝钝,似乎李斯年的高烧已经传染了自己。他想摸支烟冷静一下,一掏兜却想起来,他总共只带了上岛一包烟,几夜惊险,消耗甚多,昨夜又入海扑腾,早揉皱揉碎了。摸了半天,他只找到了半只破破烂烂的烟头,也找不到打火机,索性撕开了烟纸,挑了几丝烟丝嚼起来。 方岱川其实烟瘾不重,他以前是不抽烟的,只是这个圈子压力大,又有聚众敬烟的习惯,这些年多多少少染了些瘾。平时倒不觉得,这种场合下就觉得格外需要抽一支烟来缓缓精神。 回去一定要把烟戒了,方岱川一边嚼着苦涩的烟丝,暗自下定了主意,关键时候太耽误事儿。 等等,方岱川盯着指尖残余的半支烟,心里突然转过了一个念头:城堡里每个房间连化妆品和剃须刀都预备了,李斯年的房间里还有各种中西品牌的酒,为什么独独没有准备烟呢? “你说,boss会不会真是个女人?”方岱川扭头对李斯年说了自己的推论。 李斯年被他突然跳转的话题弄懵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皱了皱眉头:“我觉得我们首先应该搞清楚这么几点,现在和这个局相关的人已经出现了三个。第一,boss。Boss究竟是谁?它组织这个局到底是什么目的?他在不在我们这十三个人里?第二,在四楼备下衣食的是谁,这个人一定来过岛上,并且对岛屿地形非常熟悉,它是不是boss本人?第三,当年的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杀害我父亲的人是不是boss?” 方岱川头都大了:“那……到底是不是呢?” “我觉得不是,”李斯年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整个人的表情变得格外肃杀,侧脸的线条在蒙蒙小雨中发出冷冷的反光,“当年的事情不论多么复杂,总归只有两方人——既得利益者和受害者。现在看来,这个岛上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这个问题很可能是不久之后的火山爆发,让买岛的人——杨颂的父亲,投资落空。根据刘新的说法,这个岛原本是杜潮生买下来的,他和勘探所的牛所长是好友,杨颂说她父亲没有看过最终的勘探报告,那你说,有没有可能是勘探所隐瞒了火山爆发的事情,让杜潮生有机会完成了一次风险的转移?如果要是这样,那杨颂的父亲去找牛所长,最后和牛所长一起坠下站台,也就可以说得通了。我父亲是因为知道些什么,所以被灭口的吗?凶手总归逃不出利益所得者的范围,杜潮生、刘新,或者牛纳含。” “但是这次组织这个局的boss,一定不会是这三个人,他们应当是最不想把当年的事情拉扯出来的人。组织这个局的人,应当是当年事件的受害者。至于在四楼放置食水的人,不会是boss,因为这个人知道我父亲葬身的洞穴,很大可能是和我父亲的死有关的,换句话说,这个人更偏向当年事件的加害者。” 方岱川盘算了一会儿,才琢磨透这个逻辑,他顺着自己的思路想了一会儿:“要说这个幕后boss,也真挺有意思的。要是真像咱们猜的那样,它就混在这13个人里,那也是对自己很有自信了。以买岛、组局这么大的动静,财力人力都不容小觑,按理说它找个机会,把当年的仇人一个一个解决掉也就算了,还要整出一个杀人游戏来,看起来似乎也是个很有个性的人。” 李斯年扭头冲他笑了笑,没接话。 “生活精致,装潢华丽,对酒很有品位,”方岱川皱了皱眉,“越想越觉得,大概是个很漂亮很聪明的女人。” “也许吧,”李斯年看了远方影影绰绰的灯塔,听着海水澎湃的声响,叹了口气,“是谁都不重要了,我们得想办法弄清楚剩下的狼人是谁,活着回去才最重要。” 几只猛禽从天空中猛冲而下,尖啸着啄走了海浪间的小鱼,然后仰起长长的喙。几具尸体依次在他们眼前排开,空气里散发着某种不祥的预兆。 第53章 第四夜·04 别墅二楼的某个房间里。 孩子在床上疲倦地睡着,牛心妍坐在床边,轻轻掀开被子摸了摸了儿子的脚丫,孩子的四肢都热乎乎的。 窗户大开着,吹乱了年轻母亲的头发,牛心妍轻轻拨了拨发丝,圆圆的眼睛里盛着满满一目心事。她摸了摸他的脑门儿,对睡着的他说:“我都是为了你。” 门口响起门铃声。 牛心妍转了一下眼睛,想了一会儿还是走下了床,她按住把手,轻轻地压下去,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将门楔开了一道小缝。 门外杨颂手执一座烛台,轻声说道:“我来给你送蜡烛。” “谢谢,”牛心妍低头将鬓边的头发勾到耳后,小心地伸出手去接过了烛台,“还有什么事儿吗?” 杨颂沉默了一会儿:“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牛心妍眼神游移:“孩子睡了……不太方便……” “哦,这样,那不打扰了。”杨颂说着,透过她往屋里看了一眼,没看到床上的人影,只看到门口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幅油画,烛光一点点的火色映在油画金黄的田野上,有一种诡异的安详。田野上方是暗蓝色的天空,一群黑鸟惊起而飞。她打了个激灵,主动帮牛心妍关上了房门。 牛心妍送走了杨颂,心不在焉地将烛台放在了梳妆台上,坐在梳妆台前,就着昏黄的灯光梳了梳头发。屋角的座钟发出细微的一声轻响,她扭头看了一眼,时间不早了。 她叹了口气,回头又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儿子,走到那幅名画下面,油画下面是衣帽架,她的外套就挂在那里,她心事重重地穿上外套,拢了拢衣服,打开门走了出去。 海边。 坟地一字排开,肢体残破不全,两个人吭吭哧哧把刨开的坑填回去。方岱川一边填坑,一边克制不住地想到某本世界名著里的经典感叹,今日我埋葬了你,他年若有那一天,谁来埋葬我呢。 “你的毒药呢?”李斯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扭头问方岱川道。 方岱川将手上的沙子在裤子上蹭干净,然后从裤兜里掏出那支小瓶子,摊开手掌给他看道:“别的都没带,这个随身带着呢。” 李斯年点了点头:“收好。” “你要不要带上些防身的东西?”方岱川收好了毒药,望着远方晦暗的天色,心中有些不安发酵。 李斯年从裤兜里掏出他那支钢笔,在手上利落地转了个刀花,拇指轻轻弹开笔盖,食指和中指交叉一绞,便利落地将黄铜的笔盖扣在自己手心中,弹开的精钢笔尖正对着方岱川,在森森的月光下发出一层雾蒙蒙的冷光:“我有防身的手段,你别担心。” “我们现在应该干什么?”方岱川有些不知所措。 李斯年叹了口气:“我们去树林里看看,找找那个传说中的道具卡,我想看看是否真的有能够转换阵营的卡片。” 两个人边说边向屋后的山上走去。夜晚的山林里雾气横生,空气里一股很大的经年树叶和湿苔的腐败味道,方岱川站在半山坡回头看了一眼,他们住的古堡已经灯火全灭,黑黢黢的几层小楼伫立在礁石之上,像一个巨大的死寂的坟。 两人一前一后往山上走,四周漆黑,方岱川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地面的土里吸饱了雨水,变得又湿又粘,方岱川努力稳住脚步。 “道具卡会在哪里?”方岱川边找边问道,“就大大咧咧扔在路边吗?还是有个盒子什么的?” 李斯年摇了摇头:“不知道,这些事都不是我经手的,游戏也不是我的设计,鬼知道为什么会有道具卡这种东西的存在。” 两人正说着,李斯年停住了脚步,回身捂住了方岱川的嘴。 “唔!?”方岱川一惊,毫无防备地被李斯年推到了一棵树后,后背轻轻磕在粗糙的树干上。 “嘘。”李斯年竖起食指,侧耳听着不远处的动静。 不远处的树影里,传来两个人的说话声。 “一条人命,说死就这么死了?谁陪我?!”这声音是牛心妍的,有些尖锐,不像平时那样温软。 大晚上的,她为什么要出来?约见了谁? 方岱川屏住呼吸,被李斯年死死按在树干上。黑暗中他听见李斯年的心跳在急促跳动,他显然也在克制着心中的某种情绪。 在死寂的树林里,每种情绪都经过放大,变得格外鲜明。 杜苇的声音有些不耐烦:“我他妈怎么知道!?你这会儿跟我说这些不是扯淡吗?当年出事儿的时候我他妈才几岁?出了事儿你问我?!” “我不信刘新没跟你提过!”牛心妍甚至有些歇斯底里,“牛哥的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牛哥?!方岱川心里咯噔了一下,扭过头去拼命给李斯年使眼色,李斯年眉头紧锁,侧耳仔细听着,对方岱川的钳制不觉松了些。 方岱川悄悄探出一点头去,透过雾蒙蒙的月光看见了杜苇的侧脸,他的脸上挂着一丝诡异的嘲笑:“刘新是跟我提过,不过你敢不敢再说一句,牛纳含真的死了?牛纳含若是真死了,那南南是谁?!” 天幕间咔嚓一声响雷,方岱川浑身一哆嗦,差点蹦起来。李斯年放在他肩膀上的手也狠狠抖了一下,两个人扭头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都被心中的那个猜测吓得一声冷汗。 方岱川吞了吞口水,一片死寂中,口水吞咽的声音显得格外明显。 “谁!”杜苇机警地回过头来,瞪视着他们的方向。 两人对视一眼,谁都没有出声,黑暗中只听到两个同步的心跳声,急促又剧烈。 牛心妍似乎还想说什么,被杜苇伸手虚按了一下,他将手伸进了裤兜里,不知道在准备着什么,脚步很慢地朝这边走来。 “谁,出来。”杜苇声音很沉,目光中有种很阴冷的质感。 李斯年轻轻放开方岱川的肩膀,手指间的钢笔发出冷光,方岱川握紧了拳头。 “是我。”身侧另一棵树后突然闪出了一个人影,声音太过突然,吓了方岱川一跳。他侧头偷偷看去,只见一个娇小丰满的身影走了出来。 是陈卉。 “卉卉?你怎么来了?”杜苇将手里的东西不动声色地塞回了裤兜里,陈卉没有注意。 她望着男友和男友旁边的女人,狐疑地说道:“这么晚了,你们俩在外面,做什么呢?” 第54章 第四夜·05 牛心妍拢了拢头发,低声解释道:“你别误会,我向杜苇了解一点过去的事儿。” “过去的事儿?”陈卉站在远一些的地方,与他们遥遥对峙,“有什么事儿不能在屋里说呢,要跑到这个荒郊野外来?” 杜苇有些尴尬,走过来想拉住陈卉的手,却被陈卉拂掌甩脱了。他强笑了一下,说道:“这不是怕吵醒你嘛,我看你睡得正香。” 陈卉冷哼了一声:“是怕吵醒我,还是要防着我?” “你看你说的,”杜苇腆着脸笑道,“太不信任我了吧。”他一边说一边上前去哄陈卉。 他们三个正吵着,李斯年拉了拉方岱川的手腕,两人借着树影的荫蔽,小心翼翼地后退了几步。他们三个吵得正火热,都没有余力关注身边的动静。从心理学上也很好解释,假若从来没有发现任何不对,人的精神会一直紧绷。然而在对方以为已经有一次察觉,也有人送出来之后,就会放松很多。 两人藏在树后,肩膀碰着肩膀,小声在一起说话。 李斯年盯着那边的动静,嘴唇轻动:“你记不记得第二天晚上的时候,我们曾经搜过身? 方岱川愣了一下,记忆被他带到了第二夜,随着他的声音浮展开来。 “牛心妍那天带了一枚玉观音,玉上鎏金刻着一个牛字。当时我其实心里有些疑惑,中国戴玉的的传统,向来是男戴观音女戴佛,她一个女人,为什么会戴一块儿刻着自己姓氏的玉观音?现在想来,那根本不是她的玉佩,恐怕是她先生留下来的遗物。牛这个姓氏,恐怕也不是她本家的姓。” 方岱川挥了挥手:“我倒不怕这个,她爱姓什么姓什么,我怕的是她的那个孩子,你之前说那个孩子是双重人格,我怎么越来越觉得不对,我总觉得那个孩子的身体里,怕不是住着两个鬼魂? 远处灯塔的光影在海面澜气中若隐若现,仿佛鬼火,四周死寂到连虫鸟声都没有,方岱川想起那天晚上,看到牛心妍蹲下身亲吻儿子的场景,禁不住搓了搓小臂,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把手臂横放在眼前,盯着自己直竖起来的汗毛,小声说道:“我好像没同你提,第二天晚上,疯孩子打湿走廊里挂毯的那夜,我看到了些不该看到的东西……” 李斯年盯着远处正在说着什么的牛心妍,他表情冷静,然而后喉咙口倒逼出一口凉气。他听着这个惊世骇俗的故事,眼睫快速地抖动,显然是在思考些什么。 那边的吵架已经渐入尾声,杜苇拥住女友,揽着她的肩膀往回走,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将右手背过去给牛心妍打了个手势。 雨渐渐复又大了起来,接连几天的降雨,加上越来越频繁的地质活动,山上的沙土都被积水和震动带落山下,坚固的岩石从原本埋着的泥土里裸露出来。雷云聚拢,将原本清明些的夜空遮蔽得严严实实。 牛心妍在这样的大雨中沉默地站在山腰,她穿着一件薄薄的长外套,外套压不住睡衣的裙摆,素色的裙角在风雨中扑扑簌簌地扬起,又被打得湿透,无风的时候就紧贴在她的大腿上。 李斯年示意方岱川一起下山,他们要跟上杜苇和陈卉,想听清楚他们怎么说,这种情景下,杜苇一定会向女友解释一些什么的。不管他解释什么,多少能带给他们一些信息。 方岱川跟在李斯年身后,悄悄潜伏着攀下山去,走到半路,他回过头看了山腰一眼,只觉得半山腰那个停在雨中,文文弱弱,说话从不呛声的女人,此刻在无边暗夜里,散发着森然的鬼气。 “宝贝儿,你真的是想多了,”方岱川回过神来,听见前面走着的杜苇对陈卉说道,“再不济,我能看上牛心妍吗?她儿子都多大了!” 陈卉的声音明显很不高兴:“那谁说得准?她年纪大又怎么,长得漂亮啊,又温柔,又母性,你在外面拈花惹草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跟你那个缺良心杀千刀的亲爹一样一样的。” “嗨,”杜苇干笑了两声,将手放在了女友的屁股上,一边走,一边揉捏着她的屁股,手法娴熟又有股色情的意味,“我就是拈花惹草,我也拈杨颂那样的辣妹子呀,长得多漂亮,又年轻,再不济丁孜晖也行啊,一个生过孩子的,我招惹她干嘛,得松成什么样。” 方岱川眉头死死皱着,简直听不下去。他小声凑在李斯年的耳朵下面说道:“怎么之前没看出来,他这么猥琐呢?” “你又不是他女朋友,哪儿能知道他最真实的一面?”李斯年不动声色地后撤一步,躲了一下,仿佛被别人碰到耳朵很有些不自在。 “风韵犹存俏寡妇,哼,你们男人啊……”陈卉还是闷闷不乐,对他爱答不理的样子。 杜苇啧了一声,也上来些火气:“你还扯这个,烦不烦,刘新说的那事儿你没听懂?什么寡妇,她那个‘儿子’在旁边,我还真他妈不敢惹!” “你说,”方岱川小声说道,“她那个‘儿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斯年啧了一声:“鬼知道。” 没准真的是鬼,方岱川心想,然后自己把自己吓得打了个哆嗦。 陈卉冷哼了一声,打落了他放在自己屁股上的手:“回去再跟你好好算账。” “算什么帐?”杜苇坏笑着凑近她,用肩膀轻轻撞了两下陈卉的肩膀,“用什么算啊?” 李斯年和方岱川做贼一样,跟着那两个人摸黑窜上了二楼。 空气里有一股难闻的蜡油味,焦糊糊的,李斯年强忍着咳嗽的冲动,捂着自己的嘴。两个人猫在二楼的拐角,就是那个方岱川曾经躲过的拐角,背倚着的就是李斯年的房门。 空间很小,盛两个身高马大的男人有些挤了,方岱川赤裸的手臂碰到了李斯年的手臂,两个人都是一激灵。 第55章 第四夜·06 “那……边……点……”方岱川用气声说道,一边说一边挤了挤李斯年。 李斯年紧紧贴靠着墙壁,同样用气声苦笑道:“没……地儿……了……” 两个人在极端危险和阴森的恐惧中,幼稚地挤来挤去,在黑暗中无声地彼此抱怨,像绝境中两个盲目乐观的孩子。 一缕很细小的月光,穿越了层层雷云,艰难地将一线光晕洒在方岱川的侧脸上,李斯年敏锐地捕捉到了细微光影之间的变化。对这种稍纵即逝的光影魔术,他有些犯了职业病一般的手痒,于是在黑暗中悄悄伸出一根手指,顺着那线月光描画起了身边人的轮廓。学导演出身的人,故事板是必学的。李斯年功课当然足够优秀,他描摹轮廓的手势专业娴熟,每一个褶皱、凹陷、细节和轮廓都在他指尖生动如栩。可惜没有笔,无法真正描画这光影一刻的魅力,李斯年有些叹惋。 方岱川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回过头来,摆出一个疑问的表情。他的眼角下垂,带着一些疑惑和天真,令人有种孩子般无害的错觉。 李斯年收回了手指,笑着摇了摇头。 “什么味儿?” 杜苇揽着女友,正等着女友刷卡打开门,他狐疑地扭头嗅了嗅,空气里焦糊的蜡油味更浓郁了。 陈卉漫不经心地刷了卡,仰起头来将手臂挂在杜苇的脖颈上,娇俏道:“你还有闲工夫管什么味儿,你不是要跟我‘算账’吗?快进去啊。” “想我啦?”杜苇很快放弃了考虑空气里的味道究竟是什么,他将额头抵在陈卉的脖颈上,不住浅啄着,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笑声。 陈卉掰过他的脸,仰头就吻了上去,杜苇顺着她的力道往门边的墙上一靠,双手揉捏着她的腰臀,用力地吮吻她。 黑暗中,李斯年和方岱川看不清这两个人的动作,但啧啧的水声和低低的喘息赫然在耳,在暗夜的长廊上无限放大。 两个人藏在黑暗里,对视了一眼,清晰地看清了对方眼底里的尴尬和羞赧。 视线在空气中一触即分。 方岱川看向地面的长毛地毯,李斯年扭头仔细观察着门边的花体字,仿佛看不懂英文一般,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看过去。他左手捏着右手的手腕,感受着食指不休不止的战栗。 拥吻声更大了一些,杜苇的呼吸已经非常沉重,陈卉在男友耳边发出细细碎碎的呻吟。 方岱川吞了吞口水,忍不住扭头看了李斯年一眼,李斯年余光感觉到这记偷看,眼睑颤动了一下,没忍住舔了舔嘴唇。他的睫毛轻轻颤动,像搭在弓弦上的箭支的尾羽,被方岱川的余光拂过,所以带着一种隐忍着的力量。 “你跟我保证,你和牛心妍没什么!”那边,陈卉伸手阻止了杜苇再次亲下来的脸,一边喘着气,一边蛮横地要求道。 杜苇轻轻一笑,直接打横抱起了陈卉,撞开门走进去,将她往床上一抛,将领口的扣子一粒一粒解开:“陈卉,我能为你死,你信吗?” 他反手阖上了门,将声音完全合在了门里,只留下拐角的两个人面面相觑,尴尬无声在那个沉默的小角落发酵。 两个人仿佛忘记了背后的门,干坐在这个小角落里,方岱川蹲着,动了动膝盖,将腹部小心翼翼地藏在腿后面,像极了只耷拉着尾巴的大狗,吭吭哧哧地抠着脚边的地毯。长毛的地毯被他抠得坑坑洼洼,局部斑秃。李斯年倒不用抠地毯来转移注意力,他的注意力全在自己“上帝之手”上,食指震颤得越发厉害,带动着筋,连手腕处都被这种高频抖动震得痉挛。 “要不……” “我觉得……” 两个人同时扭头出声,然后同时卡住了壳。 就着朦朦胧胧的光,李斯年看见了方岱川来不及掩饰的红彤彤的耳朵。 李斯年等了方岱川一会儿,却不见对方说话,只见他有些尴尬地低着头拔脚边的毛,便低头问道:“你觉得什么?” “我觉得有些不对。”方岱川愣愣地顺着李斯年的话说道。 “……哪里不对?”李斯年很耐心地问道。 方岱川的耳朵肉眼可见地更红了。他低头盯了一会儿自己的手,咬了咬牙,勇敢地抬起头来盯着李斯年说道:“我觉得我有些不对。” 李斯年顿时心跳如鼓,他强行按住拼命叫嚣的食指,感觉身体四周越来越热,他深吸一口气:“哪里不对?” 话说出口自己也吓了一跳,他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变得低沉无比,微微带一点哑哑的鼻音。 方岱川眼神游移:“我觉得……,有点热。是我……是我多想了吗?”他说着抬头紧盯着李斯年,额头上已经开始隐隐聚起几粒汗珠。 李斯年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生怕吓到他,两个人鼻峰交错,无限贴近。方岱川能感觉到对方颤颤巍巍的鼻息,以及长长的睫毛蹭在耳尖的质感,有种很软的痒意。方岱川喉结抖了两下,死死咬紧了牙齿,下颚绷出一道隐忍的线条。 今晚两个人似乎都有些奇怪,那一瞬间方岱川脑海中闪过了无数的念头,都是为自己找到的开脱的理由。 血气方刚的汉子,看了那样的戏码,某种情感沸腾,激动难以自制,这也是情理之中,对不对? 这样想着,他心里轻松了一些,甚至生出了一些破罐子破摔的快感。他想,就算有了什么别的“纠葛”,大可以等到平安离开这个岛以后再纠结,现下生死不知,朝不保夕,万一明天就死在这里,怎么能让自己日后后悔?他心下一横,道,豁出去了,视死如归一般闭上了眼睛。 然而事实并没有按照他想象的戏码上演。 李斯年慢慢地靠过来,凑近的时候,便将手撑在了他身后的墙上。 方岱川感觉到李斯年的身体突然打一个机灵。 他疑惑地睁开眼,却见李斯年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铁青:“不对!周围是真的变热了!墙壁是烫的!” 第56章 第四夜·07 方岱川刷地一下站了起来,因为蹲的时间久了,小腿有些发麻,他站得又太猛,晃了一晃,肩膀磕在了一旁的墙壁上。——是烫的。体感温度绝对超过了四十度,虽不至于到灼人的程度,然而即使方岱川没有这方面的常识,也明白这种情况有多么不同寻常。 “火山要爆发了?”方岱川想到了这个可能,脸色有些发白,要知道他们可是住在一个活火山口上,这个火山随时都有喷发的危险。他冲出拐角,推开正对着楼梯的窗户,观察外面的洋流。 大海的潮汐一来一往,涛声沉默,在暴雨的掩盖下什么也看不清楚。 方岱川血管里刚刚涌起的热流瞬间冷却,心中再如何的躁动都如同潮水一般褪去,只留下心底深深的恐惧。 “不是火山,火山爆发的话,水位和水温应该有异常变化才对。”李斯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将右手压在了他的肩膀上,很有力度的一压,让方岱川心里稍微踏实了一些。 “恐怕还是屋子里面出了问题。”李斯年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跟他来,他们顺着墙往里面走去。李斯年缩在的屋子已经在最外侧的拐角了,是所有屋子的最外围。 方岱川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探头探脑地跟在他身后,见他右手在墙壁上轻轻一抹,顺着纹理一把撕开了墙上挂的长毛挂毯,三根手指紧贴在墙壁上,不知在摸索什么。方岱川看了两眼,也有样学样,将右手贴在了墙壁上,往里侧走去。 空气里蜡油的气味越来越重,甚至这股味道里隐隐约约还夹杂着一些焦糊味儿。 李斯年感受着手指尖越来越烫的温度,脸色冷峻:“快把大家叫起来!不太对劲,我怀疑是哪里走水了。” 方岱川忙点头转身,刚想动作,身后的楼梯下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有些恐惧地回过头去,紧紧盯着黑暗中的楼梯。二楼拐角处穹顶上的雕像回望着他,有如神泣,亘古沉默。 从楼下传来一声尖细的咆哮,像母兽濒死时发出的哀嚎,愤怒且绝望,李斯年和方岱川同时回过身,戒备地盯着楼梯口。 海边礁石,丁孜晖抱膝坐着,这时夜色已经悄悄降了下来,雨小了一些。 她身上沾了很多沙子,有些不舒服,然而她没有管。她凑近闻了闻自己的双手。女孩子的双手,只有右手中指有一些笔茧子,别处都嫩生生的,现在手心和手指划出了很多血口子。她弯腰撩起海水来,一遍一遍地洗自己的手。 她身前就是喜怒无常的大海,自然的伟力使海洋掀开了白日温情脉脉的面纱。穹顶上压顶的黑云稍微散开了些,遥远的地方有几颗星子,模模糊糊倒影在漆黑的海面上,像谁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她。 自小见惯了大海的孩子,并不会被这点波涛浪涌唬住,海洋的想象在很多习惯了脚踏实地的人类眼中是如此的恐怖,让他们生活在海岸边乃至海面上,他们就活像被制住了脚踵的阿喀琉斯。所有值得吹嘘的伟力都消失殆尽,只余无穷无尽的恐惧。 丁孜晖没有恐惧。 海洋对很多人来说,象征着死,然而对她而言,象征着生。 她身后的灌木丛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你又来啦,”她头也没回,仍旧低着头洗手,看着波澜横生的海面,那个被她视作象征母亲的地方,她笑着自言自语道,“你为什么只有晚上才出现?你真的是鬼魂吗?” 她身后,一道黑影静静地站着,一句话也不说。 突然身后“喵呜~”一声。 丁孜晖猛地回过头去,只见她身后的黑影倏忽消散,一只黑猫从别墅二层的窗台上跳下礁石,对着她舔了舔爪子。 远处李斯年和方岱川从正门出来,往海边走来,丁孜晖藏在了礁石下的灌木丛中。 城堡的三楼,杨颂举着一支烛台,这时外面的天色黑透,暴雨惶惶地打下来,四周一片死寂。 铜质的烛台被她握得滚烫,手心里的汗水把烛台的把手浸湿,几次险些滑脱出手。 走廊里静悄悄的,小羊皮的拖鞋在木质的地板上敲出轻轻的声响,四周一片黑暗。杨颂手心里握着一枚钥匙,黄铜的质地,钥匙柄上雕刻着繁复的玫瑰和星星,很像某种族徽或者家纹。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串钥匙是用来干什么的。 三楼很空旷,只有四个门。杨颂将烛台凑近门把手,看见四扇门都是电子锁。 这不奇怪,杨颂心里想,虽然这间别墅被装修成古堡的样子,然而五年前,这座岛屿名义上还是归她所有的,这座别墅的建造历史,最多不超过五年,设备当然很新潮。 她很快走到了尽头。 在二楼的这个尽头,是李斯年房间前的拐角,后面有一个楼梯通往这层,按理说,这里也应当有一个向上的楼梯才对。杨颂低头看了看通往下方的楼梯,楼下很安静,黑洞洞的楼梯间一片死寂,只有她手中的烛台发出一点点的光。 烛泪顺着烛台流下来,打在下方的黄铜小盘里,杨颂穿在拖鞋里的脚趾不自觉地动了动,脚底全是汗水。 她顺着楼梯往另一边看去,原本应该有楼梯的地方,合着一扇木门。 这是一条断头路。 木门背后是什么呢? 杨颂看了看手心里的黄铜钥匙,她用烛台凑近木门,一个钥匙钮赫然躺在门把手下面。门把上积了浅浅一层落灰,杨颂心如响鼓,插进钥匙,推开了门。 一道黑影迅速闪过。 杨颂哐——地一声扔掉了烛台。 这个时间,别墅里应该没有活人才对。她惊恐地屏息站在木门外,紧紧贴住墙壁。 一只黑猫从楼下攀了上来,斜了她一眼,用下巴蹭了蹭自己的肩膀。 雨又渐渐大了起来,丁孜晖藏在半山腰的林子里,不知是被雨水淋的,还是心底的冷意影响了身周的温度。她只觉得越来越冷。 杨颂飞快地从楼上逃了下来,她手中的烛台已经烧完了,拖鞋也不知道丢在了哪里,她惊恐地飞奔着,眼睫神经质一般地抖动。然而下二楼的时候,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放轻了动作。她听见有人在说话,——是那对情侣。 男的问道:“什么味儿?” 女的漫不经心地刷了卡,娇俏道:“你还有闲工夫管什么味儿,你不是要跟我‘算账’吗?快进去啊。” 杨颂吸了吸鼻子,伸手摸了一下墙壁的温度,挑起嘴角微微一笑,轻轻打开了自己房间的门。 这时候,她门对面的窗户外,一道很细小的月亮洒下来。 第57章 第四夜·08 楼梯口传来一声尖叫,随之而来的是疯狂的奔跑声。 李斯年和方岱川一左一右地站在楼梯口,盯着那里,防备着可能出现的情况。 “着火了!着火了!……救命!”牛心妍从楼梯下方窜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一面跑一边尖叫着。她提着睡裙,脚上泥泞不堪,小腿肚给雨水和泥打得湿透,脸色惊惶无助,整个人处于一种莫可名状的崩溃边缘。 方岱川和李斯年对视了一眼,窗外咔嚓一声闷雷,那一瞬间李斯年福至心灵,他突然领悟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身形瞬间暴起,朝走廊尽头的小房间拔足飞奔而去。 牛心妍踩在最后一级阶梯的脚滑了一下,整个人冲着前面扑倒下来。方岱川心中一惊,条件反射地扶了她一把,隔着薄薄的丝绸睡裙,他察觉到牛心妍的心跳极快,眼底的泪痕异常显眼。 “慢点!”方岱川咬着牙,他手掌用力,将牛心妍整个人生生从地上拽起来,扶住她。 牛心妍左脚踩在阶楞上,应当是崴着了哪里,整只左脚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她摆摆手,急得说不出话来,一张脸上惨白若死,只有两只眼珠浸了水,黑得可怖。 “快!……快!”她拽着方岱川的小臂,一脚虽然使不上力气,仍旧一大步一大步地往走廊尽头的房间跑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一瘸一拐地发着飘。 李斯年已经跑到了门前,他伸手隔着门板摸了一把,那门被烧得滚烫。 不妙,李斯年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转脸给了方岱川一个眼神。 明知道隔音太好,屋里人是听不见他们的声音的,李斯年仍没有忍住,伸手急切地拍了拍门:“有人在里面吗?!开门!” 牛心妍跪伏在门口,流泪道:“南南在里面,南南在里面!火是从里面烧起来的,我在半山都看到火光了,我的南南在里面!” “门卡呢?!”方岱川看牛心妍的反应,急的气不打一处来,他焦躁地踢着门,吼道,“你他娘的哭个毛线!拿门卡出来啊!” 他不提还好,他这么一说,牛心妍更绝望了。这个年轻的母亲瘫跪在门口,哇的一声大哭出声,嗓子被哭声堵得死死的,说句话抽抽噎噎,倒了半天的气:“门卡……门卡丢了!我就放在外套兜里的,现在没了!没了!”她一边说一边无望地在兜里掏着什么,理智上明知那里什么都没有,却仿佛仍希冀天赐的奇迹,是自己刚刚一时急火攻心没有察觉到本应存在的卡片。 然而没有。 那里空空荡荡,她的薄外套本就只有一层亚麻,她已经将整个兜都翻了过来。 方岱川四处张望了一下,没发现顺手的东西,索性当机立断,强硬地将牛心妍从地上拖了起来。牛心妍疯狂厮打他的手臂,哀嚎着往滚烫的门上扑去。李斯年啧了一声,拦腰将牛心妍扛了起来,牛心妍双腿在他肩背上乱蹬,鞋子踩在李斯年的侧脸上,蹭落在地。疯狂起来的人是顾忌不了那么多的,李斯年忍着痛咬牙将她死死按在肩膀上。 “都让开!”方岱川摆摆手,示意李斯年退后,而后攥拳沉气,一脚飞起踹在了金属的大门上。 牛心妍反应过来,挣扎的动作稍稍变小了些,她咬着李斯年腰上的布料,呜呜咽咽地哭,声音仿佛是从地狱里传来的。 “我不能再失去他一次了,呜……我不能……”牛心妍目光呆滞,倒伏在李斯年身上。 “砰——”地一声巨响,方岱川收回腿来,金属大门晃了两下,而后纹丝不动。 他咬了咬牙,向后退了几步,而后再次猛地转身飞腿,“呵啊!”他低吼一声,一记沉重的回旋踢携着雷霆之威,冲着门板猛地砸了进去。 “……咔嗤”,细微的裂缝声响起,包裹在黄铜外侧的木板被他的力道震碎,露出里面变了形的金属片来。方岱川顾不上门板的温度,几下将木板硬掰开来,隔音用的石膏板和龙骨在变形的金属下面显露出来。 方岱川咬牙沉了口气,退后几步便用肩膀撞了上去! 卷了边的钢板擦了他半个肩膀的血。 这样不行!李斯年见这情形,心头狠狠一凛。他随手把呜咽着的牛心妍扔到一边,牛心妍捂着脸崩溃大哭,后脑勺不轻不重地磕在了墙壁上。李斯年一把扯过她身边耷拉着的窗帘,用力向下一扥,将整个嵌在墙壁上的窗帘杆扯了下来。 窗帘布盖了牛心妍一头。 窗帘杆是塑料的,但是中间有一层中空的不锈钢管,李斯年撬住一头,另一头拄在地上,用脚一踩,外侧的塑料皮便纷纷剥落,露出里面结实的钢管来。 “让开!” 方岱川听话地让开了位置,只见李斯年在方岱川的基础上,用钢管三下两下,便砸出一个洞来,露出了里面滚滚的浓烟和孩子微弱的啼哭声。 “南南!”牛心妍猛地抬起头,纵身扑了过来,“南南你怎么样?!南南!” 小男孩一边咳嗽,一边发出微弱的哀鸣:“妈妈!” 牛心妍脸色瞬间变了。 李斯年没工夫琢磨她的脸色,他将钢管戳进洞口,以门板上的窟窿为支点,狠狠一撬。 门侧的轴承瞬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钉子从木质的门板里掰了出来。 方岱川和李斯年一齐后退,心里默念了个一二三,两人同时飞起一条腿,低喝一声,冲着门板一个侧踹! 门板轰然塌了进去。 这种程度的声响是别惦记能被隔音了,杨颂房间的门一下子打开,杨颂探了个脑袋出来,咋舌道:“怎么了?怎么了这是?”她惊讶了半晌,目瞪口呆地看着轰然倒塌的门板,以及门板里面冒出来的滚滚浓烟。 方岱川第一个冲了进去,紧随其后的是牛心妍。 李斯年往外撤,去通知其他人撤离,而杨颂则站在门口,往里面看去。两个人交错的时候,擦了下肩,李斯年微微错了一下脚步,盯了杨颂一眼。 杨颂被他的目光盯住,心头不禁微微一紧。 “南南!南南求你,你看看我!”牛心妍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杨颂稍微有些紧张,她快步走进去,将李斯年的眼神抛在了身后。 远处已经有一线熹微的天光亮起,虽然连日的阴雨让白天的天色也一样暗淡,然而人类对黑暗的恐惧总归随着时钟和海鸟的声音渐渐消散了。 魔法到白天总会失效的。 杨颂这样想着,按捺着内心的不安,走进了牛心妍的屋里。 第58章 第五日·01 “妈妈……”小男孩儿躺在床上,微弱地呓语着。 火是从床幔和被子这里先烧起来的,华丽的紫棕色的床幔被烧塌下去,裹着孩子的丝绸被子死死贴在男孩儿的皮肤上,糊成焦黑色的纤维。 火烧得很大,奇怪的是,身处火场中心的男孩儿却动也没动,任凭火舌舔在身上,发出绝望的哭泣。 屋里浓烟滚滚,方岱川惊了一跳,立刻褪下上衣来扑打床幔上的火焰。那个孩子就绝望地躺在火中哭,并不挪动,也不逃跑。方岱川心里来气,顾不得燃着的大火,将外围的火焰扑小一点后,单手伸进了火焰中,从外面掐住小孩儿的肩膀,仅凭一只手的力量,将他拽出了火圈之中。 男孩儿的哭闹声更加激烈,方岱川急火攻心,那一瞬间手臂竟然并不曾感觉到灼痛,只是浓烟呛进了气管,他死死憋住咳嗽的冲动。 孩子刚刚拽出火圈,牛心妍立刻冲了上来,一把抱过孩子。 方岱川余光瞥了一眼现场,发现一柄铜质烛台就倒在床幔的一侧。 杨颂一进来边直冲进洗手间接水,洗手间里没有塑料盆,杨颂把自己的衣服捆成筒状,一路拖拖拉拉在地板上耷拉着水,泼进火焰之中。可惜火势已经燃起来了,这些水一时解救不得。 方岱川迅速扫了一眼四周,木质的地板被高温烤得卷边,很快被火焰吞噬,且范围越来越大。在已经形成燎原态势的火焰面前,不需要助燃剂,也不需要易燃品,木制的地板,塑料,布料棉花,人造纤维,一切能点燃的物品都是它的祭祀。方岱川有些着急,被火焰逼退了几步,他很快地意识到,在火焰燃到其他屋子,真正形成无可挽回的态势之前,必须掐灭在这间房间里。否则,运气好只烧毁整间别墅,万一雨水渗得快,外面的木头干透了,这座长满树林的小岛能不能幸存都他妈两说。 他四处寻摸能用的东西。床幔像一个烧得只剩骨架的绣球,焦黑一片,床头柜是木质的,已经在火焰中熊熊燃烧了,梳妆台也是木质的,有几个巨大的抽屉。 抽屉? 方岱川愣了一下,他反应过来,迅速蹲下身去,将几个抽屉都拽出来。 方才一时情急,没觉出疼,此刻烧伤的右手摁在柜子上,顿时一片激痛。 灼痛不比锐器刺伤,痛不在皮,在很深的筋肉里面。痛感从很深的地方传到皮肤来,一蹦一蹦地,愈演愈烈。 方岱川痛得手都有些抖,咬牙扯出了几个抽屉。他扔给杨颂一个,自己端起另一个,开始轮流接水扑火。 牛心妍就跌坐在墙角,抱着她的儿子。 孩子的哭声已经越来越小,牛心妍绝望地呼喊他的乳名,那情形又悲哀又无力,方岱川移开脸,有些不忍心看。 虽然那个孩子诡异又恐怖,方岱川几次都说想掐死他,但真正看到一条鲜活的生命以这种残忍的方式在眼前逝去的时候,他真的感到不忍又悲凉。也许人类对幼崽的刻意呵护,是写在基因里的。方岱川自问不是圣人,但这孩子真正要死的时候,他还是觉得有些恻隐。 牛心妍死死抱住男孩儿,将男孩的头按在自己胸口,大滴大滴的湿痕打在男孩儿焦灼的皮肤上。她穿着睡裙,深V的领口开得很低,露出两瓣白生生的半弧来,胸脯沾了夜雨的水汽,男孩儿的头就被她按在半弧之间的沟壑中。 杨颂在一边瞧见了,心里不知怎么有些膈应,微微皱起眉来。 火终于被扑灭了。 这间屋子也毁了个差不多,壁纸已经烧得支离破碎,地板也看不出本来面目,床上更是一片凄惨的狼藉。 “这要怎么处理一下?”方岱川扔开抽屉,看了牛心妍怀中的孩子一眼,叹了口气,主动提议道,“剪开他身上的布料吧,看看能不能处理一下创面。咱们这儿有医生护士吗?” 杨颂见他瞟向自己,无奈地摊手摇了摇头,她是学物理的,真解决不了。 方岱川以往在剧组里,也曾经有过道具失火烧伤工作人员的经历,动作片往往动辄烧房子炸车,为了发行时的噱头,假如剧情需要,不管烧得多烧得少都会烧上一把火。当时一个负责管理汽油瓶的工作人员操作不当,手部被火烧伤,随行的医护人员是立马切开了衣服,然后紧急送往当地医院急救的。 现在没有送医院的条件,至少也要做些什么试着挽回吧。 方岱川这样想着,便抄起了一把剪刀,递给了牛心妍。 “不要死,你别死!”牛心妍一边哭一边剪掉包裹在孩子身上的布料,大骂道,“南哥!南哥你出来!你别死!” 布料被从他身上剥离,露出里面烧焦的皮肤和溃烂的伤口来。孩子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头发皮肤尽皆烧毁,焦黑的布料死死贴在他溃烂的伤口上。烧成这样,眼看是要不好了,方岱川悲悯地叹了口气,对牛心妍说道:“你,节哀。看这样怕是……不乐观,你好好哄哄他,别让孩子太痛苦……” 孩子气息已经奄奄,方岱川猜测是吸入了大量烟尘的原因,他说话困难,艰难地吞咽着空气,口中仍喃喃呼唤着:“妈妈。” 却不料牛心妍脸色倏忽一变。 “你别叫我妈妈!我不许叫我妈妈!你走开!你回去!你让你爸爸来见我!”她用力摇着小孩的身体,语气又悲愤又绝望,仿佛试着要摇出那具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 方岱川心里一紧,李斯年的猜测果然不错,那个孩子身体里,确实住着另一重人格,而且很有可能就是他父亲的灵魂!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向坚信无神论的方岱川也忍不住捏紧了拳头,背后生出一片鸡皮疙瘩来。 却听那个快断气的孩子小声地哭叫道:“没有……没有爸爸……”小男孩儿哭着说,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没有母亲的告解,没有祝福,没有宽慰,他绝望地哭泣着,烧得腐烂的脸上伤口纷纷撕裂,流下混合着脓液的血来,他哭喊道,“没有爸爸,从来就没有爸爸!” “你胡说!”牛心妍眼底红得淬血,她咬牙哭骂着,继而呼唤道,“南哥!南哥你出来,我知道你听得见,求求你南哥,你跟我说句话我真的害怕,你出来牛纳含!” 她声音凄厉,仿佛泣血的杜鹃,一声一声撕扯开嗓子,迸出血来。 小男孩睁开了眼睛,方岱川记得这双眼睛,单纯又怯懦,属于一个从来都被忽视的孩子的眼睛,那天造成,那个孩子用这个眼睛叫他叔叔,问他早上好。 他哭着说:“妈妈,没有爸爸,从来就没有爸爸,只有我和南南。南南是装的,他怕你赶走他,他伪装成了爸爸。” 刘惜泉声音细弱,哀鸣不止,终于说出了提心吊胆隐瞒多年的秘密。 第59章 第五日·02 李斯年站在杜苇和陈卉小两口的房间门前,一声又一声地摁动门上的电子门铃。他心里其实急切,但动作不急不缓,前一声铃声刚刚歇止便接着摁一下,百折不饶,节奏控制得刚刚好。 屋里,杜苇和陈卉刚至佳境。 陈卉搂着杜苇的后脑勺,将他的脑袋摁在自己的胸膛上,任由对方抬起头啃舐她的脖颈。听见刺耳的电铃声,两个人都是一抖。 “怎……怎么回事?”陈卉分神看了门口一眼。 杜苇嘴里叼着她的一块颈肉,含含糊糊地嗤道:“不管。”便复又低下头轻轻啄吻她的胸脯。 谁知道摁动门铃的人耐心极佳,一副誓要逼出人来的样子,门铃响了足有两分钟,不休不止。 陈卉已经在推他下去了。 再好的情绪也经不住这样的惊动,杜苇萎了个彻底,挫败地从女友身上爬起来,揪了揪头发,下床去开门。 他一边跳着提上裤子,一边粗声粗气地骂道:“这他妈是哪个不长眼的,操他姥姥,断人好事诅咒他一辈子娶不着媳妇儿。” “快别骂了,赶紧开门看看是谁打发走了,这眼瞅着天都亮了。”陈卉披上床单,坐在床头生闷气。 杜苇打开门,李斯年修长的中指还摁在门铃上,两个人隔着一条门缝打了个照面。杜苇脸色很差,见是李斯年,眼神中更多了一丝防备。 “你来干什么?”杜苇打量了李斯年一圈。 李斯年还没有说话,走廊尽头已经传来阵阵悲啼和喧哗声,楼道里浓烟四散,呛了杜苇一个跟头。他愣了一下,胳膊挡住口鼻咳了两声,连声问道:“怎么回事?这么了这是?” 李斯年眼神平静,但脸色冷峻:“穿好衣服过来,别墅走水了。” “那是牛心妍的房间!”杜苇豁地打开了房门,回过身去往上身套衣服,并把地上的裙子扔给了女友,他边穿边问道,“其他人呢?杨颂呢?丁孜晖呢?都叫醒了没有?” 李斯年远远站在门外的阴影处避嫌,并不往屋里看,只扭头盯着走廊尽头的一片骚乱,做足了一派绅士的模样:“杨颂已经过去帮忙了,丁孜晖的屋里没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几人正说着,突听走廊尽头传来高声的一记惊叫,凄厉无比。 ——是牛心妍的声音,她大喊道:“我不相信。” 李斯年心里一紧,快步走上前,隔着空荡荡的门框,看见了里面的情形。 外面天色渐明,李斯年一眼看到方岱川的身影,他正对着门站在床侧,肩膀上淌着血,是被门上卷了边的钢板割破的,右手烧得肿胀,起着一层水泡。 事实上,在这间走廊尽头的房间里,方岱川的状况还属于最好的。 小孩子的情况不用说,一旁站着的杨颂脸色惨白一片,靠扶着墙才勉强站住,而牛心妍的情绪已经濒临崩溃。 事情进展到这个程度,方岱川立在一旁,说什么做什么都已经是徒劳,这一家子变态,让他心底不住发寒。 岛上没有抗生素,李斯年发烧的时候他几乎翻遍了别墅,孩子烧成这样,直升机两天之后才会赶到岛上,就是侥幸活到最后,生还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了。 牛心妍摇着头将孩子从怀里直接推到了地上,她盯着他,低声重复道:“我不相信。” 小孩儿后脑重重磕在地上,小声哭泣着。 牛心妍说话时的眼神极其平静,每个字都说得斩钉截铁,清晰无比,然而下颚线的弧度却绷得紧紧的,阴影处的身体僵硬如许。 “叫南南出来。”牛心妍呛了烟,又嚎叫一夜,嗓子早就劈了。此刻她说话声音很沉,嗓音喑哑,不复前几日清丽,左眼一滴泪水悬在眼底,迟迟不坠。 刘惜泉泪水淌了满肩,赤身裸体地暴露在还冒着青烟的地板上,他害怕地瑟缩着,却微弱地摇了摇头:“南南害怕你,他不敢出来。他保护了我那么多年,到现在该换我保护他了。” “南南就是南哥,你不懂,他是你爸爸,他没有死。”牛心妍声音放得很轻,居高临下地盯着地上的孩子,她微笑着,下巴上的肌肉却细微地颤抖。 刘惜泉哭着笑了,他摇了摇头:“妈妈,是你不懂。” “从我懂事开始就没有爸爸。你天天给我讲爸爸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我不听话你就一直打我,白天打我,晚上醒了也打我,不让我睡觉。南南就是那时候出现的。他说,让我睡吧,他会保护我的。”刘惜泉躺在地上,眼神涣散,仿佛已经回到了童年日夜惊恐的时辰里,“你打他,他就打你,半夜扮鬼吓你。他没见过鬼,只知道爸爸死了,知道爸爸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他就假装成爸爸吓唬你。谁知道……从那以后,你再也不打我们了,你每天都好高兴,做饭给我们吃。南南不说,其实我知道他很害怕,他怕被拆穿以后,你就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了。他变得越来越孤僻,古怪,掩饰他的害怕,他是为了保护我。” 刘惜泉仰躺着,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面目全非的小脸上仿佛只剩下了一双空洞的眼睛。 李斯年在心底叹了口气。 根本就没有什么还魂,一个孩子常年处于情绪高压下,分裂了一个更强大、更邪恶的人格来保护自己。那个人格伪装成死去的爸爸,或许是对素未谋面父亲的孺慕,毕竟父亲的称呼,在人类的语言心理中,就代表了保护和强大。 牛心妍身形猛地摇了一下,重重瘫倒在床脚旁。 外面天色越来越亮,虽然仍旧阴着天,但透过层层乌云的遮蔽,仍旧有细白的光晕穿过云层,照在浅海和沙滩上。 “妈妈,你抱抱我,好不好……”刘惜泉双眼红肿,努力抬头看向他的妈妈,“我们都听话,都乖,你不让我们动,我们一动都没有动,你抱抱我们,好不好。” 屋里未熄尽的残烟丝丝缕缕,海风透过焦黑的窗棂吹进屋里,一片硫磺的腐臭气息。倒塌的房门与窗户正对着,那破败的气息就穿透了整间房间,灌满了走廊和别墅。 李斯年立在门边,看见牛心妍伸出手去,重新搂住了她的儿子,被烧了大半的窗帘被扬起在风中。床幔的灰烬往门外吹来。 整幅画面刻在李斯年的脑海里,像殉道的圣婴被母亲抚慰的油画一般,有种残酷的美感。 第60章 第五日·03 杜苇和陈卉终于收拾好了自己,一路小跑着过来了。他们显然也被走廊的青烟和残响吓得不轻,杜苇趿拉着拖鞋,一只脚上还穿着没来及脱掉的袜子,陈卉穿着件杜苇的大T恤,穿反了前后面,脖子被高高的“领口”卡着,后背露出大片光裸的肌肤来。 “这是……怎么了?”陈卉扒在门边,看向里面的景况,惊了一跳,“怎么突然起火了?” 杜苇对李斯年有种发自内心的不信任感,他歪头用问询的眼神看了一眼方岱川。方岱川低头观察了一下孩子灰败的脸色,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世事如此,唯有一声叹息。 牛心妍拍着孩子的后背,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空气,瞳孔中没有生机。她摇着宝宝的身体,低低地唱了一首童谣。是他们当地方言的调子,方岱川听不懂。她唱歌的时候,眼神极平静,表情也没有什么波澜,像是已经死在了原地。 陈卉就算神经再大条也察觉到了不对,她往杨颂身后躲了躲,不敢看向那具小小的身体。那个身体的主人从一出生起,就被他的亲生母亲判了死刑,如今的苟延残喘,不过是过去十几年生命状态的延续罢了。只是外人看来,这种眼睁睁把一条幼小生命逼上尽头的过程,清晰得有些过于残忍了。 杜苇环顾了一圈,察觉到不对:“丁孜晖呢?” 陈卉回头剜了他一眼,虎着脸狠狠跺了跺他的脚。 杜苇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你干嘛这么凶啊?我就是问问,这遭了火灾我总得问清楚是谁放的火吧!” 他话音未落,却见全场的人几乎是登时扭头,直接瞥向他。 杜苇有些方,左右看了一圈,硬着头皮说道:“怎么?我说得不对吗?一根蜡烛,没有助燃剂,能着成这样?总归也不可能再有别人了,就这么几个人……” 方岱川和李斯年交换了一个眼神。 李斯年弯腰捡起了地上滚落的烛台。黄铜的外皮已经被熏黑,用手一摸,焦黑的灰合着某种粘腻的液体,牢牢地黏在了指纹上。 方岱川半蹲下身子,艰难地把自己将近一米九的身高,拉低到孩子的水平线上,盯着对方奄奄一息的眼睛柔声说道:“惜泉,你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吗?” 小孩儿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眼神很疲惫。他想了半刻钟,微微摇了摇头。 “我睡着了,”他声音虚弱,又哑,“醒过来已经着火了。” 方岱川扭头看了一圈大家的脸色,心脏微微一缩。他不愿意用恶意去揣测这些女孩儿,杨颂脾气直来直去,看不惯就怼;陈卉娇憨可爱,会在生死关头还计较男朋友是不是多看了别的女孩儿一眼;丁孜晖温柔细致,他永远记得那天他心情低落,对李斯年失去信任,是丁孜晖陪他坐在礁石边,温言安慰。 如果此刻是在一出普普通通的综艺秀里,这些女孩儿都是最灵气可爱的姑娘,方岱川愿意在关键时刻,被她们用如花的笑靥蒙骗,愿意看她们的小狡黠,愿意用自己的出局来换得她们的生存。 可是这是一个生存游戏。 这里是一个真实的战场。 欺诈、伪装,乃至于……杀人。 方岱川不愿意相信,会有一个人面对一个毫无防备睡着的孩子,能下手纵火。可是空气里微妙的油烟味,以及快速而猛烈的火势,让他怎么也不相信,这是一场普通的失火事件。 假若是人为纵火,那凶手总归跑不出这几个人的范围。杜苇和牛心妍半夜约在外面,他和李斯年上山的时候,那两个人已经在山上聊了一会儿了,想必不具备作案时间。再排除自己,和自己一夜都呆在一起的李斯年。还剩下谁? 只有号称一直在房间里的杨颂、不知道什么时候出门去抓包男朋友的陈卉、至今人影无踪的丁孜晖。 窗外天色更明了一些,未被烧毁的铜钟照常发出了一声闷响。 八点钟了。 众人仿佛齐齐回过了神,从另外一个凝固的时空中挣脱了出来,他们齐齐看向屋角的座钟,然后沉默着一个一个退了出去。 外面的楼梯上传来大家的下楼声,方岱川和李斯年留在了最后。 方岱川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对母子,他蹲在地上,求助也似的看着李斯年。 李斯年叹了口气,右手将刘海儿焦躁地捋上了头顶。 他也蹲了下来。 方岱川稍微安了些心,以为他会温言安慰牛心妍,心想,总归我嘴笨,这种事情还是交给你这种心思细腻高智商的人来吧。他想得简单,智商高的人总归是有逻辑的,看问题也恰切,知道最核心的关键在哪里。 哪儿成想,李斯年蹲下身来,一句旁的话没说,单刀直入道:“你现在总能告诉我了,你老公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他说这话时没有低头去看那个孩子,而是直勾勾地盯着牛心妍,刘海都被撸上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眼神锐利如刀。 方岱川在一旁尴尬地一手捂脸,另一手悄悄伸下去,拽了拽他的衣角。 牛心妍眼神有些散,她慢慢把眼神扫过来,和李斯年的目光一触即分。 “你最好快点,我的耐心是有限的,”李斯年抓住方岱川作乱的手,将他的手腕牢牢捏在手心里,并不为她所动,“而且时间就要到了,过时不候。” 方岱川的右手上其实有伤,整只手掌被燎出一掌火炮,手腕上一道红痕,被李斯年一掐,疼得他一个哆嗦。 往日精明敏感如李斯年,而今却没有发现。 方岱川扭头看了李斯年一眼,他的眉宇间仿佛压着一簇澎湃的火,像他们脚底的活火山一般,被他用无边的灰烬死死压制着,然而意志克制不住的时候,倏忽迸出一朵火星来。 目光如寒刀,心中自澎湃。 ——李斯年压着火呢。 这个认知让方岱川心头涌起一股奇异的错觉,仿佛看见刀枪不入的圣骑士掀开了盔甲,露出里面的皮肤来;看见战无不胜背生双翼的炽天使,生出凡人血肉。一贯让他看不透的李斯年,竟然也会有压制不住的怒火,有焦躁和烦闷的时候。 他不光是冷冷得俯瞰别人的,他心里也有热腾腾的情绪,沉甸甸的愤怒。 方岱川是这个时候才生出一个浅薄到可笑的念头的。他想:他真的是一个人。 黄铜的座钟沉默矗立在屋角,秒针一刻不停地咔嚓咔嚓响。 牛心妍放开她的孩子,双手捂住脸哭了起来。 第61章 第五日·04 “我本来不姓牛,姓严,叫严欣悦。”牛心妍双手合在脸上,吸了吸鼻子。她生得细眉顺目,脸颊饱满,鼻子弧度恰到好处,确实是一位美人。她这样的气质,平时说话也细言细语,一哭起来气若游丝,风情尤甚。不怪杜苇杜潮生父子俩都往她跟前凑,看她薄薄的单眼皮下一泓碎月一样的泪光,饶是在娱乐圈见惯了风情的方岱川,也心生出一股不忍来。 偏李斯年不为所动,不仅不为所动,还频频分神看表,一股子油然而生的冷酷无情。 严欣悦和牛纳含是大学校友,牛纳含大她七届。她大二的时候,牛纳含已经从学校毕业多年,在莫斯科大学读完了硕士,辗转在瑞士读完了博士,还在力拓供职过一段时间,然后回国进了他们当地的地址勘查所。 地质勘查是只有投入没有产出的,除了大型的矿业公司会从勘探到开采,再到销售业务都包揽下来以外,在中国,更多的勘探所都是以国家资金为背景,进行的科研性质的勘探。 牛纳含那时候已经在勘探所里混得如鱼得水,年纪轻轻已经是一个勘探组的组长了,还兼任着一家综合院校的客座教授。他学历漂亮,简历优秀,理所当然地受到了母校邀请,回来给学弟学妹们开一个讲座。 一个以地质专业为主的专门院校里,这等牛人的讲座自然是人人要去听的,严欣悦就在那时候认识了牛纳含。 同隔壁的一些应用型科学的研究所相比,地质勘查所实在没什么油水可捞。中国现在的国策是尽可能多用进口资源,自己地下埋着的资源,就是真勘探出来,也封存不挖,即使挖,也不会允许私营的矿产公司下手。一个地质勘察所,连竞标回扣都少得可怜。 牛纳含不是一个安于清贫的人,当然,他的科研和业务水平都很好,但是没有人规定,一个科研和业务水平都很好的科学家,就一定要是一个安贫乐道的人。 他开始想方设法利用手底下的项目盈利。 ——利用科研经费进行私自勘探,然后将勘探报告秘密卖给有志于此的商人,在国家还不知道土地下面埋藏的价值的时候,迅速获得土地开发权,赚取国家的巨额补贴。 或者去秘密勘探一些海外地段,找寻有投资价值的土地,提供这些信息给矿产公司或地产大鳄。 总之手段层出不穷。 杜潮生和这个勘探所关系亲密。他和牛纳含是老朋友了,两个人一个有资本,一个有技术,依仗着大众信息不对称,着实发了不少财。最巅峰的时候,杜潮生的海外投资一度高到一个很离谱的程度,被外管局约谈过很多次。 直到遇到这座小岛。 “这座小岛是李衡最先发现的,”严欣悦看向李斯年,“他察觉出岛屿地下很有可能有一座钻石矿,立刻飞回了国内,提交了勘探申请。” 申请很快通过了,牛纳含亲自带队飞过来做勘探,初步勘探报告显示,这座岛屿底下埋藏着巨大的钻石脉矿,储藏量比加拿大的戴维克矿稍小,初步估值开采年限将近8年。由于海底脉矿的开采难度较大,每年产值可能不比目前世界上的大型钻石矿,然而即便如此,年利润估计也将近五千万美元。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镶着钻石的矿。 牛纳含刚刚得到初步勘探报告,当机立断拍给了杜潮生。有财大家当然一起发,杜潮生连夜飞到了这座小岛上,向当地管辖区的政府提交了购买申请。 这座小岛名义上属于一个小岛国,不过离本岛八百仗远,也不是固有领土,因此批文很快下达,除了二十海里的海洋经济区以外,岛本身的开发权和使用权确实拿到手了。 之后的事情,牛纳含再没有同妻子讲过。 “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说是赔钱了,杜潮生的生意收缩得厉害,岛就卖给了另一个商人,后来听说那个商人也破产了,不知道为什么,说是怨这个岛不吉利,谁买谁破产。有天那个人过来,说找南哥有点事儿要谈,两人就约出门了,谁知道……”说到这里,严欣悦低下头,用右手食指的骨节抵了抵眼底沁上来的泪珠,“谁知道两个人怎么就约到地铁里了,没站稳跌下站台,都被轧死了。” 她低头哭了一会儿,说:“我只知道这么多了。” 方岱川看出她情绪不稳,叹了口气:“算了,这么聊能聊出什么线索?先下去吧,是谁纵火,我们下去再仔细说。” 时间也确实不早了,再不下去会错过刷卡时间,方岱川扶着牛心妍站了起来,牛心妍牢牢地抱着她的孩子。 他们伤的伤,弱的弱,一路步履拖沓地走下去,李斯年和方岱川落后了几步。 方岱川不禁有些感慨:“世事多艰……唉,明明可以活得好好的,妻子温柔漂亮,儿子乖巧可爱,牛纳含一个青年才俊,科学家,何苦这么想不开?” 李斯年听完方岱川的话,抬头瞥了他一眼,一脸教不会、带不起、carry不动的表情,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脑袋:“我说……你还真好骗。” 方岱川愕然。 李斯年顺着他的眼光看向前面的母子俩,他眼神讥讽,嘴角挂着一丝冷冰冰的嘲意,小声道:“你就没有想过,假使她所说的都是真的,那她有什么理由,跑来这个岛上找死呢?” ——楼下,众人已经团团坐好,失踪了一夜的丁孜晖也回来了,她身上有些沙土,神色如常。 因为之前的推测,方岱川留神打量了她一眼,却见她披着条防晒用的纱巾,纱巾的一角缠在右手上。 方岱川一边刷卡,一边打量她。 他也算得上是常年混迹时尚前沿了,虽然轮不到他去引领潮流,不过常年看别人引领潮流,这点眼力他还是有的。虽说纱巾和墨镜都是房间里配好了的,想必是那个做作矫情的boss,给大家开海边露天party准备出来的,女孩儿们随手拿出来配衣服也有可能。然而丁孜晖这个妹子,之前的打扮可不是走这个风格的。 杨颂身材高挑,喜欢穿吊带裙披大纱巾,牛心妍也爱在睡衣外面套长款的薄外套,都是走知性风,或微微有些性感的。 丁孜晖可从来都是短裤T恤的,怎么会突然围一块纱巾呢? 是晚上出门有些冷吗? 方岱川这样想着,刷卡的时候难免有些走神。 想到昨晚……方岱川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些什么,他敲了敲自己的脑瓜,摇了摇头。 “坏了!”方岱川那一瞬间突然福至心灵,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倒抽了一口凉气。 李斯年正神游天外,不知道在想什么,冷不丁被他吓了一跳,忙扭头看他,却见他面色冷峻,懊恼地咬着牙。 李斯年投过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方岱川避开众人的耳目,凑到离李斯年极近的地方,一侧脸几乎就可以亲到对方脸上细小的绒毛。 然而两个人都没有功夫心神荡漾,因为方岱川凑过来,在他耳根处低声质问:“你昨晚,验人了吗?!” 他声音急切,又带着深深地懊悔。 李斯年瞬间愣住了,半晌才颤颤巍巍地吐出了一个单词:“我去……” ——闯大祸了。 第62章 第五日·05 说起来慢,实际上所有的交谈,都只不过刷卡那一瞬间的心念电转。李斯年抿住嘴唇,眼神锋锐,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他扭头看了方岱川一眼,方岱川的狗狗眼亮亮的,显得很紧张。 “没事儿,”李斯年把手放在了方岱川的手背上,安慰他。两人相携着往座位处走去,李斯年在他耳边小声说道,“都这会儿了,哪怕没验人,谁还能怀疑我?” 如今只剩下七个人,除了他,剩下五个大人,谁还能当得起预言家?有人敢跳,也得有人信哪。至于推出谁去,爱推谁推谁,反正推不到他俩头上去。 方岱川显然比他忧心忡忡得多,他闭眼摇了摇头,小声说道:“今天推错了人,之后,明知道有狼,我们是不是也推不出去了?” 李斯年没料到他竟能想到这一重去,有些惊讶。 方岱川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白了李斯年一眼,自暴自弃地往桌上一趴,嘟囔着:“算了算了,你这种聪明人肯定有法子,轮不着我这个智障给你出主意,算我瞎费心。” “放心吧。”李斯年对他勾唇笑了笑,轻轻呼噜了一下他耷拉着的头毛。 然而当他转过脸来,环视一圈其余人之后,他嘴角的笑意慢慢收敛了起来。方岱川所说的他并不是没有考虑过,事实上,他已经在心里默默地算过了一轮票。——赵初是狼人走的,宋老太太却很可能是个平民,杜潮生是平民已经有铁证,刘新是猎人,不管怎么说,好人的轮次也严重落后了,更别提还有一对绑票严重的情侣,和一对不知道帮哪边玩的母子。 假如狼人心齐的话,这一轮开始,他们就已经输了。 小孩儿被牛心妍抱在怀里哄,他闭着眼睛呼痛,看得出来已经迷糊了,牛心妍跟他说几句话,他才能驴唇不对马嘴地回一声。 不是个好兆头。 “你晚上去哪儿了?”一片各怀心思的沉默中,杜苇第一个出声。他递给丁孜晖一杯水,挑眉问道。 本来就兵荒马乱的一夜,杜苇连上衣都没好好穿,明显有些小的T恤紧紧绷在他的胸肌上,下半身鼓鼓囊囊地一团撑在裤子里,一看就没有好好整理扶正过。 丁孜晖抬头瞥了他一眼,又挪开了眼睛。她玩着手上纱巾的流苏,说道:“我见了只黑猫,追出去却跟丢了,就在海边坐了一夜。” 杜苇歪着头,似笑非笑地撇了下嘴角,也没说是信还是不信。 丁孜晖扭头看了牛心妍怀里的孩子一眼,她们座位离得近,看得明白,被小孩儿脸上身上的伤吓了一下,低声问道:“你们呢?这又是怎么回事?” 牛心妍自然没有心情理会她,她全幅精神都在儿子和儿子的另一个人格身上。 杜苇便解释道:“昨晚有人纵火,把牛心妍那屋烧了,我们在想是谁。” 说到这地步,牛心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一张小圆脸怒气磅礴:“你这意思是怀疑我了?” 杜苇忙哄道:“哎呀你看看你,总共就七个人,说来说去就在这些人里,你也可以怀疑我嘛。” “是啊,最有嫌疑的可不就是你吗?谁知道是不是你在人家屋里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叫人家儿子瞅见了?”丁孜晖今天显得格外急躁,说话很不好听,“怎么着,生过孩子的胸脯尝起来最有味儿了,是不是?” 牛心妍听闻这话,瞬间涨红了脸,惊怒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丁孜晖目光向牛心妍某处看去,冷笑道:“我什么意思,你问杜苇啊,杜苇最喜欢大胸脯,叼起来有感觉,是不是?” “是不是跟你有什么关系!”陈卉终于忍无可忍,她站起身来冲丁孜晖吼道,一扭头便把一杯白水冲着男友的脸泼了过去,咬牙冷笑着逼问道,“她从哪儿知道,你做爱时候喜欢叼别人奶子?!” 杜苇尴尬极了,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从哪儿知道?当然是在床上知道的,不然你男朋友还会到处去宣传吗?”杨颂在一旁冷笑着点了支烟,点烟器磕开的声响咔哒一声,她之前从来没有当众抽过烟,猛然在人前吞云吐雾,让人难免有些不自在,她却浑不在意,“我们一个女孩子孤身上岛,不比你有男人罩,不找个靠山,怎么活下来?总归是死到临头了,这岛上又没有束缚,你对男人的裤裆还真是放心啊。” 她说话的时候并不看那对情侣,只是点烟的姿态情色十足,话里的含义,也够意味深长的。 陈卉脸色瞬间铁青。 方岱川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唯恐这场战火波及到自己头上,心中只有偌大的两个字劈山裂石般砸下来:卧槽。 太狗血太刺激了,方岱川叹为观止,感慨道这么多年拍的剧本诚不欺我,危急关头真的有男人荷尔蒙飞速分泌,在生死之间还能精虫上脑! 他拽了拽李斯年的袖子,倒抽一口凉气:“真的有这种操作?” “她也找过我,我没应罢了,”李斯年却没有他反应这么大,他背靠在椅背上,皱着眉头看八卦,悄声问道,“怎么,她竟然没找过你?” 方岱川坚定地摇了摇头。丁孜晖没找过他,杨颂也没有,这一点方岱川非常确定,除了李斯年闲的没事儿对他动动手脚以外,他可没尝过这等投怀送抱的好事。 李斯年挑了挑右眉,一脸你别唬我的表情:“不能吧!按说,你才应该是靠山的最佳人选吧,——不论从哪个角度看。” 武力值高,单纯好骗,这难道不是换取安全感最好的对象吗?更别提大小也是个明星,脸和身材都有偶像光环的加持。李斯年确实有些不太理解女性的审美标准和思考回路。 他们这厢隔岸观火,那边已经快打起来了。 陈卉眼睛和鼻头都通红通红的,狰狞地看着身边的男友。 “我为你才上岛来!”她声音里已经有了哭腔,“我放弃一切,生死都抛下,就为了你!你在这个岛上和别的女人上床?!” 她声音喑哑,窗外正是一道闪电批下。 李斯年突然一改刚刚的漫不经心,他坐直了身体,双手交叠撑在了桌前。方岱川看见他的眼神倏忽一亮,浅琥珀色的眼睛映着窗外风雨,在亮光中显得特别冰冷,长刀出鞘一般的锋锐,他眼睛盯紧了杜苇和陈卉。 第63章 第五日·06 杜苇不是第一次和别的女人上床了,但是从没有哪一次搞出这么尴尬的场面。 成年人上床讲究一个你情我愿,假如是出轨偷情约炮呢,讲究脱裤子夫妻,穿裤子不认账,大家玩的就是个心照不宣。 如今倒好,上过床的围着长桌排排坐,晚上排队上床,白天睁开眼攒一局狼人杀,叫个什么事儿?这戏剧冲突的,剧本都他妈不敢这么写。 杜苇便是自知自己是个人渣,想到陈卉一个女孩儿,没生没死地陪着自己来岛上,心里也是过意不去。但是矢口否认,又确实不是他的性格,他索性扭头哄道:“卉卉,我这个人呢,是有点子臭毛病,但是我心里只有你一个,这你是知道的!” 陈卉冷笑一声,深吸了几口气才踢开椅子坐下,拿后脑勺对准他。 “不信你问那边那两个,”杜苇委屈地窜到陈卉面前,单膝跪下去,将下巴摁在女友肉乎乎的大腿上,反手指着角落里的李斯年和方岱川说道,“你问问他们,男人都是这样的,尽可能多的繁衍自己的基因,越死到临头越想把染色体传递下去,雄性动物都是这臭德行,但我心里是拿你当唯一的!你不信问问他俩!” 方岱川被他这种不要脸的说法气得五雷轰顶,他忙嘲讽道:“别别别,哥们儿,你看你这话说的,还一不小心代表了全体男人,全自然界的雄性生物了呢。你爱怎么传递你的祖传染色体,那是你的事儿,我是进化完全了的,我可没这种原始生物本能。” “我也没有,”李斯年挑眉忍笑,“我的染色体能不能传递下去,我都不是很在乎,更别提尽可能多的传递了,不嫌累的慌?” 杨颂咬着烟蒂看着他们吵,听到这儿忍不住瞥来一道目光,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斯年一眼。 “你们爱和谁上床和谁上床,”牛心妍紧紧咬着牙,低头逼出两道目光,声音里隐忍着澎湃的情绪,“我只关心是谁放得火!” 几人都不说话了,连陈卉都低下了头,虽然仍旧偏过头去,不看杜苇和其她女孩儿,总归也没心情这时候算账了。 李斯年看够了戏,眼见着大家熄火了,方才站了出来:“现在这里只有七个人,总之是有一个人纵火的,我想和大家谈谈我的看法。” 方岱川自然是很给面子地凝神细听,其余人将信将疑间,也扭头看向了李斯年。 “我们都知道,每个狼人有四瓶毒药,这是说明书里明明白白写着的。目前只有啤酒肚和杜潮生死在夜里,我想请大家想一个问题,哪怕最丧心病狂的情况,这两个人都是同一个狼人所杀,这个狼人至少还剩下两瓶毒药。假如真的要杀刘惜泉,为什么不直接用毒呢?” 李斯年说着,扫视了一圈大家的脸色,丁孜晖斜眼看了杨颂一眼。 他收回目光,接着说道:“我猜测,有这样两种可能,第一,凶手是狼人,没有用毒,是因为并不想真的想杀人,纵火别有目的。第二,凶手意在杀人,可惜不是狼人,没有毒药可用。” 方岱川跟着李斯年的思路努力思考:“除了焚尸灭迹,纵火还能有什么别的目的和意图?” “问得好,”李斯年打了个响指,“我在屋里仔细看过了,燃烧范围就在床榻附近,起火点在床头柜上,可以说,除了睡在床上的那个人以外,我确实没找到凶手其余的目的。所以我认为,这个凶手大概率不是一个狼人,它是想杀人的,只是苦于没有毒药,用了这么一种方式。” 其实除了这种拐弯抹角的推测以外,李斯年最重要的推论留在心里没有说,他几乎已经断定了小男孩儿身份牌是个狼人,在这个游戏里,还有四个以上好人在场的情况下,狼人没必要早早把队友干掉。 “可是,”杨颂微微皱眉,“这么小的孩子,扼死,捅死,捂住口鼻直接窒息,有那么多种方式,何必选了成功率最低的纵火呢?从里面开门,是不需要门卡的,只要逃出火圈,就能冲出屋子,这不是自找麻烦吗?我倒不觉得这人一定是想杀人。” 李斯年不置可否。 “假如身份判定不出什么的话,其实还有一个突破口,”杜苇眼神一肃,抬头问道,“凶手是如何进入牛心妍房间的呢?” 牛心妍打了个机灵,霍地抬起头来:“门卡!我的门卡!” “你最后一次见门卡,是什么时候?”方岱川问道。 牛心妍用手指抹了一下眼泪,垂头道:“晚上回房间,我刷开房门以后,就把卡揣回外套的口袋里了。半夜我和杜苇约在小树林见面,披上衣服就出去了,回来的时候看见我房间的窗户有火光,门卡却不见了。” 李斯年和方岱川对视了一眼,李斯年问道:“你把衣服放哪里了?” “就挂在门边的衣架上。”牛心妍哽咽。 “晚上谁进过你的房间吗?”方岱川柔声问道。 牛心妍倏的抬起了头来,她想起了什么似的,紧紧盯住杨颂的眼睛:“是杨颂!她来给我送过烛台!” 这嫌疑就洗不清了。大晚上的,去人家房间送烛台,李斯年心道,要是方岱川说这话,那我信,别人会有这么好心? 杨颂听了这话,不急不慌地将烟头掐灭在咖啡杯里,吐出口中的残烟,冷道:“我就知道你们会怀疑我,火一起来,我就觉得这锅我是放不下了。索性我说实话,我去你房间,确实是为了偷东西,可不是为了偷你的门卡。我再不济一个成年人,杀小孩儿做什么?” 方岱川死死皱着眉头,却见牛心妍瞳孔倏忽一散。 “我想找什么,你应该知道。”杨颂对牛心妍嘲讽一笑,从兜里掏出一支黄铜的钥匙,钥匙上拴着一根红绳。 牛心妍看着那支钥匙,沉默了很久,心中紧绷着的那根神经猛地就断了。她整个人垮了下去,扑在眼前的桌子上,伏案痛哭。 众人不知所谓。 李斯年抬头看了一眼时间,叹了口气。 “我有个建议,我想跟你们狼队打个商量,咱们做一笔交易。”他平淡地说道,全然不顾在众人眼中掀起的轩然大波。 “我昨晚验到了一张查杀牌,是谁,我先不说。你们怕我透露出去呢,今晚就来试着杀我,咱们各凭本事活下来。 我算了一下票,今天白天好人估计是推不出狼了,现在大家打得一团乱,关系错综复杂,我说出谁,大家也不一定听我的。我也不想多费口舌,咱们今天白天集体弃权,机器就在那儿摆着,我们一起耗到最后,——这次总玩不了别的花样。 我还是昨天的想法,无论怎样,我们推一个平安日出来,这你们狼队总能接受了。” 这方法,别说狼人接受,好人也直接接受了。 大家总归是不想死的,就算不是狼,谁知道有没有仇家借刀杀人?已经玩到了今天,一个接一个的死掉,谁也不是职业杀手,心情难免都绷得死紧,就算一开始对自己的生还多么有自信,此刻也难免想活下一日是一日。 大家一致接受了。 于是就是静坐。互相监视,耗到投票时间的尽头。 只有方岱川犹豫了很久,一脸想说些什么的样子。 李斯年有些奇怪,便小声问道:“怎么,不用杀人,你不高兴吗?” 方岱川低头偷偷瞟了在场所有人一圈,在李斯年耳边小声问道:“可是我不杀人,人就要杀我呀。咱们不投票,最后他们把好人杀光了,剩三个狼,他们三个投票把咱俩投出去,咱们不是死定了?” 李斯年赞许地冲他点了点头,对他的进步给予了高度赞同,然后勾唇冷嘲道:“放心,他们狼队心里多得是小九九。” 他见方岱川还是忧心忡忡的模样,便笑道:“相信我,咱们的战略呀,就是不要做任何事情,就低调。坐山观虎斗,苟活到最后。” 第64章 第五日·07 机器滴地响了一声,一夜未眠都有些倦怠的众人瞬间坐直了身体。 “所有玩家:弃票,”机器冷冰冰地念道,“今日无人死亡。” 杜苇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干笑道:“我怕它判定我们消极游戏,到时候强制抹杀咱们所有人,就麻烦了。” 陈卉现在看他哪儿都不顺眼,闻言呛声道:“组局的人就是为了看咱们自相残杀,玩得就是心跳,就是人性试验,一口气把你们杀了,他不如直接买凶杀人。” 杜苇脸色有些不好看:“你又知道了?” 他们小两口吵架,别人并不好插嘴,丁孜晖身份尴尬,索性直接起身往二楼走去。她身上衣服湿了大半,估摸着也是一夜未归,急急回去大约是要补眠。 杜苇讪讪地看着她走掉,自己只好站起来,走到陈卉身后,将女友的肩膀一臂环住,揽在胸前。他变了脸色,柔声哄道:“好了,别气了,都是我不好。” 方岱川对这两个人没什么好情绪,也没心情听他们打机锋,他也困得厉害,只想上去睡觉,然而一想到牛心妍母子,又有些发愁。 杨颂似乎有什么话相对李斯年说,走过来吞吞吐吐地,不住瞟向方岱川。 这他妈还有什么看不懂的?方岱川瞪了李斯年一眼,向上摊开右手。 “啊?”李斯年歪头表示看不懂。 方岱川对天翻了个白眼,咬牙切齿道:“你屋的门卡给我,我先上去睡觉,你们慢慢聊。” 李斯年并没有问他为什么非要去自己房间睡觉,乖乖从裤兜里掏出门卡,塞进了他的手上,嘱咐道:“开一瓶白酒,处理一下你的伤。” 方岱川不置可否地随便点了点头,抬步便走,看也不看杨颂一眼。 路过牛心妍时,方岱川脚步微微踟躇了一下,想了一念,仍旧将自己的门卡递给了牛心妍:“你以后谁我屋吧,我和李斯年凑合凑合。” 他想得很简单,剩下的这些人里,小情侣一开始就是合住一间屋子,虽说空余下来一间,看他俩现在的状态,也没法分辨之后是同床还是分居;杨颂和丁孜晖就更别提了,她俩看起来就搭不到一起,彼此又都是陌生人,并不信任,方岱川可不想明天一早起来听见说她俩谁弄死了谁。 那总归只剩下他和李斯年了,他俩住一起还能互相帮衬着些。 牛心妍盯着那张门卡看了很久,抬起头来时眼底还有泪,她神色复杂,看了一眼方岱川,又低头看了一眼气息奄奄的儿子,咬牙收下了那张门卡,低声道:“谢谢你。” 方岱川有些无措,他忙摆了摆手便上楼了,头一路垂得低低的。 滴——的一声,方岱川刷开了李斯年的房门。 屋里很暗,窗户开着,灰白色的厚帆布窗帘被风吹得鼓起来,外面黑云压得低低的。 方岱川试探着叫了一声:“喵?” 屋里安安静静的,没有回应。 那只黑猫大约是自顾去觅食了,方岱川没放在心上,毕竟他们昨晚一夜未归,猫呆在屋里早该饿坏了。他随意想着,一边掀掉自己的上衣,扯动了伤口,微微嘶了一声。 就着窗外的一点点光亮,他低头看了看肩膀,右肩被翻卷的铁片豁开了条挺长的口子,不是很深,已经结了痂。只是黑黑红红的痂混合着烟尘和衣物的碎片,搅得整个伤口看起来凄惨又狰狞。右手最严重的地方已经起了泡,泡尖黄乎乎的,里面应该有渗出来的组织液。 方岱川听李斯年的话,拎起一瓶酒,赤裸着上身便走进了浴室。 他在镜子前站定,撬开了瓶塞。镜子里的人看起来憔悴极了,吃不好睡不好,方岱川本人又是易塑的体质,仅仅四五天,已经瘦下去了好多。几道凄惨的伤痕横贯右胸,从瘦得明显的锁骨下发划过,边缘并不整齐。 方岱川伸手抹了抹镜子,然后深吸一口气,咬牙将一整瓶白酒直接泼在了自己的右胸上。 “呃啊……”剧痛瞬间袭来,方岱川攥紧了酒瓶,牙咬得死死的。饶是他做好了心理准备,烈酒贯胸的那一瞬间,也让他汗湿了满身。 他撑住冰冷的洗手台,大口大口呼吸。伤口噗嗤噗嗤泛出一些白色的泡沫,剧烈的疼痛让他头皮发紧,意识里只剩下了疼痛本身。 歇了片刻,他才低头检查了一下伤口。刚刚凝住的脆弱血痂被酒冲开,露出里面脆弱的肌肉组织来,边缘的皮肉卷曲着,没有血丝的地方惨白惨白的。 方岱川从格子里找到一包新毛巾,用酒简单消了一下毒,贴在了外翻的伤口上。这里缺医少药,连药棉绷带都没有,也只好强忍住,他苦笑着自我安慰。 门口突然响起门铃声。 方岱川以为是李斯年回来了,闭眼定了一下神,略喘了两口气,捂住右胸去开门。 门开了,他倚着门框立着,疼痛折磨着他,整个人虚弱得可怕。 门外,丁孜晖低着头站在外面,听见开门声,抬头看了一眼,却不料开门的不是她期待的那个人,她吓了一跳。 “你来干嘛?”方岱川疼得厉害,太阳穴一蹦一蹦的,因此也没什么好脾气。 丁孜晖却误会了,她眼圈猛地一红,吸了吸鼻子:“你看不起我了,是不是?” 这他妈从何说起?方岱川头大如斗:“你别瞎想啊,我可什么都没说。” “你什么都没说,心里却是这么想的,”丁孜晖抵了抵眼底的泪珠,鼻音浓浓的,委屈无限,“我知道你们都是怎么想的,我勾引别人的男朋友,我真不要脸……” 她说着哭了起来。 方岱川右手举过头顶,无奈道:“我真的没这么想,你爱勾引谁勾引谁,关我屁事……” 他说话多了,中气难免不足,丁孜晖听出他声音不对,双眼通红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惊呼道:“你的肩膀!” 看这样子,她是不会轻易离开了。方岱川叹了口气,挪了两步,让出了门口的地方。 “要不,你进来说?” 第65章 第五日·08 “你坐。”方岱川随意指了一下。 李斯年的房间并不十分宽敞,丁孜晖也不知是刻意避嫌还是怎么,挑了离方岱川最远的飘窗坐了。 方岱川并不以为意,他随意笑了一下,转身捏了两只高脚杯,一边往杯子里倒酒,一边问道:“你来做什么?” “我是想来找李斯年问问,他昨晚,验了谁呀?”丁孜晖随口问道,看起来很不经意的样子。 方岱川不知为什么,心中突然一凛。他动作定了一下,随即又低头继续倒酒,嘴上不动声色地试探道:“问这个干嘛?” 丁孜晖手指绞紧了衣角:“我,我害怕,想着问问看是谁,心里有个提防也是好的。” 见他不说话,丁孜晖歪过头来,试图打量他的脸色。察觉到他的目光,丁孜晖微微咬了咬下唇,忙又补充道:“我本是想问李斯年的,谁知道他不在,也好,你和他那么熟,问你一定也是一样的。” 方岱川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回身递给了她一杯酒。 他自己也端起酒杯,懒洋洋地倚靠在桌沿上,看着丁孜晖似笑非笑:“那你可想错啦,我和李斯年就是表面功夫而已,面和心不和的。他一直在防着我。” 他自己没有注意,他此刻的动作神态,和李斯年像极了。 丁孜晖抿了一口酒,点了点头,搪塞道:“我知道,这种局里,大家互相防备着也是应当的……”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丁孜晖抬眼很快速地瞟了方岱川一眼:“你的肩膀……没事儿吧。” 方岱川低头看了一眼,胸膛上的酒液已经干涸,留下来的痕迹里混合着血液,结在肌肤上,裤子也被打湿了一片。此刻被妹子提起来,他难免有些尴尬,捡起床头的一件睡袍便披在了身上。 “一点小伤,不用放在心上。”他说着系上了腰间的系带。 丁孜晖讪讪地点了点头。 “我不是有意要怎么样的,”丁孜晖看向窗外,双眼无神,似乎是不敢直视他,又似乎是不敢直视自己,“我只是想找一个盟友而已,我一个人,太艰难了。” 又听丁孜晖说道:“我也找过你,可惜你已经选择了李斯年。” 她说着转过身来,冲方岱川笑了一下,那个笑容又温软又无奈,带着千言万语不能言说的苦涩。 方岱川彻底愣住了:“话不能乱说,你几时找过我?” 丁孜晖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暗示过三次。第一次把身份卡都拍给了你,你和李斯年在一起。第二次是在海边,我把夜里看到的信息都告诉了你,你转身告诉了李斯年。第三次……是在我房间里……” 不用继续说了,第三次谈到一半,方岱川急急忙忙跑出来找李斯年了,把妹子孤零零扔在了房间里。 “大半夜你来敲我房间门,我以为……”丁孜晖有些无奈,方岱川耳朵都羞红了,这才察觉当日自己一时情急,夜半敲妹子门的行为有多么引人误会。 丁孜晖苦笑着说:“可是你走了,你跳进了海里去救李斯年。” 这都是命,方岱川沉沉叹了一口气。 “你直说啊,”他表情尴尬,抬手揉了揉鼻子,脱去了如临大敌的忌惮和不自觉的伪装,恢复了真实的自己,“我很笨的,你直接说要跟我们结盟,不就好了,搞成现在这样……” “没有区别的,”丁孜晖低头笑了一下,“李斯年不会给我直说的机会。看你奋不顾身地跳海去救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也不会给我机会的。” “我只是替你不值,”丁孜晖将杯里的酒一口灌尽,四十多度的白兰地呛进她的喉咙,整张脸都被酒气蒸红了,然而她的眼神清明透彻,她说,“你那么信任他,为了救他跳海追随,他却事事防备,时时留心你。我替你不值。” 方岱川勾唇一笑,也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巧了,我也替你不值,杜苇,不是什么好人。” 话不投机,丁孜晖是个聪明的女孩儿,她笑了一下,并不再说什么,转身便向外走去。 “当心些李斯年吧,”丁孜晖开门前仍旧没忍住,嘱咐了一句,“还有,祝你活到最后,平安回去,。” 她说着,打开了房门。 门外,李斯年右手摁在门上,正准备按动门铃。 丁孜晖:“……” 方岱川噗嗤一声笑了,他把莫名其妙的李斯年拉了进来,朝丁孜晖挥了挥手:“谢谢,也祝你活到最后,一起回去。” 李斯年没有问丁孜晖跟他说了什么,方岱川也没有问他如何同杨颂谈的。两个伤病号默契地轮流洗了个澡,然后重重仰躺进了大床上。 乳胶枕头很松软,又贴合脊椎的曲线,方岱川长长舒了一口气。 没躺到床上的时候,又乏又累,狗一样,恨不得下一秒就睡死过去。真躺上了床,又不知为什么睡不着了。 李斯年手指捏住一点床单,揪起来用食指和中指轻轻搓着。 “你……” “我……” 两个人同时开口。 李斯年一僵,方岱川闭上了嘴。 屋里瞬间尴尬弥漫。 上一次这么尴尬好像是和公司一姐拍沐浴露广告,方岱川控制不住地想到。一姐身材丰满,气质美艳,一支广告拍得含而不露,不脱胜脱,眉眼肢体间的风情根本不是他这个高龄魔法师能招架得住的。 拍摄空隙一姐就仰躺在他身边抽烟,察觉到他的尴尬,嗤笑一声,给他点了一支。 也许是想起了那个心旌摇曳的夜晚,方岱川脸一热,心道要遭。果不其然,不出片刻,脸颊的热度慢慢蔓延下来,整个胸腔里都热热的,酒精顺着伤口渗透进血管里,拉扯着血液在各个脏器里跳舞。 “我和杨颂聊了两句,”见他不说话,李斯年主动开口道,“她试探我昨晚验了谁,我说验了小男孩儿是个狼人,你记得别说漏嘴了。” 方岱川还沉浸在莫名的想象里,他脑子一蹦一蹦的,也不知道李斯年究竟说了些什么,只胡乱地点了点头。 “那……”李斯年试探着问道,“你和丁孜晖,说了些什么?”他不知道为什么,态度有些小心翼翼,可能是焦渴,方岱川看到他舔了舔嘴唇。 方岱川也没忍住,舔了舔嘴唇:“她是来找你的,也想试探你昨晚验了谁,”他犹豫着后面的话该不该说,瞥了李斯年一眼,顺着往下说道,“她,她还说来找过我三次,都没有和她结盟,她没办法了才去找杜苇的……” 李斯年看起来也有些心不在焉,他的卷发沾了水,软软地耷拉在额前,一双锋芒毕露的眼睛现在半阖着,金棕色的睫毛安静地垂在眼睑上。可能是光的原因,他的瞳孔散得很大,注视着方岱川的时候,就在默不作声间散发出一些剔透的神采来,目光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的意义。 方岱川在他的目光里空白了三秒钟。 “她……”他定了定神,移开了目光才继续说下去,“她说,我没有给她机会,我扑下海救你的时候,她就知道没戏了。” 李斯年有些得意,懒洋洋地勾唇一笑。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他换了个姿势侧躺着,脸朝向方岱川,阖上了眸子,半梦半醒,“假如当初掉下去的不是我,是别人,你也会跳下去救吗?” 他问得浑不经心,方岱川想得却认真在意。 他在心里想了无数个假设,脑子里一时是丁孜晖在海边礁石边说:“我母亲自杀了”;一时是一姐正红色的嘴唇在他耳边吐出了一口烟圈。 “别人的话,手里拿着我的解药,不会选择跳海,”他双眼平视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水晶的灯坠失去了灯光的折射,变得安静透明。他转过头去看着李斯年闭目的侧脸,“你总表现得那么聪明,让别人不敢信任你,但其实你也没比我聪明多少。” 李斯年似乎是睡着了,也似乎没有。他微微勾唇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 方岱川听着他的呼吸声,渐渐也困了,沉入睡眠的一瞬间,听见了李斯年轻笑:“笨狗,谁跟你一样。” 笨狗就笨狗吧,方岱川懒得同他争辩,他皱了皱鼻子,随口道:“汪汪。” 第66章 第五夜·01 这一觉睡到了天色将晚。 这一天,方岱川奇异般地做了一个梦。他梦到了小时候的老胡同,坐在爷爷自行车的前杠上,老式的凤凰二八大杠自行车,爷爷骑得很慢,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晃得他心里很乱,很慌。 爷爷停了车,让他自己玩。路边的砖已经很老了,一大片一大片的草从砖块下面长出来。他不知怎么的,拼命用砖头压住那成片成片的草,然而好像打地鼠一样,他压住了这边,草就从那边又钻出来,怎么摁也摁不下去。 小草燎原一样疯狂地长出来,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他心慌慌的,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 爷爷从邻居家出来,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顶,宽阔的大手很温暖:“已经压不回去了,由它去吧。” 方岱川惊醒了。 方岱川从睡梦中醒过来时,身边的床已经空了,顺势抱住被子,滚到了大床中央,脸抵在李斯年枕头的一角,长手长脚在大床上整个摊开。 他稳了稳神,感觉心慌得厉害。爷爷已经去世多年了,这些年来几乎不曾入梦,这个梦也不知是什么寓意。 他这样想着,恍惚从梦中拉回了神,摸到旁边的位置还有余温,枕头一角还残留着李斯年身上的味道。 那是种什么味道呢?某种草的嫩叶,柑橘科的果皮,海浪、硝石和火焰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棱角分明里包裹着一种圆润。 “你涂香水了?”方岱川吸了吸鼻子,歪歪扭扭地问道。刚睡醒的缘故,鼻音浓浓,有点可爱。 李斯年正坐在窗台上,赤着上身探出头去,在绑什么东西。他嘴里叼着一截绳子,瓷白的皮肤大咧咧地敞在夜风里。闻言他抬起手臂嗅了嗅自己,含混答道:“须后水的味儿吧,我没注意。” 方岱川翻了个身,把整个脑袋团进床里,嘟囔道:“你们外国人过得真细致,男人也这么讲究。” 李斯年不置可否,微微一笑。 方岱川又闭目养了会儿神,这才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他一边提上牛仔裤,一边拆了一条新T恤,搭在肩膀上。 李斯年转过头去,不去看他,聚精会神地绑着手里的绳子。然而听着洗手间里慢慢传来的水柱声、冲马桶声、洗手池的水流声,他手上的绳子系了又拆拆了又系,最后还是被打了个死结。 正忙着,门铃又响了。 方岱川头毛湿湿的,从浴室探出个脑袋来:“怎么又有人?” 李斯年笑道:“坐山观虎斗嘛,这不,随便瞎报一个验人,都等不及要找来了。” 方岱川这才知道李斯年打的是什么主意,他觉得很有意思,乐颠颠地主动跑去开门。 果不其然,杜苇人高马大地堵在门口。 “刚睡醒?”杜苇自来熟地往里挤道,“李斯年在吗?有点事儿跟你们商量。” 方岱川和李斯年远远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杜苇盯着李斯年的动作:“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窗户轴承坏了,我绑一下。”李斯年从窗台上跳下来,拍了拍手。 方岱川顺手递过去一条毛巾,让他擦了擦手。 “你们俩都好点了吗?”杜苇笑着拉开一张椅子坐下,“两个人都带着伤拖着病的,小心些。” 李斯年只笑笑,并不说话。 杜苇显得有些没趣,他挠了挠后脑勺,咳了咳,说道:“早晨……丁孜晖来找过你们了?” 李斯年将毛巾扔到桌边,往浴室的方向看了一眼。方岱川倚着浴室的玻璃门在刷牙,看起来悠悠闲闲的,眼神却戒备着。李斯年便道:“找过了,来问我昨晚验了谁。” “哦,”杜苇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没说别的?” 李斯年挑了挑眉。 “我是怕她乱说,”杜苇尴尬地笑了笑,“我,我没怎么着她,是她来勾引我的。我本来没想着……是她说口头结盟她不放心,我为了安她的心,这才……” 方岱川在他背后翻了个白眼。 李斯年瞟见了,忍着笑搪塞道:“是是是,她也没说什么,这种事儿,大家都懂。” 杜苇安心地点点头:“是,这死倒临头的,什么规矩啊,道德啊,都扔一边去,世界末日之前怎么办,就看上谁就上谁啊哈哈哈!”他顺着李斯年的讽刺调侃道。 李斯年只笑不语。 方岱川更不会理他这茬。 杜苇干笑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尴尬,索性站起来四处转悠:“诶我还没来过你们屋,有什么好玩的吗?” 他走到桌子前,拿起了压在笔记本上面的钢笔。他弹动着钢笔的笔盖,试探着翻了翻笔记。方岱川显得有些紧张,那是李斯年的笔记本,他唯恐上面记了什么信息。 李斯年却老神在在,大大方方任杜苇翻看。 笔记本上空空荡荡,连道墨痕都没有,杜苇讪讪地合上了本皮。 他顺着桌子看见了门口的酒架,忙转移话题,笑道:“你们这屋真不错,还有酒,方便送我两瓶吗?” “你看上哪瓶了,随便拿,”李斯年抱胸道,“反正喝不完也是浪费。” 杜苇倒是真不客气,估计是觉得这又不是李斯年的酒,幕后boss的财产,不喝白不喝。他从小外婆家长大,虽然继承了亲生父亲的脾气秉性,却并没有继承对方的家产,也不懂酒,随便抽了几支瓶子漂亮的。方岱川瞥了一眼,看他选的酒并不如何出奇名贵。 他抱着酒瓶子要走,李斯年快走了两步帮他开门,送出他的那一瞬间,杜苇突然笑着回头问了一句:“你昨晚真的验人啦?” 李斯年一愣。 杜苇忙观察了一下他的反应,低头一笑,扬了扬手里的酒瓶:“唉,我随便问问,你别放在心上。你们收拾吧,我先走了。” 他走时还贴心地用脚将门勾住了。 李斯年盯着关上的门板,有些回不过神来。方岱川捏着牙刷的手都停在了半空:“他,他什么意思?”他嘴里喊着漱口水,说得含含糊糊。 “有意思,”李斯年愣了一下,突然挑眉一笑,“杜苇这个人,真的很有意思。” 方岱川跑进洗手间,迅速吐掉了嘴里的泡泡:“怎么办?他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李斯年冲他摆了摆手,继续回到窗台去绑他的什么东西,“别担心,记得第一天他对杜潮生的敌视吗?刘新也说过,杜潮生因为被秘书知道了一些隐秘,设局杀了他亲妈。我想,他来这座岛上的使命,应该已经完成了,之后也不过是要活下去而已,至少今晚,不会把我们怎么样。” “那今晚会发生什么?”方岱川整理好了T恤。 李斯年松开了右手,一枚黄铜钥匙,套着丝绒长绳,在他手心滴溜溜地打转:“今晚我们去楼上看看,至于别人会发生什么,我也很期待。” 第67章 第五夜·02 “这不是杨颂从牛心妍那里偷的钥匙吗?”方岱川问道。 “不止啊,”李斯年悠悠地转着那把钥匙,转了个面,将在手心里捏着的那截红绳拿给了方岱川看。 红绳的一头是沉重的黄铜钥匙,另一头是一枚薄薄的铁钥匙,铁钥匙长得很奇怪,是一个椭圆形的拨片,上面刻满了一圈凹凸起伏,像一团缩起来的小刺猬。 “这是什么?”方岱川好奇地拿在手里把玩。 “这个来历,那可就说来话长了。”李斯年一边说,一边从屋角冰箱里拿出冰桶。整间别墅断电以后,凝固的冰块也都化得差不多了,桶里只剩零星的几枚冰渣,以及一罐冰水。他执起方岱川起了泡的右手,整个浸没在冰水中。 “杨颂说他父亲有个保险柜,里面有当年的一些文件,后来杜潮生想花钱买走,她母亲留了个心眼,把钥匙卖给了他们,柜子却找了个机会放进了这个岛里。她母亲死后,boss买下了这座岛,找到她父亲留下的柜子。” “这叫什么?”方岱川笑道,“鸡蛋坚决不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不标准的风险对冲。”李斯年也笑道。 方岱川接过他手里的钥匙,轻轻摩挲黄铜的雕花:“那这枚钥匙是怎么到牛心妍手上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牛心妍的老公和杨颂她爸是死在一起的吧?” 李斯年道:“她没细说,不过我猜,可能是杜潮生带着钥匙上了岛,想在岛上寻找箱子,牛心妍大约是用什么手段偷走的?或者说,杜潮生的死,果真与牛心妍有关系?杨颂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到了牛心妍手里,她夜里去给牛心妍送烛台,看见她衣帽架上挂着这枚钥匙,便趁她不注意偷走了。她想问我一些问题,主动提出来用这个交换,她说保险柜里的东西,我一定会感兴趣的。” 不管怎么辗转,这枚钥匙兜兜转转还是到了李斯年手里,方岱川心想,也许冥冥之中,真的有海底洞穴中某具枯骨的保佑吧。 “你肩膀上的伤怎么样了?”直道冰桶里的水冷气不再,李斯年才扔掉冰桶,不过想到他身上的伤,心中仍旧有些担心。 方岱川擦干手上的水,随意撩了撩T恤,他扯开了一条备用床单,当做纱布用,把肩膀和胸口裹得妥妥帖帖。 “我裹伤口的方式可是跟我爸妈学的,是专业的,”他说这话间神色竟然还颇为得意,“以前在剧组受伤了又走不开,都是自己裹好的,不是我吹,急救护士也不一定有我裹得好,紧又不影响活动。” 李斯年听了这话,心里一时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你这么喜欢拍戏?”一句话未经思考,脱口而出。 方岱川仰头微微想了一下:“喜欢。如果可能,我想拍一辈子戏。” 李斯年点了点头:“我会帮你的。” 方岱川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然而在当时,他并没有将这句话放在心上。 他们打开房门,李斯年端起房间里的烛台,小心翼翼地往楼上走去。 “杨颂看到保险柜里是什么了吗?”方岱川跟在李斯年身后,一豆烛火摇摇曳曳,在夜风中似乎马上就将熄灭,艰难地照亮他俩身周半米的路。 李斯年举着烛台照了照脚底的台阶,回答道:“没有,她说她只打开了三楼的门,结果……”李斯年说着,脸上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结果她说,她看见了鬼?” 方岱川脸色瞬间惨白一片。 走廊上不知道哪里窗户没关好,刮进来一阵阴风,方岱川有左手紧紧攥住李斯年腰间的衣角,有些恐惧地看着四周的情况。 李斯年见状笑了一下:“川妹,你胆子也太小了,当初你带毒威胁别人时候的勇气哪里去了?” “年哥,你带没带十字架什么的护体?”方岱川苦笑着讨饶,“我跟人打架,从来也没怕过,我怕的是鬼。” 李斯年摇摇头:“鬼有什么好怕的?活着的时候都弄不死我们,死了反倒长本事了?” 方岱川在他身后连忙呸呸呸,他惨叫道:“你不要乱立flag啊!” “安了安了!”李斯年不以为意。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上了三楼。 第一天晚上的时候,两个人也上过三楼查探过情况,三楼有四个相对的房间,也是靠门卡刷开的,只是不知道门卡在什么地方。 然而诡异的是,他们这次从李斯年这边的拐角上去,三楼竟是个断头路。一扇木质包铜的雕花大门拦在了两个人眼前。 方岱川一只手臂紧紧抱住李斯年的腰,另一只手握着从屋里顺出来的空酒瓶,说话时声音都在抖:“是……是这儿吗?杨颂就是在这后头见的鬼?” 李斯年拍了拍他的手:“没有鬼的,别怕。” 他将黄铜钥匙插进门孔里,轻轻推开了门。 年久的木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 海上荒岛,停电的古堡,吱吱呀呀的木门,门后不知名的黑暗,这实在太像一个恐怖片的开头,方岱川紧张过头了,腿肚子开始一点一点地转筋。 他抑制不住地开始回想看过的惊悚电影,希区柯克,肖恩·坎宁汉,温子仁,越想越怕,越怕越想。 门缓缓推开,里面漆黑一片,唯一照明的光源只有手中的这一盏烛台。方岱川不敢进去,强拉住李斯年的脚步,两个人仿佛闯进了楚门世界的外来人,屏住呼吸观察着这间密室。 这间屋子布置得很空旷,四周严严实实地遮挡着窗帘,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屋子的另一头,似乎有另一扇门。 李斯年攥住方岱川的手,将他拉进了门。 方岱川的手掌湿漉漉的,神经质一般在抖。李斯年突然有点心疼,他回过头来,想说,要不我们出去吧,不看了,余光却瞥见一道闪光的利器扑面而来! “小心!”李斯年毫不犹疑地转身抱住身后的人,用自己的后背严严实实地遮挡住了对方。 “哐当——!”一声,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了地板上,方岱川吓得一抖。他迅速推开李斯年的身体,机警地张望。 是一支很高大的烛台。 李斯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那一瞬间的恐惧像毒液灌进血管里,迅速席卷全身,然后全部灌进了心脏里。他稳了一下神,无奈地笑道:“都怪你,气氛烘托得太好了,吓了我一跳。” 两个人合力将沉重的烛台从地上搬了起来,李斯年用手里的小烛台和它对了一下火。 高高的烛台燃烧起来,四周亮了很多。 两个人打量着屋子,感觉放松了很多,这间屋子很窄,没什么家具,李斯年快步穿过房间,观察那扇小小的暗门。 门是虚掩着的,李斯年随手推开了它。 依旧是窄窄的一间屋子,李斯年探头看了一眼,却浑身僵在了原地。 屋里有灯火。 飘飘摇摇的灯火,闪烁不安,那人听见了门口的动静,却一动不动。 李斯年全身的血液都凝固在了血液里。 没有影子,那人背对着门,一身黑色的披风。李斯年制止了身后方岱川靠近的动作,他大气也不敢出,死死盯着那个人的动作,呼吸急促得能点燃烛火。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不祥的气味,带着些腐烂的臭味和海洋的腥气,让李斯年脚底冒汗。 一人一鬼,隔着一扇半开的门。 第68章 第五夜·03 方岱川被李斯年牢牢地遮挡住,什么情况都看不见,心中不免有些急切。 “你挡着我做什么?!屋里有什么?”方岱川在他身后低声问道。 李斯年竭力稳住声音,哄他道:“屋里什么都没有,川妹,你听话,后退两步。” 方岱川虽然不解,然而他太信任李斯年了,以至于大脑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体已经听话地后退了两步。 李斯年在他眼前合上了门。 “咔哒”一声,李斯年将他锁在了门外。 “喂!”方岱川哪里猜得到他会这么做?他用肩膀抵住门,疯狂地往上撞着,伤口震得生痛都顾不及,“你在干什么?!开门啊!!!” 方岱川抓狂地叫道,疯狂拍打着小门。 李斯年侧头,小声“嘘”了一声:“别出声,川妹,里面有鬼。” 方岱川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他像溺水一样,感觉胸腔被牢牢地压迫着,不管多么沉重地喘息,都攫取不到丝毫的氧气。 “我不怕,”他靠在门上,手指痉挛一般地颤抖,用很小的气声隔着门喊道,“你把门打开,我要和你在一起。” 李斯年没有理会他,他背靠着门,盯着那个黑影,挽了挽袖子。 “我不知道你是谁,”李斯年小声道,“但你若是来报仇的,别动门外的那个人。” 黑影安然坐在桌前,背对着他,一动不动,连他身前的火苗都安静了。 “我杀过的人多了去了,”李斯年冷笑着,试探着慢慢逼近他,“死前没本事保命,死后也别怨憎我。” 这个屋子很小,狭窄到放下一个桌子一张椅子以及角落里一个保险柜以外,什么都放置不下。 那个人就坐在椅子上,大部分的身体藏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中。 门外方岱川沉重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装神弄鬼。” 里面安静了下来,方岱川仰靠在墙上,脑子里乱得可怕。 “李斯年……”他小小声地念道,仿佛在施加什么咒语,“你他妈个混蛋。” “咔哒”一声。 门锁弹开了。 方岱川瞬间站直了身体,捏紧了拳头。 门缓缓推开,烛台的光一点一点侵入门洞,方岱川眼睫颤抖着,死死盯住门。 门洞处,一个高大的身影慢慢浮现出来,他低着头,脸色苍白。 方岱川眼眶发酸,瞪得通红,那是李斯年。李斯年推开门,慢慢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他脸色很不好看,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不是鬼,是啤酒肚的尸体,丢了的那具,你还记得吗?烛火太暗了,我没看到地上的影子,误会了。” 方岱川却并没有回应他。 “没有下一次。”他站在李斯年正对面,目光灼灼地紧盯住他,他嘴唇紧抿着,很严肃的态度,看起来甚至有些迫人。 李斯年怔了一下。 “管他妈谁的尸体,老子不在乎。”方岱川严肃道,“我说,没有下一次。无论里面是什么东西,无论有多么危险,我要在你身边。把我锁在门外,你自己应对危险这种事,没有下一次。”——语气咬得很重。 李斯年呆呆地看着他,他眼底一圈红痕,额头冷汗淋漓,顺着侧脸和鼻梁滴下来,整个人仿佛从溺水后被从海里打捞起来一般。李斯年有些不是滋味,他抹了抹对方额上的汗珠,低声辩解道:“我担心你害怕……” 他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即使在最害怕的时候,方岱川的反应也没有这么激烈,脸色青白,汗透重衫。 失去我带给你的恐惧,远甚于危险和鬼魂吗?李斯年的眼神几乎瞬间放空了,他打住了解释。 “没有下一次了,”李斯年不自主地冲他张开了手臂,陈恳道,“我保证。” 方岱川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确认他说得是实话,这才猛地扑上去,右臂死死箍住李斯年的肩膀,危险和恐惧瞬间抽离,摸到温热皮肉的巨大安全感慢慢回拢。方岱川的手臂微微颤抖。 两个人沉淀了片刻情绪,这才慢慢分开。 他们靠得很近,但是比起某种最亲密的关系,又始终差了那么一点。 方岱川抵住鼻子吸了吸,低头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啤酒肚的尸体?”他现在从情绪里抽离了出来,那股凛然的气势倏忽消失不见,整个人又随和听话了起来。 “是冲我来的。”李斯年冷笑了一声,捏了捏手指,推开了门。 那具尸体被他踹在地上,死了这么多天,关节都脆了,以一种奇异的姿势歪在一边。 确认是人不是鬼,方岱川胆子就大得多了,他上前去,将尸体翻了个面。 果然是啤酒肚,高温的海边埋了几天,尸体早腐烂得不成样子,只是用黑色的披风层层裹起来,味道没有散出去。现在被李斯年一踹,再被他一翻,那股子属于人类尸体腐败的味道扑面而来,熏得方岱川好险没吐出来。 “他是怎么被搬到这里来的?”方岱川捂住鼻子纳闷儿道,“杨颂说的看到了鬼,就是这个?” 李斯年转到桌子那边,观察桌子上的烛台。 蜡烛已经即将燃尽,蜡泪留在烛台的蜡槽里,存不住便又流出来,在桌面上流做一摊。 “尸体最迟昨天晚上,最早是前天运上来的,”李斯年指着桌上的烛台说道,“第四天的时候,别墅的电路系统开始出问题,在那之前搬尸体,不需要烛台。这么粗的蜡烛都烧光了,最早也是昨天晚上点燃的。” “会是杨颂吗?”方岱川打了个哆嗦。 李斯年摇了摇头:“这么重的尸体,杨颂一个人搬上来,怕是很难。” 那会是杜苇吗?除了他们两个,第四天开始,只剩杜苇一个男性了。方岱川想着,却没有问出声来,就算知道是谁搬的又能怎么样?死了那么多的人,没动活人性命已经很有良心了,这会儿谁还顾得上尸体? 李斯年绕到角落里,去开那个保险箱。杨颂显然没有往里走,估计是看到了尸体,吓得窜到楼下去了。 方岱川摸了摸尸体裹的披风。 尸体身上还穿戴着第一天来时的衣物,方岱川从他兜里掏了掏,摸到了一张薄薄的卡片。他艰难地搬起对方的大腿,将那张卡片从死者的裤兜里掏了出来。 一张角色卡,复古的牛皮纸,四处缠绕着苜蓿花,中间一个墨痕一样的圆圈,写着花体字:村民。 方岱川愣愣地低头看着这张卡片,翻过来倒过去看了几遍。他想到了什么,突然浑身一个激灵。 第69章 第五夜·04 方岱川清楚地记得,第一天啤酒肚死去之后,他曾摸过对方的口袋。当时他和李斯年还不太熟,对方坚持不要碰到尸体的态度,还被他在心里暗暗嫌弃过。李斯年当时说什么来着?“Dead Men Tell No Tales”,一部大片的最新系列名。 然而死者又确实是说谎了。 一枚当初不曾出现过的卡片,安然地躺在死者的衣服里。 方岱川猛地抬起头。 李斯年还在和那个保险箱较劲儿,老旧的保险箱,锁芯层层锈住,打开的过程不是很顺利。李斯年一边往里捅钥匙,一边愤怒地拍打着绿皮的箱子。箱子的绿色铁皮也斑斑驳驳的,不知道是不是以往被人这样暴力拍打的。 方岱川找了个角落蹲下,一边盯着李斯年的动作,一边紧紧皱着眉头。那张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卡片,被他紧紧攥在手里。 杜潮生一定是一个平民,这是毋庸置疑的,他和杜苇有仇,没道理双方一起商量出一个破绽百出的说明书来,迷惑非平民的眼睛。那么同理可证,杜苇和陈卉之间也一定存在着一个平民。按照李斯年的推测,他俩、刘新、杨颂是四个神职,杜潮生、宋老太太、杜苇陈卉至少一个、牛心妍母子至多其一,是四个普通村民,死掉的赵初、丁孜晖、民坑里剩下的两个是四个狼人的话,那么十二个位置严丝合缝,啤酒肚又在什么位置? 假如啤酒肚是最后一个村民,那么牛心妍母子就都是狼人,第二天投票,小男孩的第二个人格,又为什么要投走他的母亲呢? 非要说是第二人格对母亲的厌恶,伪装成父亲却唯恐暴露的恐惧,让他迫不及待想谋杀母亲,似乎也能说得过去,但是这种恶意的玩笑更多地看起来,是潜意识里对不共边母亲的畏惧和恶意。 无论怎么说,都没有啤酒肚的位置,哪怕是个狼呢?也没有他的坑位。方岱川抱住了脑袋,啤酒肚这个人第一夜死后,竟然就如同消失了一般,不论从谁推测出的版本里,都不曾有这个人的位置,其他的所有人竟然也没有发现不对,就这么搁置了。 啤酒肚到底是什么身份?他的身份,现在谁在占用?卡片又是为什么回到了啤酒肚身上?是谁、因着什么目的、用怎样的方法,将卡片塞回来的?方岱川越想越觉得彻骨生寒。 李斯年骂了一句脏话,才终于顺利将保险柜开启了。他有些暴躁,没有平时里的不疾不徐风度。也许是太接近真相了,在真相面前,走过的路越长越挫折,就越急于靠近它。 在它面前,李斯年显得格外紧张。他深吸了一口气,注视着缓缓弹开的柜门,一线灰尘从门顶扑簌落下。 李斯年向里面望去,尘封许久的保险柜并没有被人动过的样子,也许是真的没人看过,也许是前一个偷看的人小心翼翼地还原了它的本来面貌。里面是一个牛皮纸袋,不厚,但李斯年拽出来的时候,却感觉手里沉甸甸的。 方岱川也结束了一头雾水的胡乱猜测,他把身份卡塞进裤兜里,凑上去看。李斯年拆纸袋的手指有些颤抖,指甲盖上原先莹莹的一抹粉色,在飘摇的灯火中也显得格外苍白。 文件被他倒了一桌子。 各种合同和文件,外语的政府批文,地质检测报告有中英两份。 李斯年母语是英语,他很小的时候就出国了,跟着妈妈长大,平时说中国话的时候也不觉得,但是一到这种时刻,亲疏远近就显而易见。他条件反射地扯过那份英文的资料,一目十行地浏览了起来。 方岱川便捡起桌面上散落的中文资料,一边整理顺序,一边翻看阅读。 很多专业词汇,方岱川看起来有些吃力,但是大意他弄明白了。那些文件里,从前至后,按时间顺序排列,一共有五份文件。 是关于脚下的这座岛。 有最初版的地质勘探报告,显示这片岛屿中,有数额巨大的钻石矿。经办人签章是李衡,方岱川记得,这是李斯年父亲的名字,时间是2001年。而后不过半年多的时间,是杜潮生向当地政府出具的开发报告,以及购买岛屿使用权和开发权的批文,只是开发报告书中,只字未提这片可能的矿产。 再之后是与初步报告时隔七个月之久的二版报告,这份报告与第一份却截然不同。地址勘探小组仔细勘察了相关地质地貌,发现钻石矿在岛屿后山深处的裂缝里,埋在很深的海沟底部,极难开采。而且这座小岛地理位置不好,在一座海底活火山的山口,且近期附近有频繁的地址活动,据推测火山至多在十五年内就会爆发。 方岱川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快速翻到报告结尾,去看日期。落款是2002年5月15日。 今天是2017年5月13日。 距离最后的火山喷发还有两天。 方岱川心中震惊:“这个boss还他妈挺讲信用,说七天就七天,一天缓冲时间都不给我们。火山喷发是真的!” 这些内容其实李斯年都看到过,他父亲从2001年负责这个项目开始,就离家而出,从那之后再未归家。李斯年这些年想尽办法探查过父亲供职的勘探所,希望找到父亲最后的生命轨迹,前三份文件他都看到过。他一度认为,他离事实的真相已经很近了,近到触手可及,一步之遥。 今天的第四份和第五份文件,才真正让李斯年触碰到了事件核心的真相。 第四份文件是岛屿的让渡书,甲乙双方分别是杜潮生和王晟之。这个名字很眼熟,李斯年想了片刻经手过的玩家资料,终于想起,这就是杨颂的父亲。 然而让渡书里附夹的报告是初版,而非探明了真实情况的终版,李斯年翻动纸页的手指倏然一停,他仰起头,闭上了眼睛。 他已经猜到了最后一张文件上是什么东西。 最后的文件没有英文版,只有一页中文,是一封从网页版的邮箱里直接打印出来的东西。 李斯年伸出右手,方岱川犹犹豫豫地递给了他。 他不想他看到,因为太残酷。然而他又不舍得不给他看到,因为他苦苦追寻着的,就是这样残酷的真相。并且他深刻而且清晰地知道,自己追寻的真相有多么残酷。 ——那是一封信,一封李衡写给王晟之的信。 他将一切和盘托出,说牛纳含和杜潮生的勾当,说他们得知真相后的计谋,说他们的风险转嫁,说他们隐瞒了真实的报告,说自己当初着了魔,为一些蝇头小利保持沉默,出卖了自己的灵魂。 信的结尾,他说:“我既无力摆脱内心的贪婪,又无力面对良心的谴责,唯有等待必死的命运。”他说:“我深知自己一念成魔,罪孽深重,因此只有不做抗争,引颈就戮,以偿其罪。” 方岱川终于知道,为什么那具枯骨就那么安然坐在洞穴里,直到慢慢饿死、渴死,甚至海水将自己覆没。他是被人囚禁在那里的,但是在被人囚禁之前,他就杀死了他自己。 一切已知的线索在眼前完美地画了一个圆,像莫比乌斯环,明明有两个侧面,却被扭在一个单侧曲面中,一切双面逻辑终于自洽。 正是他沉默不言的纵容,摧毁了一个商人仅剩的希望,正是他最后不合时宜的良知爆发,使他最终走上了一条死路。 李斯年松开了手,那封打印下来的邮件飘飘摇摇掉落在地上。方岱川担忧地看着他,那个熟悉规则又漠视人命的男人,生死存亡之际都冷静得可怕的男人,此刻静默得让人心疼。 方岱川默默环住了他的肩膀,不知怎么安慰,轻轻抵住了他的头。 李斯年睁开眼睛,猛地抱住了他,将头重重地抵在了他的肩膀上。方岱川有些手足无措,他笨拙地捧住他的脑袋,紧紧贴在自己心口,想用心口的温度温暖他。 ——他忽然感觉到凉凉的液体湿透了自己的衣襟。 那个冷漠又薄情的李斯年,在一间黑暗狭小的密室里,在一具尸体前面,在自己的怀中,默默地流泪。 看到父亲尸体的时候,他没有哭,他当时在想什么?也许是愤怒和报复的欲望挤占了悲伤的冲击。他能够接受父亲坚守正义被歹人暗害,可是到头来却发现,儿时记忆力高大完美的父亲,与那些局里的人,原也没有什么分别。 没有人是无辜的。 多么残酷。 李斯年的肩膀轻轻地颤抖,是一种很细微的抖动,若不是胸口的凉意持续扩大越来越甚,方岱川甚至不会察觉到,这种细微的抖动是一个人在哭。没有哀嚎,没有诉说,没有惨叫和怒吼,甚至没有声音。 连抖动的弧度都死死隐忍着,生怕别人看见。 第70章 第五夜·05 方岱川出了会儿神,片刻,他才反应过来,抱住李斯年的后背,不留一丝空隙。 “叔叔是自己选择了这条路。”方岱川声音坚定,“我相信,他走的时候,一定特别从容。无论如何,他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们作为晚辈,只能尊重他的选择。” 李斯年在他颈侧吸了吸鼻子。他侧过半边脸,一管鼻梁挺直,鼻头却红肿起来,整个人比起以往高高在上如在云端的感觉,瞬间接地气了些许。 方岱川把干燥的嘴唇轻轻贴在他的太阳穴上,哄道:“假如不是他这样选择,你的童年会单纯快乐很多,你或许不会有今天这样的性格和脾气,我们也可能不会相遇,即使相遇,我们可能也没有交集。正是过往的痛苦塑造了如今的你,这样想,是不是会好受一些?”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是个哲学家。”李斯年直起身体,无奈地摇头苦笑。他吸了吸鼻子,声音里浓浓的鼻音,配合汗湿的小卷毛,竟然有一点可爱。 方岱川细心地观察着他的神情:“我不止是个哲学家,我还是个诗人。” “你说不可言说的东西改变不了可言说的东西,但你看,人类就是这样独特又不合情理。他们有生物的自利本能,却也有足以对抗这种本能的强大武器。他们恶毒又善良,危险又迷人,他们征服了这个世界,灭亡了无数物种爬上了生物链的顶端,却对整个世界抱有敬畏和责任。人心是不可言说的,但是人心的迷人之处,就在于这种不符合逻辑的灵关一闪。人类正是依靠着无数个这样的灵光一闪,才能群星闪耀,生生不息。” ——这是他下一部星际电影的台词,方岱川这样的敬业演员,早早背完了台本,在家里已经演练过无数遍。如今脱口而出,甚至不需要临时组织面部表情和语气,他一边背,一边摆出大义凛然、充满希望的表情,暗地里却小心翼翼地抬眼,偷瞄着李斯年的反应。 他背完这一大段台词,李斯年却迟迟没有说话。 会不会穿帮了?方岱川苦恼地挠了挠头,太书面化了?他察觉到我在背台词了? ——没有,李斯年完全没有注意到方岱川可爱的小秘密,他看着方岱川坚定又温柔的眼神,只想吻他。 他越靠越近,两个人呼吸可闻。 方岱川僵立在原地,连连吞了几次口水。他闭上了眼睛。 “啊——!” 楼下一记尖叫凌空劈来,几乎刺破了两人的耳膜! 李斯年豁然站起,猛地掀开了那扇小门。 杨颂的声音急切,她高喊着:“有没有人!方岱川!李斯年!救命啊!” 两人对视一眼,空气里浮动着的暧昧瞬间消散不见,李斯年抬步便往下跑去,方岱川还在长桌后面,他一手撑住桌面,双腿在地面轻轻一蹬,凌空一道漂亮的徒手翻,直接跃过长桌。两人一前一后向楼下飞奔而去。 二楼尽头的房间,门已经被整个毁坏,倒扣着。壁纸上火烧过的痕迹尤其明显。窗户大敞着,半截窗帘飞扬起来。 牛心妍半个身体攀在窗框上,指甲捏着烧得变形的窗棂,食指惨白如钩。杨颂死搂着牛心妍的腰,将她死命往后拖,边拖边大喊救命。 濒死之人的力气,凭她一个瘦削的小姑娘,真的是搞不定,牛心妍眼看着已经坠下去半尺高。 方岱川吓得肝胆俱裂,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他右手死死捏住牛心妍的肩膀,另一手扶住她的腰,一个用力将对方掼回了房间里。 四周烧灼的痕迹显眼,牛心妍穿着一条纯白的睡裙,一双腿瘦骨嶙峋,裸露在空气中,白得阴森森的,像艳丽颓败的鬼。 方岱川和杨颂对视了一眼,都是一脸后怕。 牛心妍跌坐在地板上,扶住脸哭了。 李斯年递给她一张手帕,也不知他从房间哪个角落里寻摸出来的。 方岱川用眼神问杨颂:“怎么回事?” 杨颂挤了挤眼睛,用口型说道:“孩子死了。” 方岱川瞬间愀然。其实是可以预见的,方岱川宽慰自己,那么重的烧伤,孩子又那么小。 “你别哭了,”杨颂看起来有些烦躁,她在牛心妍身边踱了两步,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出来,“死也得把纵火犯找出来再死,你儿子在天之灵,不需要惩戒凶手来宽慰吗?” 牛心妍瞬间止住了哭声。她慢慢抬起头来,眼白的地方被血丝充满了,眼神显得格外阴冷。 “你知道什么?”牛心妍声音刻板,没有起伏。 杨颂咬了咬嘴唇:“丁孜晖右手上缠着一块纱巾,”她停了一下,张了几次嘴,才继续说道,“她洗手的时候我无意间看见了,有这么大一块烧痕。”她说着比划了一个硬币的大小。 牛心妍左眼眼底和下巴肉眼可见地颤抖着,她咬紧了牙:“丁孜晖?” 杨颂点了点头。 方岱川抽出身上带的那张卡牌,叹了口气。 总共就这么几个人了,李斯年说杨颂是白痴牌,牛心妍大概率是个普通村民,他索性也就不再藏着掖着。 “丁孜晖前几天就来找过我,拿着张普通村民牌,我当时没放在心上。可是今天我们找到了第一天死的啤酒肚的尸体,我在他身上翻到了一张平民牌。”方岱川开门见山,“这些天我们算坑位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忽视啤酒肚,四神四民四狼找齐,找来找去,忘记了啤酒肚的坑位。啤酒肚第一天就死了,总要占个位置,难不成他是那个传说中的第三方阵营?我怎么看都觉得不像。是不是有人占了啤酒肚的位置?这个人到底是什么底牌?丁孜晖的平民牌哪里来的?有人偷走了啤酒肚的底牌,又为什么要还回他身上?” 方岱川一叠声地问道,然而没有人能回答他。 “呦,这么热闹呢。”杜苇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众人回头看去,杜苇提着半瓶酒,摇摇晃晃地靠在门框上。漆黑的走廊里,他的面目模糊,然而双眼却湛亮。 “聊什么呢?坐地上干嘛,多凉。”他说着走了进来。 李斯年站在方岱川身后,他环顾了一圈立在房间里的人,在方岱川耳边低声说:“你牵制住他们,我要趁乱出去验人。” 方岱川这才想起这茬事儿来,他心头一紧:“外面安全吗?” “大家都在这里,外面充其量只有一个丁孜晖,我有了防备,她奈何不了我,”他在他耳边说话,气息就吐在他的耳垂上,热得发烫,“我必须定义丁孜晖的身份,我们找到的资料,没有关于她的那部分内容。她和这个局看似无关,又处处和局里的人有牵扯,她太危险了。” 趁大家说话间,李斯年闪身离开了房间,没入了走廊的黑暗中。 方岱川想起自己关于幕后boss的那个推测,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扩越大。 第71章 第五夜·06 杜苇仰头灌了一口酒,陪着牛心妍席地而坐。牛心妍这些天瘦了很多,一条长裙里面空空荡荡,眼神也空空荡荡,两管瘦腿从裙下支棱出来,膝盖骨凸起着,像迷途的鬼。 她转头看向床边。 孩子平静地躺在焦黑的床上,四肢已经僵硬了。方岱川顺着她的眼神看了一眼,又别开眼去。 “怎么弄成这样的?”方岱川低声问杨颂。 杨颂叹了口气:“我出门喝水,看见她抱着孩子从你的屋里出来,往走廊尽头走。我在她后面叫她她也不理,我觉得不对劲,赶紧追上了。进来一看,她要寻死。” 她说的快,砍去了很多细枝末节。事实上,她出门看见牛心妍艰难地提着尸体,小孩儿歪着头,焦黑的腿就拖在地板上,那种场面她此生不想再回忆了。她快速跑到牛心妍的房间,正看到牛心妍拖着自己的身体向外爬去,那一瞬间,她脑海里只有一句话:“救她,否则夜深梦回,两条冤魂索命!” 她吓得肝胆俱裂,扑上去就尖叫着将对方的身体往回拖。 方岱川扯过一边的桌布,抖开了盖住了尸体,心中有些恻隐。 “丁孜晖那个贱人,就是狼。”牛心妍抬起头来,她发丝蓬乱,目光死死钉在方岱川身上,“她是不是给你看过一张普通村民牌?那是我的角色卡。” 方岱川呆立原地。 “李斯年没有骗你们,南哥就是狼。一会儿你回房间,有我给你们几个留的东西。留给你的东西里,有我想告诉你的一切。”牛心妍说了很久的话,才转动了一下眼珠,她伸手将门卡递给方岱川,说,“方岱川,我相信你的人品,你记得给大家。” 方岱川苦笑,点了点头,嘴上说信任他的人品,偏偏当着杨颂和杜苇的面说留了东西,他能不给大家吗?只怕这俩人从现在开始就盯死了他,今夜都不会给他单独进屋去取的机会。 他们三人目光在半空交汇,各怀心思,各有目的。 牛心妍趁他们心怀鬼胎的时候站了起来,她吃力地抱住床上的尸体,顺力向身后的窗户翻身倒下去。 方岱川最先反应过来,他双眼瞬间瞪大,猛地一步欺身而上,右手在空中一抓,撕裂了年轻母亲纯白的裙角。 “不!”方岱川怒吼,眼睁睁地看着牛心妍在他手底下跌落下去。 杨颂抱头一声尖叫。 杜苇扭头就向外奔去,几大步跑下了楼梯。 方岱川上半身趴在窗台外面,海风卷着夜雨,把他半边身体泼得湿透,他盯着手中的一片裙角。窗外,牛心妍已经摔进了礁石堆里,裙摆迤逦破碎,在暗夜的礁石群里格外显眼。 杜苇飞奔到楼下,楼梯拐角,一个人影静立着。 杜苇脚步急停,黑暗里他看得不很清楚,试探叫道:“卉卉?” 陈卉歪头绽开一个笑意:“你去哪儿?” “我……”杜苇嚅嚅,“有人跳楼了,我去……看看。” “谁跳楼要劳动你去看?”陈卉走近两步,“又不是不跳楼,你急什么?” “呸呸呸!”杜苇急道,“你胡说些什么?” 陈卉却将他的急切看做了心事被揭穿的气急败坏。 “在你心里,我和牛心妍、丁孜晖也没什么分别,对吧?”陈卉弯唇笑了一下,抬腕擦了擦眼角的湿痕,“反正上了床一样,一个洞一对儿奶子。” 杜苇深吸了一口气,搂住她:“你看你说的,正事儿要紧,这种时候你就别耍小脾气了好不好?我赶快去看看还有没有救,现在对峙阵营这么紧张,人越来越少,少一个人咱们就少一票啊!” 陈卉挥手甩开他的胳膊:“咱们也是对峙的阵营呢。” 杜苇沉默不语。 “我站在你这边,卉卉。”杜苇沉声道,不顾陈卉的挣扎,死死搂住了她。黑暗中,两个人抱得很紧,然而目光却凝视着相反的两个方向。 方岱川咬牙推开了窗户,他踩在空调排风器上,抓着排水管道,几下蹿了下去。 杨颂在上面捂住嘴,无声地尖叫,目送方岱川离地两米左右的时候,凌空一跃,稳稳落在一块平摊的礁石上。他几步跑到牛心妍身前,抬头冲杨颂比了个安全的手势。 杨颂稍稍塌下心来。 回过神之后,四周的寂静便格外明显,黑洞洞的房间仿佛一个吞噬生命的深渊废墟,来自冥府的风掀起烧了一半的窗帘。 杨颂感觉耳边一阵一阵凉风,她抱住手臂,打了个哆嗦。 这里只剩她一个人了。她这样想着,伸手想从口袋里掏什么东西,然而手指颤抖得厉害,几次都没有伸进衣兜里。 “我也是为了活,不怪我,别来找我……”杨颂默念着,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用衣角擦净了卡片上的指纹,扔到了门后的墙角。 她深吸了两口气,抬头看见了门边的那幅油画,金黄的麦田,阴森的群鸦盘旋其上。她打了个哆嗦,提起衣服跑了下去。 她到一楼楼梯口的时候,杜苇正抱着陈卉,坐在台阶上说话。 陈卉把头靠在男友的肩膀上,杜苇笑着咬她的耳朵,许下了无数诺言。 “回去以后,我们就结婚,好么?”他笑着,声音确实是低沉好听,“我去买钻戒,老五在南非,说那边裸钻比国内便宜,一点零一克拉卖六万多。我们托他带回来,在你家摆酒,好么?” 陈卉的回答,杨颂没有听,她目不斜视离开了别墅。 男人,哼。杨颂翻了个白眼,心里却涌起一股压不下去的酸意来。 礁石滩。 方岱川小心抬起牛心妍的头,撕开她的裙角裹在头上,紧紧压迫住伤口。 然而没用,牛心妍正落在乱世堆里,一枚尖锐的楔形石头戳进了她的右脑。脑后涌出来的鲜血瞬间染红了方岱川的双手。 “怎么样?”杨颂从别墅里跑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 方岱川脸色难看,摇了摇头。 杨颂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不远处海水渐渐涨了起来,离天亮还有三个多小时。海水拍击在他们身下的礁石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动静。 牛心妍听到了海浪声,抬起眼皮看了一眼,然而什么都看不见。 她生命中从没有哪一刻如此冷静。 她扭头冲杨颂发出声音的方向“看”了一眼,方岱川托住她的脑袋,感觉指下血液狂涌,忙急道:“你别乱动!” 牛心妍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杨颂,我有话问你。”她说话的声音很小,夹在海浪的咆哮和风雨声里,很不起眼,然而杨颂竟发起抖来,仿佛很害怕她将要说出来的话。方岱川皱了下眉。 然而牛心妍已经失明了,她看不到杨颂的神情:“你爸爸手下有个姓李的投资顾问是不是?” 没等杨颂回答,她便又说道:“李立行,是不是叫这个名字?” 杨颂睁大了双眼。 “我知道你一直恨南哥,可是你爸爸把南哥一起拽进了地铁里,南哥……南哥也一块儿死了。”生命的最后一刻,牛心妍终于承认了这个事实。也许正是因为她承认了这个事实,才走到了生命的终结。 “李立行也死了,是自杀的。”杨颂小声道。 牛心妍诡异地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一直在找姓李的,可是你找错人了。” 杨颂知道,她和李斯年已经聊过了这个问题,然而牛心妍的下一句话将她钉死在了原地。 她说:“李立行是个女人。” 第72章 第五夜·07 李立行是个女人,她的孩子自然不姓李。 一阵海风吹过,方岱川打了个哆嗦。 李立行自杀了。 丁孜晖和他并排坐在礁石边,远眺大海:“我小时候,我妈妈就自杀了。” 一切都对上了。 “我知道你想让丁孜晖死,”一旁的牛心妍喘息声越来越大,声音却越来越小,“这个理由,够不够?记得用上我给你留下的东西。”她微微一笑。 “卡给我!”杨颂面色冷静,她朝方岱川伸出了右手。 方岱川不为所动:“人还没死呢,你未免也太心急了些。” “我说把卡给我!”杨颂怒吼。 这边的动静果然还是吸引了屋里的小两口。 杜苇拎着酒瓶,将女友扣在怀里:“说什么呢你们。” 杨颂一指方岱川:“他不愿意给我们门卡!” 三个人围着他,方岱川无奈,放开了牛心妍。他将牛心妍的头小心放在一块平整的礁石上,然后自己慢慢退后:“我带你们去,你们别动手。” 他愿意配合,也没人愿意和他动手,毕竟体能在那里摆着,这种时候,没人愿意给自己树一个强敌。 四个人互相牵制,慢慢退进城堡里。 礁石群里只剩下牛心妍。 没有方岱川按压她的伤口,血流得更汹了。 牛心妍伸出手去,想拉一拉旁边躺着的尸体焦黑的手。然而她看不到儿子尸体在哪儿,她在海浪中徒劳地摸索了一阵,头便猛地垂下去了。 李斯年从后山的木屋里走出来,一手把玩着自己的卡片,一手推开门。 雨声渐渐小了,路很不好走。连日的阴雨让山间土路泥泞不堪。李斯年皱着眉头,一边走一边思考着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破空声。 李斯年霍地回身,一脚猛然侧踢出去。 一根针管应声掉落在地,针管里半截儿透明的药液,针头泛着寒光。 然而四周没有人。 李斯年沉静下来,静听自己的心跳。竹梢的雨水低落在地上,四周黑暗一片,李斯年有种穿越到武侠世界的错觉。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星辰各司其职,在固定的轨道上旋转,和昨夜没有任何区别。 有什么东西死死窥视着他,黑暗像一张弓,看不见的弦越来越紧。 锐器破空而来! 李斯年看不到方向,他凭直觉选择了一个方位,纵身一跃。他身后的树干上,钉着另一支注射器。 “你只剩两支了,我劝你好好想一想,全浪费在我身上,划不划算?”李斯年借着树干的遮挡露了一双眼睛出来,扫了一眼。 他对面的山坡上,有一棵高大的樟树,枝叶繁茂。树干上影影绰绰,似乎是趴着一个人,但他不敢确定。 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什么人翻身下了树,朝更深处的林子里跑去。 李斯年想追,又疑心是计,犹豫了片刻,仍退回了树后。他拔出了钉在树上的那枚注射器,药液已经全部渗入树干里了。注射器被简单改装过。因为气压的原因,注射器扎进肌肉里之后,就会将药液自动注射进去。 李斯年脸色变得很难看。 他一路小心地下山去,谨慎观察周围的动静。 有人的声音跑上山来。 李斯年警觉地站住,问道:“谁?” “是我!”方岱川的身形从树后闪出来,看得出来他一路跑过来,此刻两手扶在膝盖上急喘。 李斯年忙上前扶住他:“你怎么上山来了?别墅那边怎么样了?” “你验人了没?!”方岱川问道。 “验了,丁孜晖,狼。”李斯年搀着他靠在一边的树上。 方岱川点点头,手里捏着一张纸,他随手塞给李斯年,略喘了两口气,然后拉上李斯年一口气往山上狂奔而去,一边回头解释道:“牛心妍自杀了!丁孜晖确实是狼!牛心妍留的信里把一切都告诉我了!第一夜是他们商量好要做戏的,可是牛心妍还没来得及出房间,丁孜晖就遇袭了,她们觉得有人背叛,联盟才自然瓦解的。丁孜晖的妈妈就是当年骗了杨颂父亲的那个投资顾问,现在杨颂拿到了牛心妍的一瓶毒药,要去杀丁孜晖!” 李斯年反手扣住方岱川的右手,将他紧急拉停:“别急,我们先商量一下。” 他死死按住方岱川,一目十行地看完了牛心妍留下的遗书。 她来这里的目的简单明确,要替她丈夫,杀了宋老太太。 当年牛纳含出事,除了李衡的一封邮件,就是因为宋老太太在背后窜撮了绝望的富商。宋老太太觊觎研究所多年,在牛纳含手底下做得委委屈屈。有这样一个机会,她当然不会放过。她找到了被牛纳含和杜潮生整治到一无所有的男人,轻轻挑拨几句,便让这个可怜的男人失去了理智。 他约了牛纳含出门吃饭,说想再谈一谈岛上开发的事情。牛纳含不知道真正的报告已经泄露了出去,不疑有他,跟着他便出了门。他借口车坏了,一起搭乘地铁过去,在地铁开来的一瞬间,抱住牛纳含一起跳进了铁轨里。 李衡已经死了多年,可是宋老太太还是所长。牛心妍不能原谅,她的丈夫被困在儿子的身体里,那个陷害他的人却好好活在世上。 刘惜泉的盒子刚拿到手,她就看了。里面有四瓶狼毒,一张陌生的房卡,属于三楼的某间房间。 她当晚就陪着刘惜泉上了楼,在房间里看见了赵初、丁孜晖和那对儿小两口。 她已经决议要帮刘惜泉活下去,她第一夜就在树林里找到了一个小道具,是一张可以转换阵营的卡片。 好人到机器前绑定自己的指纹和道具卡,就可以转换到狼人阵营,只是没有杀人的能力。狼人要想转换为好人,需要把自己四瓶狼毒一起塞回机器的回收口。 她在最后也没有动用这张卡片,因为对她而言,是否转换阵营,已经不重要了。她求生的那个人,已经死了,早就死了。 “我将我所知的一切都说出来,并非出于好意。想反,我希望活着的诸位生死追逐,自相残杀,为所有死去的灵魂奉献更精彩的表演。君即下一个的我,祝君好运。” 李斯年看着她在最后一段诅咒后画的笑脸,心头微冷,这才明白,刘惜泉第二人格的恶意,从哪里继承而来。 第73章 第五夜·08 李斯年读完了信息量巨大的一封遗书,脸色冷峻。 方岱川期待地看着他:“你猜出什么了?” 李斯年苦笑:“你未免太看得起我,这么乱,我总得消化一下。” “那你消化,我把我想到的问题提供给你参考。” 李斯年点点头。 “丁孜晖是狼人,是两边求证之后的事实,那么我最大的疑问即是,假如牛心妍说的是真的,丁孜晖的平民卡来自她手中,那啤酒肚兜里的平民卡,又是谁塞进去的呢?我想不到将一张平民卡塞给死者,有什么收益。除非有人想转移我们的视线,啤酒肚根本不是平民,而是别的什么角色,”方岱川一步一步推测着,某一个时刻,他感觉自己距离真相很近,然而就是这一步之遥,他怎么也找不到最关键的一块拼图,那种被关在门外的感觉着实难熬,“——可是又已经没有角色给他占了,他不是平民,就只能是那个劳什子的第三方阵营。但是第三方阵营第一晚就被弄死?那也太菜了些?他的位置,到底谁占据了呢?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别想那么多了,”李斯年疲惫地叹了口气,“人都不全了,搞不好捣鬼的人已经死了,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这倒也是,不管是谁站了啤酒肚的位置,总归不是什么好人,剩下的所有人里,一起防备着就是。 李斯年突然想起了什么:“牛心妍给杨颂和杜苇各留了什么?” 方岱川摇了摇头:“不知道,每个人的东西都装在一个纸袋里,他俩拿了就走了,没给我看。”说到这里,方岱川有些萎靡,嘴角耷拉着。 “人之常情。”李斯年拍了拍方岱川的肩膀。 “所以我也没给他们看。”方岱川忽而又有些得意。方岱川这个人,最讨人喜欢的特质就是不记仇,正能量槽储值奇大,回复奇快,也不知道每天都在乐什么。 李斯年对此惊喜不已:“这次学聪明了,真乖。” “你说杨颂会不会去追杀丁孜晖?”两人继续往山上走,方岱川一路问个不停,看得出来有些紧张。 李斯年像是有些走神,愣了一下才回道:“啊?哦。” 方岱川有些奇怪地瞥了李斯年一眼。 李斯年察觉到了他的好奇,他叹了口气,停住脚步解释道:“我刚才是在想……牛心妍既然死了,按她所说的,小男孩儿是狼人,他的狼毒都去哪了?” 一道闷雷远远地震了一声。 两个人怔在原地。 李斯年自言自语:“或者问,他的狼毒,牛心妍给了谁?” “所以,现在除了咱俩,剩下的四个人,手里有十二瓶毒药?”方岱川打了个哆嗦。 李斯年想起袭击自己的那个人影,摇了摇头:“最多十瓶。” 那也不少了。他俩手无寸铁,方岱川手里倒是有瓶毒药,他也不是能随便朝别人泼毒的性格。 两人蓦地停住了脚步。 前面一块山石上,杜苇仰头坐着,不知是敌是友。 “你在这儿做什么?”方岱川警觉地问道。 杜苇手里还拎着那半瓶酒,他没撑伞,也没找棵树避雨,就大大咧咧敞在风雨里,懒洋洋地坐着。 杜苇听见动静,抬头瞥了方岱川一眼:“这是你家的岛?我坐这儿碍你什么事儿了?” 李斯年拉了方岱川一把,将他拽到自己身后去,狐疑地盯着杜苇:“你自己?” 杜苇掀了掀眼皮:“不然呢?你找卉卉?我哄她睡着了。” 李斯年没答话,表情全然是讽刺的样子。 “我知道你们要干什么,”杜苇勾唇一笑,“你们阻止不了杨颂,何必去呢?” 方岱川回嘴:“你喝酒又不是为了醉,又何必喝酒呢?” 杜苇抬头瞥了他一眼,他大马金刀地坐在石头上,敞着襟穿一件衬衫,肩头被雨水浇湿,贴出蜜色的皮肉,胸肌和腹肌整齐排列,敞在风雨之中,衬衫下摆吸饱了水,在风中猎猎地动。 他嗤笑一声,仰头灌了浓浓一口酒液:“我喝酒就是为了醉,哪像你们?你们这么多人喜欢喝酒、喜欢藏酒,你们谁敢说,这么些年来,有一次放肆喝醉过?”他说是“你们”,一双眼睛却仅仅盯着李斯年。 方岱川看了一眼李斯年,李斯年不动如山。 “所以你们都不如我。”他躺下来,“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将酒瓶远远递过来,见两人不为所动,便仰头又灌了一口:“你们去吧,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女人打架的时候,男人最好不要乱掺和,后果很凄惨的。” “你倒是有经验。”李斯年讽刺地一笑。 杜苇倒也不恼:“我是喜欢美女环伺的,不比你们。” 天边慢慢亮了一线。 方岱川看他确实没有阻拦的意思,便拉着李斯年继续往前走。 李斯年走出几步,突然回身问道:“牛心妍给你留了几瓶毒药?”他没有用“给没给你”,似乎是笃定了什么。 果然就见杜苇神色一怔。 “我猜她只给你留了一瓶,剩下的三瓶她给了杨颂,对不对?” 杜苇脸色大变,方岱川知道是李斯年猜对了。 “牛心妍特意提过阵营转化卡,她说过,要我们活着的人演更精彩的戏给死去的人看。毒杀、谋杀、自杀,这么精彩的戏码已经演出过了,还有什么戏码能比前几日更精彩?我猜大概是夫妻反目?信任危机?阵营转换卡这么好玩的东西,她应该不会随生命带走吧?她是留给了你。然而你和陈卉中已经有一个狼人,那牛心妍何必还要给你留毒药呢?我猜和阵营转换卡的使用效力有关。只有将四瓶毒药全部塞回机器里,阵营转换才能奏效,你已经失去一瓶毒药了,对不对?”李斯年并不看向杜苇,他似笑非笑。 杜苇将手里的酒瓶放在礁石上,站了起来。他身材高大,站起来和两人对峙着,凄风苦雨里还颇有些紧张气氛。 “杜潮生是你杀的。”李斯年斩钉截铁。 杜苇眯起了眼睛,他倏而一笑,对峙的气氛瞬间消磨。他挥了挥手,重新拎起酒瓶子:“随你们怎么说。” 他重新坐回石头上,手指有节奏地敲着玻璃瓶:“都这步田地了,杀个把人,算什么?我本来就是来杀人的。” “过一天少一天,”他喃喃自语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寂寥,“过一时少一时。” 李斯年转身欲走。 杜苇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牛心妍留给我的纸条里写,我们这些人里,有boss的内线。” 李斯年的后背一僵,方岱川没留神,差点一鼻子撞上去。 “我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杜苇嗤笑了一声,似醉未醉的样子,“但我知道,你的处境一定是最艰难的,假如一定有一个boss的内线的话,那个人一定是你。” 第74章 第五夜·09 “放屁!”方岱川扭头一顿臭骂,“抓着这么一个事儿还没完了是吗?boss内线都出来了?真他妈能琢磨。有boss的内线她牛心妍凭什么知道?真他娘的有boss的内线不找一个低调的选个明面上的人?你们当我傻么?” 杜苇仰头大笑,被暴雨浇了一脸。他仿佛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方岱川被他笑得大怒,眼神如刀锋锐,死死盯着他。 隔了一会儿,杜苇笑声方歇,他捂着肚子,低低地说道:“你信不信,重要么?” 方岱川咬牙。 “boss有没有内线,不重要。牛心妍有没有证据,不重要。你信不信,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信,陈卉信,杨颂信,至于丁孜晖,你们若是有机会见到活着的她,你不妨也去问问,她信不信?” 方岱川的心一瞬间溺到了海底。 好手段。李斯年心中感慨。死后还能利用一句真假难辨的话,将自己拖入这样的境地中,饶是李斯年也不得不佩服牛心妍的本事。 方岱川可没有他这种惺惺相惜的胸怀,他咬紧牙,下颚线绷得死紧,恨不得现在就回礁石群将牛心妍的尸体拖进大海里喂鱼。一句似是而非,夹杂在诸多实话里的谎言,换得李斯年几日凑出来的平安日付之东流,换得他挣扎求个圆满的苦心完全错付。 他还想再说什么,李斯年却一把拉过他的手腕,将他拖着,继续往山上走。 方岱川脚步有些踟躇。 “假如我死了……你记得拿走我的笔和本子,本皮里面夹着些东西,你记得看。” 离杜苇越来越远,李斯年突然开口。 他突如其来的假设如此真实,方岱川狠狠打了个哆嗦。 “别怕,”李斯年感受到了指尖瞬间冰凉的温度。他随便找了一棵树,将方岱川推到树干上,紧迫着他的眼睛,低声哄道,“无论如何,我一定会让你活下去的,相信我。” 一股奇异的不祥感笼罩着方岱川的心脏,他猛地窜起来,抱住李斯年的脖子,将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一起活下去!我们两个,一起。” 李斯年怔了一下。他轻轻扭头,嘴唇蹭在他的太阳穴上,一个干燥又浅淡的吻。 他仿佛是笑了,在方岱川耳边答应道:“好。” “我们回去以后,你愿意去我家坐坐吗?我朋友们都很好相处,他们也会很高兴,我多了个你这样的……朋友。”方岱川的声音都埋在李斯年颈侧,他闻着对方身上的须后水味,前调的缱绻清新已经消散,只余下后调的打火石和雪松,澎湃又危险的香。 在雨中也不至消散的味道。 李斯年答应道:“好。” “我们去吃生蚝,喝青岛啤酒,你愿意的话,我可以陪你一起去北极村看极光。”方岱川边说,边吸了吸鼻子,可怜巴巴的。 李斯年还是答道:“好。” 雨越来越紧了。 雨声掩盖了很多踪迹,也使逃杀的人无暇顾及留在地上的痕迹。泥脚印、压塌的草、折断的枝叶丛生,在心细如发的雇佣兵面前,都是指向性的线索。然而当方岱川和李斯年追着痕迹赶到后山峡谷边的时候,丁孜晖和杨颂已经完全不见了踪迹。 方岱川探头往缝隙里窥了一眼:“她们掉下去了吗?” 那条缝隙深不见底,树木从地底野蛮地生长上来,笼笼郁郁地遮蔽着一方天日,裂缝的口子像是在岛上豁开一道难看的疤,疤下鼓鼓囊囊,不知道涌着多少蛆虫。 李斯年围着裂缝的口子转了一圈,细细查看边缘的灌木。没名字的红色小果子倒悬在灌木枝上,不知能不能吃。 “没有滚下去的痕迹,”李斯年说,“我在附近找找,你当心些,丁孜晖手里似乎有弓弩一类的工具,可以射出注射器。” 方岱川瞥了周围一圈:“附近没有适合伏击的地方,而且雨太大了。” 方岱川想起第一天来到这座岛上,是丁孜晖最先对他笑了一下。那时候丁孜晖是怎么想的呢?是对陌生人的善意,还是如她所说,是在暗示一些什么?短短四五日而已,当初那个软软的女孩儿就变成了这样,这就是boss想要看到的东西么? 方岱川心里涌起一股愤怒,还有些莫可名状的悲凉。 “这里!”李斯年远远地招呼道。 方岱川一凛,朝他的方向快跑了两步。然而他又突然停住了。 丁孜晖死了吗?那个女孩子? 他看见李斯年站在一片草丛里,弯腰在试探着地上人的鼻息。地上仰躺的人身影被遮蔽在草丛里,看不清楚,只有玲珑有致的曲线,能看出是个女孩子。 当然是个女孩子,方岱川为自己紧要关头还能发散思维吐槽的能力苦笑不已,这座岛上只有三个活着的男性了,杜苇在他们身后。 “她还活着!”李斯年叫道。 方岱川堵在胸前的一口气倏然喘了过来,他头皮一紧,仿佛溺水多时终于接触到稀薄的空气一般。 “她怎么样?”他快步跑上前来。 不是丁孜晖。 是杨颂。 方岱川刚刚喘上来的那口气瞬间消散了。冷雨顺着他的头发低落下去,从领口滑到他的腰上,湿冷的触感让他一个哆嗦。 “怎么……是你?”他有些傻眼。 杨颂面色惨白,脸上水津津的,也不知是雨是汗。她手里捏着几管空了的毒剂,另一手捂着肩膀,双目失神地看着天。 李斯年掰开她的手臂,左肩一个注射的圆点,血结不成痂,和着微黄的组织液,淅淅沥沥往下淌。 一旁掉落着一支针管。 李斯年拾起来看了看,和伏击自己的那支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方岱川愣在原地,他眼瞅着杨颂大马金刀地杀出门去,提着牛心妍留下的三瓶毒药追杀丁孜晖,已经做好了看见丁孜晖横尸当场的准备,谁承想最后躺在这儿的人竟然是杨颂。 杨颂艰难地呼吸了两下,脸颊湿漉漉的,顺着侧脸淌了一地。方岱川这次看清了,她脸上是泪。 “你有没有解药……救救我……”杨颂绝望地拉住方岱川的衣角。她已经开始感觉到了疼痛,呼吸也不顺畅了。 方岱川顺着她的力道蹲下来,求救地望着李斯年。 李斯年叹了口气,移开了目光。 “救救我……求求你们……”杨颂哭喊道,“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求生的欲望驱使着她,她手劲变得奇大,死死捏着方岱川衣襟的衣角。 方岱川半揽住她,手指无力地搭在她肩膀上:“我已经……用给了李斯年……” “求求你!”杨颂打断了他,摇头拒绝听他的解释,他仿佛是她唯一的稻草。 方岱川狠了狠心,闭目绝望道:“对不起……我救不了你。” 杨颂绝望地睁开了眼睛。方岱川不忍心看她的神色,避过了头。 他没有看到,杨颂原本清澈的眼睛渐渐变得浑浊冷厉,她死死盯着方岱川,右手在地上摸索着,摸到了那支扎进过她肩膀里的注射器。 “索性……一起死吧……一起死吧!”她摇着头,大哭着高高举起手臂,猛地扎向方岱川扶着她的手臂! 第75章 第五夜·10 “当心!”几步之外,李斯年一声大吼,额角青筋绷起,眼底通红一片。 方岱川猛地睁开了眼睛,将死之人力气大得吓人,方岱川一时间竟然没能反应过来,眼瞅着那枚注射器冲着自己就砸了下来! 李斯年心跳瞬间停止,又瞬间爆裂,他纵身一跃,猛虎出柙一般扑向了杨颂。杨颂回过头来,嘴角挂着个诡异的弯,不知是哭是笑。 “砰”地一声! 杨颂扭身就将注射器狠狠钉进了李斯年的肩头! 改造过的注射器枕头足有纳鞋底的钢针粗细,一指长的冷针死死钉进了李斯年左肩的骨头缝隙里,卡在喙突和肩峰之间! “呃啊……”李斯年一声痛呼,闭眼咬牙强捱过一波疼痛,勉强将杨颂从方岱川身边拉开,额上冷汗瞬间滴落了下来。他整只左膀废了一般,一酸一麻复又火辣辣地痛了起来,左手再也使不上半分力气。 方岱川脑海中一片空白,他大叫一声,猛扑过去,一掌将杨颂推了出去。 杨颂耗尽了力气,被推出五六米远,头狠狠磕在一棵粗树上,方才略略停住了推移。她大口大口喘息着,仰头“嘿嘿”笑了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诡异。她手里还捏着那支空针筒,然而针头却已经掰断在了李斯年的肩膀中。 方岱川扑到李斯年身边,眼前模糊一片,眼底像是起了洪,泛了泉,水雾蒙住瞳孔,怎么也看不清。 李斯年右拳死死握着,疼得浑身痉挛,额角的青筋一蹦一蹦,打摆子一般抖个不停。方岱川捏住他的右手,大喊:“你撑住!年哥你撑住! ” 杨颂歪在一边抖着肩膀笑,震得身后那棵树的枝叶都在摇摆。她笑着笑着,从口中不断涌出和着鲜血的白沫。 李斯年右手反扣过来,一根指头一根指头掰开方岱川的手,和他死死十指紧扣。他疼得说不出话,不停大口喘息着,试图抵御那种磨进骨缝里的疼痛。 “别急……死……死不了……”李斯年挣扎着仰起头来,努力甩了甩头,将额发和睫毛上沾染的水珠通通甩出去,焦急地抬眼去仰望方岱川的侧脸。 方岱川哭得很让人疼。 他整张脸都皱在一起,眼下红肿一片,李斯年急着说话,一时却说不出来话来,无奈喘息着,费劲气力。 “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方岱川眼看着李斯年艰难辗转,冷汗淋漓,死死捏住拳头,骨节被捏的喀喀作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 他豁然起身而立,向杨颂的方向欺身而去。 杨颂头歪成一个奇异的角度,身体横卡在树干上,咯咯娇笑起来:“自打上了这个岛,我还从没见过你这副样子。” “随便你说什么,反正你以后,什么也见不到了。”方岱川痛到彻骨反而声音冷静,心口空着一块被海水倒灌进来,冷得浑身血液凝结成冰。他一步一步走近杨颂。 “听我说,方岱川!”李斯年挣扎着在他身后喊道,太用力以至于指甲都死死嵌在了自己的肉里,“你站着别动!你听我说!” 方岱川回身瞥了他一眼,站在他和杨颂之间。 李斯年也急了,冷汗顺着他的额角划过眼侧,像一道泪痕。 “那管毒液是空的!死不了的!你他娘的给我回来!” 远处一声滚雷。 “相信我,川妹,”说着,李斯年竟强撑着笑了,“蛇毒注射一定量才致死,就算眼镜蛇毒杀死一个成年人,也需要4至8克。川儿,……你回来,你信我。死不了的。” 死不了,只是痛而已。 即使是轻微不致命的剂量,进入人体,血液的反应也是一样的。血液凝结,肾脏出血,发烧,疯狂出汗,这些反应一个不少。人体健康免疫强劲的时候,也许能轻易扛过去,李斯年前些天才刚刚中过一次毒,缺医少药,高烧生捱了二十四小时,如今这一关,其实并不好撑。 但他不敢跟方岱川说,他怕方岱川一时激愤,真的双手染血。染血也没什么,然而他舍不得。 方岱川听他这么说,才彻底回过神,他站在原地抽噎了两声,原本锋利暴虐的气势瞬间消散。是真的吓个半死,方岱川想,寂寂冷雨浇头,他却出了满身满背的汗。 他走过来,弯下腰,将李斯年从地上半拖半抱起来。 李斯年脸色惨白,整只左臂都耷拉在身侧,动也不能动。 “咱们回去,管他们去死。”方岱川抽了抽鼻子,将李斯年抱扶着。路过杨颂时,看也没看她一眼。 “李斯年是boss的人,他是来看着我们自相残杀的。”杨颂在他们身后,低低地笑了出来。 方岱川脚步停了一下,头也不回地冷道:“死都死了,关你屁事。”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李斯年的房间前,方岱川抖着手指,刷了几次才刷开了房门。 他将李斯年小心地扶到床上,手里提着一把从厨房弄来的餐刀,酒瓶细长的瓶颈在酒架上磕开,琥珀色的酒液洒了刀尖一层浅蜜。 李斯年看着他忙前忙后的身影,低声说道:“对不起。” “对不起个屁!傻逼!”方岱川一边用酒冲洗刀具,一边哭得稀里哗啦,他抬臂,用胳膊使劲蹭了一下眼睛,骂声里都是哭腔和拼命吸鼻子的声音,“踢开她就好了,干嘛扑上来?你以为你是钢铁侠吗?皮肉能顶住钢针的?扎住我又如何?!你明知道不会死,谁捱不是捱?又何苦挡这一下!” 李斯年哆哆嗦嗦地笑了:“一时情急……忘了……也是扎进去才想起来,不至于死。” 方岱川手上动作一停,他听懂了,李斯年再算无遗策,那一瞬间也根本想不到剂量和致死的关系。他扔下刀转脸就哭了。 李斯年伸出唯一能用的右手,摸了摸他的发顶。手上全是冷汗,又摸了一手湿冷:“别哭了……哭得真丑。” 方岱川瞪着通红的眼睛,恨不得扑上来咬他。眸子淬了血一样,像匹幼狼,又凶狠又可怜。 第五夜突破了我的长度……这一夜太漫长了…… 第76章 第五夜·11 尖锐的刀锋剖开肩头的皮肉,血就顺着刀尖一股脑涌出来,肩胛下面,苍白的锁骨深深陷下去,陷出一个窝儿,不一时血就盈了一汪。 方岱川执刀的手很稳,额头却绷满了青筋,他的嘴角紧抿成一条直线。眼泪在框里急聚,聚满了他就甩头甩掉,不许它们遮蔽他的视线。李斯年仰头靠在床头柱上,就这么愣愣地看着对方的表情,目光复杂如许,一时连疼都给忘了。 那枚粗针齐着皮肉撅断了,折在里头,不豁开肉,根本揪不出针。肩膀又不比别处,本就没几两肉,李斯年肌肉都练在胳膊上,肩膀就支棱棱更显峭削。方岱川剌开了寸许长,一指节深的口子,找到那枚断针,他试探着捏了一下,针太滑,又死死嵌在骨缝里,拔不出来。 他恼着,看了一会儿,这一时片刻,血流得更涌,李斯年手指迅速凉了下去。方岱川转过脸来,他近日瘦了很多,脸上薄薄一层肉都消耗没了,更显出一种深邃和陡峭来,连下垂的内双眼睛都显得大了些。他无措地睁着通红的眼,看着李斯年:“怎么……怎么拉出来?” 李斯年右手回肘,握住方岱川的手,方岱川手上握着刀,手背上满是他的血和自己的泪,李斯年歪头看了一眼,将他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还不行……,再剖深些,”他用手指比量了一下钢针透骨的长度,叹了口气,“要是有钳子就好了……” 方岱川沉了一口气,将刀锋又下了半寸。白骨染着血,在他手底下发出森森的光。 “拔吧……”李斯年往嘴里塞了枚硬币,含含糊糊地说道,“手稳些……” 方岱川知道他想说什么,“手稳些,一次就过,别让你年哥遭第二回 罪。”他又怕说了方岱川更紧张,只好含含糊糊嘱咐一句稳些。 方岱川咬紧牙,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那截断针,手腕施力往上猛然一提!李斯年一声闷哼,牙齿将硬币咬得喀嘣直响。 那枚断针却纹丝未动。 方岱川左手虚按在李斯年背上,感觉手下的身体不住地打颤,冷汗瞬间湿透了腰后垫的软枕,触手可及一片令人担忧的潮冷。他右手腕的血管都在一挣一挣地蹦,透明的皮肤下,淡青的血管像是不堪忍受躯壳的苦痛,要破体而出。 方岱川吞了吞喉结,奇异般的,他的眼睛此刻干涩极了,一点泪花也不见。他冷静极了,整个人都沉了下去,他说:“这样不行,拔不出来。” 李斯年虚弱地点点头,嘴里仍叼着那枚硬币:“拔不出……倒也算了,包上吧……” 方岱川虚虚搂了搂他的肩背,凑近了那枚针。他离李斯年极近,温热的鼻息就喷在李斯年汗湿的鬓角上。 他看了片刻,低头猛地一口叼住了那枚针头! 骨缝摩搓的声音混合着两处牙齿的绷擦,咔哧咔哧的,像指甲刮在黑板上,惊起一身发麻。 李斯年喉咙里发出隐忍的嘶吼声,嘴里衔着的硬币竟被他硬生生咬断!一半碎片惊飞而出,边缘挂着血迹。 方岱川口舌也被戳破,针头断面并不干净利落,戳在他柔软的舌头上,不一时,嘴角便淌出血来。他低着头,吞也不是,咽也不是,血便顺着张开的嘴角滴下来,撒在李斯年的伤口上,和他的血混成一处。 过了半个世纪。 “噗——”,方岱川扭头将那枚针吐在一边。 寸许长的冷针滚落在床单上,混着两个人的血,一般鲜红。 李斯年死死仰着头,含着剩下的半枚硬币,鬓角的汗顺着脖子沥沥而下,染湿整张胸膛。小腹上横亘着一条外文字母的刺青,被汗水洗过,凸起来一般,张牙舞爪。 方岱川抬手抹了一下唇角。他嘴里含着血,眼神凶狠,像生啖了人肉的狼一般,李斯年伸出唯一能用的右手去擦他嘴角的血,一边擦一边裂嘴笑了。 “笑个屁!”方岱川凶狠地盯着他,将他的右手粗暴地捏起来,举到身后的墙上按住,低头便吻了下去。 他吻得很生动,也很粗暴。牙齿叼住对方的嘴角,狠狠地咬。方岱川除了荧幕上和女演员嘴对嘴贴过一下,还没正儿八经接过吻,他没什么经验,靠本能驱使着,野兽一样,咬,发泄。 从破裂的嘴唇,吻到汗湿的鼻尖,吻他的汗,吻自己的泪,吻他俩的血,吻一切肮脏的黏腻的体液。 然后从汗湿的鼻尖吻到潮湿的嘴唇。 舔了一会儿,他长驱直入,将舌头卷进了对方的口腔。两条受伤的舌头,最柔软无防备的软肉,在锐物下伤痕累累的软肉,互相舔舐着,渴饮着对方的唾液和鲜血,疼得很深刻。 吞咽的时候,对方的鲜血就划过彼此的嗓子,血液特有的甜涩味道,让人想起生锈的铁钉,想起乳汁,想起烈酒,想起一切生的辣的涩的苦的,最后化为甘甜的蜜意。 方岱川小心翼翼地撬动李斯年嘴里叼的半枚硬币,将它咬在舌尖,呼吸短暂的空歇中,他扭头将它吐出来。碎裂的边缘粘着血,还有两个人湿哒哒的口水。 方岱川有些不好意思,他渐渐松开禁锢李斯年的手。李斯年便用右手死死扣在他脖颈后,按住他的颈子,不许他逃。方岱川捧着李斯年的脸,食指触碰到他的眼睫,颤颤巍巍地抖着,从指尖一直痒到心里去。 “川妹……”李斯年声音虚弱,含着笑意。 方岱川撑起一点身子,粗声粗气地答道:“妹能这么啃你吗?叫川儿哥。” 李斯年仰着头笑了,胸膛震动,震得伤口疼得要命,但又停不下来。他嘶了口气,将头软软地搭在方岱川的肩窝,听话地叫了一声:“川儿哥。” 他凑近方岱川滚烫的耳朵,说:“川儿哥,你再吻吻我。” 方岱川脸颊绯红。 李斯年低笑了两声,一把搂过他的后脑上,腰背一挺,仰头就吻了上去。两个人一上一下地交叠在一起,躺在血红色的床单上。方岱川被舔过上颚,激动得浑身在抖,膝盖凶狠地压进李斯年两腿中,胯摞着胯,轻轻蹭动着。隔着两次薄薄的衣服,火热的躯壳贴在一处,散发的温度恍惚要将两个人都点燃。 他怕压到他的伤口,一手虚虚撑着床,不敢压实。 屋里回荡着两个人的喘息。咕叽咕叽的水声。 方岱川略略撑起半掌身子,就着窗外的一点月色看着身下的人,李斯年肌肉结实,半身血污,鬓边剃上去的头发透着青色的发茬,五官刻出来得一样深邃。他身上淌着汗,把清淡的须后水味通通压了下去,只留下了单纯的李斯年的味道。 硬邦邦的,不软,也不香甜。 很男人的触感和味道。 方岱川打量着他,用手指描摹着他的眉目,他懒洋洋抬起来的眼皮,因为疼痛绷紧的下颚。 就是好看。 李斯年捏了捏方岱川的后颈,仰头看着他的川儿哥。垂下来的眼角,淡粉色的心形唇,是一个索吻的形状。 哪里都好看。 两个人两身血汗,舌头肿的张不开嘴,李斯年肩头还淌着血,互相抱着,靠在一起休息,突然就相视傻笑了一会儿。 要是有烟就好了,方岱川捏着李斯年的手指想到。 第77章 第五夜·12 布条缠紧,绑在肩膀上,血渐渐止住,浑身放松下来,李斯年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方岱川躺在他右边,挺大个双人床,他俩挤在一处,窝在小角落里。不过也不能怪他俩,空出来的床都被染湿了,血和汗淌了一床,湿哒哒黏糊糊的,也没法躺。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调整呼吸的节奏,装睡。方岱川不敢看李斯年,被身侧热烘烘的体温烧得有点不自在,索性扭头看向窗外的昏黄雨月。李斯年搓着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听着黄铜的座钟一声一声咔哒咔哒。 心跳沉重又急促,明明知道彼此没睡,张了几次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气氛像是有些尴尬,但是又比尴尬黏糊一点,有股淡淡的心照不宣的朦胧。 外面雨声越来越大。 李斯年躺了一会儿,实在忍住不,半撑着坐了起来:“不行,我要去洗个澡。” “洗屁!热水都没有,你发着烧呢!”方岱川一个翻身窜起来。 两个人装睡的人四目相对,看到对方流着血的嘴角,又心照不宣地移开了视线。 “你没睡啊……”李斯年明知故问。 ——废话,你他妈搓手指头搓得酷嗤酷嗤,我他妈也得能睡得着啊。方岱川心道。 方岱川挠了挠头发:“我……我有点认床。” ——认个屁,李斯年翻了个白眼,昨晚上我看你睡得挺踏实。 “是不是有点挤……要不我换……”李斯年勾起嘴角一笑。 “不用不用!”方岱川忙抬起头,“就……就这么睡吧……也挺好……”他说到一半看见李斯年嘴角的笑意,被他笑得有些羞赧,忙转了个话风道,“我,我怕你半夜烧起来,好照应你……” “我要洗澡,你要不要照应照应我?”李斯年假装随意。 方岱川结结巴巴:“啊……这,这怎么照应?我……” “我手不方便,”李斯年歪头看了一眼左肩,“左手抬不起来,又不能蘸水,你帮我举着喷头呗。” 方岱川吭吭哧哧:“啊……好、好啊……” 岛上已经断了电,热水器里残留的那点热水前些天早用光了,这几日连绵阴雨,太阳能都顶不上用。两个人进了浴室,把开关扭到最烫,水仍旧冰凉。 方岱川举高花洒,凉水喷洒在李斯年的背上,将血污冲洗干净,李斯年一只手洗头发,一头湿了水的小卷。 李斯年腰背上有道疤。 挺长的一道子,边缘狰狞,扭着锋锐的白边。方岱川没忍住,上手摸了一下。李斯年狠狠打了个激灵。 他回过头来,挑了挑眉。 “这儿,怎么回事?”方岱川戳了戳他的后腰。 “小时候的事儿了。”李斯年回过头去接着洗澡,不欲多说。 “小时候怎么了?”方岱川偏是个好奇宝宝,有的是耐性。 李斯年叹了口气,单手按压沐浴露,涂在自己的胸膛上,搓出满身泡泡。 “小时候被拐卖到诈骗组织,逃跑叫人家逮着了,那会儿留下的。”他避重就轻,没说是怎么留下的,也没说具体情况。 方岱川却不知为什么,听着他云淡风轻的一句,心里堵得沉甸甸的。 李斯年洗完了后背,搓了满前胸泡泡,有些犹豫要不要转过身来。方岱川却已经神游天外,他盯着人家后腰上的那条疤,脑子已经拐到李斯年被一群大人痛揍的场景了。 怪可怜的,那么小。 他出神想着,将整只手掌都贴了上去。后腰的弧线往里狠狠收进去,贴上一掌也丝毫不显突兀。 李斯年狠狠一抖。 冰凉的水和温热的手掌,他也顾不顾得一身泡沫了,回身一把捏住了方岱川的手腕,眼睛眯起来,像某种大型的猫科动物,带着些不餍足的危险:“干嘛?” “不、不干,”方岱川吞了吞口水,果断抗拒了诱惑,摇头,“你还伤着呢,我不能趁人之危!” 李斯年气乐了:“你可能对趁人之危这个词有些误解,或者对我们的定位有些误解。”他声音放得很轻,在方岱川耳边一字一句地说。 方岱川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一指头戳上他左肩裹着白布的边缘:“你不要恃宠而骄,哥哥是看你受着伤,心疼你,让你占占口头的便宜。” “那哥哥再心疼心疼我吧。”李斯年就坡下驴,低头就吻了上去。 半小时后。 李斯年躺在床上,支棱着耳朵听浴室里传来的水声。 方岱川站在花洒底下,一边冲澡,一边不断用手摩擦着身上的皮肤,以抵抗冷水的寒意。他肩膀上也裹着伤,自己撞铁门撞出来的口子还没好全乎,一边用左手反反复复冲洗着斗志昂扬的小兄弟,一边回想起自己骂李斯年的那句“洗屁”,突然感觉有点说不清的羞耻。 门外突兀地响起门铃声。 李斯年犹豫了片刻,提起桌上放的餐刀,背在身后,打开了门。 门外,杜苇懒懒散散地靠着门框立着,没骨头一样,两颊酒晕,一身酒气:“丁孜晖死了,你们去不去看看?” 李斯年一怔。 “怎么?谁死了?”方岱川在浴室听见了动静,随便裹了件浴袍,头发也没顾上擦,拉开浴室门就跑了出来。 带出一大股沐浴液的香味,和冷水的湿气。 李斯年扭头:“是杜苇来了,说……丁孜晖死了。” “丁孜晖?”方岱川傻了,“不是杨颂吗?杨颂去追杀丁孜晖,反倒被丁孜晖杀了……” “是,可是丁孜晖也死了。”杜苇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好像并不关心谁死谁生,只是来通知他们一句,“尸体我搬回来了,杨颂的也搬回来了,你们要不要下去看看?” 方岱川裹紧浴袍跟着就出了门。 李斯年叹了口气,拿上房卡,没放下刀。 “要不说女人打架,男人不能凑上去……”杜苇喝多了,有些醉意,“女人们打架,是真要命,一点情面也不讲的。” 方岱川对他没什么好感,闻言呛道:“弑父的时候,也没见你讲情面。” 杜苇闻言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瞟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些嘲弄和冷意:“你讲情面,是因为有人护着你。” “他讲情面,是因为他心里干净。”李斯年在他们身后冷声道。 杜苇的目光在他们两个人身上睃巡了一圈,似笑非笑地嗤了一声,转身下楼了。方岱川却停在原地。李斯年越过他,却被他拉住了。 方岱川扯了扯李斯年的衣角。 “我是不是给你扯后腿了?我……”方岱川心里很难受,想起来李斯年替他挨的那一针,想起他怕李斯年害了刘新,慌慌忙忙去阻止,却眼见着李斯年被刘新阴了个彻底。 他现在还发着烧呢,方岱川想,要是李斯年自己的话,肯定把门反锁睡觉,管谁死谁活。偏偏拖着个我,这也想保全,那也不舍得,害得他费劲苦心,一身伤痛。 “可是我什么也改变不了……他们都死了……我谁也没救下,反而连累了你。”方岱川声音低低的。 李斯年停下了脚步。 他一夜未眠,发着高烧,眼神里都是彻骨的疲惫和冷意,然而回望身后,声音却低哑温柔,带着肯定和坚决:“要是没有你,我与丁孜晖,与杨颂,与杜苇,也不会有什么差别。机关算尽,生死由天。” “你救不了一心求死的人,”李斯年一字一句,“但是川儿哥,你一直在救赎我。” 第78章 第六日·01 一楼大厅的地板上躺着两个人。 窗外,天色已经渐渐亮起来了,阴沉了几日的天气突然有放晴的预兆。别墅里阴瘆瘆度了数日,剩下来的几个活口早已折腾得疲惫不堪,突然一线日光破晓,大家心里多少都松了口气。 如果可以的话,不要再死人了,方岱川这样想着,欺上前去,看了看地上躺的人。 杨颂已经死去多时,浑身僵硬,嘴边白沫和着淤血涌出来,已经干涸了,身体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姿势。方岱川对这个女孩儿的情绪着实有些复杂,他不愿意盯着死者的脸,觉得有些不尊重,便半侧过了头。 旁边是丁孜晖的尸体,李斯年蹲下身,翻了翻她的四肢。李斯年出门的时候拿了柄刀,也不知道他藏在哪里,行动如常,明面上总之是看不出来。他拨开了丁孜晖的长发,看到她脖颈处有两处淤青,头发也散落得不成样子。 “你们怎么发现尸体的?”李斯年问道。 杜苇眨了眨眼:“你们走了以后,我在半山坐着喝酒,心里多少有些不放心,就想上去看看情况。等我到的时候,你们走了,杨颂歪在一棵树下面,已经断气了。我往前走了两步,就见丁孜晖躺在路一边,手边一张木弩,旁边树上钉着一支注射器。恰巧卉卉不放心我,出来找我,我俩一起把她们搬回来了。” 他说着把弩递给了李斯年。李斯年把玩了一下,是一架手工制作的弩,架上刚好能放一只注射器,利用推力将针头射出去。这么看来,昨晚在木屋后射击他的人,确实是丁孜晖没错。 “我们到的时候,只看到杨颂在地上躺着,没见到丁孜晖。”李斯年半抬起眼,意有所指地问道。 杜苇耸了耸肩:“估计是两人对射毒药吧,有个时间差,不是说能撑半小时么,然后就都死了。” 李斯年找到了丁孜晖身上的针孔,在脖颈一侧,他似笑非笑点了下头,没有说话。 陈卉身上淋得透湿,低着头坐在椅子上,身上裹着杜苇的大衬衫,捂着脸颓然坐着。“都死了……就剩下我们几个了……”她低声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窗外传来一声声惊涛裂岸的声响。 杜苇忙上前去哄她,将她揽在自己腿上:“别怕了,结束了,咱们四个一起活下去,昂?” 陈卉欲言又止,想是当着方岱川和李斯年的面,又不好说什么,杜苇看出来了,勾唇一笑,把她拉到角落里,两个人靠在一处坐着说小话。 方岱川左右瞟了一眼,也凑到李斯年的身边。 “他俩还藏着掖着干嘛?牛心妍那张阵营转换卡肯定给他俩了,等天一亮,他俩把阵营一换,这个游戏就结束了。”方岱川小声说道。 李斯年脸色却并不轻松:“我看未必。” “什么意思?”方岱川回过头来,小声问道。 李斯年指着尸体颈侧的淤青:“丁孜晖手里有弩箭,伏击我时也好,伏击杨颂也好,都是远距离射击,她颈侧怎么会有淤青?她伏击我用了两管毒药,杀死杨颂用了一管,最后一支钉在尸体旁边树干上的注射器,是在冲谁射击的?” 方岱川回头瞥了角落一眼,那对儿小情侣亲亲热热地凑在一处,陈卉低头靠在杜苇的胸膛上,杜苇脸上还带着宿醉的酒意,低头浅啄她的耳尖。他打了个寒战:“是杜苇吗?他之前还很关心这些女孩儿的样子,听说牛心妍要寻思马上冲出来看,丁孜晖死后他却格外冷静理智。“ 李斯年摇了摇头:“不知道,总归不是杜苇,就是陈卉,也没有别人了。”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近乎喟叹。 是啊,这个岛上也没有别人了。 “算了,”方岱川泄气道,“管他们谁干的,我又不是警察。总之我们现在二对二平了,他们也别想害咱们,投完票咱们就回屋反锁住门,等明天直升机来接。” 天色大亮,马上要八点了,方岱川突然想起啤酒肚身上莫名其妙冒出来的那张卡片,他想起自己当初的恐惧,便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摸丁孜晖的兜。她的兜里有一张薄薄的纸片,方岱川心脏狂跳,小心翼翼地抽了出来。 是从某个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一角,折成方方正正的一个纸片,方岱川深吸了一口气,展开了它。 纸片上是熟悉的笔迹,签着一个熟悉的名字。 方岱川手指瞬间收紧了。 “怎么?”李斯年见他神色有异,凑过来抽走了他指间的小纸条。 ——艺术家专门给设计的签名,张扬跋扈,笔锋犀利,转圜的地方又有些柔和,再熟悉不过的“方岱川”三个字。 李斯年也沉默了。 方岱川想起那一晚,他敲开女孩儿的房门,丁孜晖小心翼翼地应付他,想同他结盟,话都没说出口他却冲了出来,紧接着就是李斯年被毒,跳海,一夜魂飞魄散、惊心动魄。他早就忘了这张签名。 当时丁孜晖是什么表情呢?她又说了什么话? ——当时丁孜晖端着纸看了一会儿,笑着收起来了:“这回回去了,我可要po在微博上,没准能涨粉呢。” 音容笑貌历历在目,方岱川闭上了眼睛。 李斯年拽下身侧的窗帘,展开将两具尸体从脚到头盖住了。中国的规矩,死者为大,即便生前那么多是是非非,人都死了,前尘往事便也都烟消云散了吧。少女玲珑的身材在厚帆布下起伏有致,若没有这一场劫难,本该坐在手机后面刷刷微博、敷敷面膜,计较能不能抢到今年新出的口红限量款。 何苦要来这里,为着十几年前的一场恩怨,把命都断送在这里。 方岱川静默地站在两具尸体前,在胸口划了个十字。他才不顾及杜苇和陈卉嘲弄的眼光。 屋角的时钟敲了八下,众人都站了起来。 “天亮请睁眼,请各位玩家依次刷卡。”机器的声音依旧平板无波。 几人轮流去刷了指纹,听机器如常报道:“目前存活人数,4人,游戏继续。” 陈卉和杜苇互相打量了一眼。 “今天就不投票了吧,二比二,你们的关系,反正我们也挑拨不动,怎么都是平票的。”李斯年同对方商量道。 陈卉的目光在他们两个人的脸上打了个圈:“那可说不准,都到这会儿了,第三方还没动静,我们四个里面,谁是那个包藏祸心的犹大,还说不准呢。” 空气瞬间陷入了凝滞,四人站在机器前面面相觑,目光一触即分。 方岱川张口正想说些什么,突然感觉到脚下的地板猛然一震!他右手反射性地拉住了李斯年的衣角。 第79章 第六日·02 “怎么回事?!”方岱川扭头向窗外看去。 窗外艳阳大作,海岸线远远地退后了十余米,生物的死尸被留在沙滩和礁石上,有动物也有植物,从屋里看上去,海岸线沿岸像是一圈坟场,散发着万籁俱静的死气。屋后的灌木和草生植物也萎靡了许多,打着蔫垂着,一点也没有久雨初霁的机灵和鲜活。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臭味,和那天在海边闻到的味道很像,坏鸡蛋的味道,刺激性很强,又很恶心。 “硫磺……”李斯年神色一凛,“火山要爆发了!” 回应他的是又一阵地动山摇。 远处雾气在震动中渐渐升腾而起,像雾霾一般,笼罩在海岛上空,明明晴好的阳光被遮蔽住,窗外落下一层灰。方岱川知道他所言不虚,脸色冷峻,眼中闪过一丝惊慌。 “目前存活人数——四人!请大家依次发言、上前投票!”机器闪烁了几下,“哔——”地一响。 “投个屁!”杜苇暴躁地丢过去一盏杯子,陶瓷砸在机器外壳上,呛啷一声脆响。 别墅在震动中晃来晃去,方岱川心慌极了,这种海边礁石上建造的别墅,本来地基也不牢靠,临时住一阵子没问题,哪经得住地震海啸? “别急,”李斯年按住餐桌,稳了一下身形,“只是轻微的地震,离火山爆发还有时间,明天就有人来接了,别怕。” 陈卉小声地哭了出来:“明天……真的有人来接吗?” 谁也说不准,但是谁也不敢说。 唯有李斯年笃定道:“一定有人来,我们只要活到明天,一定能获救。” “我的天……看外边!”方岱川扭头看见了什么东西,指着窗外惊道。 窗外,海面掀起五米多高的狂浪,浪水中卷着不知是动物还是植物的黑影,影影绰绰,搅搅缠缠,顺着海水涌到岸边,像末日的深海章鱼触手,或者某种史前怪物。很快潮水暴涨,侵蚀了一长段海岸。 “海底开始剧烈运动了,”李斯年皱了皱眉,“那些东西一定是海底的某种巨型生物,随着海底运动翻上海面了。” 众人惶然。 “请存活玩家依次上前投票!”机器尖锐地叫喊着,“请存活玩家依次上前投票!” 怎么办?方岱川额角滑落了一粒汗珠,扭头看向李斯年。 李斯年握住了他的手,用自己唯一能动的右手。“别怕。”他小声说道,手指冰凉干燥,像某种玉石的质地,令人心安。 摇动感慢慢停止了,房子暂时稳固得很,方岱川攥紧李斯年的手指,微微踏下了心。 杜苇一手揽着陈卉,抬头看他俩交握的手,似笑非笑地说道:“今天这票,要怎么投?” 方岱川有些气:“怎么投票?怎么投不是二比二?” “那可说不准,”杜苇勾唇似笑非笑,“不是有内奸么,你们注意过没有,我们每个屋里的座钟上,雕着的什么。” 雕的是《最后的晚餐》,方岱川回忆着,boss是想暗示什么?叛徒就在你们之中? “我突然想,”杜苇眯了眯眼,“boss假如真的安插进一个卧底在我们之中,最有可能是谁呢?李斯年太明显了,他会和我们赌这个心态吗?还是说,我们之中看似最无辜、最受信任的人,才是真正的boss,你说呢,方岱川?” 方岱川睁大了眼。 “半途闯进来的倒霉蛋,和这座岛没有任何关系,没有动机、没有理由,你上岛,真的是这么简单的巧合吗?”杜苇嘴里是对着方岱川说的,眼睛却死死盯着李斯年。 方岱川深吸了一口气:“就这么简单!我他妈压根儿不认识这座岛,也他妈不认识你们!” 杜苇微微一哂:“认识不认识,那就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李斯年面无表情。 “不是我,”方岱川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慌,他扭头看向李斯年,“我真的不认识boss,不是我。” 李斯年回头定定地凝视他一眼:“我知道。” “真的,我发誓!”方岱川急的死死捏着李斯年的手,捏得他虎口一痛,“我……” 李斯年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在他唇角烙下了一个吻。他重复道:“我知道。” 方岱川瞬间平复了下来,他撸了撸刘海,强行压下了心底升起的某种不知名的慌乱。在李斯年没注意的地方,他没忍住舔了一下唇角。 杜苇盯着他俩的互动,从鼻腔里泄出一记不屑的冷笑。 “还有第三方呢,你们可别忘了,”杜苇遗憾地发现没有挑拨成功,于是话锋一转,“这话我说给你们俩中不是第三方的那个人听,我和陈卉一起打开的盒子,我们两个确实不是第三方。” 方岱川仇视地瞪了杜苇一眼,一言不发。 陈卉也没说过话,似乎是被突如其来的地震吓傻了,缩在杜苇的怀里,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知在想什么。 “管什么内奸第三方,”李斯年握了握方岱川的手,“我们俩身上还有一瓶毒药,你们身上还有几支狼毒,大家索性撕破脸,反正我们两个男的,体力占优,我们不惧。” 杜苇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陈卉:“要我说,你们只要第三方没意见,我们直接商量就赢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卡片:“牛心妍把阵营转化卡给了我,今天我们投一个平安日,晚上我们转换阵营,剩三个好人一个第三方,总之好人赢定了。” 方岱川反正不是什么狗屁第三方,他没意见,李斯年也很痛快地答应了。杜苇似乎没料到这种场面,他狐疑地在对面两个人身上转了一圈,纳闷儿道:“你们俩真的没有第三方?” 李斯年耸耸肩,方岱川翻了个白眼。 杜苇似乎有些踏实,他低头吻了吻陈卉的脸颊:“那最好不过。” 四个人轮流上前投票,李斯年和方岱川投得杜苇,对面两人绑票投了李斯年,杜苇和李斯年平票。 方岱川一直提心吊胆,生怕他们搞什么幺蛾子,看到这个结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一夜未眠,又累又饿,李斯年身上还伤着,便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说道:“走了,回去补觉。”心里下定了决心,不管外面出了什么事儿,就是火山提前爆发,海啸毁了整个海岛,只要房子没塌,剩下这一天一夜,他死也不会出房门半步。 两人转身要走,刚走两步,却听身后的机器发出了“嘟——”的一声。 “杜苇、李斯年平票。” “请所有玩家再次投票。” “否则所有玩家一同出局。” 方岱川豁然转身,他没反应过来,破口大骂道:“我操?!!” 杜苇和陈卉也被这变故惊呆,死死盯着机器的屏幕。蓝光屏幕在灰蒙蒙的天色中发着幽幽的光。 天花板四角的狙击枪已经瞄准了众人。 第80章 第六日·03 “我们投出来过平安日!”方岱川冲着屋角的摄像头大吼,“凭什么随意更改规则?!” 机器不会变通,仍旧一板一眼地念着预设好的程序: “杜苇、李斯年平票。” “请所有玩家再次投票。” “否则所有玩家一同出局。” “怎么会这样?”陈卉失声叫了出来,“昨天明明投出了平安日!” 李斯年摇了摇头:“不是,昨天的平安日是全体弃权拖出来的,我们昨天没有投票。” 方岱川记起来了,他们一共试了两次平安日。昨天是全体弃权,拖进了平安日,前天他们互相投票,刘新做了小动作,干扰了结果,自己出局了。假如当天他没有投自己,其实结果也是一样的,机器会默认让他们强制投票,区别只在于他们会早一日知道这个噩耗,今日就不会莽莽撞撞投一票。 即使知道了原因又怎么样,解决不了。昨天杜苇笑言“怕它判定我们消极游戏,到时候强制抹杀所有人。”谁承想不过一天,一语成谶。 方岱川死死盯着众人的脸,无言的沉默弥漫在室内,虽然大家都知道彼此是怎么想的,但是主动张口说“请你牺牲一下自己,让我们大家活下来”,似乎谁也没有这么不要脸。 机器又催促了一次。 杜苇咧嘴笑了:“李斯年,你看,我这个人呢,也没什么节操,我活不下来,是肯定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去死的,卉卉要是能陪着我下去,我反正求之不得。”他也不知是装的是真的,整个人云淡风轻的,不疾不徐,一幅生死看淡的死样子,他扭头瞟了方岱川一眼,又定定地盯住了李斯年,似笑非笑,意有所指“——就是不知道,你舍不舍得?” 李斯年的目光迎着他的目光切上去,短兵相接,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李斯年没说自己舍得或是不舍得,他直接扭头问陈卉道:“你听见了?” 陈卉脸色苍白。 杜苇扭头看了陈卉一眼,强压下了心里不被信任的恐慌,对着李斯年冷笑道:“你不用在这里挑拨离间,卉卉陪我上岛,也没有别的什么目的,生死早就置之度外了。我们进一起生,退一起死。” “巧了,我们也是。”方岱川一步迈出去,与李斯年肩并肩站着。 他知道李斯年和杜苇在打什么机锋,这种时候,谁在乎生死谁就输了,李斯年再舍不得他死,也要拿好了架势,做出并不在意的样子来。杜苇的满不在乎也是同理可证。 这是一场心理博弈。 方岱川虽然笨,但他看得懂,不仅看得懂,他还想让李斯年知道,他是真的不在意。以他的本事,毫无准备地将自己送进这个海岛上,能活到决赛,已经是饶天之幸,是蒙李斯年的庇护。杜苇说的没错,他能干干净净地活下去,是因为有人在保护他。 他想告诉李斯年,没关系,活到现在他赚了,结局如何,他是真的不怕。看着窗外的海岛风浪,他甚至觉得,就这么死在这里,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听说一枪爆头死得很快的,没什么痛苦。 他觉得他们赢定了,只要他抱着这样的想法,他们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机器最后重复了一次,然后开始读秒。 “30、29、28……” 四人的视线在半空中游离徘徊,一触即分。李斯年眼神钉在空中的一个点上,看似笃定,只有方岱川看到,他右手食指和拇指正不动声色地颤抖着。 方岱川深吸了一口气,握住了李斯年颤抖的手。在上前投票的间隙,他转头对李斯年绽出了一个笑。 李斯年眼神瞬间幽深下去,像窗外的大海,静水流深,将无数漩涡和波涌死死深埋在平静的表面之下。炽热的熔岩在薄薄的冰面下翻滚咆哮,无数心事压在深邃的眼神中。 “我愿意跟你一起死,”方岱川笃定道,他一贯直来直往,有一说一,对于自己造成的影响无知无觉,“所以无论什么结果,咱们都不怕。” 李斯年没说话,抬起手来捏了捏他的后颈,手劲很大,包含了无数的情绪。 他这话一说,杜苇心中狠狠一沉。他抬眼看了女友一眼,陈卉圆圆的小脸在岛上瘦了下去,两颊消瘦,显得眼睛更大更圆。她眼睛里满是恐惧和留恋,含着眼泪却不敢看向杜苇的眼睛,她一定是不愿意叫我看见她的泪,杜苇心中转过了不知多少念头,他掰过女友的肩膀,低头亲在女友额头上:“别怕。” 此刻语言的安慰显得那么苍白。 四人依次上前投票。 方岱川毫不犹豫地摁了杜苇,在心里向对方道了歉,不是因为要杀死对方,而是因为不愿意牺牲掉李斯年的性命。他知道杜苇和陈卉一定会把这两票挂在李斯年身上,最后的结果必然平票,大家一起死。假如能选自己呢,他会毫不犹豫投自己一票,可惜只能在pk的两个人里选,而他没有权利替李斯年选择牺牲。 李斯年是最后一个投票的,也许是知道自己一票摁下去,大家就手拉手死过去了,他手指停在原地,有些留恋地回头看了方岱川一眼。 倒计时已经记到了最后三个数,方岱川心里奇异般的平静,也许是因为昨夜的那一个吻,也许是因为李斯年含着笑意的眼睛。 李斯年抬手,一拳砸在了屏幕的按钮上,动作里带着些不甘和怅然,或者是抉择之后松掉的那口气。“滴——”随着他一拳砸下,机器发出一声嗡鸣。 他站回了方岱川身边,笑着在他耳边说:“闭眼。” 方岱川从善如流地闭上了眼睛,嘴角高高地扬了起来,似乎对他而言,闭目在爱人的亲吻里迎接死亡,是一件极其值得开心的事情。 李斯年叹了口气,吻上去的时候也闭上了眼。 另一边,杜苇嘲弄地看了他俩一眼,扭头笑着对陈卉说:“我也想最后亲亲你。” 陈卉浑身颤抖,紧张得眼底干涩,红肿疼痛得厉害,却流不出泪来。她浑身打着摆子,怕得不得了。 “别怕,”杜苇低头舔了舔女友的耳尖,声音里带着笑意,“我对你说过,我能为你死,你信吗?” 陈卉傻在了当场。 那是前天晚上,她目睹了男友和其他女孩儿的暧昧,她纠结、辛酸、苦涩,想到男友的出轨,心中止不住地恶心,她一口咬在男友的脖颈上,阻止男友的亲吻,强硬地要他的一个保证。 杜苇轻轻一笑,直接打横将她抱了起来,撞开门走进房间,将她往床边一抛,领口的扣子一粒一粒解开,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逆着灯光,身影高大。他一字一顿,说道:“陈卉,我能为你死,你信吗?” 陈卉更加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杜苇笑了,似乎是在取笑自己的小女友,他啄吻了女友耳边的那颗小红痣:“我房间的桌子上,留着我给你的狼毒和卡片,还有一封信。有些话我当你的面说不出来,你记得看那封信。” 他说着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笑得竟然有些腼腆,面容阳光,大男孩一样,恍惚是两人相遇的最初。陈卉却一瞬间如坠冰窟。 “记得转换阵营,李斯年和方岱川之间假如还有第三方的话,你留心些。卉卉,我只能护你到这里了,别忘了我。出去以后,替我守三年寡,然后开开心心地和别人谈恋爱,嫁了人,要多生个孩子,最好是个胖乎乎的女孩儿,送给我姓杜。”他笑着叼了叼女友的耳垂。 “投票结束。”机器古板地念出了结果,“共投出4票,有效票4票。在李斯年和杜苇之间,获得更高票数三票的是——” 方岱川猛地睁开了眼,推开李斯年,傻眼一般地看着他。 李斯年看着他,释然地一笑:“别怕。” “你保证过的……”方岱川浑身发冷,“你答应过我的……” “闭上眼,川儿哥。”李斯年仍旧在笑。 方岱川眼前模糊一片,猛地摇头。 “我真开心,我得了三票,”杜苇在女友耳边笑道,“你信任了我,我真开心。” 杜苇后退了一步,一滴眼泪顺着陈卉的眼眶噼啪砸了下来。 “获得更高票数三票的是——杜苇。“ 随着结果宣布,屋角的狙击枪瞬间射击。 杜苇的鲜血泼溅了陈卉一身,皮肤滚烫。 第81章 第六日·04 杜苇身体瞬间枯萎了下去。 鲜血撒溅在窗户上,窗帘被李斯年扯开来裹尸体用了,明晃晃的落地窗就暴露在空气里,从天至地,溅了满满一屏鲜血,粘稠的、猩红的,在冰冷的玻璃上涌动着烫人的灼意。方岱川触目能及尽是鲜红的血色,他呆立不动,盯着脚上溅到的血迹,惶惑地抬头看向李斯年。李斯年表情也是一般的怔忪,像是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目前存活人数:3人,游戏继续。”机器尽忠职守地报着信息。 游戏没有结束,杜苇不是最后的狼人,陈卉才是。 方岱川听见脑海中有一个声音这样说着,他挥手赶走了这个声音,他现在不想思考这些东西。 他很疲惫。 死里逃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不是狂喜,不是悲恸,是一种苍白的沉闷。疲惫,烦,不想说话。所有情绪都压在一层混沌的木讷之下,一句话都不想说,一个字也不想吐露。 方岱川转头出了门,他坐在屋后的礁石上,环抱膝盖,低头看自己的掌纹。过了一会儿,也许有五分钟,也许有半小时,方岱川算不清楚,感觉李斯年也坐在了他身边。李斯年手里捏着两瓶酒。 方岱川接过一瓶,仰头灌了一半,是一瓶白酒,入喉该是辛辣苦涩的,方岱川却像是失去了感知能力,转瞬吨下去半瓶,毫无知觉。 李斯年撬开瓶盖,将酒往海里泼洒了一半。 两个人沉默地坐着。 远处海鸟高飞,声音凄厉,地质活动干扰了磁场,它们晕头转向,找不到来去的航路。屋外一片安静,屋里也一片死寂,一个活人和三具尸体凑在大厅中,没有发出半点声音。隔了很久很久,方岱川才抬起头,他重重地靠在了李斯年身上,仿佛卸下了全部的力气。 “回去吧,”李斯年吻了吻方岱川的太阳穴,“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吗?方岱川仰头看着远处的天空,雾气横生的天空,地面上蒙着一层苍白色的灰尘,像洒满了霜。他不敢断言。 他将头埋在李斯年的脖颈,在对方的衣领上蹭了蹭,柔软的布料瞬间吸收了几滴水痕。 李斯年有心安慰他,转移他的注意力,索性搂着他站起来,腰腹发力,单手将他托了起来,抱在胸前,手掌托着他的屁股。 方岱川常年练形体,肌肉线条漂亮,不是健美先生那种夸张的肉块,而是起伏有致的精致线条。他屁股挺翘,握上去QQ弹弹,一种有筋骨的紧实,拍一下可以弹两弹的那种。 李斯年没忍住,上手颠了颠。 方岱川吓得死死扒在李斯年身上,李斯年左手不能用,一只手掌托抱着自己,摇摇晃晃危险极了。他看着身下的乱石丛生,声音都有些变调:“哥你留神!别颠!你放我下来,你别把我尾巴骨磕碎了……” 他知道自己的体重,虽说上岛这么多天,一小层皮下脂肪都燃烧殆尽,瘦了不少,但是骨架和肌肉摆在那里,绝不是一个成年人单手能随意托起来的斤秤。李斯年却举得轻松随意,他甚至更剧烈地颠簸了两下手掌,隔着一层布料,手指捏在他的两团臀肉上。 “放心,摔不着你,摔下来了我给你垫着。”李斯年声音里带着些笑意,也许是因为方岱川怂怂的样子,也许是因为他终于恢复了活力。 方岱川这时候顾不上什么面子里子了,手脚并用扒在人家身上,姿势丢人到姥姥家。他歪着头,将下巴靠在对方锁骨和脖颈交界处的小窝里,苦笑道:“你这是真人不露相,装得斯斯文文的,我都不知道你劲儿这么大。” 李斯年挑起一边嘴角:“你这花拳绣腿,一看就是健身房练出来的,看着好看的样子货罢了,能跟我比?” 他这样说,方岱川心里却蔓延出一些丝丝缕缕的疼来。 他自小无亲,流离于扒手集团,去街上乞讨行骗,然后又辗转异国,加入了雇佣兵组织,多年来生死一线。有这样的经历打底,他怎么可能是外表表现出来的斯文俊秀呢。他想起李斯年后腰上的长疤,歪歪扭扭横亘在那里,丑陋得触目惊心。 这个男人身后,装着海一样深不可测的过往,身上吃些苦头,于他而言早不算什么,一手被废,他也能云淡风轻。 更不提刚才…… 方岱川伸手搂住李斯年的肩背,右手虚虚环着,不敢碰他的左肩。 李斯年感觉到了他的软化,在他耳边笑道:“怎么,川儿哥心疼我了?” 方岱川有些难为情,故意粗声粗气地在他耳边说话,说的话确是字字真情。他说:“以后有川儿哥在,让你每天高高兴兴的,不让你受委屈。” 李斯年脚步顿了一下。 五味杂陈。 他们推开门进屋的时候,屋里已经没人了。杜苇的尸体也不见了,地上一条横亘的血痕,一人宽窄,顺着大厅蔓延到楼梯上去,楼梯的阶棱上也全是一滩一滩的血,像是尸体被某种怪兽叼走了一般。 李斯年被这景象惊了一下。 他放下方岱川,避过血迹,往楼梯上走了两步,从下往上看去。 陈卉半低着头正往下看,从楼梯缝隙里只能看到她的一双眼,阴渗渗地盯着他,居高临下的恶意扑面而来。李斯年没有退让。陈卉垂下眼睛,手上动作不停,将杜苇的尸体拖上了二楼。 “怎么回事?”方岱川上前拉住李斯年的袖口。 李斯年抬头看了一眼,拐角处已经没有了陈卉的身影,他摇了摇头。 两个人先把大厅收拾了,现在只剩三个人,完全是应了那句话,早死还有人收尸,晚死的自认倒霉。杨颂和丁孜晖的尸体被卷裹在窗帘里,两人一人拉住布料一角,将尸体运出室外,仍旧在埋葬其他人的沙坑里,将两个女孩儿埋葬了。 那天埋宋老太太的时候,丁孜晖捡到了老太太的一条金项链,放进沙坑里一起送葬。如今沙坑还是那个沙坑,埋的却是丁孜晖自己了。方岱川想了片刻,伸手将自己签了名的那张纸条又放回了丁孜晖的衣兜里。 挺可爱的一个姑娘,生前你死我活那么多计较,临死的时候兜里揣的,确是一张纸条。 方岱川心情有些重,觉得那张纸条沉甸甸的。 下辈子看开一些,他看着沙土渐渐侵没女孩的容颜,心想默默说了一声对不起。 两人埋完了人,用水冲洗了血淋淋的地板。地板这些天不停地被水冲泡,木头四角高高翘起来,已经有些松动了。 楼里还有两具尸体。——杜苇的尸体被陈卉拖进了屋里,反锁了门。三楼还有啤酒肚的尸体,没运下来。 李斯年感觉身体越来越重,头晕得厉害。他扶了一下桌子,看了眼时间:“行了,不收拾了,剩下的爱谁谁吧,咱俩回屋先睡觉去。” 方岱川看他脸色不好,甩了甩手,探上了对方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他有些担忧:“你可得撑住。” 李斯年虽然身上不爽利,精神倒好,他沉沉吐了一口气,抱住了方岱川,说:“好。” 两人相携着往楼上走去,方岱川看他皱着眉,若有所思的样子,便劝道:“总归活下来了,陈卉一个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明天她若是出什么幺蛾子,两票对一票,她也没有什么手段。” 李斯年点了点头。 两人刷卡进了房间,李斯年看着窗外潮水席卷的大海,喃喃说道:“但愿如此。” 第82章 第六夜·01 漆黑的暗夜,丛林,密不透风的雨。方岱川拔足狂奔,他不知道身后追逐的是什么人,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人。 “Hurry up!”身边的人快速跑过他身边,冲他耳边大喊道。方岱川仓促之中竟然分神看了一下,李斯年的脸盖在军盔一样的帽子里,有种奇异的陌生感。混乱的脚步,每一脚都踩在水坑里,飞溅的水声让人感觉到反胃,像蛇一样软腻触感的泥沾在鞋底。方岱川感觉肺要憋炸了,他刚想开口问,为什么要跑?我们在躲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爆裂的子弹声。 子弹钻破空气,破空声令人牙酸,身边的李斯年被一枪爆头。 鲜血溅了满地。 树叶上,草丛里,触目可及一大片一大片的猩红,粘稠又灼热。方岱川停在原地,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心里全是粘腻的血。耳边其余混乱的声音全部消失不见,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急促又沉重。 李斯年缺少了头颅的身体倏忽萎了下去。 方岱川霍地翻身坐起,一头冷汗。 他急促地喘息,感觉头疼得厉害,像树在脑仁里扎了根,又被生生拔出来,那种牵扯着脑浆的痛感。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全是粘腻的冷汗。 天色将晚。房间正在一小阵一小阵地摇晃。他扭头看向身边,李斯年睡得很沉,嘴唇干燥破皮,眼下两团青黑的阴影。 房间摇动的幅度不大,比起前几次来,根本不算什么,方岱川定了定神,没有吵醒李斯年。他推开窗户往外看,窗户外面的轴承被李斯年缠上了布条,推动的时候再也不会发出吱扭扭的声响,玻璃无声地滑开,露出一目火烧云。 空气还很朦胧,光束穿过空气中的火山灰,有严重的丁达尔效应。但是好歹天是彻底放晴了。 近处的海水青碧一片,远处与天相接的地方被落日的余晖染成一片金红,浮光跃金,粼粼一闪。 方岱川盘腿坐在飘窗上,仰头看着溶溶沉下去的太阳。 李斯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轻轻翻了个身,将一团被子都抱在怀里。“什么时候了?”他从被子里探出半个头顶。 方岱川眯起眼睛看向屋角的座钟,就着猩红的光晕看清了时间:“七点半了,我们睡了整半天。”他说着爬回床,探手去碰李斯年的额头,触及尚嫌温热,却不再灼人。方岱川放心了一些。 李斯年迎着光侧躺,脸侧细小的绒毛在光晕里格外明显,他眼神里还带着些为褪的睡意:“你饿了没有?” 方岱川摸了摸扁扁的肚子,苦闷道:“饿得都已经过劲儿了。” 李斯年无声地笑了笑,翻身坐了起来:“走,下去吃东西。” “还有能吃的东西?”方岱川就差没流口水了。 李斯年神秘兮兮地眨了眨左眼:“我私藏了一瓶午餐肉罐头。”他说着爬起来,扒开了身下的床垫,从床板下面抠出了一盒午餐肉。 “你他娘的!”方岱川吞了吞口水,大骂道,“你怎么能把吃的藏这里?!你是属老鼠的吗?!睡觉翻身掉一罐头皮屑!” 李斯年被他说得恶心了一下,梗道:“那你别吃。” 一楼厨房。 方岱川望眼欲穿地站在厨房门口,等着被投喂沾满了皮屑的罐头。李斯年在里面做饭,屋后种的菜已经蒙上了一层火山灰,两人也不懂化学,不知道能不能入口,索性没动。屋里还有前几天剩下的菜,李斯年把刀抄在手上,他左手抬不起来,便喊方岱川进来帮忙切菜。 方岱川看见了这把刀,想起了什么:“你刚出门的时候,把刀藏哪儿了?” 李斯年正指挥着方岱川撬罐头,听方岱川这么问,他拍了拍大腿。 “?”方岱川疑惑地看着他。 李斯年用食指蘸了下罐头的油汤,舔了舔,含糊说道:“我用皮带在大腿外侧绑了个刀套。” 皮带?绑在大腿上?方岱川瞠目结舌地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料理刀,想象着那个场景,心情有些复杂。 两个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几天的体力消耗之后,这点青菜罐头实在不够填牙缝。两人狼吞虎咽吃完了一小锅,方岱川把最后一包压缩饼干掰开,泡进了菜汤里,恨不得连汤舔干净。 “行了,别舔了,”李斯年也颇有些意犹未尽,“出去转转,我记得礁石那边有海鸟群,找找看有没有鸟蛋。” 没人考虑危险,一来岛上只剩下陈卉一个妹子,二来饥饿感能横扫一切。要不怎么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呢? 两人一拍即合,起身往海边的礁石群走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四周的一切影影绰绰,并不清晰,方岱川细心地辨认着海滩上的各项痕迹,一些被海浪冲上来的大鱼苟延残喘着,鱼尾不时地拍打着身下的沙滩。 “明天就能离开这里了。”方岱川捡起一只长得怪模怪样的鱼。 李斯年挑了挑眉:“离开以后,你想去做什么?” “先去报案吧,毕竟死了这么多人。”方岱川思考。 李斯年笑了一下:“然后呢?” “然后休息。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干,只想休息一年,狠狠地休息。”方岱川说这话时表情极平静,眼底却深邃,精神倦怠。 突然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重又亮了起来,他扭头看向李斯年:“我们去北极村看极光吧!” “怎么……突然想到这个?”李斯年唇边的笑意黯淡了下来。 方岱川小心翼翼地瞥他的脸色:“你……你不愿意吗?你父母不是看极光认识的么,你要是想去看的话,我……我陪你呀。” 李斯年眼神倏忽一暗,他伸手捏了捏方岱川的后颈。 身后传来脚步声。 李斯年张口还想说些什么,方岱川已经转过了头。 是陈卉——也不可能有别人了。她停在两人五米开外的地方,在海边的小木房前站定。 “你们来这里干嘛?”陈卉目光在小木屋和李斯年脸上转了一圈,“现在这个时刻,还需要验人吗?” 李斯年勾唇一笑:“当然不需要了,最后一匹美女狼不就站在我们眼前么。” 陈卉脸色微微一变:“马上就不是了,杜苇留了转换阵营的卡片给我,我马上就可以变成普通村民卡。我一定能活到最后,这是杜苇的心愿,我会替他活下去。”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悲伤和坚毅的神色,让人感觉有些心疼。 当然这个“让人”,是特指方岱川自己,李斯年可半点没有心疼的意思,他嗤笑了一声。 不知这一声笑怎么惹毛了陈卉,她脸色涨得通红:“你笑什么?!” 李斯年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我问你笑什么?!”陈卉瞪圆了一双眼睛。 方岱川有些不知所措,他看出陈卉情绪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便出言安抚道:“他笑我呢,你别动气了,快去转换阵营吧,明早游戏结束就有飞机来接我们了。” “闭嘴,蠢货!”陈卉冷讽了方岱川一句。 李斯年脸色立刻阴了下来,他冷冷地勾了勾唇角:“我笑杜苇死得真不值,你手里的转换卡怎么用,你真的知道吗?” 这下连方岱川都转过了脸来。 陈卉屏住了呼吸。 “杜苇没有告诉你么?阵营转化卡是需要把四瓶狼毒都上缴的,你手上狼毒够么?” 李斯年微微掀开一点眼帘,带着些冰冷。眼前的李斯年让方岱川感到有些陌生,他甚至从对方的眼神中感觉到一种嘲弄的恶意。 陈卉脸色大变。 “丁孜晖可不是杨颂杀死的,她身上有近身搏斗的痕迹,而你从白天开始就一直穿着男朋友的衬衫,是真的不舍得脱呢,还是在遮掩些什么?” 陈卉瞪视着李斯年,右手却不自觉地抚上了自己的左肩,那里有一枚圆圆的指印。 “你和杜苇不共边,一共只有四瓶狼毒,杀杜潮生用了一瓶,牛心妍死后留给杜苇一瓶,总共还是够的,——只要你不起歹心。” 陈卉的眼眶里蓄积起细细密密的红血丝,她盯着李斯年,恨不得一口咬下他的喉咙。 “可惜你忍不了,丁孜晖和杜苇滚上了床,你奈何不了男朋友,就趁她和杨颂刚刚死磕完,从她身后攻击了她,掐住她的脖子,把一瓶狼毒注射进了她的后脖颈。她的最后一瓶毒药卡在手弩里,一时片刻抽不出来,仓皇之下抬手,反倒将毒药射进了身旁的树干里。你杀了她,因此少了一瓶毒。” 李斯年的声音冷漠而且克制,不带丝毫的感情,只是陈述。 陈卉尖叫了一声:“她自己找死!她勾引我男朋友!她死有余辜!” “这里的每个人都死有余辜,”李斯年挑唇一笑,“可惜你本来有更好的选择。昨晚我已经验了丁孜晖的身份,她是个狼人,你不杀她,我们今早投票推她出局,杜苇就可以不用死了,你,也可以不用死了。” “蠢货。”李斯年轻轻下了个注脚,最后一句蠢货他念得又清又淡,却裹挟着重重的情绪和力量。 陈卉终于崩溃。 她嗬嗬笑了起来,眼睛里却没有什么笑意,目光像一条游走的毒蛇,吐着信子:“呵呵呵呵,我们都是蠢货,李斯年,就属你最聪明。你最聪明,那你知道么,今天白天投票,杜苇身上吃了三票,他自己投了一票,还有一票是我投的。” 李斯年眼神一闪。 “你以为你的一票是谁投给你的?”陈卉笑得前仰后合,肩膀乱颤,眼泪都涌了出来,她霍地一指方岱川,“我背叛了杜苇,不好意思,你身边这个蠢货,也一样背叛了你!” 方岱川脸色倏忽沉了下来。 粗长的一更!撕逼现场好刺激! 年哥真的好小心眼好护犊子了吧,只许自己叫蠢狗不许别人骂蠢货,自己被扎也可以不计较,唯独川妹一骂就毛。 第83章 第六夜02 方岱川转身就走。 李斯年忙追上去,拉住他的手臂:“你听我解释……” “你他娘的答应过我什么?!”方岱川倏地转过身来,声音很低,强压着心头澎湃的怒气,他手攥得死紧,指甲深深嵌进手心的掌纹里。 李斯年眼神闪躲:“没有……我投的是杜苇,她死到临头胡乱攀咬,这话你也能信……” 方岱川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他一指陈卉:“你投了杜苇?那你告诉我,当时你的反应是怎么回事?你投票的时候回头看我干什么,投完票你他妈为什么让我闭眼!” “我这不是想吻你么,我当时觉得二比二咱们四个死一块儿,我怕你死不瞑目。”李斯年讨好地笑了一下,伸手想去抱方岱川的肩膀,被方岱川一巴掌拍掉了手臂。 “你不是怕我死不瞑目,你他娘的是怕我亲眼看着你死!!!”方岱川大吼出声,他想起方才做的那个梦,李斯年在他眼前被一枪爆头,他的尸体和杜苇的尸体变成一个,重重地栽倒在地上,满天的血。那其实是他潜意识里的恐惧,他当时就已经察觉到了李斯年的不对,他对三票的事实毫不吃惊,吃惊的只是被投出的人选而已。可是当时死里逃生,他心神冲荡,竟然将这件事忽略了。 现在被陈卉用这样的口吻提及,心中百般滋味,一时不知是后怕还是懊悔。他眼眶被这种复杂的情绪烧得灼红。 那尾鱼被他狠狠摔在地上,拍晕在礁石堆里,鱼尾不甘地拍打了几下,便彻底不动了。 李斯年盯着那尾鱼,陈卉也盯着那尾鱼。 “什么意思……”陈卉声音颤抖,目光在方岱川和李斯年的脸上睃巡一圈,一个猜测在心头转来转去,却不敢确认。 “什么意思?”方岱川冷道,“你男人那样的傻逼,这个岛上他妈不止一个!” 陈卉不敢置信地盯着李斯年,李斯年心头火起,冷瞥了她一眼。她于是终于知道了事实的真相。 没有别人背叛了,人家两人知冷识热,互相成全。衬得她更像个傻逼一样,她低头笑出了声来,声音越笑越大,越笑越苍凉。“聪明人也能活,蠢货也能活,最要不得的就是半蠢货,”她讽刺地一笑,眼底空洞一片,“半蠢货还自作聪明,就不能活。” “不活了,”她摇摇头,念叨着往别墅的地方走去,“不活了。” 方岱川胸膛剧烈地起伏,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忍了许久,终于还是没有忍住:“你别乱来!我这里还有一瓶毒药,你拿去试试!” 李斯年摇了摇头:“没用的,牛心妍信里写得很明白了,必须是未拆封的狼毒,四瓶。” 他目光沉沉,对远去的人影喊道:“明早我们弃权不投票,直升机来了一起回去!” 陈卉停下了脚步,扭头冷笑道:“用不着你假好心,担心担心自己吧,boss还没有出现呢,第三方真的死了吗?这个岛上还有没有别的人?”她死死盯着李斯年,眼底恶意和诅咒浓烈得几乎化为实体,“谁也不是清白的,谁也别装,我们一个接一个死了,你就是下一个,你活不到最后,你不得好死。” “你他妈快滚吧!轮不到你操心这些!”方岱川终于忍无可忍,他大吼道,胸膛剧烈地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陈卉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弯腰咯咯地笑了起来:“我想到了一件事,嗬嗬,真有意思,”她说着后退了去,一边后退着离开,一边嫣然地一笑,“啤酒肚死得真蹊跷。” 啤酒肚的尸体果然是他们搞的鬼,方岱川想,死到临头还要故弄玄虚。他懒得跟她说自己已经见到了尸体,冷笑了一声,索性转身再不去看她。 陈卉笑着唱起了那支童谣。 “是谁杀死了知更鸟?知更鸟死在了海岛上。” 她声音喑哑,砂纸打磨过一样的声音,和着大海的涛声,怀揣着死亡和腐败的气息,幽怨又诡异。方岱川站在原地堵住了耳朵。 声音仍旧丝丝缕缕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知更鸟死了怎么办,鸟儿们立在坟墓边。 麻雀张开小翅膀唱,下一个轮到我死了。 下一个轮到我死了。” 她唱着预告着不祥的歌,离开了海边。 海边只剩两个人面对面对峙。 “你他妈没别的话想对我说吗?”方岱川抱臂站着,看着礁石下的大海。 李斯年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有很多话不知该怎么说。良久,他抬起头,直视着方岱川,目光复杂澄澈,迷惘又真诚,他说:“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怀着恶意来到这座岛上,说句不好听的,死有余辜。但是你不同,你之所以上岛,完全是一个巧合,是我的错,当初没有阻拦你,让你上了车。我想把你活着送回去,我对你的生命,有责任。” 方岱川万没想到李斯年是这样想的。 他愣在了当场。 李斯年走上前,轻轻环抱住他,因为只有一只胳膊,抱得不甚严实,但是很紧。他在他耳边笑道:“川儿哥,我这么自私,这么凉薄,我身上一样带着原罪,带着恶意和罪孽,没有你,我跟他们有什么区别?” 方岱川迟疑地回身搂了上去,两个人在海边拥抱着。 “假如换一个场景,”李斯年幽幽地问道,“换一个场景,你与我只能活一个,你会不会牺牲自己,成全我?” 方岱川一下子被问住了。条件反射下就想承认,但是这话说出来就是打自己的脸,他想了好一会儿,方才违心地说道:“当然不会,我会的乖乖活下去,你比我聪明,比我有手段,放弃我自己,那我就真的死定了,但是假如放弃你的话……”他突然有些说不下去,过了一会儿,他吸了吸鼻子,“放弃你的话,你一定能活下来的。” 李斯年低低地笑了两声,没有拆穿他言不由衷的话。两个人抱了一会儿,分开的时候,方岱川好像听见李斯年说了一句话。 他的声音太小了,埋在风里,方岱川没听清。似乎像是说:“记得你说过的话。” 别墅的二楼,杜苇和陈卉的房间。 陈卉浑身赤裸,侧躺在床上,抱着男友的尸体,像男友还活着时那样,将头靠在男友的颈侧。 杜苇的脑袋消失了一半,颅骨支棱在空气里,只剩下小半张脸。破碎的骨片戳穿了陈卉的脖颈,鲜红的血和暗红的血混在一处。陈卉毫无所觉,伸手将男友仅存的半张脸擦干净,嘴角和下巴上的血迹都抹去。杜苇总是笑着的眼睛已经随着上半截颅骨碎掉了,陈卉看了一会儿,俯身亲了亲他的嘴角。 “都怪你,”陈卉又躺了回去,拉起男友的手指,和自己十指交缠着,“你什么事都不告诉我,你要是早说我们能转换阵营,我就不杀丁孜晖了。” 杜苇的手指已经变形了,关节处肿大僵硬,手臂呈现出一种腐败的青灰色。 “你为什么要跟她们上床?”陈卉委屈地舔了舔男友裸露的耳骨,尸液腥苦的味道在她舌尖久久不散,“明明我那么喜欢你,你也那么喜欢我。” “我以为你会背叛我,”她低头喘息了两秒,口鼻处已经开始渗出血来,“与其你背叛我,不如我先背叛了你。”她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毫不在乎地随手擦在床单上,翻身坐在了尸体上。 尸体也没有穿衣服,僵硬的肢体大咧咧地敞在空气中,夏天天热,尸体的内脏已经开始有些腐败反应,腹部微微鼓起来。 陈卉拨了拨男友冰冷的下体,扶住,然后对准,直接坐了下去。 她已经开始出血,内脏和阴道上壁也渗出血来,她却不管,面无表情地上下动作了一会儿。 没有意义,从来涨的热的跃动着的东西现在冰冷僵硬,没有一点生机,给不了她快乐和灼热。 陈卉低头研究了一会儿,他们结合的地方混合着各种体液,脏得可怕。陈卉闭了闭眼睛。 她身边的床头柜上,散落着三瓶用空了的瓶子,一只注射器的针头上还滴着血。 风扬起她大敞的窗户,从外面吹动起窗帘,床上的两个人死死抱在一起,没有起伏。 第84章 第六夜·03 李斯年和方岱川又上了一次三楼。 昨夜两人听到杨颂的尖叫,匆忙从三楼跑下去,发现牛心妍儿子被烧,然后又赶上了乱七八糟一系列的事情,人一个接一个地死,他俩一直没再上来过,三楼还维持着两人狂奔下楼时候的原样。两人这次心无旁骛,直奔小黑屋,将当初散落的文件收整好,装袋密封带了下来。啤酒肚的尸体也被他俩联手拖了下来,埋回了那座沙坑里。 三楼还有其他几个房间。 方岱川好奇心空前地膨胀,明天就是第七天,就会有人来接,无论如何,这一关算是过去了,他生出些别的心思。 “我们打开别的门看一看吧,”方岱川说,“陈卉说的对,幕后boss还不知道在哪里,我们找找线索也好,总不至于太过被动。” 李斯年点了点头,找来锥子铁丝什么的,鼓捣了半天。他叼着改锥,右手掰着一张卡片塞进门缝里,拧松螺丝把门锁直接卸掉了。 两人推门进去。 三楼的房间挺开阔,坐北朝南,采光和通风都很好,有楼下大厅的一半大小。方岱川举着蜡烛观察,应该是窗户楔了一个小缝儿,房间里有一股轻微的海风的腥味。靠墙四面放着些家具什么的,都蒙着一层白布。 方岱川走到屋角,把白布随手揭开。 是一幅画。 一个男人独自被绑在海边礁石上,重重锁链束缚着他的肢体,天上群鸟盘旋,每只鸟都像一个黑沉沉的暗影,飞掠着想吞一口他的肉。他的胸膛被剖开一半,露出里面血红色的内脏,很压抑。 “这是什么?”方岱川皱着眉,伸手摸了摸画布,颜料刷在画布上,有轻微的刷痕和凸起。 李斯年站在他身后端详着画:“被缚的普罗米修斯。” 是临摹的名画,方岱川心想,他突然想起来在牛心妍母子房间见过的那幅《群鸦惊起的麦田》,难道说也是boss自己临摹的?倒还挺用心,他这样想着,将烛台凑近画布,细细寻找着上面的落款。 角落里有个不起眼的署名,花体的钢笔签字,只有一个单词,Eternity。 Eternity?方岱川在脑海里转过一圈,回忆着大学学过的那点可怜的英语词汇量。 没记错的话,似乎是个很宗教意义的单词,是永恒的意思? 方岱川摸不着头脑。 他一一掀开白布,帆布下罩的,全都是画,几十副画,有方岱川认识的,也有他不认识的,有临摹的,也有画这片海岛的,色彩沉郁,笔触悲凉。然而也偶尔有几幅宗教主题的画,圣母垂目怜爱地注视着世人,或者抱着水罐的希腊女神,沐浴在阳光底下,叫人心情稍稍平和。 方岱川不知怎么,看得心里有点难受。 “这个人真可怜。”他想着,便直说了。 李斯年正仰头看一幅圣母像,闻言愣了一下:“怎么说?” 美术和美学鉴赏想必是导演的必修课程,李斯年对这些画的理解肯定远比自己准确,方岱川觉得有些班门弄斧,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不懂鉴赏,我只是觉得,这个人心里应该挺压抑的,又很矛盾,一点也不快乐。” “他在求救……”方岱川细细揣摩着画,紧紧皱着眉。 李斯年按顺序看去,从第一幅看到了最后一幅,看了一会儿,他笑着摇了摇头,不知是不认同方岱川的观点,还是实在没看出来。 “喵~” 窗帘后面传来一声细嫩的鸣叫。 方岱川回过神来,他掀开窗帘,那只黑猫站在飘窗上,正舔舐着自己的右爪。 “是你?”方岱川讶道,“你这些天跑哪儿去了?吃东西了没有?” 猫当然不会说话,黑猫高冷地走过了方岱川,哒哒哒哒跑到李斯年的脚边,脖子蹭在李斯年的脚面上。 李斯年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挠着黑猫的脖颈,猫伸了个懒腰,喉咙里发出舒适的咕噜声,翻身便把肚皮露了出来,它的肚皮竟然是白色的。 “出去吧,别在这儿玩儿了。”李斯年轻声说,挥手赶了赶它。 小黑猫竟然听懂了,一步一回头往窗台走去,喵喵叫了两声,便钻出窗户了。 “这么听你的话呀……”方岱川有些吃味,也不知是吃谁的味。 第二个房间是空的,中央摆着一张圆桌,圆桌上还有支钢笔。方岱川拿起来看了一眼,和自己的是同一款,看来这间屋子就是狼队半夜商议战略碰头的房间。 第三个房间是满满一房间唱片。 不是磁带和光碟的那种,是黑胶唱片,有一定厚度的黑色圆盘,中间嵌着各色圆环,妥善放置在木架上,摆了满满一房间。 屋角一只留声机。 “这个不错,”李斯年上前摸了摸留声机的木盒,“搬下去吧,放咱们房间去。” 这留声机沉得很,方岱川阖上盖子,小心翼翼地端起来,问道:“可是别墅已经断电了?” “这是老式的针式留声机,手摇的,”李斯年指了指盒边的手柄,“你等我挑张碟。” 蛮享受生活的嘛,方岱川心里默默吐槽道,贵族少爷。 下楼以后,李斯年在那里撬酒瓶,方岱川去洗手间洗澡。 热水器里的存水已经彻底告罄,他开了好半天,也没有流出一滴来。两人在拖尸体拖出来一身腐臭,还进了好几间灰尘满布的房间,身上又脏又臭,就这么睡觉,方岱川是万万做不到的。 他趿拉着拖鞋开门,探出个头来问李斯年怎么办。 李斯年看了看窗外,冲他微微一笑。 海边。 月色暗淡,繁星点点。 李斯年光着膀子站在齐腰深的海水里,给头顶朦朦胧胧的月色星光一照,肌肉白得反着光。他左肩的纱布已经被水打湿了一半,还渗出点血色出来,像只专吸人精魄的艳鬼。 方岱川坐在一旁的礁石上,用脚拨了一捧水撩他。 李斯年被溅了一身,回头挑眉看他。他腮边溅着些水珠,眼底映着笑意,方岱川当时就捂住了脸,心底大骂了一句我操。 那天伺候他洗澡的时候,李斯年前胸全是沐浴露打出来的泡泡,方岱川心里惦记着有事儿,也没细看,如今可是把人前前后后看全了。李斯年腰上窄窄一排刺青,刚巧卡着内裤边的位置,横穿过排列整齐的腹肌和微微突起的胯骨,人鱼线在腰侧狠狠收束。 不能看不能看,方岱川深呼吸了几次,两人都只穿着内裤,这要是荒郊野外搞出点什么反应,对方一眼能看出来,实在太尴尬。 他这样想着,心底的那把火却越烧越热。 别别扭扭洗完了澡,李斯年用T恤随便擦了擦,套上了衣服。方岱川没穿T恤,只套了牛仔裤,跟在他身后往回走,总觉得湿哒哒的内裤贴在皮肉上,磨着粗糙的牛仔裤,让他浑身不自在。 回房间第一件事,方岱川就拿了一条新内裤。李斯年背对着他在那儿鼓捣留声机,手柄咯咯哒哒摇动着。方岱川拿着内裤犹豫了一会儿,觉得两个大男人,亲也亲过了,抱了抱过了,非要跑到洗手间去换内衣,似乎有点矫情,显得他心虚。 这样想着,他站在床边,一咬牙直接扒掉了裤子。 身后传来小号和钢琴的旋律。 方岱川慌忙提上新内裤,回过身去。 李斯年抱臂站在窗前,正饶有兴味地盯着他。 音色沙哑的男声从留声机的指针上慢慢流淌出来,声音并不好听,很哑,而且很浑浊,但是却奇异般地流淌进心里去。 “这个音乐……”方岱川平时流行听得多,并不熟悉这首歌,只是凭着一点印象,小心翼翼地说,“很像《爱乐之城》里面的那种风格。” 李斯年惊喜地打了个响指,称赞道:“不错嘛,——是爵士乐。Louis Armstrong,吻火。” 他说着随着节拍慢慢唱了起来。 Since first I kissed you my heart was yours completely (当我第一次吻你时,我完全奉上了我的心) If I'm a slave, then it's a slave I want to be (我是奴隶,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李斯年的声音很好听,标准青年音色,笑起来略有些低,他唱英文时咬字很清晰,气息轻轻吞吐,和说汉语时完全不同的一种性感。 很放荡。 方岱川听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轻声哼道:“Don't pity me, don't pity me” ——不用怜惜我,不用怜惜我。 他唱着往床边走了过来,方岱川光着膀子回来,牛仔裤还没提上,浑身只有两片薄薄的布料遮蔽。而李斯年衣裳整齐,发丝间水珠低落在T恤上,被棉布迅速吸干。 方岱川吞了吞喉咙,眼神飘闪。 李斯年凑在他耳旁,声音里带着沉沉的笑意: Give me your lips, the lips you only let me borrow (给我你的唇,你只允诺我掠夺的唇) Love me tonight and let the devil take tomorrow (今晚请爱我,明天我就要被恶魔带走) I know that I must have your kiss although it medooms (我知道我一定要你的吻,即使那会毁灭我) Though it consumes me the kiss of fire!!! (即使我将焚毁消耗在你的吻中) 方岱川忍无可忍,一把扯过了李斯年的衣襟,低低说道:“如你所愿。”然后张口就吻了上去。 唱片兢兢业业地继续唱着。 I touch your lips and all at once the sparks go flying (我触碰到你嘴唇的瞬间火花四溅) Those devil lips that know so well the art of lying (那双恶魔之唇熟稔艺术般的谎言) And though I see the danger, still the flame grows higher (我明知危险,但是欲火难遏) I know I must surrender to your kiss of fire (我知道我迟早会臣服于你的吻中) 方岱川两颊如同火烧,水声和小号圆融的音色混在一处。方岱川轻轻咬着对方的舌尖,耳边听见李斯年的笑声,混着浓浓的鼻音,性感得无可救药。两个人急促地呼吸,方岱川余光瞥见对方的胸膛都被情欲烧成薄红。 “慢着……”李斯年喘了两口气,笑着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方岱川不满地蹭着他的颈侧,嘴角全是水光。 李斯年伸手摸去了他嘴角的口水,喘息着笑道:“我有事跟你坦白。” 唱片已经播完了,唱杆复位,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方岱川抬起头来,眼神绝望又急切:“着急么,不着急明早上再说成不?”他轻轻蹭着对方的腰胯,隔着薄薄的布料磨在粗糙的牛仔裤上,又辣又爽。 “倒是不着急……是关于我初恋的事儿……”李斯年故意拉长了声音。 方岱川嗷呜一声把他扑进了身后的大床上,手脚并用扒在他身上,凶狠地咬住他的颈子,粗声粗气地说:“你现在就说!给我交代清楚了!” 动作间,两人皮肤死死贴在一起,互相都感受到了彼此的体温。李斯年的眼神一瞬间幽深了。 我没有卡肉!爆字数了我也很无奈!顶锅盖逃跑! 第85章 第六夜·04 李斯年腰胯用力,一个翻身,将方岱川困在了自己身下。他目色深幽,眼中光晕如同大型的猫科动物,带着些慵懒的欲望,一切尽在掌控中的嘲弄。方岱川被他这个高高在上的眼神搞得火大,心里较劲儿似的,那股气憋在胸口怎么都不想认输。 他冥冥之中似乎窥探到了一点真相,今晚的战争只关乎两个人,但是似乎却关乎以后的地位。 方岱川无师自通地伸出右腿,小腿顺着李斯年的膝盖往上蹭去,李斯年浑身一抖。就是现在!方岱川一个伏地挺身,抱住李斯年的腰往旁边顺势一滚,将他死死压在床单上,手臂拧在身后。 “嘶……”李斯年咬住床单,细细喘息,腰后很快沁出了一层细汗。像是在苦苦忍耐着什么,他的额头抵在床单上,将面孔表情都藏起来,却没出声喊停。 “服不服?”方岱川禁锢着他,得意地问道。 李斯年声音很低:“服了,川妹,松手。” 这么轻易就服了?方岱川有些奇怪,他担心李斯年在耍什么花样,又往上拧了拧他的手臂:“这种时候,就别逞口舌之快了吧,叫哥。” “哥。”李斯年倒是能屈能伸。 “真服了?”方岱川不敢掉以轻心。 “真服了,”李斯年声音里含着些难耐的喘息,他喘了两口气,熬过眼前的一阵黑暗,从容笑道,“就今儿一晚了。让你一次。” “你怎么了?”方岱川本该高兴,却发现不对,他手指下,李斯年的左臂一点力气都没有,顺从地被他拧在身后,不住地打着颤。他脑子里轰的一下,记忆回笼,倏忽想起来对方肩膀上有伤,流了半床的血,吓得忙松开了手。李斯年慢慢活动着左臂,他试探着蜷了蜷手指。 “对不起,”方岱川有些过意不去,“我脑子一热,给忘了……” 李斯年翻身仰躺在床上,笑了笑:“没事儿,没那么娇气。” 他抬起肩膀吻着方岱川的嘴角,勾唇笑了笑:“来吗?”他说着自己伸手去解裤扣,左手却不住打着颤。 方岱川心里一堵,伸手替他解开了扣子,拉链下面,李斯年没换内衣,还湿着,里面的东西已经半抬起了头,被刚刚的疼痛一激,半软不硬地抬在腿间。 方岱川轻轻吻他的颈侧,他颈侧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方岱川慢慢啄吻,闻着他身上清淡的味道,还带着些海洋的腥气。李斯年扶住他的脑袋,右手捏住他的下巴,将舌头卷了进去。 他将方岱川的手放在了自己腰上,床头有瓶护手霜,他伸手取了,塞进方岱川手心里。 “会么?”李斯年声音里带着些宠。 方岱川撑起点身体,定定地看着他。 李斯年额上有些汗意。 他的眼睛很漂亮,深邃的眼窝,眼底一抔盈盈脉脉的水光,带着宠溺和纵容,似乎在他身上撒野的,真的是一只他深爱的小狗崽,对他做什么都可以,无论什么。 他甘心做奴隶,心甘情愿,无怨无悔,臣服在对方的火吻中,像歌里唱得一样。意识到这一点的方岱川,心里涩得厉害,涩中又有些甜,整个人仿佛一脚踩进一团沼泽里,温暖湿润的泥裹挟着他全部的感官,将他没顶。他晕头转向,一头扎进猎人张开的网里。 被一个人收服,被他驯养。 他低头吻住了李斯年,打开了那瓶护手霜,挤在了李斯年的指尖。 李斯年愣住了,怔怔得抬头看着方岱川,方岱川有些羞赧,耳尖烧得通红。 “让你一次,看在你受伤了的份上,”方岱川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嘴硬道,“下次可没有这么便宜你。” 李斯年被他这句话激得彻底发了狂,他凶狠地吻了上去,连舔带咬,一路从嘴唇撕咬到锁骨,方岱川仰头喘息,像灌了一口新酿的白酒,带着些心照不宣的糙和辣,烧得整个人丧失了理智,沉沦醉意。 他手指死死攀住李斯年的肩膀,在他完好的右肩捏出青紫的淤痕。房间里没有灯火,李斯年就着窗外稀疏的光晕看着方岱川。他眼神迷乱,仰着头喘息,炽热的鼻息喷在李斯年胸口的紧要处,烧得李斯年胸膛薄红。他推了他一把,方岱川顺从地躺好,脖颈后折,平日里难得一见的脆弱和可怜。 同性心甘情愿的臣服是最好的春药,李斯年搓了搓指尖粘腻的乳液,叩开了身下的这具躯体。 方岱川整个人发着抖,像醉了酒,吻里都带了三分醉意。李斯年俯下身去叼对方脖颈间的那块软肉,将他死死钉在身下,方岱川臊得厉害,双手都不知该放在何处,捏了一会儿床单,又轻轻地扶在对方的腰上。李斯年的腰很好看,白得反光的肌肉紧紧贴着腰胯的弧线,瘦削有力,肌肉紧实。 “喜欢我么?”李斯年抽出手指,顶了进去,额头密密麻麻沁出一层汗珠。他喘息着问道。 方岱川胡乱地点头,全身仿佛只剩下一处感官,感受着从未体会过的热潮。 “说话!”李斯年凶狠地一掼。 “喜、喜欢!”方岱川被他逼到了绝境,双目失神地仰头看着他,颤声说道。 李斯年眼神忽而软了,他伏在方岱川身上,用犬齿细细地啮咬他的耳尖。那里充了血,红彤彤的一颗石榴籽儿。 李斯年眼神软,某处却硬,硬得发涨,整个人都憋痛了。他一气掼进去,然后发了狠似的往里顶弄。方岱川张嘴喘息,一言不发,一点声音也没有。 “喜欢就、喊出来啊。”李斯年边干边狠狠拍了一下他的屁股,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方岱川摇着头,咬紧了牙,一声不吭。 李斯年轻笑了一声,一手撑着床板,一手垂在方岱川腰间,腰腹瞬间发力。 拍击声响成一片,方岱川再也受不住,从鼻腔里泄出一记呻吟。 “喜欢么?”李斯年仍逼问着。 方岱川眼角逼出一抹薄红,下垂眼可怜兮兮的,他挺腰抬起头来,一口咬住了李斯年的脖颈。 动作间进入得更深,两人都是一声闷哼。方岱川手指死死抓在李斯年的背脊上,牙齿将他的脖颈切开了一个口子。 “真他么、是属小狗的。”李斯年喘息着,爆了一句粗。 方岱川垂着眼睛笑了。 “年哥,”方岱川突然有些不安,他猛地喊出了声,爆发的前一秒,李斯年倏忽抽身而出,他手指快速撸动,脑袋埋进了方岱川的腿间,一口咬在了他的腿根儿,鼻尖正碰着要不得的地方,方岱川闷哼一声,随着一股尖锐的刺痛,攀上的顶端。他眼前白光一闪,呼吸粗重,李斯年咬着他腿根的软肉,犬齿切磨着血肉。他含混地叫道,“年哥!” “唔,”李斯年从鼻子里应了一声,摸索到他的手指,与他十指相扣,“在呢。”他说道,声音哑的不成样子,又软又黏糊。 方岱川慢慢安心下来,两个人吻在了一处。 慢慢平息下急促的呼吸,方岱川仰躺在柔软的枕头里,神色间带着些餍足和懒散,浑身散发出一股懒洋洋的潮意,像被潮汐拍打过的海岸,被雨水浇透了的修竹。 李斯年套上了条裤子,爬起来去洗毛巾,他胸膛上满是汗液,脖颈一处渗血的牙印儿,左肩的纱布被汗湿透,氤出血色的红,背上是张牙舞爪的手指印儿和血痕。方岱川当然清楚是谁搞出来的,有些心虚,他靠在床头,眼珠随着他的走动转来转去。看多了李斯年衣冠整齐的正经睿智,几乎不曾见过这样的李斯年。牛仔裤没有系拉链,毛丛顶端被染湿,打着卷露在外面,一种野性又凶狠的侵略性的力量,散发着近乎咄咄逼人的雄性荷尔蒙。 “没有水了,”李斯年叹息了一声,随手开了一瓶酒,倒在白毛巾上,抬起方岱川一条腿,将毛巾整个覆上去,“你且忍忍。” “我操……啊!”方岱川表情隐晦又酸爽,冰冷的酒液覆盖在他腿根的牙印儿上,娇嫩的腿侧从来没被这么对待过,又痛又痒,带着些灼烧的胀意。 “后面要不要?”李斯年坏笑。 方岱川拉过床单蒙在自己脸上,一脚踢了过去:“要你大爷。”声音喑哑沉悦。 李斯年扔掉毛巾,隔着床单将对方拥进怀里:“我没大爷,川儿哥要了我吧。” 两个人靠在一起,傍晚吃的那点菜早被一夜的体力劳动消耗没了,方岱川饿的半梦半醒,昏昏沉沉。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低声道:“你还没讲,怎么回事,你的那个狗屁初恋。” “不是狗屁初恋,是笨狗初恋,”李斯年笑道,从胸腔震出细微的笑意,“你是真的不记得了么,你小的时候,爷爷家旁边住了一个外国小孩儿。” 方岱川脑子已经几乎不转了,他仔细回忆童年,胡同口卖橘子糖的货郎,叮叮当当的车铃和悠远的吆喝声,阳光下丝瓜架,冬天墙根的白菜堆,爷爷摇摇晃晃的老凤凰,怎么也走不完的幽长胡同。恍惚好像记得有过这么一件事儿,但又像隔着一层白蒙蒙的水雾,不甚清晰。 “是你?”他嘟囔道,“你当初住我家隔壁?” 李斯年回答了什么,他已经听不清楚了,他太困了,很快就沉入了黑甜的梦里。朦朦胧胧,他听见李斯年在他耳边哼着一首歌。 不是爵士乐,是一首淡淡的歌,连旋律也不甚明显,声音有种沉甸甸的悲伤,又带着些释然和甜蜜。 I’ve seen the dark side When I am trying to find the light Seen the shadows fade away on the wrong side of night 倒是挺好听的,方岱川陷入梦境之前,很想问问他这首歌叫什么名字,却怎么也说不出话,他太累了。 李斯年侧躺着,哼着家乡的民谣,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右手隔着一层空气,虚虚地描摹他侧脸的轮廓。他闭着的眼,他未舒展的眉,他安然停驻在眼睑下的睫毛,他挺立的鼻子,和他淡色的唇。 You were just another sideshow and I was trying not to fall Trying not to fall 方岱川梦见在飞机场第一次遇见李斯年的时候,时隔经年,李斯年竟一眼认出了他,迟疑地问道:“是你?” 漫天雨水下得密,李斯年的侧脸在机场的各色灯光中变幻颜色,他欲言又止。 奇怪得很,方岱川想到,你既然认出了我,又为什么要我登上这辆车呢?他看着自己的背影上了车,车门关闭,向着东方疾驰而去。 一夜梦境纷乱。 方岱川醒了的时候,已经是清晨,李斯年仍旧侧头看着他,眼神缱绻又温柔。方岱川沐浴在这样的目光中,觉得浑身懒散,几乎要融化在晨光里。 屋角的时钟敲了八下。 两个人牵着手下楼去,不知为什么,李斯年手心里有些潮湿。 “总算结束啦!”方岱川打了个哈欠,“就是不知道火山和救援哪一个先来。” 李斯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小声斥道:“乌鸦嘴。” “没关系,就是真的火山爆发了也没关系,”方岱川笑道,“我现在觉得,死了就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李斯年勾唇一笑,深深看了方岱川一眼:“我也是。” 他们在机器前按了指纹,等陈卉等到了最后一分钟。 没有人下楼。 方岱川大概猜到了情景,叹了口气。 机器发出“滴”的一声,方岱川心不在焉地玩着李斯年的手指,等着机器报幕游戏结束。 屏幕发出幽蓝色的光。 “天亮起睁眼,目前存活人数:2人。” 游戏已经结束了,方岱川心想,机器无机质的声音慢慢念出来,听在他耳朵里,却仿佛带着一股嘲弄的恶意。 机器停了一会儿,似乎是在计算什么。然后它宣判道: “游戏,继续。” 方岱川没有反应过来,愣在当场,他感觉手心里李斯年的手指倏地沉了下去,脱手而出,一个冰冷尖锐的东西,抵在他的后腰上。 腿根的牙印儿已经结了痂,但是疼得可怕。 他听见李斯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声音很轻,像气流声。他说:“川儿哥,对不起。” 第86章 第七日·01 “什么、什么意思?”方岱川神色僵硬,久不能动,僵立在机器前。李斯年低头不语,右手握着那支黄铜钢笔,抵在方岱川的后腰上。 “游戏,为什么没结束?”方岱川勉强勾唇笑了一下,强行找理由道,“岛上是不是还有别的人?是boss?还是,还是有人诈死……” “川儿哥,”李斯年打断了他,声音很轻,“别骗自己了。” 方岱川深吸了一口气,抵御着心底的情绪,看什么都隔着一层雾水,看不清楚。他想说话,吸了几口气都没能发出声来。 “电影学借鉴过物理学的一条观念,叫做‘Entities should not be multipliedunnecessarily’,你知道吗?”李斯年这个时候竟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方岱川吸了吸鼻子,压抑着声音,装作不动声色的样子,顺着他说道:“如无意外……,勿增实体。” 李斯年轻笑了一下:“写剧本拍电影时,结尾处不能随意出现观众不知道的人物,也不能利用没有告诉过观众的线索,这条原则也被译作:‘上帝喜欢简单’。所以川儿哥,别再骗自己了,岛上没有第14个人,也没有第二个boss。” 方岱川摇了摇头,盯着自己的脚尖,那里的地板上被溅了一滴水迹。他腿根处的伤口疼得厉害,疼得他声音都有些抖:“谁是boss?” 李斯年叹了口气:“那总归也只能是我了。” 方岱川眼底瞬间一热复又一凉。 “一条一条对你解释,川儿哥,你先转过来,我想再看看你的脸。”李斯年抵了抵手中的钢笔。 方岱川僵硬地转过身来,因为昨晚的缘故,他腰腿酸软,行动处不复往日干脆利落,他低着头,任由鼻尖抵在胸腹之间,毫不反抗。 李斯年眼神一暗。 两个人相对无言。 “还要我一条一条问么?”方岱川笑道。他抬头看了一眼,眼底弧光破碎,隐忍着万千情绪。 “其实我给过你们足够的线索,”李斯年酝酿了一夜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你数过毒药么?” 除了自己手上那瓶女巫毒药,剩下四匹狼,十六瓶狼毒。 赵初死时身上发现了三瓶,另一瓶被刘新偷走了,用在了李斯年身上。刘惜泉四瓶,三瓶被牛心妍送了杨颂,杨颂用去追杀丁孜晖,却浪费在野外;一瓶送了杜苇,被陈卉用在了丁孜晖身上。陈卉的四瓶,一瓶杀了杜潮生,三瓶还在手中。 那么第一夜,是谁杀死了啤酒肚? 方岱川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李斯年打开了那本笔记本:“我说过,我死了你记得取走我的笔和笔记本,笔记本皮里夹着我想告诉你的东西。”他一边说一边抽开了笔记本的皮绳,从本皮的夹层里抽出了一张卡片。 复古的羊皮纸卡片,四周花草环绕,中心两个字。 这东西方岱川太熟悉了,从来到这里开始,就频繁地在他眼前出现,牵动着私欲、世仇、贪婪,搅动起无数的腥风血雨。 李斯年手指夹着那张卡片,冲他亮了真正的卡牌。 卡牌上写着两个字——“白狼”。 “你的狼毒呢?”方岱川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道,那种声音很奇怪,一点也不像他平时的声音。 李斯年扔掉手里的本子和卡牌,拧开了钢笔。钢笔的墨囊里没有墨水,是一截透明的液体,在狭小的墨囊里晃动,反射着阳光的颜色。 原来如此。 怪不得搜身搜屋时没有人找到李斯年的毒药,他的狼毒一直明晃晃地放在桌面上,在所有人面前堂而皇之地进进出出。 “剩下的三瓶都在么?”方岱川笑了笑。 “没有三瓶,白狼每两晚才能杀一个人,我只有狼人一半的毒液,我只有两瓶。”李斯年道。 “另一瓶用来杀啤酒肚了。”方岱川了然道。 “是。” 方岱川抬起眼睛,目光如刀:“先知卡也是啤酒肚的。” “是。”李斯年供认不讳。 方岱川听见自己心头的一根弦倏地断了。 似乎不用再继续问了,一切奇怪的走向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啤酒肚的尸体里的平民卡,一定也是李斯年搞得鬼。 “宋老太太身上有平民卡,我埋葬她的时候顺走了,塞进了啤酒肚的尸体里。我是想提醒你们,排坑的时候,大家不约一同地落下了啤酒肚。”李斯年目光恳切,“杜苇察觉了,那晚他来找我,问我,是不是真的验过了人,我猜啤酒肚的尸体就是他移动的。他上过三楼,见过那个保险箱,杨颂在大家面前露了钥匙,又来找我,他猜到我们会有交易,便提前布置好了三楼的现场,目的就是告诉我,他知道我的把戏。” 怪不得,那夜看见啤酒肚的尸体,李斯年冷笑说,是冲我来的。方岱川惨笑。他又倏忽想起,李斯年看见啤酒肚的尸体,脸色似乎有些苍白,想来见到自己亲手杀的人端坐在门后,饶是李斯年百般算计,不显山露水的人,怕也有一瞬间的心神牵动吧。 他想起那天海边,他猜测boss是个“生活精致,装潢华丽,对酒很有品位,富有艺术修养,不抽烟”的女人,如今想起,除了性别错了以外,条条框框指向的都是李斯年。 方岱川细细回想,像是看了一本所有观众都预知了结局的书,书名早已剧透一切,只有他自己,身在局中,看不清楚。得知了结局之后再往回看,竟然字字句句都是伏笔。 李斯年从来不在他面前验人。 李斯年说:“别信任任何人,尤其是我。” 李斯年一张一合地弹动着钢笔的笔盖。 李斯年身中狼毒,靠在他的肩膀上,低声笑道:“罢了。” 李斯年额角沁汗,左肩血肉模糊,说:“最后一夜,让你一次。” 方岱川眼前模糊一片。求求你们别骂我蠢,他想到,你们不在局中,不知其苦。 “所以,”方岱川哽咽道,“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李斯年仍是微微笑着,毫不辩解,他说:“是。” “我就是boss,我知道每个人的身份,我把你们玩弄于鼓掌之中!我第一个杀人,拉开了整场戏的序幕。我将你们一个一个逼入了绝境,你感受到自己的绝望了么?他们每个人死得时候,都是这样绝望,像我父亲死时一样。” “我知道你们最怕是什么,我知道你们最绝望的存在,我要所有人都怀揣着绝望去死,怀着对这个世界最大的恶意,像我父亲被活生生困死在浸满水的洞穴时那样。” 不是!方岱川心里呐喊道,你不是! “现在,川儿哥,”李斯年笑了,声音低哑又温柔,“拿出你的毒药来,咱们两个,堂堂正正地打一次。” “我还没和你正儿八经干过架,对不对?乖,这次不让你了,你也别让我。”他说着,指尖的钢笔映出凌厉的光。 第87章 第七日·02 方岱川不为所动,质问道:“啤酒肚和十几年前的案子,到底有什么关系?为什么第一个就杀了他?” “他和老陈,都是当年的地质所的勘探员,他们倒是没有作恶,只是,无意识的蠢,有时比有意识的恶更令人如鲠在喉。”李斯年挑了挑眉。 方岱川想起当初在车里,老陈对他说:“我每次接着新活儿,去鸟不拉屎没信号的地方工作,就在手机里下载好几部抗日剧,见过你好几次。”那会儿他天真地以为对方是老一辈演员,每次接了新剧去出外景,现在想来,他说的是去勘探。 “他们察觉了我父亲的动作,牛所长朝他们询问打探,他们随口将这件事捅出去了,”李斯年接着冷嘲道,“这种蠢货,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事到临头,方岱川反而冷静下来,他的目光钉死了李斯年:“我最后问你两件事。” “第一,你是凭什么断定啤酒肚身份的?” 李斯年似笑非笑:“抿出来的。他看完牌就扫视了全场,非神即狼。我出言试探,说狼人都不要杀人,我们一起活着回去,他第一个响应。狼人听到这个提议,一定会犹豫,他们不愿意放弃到手的优势,去搏其他人的良知。只有好人才想安稳活到最后。我猜出来你是女巫,想找一张神牌傍身,好取信与你。” 方岱川听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颤着声音问道,“第二个问题,” 他深吸了一口气,“当初在机场,你,你认出了我,为什么要拉我上来?” 李斯年转头看着窗外,回忆起那场大雨。雨下得太大了,那个身影从外面一头撞进来,笑容明朗,下垂眼天真又果敢,他当时就觉得,他遇见了命里的劫数。 “我认出了你,记得你父母是刑警。你说,你接到了上岛的通知,我登时就起了疑心,我疑心你的父母是不是与当年的案子有关系,这次牵扯上了你。你是无辜的,都怪我一时多疑,拉你上了这条不归路。”他沉声说道。 方岱川终于懂了,这么多人,为什么李斯年莫名其妙地选择他,亲近他。 他摸不清自己的底细,所以第一个来接近他。于是有了一开始的示好,有了故意接近的试探,有了一步一步地走进,有了细致入微的观察。 李斯年回忆起这七天,短短一周,仿若一生的轮回。他冷眼看着他想保全所有人,看着他天真地犯傻,看着他一点一点扎进自己的圈套里,最后眼见他纵身一跃,他心底最后的一丝薄冰被狠狠击碎。他靠在对方的脊背上,叹道:“罢了。”从此认了命。 不是不后悔的。假如当初没有那片刻的多疑…… 假如方岱川赶上了去节目组的飞机,假如他安安稳稳地去拍综艺,他一生都不会经历这样的惊心动魄,他也不必再面临这样两难的抉择。 李斯年目光怅惘。 “你又对我撒谎。”方岱川声音仿佛窗外的海风,冷静得可怕,他目光锋锐,逼视着李斯年,声音却极轻,“假如你真的是boss,你怎么会不知道,我有没有得到上岛的通知!!?” 李斯年眼睫猛然一抖。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李斯年,你骗不了我。”方岱川从裤兜里掏出了那瓶毒药,拔出了黄铜的瓶塞。 “我不会让你如愿。”他微微一笑,右臂抡圆,一气将那瓶毒药掼在了旁边的落地窗上,玻璃应声碎裂!断裂的碎片在阳光中闪烁着点点尖锐的光。 李斯年盯着玻璃碎裂的弧线,僵立当场。 “你不就是想测验人性么?我告诉你,这世界上就他妈有我这样的蠢货,一身反骨,偏不妥协,你杀了我,我用命告诉你,你他妈赢了游戏,却永远证明不了你想证明的人性本恶。你赌输了。” “你他妈现在就弄死我,”方岱川抬起眼睛,直视着李斯年,嘴角勾起一个怒气腾腾的弧度,“来啊,一针捅死我!” 窗外一声巨响,整个屋子都晃了一晃。 海面虹吸一般,远远退下去,又猛地涨起来,那下面酝酿着一股毁天灭地的力量。 然而屋里的两个人谁都没动,临军对垒,剑拔弩张。 李斯年苦笑,他心想:“我早就输了,你一跃而下的那一夜,我输得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李斯年脸色冷峻,然而他仍旧立在原处,在看不见的地方,他眼底渐渐蓄出一层薄薄的水雾。 方岱川往前走了一步,钢笔的笔尖正顶在他的脖颈处,尖锐的精钢笔尖点在他柔软的脖颈上,再进一步就能切开皮肉,灌进一墨囊毒液。 李斯年反射性往后退了一步。方岱川死死捏住了他的手腕。 “你总是这样,”方岱川声音哽咽,眼睛却瞪得圆圆的,倔强地不让眼底的泪珠滚落下来,“装出一副冷漠如山,百般算计的样子,以你李斯年的决断,真要弄死我,你会跟我上床?你会跟我逼逼这么多?以你李斯年的骄傲,你会看清所有人的身份牌再动手?你他妈是逼我动手,对不对?你他妈要我杀了你,对!不!对!” 李斯年身形微微一晃。 “你以为我们认识七天,我就不了解你,就能被你骗过去,你他妈看低了我方岱川,也看低了你自己。”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李斯年摇头苦笑:“不,我是看高了我自己。” 钱钟书说,老实忠厚人的恶毒,像米里的沙粒,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现在看来,老实忠厚人的恶毒,比不上老实人犯聪明。 大智若愚,大意如此。 因为心中有永恒的光明之火,所以从来不畏惧身旁的黑暗。 他低头惨笑,垂下了手。 海风顺着落地窗的破洞卷进来,空气中的硫磺味越来越重。 “你不愿意说,我来替你说,”方岱川伸手抵了抵眼泪,脸绷得死紧,“从一开始,你就一直在给我们退路,你说大家谁也不动手,等第七天飞机来接,大家一起回去。你一直没有动手,直到丁孜晖在二楼一声尖叫,战鼓已经擂响,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了啤酒肚。你一直在一种自毁的情绪中,被狼毒,被猎人威胁,被扎,投票自己,你步步寻死,将自己无数次置于危险的境地中。你当然不知道我们的身份,所有人都是随机抽卡,你没有验人功能,你也从没有到狼队的屋里去过,你将自己摆在所有人的敌视名单上,站上铁丝,命悬一线,这是一个冷血无情、精于算计的boss会干出来的事情么?” 李斯年眼神闪了闪,勾唇一笑,笑意很惨淡,未达眼底。 砰—— 一声枪响。 方岱川悚然一惊! 李斯年抱住自己的左臂,疼得站立不稳,膝盖生生地砸在了地上。屋角的狙击枪对准着他的左肩。方岱川脑子嗡地一声,眼前一黑,条件反射往前迈了一步。 “退回去!”李斯年仰头大吼道!他额角崩出一根青筋,目光里是痛到极致的冷静和惊恐。方岱川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李斯年。 他的脚步被生生遏在原地,一大滴一大滴的眼泪从他眼角滑下来:“怎,怎么会……”他甩掉眼泪,扭头逼视着摄像头,大骂道:“你们他妈发什么疯!” 回应他的是屋角的狙击枪,四台狙击枪,同时对准了他。 “别动他!求你!”李斯年奋力站起来,踉跄着走了几步,不顾自己剧痛的肩膀和满额头的冷汗,捏住了机器上的摄像头,“别动他……” 机器的扩音器发出沙沙的响声,方岱川惊愕在原地。 那个不辨男女的声音幽幽地响起:“Eternity,你真叫我失望。” “看不出来,游戏玩到最后,你竟然还有点小聪明,”摄像头对准了方岱川的脸,方岱川仿佛看到了坐在镜头后面的那个人,那人皱着眉思考着,似乎是看在他们死到临头的份上,勉为其难地为他们解释,“这是一个人性考验的游戏,只能在自己的命和别人的命里选,你们不共边,谁叫你们不走运呢?” 李斯年弹开笔盖,将钢笔反握在手里,垂下头,似乎是认命了。 “这就对了,Eternity,杀了他,别叫我失望。人类,就应该是这样,我们是智人的后代,亿万年前,一百多个生物属都在我们手上残忍地灭绝了,最恶意的人性早在最一开始的基因里就携带了。不要怕背负罪恶,我们都是罪恶的仆人。” 李斯年举起了手臂。 方岱川猛扑过去,死死握住钢笔的笔尖,那笔尖朝向李斯年的脖颈,离肌肤只差一毫。方岱川手指几乎要捏碎,可见对方用了多大的力气。 “李斯年!你答应过我什么?!” 电光火石的那一刹那,方岱川突然想起了许多。 相似的句子和说法,然而李斯年电影专业毕业,从未接触过生物学。 三天前,海边,李斯年目光沉沉地盯着海洋,说,“我们是智人的后代,血液里流淌着杀戮灭绝了一百多个生物属的残忍基因。”与boss说过的话,如出一辙。 满屋子的化妆品,独独没有准备烟。 “越想越觉得,大概是个很聪明很漂亮的女人。” 李斯年房间门口的一串英文单词:“与其在天堂为仆,宁可在地狱称王。” 二楼穹顶的雕像上,除了代表正义与邪恶的神魔大战,一个美艳的司法女神手持天平,闭目深思,背后生着漆黑的骨翅。 “我妈妈死的时候,我把她推进了火葬场,我看着48英寸的她烧成了小小一盒,想到了犹太教典中的一句话,‘我们有如橄榄,只有死亡能释放我们的精华’。” 署名Eternity的画,绝望的哀嚎,被束缚在山顶的普罗米修斯,澎湃的海浪,群鸦惊起的麦田,然而还有代表着安宁与美好的生母像、希腊女神像。 “他在求救。” 三楼那扇门的黄铜钥匙,代表着浪漫相遇的星型与极光。 “我爸妈的故事,那可浪漫多了。” 还有很多很多故事,然而线索已经够多了。 “年哥,”方岱川从他手中用力抽出那枝钢笔,在他耳边轻轻地问道,“你妈妈,真的死了吗?” 第88章 第七日·03 屋外狂风大作,吹得后山的树叶簌簌扬扬,海鸟凄厉地惨叫盘旋着。别墅孤悬礁石之上,仿佛也要被这股狂风吹倒了。远处海水已经开始冒出气泡,灰黑色的某种固体摩西分海一般,从海底深处顶开黑沉的海水,一股脑涌上来。 方岱川踉跄了一下,有些站不稳,这才意识到房子正在摇晃。 扩音器里传来嘶嘶的电流声,那个声音似乎有些惊诧:“你好像也没你表现出来的那么傻。” 这是默认了。方岱川低头看着李斯年,李斯年一手捂着自己的肩膀,血顺着伤口淅淅沥沥,淌了一地。方岱川心里堵得厉害,一口气亘在胸前,咽不下去,然而也吐不出来。 “你他妈是有病吗?!你们外国人都是这么当妈的?!亲儿子啊我操!”方岱川在心里不断提醒自己,素质素质,可惜火气实在压不住,心底就跟有座火山似的,那股火气呼呼地往外滚。 扩音器里面的那个人似乎是轻笑了两声,发出几声喷麦的电流。 “Eternity怎么对你描述我的?”那人汉语说得颇地道,没有什么口音,从口语中根本听不出对方的习性和籍贯,方岱川这才明白李斯年年幼失怙,一口地道汉语是怎么学的。 方岱川冷笑道:“说您是位财阀的千金小姐,一个人背包旅行,吃饱了撑的爱去北极圈看星星。” 李斯年已经撑着站了起来,看也不看摄像头一眼,眼睛直盯着那四台狙击枪,又抬头看了看别墅的大门,在心底计算着角度和时间。 Flores夫人一声轻笑:“那Eternity有没有告诉你,我是哪家财阀的大小姐?” 没有,方岱川提起来心里就火大,李斯年那个狗逼玩意儿,满嘴跑火车,一句实话都他妈没有。 Flores夫人便道:“远洋安保公司,你听说过吗?” 没有,方岱川眨巴了眨巴眼睛,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安保公司?培训保安和物业的吗?”这财阀的服务范围,够接地气的啊,方岱川这样想着,勉为其难地搭话道。毕竟是李斯年的亲妈,婆婆的面子得给啊,就算是个恶毒婆婆,方岱川心底吐槽。 “远洋安保公司,美国最大的雇佣兵势力,与USMC和RAF都有合作,足迹遍布欧洲北美和北非。“李斯年窥了方岱川一眼,出声解释道。 虽然不知道USMC和RAF是什么,然而听上去挺高端的,方岱川对这个婆婆有些肃然起敬。 怪不得独自一个人背着包就能周游列国,荒山野岭也敢随随便便闯进去,更别说南极北极这种地方。早该想明白,这样走南闯北的女人会是什么娇滴滴的千金小姐? “阿姨,”方岱川自问是个挺能屈能伸的人,在这样恐怖的女人面前,李斯年这种日出花来的人都服服帖帖的,他于是把姿态放得很低,诚恳地说道,“说来怕你不信,我昨晚上已经跟年哥睡了,咱现在是一家人,怎么说我好歹也算您半个儿媳对不,有什么问题,咱坐下来喝杯茶解决,您看怎么样?年哥左肩本来就有伤,这一下轰碎骨头是小事儿,伤到大血管,是要命的事情。” 李斯年抬头看精神病一样看着他,简直被他这种不要脸的精神深深折服。——混演艺圈的,演技怎么样还两说,脸皮果然够厚。 回应他的是他婆婆的一声冷笑。 天边突然传来了很大的螺旋桨声,一架飞机螺旋着沉降,靠近了海边的礁石堆,两人从落地窗里看到了,神色都是一凛。 李斯年闭了闭眼:“别跟她废话,他们来了,川儿哥,走。” 方岱川看了看屋角的枪口,看了看他的脸色,沉声道:“一起走!” “一起走不了!”李斯年气急,“她说到做到,你以为是随随便便唬你玩?那辆直升机是我安排的!游戏一旦开始,最后只会带走胜利者!” 脚下的地板轰隆隆震颤起来,迟到了十五年的火山,终于爆发了。 剧烈的震颤使得天花板的狙击枪移开了枪口,别墅在礁石间摇摇欲坠,李斯年猛地将方岱川就外一推:“走!” “手给我!”方岱川不为所动,回神间神色平静,然而嘴角抿得死紧。 “我他妈叫你走!”李斯年怒吼。 方岱川也急了眼:“我他妈叫你把手给我!” 李斯年试着往前迈了两步,屋角的几支狙击枪在震动中艰难地移动枪口,他在心里算了又算,失血过多而冰冷的下肢无论如何也不能支撑他在短短瞬息间跑出射程范围。 那一刻,李斯年的头脑无比清晰。 他抬头看了一眼监控器,浅琥珀色的瞳仁像某种无机质玻璃,直盯着监控器后面的那个人。 “一起死,”方岱川察觉到了李斯年的身体情况,奇异的是,他的心境出奇平和,没有丝毫临死前的绝望,“不能一起走,那就一起死。” 李斯年盯了他几秒钟,浑身泄了气一般,抬起右臂轻轻拥住了他,沾了他半身鲜血淋漓。“怕了你了,”他在他耳边叹道,“对不起,川儿哥,别怨我。” 方岱川想说,我怎么会怨你,同生、同死,都是世人求而难得的happy ending。可惜他没来得及说话,后颈一痛,整个世界都旋转模糊起来。 “李斯年!我操!”他到底体质强健一些,挣扎着骂了几句话,一边骂一边哭出声来,从没有过的绝望。 李斯年笑着亲了一下他的嘴角:“能活下一个,为什么要一起死呢,川儿哥,记得你说过的话。等着我。” 远处的海水已经燃起了一层火海,直升机不敢降得太近,遥遥升在半空,放下一截软绳来。见是两个人出来,机舱探出一个头来,冰冷的手枪口正对着他们,大喊道:“Only one!” 李斯年没理会他,将方岱川用软绳死死绑住,一连打了十几个死结。他凝视着他几秒钟,然后毅然后退。 方岱川身体已经瘫软下来,然而右手还记得主人昏迷前的指令,死死地拉扯住李斯年的衣角,死也不松开。即使陷入最深重的黑暗,他眼角仍划过一大滴一大滴的泪水,刷过血污的脸侧,一刻不停。 李斯年狠心撕开了自己的T恤,直升机瞬间拔高,方岱川手心中一坠复又一空。他潜意识里着急,探出手去狠狠一捞,手中却只捏紧了一块布片。 火焰已经涌了上来,携裹着海底的甲烷和可燃气体,遥遥铺在海面上,一半青蓝的海水,一半浓红色的火焰,直升机升空的时候,角度转折,海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波光粼粼。 舱门打开了,有人将绳子往上收起,方岱川的身体在半空中摇摇晃晃,李斯年心里紧缩着。 “川儿哥,”他仰望着方岱川的脸,方岱川逆着光,面孔不甚清晰,但那丝丝缕缕的泪痕一滴一滴都砸在他的心上。他的眼神温柔又缱绻,“再见。”他说道,抬手吻了吻自己小指上的银戒。 那个银戒内侧仍旧刻着L&F,然而此刻已经有了新的含义。 “你怎么知道,他回去以后不会寻死?”身后传来一个女声,用英语说道。 李斯年感觉到一个冰冷的枪口抵在了自己背后,然而他并不转身: “我太了解了,热血上头,可以一起死,然而等他回去以后,面对父母,爷爷,所有爱他的、对他有期望的人,他那种个性,绝不会一走了之。” 他抬头仰望着直升机远去的影子:“更何况,我给他留了希望,只要有那一线希望在,我就可以为他赴死,他亦可以为我独生。” 百般算计,一腔深情。 飞机的影子已经消失在天边,无边澎湃的火海包围住了这座小岛,火焰已经舔上了李斯年的衣角。他转过身,头发在火山灰和海风中猎猎而动,他直视着身前的金发女人,勾唇一笑:“这么多年,我们也该有个了断。妈妈,该死的人都死了,何苦牵扯无辜者?现在只剩你我,你愿意陪着我,在爸爸的长眠之所,为这座岛陪葬么?” 第89章 第七日·04 方岱川醒来的时候在医院里。 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和西药的味道,熏得他有些反胃,一缕头发扎在眼睛里,他伸手想拨开头发,动作间感觉到手背轻微的刺痛,这才看到一旁的输液架。他动了动,胸前被他自己撞伤的地方,已经包扎好了,大腿根的牙印儿都被涂了药,贴好了创口贴。 方岱川顾不上羞赧,他霍地坐起身来,脸色惨白。 隔壁床的护士被他吓了一跳,直接扎跑了针,护士小姑娘一边点头哈腰对病人说对不起,一边喊道:“他醒了!你们进来个人呀!” 屋外呼啦啦涌进来一大批人。 穿着浅蓝色衬衫的警察,神色戒备,全幅武装。他们身后跟着小周和邓哥,邓哥一脸凝重。 “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在这里?李……其他人呢?!”他急道。 一个警察按住了他:“你先别激动,你先躺好,有什么事儿慢慢交代。” “我身边,没有其他人吗?!”方岱川抬手就要拔掉输液管子,“其他人在哪里?!” 邓哥一把按住了他的手:“只有你自己,其他人都死了。” 方岱川心里咯噔一下,狠狠一缩。 一周前。 小周下了飞机,扭头却收到了制作组的电话,吓得魂飞魄散。方岱川手机和随身的行李都在自己这里,完全联系不上人。 她在青岛等了方岱川一天一夜,坐在宾馆里实在不知怎么办才好,最后实在没办法,艺人的行踪瞒不下去了,这才打电话给了邓哥,并且报了警。 虽然是二十八线小明星,方岱川好赖算个公众人物,爸妈又都是公检法系统里面的,警方高度重视,立即联系了机场,调取了监控。 结果那辆接走了方岱川的,是辆套牌车。警方顺着车牌摸查下去,在海边发现了这辆被遗弃的面包车,再调查下去,发现这辆车在机场对面的一个公园里接走了一位地址勘探员,摄像头记录了他们“接”走对方的场面,看起来并不亲切友好。 顺着这位姓陈的地震勘探员的社会关系探查下去,警方奇异地发现,很多相关的人员,包括陈老的同事、前同事等等,一天时间内全都离奇失踪了。 方岱川游离于这些人之外,其他人可不一样,他们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单从那个勘探所入手,警方就排查到了必经山东的一座公海小岛。层层线索都指向一个中文名叫李斯年的境外人员,是美国黑手党教父Flores的外孙。 “李斯年,中美混血,有药物滥用的历史,在远洋安保公司受训13年,几年前通过当地政府注册买下了那座海岛,我们还调出了他在北美一家心理诊所的治疗记录,”专案组警察脸色严肃,向上级汇报道,“此人曾一度患有中度抑郁,靠成瘾性药物维持治疗,是个不折不扣的反社会人格。” 警方查到了对方进入中国的出入境记录,投影仪上,面孔冷峻的年轻人从机场出来,抬腕看了看表,摘下了鼻梁上的墨镜,浅琥珀色的眼睛向着镜头直视过来,而后快步离开,上了一辆当地拍照的车。 他在中国的所有动作也清晰了起来,他召集了所有跟那座小岛有关系的人,派发了邀请函。或许是出于复仇的私心,或许是心虚,再或许是被巨额奖金吸引或被威胁,这些人在同一时间纷纷赶到了山东,搭乘直升机离开了中国的领土。 警局没有查到他背后藏着的人,事实上,短短七天能查到这个地步,也就是在中国能做到,信息对公安系统全部公开,到处都有监控,交通工具也都是实名制。明面上的动作确实都是李斯年出面做的,小岛的建设,游戏的设定,装修和邀请函,都直接指向李斯年。 “头儿,你看看这个,”警员一脸冷峻,递上一卷材料,“李斯年在社交网站上连载的小说,《狼人游戏》,我们连夜翻译了关键章节,您看看。” 副局一目十行地看完,脸色登时变了:“联系当地政府,我们必须尽快行动!” 他们出动了直升机和军舰,赶往小岛去搭救中国人质,像所有警匪片的剧情一样,姗姗来迟。 他们到的时候,整个海岛已经被火山夷为平地。火山仍旧喷发,火山灰和腐质泡沫遮天蔽日,他们的船舰无法靠近,直升机也只能拉得高高的,绕岛盘旋。 方岱川听他们讲完了经过,只低着头,不说话。 “我们在青岛的一个港口捡到了你,你躺在一个小渔船里,渔船系在码头,被当地渔民发现,报了警。现在希望你能配合警方工作,交代一下,你是怎么从岛上逃生的?岛上的其余人质,都到了何处?”警察再病房里打开了录音笔。 一个年轻的医生叩了叩病房的门,皱眉走进来:“你们有事去警局说,这么一大屋子人,挤挤攘攘让病人们怎么休养?” 几个警察面面相觑,僵持了一会儿,看方岱川并不配合,最后副局使了个眼色,几人便一齐退了出去,房间里只留副局、邓哥和小周。 “川儿啊,我们小同志破案压力大,语气不好,你别放在心上,”副局拿了只纸杯,到屋角接了杯热水,递给方岱川,和颜悦色地道,“我跟你爸妈都熟,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是个好孩子,我肯定是相信你的。” 方岱川伸手接了水杯,没有说话。 副局端详了他的脸色:“但是这个案子呢,确实很蹊跷,莫名其妙卷进去这么多人,你是唯一生还的,我们在你身上找到了这个,”他说着掏出一个透明的自封袋,抛给方岱川,“希望你能解释一下。” 方岱川木然地伸手接了,低头看时,透明的袋子里装着一枚小小的银戒。素白的戒圈,里环刻着花体的英文字母:“L&F”。 他眼睛瞬间模糊了,抖着手指拆开袋子,将那枚小小的戒指套在了无名指上:“哪儿来的?”他吸了吸鼻子。 “在你兜里找到的,给你做检查时把你衣服剪开了,这玩意儿从你裤兜里掉了出来。”副局叹了口气,又给他看了一张照片,正是李斯年出机场的那张,摘墨镜时,右手小指的尾戒显眼,显然是一对儿,“你和这个人认识么?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这场游戏里,你扮演什么角色?” 方岱川低头看着那张照片,照片里的男人有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表情阴郁冷峻。 “我们是恋人。”他抬头凝视着副局,左眼倏忽滑下一道泪水,他迅速伸手抹了,抬手间输液针滑动,回流了半管鲜血,于无声处惊心动魄。 “狗屁!”副局还没说什么,邓哥跳脚大骂,“你有哪门子的恋人?我他妈有你所有账号的密码,从没在你的任何社交软件上见过这个人!” 邓哥是真着急了,方岱川虽然不是他唯一的一个艺人,甚至不是他最偏爱的一个,但是到底是手底下带起来的孩子,他这七天吃不下睡不着,发际线后移了少说半厘米,假如不是方岱川伤病交加,他扑上去就想掐死他。 “你们找到他了么?”方岱川瞪大眼睛,眼底蓄着一层薄薄的水光,失了家的小狗崽一般,叫人看了心疼。 “我们直升机盘旋广播了好几遍通知,也没有人应答。那座岛上全是半凝固的岩浆,地势最高的后山,岩浆也有一人高。房子被埋了两层楼,不可能有人生还了。”副局沉默了一会儿,这样回答他。 第90章 第七日·05 方岱川出院以后就直接进了警局。 他现在是唯一的活口人证、重大嫌疑人,警局一年的业绩眼看就要交代在这个大案上,谨慎得过头,七八个警察把他围在中间上了警车。虽然没戴手铐,但是那个架势实在吓人,方岱川又神情恍惚,也不知在想什么,低着头。 外人哪里知道内情,只看到方岱川垂头丧气进了警车,七八个警察围着,如临大敌的样子,他经纪人开车跟在后头,经纪人脸黑如锅底,助理低头垂泪如丧考妣。 当晚娱乐八卦公众号集体高潮了。 大夏天的,吃瓜群众情绪都激动得很,偏生最近娱乐圈风平浪静,公众号正愁找不到业绩,这下爆出个大料,网上瞬间炸翻了锅。 “@娱乐乐开花:方岱川被捕,猜猜看是吸毒队加一分还是嫖娼队加一分?【图片】【图片】【图片】” “@看热闹不嫌事大:演员方岱川因涉嫌吸毒,今日被捕,神思恍惚。【图片】【图片】【图片】” “@关注八卦一百年:三线小演员杀人潜逃,在山东依法被捕。【图片】” 底下有骂的,有为国民素质扼腕叹息的,有询问真相的,有吃瓜看热闹的,也有为数不多的几个粉丝,在娱乐号微博下面据理力争,说请等待事情真相,不要造谣传谣,可惜方岱川一个二十八线小明星,粉丝少,没有经历过腥风血雨的洗礼,战斗力也不行,被路人围着掐,阵线不断收缩,最后几个粉丝龟缩在方岱川一周前的一张机场自拍照下面,抱团痛哭。 很快,#方岱川被捕#和#方岱川是谁#双双上了热搜。 邓哥刷了会儿微博,越刷越气,直接扔了手机。 “你干的好事!”他扭头大骂小周,“这种事都能被你赶上!你不查清楚证件就敢放方岱川上车?!好在人活着回来了!人死在外头我看你赔不赔得起!” 小周坐在副驾上哭,大喊:“对不起!对不起!” 方岱川并不知道网上的一起,他手机被没收了,坐在审讯室里,被翻来覆去询问同一套说辞。 一开始,警察还给他倒了一杯咖啡,他没经历过这些阵仗,不知道咖啡会让他后面的审讯更加难过,随口喝了。 从那之后,就水米未进。 不断重复讲述他的经历,从头往后,从后往前,从中间随便一个时间点开始。 “第三天都发生了什么?”桌子后面已经换了一拨警察,这一拨眼睛里也熬出了红血丝,拉他扯一会儿家常,就突击问他一句。 方岱川脑子锈住了一样,反应得很慢,他想了一会儿,才说道:“第三天牛心妍做了早餐,我在桌边看书,他们一个个都下来的,小情侣下来以后,地板上有脚印。我提前在长毛毯上倒了杯水,有脚印儿就能看出来……” “请你从后往前叙述,其他人下楼的顺序。”警察打断了他。 方岱川闭了闭眼睛,有些困倦。外面天已经黑了,他很累。 警察打了个手势,两个协警搬来了大灯,打在方岱川脸上。 很强的探照灯,烤的整张脸都疼得厉害,薄薄的眼睑遮不住光线,闭上眼眼前也通红一片,方岱川很快又睁开了眼睛。 “请你从后往前叙述,第三天清早所有人下楼的顺序。”警察重复了一遍问题。 方岱川眼睛干涩,嘴唇已经裂开了几处,从早晨到现在,他一口水都没喝,清早的咖啡加速了他的新陈代谢,他只觉得渴得厉害。 “丁孜晖和宋老太太最后下楼,前面是小情侣,再前面是刘新,杜潮生,李斯年,杨颂,牛心妍母子,我最早下楼等着他们。”他麻木地重复,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警察面无表情:“情侣下楼的时候,你们在聊什么?” 方岱川没忍住又闭上了眼睛。 砰——的一声。 方岱川惊醒过来,警察将一个杯子重重地磕在了铁桌上。 “在聊秘书。杜潮生问牛心妍愿不愿意做他的秘书,牛心妍说他的秘书被他杀死了,她不敢做。”方岱川喘息了几下,从喉口传来的焦渴刺激着干裂的嘴唇,他的声音已经全哑了。 午夜困倦到极致的时候,方岱川眯了五分钟,再被惊醒过来,整个后脑疼得厉害,丝丝缕缕的疼,有根扎进脑子里,被一根一根拔出来的感觉,很困,很疼。 不过这样也好,方岱川呼吸了几口焦热的空气,干燥的空气摩擦过喉咙,沙沙地痛。这样就不会想起谁,不会想象谁葬身火海的身影,不会绝望。他抬手吻了吻无名指上的戒指,眼睛里强撑出一股清明。 偏不遂他愿。 “你和李斯年是怎么认识的?”十二个小时的高强度审讯,让警察判断方岱川的心理防线已经处在即将崩溃的边缘,他们终于开始突入正题。 方岱川眼睫一抖。 几个警察窥见了他的这个反应,精神一震,都直起了身来。 他们也疲倦到了极致,拼到现在,眼看着二十四小时就要到了,方岱川父母和经纪公司都在斡旋,关键就在这一两个小时,就看方岱川嘴里能不能被撬出些什么。 几个警察放快了语速:“你们在哪里认识?他什么时候来到中国境内?什么时候组织的这场活动?” 方岱川吸了吸鼻子,也不知道是探光太强裂,还是他太困倦,几个警察在他眼睛里看到了曲曲折折的水光,被他死死摁在眼底。 “我在岛上和他相识,不知道他的来历,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组织的,我们认识不过七天。” 几个警察面面相觑。 “你放屁!”一个胖子大吼一声,甩出一打资料,将桌子拍得震天响,“你自己看看!雇佣兵集团训练十三年!黑手党教父的外孙!中度抑郁!药物成瘾!反社会人格!这样的人,认识七天就送你戒指上床操你?!你真把自己当他妈大明星了?!你以为李斯年是个包明星的富二代?!!” 方岱川打开资料,沉默地看了一会儿,他的表情极平静,然而看不见的桌沿下,他手心攥紧,指甲死死嵌进了手心的掌纹里。 “我不知道他有抑郁症,他表现得很正常,除了自毁自虐以外,我看不到反社会的人格。我也不知道他药物成瘾,他在岛上没有服用或注射过任何药物,要说成瘾,大概只有酒精了。”他强忍着心头一波又一波的绞痛,倏忽明白了什么。 为什么李斯年手指会突然痉挛一般颤抖,为什么他灌很多酒,却不在乎酒的牌子产地,为什么他中了毒二话不说跳海,为什么他手指灵活动作轻灵,腰上一道横贯的长疤。 他有抑郁症,他药物成瘾,他在雇佣兵集团受训十五年。 他身后没有任何一个人,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已经默认了不会有人救援,不会有人理会,不论生死,孤身一人。 李斯年原来是这样一个人么? 他突然笑出了声来,笑得前仰后合,难以抑制。 这样一个人,在他耳边亲吻着,将一瓶护手霜塞进他手里,说:“川儿哥,会么?”声音里带着些宠。这样一个人,将戒指趁乱塞进他的衣兜里,会笑着下海撬开生蚝给他吃,会在床上生动地吻他。 他不是认识七天就上床艹我,方岱川心想,黑手党教父的外孙,最好的雇佣兵,抑郁症患者,李斯年。认识我七天,他已经决定,死前要被我艹一次。 “你们嫌我们相处太短,我却恨没有早点认识他,”方岱川伸手擦了一下笑出来的眼泪,“早知道,小时候就不该放走他,绑到我家去,和他一起长大。” 他一边说,一边想象着那样的场景,微笑着,眼睛里淌出细碎的光。 第91章 之后·01 方岱川最终还是被放出来了,在被拘留24小时,一天一夜的轮番审问,却没有丝毫结果之后。 他父母早就得到了消息,就在派出所里头等着,不给见到人就不走,赖在派出所的大堂里。他们都是刑警,对警察审犯人那一套烂熟于心,一边着急一边心疼,让小周跑腿买了许多用得上的东西。 小周心里有愧,人是她塞上车的,警也是她报的,乍见方岱川的父母,心虚得不得了,前前后后跑腿,毫无怨言。 方岱川被放出来的时候,小周瞬间放声大哭。她这几天心理压力实在太大了,提心吊胆,又惶恐不安,早在方岱川失踪的时候,她报案之后也已经被警察仔仔细细审问过一遍,只是没有这么夸张,方岱川从看守室一出来,小周几乎不能认出他,下巴上胡茬冒出来,脸色憔悴惨白,嘴唇上都是裂开的口子。小周内疚得整个心脏都缩成一团。 方岱川有气无力地勾唇笑了一下,摸摸她的头顶,笑道:“别哭了,真难看,外面人肯定以为我真犯事儿了。”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喉口像堵了一层砂纸一般。 “对不起,川儿哥,对不起……”小周哭得抽抽噎噎,几乎说不出话来。 方岱川摇头笑道:“都过去,不怪你,是我自己没留意。” 他父母立在一边,心酸得厉害,方岱川目光移过去,不敢看向父母的眼睛。他爸几大步走上前来,拍着他的肩,不住地拍打,骂道:“臭小子,臭小子,让我们发这么大的急。” 妈妈打掉爸爸的手,吸了吸鼻子,搂住高大的儿子,抵在他的胸膛上,只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老方,对不住啊,我们这也是按程序来。”副局递给方爸爸一支烟。 方谨点上烟,很凶地抽了一大口,手指都在打颤。 外界对这件事关注度极高,方岱川大小是个明星,社会知名度摆在那里,没有证据,警察也没办法申请拘捕,按规矩,只能先暂时释放,另派人手监视居住,连同单元里送外卖和快递的小哥们都被拦下来一个一个登记。 倒是很容易监视,因为方岱川哪儿也没去,在家里睡了一整天。 方谨给儿子煮了饭。 方岱川昏昏沉沉睡了一天,睁开眼闻见了米饭的清香,厨房里传出来煎豆腐的声响,细小的油泡顶在豆腐上,又微微破裂的金黄色的声音。 方岱川这才察觉到饿,他先去卫生间洗漱,搓了搓脸,又剃掉了胡子,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发愣。 镜子里的青年瘦削沉默,脸颊都凹了进去,眼睛暗淡,毫无生气。 那是方岱川吗? 方岱川应该一直是精精神神的。 他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戒指,眼角瞥到一边架子上的工具箱,里面一把剪刀横放在其余工具之上,刀面锋锐。 “吃饭啦!”妈妈敲了敲洗手间的门,在门外强笑道,“肯定饿了吧,快出来,你爸给你做了泡饭。” 方岱川愣了一下,移开了目光。 方谨做了蟹黄泡饭,鸡蛋烧豆腐,都方岱川爷爷的拿手绝活,方岱川小时候最爱吃的饭,每次爷爷一做泡饭,他能多吃两碗。 蛋黄里打进醋和姜末,炒得微焦,和煎豆腐一起炒,出锅前撒一把嫩生生的葱花。牛油热锅,剥好的蟹黄和秃黄油一起下锅炒香,吊了一下午的鸡汤滑进去煮热,然后将热汤浇到晾凉米饭上。 方岱川心不在焉地吃饭,隔着袅袅热气,爸妈强颜欢笑的脸让蛋黄梗在他的胸口,一口气堵在那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好吃吗?”方谨小心地问道。 方岱川点点头,实际根本没吃出什么滋味。 三人沉默地吃了一会儿饭,饭桌上一时只能听见碗筷碰撞声。 妈妈搛了一筷子空心菜,塞进方岱川碗里:“吃点菜,别只扒饭。” 方岱川心不在焉地塞进了嘴里:“我想我爷爷了。” 方谨和蒋婕对视了一眼。 “想了就去看看他,”蒋婕笑了笑,给儿子盛了碗汤,“吃完饭咱们就去。” 爷爷还住在那个小胡同里,他养了条狗,屋檐下面挂了一溜鸽子窝。方岱川从车里钻出来,远远地几辆警车也停了下来,监视着他。 “爷爷!”方岱川大声叫道,他爷爷这两年耳背,得大喊才能听见。 老头回过身来,精神倒是挺好:“呦!我的川儿来啦!臭小子还记得来看我!”爷爷也大声喊道。 童年记忆里悠长宽敞的胡同,如今看来又窄又暗。 混乱的电线把窄窄一线天空切割得更支离,胡同靠墙放着电动车,还有从外面骑回来的小黄。邻居家在窗户之间拉起绳索,衣服床单,和女主人的内衣、婴儿的尿布混着晾在外面。 卖橘子糖的小贩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咱家邻居……我小时候,住过一个外国小孩儿,爷爷你还记得吗?”方岱川试探道。 爷爷笑眯眯地往空地上扔玉米粒儿,他的鸽子们咕噜噜地飞下来吃,颈子一探一探地:“记得,那还能不记得?你小时候可喜欢那小孩儿了,天天去人家家里,回来闹你妈,要你妈给你生小妹妹,说也给我生个外国小孩儿玩。你妈说她生不出来外国小孩儿,气的把你揍了一顿。” 方岱川已经完全不记得这回事儿了,听爷爷提起来,有些窘迫。 “那小孩儿小时候老受欺负,他爸妈都不在家,一个人住,怪可怜的。你从小好打抱不平,大虎和舟子欺负他,你就去揍他们,人家比你大好几岁,你天天挂着两管鼻血回来。”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回走,门口的大黄狗听见了动静,早早迎出来,绕着爷爷的腿转来转去,耳朵支棱在脑袋顶上,吐着舌头要食儿吃。 方岱川看着爷爷给大黄狗撕火腿肠,一边喂它一边从头到尾抚摸他,大狗从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咕咕声:“那爷爷,他们家后来……为什么不在这儿住了,你还记得吗?” 爷爷想了想:“不知道,好像是出了什么事儿,那家男人死了,小孩儿也不知道被哪个亲戚带走了。他家不是坐地户,外来租的房子,跟咱们街坊们也不熟,谁知道搬哪儿去了?” 方岱川叹了口气。 “人家走了,你还哭了次鼻子,”爷爷说着说着乐了,“把人家家门拍得山响,非说房东把那小孩儿藏了,叫人家还你。房东哄你说,他回国了,大了就回来找你了,这才把你哄住。” 方岱川鼻子一酸,好险没哭出来。 “小时候真好,还能跑到别人家去哭鼻子,”他小声嘟囔,爷爷耳背,听不见, “他又被人藏起来了,这回,不知道还能不能还给我。” 爷爷给他炒了鸡蛋烧豆腐,年纪大了,口味退化,手脚也不利落,豆腐煎得有点糊,盐也放多了,但是方岱川还是吃了很多。 “说起来,前儿,我还做梦梦见你了。”老年人胃口不好,吃得少,爷爷点了锅烟袋,一边抽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孙子狼吞虎咽。 方岱川嘴里塞了一嘴豆腐,抻着脖子咽了,随口问道:“梦见我什么了?” “梦见你在一个岛上拍戏,我去看你,你说爷爷我想你了,我给你找了个外国媳妇儿,”爷爷抽了口烟袋,美美地砸吧了砸吧嘴,“我说外国媳妇儿好啊,长腿大屁股,一看就好生养。你说不行,我媳妇有毛病,不能生。我叹了口气,说,唉,那怎么办,你从小就喜欢混血小孩儿,这下讨了外国老婆也不能生混血小孩儿了。” 方岱川愣了。 爷爷盯着他手上的素戒,似笑非笑,一脸了然的样子:“后来我醒了,怎么也睡不着,大黄陪着我在院儿里坐了半宿,天快亮的时候,我也想通了,嗨,反正我这么大岁数,怎么也看不到你生孩子了,看你讨了老婆,我也知足了。等我下去了,我就跟你奶奶带话说,咱们川儿出息了,讨了个外国媳妇儿当老婆。” 方岱川不说话,低头猛塞了一大口饭。 爷爷开了瓶黄酒,泡了人参海马什么的药材,爷俩在院儿里一人满了一杯。 “川儿啊,”爷爷跟他碰了碰杯子,“爷爷这么大岁数,不求别的,就想你开开心心。你遇见了什么烦心事儿,就来找爷爷说叨说叨,别难为自己,工作呢,也别太拼。想要什么,就自己去争取,实在要不上,也就算了,跟你没缘,就别太执着,”他说着,一口闷了一盅酒,看着方岱川叹了口气,爱怜地说,“看把我的川儿瘦的。” 第92章 之后·02 方岱川从爷爷家出来,溜达在旧日的小巷,天边一线火云,染红给电线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方岱川极目而眺,青蓝的天际线上擦出的浓红色的色块,像分别那天的海天火焰。 胡同口的美发店放着音乐。 Heard a song come through and when I was looking for you, I sing blue (歌声四扬,我唱着蓝调歌声找寻你) Too long on the dark side trying to find the light (就像在如此漫长的黑夜,我努力寻找光明) 这是生死之别之前那夜,缠绵之后李斯年躺在他身边,低低地哼的就是这首歌。旋律如在耳畔。 方岱川突然意识到什么,他发现自己仿佛手里握着一把钥匙,离真相之锁只差一步。他低头快步走进理发店。 身后的两个刑警也快步跟上。 “小哥是剪发烫发还是做造型?”前台小哥抬头一看,双眼倏忽一亮。 方岱川深吸一口气,手指都在颤抖,他指着电脑桌面上的音乐播放器:“现在放的,是什么歌?” “《colour to the moon》,民谣大师Allan Taylor的知名曲子,您也喜欢吗?”小哥目光在方岱川的腰和胯上微微一转。 方岱川没理会他,低头抖着手指输入搜索框,打字的时候几次拼错了单词。 界面的蓝色线条走到了最后,歌词弹了出来,占据了满屏。 你不过是后街嘉年华上的余兴节目 我行走在高高的钢丝上,努力保持平衡 这是另一种每个人都可以通过的方式, 只除了你,唯有你不同 你不过是个余兴节目 我努力地不让自己跌落 …… 经历了黑暗,挣扎着希望寻找光明 我看到那些阴影,消散在夜的另一端 歌声四扬,我唱着蓝调歌声找寻你 就像在如此漫长的黑夜,我努力寻找光明 你只不过是个余兴节目 我努力保持平衡,试图不要跌落于地 “川儿哥,你一直在救赎我。” “没有你,我跟他们有什么区别?” “他在求救,”方岱川想起了对方的画,在心底补充,“他在向我求救。” 屏幕滴上了几滴水渍,方岱川伸手,用拇指抹去了,面无表情。我要去救他。 “警察办案!希望你们配合!”一旁的刑警看他在手机上点来点去,以为他在联络谁,上来就展示了警官证,从他手中抽走了手机。 一旁的小哥吓傻了。 警察机警地问道:“你们都说了什么?” 小哥结结巴巴地说道:“没,没说什么啊……这位先生问我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警察打开手机,方岱川的屏幕还停在音乐界面,一打开,音乐便自动播放起来。“这音乐里是不是有什么暗号?”警察狐疑地问道。 方岱川摇了摇头:“这就是一首歌而已。” 警察还想说什么,兜里的电话突然响了,他用眼神示意方岱川老式一些,然后接了起来。 “喂?”他立在一边,听那边人的吩咐,然后惊呼道,“您说什么?!可是我们已经跟踪一整天了!” 听筒那边的声音有点大,方岱川模模糊糊听到了一耳朵:“立即回来!……有……带……公海游艇组局……也是狼人杀模式……” 警察挂了电话,恨恨地瞪了方岱川一眼,将他的手机扔进他怀里:“你走吧,监视取消。” “等等!”方岱川情急之下一把扣住了便衣的肩膀。 洗头小哥吓了一跳,心说这个人胆子真大,警察也敢随便拦的。 便衣对他并没有什么好脸色:“放手!你是想再进一遍局子是么?” “发生什么了?公海游艇里又有人组狼人游戏的局?是李斯年干的吗?跟他有关系吗?你们为什么撤销了对我的监视?是不是得到了什么风声?”他一连串地发问。 警察刚想搪塞他什么,又接到了电话。 “喂,头儿,我这就……”他刚应了声,手机就被人抽走了。 “???”警察懵逼地转过头去,就见方岱川对着手机直接说道:“我要见你,我有事儿要交代。” 还是那个警局,还是那间审讯室。 副局坐在桌子后面,审视着他。 照例是一杯咖啡。 给他递咖啡的人以为,经历过上次那回,他心里有了谱,不一定利落喝下去,没成想他痛快仰脖喝了。连副局也挑了下眉。 “你还有什么要主动交代的?”副局又给他倒了半杯。 方岱川拔下手指上的戒指,往桌上一扣,架起二郎腿:“我和李斯年已经私定终身了,你们要不要抓住他?我可以协助你们。” “哦?”副局挑了挑右眉,“你们都私定终身了,你还愿意替我们抓人?真遇上了你还不得通风报信,让他捐款潜逃呀?” 方岱川低头玩了玩自己的手指:“我宁可他坐一辈子监狱,也不想他继续在他妈手底下讨生活了。他的精神状态很危险,他一直在向我求救。我不知道你们信不信我说的话,这个局确实是他攒的,但是他真的不是主使者。他也是受害者,可能比任何一个受害人受到的迫害都要早,都要深。” “真的舍得?”副局饶有兴味地盯着他的脸,“不会临时后悔吧?” 方岱川坚定地摇了摇头:“他蹲一天局子,我等他一天,他蹲一辈子,我在监狱旁边的小村买套房,等他一辈子。” 他低头笑了一下,瘦削下来的侧脸线条瞬间温柔:“假如你们什么时候看他稳定了,愿意一周放我们真的见一次,不用隔着玻璃那种,那就更好了。他不能出来的话,我愿意进去陪他,给我腾一间空监狱就行。” 副局摇了摇头,神秘兮兮地冲他勾唇一笑:“放心吧,考虑你们的情况,上头不会难为你们的。” “你真的愿意替警方跑这一趟?”副局收敛了笑容,正色道,“首先,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李斯年还活着。其次,这个局虽然是以他的名义组的,但是根据我们前期线人反馈回来的数据看,组局者并不是他本人。” 方岱川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一些。 “而且很危险,我们的线人失联三天,已经基本可以确认,是牺牲了。请你做好心理准备。”副局神色严肃。 方岱川仰头呼了一口气:“我爸妈都是刑警,您应该相信我的决心与能力。至于能不能找到李斯年……”他想起爷爷说,想要就去争取,得不到,是没缘分,就别执着。他静静地凝视着顶层的吊灯,说道:“他在,固然好,他不在,便也罢。不强求。只是我曾经放弃过他两次。一次无心,一次被迫,我不想再放弃他了,即便只有一丝可能。” 第93章 之后·03 港口停着一座豪华的邮轮,雪白的外漆在阳光海浪的映衬下格外鲜艳。方岱川弹了弹胸口的领带夹,那里藏着一枚微型麦克风。他穿一身正式的三件套西装,腰身细窄显眼,长腿笔直。化妆师巧手用胶水把他的下垂眼粘成了狭长的平行眼,衬着他瘦削的脸,看起来格外不怀好意。 他从豪车里下来,一边往里走,一边随手整了整和领带配色一致的袖扣,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眼四周,抬腿迈上了台阶。 “唉,要不说人家是演员呢,这一抬手一摆腰,活脱脱的一个豪门公子、斯文败类啊。”远处车里的小干警盯着监视器,感叹道。 另一个干警撇了撇嘴:“这么好的演技,这么长的腿,他怎么火不起来呢?” “运气不好吧,”小干警笑了笑,“随便搭辆车都能搭到生死游戏,可见运气挺背。” 他们正说着,方岱川已经上了船。一个女警跟在他身边,伪装成女伴的样子,半是助手半是监视,穿着露半个胸的裙子,挽着他的右手,笑靥如花。方岱川的右手插在裤兜里,一路同身边的美女言谈笑语,走路的姿势都透着股浪劲儿。 “这肯定是秦公子!”一进大厅,里面就有人迎了上来,伸出双手,“秦公子什么时候回国的?早说要和您聚聚,您贵人事多,如今总算有机会。我是协工的陆九。” 方岱川勾唇一笑,伸手跟对方握了握,只象征性地施舍给人家三根指尖。 “是你啊,我知道你。前儿老爷子打电话,非让回来,回来了就关家里叨叨,给我闲的,今儿可是跑出来了,咱哥俩好好唠唠。”方岱川拍了拍他的肩膀。 “诶,诶!”陆九忙点头道,他视线一转,看见后面侍应生给推着的两大箱行李,“您二位房间在哪里?我让他们把行李给您送进去,唐少,朱姐他们都在,您过去打个招呼?” 方岱川挑了挑眉:“不了,刚回国,时差还没倒过来呢,我跟他们也不熟,先回去休息了,晚饭再累您引荐吧。” 陆九忙道:“请便请便,我给您开支酒送进去,您二位好好休息。” “你还挺能装,”进了电梯,女干警伏在他肩头娇笑,声音很小却很冷静,“我都吓出半身冷汗,你挺机灵呀?” 方岱川随意勾了下嘴唇,附耳在她的耳尖笑道:“毕竟中戏毕业,不能砸了我母校的招牌。” 两人进了六层,找到了自己的房间,开门闪了进去。 两人假装拥吻,一边抚摸着对方的肩背,一边用指尖的小仪器测试屋里的摄像头。一切正常,两个人这才松懈下来,方岱川仰了仰脖子,活动了一下手腕。 他们刚收拾好,门口就传来敲门声。 方岱川脱掉外套,西装马甲勒出一段劲瘦的窄腰。他扯开领口的几粒扣子,抓乱头发。女警很有默契地甩掉高跟鞋,脱掉裙子扔到地上,然后裹上被子。 门外一个侍应生端来了酒:“陆先生向您问好,邀请您歇一歇就来一层甲板,我们船马上要开了,一层有一个离岗舞会。” 方岱川笑了笑,随手塞了不薄的一沓现金:“有劳。” 他们换了身衣服,甲板上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传来一声古典的汽笛声。 方岱川抬手在自己脖颈上掐了一块淤红,亲热地拉上女伴,下了楼。 一楼甲板人来人往。 他端了一杯酒,倚着游泳池边上的沙滩椅坐着,披了件衬衫,袖扣随意扔在一边的桌子上,袖口卷起来,露出半截小臂。 “宝贝儿,给我推个油呀,”方岱川伸手拉住女警的手腕,微微一使劲,将她整个拉在自己身上,“来,亲一个。” 两个人笑闹了一会儿,借位亲个了嘴。 “晚上宴会你机灵点,”方岱川嘴唇在女伴的耳廓间游走,喉咙的气音带着浅浅的喘息,收进麦克风里,把后面小船上远远跟着的几个警官都听得脸红心跳,“我拖住他们,你去找……” 他一句话没说完,一只猫猛地跳到了他的头上。 方岱川愣了一下,扭头看去,一只黑猫,通体黑透,没有半根杂毛,然而肚皮却织着一蓬雪白,那猫嗲嗲地叫了几声,舔了舔自己的前爪,眸子里一股熟悉的傲娇。 方岱川霍地一下从沙滩椅上站了起来,心跳瞬间窜得飞快。 那猫被他惊了一下,歪头打量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勉为其难地围着他的右脚转了两圈,嗅了嗅他的裤脚。方岱川半蹲半跪下,伸手摸它,银白的素戒在黑猫光滑的皮毛间穿过。 猫倏忽往前跑了两步,回头看他没有跟上,又小碎步跑过来咬他的裤脚。 女警有些傻眼,想问他怎么了,方岱川却顾不上她,比了个别跟过来的手势,快步跟上了那只猫。 黑猫身形灵活,从人群中间穿来穿去,不时扭头看一眼方岱川,似乎在说你怎么那么笨。那股全天下老子最拽的样子,像极了他的主人。 方岱川一路应付了几个人,寒暄两句便脱身而退,从甲板一层的大厅跟着黑猫上了楼。 四楼静悄悄的,正是午后,宾客们都在房中小憩,或在楼下玩。茶色的长毛地毯上,一只黑色的毛团悄咪咪地引着路。转过客房区,四楼的观景台就在眼前,楼下正对着刚刚自己坐着的沙滩椅。 方岱川心跳越来越快,他只想到了一种可能,然而又怕自己期望太过,一朝落空接受不了。一时间他头脑中只能听到自己血管中奔腾咆哮的血流声。 转过拐角,阳光洒了满甲板,远处的海水在阳光下泛着跃动的浮光。 一个身影倏忽钉进了他的眼睛里。 那人半靠着栏杆,只见半张侧脸,脸侧细小的绒毛在阳光下纤毫毕现,亚麻色的长长眼睫被阳光照得半透明,半融的雪似的,停驻在他眼睑上。他端着杯酒,金黄的酒液在玻璃杯里微微荡起甜蜜的金色涟漪,小指上一尾银戒光芒刺眼。 方岱川眼睛被那光芒刺得生痛,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步踩上去,把辛苦织造的梦境一脚踩碎。 那人听见动静,微微转过头来,浅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透出些灰绿一样的底色来。 李斯年。 方岱川在心里大声嘶吼着。 远处海风吹过来,一层甲板上的泳池边,是谈笑风生的男男女女,衣香鬓影,耳鬓厮磨。 方岱川低头笑了一声,然后一脚踏出,猛地提拳砸了上去。 第94章 之后·04 砰——,拳头砸在皮肉上,一声闷响。李斯年一声没吭,直接萎在了地上。他们离人群远,搞出什么动静来也没人注意,方岱川双腿绞缠,锁住李斯年的腰,冲着他的侧脸,挥手就是几拳。 “死了没?”方岱川坐在对方的腰上,喘着粗气。 李斯年苦笑着摇头喘息。 “没死你他妈不来找我!没死你他妈不告我一声!没死你他妈让我着急!”方岱川一句一拳,拳拳顶在李斯年胃上,没卸丝毫的力道,李斯年呛咳一声,硬挨了这几下,几欲吐血。 方岱川还不解气,将他从地上扯起来,攥住对方的领带就往客房区走,李斯年捂着肚子弯着腰,被他扯得踉踉跄跄,狼狈极了。 “几号房间?”方岱川恶声恶气地问道。 李斯年伸手指了指一拐角的那间套房。 方岱川从他裤兜里掏出房卡,刷卡进门,一脚把门踢上,把着急忙慌跟上来的小黑猫碰了一鼻子灰。小猫嗲嗲地叫,不停地挠门,它见到主人被那个凶神恶煞的坏人狂揍,担忧得不得了。 屋里,方岱川从领口抽出麦克风,扯到嘴边喊了句:“有事儿,先挂了。”也不等那边警察回应,直接关了麦克风,将小东西抛到床头柜上。 这间屋子采光很好,装修都是简约的日系,窗户开得很深,外面一望无际的海景。方岱川两下拉严实了窗帘,第二个动作就是去解自己的皮带扣。 他将皮带抽出来,在手心里随意折叠了两下,将李斯年双手捆在床头。 “你这是干什么?”李斯年虚弱地笑道,“我还能跑了不成?” 他左肩的伤还没休养好,肩胛骨裂了个大口子,好不容易拼了个七七八八,现在也吃不住力。他额头很快沁出大滴大滴的冷汗。 方岱川瞪视着他,被化妆成狭长的眸子让他的目光杀伤力和攻击性成倍增长,李斯年一时竟有些心神恍惚。 “我要干你。”方岱川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单手解开了衬衫扣子。 李斯年笑了一下,没有出声反驳。 “我恨你,我看不起你,”方岱川从床头的情趣用品篮里挑来捡去,看不懂那些千奇百怪的用途和外国字儿,索性随手拿了一支半透明的,看起来最安全,他用牙齿撕开外层的塑封,恨恨地看着李斯年,仿佛在咬的是他的血肉,“懦夫,孬种,你凭什么叫我喜欢你?凭你也配?” 他气急攻心,说了很重的话。 李斯年没有吭声。他只定定地看着他,屋里安静一片,只听见门外小猫凄厉的挠门声。 “可是我喜欢你。”李斯年轻轻地说。他凝视着方岱川,一滴眼泪顺着他瘦削的侧脸滴下来,啪嗒一声打在床单上,一瞬间的惊心动魄。 他就用这样的眼睛凝视着方岱川,笑着说:“可是,川儿,我喜欢你。” 方岱川一下子傻在了原地,手足无措。他将李斯年往枕头里一推,解开皮带,起身就要往外走。李斯年拉了他一下,没有拉住。 方岱川打开门就往外走,长腿一步踏过毛团,黑猫也顾不得抓咬这个入室恶贼,炸着毛就往里窜,跳上床在主人颈侧拱来拱去。 方岱川心情复杂,一时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扣子不顾系上,连麦克风都忘了拿。 他刚走出这个拐角,就听身后门里,那只猫突然凄厉地发出一声大叫。 他的脚步钉在了当场。 李斯年一个谎话精,惯会演戏的,那只猫也跟了他很多年,和他配合默契。方岱川这样想着,断定是李斯年为了哄他回去耍的把戏,然而步子却怎么也迈不动。 “操,”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扭身便往回走,“上辈子欠了他的。” 一路捏着指节往回走,手指被他攥地嘎嘣嘎嘣的。他推开虚掩的门,强压着满肚子的火气,心里已经计划好,若是李斯年又骗了他,他说什么也不好使,必须干到他屁股开花。 进去却见李斯年静静伏在床上,面孔埋在蓬松的羽绒枕里,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黑猫卧在他的颈侧,一声一声哀声叫着。 方岱川冷哼一声,弯腰捡起滚落在床头柜下面的麦克风,低头却见床边的地毯上,积着浅浅一汪血。方岱川僵了一下,视线顺着血往上,李斯年的左臂垂在床侧,从衬衣里淅淅沥沥往外淌出血来。 “李斯年!”方岱川惊叫,扑上床将李斯年的身体掀翻。 他双目紧闭,嘴角呕出几口鲜血,染湿了半个羽绒枕。 毛团气急败坏,以为方岱川还要伤害主人,一口狠狠地咬在了方岱川的右手腕上。方岱川嘶了一声,将它拨到床下,抱住了李斯年。 他扯开了李斯年的衣服。 李斯年的身体从衬衣中挣脱出来,方岱川眼眶一热。他赤裸的上身一道一道的口子,最深的一条能看清肌肉外翻的纹理。左肩肿得两指高,子弹穿身而出的地方堵着药棉,血水已经析出来,将药棉染得透湿。 过了大约有半分钟,李斯年才醒过来,伸手擦了擦唇边的血迹。 他不说话,方岱川也不知道说什么。 “你妈……阿姨……”方岱川支吾道,“也没事?” 李斯年闭了闭眼睛,点头道:“晕过去了,我拖着她跳了海,进了我爸死的那个洞窟,本想着一家人死在一处算了,谁知道那个洞窟后面连通着岛上后山的那道裂缝。海底一动荡,我们就被冲进了那条裂缝,后来遇见我外公派去接我们的飞机,就直接回了美国。” 方岱川拧着眉:“所以说,是你把她救回去了,然后她把你打成了这样?” 李斯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说:“没事儿,小伤,死不了。” 是多习惯了这种伤害,会对自己的身体这样冷漠,方岱川只看着都觉得疼。他也终于明白了,他身上那种自毁欲和自虐欲是从何而来。 心一时揪得厉害。 “你不是要强奸我么?”李斯年笑得云淡风轻,一手艰难地脱掉了衣裳,“来啊。” 他轻轻用气声在方岱川耳边唱道:“来吧,川儿哥,dont pity me。” 方岱川在他脸侧虚虚扇了一巴掌,然后俯身稳住了他。 两个人交换着彼此的气息,像两个焦渴的旅人,唇舌辗转,多日来的苦难、担忧、焦虑和心伤,都在这个吻里交换了情绪。他们抚慰彼此,体温渐渐攀升。 “怎么伤成这样?”一吻毕,方岱川轻轻啄吻着李斯年的胸膛,眸子里难言心痛。 “真不重,看着吓人罢了。”李斯年毫不在意地笑笑,继而叹息道,“这是我应受的惩罚,那么多条人命,我欠他们的。” “那你欠我的呢!”方岱川鼻尖凝着一滴眼泪,脱掉裤子,直接坐在了人家半抬起来的xing器上。 没有润泽,两个人都上刑一般,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李斯年被他问得怔住了。 “李斯年,你欠我的呢?”方岱川声音里带着哭腔,机械地上下运动着,纯粹的机械运动,谁都没有得到一丝快感,他道,“你说我圣母,你比我更天真、更圣母。” 李斯年只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盯着他痛苦的面孔,他鬓角沁出来的汗,他脸侧的泪水。 “不是你的错,”方岱川的眼泪珠子啪嗒啪嗒掉在李斯年的胸膛上,烙得他生痛,“年哥,不是你的错。” 李斯年眼神慢慢软化,终于动容。他微微哽咽,用气声说道:“川儿哥,你抱抱我。” 方岱川欺身过去,抱了个满怀,沾了半身鲜血,狠狠地吻住了对方。 我只是个余兴节目,可是你不必再行走钢丝之上了,他一边凶狠地吻着对方,一边想,和我一起,我们并肩走在地面上。 第95章 之后·05 两人吻在一处,方岱川只觉得浑身烧得厉害,精神却恍惚。他摸到李斯年温热的躯体,心底才生出一股真实感,哦,原来李斯年没死,我在和他做爱。几乎要哭出声来。 李斯年拾起床上滚落的润滑剂,瞥了一眼名字,不动声色地勾唇一笑。 他拧开瓶盖,挤出一坨托在手指间。方岱川略抬了抬胯,配合他的动作:“你的伤……行么?” “川儿哥,在床上问一个男人行不行?不太合适吧,”李斯年打诨道,“我行不行,你不知道么?”他说着,将手上的液体送了进去。 “我……操……?”方岱川皱眉惊呼,一阵古怪的感受席卷关键处,似冰凉又有灼意,烧得他腰杆一蹦。 李斯年笑声沉沉,胸膛起伏:“沙漠薄荷,一支就能给你冰火两重天的感受,蛮会挑的嘛,川儿哥。” 我就知道!方岱川恨恨地砸了一下床,这种资本主义腐朽堕落的邮轮上,怎么会提供自然无害清新平淡的润滑剂呢?! 然而箭在弦上,方岱川任命地扬起头,几下深重的喘息,胸膛已经染上了一层薄红。身下火烧一样,内里倒是没什么感觉,入口处肿胀地可怕,不停开合,抵御着这种刺激,大腿内侧的肌肉不断痉挛。 李斯年摸到他腿侧未完全愈合的血痂,瞳孔瞬间幽深难辨。 他挺身埋了进去,方岱川被他顶得一颤,鼻子皱了起来,嘴唇微微张开着。 李斯年打开他一条腿,伸手将那片血痂直接刮了下来,露出里面淡粉色的嫩肉。混乱的液体黏在伤口上,两个人大腿交叠着摩擦,蛰得伤口又痛又痒,方岱川死死咬牙,压抑着喉口的喘息。他自诩宇宙直男,床上也是糙汉子的作风,会喘,会配合,但是别的,他做不来,也叫不出口。 “我左手不能动,”李斯年好整以暇地舔了舔牙尖,“你自己摸。” 方岱川被他顶得颠来倒去,又怕压到他身上的伤口,不敢坐实,全凭一双膝盖撑在床上。他闻言叹了口气,顺着自己的腰线下滑,自己伸手握住了,硬挺的顶端吐出一些透明的水液,将李斯年的小腹染得湿漉漉的。 “没让你摸那里,”李斯年笑着拍开了他的手,自己伸手取代,握了上去,“上面,”他出声提醒道,“自己摸上面。” 方岱川闻言一僵,腰间正在震颤的人鱼线也瞬间停住。他神色复杂地盯着李斯年:“我……” “摸摸看,”李斯年只笑,笑得人骨头发软,他哄道,“乖。” 方岱川垂头丧气地败下阵来,他迟疑地伸手,抚上自己的胸膛。 “用点力,”李斯年指挥道,声音温柔,然而身下的动作却是与声音截然不同的凶猛,方岱川呜咽一声,“用指甲。” 方岱川摇头,抓好的发型终于全乱了,刘海散下来,遮住一半湿漉漉的眼睛,他咬着嘴唇,羞赧万分,又无法抗拒,跟随着对方的命令玩弄自己。 一个平日里强大、可靠、男性气质十足的人,沉湎于你施加于他的爱欲之中,变得软弱、无助、可怜兮兮,咬着嘴唇等待你的宽恕和侵犯,无处可逃。这种感觉说不清楚,让人心里感觉沉甸甸的,有点得意,又有些不安。这么可爱的人,李斯年在心中叹道,这么可爱的人。 他翻身换了个位置,一口叼住对方的胸膛,用犬齿咬,狠狠地碾磨。身下毫不留情地进出,将全部的不安和得意都化在狂风暴雨之中,将密密的心事和隐晦的情感,以全部的欲念和激情。 你是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望之火,我不竭的灵魂,我背负的罪孽,我全部的救赎。 方岱川不知他怎么就突然发了狂,被狂风骇浪颠得将要翻船。他扶在李斯年的肩膀上,小心护着他的伤口。那些血和汗顺着两人相连的地方染了满身,登顶的那一瞬间,李斯年目光深幽,看着方岱川胸前的血污,在他耳边小声叹道:“我把你弄脏了。” 尾音高高挑起,哑哑地吐在他的耳边,一句话含在舌间,百转千回,在耳廓里叫嚣诱惑。 方岱川腰一酸,一种被侵犯被污染被标记的心里快感带着电流窜到了脑子里,眼前闪过一阵白光。 海风从窗外灌进来,黑色的毛团在床下委屈地咬着床脚。 没有杀戮和死亡,也没有分离。他们躯体贴着躯体,汗湿的鬓发贴上对方通红的耳尖,方岱川握住李斯年的手,一瞬间有些幸福得想哭,他这么想,也就这么做了,死死搂住李斯年,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来。 麦克风那头的警察已经急疯了,远程交代了女警,凭着两人说话时模模糊糊的语境,女警已经摸上了四楼。她停在门外,刚想敲门,却听见里面传来哭声。 很难以形容的哭声,不是那种软软甜甜的娇嗔,是很爷们,很汉子的哭声。像痛失了伴侣的孤鹰,终于回到家的幼狼,发泄多过于倾诉。他不是想告诉谁,也不是想向谁诉苦,是扛起了苦难,终于走出困境后,对自己的交代和总结。 “我爱你,”她听见里面的人哽咽着说,“我再也不会放你走了。” 麦克风那头,所有警官都沉默了,他们没有经历过这样七天七夜的九死一生,不能理解这样澎湃热烈的感情,不能理解两个陌生人如何能在短短七天之中生死相许,不离不弃。在今日之前,女警都觉得方岱川是因为太单纯了,被犯罪分子玩弄鼓掌,骗得死死的。 但是如今,她觉得自己错了,自诩聪明的人总不自觉带着审视去阅读别人的情绪,殊不知这种自高自大,更是另一种形式的愚蠢。 女警叹了口气,刚写抬手叩门,眼前却突然一黑。 一块带着刺鼻甜味的毛巾死死蒙住了她的口鼻,她只来得及将高跟鞋死死踢到李斯年房间的门上,便手足发软,失去了意识。 屋里的两人愣了一下,快速穿衣打开房门,冲出来却只见一只高跟鞋和一枚麦克风散落在走廊的长毛地毯上,女警已经不见了踪影。 方岱川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久仰大名了,Eternity先生,欢迎来到邮轮游戏。”走廊尽头突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李斯年冷笑,他披上衬衫,将重重伤口掩映在衣襟之后,扣好了衣扣。 第96章 之后·06 “现在,请二位跟我来,您的两位朋友,已经等候你们多时了。”走廊深处渐渐走出一个人影,穿着燕尾服,硬领的白衬衫,戴着手套。 两人对视一眼,跟在对方身后走进了走廊尽头的房间。 方岱川将麦克风合在手心,悄悄打开了,塞进了自己的皮带扣里。 在外面的警察早察觉了现场的状况,见方岱川的通道打开了,里面没有人出声,当下也不敢说什么,一边通知直升机和舰队待命,一边手心里捏着一把汗。 走廊尽头欧式雕花的大门从中开启,两侧侍者一手端着盘子,一手背在身后,在宴会厅中穿梭。一张长桌空着,主位上一个东方面孔的男人转过身来,冲两人微微一笑。 “李先生,久仰大名了,”他示意燕尾服管家替两人拉开桌椅,“我是您的忠实读者,您写作的欺诈游戏三部曲,《敦煌游戏》、《狼人游戏》和《银河游戏》,我都非常喜爱。” 那人眼睛死死盯在李斯年的脸上,嘴角勾出一抹笑意,让方岱川感觉非常不舒服:“我毕生的梦想,就是能和您真正玩一局欺诈游戏,这次听说您买下了一座岛,做完了荒岛求生模式,我连夜收购了这座邮轮,签发海关批文,想和您玩一玩公海邮轮的模式,不知道您愿不愿意。” 李斯年呷了一口酒,玻璃酒器磕在长桌上,发出清冷的一声脆响:“你似乎没有给我拒绝的机会。” 那人仿佛很喜欢李斯年这种示弱一般的态度,他得意地笑了起来,打了个响指。 昏迷的女警官和另一位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便衣被推了出来,后脑上各自顶着一把枪。方岱川想起副局跟自己说,他们的线人失联三天了,现在看来,幸好,人没有事。 “两个人?solo game?”李斯年随意瞥了人质一眼,就移开了眼睛。 中年人笑了笑,笑意浮在油白的面皮上,有种粘腻的恶心感,他的眼睛在方岱川身上转了一圈:“这位……秦公子?假如喜欢,也可以加入。” 方岱川敬谢不敏。 “别带他进来,你想怎么玩?”李斯年吹了吹指甲。 “红白牌,单双九点,我找到了必赢的方案,你信不信?”中年人志得意满。 红白牌单双九点,是李斯年亲手设计的游戏,在《银河游戏》的小说里出现过,是心理与数学的博弈。 游戏双方每个人能分到九张牌,单数牌背面是红色,双数牌背面是白色,掷筛子分先后手,先手先出牌,后手只能选择牌面颜色与之相反的牌出,牌面大的人获得一枚筹码,并获得下一回合的先手权。每出一张牌公布一次输赢,然而不会告诉双方各自出了哪张牌,最先拿下五杀筹码的人获胜。 李斯年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李斯年坐在长桌的一头,方岱川站起身来,站在荷官对面,死死盯着荷官的动作。四个人站位很巧,假若这不是一张长桌,是一张方桌,那应当恰好打一局麻将。 外面甲板上传来当红歌手献唱的歌声。 男人女人们又笑又叫,热闹极了。 荷官扔进骰盅两枚骰子,抬手摇了起来。 “就这么玩儿,那多没意思。”中年人坐在长桌的另一端,在燕尾服管家的服侍下,点燃了一支烟,他瞥了人质一眼,“我们不如打个赌。” “赌他一条胳膊,如何?”中年人话音未落,侍者便端上了凳子,将线人的右手平放在了皮质的凳面上,一个黑西装抬起腿,从大腿外侧的刀套里抽出了狗腿刀,亮银的刀面反射着吊灯的光,擦着线人的右腕,斜插进了凳面里。 线人吞了吞口水,一滴冷汗顺着鬓边滑了下来。 李斯年并不扭头去看,他饶有兴味地盯着美女荷官丰艳的脸:“赌他的手臂多没意思,不如赌我的,”他笑说,“我的手总比他的值钱。” “请两位猜单双点。”美女荷官摇色子的手指一停,色盅稳稳地抛停在桌面中央。 “就这么办吧,你赢了,把人带走,你输了,把手留下。”两个人的目光都盯在小小的色盅上,中年人顺着目光交汇的点去看李斯年,微微一笑,“我猜双。” 李斯年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荷官掀开了色盅。 两个鲜红的一点停在碗中央。 “不好意思,我执先了。”中年人吸了口雪茄,微微笑道。 “由宋先生执先手,请两位各自洗牌。”荷官摊开双手。 “去查一下!中国人,姓宋!在这艘船上!”警察死死扣着耳机,对调查员大吼道。 宋先生洗好了牌,抽出一张白色卡牌,推进牌池中央:“我这个必赢的方法,必须占据先手优势的时候才管用,”他笑道,“老天都在帮我。” 李斯年并不说话,只微微一笑。他的右手食指和拇指不停地颤动着,他搓了搓手指,然后喝了口酒,将这股震颤压了下去。 “李先生觉得先手优势重不重要?”姓宋的一直在干扰李斯年的思维,他把玩这手中的九枚筹码,发出清脆的响声。 李斯年洗好了牌,沉吟了一会儿,随口应付他道:“对于你这种迷信所谓‘必胜学’的玩家而言,当然重要。” 他抽出了一张红牌,扔进了卡池中央。 荷官用长杆夹取过两张牌,微微掀开了一道缝隙,而后微微一笑:“第一局,宋先生胜。” 宋先生露出一抹笑。 李斯年挑了挑右眉,将手中一直把玩的一枚筹码随手一抛,金币滑出一条抛物线,正落在宋先生手边。 “承让。”他摸了摸那枚温热的筹码,嘴角又挂上了方岱川厌恶至极的笑。 “第二回 合,由宋先生执先手,请两位各自洗牌。”荷官姑娘道。 宋先生又抽出一张白卡,推进了身前的卡池:“这么看来,先手优势,似乎很有些用呀,我们这些‘迷信决胜法’的玩家,也不是没有水准的,您说对不对?” 李斯年不语,随意抽出另一张红卡,推进了卡池中央。 “第二局,宋先生胜。” 方岱川暗自倒抽了一口凉气。 宋先生微笑着摆弄自己的筹码,方岱川看不懂,但似乎明白他是在用筹码摆放的位置记牌。难道说他真的找到了必胜的法则?还是他能猜出李斯年会出什么牌? 李斯年已经失去了两枚金币。 而后,他又在很快的时间里,输掉了第三枚。宋先生仍旧出了一张白卡,李斯年手中只剩了六枚金币。 “假如下一把还是我赢的话,我就赢定了。”宋先生非常笃定。 方岱川知道他所言非虚,他从头到尾只打了三张白卡,最大的红卡9,仍握在他手中,第四局他再赢的话,第五局先手便压下最大牌9,李斯年就输定了。 第四局他压了一张红卡。 李斯年不慌不忙地推了一张白卡。 “第四局,”荷官看了看牌,顿了一下,“李先生胜。” 宋先生嘴角抽了一下,他似乎觉得什么东西自己疏忽掉了,但是他看了看手边的9,心里又微微一定。 他看着李斯年剩下卡牌的颜色,将筹码又换了一个方向。 “第五回 合,由李先生执先手,请两位各自洗牌。” 李斯年看都没看,随手抽了一张红卡,推进了卡池中央。 宋先生掀开自己的全部牌看了一遍,他需要出一张白卡应对,然而他的白卡已经出完了,只剩下一张2。 结果当然是输了。 李斯年扳回了两成。 没关系,宋先生心想,他只剩一张红卡了,迟早是要出白的,只要他出了白卡,他就可以用红9抢回一城。 下一回合,李斯年竟然放了白卡。宋先生欣喜若狂,连忙将他的红9推进了卡池。果然是他赢了,虽然中间出了些小意外,但是并不重要。 第六回 合是他执先手。 他已经赢了4局,再赢最后一局,他就赢定了。他凝视着自己的牌,剩下三张红卡,1,3,5。 他谨慎地甩出一张5。 “我猜你出的是张5,”李斯年微微一笑,推出一张白卡来,他没用筹码计数,随意地将几枚筹码在手心中抛来抛去,“假如我猜对了的话,你输定了。” 宋先生浑身一激灵。 荷官掀开了李斯年的白卡,是一张6:“第七局,李先生胜。” 宋先生僵住了。 李斯年还剩两张卡,一张白,一张红。李斯年微微一笑:“宋先生还剩1和3,对不对?我还剩一张4和一张9。” 他说着亮出了两张牌的牌面,果然如他所说,一张4,一张9。 宋先生傻在了原地。 “行动!行动!”十几米外,伪装成小渔船的舰艇上,行动队的头大喊着。直升机瞬间从高空迫降,机关枪从窗口里伸出来,几条舰艇也从四面八方围住了邮轮。 方岱川长出了一口气。 宋先生沉默地翻开了自己身前的两张牌,从牙缝里逼问道:“怎么做到的?” 李斯年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红白牌单双九点是我设计的,核心冲突就是最大的9和最小的1,一出明晃晃田忌赛马。你一说有必胜的策略,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在关键回合,用必胜的9做文章。可是最关键的回合是哪一局呢?以你的性格,想必不会和我拖到决赛,自然五局全胜才最拉风。可惜,对抗游戏从来不存在必胜的法则。你前三回合出了双数牌,我就摸透了你的想法,借机将最小的三个单数输给了你。第四局,你要保证自己能赢,又不能动用最关键的9,双数的大数也出完了,只好劳动剩下之中最大的单数。我不需要知道你用了哪个单数,只需要出8,就稳赢这一局。剩下的就很好打了,以你的性格,受了挫折必会迅速找补回来,第五局你就用了关键性的9,我出了2,所以我最后剩下4,6,9三张牌,你剩下1,3,5。” “9确实要用在最关键的回合,可惜,你忘记了单双点并不平均,每个人拥有4张双数牌,5张单数牌,9不仅是稳压双数的,最后一回合大家都只剩下单数的时候,可还要靠它来拼点数呢。”李斯年饮尽了杯中的红酒,微微一笑。 “站住!都放下武器!”大门突然被防爆军靴一脚踢开,全副武装的警察手持微型冲锋枪突了进来,他们同一时间也控制了甲板,甲板上那些聚众吸毒、权色交易的达官显贵、明星模特,被一窝蜂抓了个正着。 屋里的侍者都放下了武器,抱住了头。 “你也抱头!不许动!”其中一个警察如临大敌地指着李斯年。李斯年好整以暇地挑了挑眉,举起双手。 方岱川神色一慌。 他记得他在副局面前许的承诺,帮助他们抓到李斯年,以此换来接近李斯年、重逢李斯年的条件。 然而此刻,他心中五味混杂,不知是什么滋味。 注:游戏设定参考自《游戏的法则》、《欺诈游戏》等综艺节目。 第97章 之后·07 李斯年被一支手枪顶在后脑,举起双手,笑得云淡风轻:“别拿枪指着我,不跑。”那警察从腰包里取出手铐来,反拧住他的手臂,要给他铐上。 方岱川忙拨开人群走上前来,扶住李斯年:“别铐了,他肩膀有伤,我替你看着他,真的不会让他跑的!” 警察并不敢轻松大意,他心说你看着顶什么用,在你眼前跑过一次了都。因此虽没有上铐,仍有两个人一左一右比着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李斯年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可以啊,川儿哥,这手玩儿得不错。” 方岱川目光躲闪,不敢直视他,李斯年本意是想逗逗他,看他这个反应,不禁抿嘴偷笑。 一行人被押上甲板,酒池肉林边上,一身戎装的警察被神色萎靡的显贵明星们衬得更英武,李斯年和方岱川立在栏杆一侧,那只黑猫也不知怎么跑出来,趴在李斯年脚边,冲武警呲牙炸毛。 “贝塔,”李斯年吹了声口哨,“来,跳爸爸怀里。” 那黑猫成了精一样,抬眼瞥了主人一眼,一跃便跳上了李斯年的肩膀,然后蜷在他胸前,尾巴勾在李斯年手腕上。暖烘烘地像个小火炉。 “都抱头蹲在原地!不许动!”一个警察拎着记录仪挨个查验身份证。 李斯年看着头顶的天空,一架漆成黑色的直升机在他们头顶盘旋,打了个嚣张的摆尾。 “你!身份证拿出来!”一个警察对着他喝道。 李斯年没有身份证。 他微微一笑,在所有人都没准备的时候,抱着方岱川和他的猫,纵身往海里一跳。 三层楼高的甲板,怎么都有十米高,两边武警都没有反应过来,伸手抓了个空,眼看着两人从船上一跃而下。 “救生艇!救生艇!”警官大喊道,急得嗓子都破了音,“有人落水了!” 并没有落水声。 他话音还未落,却见跳水的那两人倏忽腾空,甲板上空,众人头顶的那台直升机猛一拉杆,扯着软绳上的两人瞬间拔高,腾空了数米。 “那台直升机怎么回事?!”警官抓着对讲机大吼出声。 对讲机那边传来困惑的回答:“不,不知道啊,这台直升机不是咱们中队的,不是维和部队那边派来的吗?” 维和那边的负责人马上回到:“并不是我们这边的编制,之前一直缀在咱们后头,我以为是您那边的空中制动小组。” 得了,混进来的叛徒。 几个狙击手瞬间就位,瞄准了越升越高的两人。 “停!都别开枪!别开枪!”一个小组长大吼道,双手舞动叫停了行动组,他高高举起一只手机,“领导的电话!领导有指示!” 他说着将手机递给了现场的负责人。 副局远在千里之外的北京,喝着茶,笑眯眯地说道:“放他们走吧,我们这边协商好了,别伤了人。” “可是!”负责人据理力争,很不甘心,他们维和部队和远洋安保公司打过很多次交道,对这个少东家深恶痛绝,恨得牙痒痒,“好不容易的机会,这个远洋雇佣兵集团在海外经常跟我们干上,谁出钱就给谁干事,一群走狗,趁这个机会重挫了才好!” 副局呷了口茶,不慌不忙地说道:“何苦重挫他们呢,中国有句古话,叫不战而屈人之兵,你们这些年轻人,煞气太重了。” 方岱川恐高,双手双脚死死攀在李斯年身上,吓得大惊失色。 他俩中间那只黑猫团被挤得难受,喵喵大叫,嫌弃地用尾巴抽打方岱川的侧脸。“贝塔!”李斯年轻声斥道,“不许撒娇,和哥哥好好相处!” 方岱川根本顾不上李斯年嘴上占他的便宜,他死死闭着眼睛,看也不看身下的碧波无垠:“好了吗?好了吗?能上去了嘛?” 上面舱门已经打开,有人往上开始卷起软梯。 “好了,往上走呢,”李斯年声音里带着笑意,“川儿哥,你睁眼看看,真漂亮。” 方岱川深吸一口气,攀紧了李斯年的脖颈,眼睛轻轻楔开一条缝。 “别怕,”李斯年死死搂着他,干燥的嘴唇吻在他的鬓角上,“我在呢,川儿哥。” 身下大海越来越远,青蓝的海面缭绕着些雾气,远处夕阳渐低,海天一色被染得薄红,触目可及都是一望无垠的大海,遥远的地平线处,恍惚是一座模糊的港口。两个人浮在半空,死死拥抱在一起,恍惚整个世界只剩了他们自己,李斯年吻着他,在他耳边说着该死的情话。 “上次我就站在地上,看着你被直升机拖走,心里一颤一颤的。我想着,我设若没有绑稳,你掉下来可怎么办呢,又想,你若是半途醒了,解开绳子就要与我一同赴死,我又该如何?那次我就告诉自己,再见到你,一定要抱着你上一次天,我抱着你,还有贝塔,我们上次这样结束,这次就要这样开始。” 李斯年声音混合着风声,漂着些须后水味,前调雪松檀香的危险冷淡,和中调火石海盐的浓烈澎湃都已经散去,只剩下后调一点浅淡的香,平静又温暖的柑橘科的味道,混一点苦苦的茶香。 方岱川抬头吻了上去。 两个人在海天之中接吻,仿佛被诸天神明悲悯地注视着。 “怎么做到的?”两人被接上飞机,飞机上是一群生面孔。李斯年脱掉上衣,让人给他裹伤,方岱川不敢上去碍手碍脚,和贝塔一起蹲在一边,仰头看着李斯年。 李斯年不偏不倚,两只一起揉了揉头毛:“我跟中国警方做了笔交易。” 他笑着俯身亲了亲方岱川的嘴角:“我把我妈送到警方的疗养院治病去了,我外公年事已高,远洋安保公司现在在我手上,雇佣兵么,赚谁的钱不是赚?管他是中国警方还是美国警方。” “你……你这是投诚了吗?”方岱川瞪大了眼睛。 李斯年哈哈一笑:“是啊,中国姑爷么,得心向着些。” “屁,”方岱川脸颊一红,小声嘟囔,“中国媳妇儿。” 媳妇儿就媳妇儿,李斯年四仰八叉地歪在座位上,并不计较。 “你这么久没来找我,就是在忙这件事?”方岱川拉住他的手,左手自从伤了以后,血脉不畅,一直冰凉。 李斯年微微一笑,三言两语打发了他:“嗯,一切顺利。只是我才刚找到了警方,就听说这边又出了一趟幺蛾子,我疑心是不是和我母亲残余的势力有关,便来查看一番,谁知道你一头也撞了进来。” 他不说,方岱川也能猜到,三言两语背后的那段惊心动魄,那一身伤痕就是明证。他刚心疼了一下,却听李斯年接着说道:“我本来想伪装好,别让你看到,等这边事情了了,再回去找你。可惜在楼上看到你和那警官接吻,一时火冒三丈没能忍住,索性放猫咬人。” 方岱川翻了个白眼,恨恨咬牙道:“当初怎么没咬死你呢?!” “我们这是去哪儿?”方岱川将毛绒绒的脑袋搭在他的肩膀上。 李斯年呼噜了呼噜毛:“去冰岛,劳驾川儿哥陪我飞一趟,看场极光。” 方岱川眼神瞬间亮了,李斯年微微一笑,反手握住方岱川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飞机里传来民谣乐声,驾驶员摇头晃脑跟着唱了起来,配乐的吉他和萨克斯传出悠扬的民间曲调,和着海浪和螺旋桨。 You were just another sideshow in a back-street carnival I was walking the high wire and trying not to fall 你只是后街嘉年华上的余兴节目 我行走在钢丝之上,试图保持平衡 Just another way of getting through anyone would do, but it was you 这是另一种每个人都可以通过的方式, 只除了你,唯有你不同 …… I've seen the dark-side when I'm trying to find the light Seen the shadows fade away on the wrong side of night 经历了黑暗,我挣扎着希望寻找光明 我看到那些阴影,消散在夜的另一端 Heard a song coming through and when I'm looking for you, I sing blue Too long on the dark-side trying to find the light 歌声四扬,我唱着蓝调歌声找寻你 就像在如此漫长的黑夜,我努力地寻找着光明 李斯年最后一次看了看窗外的海浪,直升机向着北方疾行而去,穿过薄雾,攀援着阳光,渐渐拉高,渐渐隐没。 镜头下移,下面是温暖无波的海水,默默无言,一片青碧。 【正文完】 后记: 这个故事陪伴了我四个月。 川儿哥和年哥从面孔模糊、行为神秘的陌生人,慢慢褪去迷雾,长成他们自己的模样,我陪着他们经历了七天的生离死别,和他们一样身心俱疲。 码岛上故事的时候,正在拓片临摹和论文地狱里,学业繁重,焦头烂额,几乎每天只能写两千字,每一个字敲在键盘上都艰难无比。然而他们出岛之后,川儿哥的渴望促使着我,几乎以每天八千字的速度码完了剩下的全文。我几乎能再码字的时候听见他在我耳边叨逼叨,转来转去,一边骂李斯年一边骂我,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写完全文,在这里也谢谢川儿哥的强硬。 原本,按照我最初的大纲,故事第一部 是要停留在李斯年认狼自杀的地方,公海邮轮是第二部的重逢副本,第三部的副本在暴风雪山庄,就是想故意集齐所有推理小说的经典场景。计划里第一部是没有感情线的,也实在是想不明白两个人怎么才能交心,前半部几乎是作者按着头逼他们谈恋爱,散发着一股尬气冲天,强撩致命的直男气场。我原本都要放弃了,想说算了,大家当冒险悬疑看吧,干脆不写感情了。可惜谁知写到一半,年哥挨了第一针,川儿哥毅然决然地跳海,年哥挨了第二针,川儿哥又毅然决然地吻了上去,从此他俩感情线一日千里,仿佛有了灵魂和生命,从二次元跳脱出来,生动地生活,再也不受我控制。 这种角色的失控感,是我写作过程中最大的乐趣之一。 另一种乐趣来自我读者们的回复。 我每次搜到大家在微博讨论女巫,或者在评论里讨论剧情感情线的时候,感觉自己瞬间充满了电,可以分分钟再战八千字,你们是我写作过程中最大的收获和回馈,真诚地谢谢大家。 因为想赶着节前写完,给没跳坑的小伙伴留出一半假期从容跳坑,最后十章稍微有些赶,谢谢大家的不嫌弃。番外会更几个甜甜的砂糖日常,第三部 的副本计划放在白熊独家里,与正文没什么关系,大家可看可不看,不影响正文的阅读体验。 最后祝大家中秋愉快,新文《调教绅士》甜甜的小肉饼,在长佩连载中,希望大家能继续支持。爱你们。 亡人越刀匆匆 2017年中秋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有声小说点我网—http://www.ysxs.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