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精神体是鹅》全集 作者:茶深 声明:本书由有声小说点我网(www.ysxs.me)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第1章 离婚 叶矜进办事处大厅的时候眼皮子狂跳不已,他自以为自己是紧张。他在稍微低于室温的空调冷气下搓搓脸,走到办事柜台前,干咳了一声,道:“呃,我是来拿胚胎计划名额的材料的。” 也许是快到了下班时间,柜台后坐着穿工装的小妹,神情略显冷淡,道:“请出示您的身份证件,以及单位证明。” 叶矜把身份证和哨兵证交上去,又填了一个确认领取的条子,小妹终于点了点鼠标,打印机咔吱咔吱吐出那张令他望眼欲穿的名额书,上面有他和范阳洲的个人资料,甚至一个胚胎的黑白写真。叶矜的眼睛简直黏在上面拔不下来。 只有办理这个业务是几乎全纸质办公,仿佛落后隔壁的房地产交易三十年。 柜台小妹见多了他这样排上几年的队来领生育合格鉴定书,没等他多看几眼,手脚麻利地把相关材料装进一个粉蓝色的小纸袋里,纸袋上印着一个蜡笔风格的小熊和奶嘴,还有弧形的胚胎育成中心六个大字,道:“祝贺你——亲属探望时间说明书上有,里面有一张胚胎的ID卡记得保管好,凭卡探望。我们对新晋家长提供二十四小时免费热线服务……”她一抬手,叶矜转头望过去,对面墙上花团锦簇的板报里果然一行醒目的数字。 “谢谢。”叶矜把袋子收进口袋里,匆匆走了。 他早在网上查好要看胚胎的种种事项了,本市的胚胎育成中心,一共三十二层楼,顶层就是那些刚刚获得资格,开始培育的胚胎,随着宝宝的长大,长出了脊椎眼睛和血管,就可以换到中间的观察室,允许家长去参观了。他看过那里的照片,一个个人工子宫里,孩子就像是漂浮其中的一只橙色的小海马。 等到胚胎长出了手脚大脑和胎发,骨骼变坚硬,就一层一层往下挪,直到被判定可以脱离人工子宫,总算是呱唧一下落了地,所以一楼总是最欢天喜地的。 他心砰砰直跳,想要赶紧回家和范阳洲分享这个突如其来的惊喜。 谁知道还没等他拿出那个精致的纸袋,告诉他现在中心贴心到居然在育儿手册里附赠了一个收集胎发的小锦囊,范阳洲在他面前给他倒了一杯水,说:“叶矜,对不起,你真的不是我的理想型。” 叶矜目瞪口呆,他伸进包里的手又收了回来,他冷汗直冒,感觉头皮发麻,问:“什么,什么意思?” 范阳洲歉疚地看着他,道:“对不起。”他的精神体,一只灰色的竖琴海豹,从卧室里一路滚动到自己脚边,宽宽的鳍状肢扒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一双黑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它。 范阳洲叫它:“小明,过来。” 海豹在他俩中间来回看,不情不愿地蜷到范阳洲身后。 叶矜捂住嘴,猛地站了起来,道:“我去冷静一下。” 他脚步如风走出客厅,拿起钥匙去了地下车库,从被堆放着各种电锯锤子的架子底部,气喘吁吁掏出一个蒙满了灰尘的沙袋,一脚踹了上去。“什么狗屁理想型,我去你妈的你早干嘛去了?!” 他的精神体大白拍打着翅膀呼啦啦地现了身,满屋子乱窜,见啥啄啥,跟得了狂犬病似的,白毛飞了一地。叶矜往常都会稍微喝止一下它,今天没那个心思,想起来以后收拾车库的又不是他,一气之下把车库能砸得都砸了个稀巴烂,包括上次范阳洲和同事打网球赢回来的小区优胜奖杯。 一人一鹅尘土喧天,过了半个小时,传来小心翼翼地敲门声,范阳洲问:“叶矜,你没事吧?” 他不答,大白扑通飞到门边,伸长着脖子不知道是在看什么。叶矜嗤之以鼻,范阳洲到面前了也没见你给他摸过一根毛,在背后献什么殷勤。 敲门声渐渐变得急促起来,范阳洲道:“叶矜,你还好吗,你的精神线不对,叶矜,你开开门好么?“ 叶矜一个“滚”字差点脱口而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了清喉咙,道:“我没事,你让我好好静一静。”他感觉自己脑内嗡嗡作响,像是切断了一根紧绷的弦。 *设定来自百度百科,私设有,土气十足,请勿深究 *请勿将本文信息上传第三方点评网站 第2章 天命 叶矜和范阳洲是正宗的组织包办产物,他怀疑组织的目的主要是为了不让他们俩这么快发狂。 他觉醒的时候才十三岁,就是在期末考试的时候,突然发现肩膀上蹲着一只扁毛畜生,正在啄他的头发。那个瞬间,蝉鸣声,全班翻动试卷的声音,电风扇嘈杂的转动声,日光,玻璃窗的反射,像是一颗核弹在他脑海中爆炸,炸得他立刻两眼一黑晕了过去。下个星期他就被父母送进了专门收容调教他那种人的“塔”里。他们家爹妈都是普通人,而他体内的某一个基因链坏掉了,他们完全不知道怎么应付一个突然感官爆炸的哨兵,差点报了警。 在塔里叶矜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有四成的人体质特殊,一种人具有无限放大的感官,色彩,气味,触摸,在他们的世界里被切碎成无数个小碎片,片片分明。他们体力旺盛,动作灵敏,是军事作战的好材料——叶矜上过塔里的心理课,简而言之,是另一种层面上的躁狂症;另一种人对人类的情绪有着别样的天赋,能共感前者,安抚前者的神经,更强者,据说能对其他人进行精神污染。 前者被称之为哨兵,后者则是向导。 哨兵是四成中的三成。 哨兵的寿命可以很长也可以很短,如果在二十五岁还找不到一个可以结合的向导,那就离发疯的三十岁只有一步之遥了。 叶矜怕死,所以进塔里第一件事,就是痛哭流涕请求带领自己的导师教他建立精神屏障。他在去塔的大巴上看《哨兵入门百科》恶补过,那是一种简易的哨兵自救办法。可以粗略地调节自己的感受力,减少环境对自己的影响,叶矜那时候就隐隐有种沉没入水的预感,预感这是自己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人家牟足了劲挣军功赚奖章好找到一个优质的向导,叶矜兢兢业业学习如何自救。 范阳洲曾经问过他:“你们在塔里都学了什么?” 向导也需要在塔里学习,不过和他们远远地隔离开了而已。据说这是为了以防万一,有些人为了得到一个向导,往往采取一些非常人能想象的极端手段。 叶矜咂咂嘴,回忆了一下,说:“就体能军事政治和心理健康什么的,塔里都是十七八岁刚觉醒的哨兵,青春躁动得很,谁有功夫听这个,都是被灌输你们未来的向导多温柔多美好仿佛一被放出去我们就能解决终身大事似的。” 他抱着抱枕,感叹道:“后来知道哨兵比向导多两倍,真是感觉受骗上当了。” 范阳洲笑眯眯地看着他,没说话。 叶矜在塔里待到了十六岁,普通哨兵觉醒的年纪,他已经在公会服役了。塔的管理体制下,只有包分配工作这一点,叶矜是比较满意的。在塔里被登记并确认安全性的哨兵和向导们,公会会分派任务,也就是一般所说的服役。服役五年之后可以留在公会,也可以出去单干。 身边的哨兵同僚都不声不响结婚了,有的是和普通人,更多的是和向导,据说外国的向导比本土的数量多一些,他隔壁组的单身同僚还摩拳擦掌准备申请外派到国外。 正当那个时候,他遇见了范阳洲,准确地说,不是遇见,是组织挥挥袖子,范阳洲就从天上掉下来了。 范阳洲比他大五岁,理论上是他学长,在塔里可以作为优秀毕业生典型代表的那种。据说服役期间曾经完成过S级的任务,是一传说中能同时精神控制五个发狂哨兵的神人,然而就是这种情绪感知能力无与伦比的人,至今没有与他契合度超过百分之六十的哨兵。 人家都是百分之百精神共鸣而结合,范阳洲却连一个百分之六十都找不到。 直到叶矜递交了自己的生物样本。 不,他不是那个范阳洲命中注定的真命天子,只是他走了狗屎运,奇迹般地和范阳洲精神契合度刚刚好百分之六十,符合组织推荐结合标准。然而一个普通的哨兵,和其他的向导,就算再不来电,大概匹配度也能达到四五十。 范阳洲已经二十五了,如果再没有可以与之结合的哨兵,他的能力只会慢慢衰退,或者由于没有属于自己的哨兵而迷失。虽然也有坚持独身主义到最后的向导,毕竟他们不至于像哨兵那样因为日益剧烈的感官冲击最后走向发疯——然而那类人不能是范阳洲。范阳洲是公会的宝贝,公会不能这么早失去他。 他还记得第一次和范阳洲见面的那一天,是一个午后,他走出公会的大门,突然被人匆匆从后面拉住了袖子,这么近的距离,他明明是一个哨兵却什么都感觉不到,精神线波澜不起,叶矜寒意彻骨,吓得差点拔枪杀人。 范阳洲笑着问他:“你就是叶矜吧?” 然后他们家大白突然现身,猛抽了范阳洲一个大嘴巴。 第3章 大白 叶矜的量子兽是一只鹅,鸟纲雁形目鸭科。他十三岁那年的时候是一只背上长着杂毛的暴躁的小鹅,二十三岁那年的时候是一只雪白雪白的暴躁的大鹅。 按照科学的观点,量子兽的物种和主人本身的性格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叶矜明确表示这个理论就像是生肖星座一样,是一种巴纳姆效应的封建迷信,绝对是封建迷信。 他们家大白,见人打人,见兽咬兽,热衷打人耳光,这哪里像他了? 叶矜有时候也反省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人家的精神体是老虎狮子老鹰,带出去威风凛凛十分长脸,他却是一只鹅,而且还是那种丰腴味美的家鹅? 和他同寝室的几个哨兵学员,一开始几乎进不了宿舍的大门,一进去就是一顿猛啄,更甚者被一路撵到对面打靶场差点掉下阴沟摔断腿。后来不知道是叶矜给人赔礼道歉的次数过多,还是那几个倒霉哥们的量子兽终于从小兽变成成年兽了,鹅大爷总算放过了他们。 有时候还能屈尊降贵给他们挨个清早打醒。 后来大白在塔里把一训练场的小老虎崽子小狮子崽子撵得满地乱窜尘土飞扬,扒在主人胳膊上甩都甩不下来,他心底里就释然了。 天鹅家鹅,能打人的都是好鹅。 然而与这只鹅最不和的就是范阳洲。所以那个理论更是封建迷信。 叶矜深呼吸,耳边是范阳洲的敲门声,像是用锤子一下一下把一颗烧红的铁钉嵌入他的大脑皮层,叶矜简直能听到滋滋的头皮烧焦的声音,他知道自己出现了严重的幻听。精神体和主人的状态息息相关,他模糊的视野里,感觉大白正在一下一下撞着地下车库低矮的天花板,似乎想要挣脱什么,羽毛飞了一地。 “大白……停……”他觉得自己用尽全力在喊,然而实际上,他并没有发出一丝的声音。 他才二十三,还没有到发疯的危险年龄。平时出任务,或多或少会遇到难缠的对手,有心之人也会针对哨兵的弱点企图扰乱他的精神线,然而范阳洲在身边,总是防范得滴水不漏有惊无险。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的暴走却如此难以控制,他残存的理智告诉自己,一定要建立起精神屏障,门外还有范阳洲,他们精神线还在相连的状态,他如果把范阳洲也牵连进他混乱的精神世界里放翻,这个家就算真的完了。 可是不起作用,他勉强建立起来的精神屏障就像是风吹过砂砾,只要一息就城池坍圮灰飞烟灭。 叶矜脑海中白光轰轰炸裂,视线昏暗,头疼欲裂,突然鼻端感觉嗅到了一丝冰雪的气味,凉丝丝的,他勉力抬起眼皮,看到天花板上,灰色的竖琴海豹仿佛漂浮在海水中,黑黢黢的眼睛望着他。 那是范阳洲的量子兽,他把它放进来了,量子兽是高维生物,能出入一切空间视障碍若无物。范阳洲是个极有经验的向导,他正试图扭转地下室节节崩溃的局面。 仿佛虚空中一双柔软的手指在调弦,拨出竖琴一样流水的旋律。耳朵尖锐的杂音逐渐统一,和谐,变成日常的声响。打成死结的神经线在缓慢地疏通,排列齐整,连接着他的身体。 他感觉自己的呼吸渐渐平复了,可大白目前正是狂躁的状态,任何一个它认为入侵了它领地的物种都会遭到它毫不留情地进攻。大白扑腾着尖叫,反而将海豹连啄带踹几乎要赶出地下室。 竖琴海豹仗着皮糙肉厚,摇摇摆摆就是不退后。 他模模糊糊听到范阳洲的声音:“叶矜,我要你完全解除你的精神屏障……” 他失去了意识。 叶矜从床上坐起来,床还是他们家的床,天花板还是他们家的天花板,甚至气味还是他们家那种叶矜不知道怎么形容,总觉得带着点栀子花香的气味。他松了一口气。 他见过那些陷入狂暴,然而任何向导都无计可施的哨兵,他们被关在公会特设的控制所里,拷在一张焊在地上的铁床上,带着电击的颈圈,就像一条垂死的狗。向导素就像是碳酸锂一样推入他们的血管,他们就只能靠着人工向导素而活。 范阳洲坐在床边,皱着眉头摸了摸他汗湿的额头,皱着眉头道:“你差点转化成了神游症。” 神游症就是五感迷失的失控状态,哨兵一旦得了神游症,周围又没有可以帮助他的向导,他自己就能把自己杀死。 叶矜张张嘴,觉得自己喉咙仿佛吞过一块烙铁,疼得他直抽气。 他转动了一下眼珠子,发现大白又不在了,这只鹅脾气不好,不喜欢见人,尤其不喜欢见范阳洲,见了就要抽他耳刮子。而看如今的状态,是范阳洲进入了地下车库,还把他带了出来,大白怕是被范阳洲整治过了,嫌丢面子不出来。 他挣扎着起身,捂着脖子,道:“麻、麻烦你了。” 范阳洲道:“是我不好,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叶矜讨厌范阳洲这种像是呵护一个幼儿园学童的态度,心头火差点发作,好不容易按捺下来,装作平时说话的语气,说:“没事,是我今天执行任务的时候受了点刺激,没吓到你吧?” 范阳洲摇摇头,说:“你突然断开了我们的精神连接,我怕强行突入会伤到你。”他沉吟了一下,“最后迫不得已进入了你的精神图景……” 训练过的哨兵会针对性地建立属于自己的精神堡垒,就好似在大脑外铸造一个铜墙铁壁,城池森严。毕竟他们平时要面对的敌人不仅有普通人,还有哨兵或者向导。精神图景是他们最隐秘也是最不设防的心理地带,范阳洲拆开了那些钢铁浇灌的鹿柴,一脚踏进了他的城堡。 叶矜咽了一口唾沫。 范阳洲继续说:“我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 叶矜点头,脑子里还是有嗡嗡的回声,他没敢问,范阳洲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第4章 滑板车 叶矜和范阳洲之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深度结合,他们试过,没有成功。只有精神层面的连接。可以说,他们是有名无实的哨兵向导配偶,这样的哨兵向导组合不多也不少,通常发生在纯合作伙伴的关系上。虽然依照范阳洲的能力,就算是不深度结合,控制他也是游刃有余。 公会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全仰仗范阳洲的业务水平过硬。 原因是叶矜从来没有爆发过结合热。他不知道范阳洲有没有,他却真的没有。他身边的同僚传授经验,新人分享相恋秘诀,多的情景是两人看对眼,立刻发了结合热,从此打心底里认定对方是自己的知心爱人从此白头偕老。 可是他和范阳洲匹配度只有六十。 塔不能再等了。 叶矜提交生物样本的一个月后,他们的个人资料上,婚姻状况那一栏就已经变成了已婚。叶矜选了一个最优选,范阳洲,大概是迫不得已无可奈何吧。 婚礼当天的晚上范阳洲去洗澡的空挡,他坐在床边,脱下了军装礼服外套,一边出神一边把它叠得一丝不苟,流苏都根根摆好。心里念了一千次拜托了一定要来结合热,一定要来结合热,等到范阳洲带着一身薄荷味的温暖的水汽坐在他身边,他心里如堕冰窟,几乎要开始打冷战。 这么近的距离,该有结合热早有了。 范阳洲以为他紧张,按了按他的手,道:“别怕。”他自己又笑起来,“我这样说好像色老头啊……” 叶矜磕磕巴巴找回自己的舌头,“你也只比我大几岁……” 范阳洲扭头看他,头发湿淋淋的,“你才二十岁,对不对?” 叶矜点头。 范阳洲笑,“你是李老师的学生?” 叶矜点头,迟疑了一下,道:“我知道你也是李老师的学生。”他补充道,“李老师把你当做优秀模范每一届都讲。” 范阳洲道:“有什么可说的啊。” 他顿了顿,凭空起了一个话题,“呃,我晚上有时候会看书到很晚,会影响到你吗?” 叶矜回答:“我也喜欢看书。” 这是他在这段婚姻中撒的第一个谎,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他说:“我也不太喜欢户外活动,在家里就挺好的。” 范阳洲笑了笑,向着虚空招了招手,“对了,我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做的,但是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伴侣了,我觉得应该让你和小明见见面。” 别人的量子兽都捡着酷炫的花式取名,什么普罗米修斯什么神机什么alice,恨不得满天神佛都借着名字地起,他倒是不拘小节,叶矜目瞪口呆,塔里数一数二的量子兽,拿过军功奖章的量子兽,居然叫小明。 虽然他们家鹅也叫大白,半斤八两了。 范阳洲话音刚落,空气中浮现出一只摇头摆尾的海豹来。海豹拍了拍鳍状肢,在他和范阳洲之间画着八字来回遨游。黑黢黢的大眼睛,有点像猫的圆圆的脸,胖乎乎滑溜溜的身体,叶矜怀疑自己是不是那时一脸痴迷地盯着看。 再回想自己家的鹅大爷,他有点不好意思,道:“呃,我们家的量子兽,脾气有点不好……” 范阳洲说:“我见过它了。” 叶矜连忙摆手,“不是我授意的,他,他还不怎么听话。” 范阳洲问:“它叫什么名字?“ 叶矜道:“大白。” 范阳洲扭头跟海豹说:“小明,以后要和大白好好相处哦。” 海豹晃了晃脑袋。 两个人一起陷入了沉默,好像是害怕被老师抽起来回答问题的学生。 叶矜在塔里接受的教育是,命中注定契合的哨兵和向导遇见对方,就会爆发结合热,通过肉体的深度结合,产生灵魂连接,可以自由出入对方的精神图景。由于精神图景的贯通,双方的能力和稳定性都会跃上新的一个层次。 然而范阳洲说:“不早了,你明天要出任务,早点睡吧。”他掀开被子,熄了灯。 随着视线变得昏暗,叶矜指甲陷进掌心里,他深呼吸,突然爬起来,骑到范阳洲身上,气喘吁吁地说:“要么我上你,要么你上我,你选一个。” 范阳洲稍稍扶住了他,低声说:“叶矜,不用勉强自己,我们来日方长。” 只是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来日方长也等不到真正不勉强的时刻了。他们后来做过五次,没有一次成功。 范阳洲的手指很温柔,抚摸他的肩背,他怎么都放松不下来,肌肉紧绷,僵硬得像是一块冷冰冰的岩石。 范阳洲抚摸着他的性器,还是软绵绵的一团,一丝被唤醒的迹象也没有。 他抓住范阳洲的手,说:“不用管我了,直接进去吧。” 范阳洲迟疑,道:“要不就算了吧……” 叶矜那时候还不信邪,咬着牙说:“不。” 他甚至主动伸手做扩张,明明已经沾了满手的润滑液,肠道里却还是觉得手指粗糙异常,令人难以忍受。他背后冷汗直冒,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只觉得恶心反胃。 范阳洲看他脸色苍白,扶住他的肩膀,说:“没关系的,叶矜,不做也没关系的,我们现在睡觉好不好?” 叶矜头脑发蒙,把他推倒,去扒他的睡裤,主动给他口交,然后坐了上去。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撕裂。 没有结合热的身体就像是干涸了的溪流,他只觉得疼。范阳洲说自己不忍心。 叶矜明白,没有结合热,他们就算是发生了关系,依旧无济于事。他们注定无法产生深度的灵魂共鸣,无法自然而然进入对方的精神图景,他的量子兽在范阳洲面前,甚至面都没有露。 范阳洲的手掌很温暖,他在施展自己的精神抚慰和向导素,让叶矜一切的黑色的尖刺和焦躁的火光都仿佛堕入了令人舒展的温水中,他说:“别担心,精神连接已经足够了。”叶矜觉得自己仿佛在接受蛊惑。 那个晚上他们在同一张床上睡觉,叶矜在黑暗中睁开眼,几乎要把被子抠出一个洞,为什么没有结合热?他问自己,为什么他没有结合热? 第5章 理想型 范阳洲问:“你要不要喝水?” 他起身去给他倒水,叶矜身为哨兵的身体状态恢复得很快,他立刻跳下床,敏锐地发现了哪里不对,他抓起范阳洲的手腕,上面一片青紫的指痕。 范阳洲轻轻吸了一口冷气,叶矜发现自己弄疼他了,立刻放了手。“对不起……我没有想要家暴你的……” 向导相比哨兵在体力比拼中不占优势,范阳洲那么细皮嫩肉,怎么经得住他发狂时候的力量? 范阳洲收回了手,掩在掌心里,说:“是我没有尽到向导的义务,明明是你的向导,却差点让神游症发作这种事情在眼皮子底下发生。”他苦笑,“我太失职了。” “不,你没有。”叶矜急着分辩,“我每天出任务都很顺利,你的精神抚慰也很有效,公会里,没有比你更优秀的向导。” 范阳洲张张嘴,说:“如果那件事会让你这么不舒服,那我以后……” “没事,我没事的。”叶矜摆手。“是我自己的问题。你就算是去哨向关系委员会控告我婚内虐待,都是合情合理的。” 范阳洲被他逗笑了,说:“我不会的。” 叶矜说:“你之前说的,理想型,是什么意思?” 范阳洲沉默。 叶矜干笑,“我们的婚事也是公事,有什么问题大家可以拿出来讨论一下嘛。” 范阳洲道:“你很好,是真的很好,只是……” 叶矜听到了那个只是,觉得后面不必再说了,无非是些陈词滥调。一千个优点,也抵不过一个不合适的理由。他摸摸鼻子,余光瞥见大白几根飘落下来的白羽毛,清清喉咙,说:“嗯,我同意离婚。”他感觉肩膀有了重量,大白落在它的肩膀上,冲着范阳洲嘎嘎尖叫。 范阳洲眨眨眼,最后点点头,说:“好,谢谢你。” 那一刻,明明是婚姻生活惨淡收场,叶矜却长舒了一口气,莫名觉得如释重负。就好像以前的日子一直没上没下地漂浮在光线和云层之中,失重又眩晕,总觉得哪一天就要掉下去。此刻终于重重地落了地,虽然崴了脚,可是站稳了。 范阳洲从前有过一段恋情,塔里几乎都知道,因为对象是个普通人,据说是资料管理处的外派人员。大家对这件事讳莫如深,是因为谁都知道,这段恋情必将无疾而终。一个普通人不能给一个优秀的向导带来任何好处,而一个优秀的向导却只会给普通人的生活增加无数的危险和麻烦。无论怎样情深似海,也不过好聚好散。 范阳洲的前任,叶矜见过她。 他还在塔里受训的时候,范阳洲已经接手许多A级任务了,有时候会到塔里挑选一些值得栽培的好苗子,提前毕业收编入队。那些剑齿虎啊巨猿啊白头海雕啊很快就被选走了,他们家大白没了对手,天天蹲在铁丝网顶端睥睨一群戏耍打闹的小猫小狗,眼神透露出一丝独孤求败的苍凉寂寞。 叶矜靠在铁丝网上,隔着铁丝百无聊赖地望着旁边午后的林荫道,看见过好几次那人和范阳洲一起走。那是个带着细边眼镜,斯文秀气的姑娘,穿着过膝盖的工作套裙,看上起贤惠极了。只是静静和范阳洲肩并肩走着,不说一个字,感觉全世界都是情话。 有时候又是面对面地说话,在树荫下,姑娘说着说着,从包里掏出一份便当盒,或者一张绣着花的白手帕,交给范阳洲。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范阳洲是谁,可是一瞬间觉得他们十分般配。 叶矜看着他们出神,心想,我以后要是能找个那么温柔又文静的向导就好了。 如今,他总算不用柔声柔气和范阳洲说话。 他刻苦钻研各种菜谱,还要在范阳洲回来之前把失败作品销毁不留一丝痕迹;不在外面过夜下班及时回家兴趣是看书看电影和做饭;站在卧室前通情达理地对他微笑说晚安了——终于可以和这一切说再见了。 他本来就不是那类人,一切都只是为了迎合范阳洲的兴趣。怎么说,让范阳洲对这场包办婚姻多感觉舒服一些? 他忍了三年,有时候都觉得对范阳洲温柔到自己作呕的地步,却只能跑到车库去打拳击,沙袋还要藏好不能让范阳洲发现,他担心他会害怕。每次都把地下车库的一片狼藉推说是地下水管坏了他在修,范阳洲一度怀疑他们的水管为什么老坏。而三年到今天就结束了。 他怎么忘了,范阳洲是向导啊,还是向导中的向导,他再怎么努力,范阳洲一眼就能看破他的伪装。 机关算尽一场空,如果范阳洲不在他面前,他一定要仰天哈哈地干笑几声。 范阳洲说:“叶矜,你放心,我不会放生你,只是,我觉得我们结束这段婚姻关系,会对彼此都好。“ 叶矜点头,“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流程?” 范阳洲迟疑地说:“走了流程的话……” 叶矜猛然反应过来,这栋房子是范阳洲一个人的私产,是塔授予的他婚姻的“奖励”,叶矜一穷二白,相当于傍大款。通常情况下向导在就业上薪资没有哨兵优越,所以财产分割优先保护向导,如果范阳洲想,叶矜一分钱都拿不到。 他说:“我,我去找朋友借宿一下……组里面……” 范阳洲说:“你就住在这里吧,我们就,就当做舍友相处吧。工作上的事情,我照旧协助你,这点不会有任何的变化,你依旧是我的同事。如果有了中意的向导,你也可以带到家里来……” 叶矜一愣,瞬间炸弹引线被点燃滋滋冒烟,他心想,好哇范阳洲,没想到你这么不要脸,这段话说得过分顺畅,是不是早就有这个打算了? 他不会是婚内出轨吧?所以才提的离婚?难道他这么快就要把其他哨兵带到家里来了?范阳洲,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大白翩然而至,一挥翅膀甩了范阳洲一个响亮的耳光。 第6章 家园 叶矜本来觉得,按照自己这种暴脾气,在范阳洲提出离婚的那一刻,他一定会暴跳如雷,恨不得伸手掐死范阳洲,还要抓着他的脖子一边晃一边问:“老子对你那么好,你居然想要离婚?!” 可是他现在风平浪静,万事皆空,请了个假,躺在床上单手捏核桃吃,投影屏幕上放着B级恐怖片,肉块血沫满屏幕乱飞,核桃渣子掉了一床单。反正他再也不用担心范阳洲会突然敲门进来看到满床的垃圾了。 他想通了,他再也不需要在范阳洲面前维持什么美好形象了。 范阳洲那个人就是那样,看上去温温柔柔好像很随和任人摆布,关键时刻又能极度自律且狠心。他见过他工作时候尖锐而具有攻击性的样子,只是现在才发觉那不过是他本来的样子。 他昨天险些神游症发作,范阳洲态度强硬地替他向公会提了休假申请。他已经有好几年没休过假了,范阳洲是工作狂,叶矜也不闲着,两人朝夕相对,见面最多的场所竟然是在公会里。 叶矜随手一团手头上的零食包装袋,把他抛进了房间对面的垃圾桶里。范阳洲也不喜欢清洁机器人,他却暗自决定要去添置一个。 塔送给范阳洲的婚房,是一栋联排两层小别墅的其中一间,一楼是硕大无朋的客厅,二楼有四房还有一个小天台,门前是巴掌大的花园,门后有芒果树,还有一间宽敞的车库,很老派,也可以说是非常阔气了。 叶矜未觉醒之前,和父母住在五户人家共用一个厨房的筒子楼里,烟熏火燎,楼梯生锈结着蛛网,到处都是淡黄色的水垢,屋内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只能搬张凳子在门口写作业。后来到塔里,住的又是集体宿舍,被子叠成豆腐般齐整,地面一尘不染,然而关着青春期张牙舞爪的小野兽,哪里都像是窄笼。他发自内心渴慕一个像样的家。 不是逼仄的空间,连走动隔壁都听得一清二楚,一切物品都带着洗不掉的脏,陈旧又散发着腐朽的气息的地方。 叶矜从前畅想未来,他要努力赚钱,赚好多好多的钱,远离市区,去买块地皮,自己搭个小木屋,门前有花园,屋后有树,里面的家具要自己亲手打造。那是他作为普通人活着的时候的事情了。 范阳洲的房子就是他的梦。 入住的第一个月他给花园修了篱笆——上面的白漆都是自己一笔一笔涂上去的,天台上还架着一副尽管谁都不会去荡的秋千,落地窗边是他从野外捡回来耐心打磨的小树墩茶几,下面铺的是他托隔壁组外派的姑娘带回来的土耳其地毯。虽然房子是范阳洲的,但是他在上面花的心思不比范阳洲少。 可以说里面的每一寸,几乎都灌注着叶矜炙热的心血。 有一年,台风过境,他和范阳洲没有工作,窝在沙发上喝牛奶看电影,外面风雨大作。那时候他捧着和范阳洲成对的牛奶杯,内心熨帖,觉得自己终于走出了那座狭小肮脏的筒子楼,人生终于走上了正轨。 那三年就当是喂了狗了。 叶矜寒着脸,拿了一卷黄色的胶带,撕啦啦从墙壁一头沿着地板贴到另一头,把二楼一分为二。第二年的时候,他们就开始了分房睡,左边的房间是范阳洲的,右边是他的。长长的醒目的胶带从中间割裂仿佛两个案发现场,路过桌子,把桌子分割成一人一半,路过沙发,沙发分割成一人一半,到了尽头,连飘窗都一人一半。 组织那种四平八稳的建筑审美在与同居人划清界限上帮了大忙了。 胶带贴在柚木地板上,不知道会不会留下什么痕迹。那可是他每个星期都上蜡擦灰的地板。 原来书房是两个人共用,他想了想还是让给范阳洲了。 他要婴儿房。 大白非常兴奋,昂首挺胸站在三八线上巡逻,找回了一方霸主的快感。他屁股生得肥,走路一摇一晃的,此刻却走几步就要歪歪扭扭地滑翔。叶矜深深怀疑它莫不是压抑了许久,三年来被迫和人共享私鹅空间,今天终于出了这一口鸟气? 墙壁的显示屏提示车库被开启,是范阳洲回来了。 叶矜顺势心里就有点怂,再一想,他怂什么呀,又不是他见异思迁,现在是解放区的天是蓝蓝的天,这就是自由的感觉吧。 范阳洲提着包上来,看到大剌剌的黄色胶带,有点发愣,抬头看他,“叶矜?”小明本来优哉游哉地像往常一样要游到叶矜脚边蹭一蹭,被大白脖子一伸吓了回去。 叶矜抱着胳膊,轻咳一声,说:“既然已经分居了,这样日后带人回来也方便一些,省得到时候照面大家一起尴尬。” 范阳洲沉吟了一下,说:“你觉得好就好。” 范阳洲就是这种圣母!叶矜在心里默默地抓狂,这什么狗屁回答!他还宁愿范阳洲和他翻脸或者表示下不开心,结果范阳洲说,你觉得好就好。 叶矜说:“楼下的客厅还是大家共用,厨房和车库也是,你有其他客人来,提前通知我一声,我好配合。” 范阳洲说:“好。” 叶矜说:“还有,我最近在家时间多一些,家务方面你一三五,我二四六七,有什么体力活儿你丢在那就行了,我来做。” 范阳洲说:“辛苦你了。”他顿了顿,说,“你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叶矜眨眨眼,“检查什么?” 范阳洲说:“我今天申请查阅了你的所有过往任务报告,你自从毕业以后从来没有过昨天晚上那种爆发情况,精神状态一直很稳定,上一个任务是个C级,对你来说没有难度,你怎么了?” 我生气不成吗?叶矜在内心怒吼,嘴里却说:“没事,就是最近压力有点大,可能太忙了,所以这不是在休假了吗?” 惯性,惯性。 范阳洲点点头,说:“组里的人都很担心你,让你好好休息。” 他对范阳洲没什么话好说了,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扫了一眼小明,发现它今天蔫蔫的,“怎么小明今天没什么精神?” 范阳洲笑了笑,“那天,被大白一顿好打,它还没恢复元气。” 叶矜急了,大白你干嘛去打小明啊,要打就打范阳洲啊?他看了一眼大白,决心行使属于主人的权力,“大白,以后不要欺负范阳洲家的小明了。” 大白扭着脖子,无动于衷。 小明啪叽啪叽跟他伸手要抱抱,又被大白凶了回去。 第7章 做戏 范阳洲像是想起了什么,没有放下包,他说:“我是来接你的,你忘了吗,上周说好了,组里今晚聚餐。” 叶矜一拍脑袋,他确实是忘了,上个月他们组通力合作完成了一个大任务,组长卫高朗一再表示要请客让组员们好好搓一顿的。 “对不起。”他急急忙忙从房间里翻出包,套上外套,坐在楼梯上穿靴子。范阳洲看了看表,“不急,还有四十分钟。” 叶矜从前为了迎合范阳洲,通常都会给他们家的活动日程做备忘,日历上画圈圈,冰箱上贴便条,事无巨细伪装贤内助,昨天都气糊涂了,什么都没想起来。 范阳洲扫了一眼叶矜房间半掩的门内的一片狼藉,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 叶矜想了想,从衣帽架上取了一件风衣,塞到范阳洲手上,“晚上温度低,这件你丢车里,冷了就披。” 出了这个大门,他们还是一对模范哨兵向导夫夫。感情和睦,毫无瑕疵。 叶矜去车库开车,车库门缓缓开启,他看见隔壁莫夫人正在自家的小花园里给挂果的小番茄浇水。 他们的花园规规矩矩地种花,隔壁的就直接辟成了一个小菜地,还搭了一个丝瓜棚。叶矜偶尔也有点眼馋,想着拿他们家门口那块地也种种小葱韭菜该多好。 可是他知道范阳洲一定不喜欢,范阳洲喜欢门前种的鸳鸯茉莉,也喜欢架子上的蔷薇,他见过他早上起来给花浇水专注温柔的侧脸,也见过他用蔷薇花瓣夹的诗集书签。 范阳洲一定是喜欢花,他们家的勿忘我从来没有断过。他记忆中,范阳洲总是周五下班捧着一束蓝紫色的勿忘我走进家门。 他打定主意,要向范阳洲要一半的花园土地使用权。 这一个小区全是公会的单位用房,左邻右舍都是一个公会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们家是这排的头一间,隔壁住着的是一对快要退休的夫妇,男主人莫先生从前是隔壁信息三组的灵魂人物,拿过好几个象征着最高功勋的月桂奖章,莫夫人则是同组的他的专属向导,年轻时并称雌雄双煞。 结合了的哨兵和向导的能力黄金年龄在二十到四十岁之间,他们这些人的能力,说到底也是一种精神力,对身体消耗很大,如果没经过特殊训练,很多人三十多岁身体就吃不消了。莫家夫妇就是四十多岁从一线退下来的,现在在信息指挥总部担任幕后工作。 如果他和范阳洲没离婚,大概就会像莫先生和莫夫人一样,年轻出生入死累得骨头散架,老了退居幕后,享享清福,种种菜,周末开车去儿子家看孙子。一眼似乎就能望到尽头。 虽然叶矜觉得这个尽头也没有什么不好。没有什么好的,也没有不好,只是生活而已。就好像拿着一张写着终点站的火车票,在周而复始的轰隆声中笔直前进。 范阳洲坐在副驾驶室里,突然伸手亲昵地碰了碰他的脸,“想什么呢?” “啊?没有。”叶矜回过神,看见莫夫人正拎着细细的水管,隔着车窗玻璃冲他们挥挥手打招呼,脚边一只缅因猫量子兽团成一团呼呼大睡,那只猫叫森里,见多了大风大浪,处变不惊。小明凑过去,憨态可掬地嗅了嗅猫尾巴。 叶矜知道范阳洲的举动是做给莫夫人看,于是勉强挤出了和平时别无二致的笑容,拉下了车窗。“吴主任好。” “你们这对小夫妻今晚是出去吃啊?”莫夫人笑容满面地问。 “啊,同事聚餐,我来接阿矜。”范阳洲笑着答。 莫夫人拧上了水龙头,道:“本来我们家老莫还想什么时候请你们家来家里吃饭呢,你们不知道啊,年初我和老莫散步的时候,发现从这出去半公里,有一块废弃的花坛,没人管的,我和他找了点种子种下去,长势可好了。之前种了一些茄子,现在都能收了,自己家种的,纯天然,外面想买都买不到的,你们小夫妻又都不会做饭,什么时候到家里尝尝啊。” 叶矜想,他们家也不是不会做饭吧。只是两个人婚前都是吃公会食堂的主儿,厨艺还在摸索阶段。如果范阳洲没有跟他提那件事,改进的空间还是非常大的嘛。 “最近您又不是不知道,我们战斗一组忙得底朝天,报告多得都能写死人,我们阳洲更不用说,比我还忙,等忙过这一阵,我一定和阳洲登门拜访您。” 莫夫人虽然年近五十,可是还是一副小女孩的情态,一合掌,“那就这么说定了?” “好的好的。”叶矜满口答应。 他把车开出匝道,目视前方,道:“如果你以后带人回来,别让莫先生和莫夫人看见,他们和我们部门走得近,免得解释起来麻烦。” 范阳洲说:“嗯。“ 想必日后还要在人前表演出门前的吻别。 第8章 五组 A市是一个地级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共有四个行政区,分别为青龙区,朱雀区,白虎区和玄武区。塔却只有三座,直接以所在的行政区命名,由于玄武是新城区,并未设立了相对的塔。以塔为圆心公会势力三足鼎立辐射覆盖整个A市。由此可以看出,A市是相对而言比较太平,破事较少的地区。 虽然叫做塔,实际上,也不过是政府的一个行政部门。建筑物并不是高高耸立的样子,和寻常的机构比起来,外部不过多了许多的隔离带和暗哨。公会作为附庸,也拥有属于自己的几栋楼。聚餐地点选在了A市离青龙塔很近的饭店里,由于这附近有公会,哨兵和向导的在人群中的比例比寻常大街上要多,稍微高级一点的聚餐地点,老板都不惜砸重金布置白噪音包厢,安保都是由富有经验的哨兵向导组合担任。 叶矜和范阳洲下了车,迎宾小姐很快就认出了他们,把他们引到了预定好的包厢里。 叶矜一推开门,温煦坐在椅子上转身便叫起来了,“叶矜听说你差点得了神游症,没事吧你?”一只狐獴扒在椅子背上,看着叶矜不敢过去。 这也是被大白打过的。 到了包厢内,大家的精神体都现了形,在半空中像一大把散落的糖果。只有大白桀骜不驯,死活蹲在叶矜的肩膀上,一副生人勿近的态度。 叶矜道:“休息了一下,现在已经没什么事儿了。“ 温煦神经兮兮地语重心长道:“那你要注意保重身体,毕竟你这还一大家子呢,你倒下了,谁替你照顾……。” 叶矜立刻打断他:“照顾什么?” 温煦嘿嘿一笑,说:“别以为我没看见啊,那天下班你是不是收到信息通知了?” 范阳洲问:“什么信息?” 叶矜说:“你听他瞎说。” 他一身冷汗。 如同其他所有的新婚夫妇一样,叶矜和范阳洲在结婚的当天就提交了胚胎育成的申请表。倒不是他们多想要孩子,只是胚胎育成需求量很大,许多同性伴侣以及不想自己生育的异性伴侣都希望能通过人工方式获得自己的孩子,供不应求,为了等待资格审核,排上几年的队都是常事。 叶矜结婚前一天,他们部门负责婚姻生育这一块的主任还特意在走廊叫住他,传授经验让他申请要趁早,不然等到想要了再申请,又要等上三四年。他和范阳洲去做基因采集的时候,留的是自己的联络号码。 温煦办公位离自己很近,他看到那条中心给他发送的通过申请的通知了。 他在范阳洲面前拿不出这仿佛挽留的消息,范阳洲那么温柔,他一定会选择继续这段婚姻。而为了孩子而维持的婚姻岂不是更加可悲? 温煦和叶矜在塔里是同期,也是个哨兵,又是同时进组的,两人年纪相当,平时就爱勾勾搭搭的。范阳洲微微一笑,以为他们又在插科打诨,正巧组长卫高朗问他几句话,他便扭过头去了。 可是温煦凭着这么多年和叶矜的相处经验,他发现叶矜生气了,而且是很严肃地生气了。叶矜出任务的时候雷厉风行,外表看上去有些冷淡,日常相处却是个还比较好说话的人。温煦搞不懂哪里惹得叶矜不高兴了。况且,范阳洲还在场,俗话说一物降一物,温煦认定了范阳洲就是降服叶矜的那一物,现在连在范阳洲跟前叶矜都不装模作样扮演贤妻良母了,可见神游的后遗症还是影响巨大啊。 温煦识时务者为俊杰,果断给自己的嘴巴上了拉链。 叶矜和范阳洲不是最后到的,但是最后到的那一对儿让叶矜脑仁疼。 “我们来晚了!”门一推,进来俩人,穿着闪亮的情侣运动衫,一个眉开眼笑,衣服上写着永远是你的向导,一个面无表情,衣服上写着永远是你的哨兵,还花里胡哨贴着一大堆爱心。 现在局势不像是以前那么危险了,哨兵和向导也不太被当成怪物看待了,不过尽管如此叶矜也打死都不会穿成这样出街。 他一直觉得这个外套设计得十分傻缺,不知道到底买它的人都是出于什么心态。 沐川挽着石天成的手闪亮登场。 这是除了叶矜和范阳洲之外,组里唯二的夫夫档。年初刚结的婚,好得蜜里调油如胶似漆,恨不得长成一对连体婴。叶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沐川这个人虽说是个向导,却很是有那么一股促狭劲儿,一点都不像宣传广告中的向导那样通情达理温柔体贴,知道叶矜看他不顺眼,故意携着石天成坐在了他的旁边,问:“叶矜,听说你要休假?” 叶矜没好气地回答:“嗯是啊,我们家阳洲就拜托你好好照顾了。” 大白慢悠悠地扫了沐川和石天成一眼,施施然一屁股在他们中间坐下。 温煦唯恐天下不乱,立刻叫道:“你看看你们,大白都看不下去了吧!” 大白对沐川还算客气,没啄没拧,头甩在桌子上隔着两人死活不走了。沐川摸了摸鹅毛,漫不经心道:“放心,我不会让他在外面有别的哨兵的。“ 叶矜暗地里一咯噔,沐川是个人精,真作假来假亦真,他不懂他是真的知道些什么,还是单纯挤兑他拿他开玩笑,只好装作听不懂。 他还指望能和沐川这个向导打嘴仗打赢不成。 卫高朗见人齐了,便道:“让服务员上菜吧。” 叶矜今天就吃了半篮子核桃,这时候也不知道饿,只是隔壁言行举止实在太倒人胃口,只好埋头苦吃。 沐川恨不得坐在石天成的大腿上,一会儿一个“天成你吃这个”一会儿一个“天成你帮我夹那个”,偏偏无论是单身的卫高朗还是温煦,都一脸看到儿子媳妇恩恩爱爱我就放心了的丈母娘欣慰状,他只能更简单粗暴地低头扒饭了。 其实这也是情有可原,皇天不负有心人。 人家沐川和石天成,从小就是认识的,又是一起进的组。叶矜这种神经大条的人都看出来了,沐川对石天成十分地有意思,有十分的意思,沐川是个能力很强的向导,只要他愿意提交自己的生物样本,想必匹配度高的哨兵多得是。然而石天成看上去就是会喜欢大波萌妹的直男,这俩人是你猜我猜。直到去年他俩执行任务的时候,对方想放倒沐川牵制石天成,对沐川放了冷枪,没想到看到满身是血的沐川的石天成当场直接狂暴化了,歼灭了所有人,差点连后续入场增员的友军部队都不放过。 石天成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和当时还生命垂危的沐川匹配。 连卫高朗这种作风开明的组长都在劝,如果沐川真的有个什么意外,石天成也要跟着去么?哨兵向导一旦结合,就是命运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失去哨兵的向导和失去向导的哨兵死亡率都在七成以上。 然而石天成坚持。 所以也怪不得人家现在这么恩爱,毕竟是携手跨过生死难关的。 范阳洲擦掉他脸上沾到的饭粒,说:“慢点吃,你一上午没吃东西,这样吃对胃不好。”他扭头跟卫高朗说:“让服务员上一个粥吧,叶矜最近不舒服,吃点粥比较好。” 叶矜饭粒差点咳进气管,说:“我,我没事。” 论做戏,他还不如范阳洲。 第9章 未知 吃饱喝足后才八九点,温煦就嚷嚷着续摊。他们组只有两个向导,其余都是哨兵,不出任务的时候,精力多到无穷,怎么甘心就这样打道回府。范阳洲不喜欢吵闹的地方,叶矜也说自己不喜欢,两口子基本上都是修身养性迟到早退的那一路。因此还被沐川嘲笑这是提前过退休生活。 这次温煦一提,叶矜道:“我去。” 范阳洲迟疑了一下,道:“我也去吧。” 叶矜扭头看他,说:“阳洲要不你先回去吧,一会儿我叫温煦送我就行了。” 卫高朗和范阳洲共事多年,知道他的确是不喜欢那些场合,也劝道:“我在那儿看着呢,不会让他们闹叶矜闹太凶的,放心吧。” 范阳洲还是微笑道:“没事,我是自己想去。” 沐川拍手笑道:“稀客呀稀客,怎么,不养生了?”他拿眼睛看叶矜。 叶矜被他一激,挽起袖子,”老子年富力强!” 沐川叫:“温小煦,你们叶同学今天可是改头换面了,咱们要不要把他搞趴下?” 一只六线风鸟突然立在了杯壁上,抖擞着翅膀,头上的羽毛一晃一晃的,好不神气。沐川伸了一根手指,那只六线风鸟就主动跳到了上面,收了翅膀。黑豆一样的眼睛打量着叶矜,竖起它的小翎毛。 卫高朗看他们这对夫妻基本不出席这类活动,怕玩得太刺激吓着了人家,特地选了一个只对哨兵向导开放的清吧,还保守地先点了几听面向哨兵特制的啤酒。因为哨兵的体质问题,他们对咖啡因和酒精一类的东西响应得很快。也就是说,哨兵喝酒很容易就能达到醉的效果,反而比普通人还不如。 两个小时后,叶矜后悔了。 沐川耀武扬威说要喝酒,谁知道竟然这么菜鸡,两箱酒就放倒了,面红耳赤一个劲地缠着石天成要亲亲。叶矜揉着太阳穴,觉得脑仁疼,他是来喝酒的不是来看人秀恩爱的。 或许人一旦有哪方面不幸,日常那些微不足道的别人的幸福都变成了扎进肌肤的小刺,触碰就是一手血。叶矜不由得悲从中来。不怪范阳洲,他也没做过任何对不起这个家的事。他们从来不吵架,也不拌嘴,循规蹈矩相敬如宾。明明双方都没有做错什么,怎么就走到今天这一步了呢。 唯一的区别,大概是他觉得还能过下去,范阳洲却不堪忍受。 叶矜眼眶一红,猛地灌下去一听酒。 温煦拿着个易拉罐大着舌头找他碰杯,絮絮叨叨:“诶呀诶呀,沐川这一对简直没法看啊,你说是不是叶矜,是不是?” 他酒一上头就开始话唠,叶矜知道这人也开始神智不清了,敷衍道:“是是是。” 温煦忽然杯子一扔,伏在他肩膀上嚎啕:“我也想有一个向导啊啊啊,你们这些走运的家伙,捉不住爱情的我,总是眼睁睁看他溜走……” 叶矜看他哭着哭着都唱上了,把他肩膀一转对着沐川:“你对他们唱去,别找我。” 卫高朗还肩负着把喝懵的人送回家的任务,一副大家长的做派,只意思意思喝了几杯,坐在了范阳洲身边。范阳洲面前的酒一滴都没被碰过。 他看着不远处手下几个年轻人闹腾,感慨:“诶,不知道以后还镇不镇得住这群小兔崽子。” 范阳洲笑道:“正式场合他们还是很有分寸的。” 卫高朗扭头看他,“阳洲,我是说我。” 卫高朗现在已经二十九了,哨兵,未婚,没有向导,每一个字都仿佛走钢索。范阳洲比他后进组几年,从来没看见过他和任何一个向导有特定联系。 这样的人其实也是有的,向导太少了,范阳洲那样也许才是少数,多数哨兵只能靠着人工向导素过完三十岁之后的人生。卫高朗凭借自己的才干,找到一个匹配的向导也并非难事。然而他为什么至今独身,那不是范阳洲能问的问题。 范阳洲抬头,道:“组长,你不打算……” 卫高朗苦笑,摩挲着手里的玻璃杯,“我三十岁之前肯定会不干了,也许转去做幕后,也许脱离公会,还干下去,非把自己玩死不可。阳洲,我和你不一样。” 范阳洲语塞,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卫高朗长叹了一口气,郑重地看范阳洲,“我卸任之后,这群小兔崽子就交给你了。” 没有向导的哨兵到了三十岁这个临界点,就好像是失去了方向盘的高速赛车,极少数极幸运地能勉强还在轨迹上前行,大部分撞上障碍物粉身碎骨。 纵使他是经验丰富,能力优秀的哨兵,也不得不要面对要么发疯,要么再也不使用能力的选择。就算是再也不使用能力,能力失控也是迟早的事,没有一个结合向导就是如此了。 范阳洲突然感到一阵迷茫,现在他有自信只凭精神连接就能掌控叶矜的能力,可叶矜到了三十岁呢?那时候,能力已经不在巅峰期的他真的有把握牢牢锁死叶矜的界限,不让他发狂吗? 他现在这样自信,不过是因为叶矜离三十岁还远着。 然而仔细算,也不远了。他认识卫高朗的时候,卫高朗不过也只是叶矜这个意气风发的岁数。 卫高朗用力地拍了拍范阳洲的肩膀,“阳洲,任重而道远啊。” 范阳洲点头,同样郑重地回答:“你放心。” 那边欢天喜地,这边气氛却莫名沉郁,温煦被叶矜一顿嫌弃,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屁股一挪坐在了他们旁边,趴在吧台上笑嘻嘻地问:“组长和副组长在说什么呢?” 卫高朗清清喉咙,“诶,说叶矜呢。“他指了指那边挽着袖子一挑二的人,“你们家叶矜没想到还挺能喝的啊。” 范阳洲张张嘴,“我也没想到,他平时在家也不喝酒……” 温煦嘴巴张成一个O型,“不会吧,叶矜很能喝的啊。”他大手一挥,“在塔里的时候,我们,我们不是毕业晚会吗,叶矜他一个人,喝趴了一个班,从此威名远扬!你以为为啥同期生都知道叶矜的名字,仅仅是因为他有鹅吗?”他故作深沉地摸了摸下巴,“唔,也有这种原因啦。”他嘿嘿傻笑,“我没告诉沐川哦。” 卫高朗察觉到范阳洲困惑的表情,问:“你也不知道?” 范阳洲沉吟了一阵,默默道:“我不知道。” 卫高朗又拍了拍他的后背,“诶,温煦你早说嘛,下次喝酒就一定要拉叶矜去了!” 第10章 夜袭 叶矜的加入使得这次的续摊结束得分外快,卫高朗给各人的驾驶工具检查了自动驾驶系统设定是否正确,挨个叮嘱了注意安全明天不要迟到,送走了他们。 叶矜和范阳洲没事人一样自己走出了酒吧,夜里一点了,起了夜风,叶矜搓搓胳膊,蹦跶着开了车门,自己坐进了副驾驶室。 范阳洲发现叶矜并不是温煦所说的那样千杯不醉,比如,他虽然神情自若,却忘记了系安全带。他们两个人都是战斗系统出身,对安全保障问题都分外地重视,叶矜从来不会犯这样的错误。范阳洲说:“叶矜,你忘了安全带。” 叶矜愣了一下,才七手八脚去找安全带。 范阳洲看不过去,叹了一口气,帮他把安全带系上了。叶矜突然按住了他的手,范阳洲抬头,“怎么了?” 叶矜不知为何笑了起来,此刻也许是酒精的缘故,他嘴唇艳红,眼眶湿润,脸上被阴影覆盖,只有目光闪烁,呈现出一种范阳洲从未见过的妖异感。叶矜凑到他耳边,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吐出的气息像是沙漠里的风。 仿佛没指望范阳洲回答一样,他很快抽回了手,头转向车窗外。 范阳洲手都不知道放哪里,他张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半晌,叶矜揉揉太阳穴,道:“我喝多了,我们回去吧。” 车入库之后范阳洲上二楼开灯,灯亮起来的那瞬间觉得整个房子都很陌生,他想了想,才想起今天白天叶矜把二层一分为二的壮举。他笑了笑,小明在这道国境线前小心翼翼地探了探身子,发现大白不在,壮着胆子用手拍了拍隔壁的地板,回头求表扬一样地看着他,像是占到了天大的便宜似的。 范阳洲招呼它,“回去吧。” 叶矜换了鞋上来,大白一个振翅,飞到了自己领地的那一边,眼睛直勾勾地看小明,梗着脖子,那是一种威慑的动作,小明委屈地游回了范阳洲身边。 叶矜干咳一声,说:“你去先去洗澡吧,我去露台收收衣服。” 说完一人一鹅转身上了露台。 范阳洲洗好澡,把衣服放在脏衣篮里,却又怎么也搞不懂,浴室没有一分为二,脏衣篮也只有一个,叶矜是默许了浴室还保持现状么。他站在原地犹豫不决,都有点好笑自己为什么为了这点小事坐立不安。 叶矜过来敲敲门,说:“你的衣服我放在桌子上了。” 范阳洲扭头,说:“好谢谢你。“ 叶矜走过去,范阳洲闪身让他,他就带着自己的睡衣进淋浴间去了。 范阳洲看着玻璃门浮起的雾气,还是左右为难。他发现自己一时之间竟然把握不了什么叫做合适的距离感,范阳洲沉吟了一会儿,把叶矜的衣服和自己的衣服一起带出去洗了。 他设置好了洗衣的程序,回来敲了敲浴室的门,道:“叶矜,你喝了酒,洗澡不要洗太久。” 叶矜隔着玻璃答道:“好。” 半夜,叶矜睡到一半,突然做梦被一颗巨型陨石砸中了,被压在了一个坑下面,感觉胸闷气喘,怎么爬都爬不上来。他想要抬起那块陨石,那石头却毛绒绒的,滑溜溜的,怎么都不好上手。 毛绒绒的? 叶矜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小明抱在怀里,准确地说,是牢牢地箍在了怀里,怪不得他喘不过气。小明见他醒了,讨好地凑过去用头蹭它,一脸无辜。 “范小明,你怎么进来的?”叶矜坐起来,低声问。 他扫了一眼,大白窝在床脚,脑袋插在羽毛里。小明见他和自己说话,兴奋地又拍起手来。 “嘘……”叶矜连忙制止了它。小明歪歪头,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叶矜叹气,把大白吵醒了,没准又是一顿好打,他拦都拦不住。 他气喘吁吁扛起小明,越过了黄线,拧开了范阳洲的房门。范阳洲早就睡下了,只有窗外路灯透过窗帘有一层朦朦胧胧雾一样的白光。那个光影中,床陷下去一块,有一个柔和的轮廓。叶矜哨兵的特质在这里发挥了作用,他听见了范阳洲睡梦中清浅的呼吸声。 叶矜屏住了呼吸,把小明丢了进去,悄悄地退了出去。其实他完全没必要那么做,小明是量子兽,铜墙铁壁都拦不住。 他回到房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哨兵对酒精很敏感,可是代谢也快,他现在是一点酒意都没有了,反而格外清醒。他躺着看天花板,突然拧开台灯跳下床翻起了自己的包。那个粉蓝色的小纸袋还在,他拿着它却像恍若隔世,搞不懂那个时候的自己怎么会捧着那张纸有那么地开心,那么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要回家告诉范阳洲这件事情。 台灯下纸上那个黑白色的胚胎造影简直就像一颗小豆子,软乎乎的,轻飘飘的,仿佛手指一戳就能戳破。 他的确可以现在就戳破他。 只要他提交一份申请,告诉胚胎育成中心,他要注销这个孩子的ID。理由随便编,公务繁忙无心照料,发现这个孩子的遗传信息自己不喜欢,只要随便一个理由,这个小东西就会带着他和范阳洲的DNA,变成一滩医疗废水。 那孩子现在不过是一个跟任何贪婪生长的生物一样的小胚胎,没有意识,也没有情绪,只顾着本能地存活着。所以无法体会什么叫做幸福什么叫做失望,不知道甜味,也不懂酸楚,雪是冷的,被窝是暖的。自己都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然而叶矜可以。 他可以让这个胚胎就终结在此时,以至于不必面对往后也许比现在更难堪的生活。 叶矜点开了育成中心的首页,手指在业务办理的选项上虚晃了几圈,终究没有点下去。 等孩子再长大一些,他还是要考虑和范阳洲正式离婚。就算他很贪心,留恋这个曾经作为自己的理想型存在的小房子。 范阳洲没有义务去承受这样的负担。但是叶矜很需要,他需要这个孩子。 第11章 云杉 第二天他们起床,洗手间是公用的,那里摆着成套的牙刷漱口杯爽肤水,买牙刷的时候导购小姐大力推荐,说内嵌了生物芯片,可以设置恋人靠近了就播放音乐,当然这么婆妈的功能他们一次也没用过。 毛巾也是一起在家居店挑的,上面角落印着一团圆圆的小海豹。想起这样的东西柜子里还有很多,至少还能再用十年,叶矜就感到一阵眩晕。 范阳洲进来的时候看到他在洗脸,愣了一下,说:“早。” 叶矜回答道:“早。” 他们心照不宣好似真的只是同居人。 叶矜他们所在的战斗五组,虽然在系统内挂在了战斗部门的名下,却是偏向维稳功能的一个特别行动组。通常的大型火拼或者间谍行动都轮不到他们。所谓特别行动组,就是直接受塔的调遣,负责在塔里登记注册的哨兵或者向导的暴走事件,有时候也参与“野生”哨兵向导的控制工作。 这就是范阳洲在这里的原因。没人比他更适合控制哨兵的工作了。 叶矜刚进公会坐下,卫高朗叫住他,“隔壁区提交了援助申请,你和阳洲准备一下” 两人立刻挺直了背,道:‘是。“ 卫高朗一边打开大屏幕一边向他们说明情况,“上午九点朱雀区金融城出现了哨兵狂化反应,当时被市民认为是疾病发作拨打了110和120,公安部门赶到后认定这是一起哨兵觉醒暴走事件。他们那边的随队向导被派去执行别的任务了,人是控制住了,但状态不稳定,你们负责收容该名哨兵并移交塔内。具体坐标和通信密令已经发到了你们的联络器上。“他顿了顿,道:“由兄弟部门通报的以下情况,本组暂时认定任务级别为E,你们到达现场后可根据实际情况重新认定。” 叶矜站起来,道:“好,我去开车。” E级任务是他们日常工作执行得最多的一种了,通常就是一些新觉醒的哨兵暴走,当地的安保系统控制不了,于是派他们去处理。这样的事件往往发生在高中或者大学区,毕竟哨兵标准觉醒年龄是十六到十八岁,而新觉醒的小兔崽子们只是跟被炮仗吓到的野兽一样暴走个几小时,根本不是经过专业训练的塔里的哨兵向导的对手。叶矜做这件事可谓是驾轻就熟。 据说有些高等级向导暴走会被列入A级,那些一般是在战斗中失去了自己的哨兵的人。太平日子过久了,全仰赖前辈们的筚路蓝缕,叶矜就从来没见过。他想到这里,看了一眼坐在副驾驶座的范阳洲。 幸亏当年没有结合,范阳洲,应该也没有把命运和自己捆绑在一起的决心。生死相随的关系是不适合他们的。如果范阳洲暴走,大概会被列入S级吧。他不知怎么,在嘴里默念了几声罪过罪过。 范阳洲突然皱皱眉,问:“地点,怎么会在金融中心?” 叶矜一愣,道:“是啊……” 今天是周三,学生们应该都在上课,金融中心是本市最大的CBD,怎么会有青少年跑到哪里去? 范阳洲沉吟了一会儿,说:“你准备好向导素和拘束带,我怀疑,那很有可能是个晚熟的哨兵。” 虽说哨兵觉醒通常在青春期,但是既然有叶矜这种十三岁觉醒的,自然也有二三十才觉醒的。早熟的哨兵因为身体还未发育成熟,精神线也很脆弱,纵使再暴躁也不过是一些细胳膊细腿,非常好控制,叶矜本人甚至是因为自己无法承受自己的能力而晕了过去。而晚熟就比较棘手,他们的身体和精神机能都已经发育成熟,可能会因为恐慌和难以接受这样的自己,能力暴走。这样的人能力觉醒,就像是手里握着一个充满气的气球,那气球不断胀大,一不小心就伤人伤己。 叶矜和范阳洲匆匆下车,坐标显示在一栋写字楼前的喷泉边上,穿着制服的安保人员跑过来,赶紧向他们说明情况:“是位年轻女性,我们用检测仪探测到了哨兵的精神波动,已经封锁了现场。” 范阳洲扭头,道:“辛苦你了。” 按照规定作为普通公务人员是不能贸然接触暴走期间哨兵的,以免增加不必要的伤亡。毕竟狂化的哨兵杀死一个普通人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叶矜抬眼看去,喷泉边跪坐着一名身穿粉色套装裙的年轻女性,喷泉已经被关停,她身上和地板上全是湿漉漉的水,高跟鞋散落在一旁。她低着头喘气,看不清脸,长发也滴着水,好似刚从喷泉里爬起来。在那名女性的四周,被人立上了几根电磁屏蔽柱。 这是控制一个暴走哨兵常用的道具,屏蔽柱互相连接,形成一个精神力场,让身在其中的哨兵的五感可以被最大程度压抑住,同时灌输安抚的心理暗示。 他皱皱眉,果然是晚熟的觉醒哨兵吗。 他跨了进去,感觉耳边嗡地一声,仿佛精神线被收紧固定在了一个轴上。他受过相关的训练,精神屏障也运行良好,所以短暂的不适应过去后,他静静向那名女性走去。 对方处于五感混乱阶段,目测没有杀伤力,他立刻取出了拘束带,想要先控制住这名女性。 范阳洲也踏了进来,手里拿着装着向导素的药箱。他用自己的精神触手试探对方一团乱麻的精神线,突然感觉有一些异样,他立刻警惕地叫起来:“叶矜!” 叶矜回头:“怎么了?” 这时,那名女性终于察觉到了有人近身,下意识地挣扎了起来,只不过她的力气很小,只能堪堪抓住叶矜的手。她的量子兽随着她的动作像火花一样时明时灭。觉醒哨兵往往不会控制自己的精神体,所以导致量子兽现形非常不稳定。 大白立刻现身,剑拔弩张地冲在了前面,阻止那只量子兽靠近。 小明游过去,在那只若隐若现的动物身边转来转去,探查对方的能力。 那是一只像鱼一样的东西,叶矜现场无法确定它的物种,这个要回到公会交给专业人士去鉴定。 这时,叶矜终于看清楚了那名女性的脸。 清秀,白皙,五官柔和,此时瞳孔放大,眼神涣散。 叶矜控制不住自己扭头去看范阳洲。 范阳洲站在原地,喃喃出一个名字:“云杉?“ 第12章 沉默 杜云杉,戴着细边眼镜,总是微笑着走在范阳洲身边的杜云杉。他曾经在温暖的午后阳光中对她怀着古怪的艳羡的感情。叶矜感觉后背发凉,好像杜云杉身上的水汽,蔓延到了他那里,浑身都是驱之不散的阴冷潮湿。他感觉自己的手指有些抖,拘束带的结扣怎么都系不住,他埋下头,一心一意给杜云杉上拘束带。 范阳洲突然从背后出声,“叶矜,你别碰她!” 叶矜深吸一口气,把最后一个结固定好,站起来,“范阳洲,我是在执行公务。”在那个屏蔽区内,隔绝了外界的噪音,也让里面的声音传不出去。 范阳洲张张嘴,“我不是那个意思。”他伸手把叶矜拉了过来。 叶矜深吸一口气,感觉有酸溜溜的东西流进了胃里,一阵恶心。 可是原来范阳洲是这么想他的。他觉得一阵脱力,又是一阵茫然。他僵硬在原地,觉得寒风贴着自己的脊背,冷到牙齿打战。 范阳洲是个温柔的人,温柔的人对谁都温柔。可他只觉得冷。 叶矜从未感到像今天这样失望。不是伤心,不是愤怒,而是黑得深不见底的失望。 大白扑腾着现了形,站在叶矜面前,伸长着脖子,没有叫。 他沉默了一阵,拍拍它毛茸茸的扁扁的头,转而看向范阳洲,道:“我在车上等你。” “杜云杉,女,二十六岁。曾为塔资料管理处的工作人员,四年前离职,现为某公司办公室文员。上班期间在金融中心四号楼前突发性觉醒,根据精神线分析鉴定为哨兵,量子兽是短肢领航鲸。在做完基本的身体检查后,明天移交塔收容管理。”卫高朗翻了翻任务报告,在小组会议上简明扼要地说明了结果。 他迟疑了一下,目光在叶矜和范阳洲身上来回扫。然而二者都是若有所思的样子,一言不发。 “组长,我申请!”沐川举手。 卫高朗问:“怎么了?” 沐川说:“反正我和天成没有任务,我申请担任这名哨兵的后续移交工作。” 卫高朗立刻说:“好,那交给你们了。” 范阳洲道:“还是我来吧。” 叶矜抬头看他。 范阳洲直视着卫高朗,道:“从前任务从收容到移交没有过换人的先例,我们是去过现场的,对当时的具体情况比较了解,沐川他们现在接手,填写登记资料的时候有可能出现误差。” 沐川抱着胳膊道:“副组长,规矩都是人定的,这只是个E等级的哨兵,并没有要劳您大驾才能解决的问题。” 卫高朗迟疑道:“这……” 叶矜道:“还是我们去吧。” 他一发话,像是摇摇欲坠的果实终于落了地,全场都不做声了。 叶矜顿了顿,道:“也算有始有终。” 出了会议室,沐川从后面追上他,路过他的时候,突然捶了他一下,道:“你这个傻瓜。”他气哼哼地说完,扭头就走。 叶矜苦笑,他何尝不知道沐川的好意,也明白会议室里微妙的沉默和暧昧的眼神是留给他的,好像他现在是棵华光璀璨的圣诞树。 要不,回去就和范阳洲提正式离婚吧。省得真有什么事,还要劳烦他担一个婚内出轨的罪名。 杜云杉现在被安置在一个白噪音隔离间里面,四周都是强化玻璃。她缩在椅子里,整个人都陷了下去,显得更娇小了。杜云杉正在低头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杯子里的温水,范阳洲走过去,给她递了一条毛毯。 按照惯例,他们需要对即将进入塔的新生哨兵提一些问题以及向他们说明一些情况。 范阳洲在她面前坐定,叶矜站在他身后。 范阳洲看着显示板,道:“您好,杜云杉女士。” 杜云杉惊魂未定,抬头看了看他,局促地说道:“您,您好。” 叶矜心不在焉地想,原来她是这样的声音。那年他看着树荫下的范阳洲和杜云杉,也曾想象过他们会说些什么话,说得彼此都微笑起来。 范阳洲说:“我是战斗部特别行动组五组的副组长范阳洲,是个向导,这位……”他扭头看叶矜,道:“叫叶矜,是我的哨兵。” 杜云杉默默点头,把水杯放在了面前的桌子上。 范阳洲问:“您对事发的经过有印象吗?” 杜云杉咬了咬嘴唇,点点头,道:“我今天早上进公司的时候,突然间感觉非常头疼,畏光,四肢不听使唤,然后不知怎么地掉进了喷泉水池里面,然后……就被带到了这里。” 范阳洲抬起头,道:“经我们的认定,您是一名哨兵。” 杜云杉身体猛地一震,用手捂住了嘴。 范阳洲点点头,道:“是的,一名哨兵,您在塔里工作过,关于哨兵的基本说明我就不向您赘述了。您的量子兽是一只成年的雌性短肢领航鲸。” 杜云杉缓缓把手放下,她似哭又好像在笑,半晌低下头,道:“我知道了。” 叶矜偷偷看了一眼范阳洲,他笔直地坐着,眼神沉静,他的嘴唇甚至还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那笑意却透露出一股灰败腐朽的气息。 他好似永不会被摧毁的骄傲的树木,沉默地屹立在滔天的大雨里,内里却空洞洞的。这场雨同样淋湿了叶矜。 如果杜云杉不是晚熟的体质,她早就觉醒了。他们相爱过,结合热也是妥妥的事情,就没有他叶矜什么事了。 可惜造化弄人。 这句话他这个既得利益者恐怕连感慨的资格都没有。 得而复失,失而复得。不知道是哪一个字更令人难以承受。在那间白噪音室里,他们三个都同时周而复始地咀嚼这两个词带来的苦涩,把它牢牢地压在了舌底,闭口不言。 范阳洲开口,说:“鉴于你是晚熟型哨兵,并且攻击性评判等级为E,所以只需要到塔里接受哨兵相关的短期培训,安全等级判断合格后,就可以回归社会了。请你不必惊慌。” 杜云杉红着眼睛点点头,轻声问:“请问,我能打个电话吗?” 叶矜张张嘴,说:“我出去一下。”他没等范阳洲回话,径自开门出去了。 范阳洲扭头看他,沉吟了一下,对杜云杉说:“当然可以,你的私人物品我们代为保管,待会会还给你。” 杜云杉低头,说:“谢谢。” 第13章 温柔 范阳洲把杜云杉送到技术部做最后的身体检查,转回了五组的茶水间,叶矜靠在一棵散尾葵边抽烟,见他进来了,咬着烟似笑非笑地问:“弄完了?” 范阳洲点点头,说:“下午我和你一起送她走吧。” 叶矜转身把烟在烟灰缸里摁熄,没看他,道:“你打算和杜小姐复合吗?” 范阳洲没见过他抽烟的样子,他们家甚至没有烟灰缸这种东西。手指夹着烟,带着点满不在乎的颓唐感吞云吐雾的叶矜,给他一种尖锐而危险的感觉。 叶矜是哨兵,好斗和强悍理应是写在血液里的。可是叶矜有顾忌的东西,范阳洲知道他顾忌的是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竟然像是松了一口气。 范阳洲回答:“不会。” 叶矜挑挑眉,问:“为什么?” 范阳洲说:“我没有这个打算。” 叶矜道:“范阳洲,你真是个老实人。”他笑嘻嘻地走到他面前,用手轻轻捶了一下他的肩头,叶矜的衣服上还残留着点淡淡的烟草的味道,并不难闻。“老实人是会吃亏的。” 他好像意有所指,可是范阳洲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件。正如同他觉得叶矜不舒服,却无法判明到底是哪里让他不舒服。那种压抑感仿佛一朵如影随形的小片乌云,伴随着呼吸一点一点在头顶膨大。 叶矜继续说:“你可以去约会,我替你打掩护,前提是下个星期衣服全部由你洗——我讨厌洗东西,怎么样?” 范阳洲说:“不好。” 杜云杉在角落打电话,小声地说着话,时不时地点点头。后勤部有女同事拿来了干衣服,是她们用的训练服,她穿上后还是偏大,显得更弱不禁风。晚熟的哨兵有些就是会这样,已经错过了能力培养训练的最佳年龄,即使觉醒了,肉体上并不会很大地改头换面。 不过一般新觉醒的哨兵,五感控制不住,头一个星期都会处于极度混乱的状态,叶矜被收容的时候,也是被推了一管向导素才安分下来,杜月杉却除了觉醒的那一刻稍有失去理智,现在已行动如常。 叶矜看向范阳洲,范阳洲的精神触手在哪里,他看不到。但是范阳洲日常也可以同时作为两个哨兵的向导,持续时间这么长,真让他觉得惊奇。 杜云杉检查了一下手里的包,道:“走吧。” 叶矜问:“杜小姐要不要回家收拾一下东西?” 杜云杉摇摇头,道:“我不会用很久。” 她不是一般的新觉醒哨兵,而是原来的塔的工作人员,对相关的规章制度,也许比叶矜他们还要熟稔许多。晚熟的哨兵,一般情况下能力偏弱,也错过了职业黄金年龄,公会视为弃子,只会进行简单的理论培训便让他们毕业,宗旨是不危害社会即可。 车停在塔的大门口,他们刷卡进去。距离叶矜离开塔,已经过了七年的时间。他走的时候还是个茫茫然,脑筋都不是很清楚的小孩子,行李只有一个双肩包,只装了衣服书本和一瓶水,内袋的夹缝里是三年前他妈送他上巴士前给他塞的三百块钱,他一分也没有花。 如果三百块钱能买到一个容身之所就好了,那时候他这么想的。 没想到回来的时候,是在人间摔摔打打,裹了一身的灰尘和狼狈。 他后来在结婚的时候用那三百块钱买了一个放在他们家玄关的衣帽架。最后才知道真正的容身之所三百万也买不来。 大白把所有它待过的地方都视为领地,立刻一个展翅落在了大道上,开始视察它曾经的国境。量子兽是鹅的算是非常少见,几个路过的哨兵立刻惊奇地叫起来。 “天鹅?!” “什么鬼是家鹅好吗!” 大白听到陌生人说话的声音就冲上去怼,几个哨兵哪里见过这么见人就啄的量子兽,连滚带爬跑远了。 叶矜在后面叫破喉咙也没顶用,差点被人通报到管理处。 杜云杉看见他在那边拼命抓鹅翅膀,笑了笑,对着范阳洲说:“你的伴侣真有活力。” 范阳洲牵起嘴角,也去看他,说:“他如果一直这样就好了。” 杜云杉说:“他平时不这么吗?” 范阳洲沉吟了一下,说:“好像两个人在一起,只会越来越使彼此难过。” 杜云杉说:“可是我都有点开始羡慕他了。” 范阳洲扭头看她,“云杉,你知道的,我很珍惜你这个朋友。” 杜云杉吐了吐舌头,道:“开个玩笑。” 范阳洲说:“你从前就喜欢这样。” 杜云杉叹气,道:“过了好多年了,自从——自从我离开塔?” 范阳洲点点头,杜云杉离职,选择一刀两断,他们在门口挥手说再见,就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然而其实早就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杜云杉笑道:“离开了塔——离开了你,我才发觉外面的世界其实也很精彩的,有点小刺激的那种,也许还要感谢你。” 范阳洲说:“可能和我在一起的人都会觉得沉重吧。” 杜云杉扭头直视他的眼睛,说:“不是的,阳洲,你不是让人感到沉重。只是,只是有时候你太好,好得让人觉得不知道怎么对你才好。” 范阳洲静静听她说话,垂下眼睛,说:“谢谢。“ 叶矜胳膊夹着大白,一路小跑回来,看到他们说话,又自觉放慢了脚步,道:“不好意思,久等了。” 范阳洲看他这种迟疑的表情,觉得心里莫名地难受。叶矜是个很容易把任何事故归咎到自身的人,虽然他身边的人也许看不出,一次集体任务的失败,一个砸坏的杯子,甚至预定好的日子下了雨,他立刻能感觉得到叶矜情绪上压抑的变化。 他装作没事人一样微笑,眼神却茫然又挫败。 范阳洲下意识觉得过去也许发生过什么,他是个优秀而敏锐的向导,却不能触碰叶矜的过去。 范阳洲走上前,说:“没关系,我们过去吧。” 第14章 机器人 杜云杉各项指标都正常,塔有专门的信号网,任何民间的通讯设施在哪里面都废了,范阳洲留了自己的联络号码。 托杜云杉的福,他们的任务报告太好写了,没有人员伤亡,没有公家财务损失,哨兵能力评估结果也十分普通,万幸居然是能准时下班的一天。 叶矜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他们的车刚上坡,他立刻看见他们家花园的篱笆前放着一个半人高的运输箱,上面密密麻麻印着承运公司的LOGO,他眼前一亮,车刚停稳,他立刻打开车门,奔上前去。 莫夫人出来摘辣椒,睁大着眼睛,问:“诶,小叶啊,你们家这是买的什么啊?” 叶矜上下打量了运输箱一阵,满意地拍了拍,道:“清洁机器人。” 范阳洲看了他一眼,没表现出意外。 莫夫人道:“诶,你们家终于也用上了啊?之前我看都是阳洲出来倒垃圾,还以为你们家不喜欢这种自动化产品呢。” 范阳洲笑笑,道:“阿矜喜欢就好。” 叶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那个箱子搬到了二楼,看着体积不大,倒还挺沉。他在网上看了好久的攻略才决定选购这一款的。这是老牌机器人公司CE最新研发的家庭用清洁机器人C700款,昵称叫小七,上个月才发售的,据说很多功能都十分前沿,就算它比通常的清洁机器人贵那么一截,叶矜还是咬咬牙点击了订购。 机器就是男人的浪漫! 叶矜气喘吁吁放下箱子,回头看范阳洲,说:“不好意思啊,如果你不喜欢,我不放它出房间。” 范阳洲摇摇头,“……我是没关系。” 叶矜看他,说:“是没关系还是不喜欢?” 范阳洲很少被他这样刨根究底咄咄逼人地发问,老老实实道:“没关系。” 叶矜把箱子挪进自己的房间,坐在地板上拆箱,他对机械很熟悉,闭着眼睛都能把配件组装起来。那是个像蘑菇一样形状的机器人,头部有交互屏幕,指示灯一亮,组成了一个笑眯眯的表情。 叶矜对着屏幕设置了半天,语音在这一版本中得到了很大的提升,听上去发音更自然流畅,仿佛里面真的住着一个人。“请定义家庭用户1。” 叶矜兴致勃勃地输入了自己的ID,接受了机器的脸部扫描。“您好,叶矜,请给小七设置家庭用户1称谓。” 叶矜毫不犹豫,“爸爸。” 小七立刻发出声音,“您好,爸爸。” 叶矜捧腹大笑。他想了想,小七是有自动防卫功能的,不知道会不会把范阳洲定义成闯入者,他把小七推到了外面,叫住了在厨房的范阳洲,“诶,让它扫一扫你吧?” 范阳洲年纪不大,却是个老派的人,家里的智能机器不多。他歪歪头,不解地看着那个蓝盈盈的屏幕。叶矜熟练地输入了范阳洲的ID,小七清脆的声音传来,“请给小七设置家庭用户2称谓。” 叶矜突然觉得有点尴尬,范阳洲扭头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叫哥哥,差了辈分,叫叔叔,又莫名地别扭。 他伸手戳掉了小七的电源,说:“呃,就是登录一下你的个人资料,不然它有可能会报警。” 范阳洲恍然大悟,道:“那还……挺有意思的。它为什么灯灭了?” 叶矜说:“没电了。” 小七进了家门,大白仿佛得了一个新玩具。晚上叶矜第一次试用清扫功能,它就蹲在蘑菇头上面不肯下来,任凭小七驮着它在家里走来走去,大白居高临下视察民情,时不时跳下去翅膀一扇要求小七去这去那。 小明也是第一次见到家里除了两人一兽第三个会走路的东西,趴在胶带的另一边眼睛跟着小七滴溜溜地转,小七一靠近就用手捂住眼睛。 第二天下班,范阳洲就没有和他一起回来了,他说:“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办,你吃完饭碗放在那里我回去洗。” 叶矜回答:“不用了,让小七洗。” 他回家点了个外卖,躺在沙发上叼着薯条玩游戏,温煦突然申请通话,“诶,叶矜,你在家呢。” 叶矜道:“在啊。” 温煦支支吾吾,说:“啊,我这不是没事,来问候你一下吗?” 温煦虽然是个话唠的烦人精,可是也从来不会做这种嘘寒问暖的事情,叶矜道:“有话快说。” 温煦顿了顿,说:“今天我去塔里办点事,遇见阳洲了。” 叶矜回答:“哦。” “他……从训练营出来。” 叶矜愣了一下,心想范阳洲真是嘴上说得冠冕堂皇,一副正人君子做派,到头来还不是七情六欲,情难自禁? 另一方面却有些感慨,范阳洲原来也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啊。好像是一望无际白茫茫的冰面上,裂出了一个小细纹,咔嚓一声,不知道底下是暗流涌动海水滔天,还是春光无限的第一道预兆。 温煦见他不回话,犹豫地问:“你,你知道吗?” 叶矜回答:“我知道啊。”他脑子里转了一圈,说话流利得自己都吃惊:“杜小姐的家属在外地,今天让我们去给杜小姐送点东西,我懒得跑了,就让阳洲自己去了。” 温煦道:“哦,哦,那就好。” 叶矜问:“还有什么事儿吗?” 温煦说:“没了没了。” 切断了通话,叶矜心想,范阳洲,你回来可得好好感谢我给你圆这个谎。 正式离婚啊,还是得提上日程。 第15章 蛋 范阳洲到家的时候,叶矜出来喝水。他上了楼,笑笑,说:“不好意思,吵到你了吗?” 叶矜放下水杯,摇摇头,说:“没有,我还没睡。”他想了想,道:“其实你不用瞒我的。” 范阳洲愣了一下,问:“什么意思?” 叶矜说:“你去和杜小姐见面,我没有意见的。” 范阳洲顿了顿,说:“对不起。” 叶矜笑,说:“你道什么歉啊,搞得我好像在兴师问罪一样。” 范阳洲说:“我应该事先和你打个招呼。” 叶矜说:“去哪里是你的自由,我们已经离婚了,范阳洲。”他抓抓头发,有点烦躁地道:“只是你这样,搞得倒像是婚内出轨防着我似的,你不觉得别扭吗?” 范阳洲道:“我不会和杜云杉复合的。” 叶矜走过去,拍拍他的胸口,说:“你去看杜小姐也好,旧情复燃也好,是你的自由,你不要有负罪感。谢谢你尊重我,事先跟我提了离婚。“ 范阳洲缓缓放下包,道:“阿矜,你误会了。” 叶矜说:“再这么遮遮掩掩下去,含糊不清,这婚离得就没意义了,范阳洲,你已经自由了。” 他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从头到尾范阳洲都把他当成一个只能默默忍受的负担。就连离婚了,他也要虚情假意,委曲求全不想伤害任何人。叶矜最讨厌的就是范阳洲的这一点。那种温柔作态只会让人觉得无地自容。 仿佛他名不副实的婚姻是范阳洲爱情的脚镣。 之前叶矜是觉得,只要包揽了养育孩子的所有责任,大概还是勉强能和范阳洲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而如今他连一个清洁机器人的称谓设置都觉得尴尬,更何况是往后确确实实和范阳洲有着血缘关系的孩子。 当杜云杉重新回到了他们的生活中,即使范阳洲不介意,叶矜也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去给杜云杉增添这么糟心的大麻烦。 他和范阳洲之间两不相欠,离起婚来也是干脆利落,可是有了孩子,还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孩子,说到底还是他对不起范阳洲。 叶矜想,离开塔,搬家,或者隐姓埋名,只要不出现在范阳洲的视线中,他们还算是好聚好散。任性就要有任性的报应的。 可是离开塔他不知道要做什么。他十三岁就呆在塔里面了,只知道塔的思维,塔的习惯,他甚至没有一份像样的学历。 他拿着那张薄薄的写着一个崭新的ID的鉴定书,不知道那颗小豆子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感叹道:“你真会给人添麻烦啊。” 可是想到不久之后他就能去探视,叶矜内心又轻飘飘地雀跃起来。 最近大白生人勿近的气质发扬得更厉害了,平时心情好还出来和自己溜溜弯儿,现在除了打人和威慑闯入者,简直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要不是和量子兽有共感,他都要怀疑大白是不是离家出走了。 隔壁的范小明倒还是一如既往地活泼粘人不怕生。 他叹了一口气,心想,杜小姐的量子兽可是领航鲸呢。 怎么看,海豹和领航鲸都更配一点。范阳洲三年来没少挨打,估计也是气场不和的缘故。虽然叶矜坚信由量子兽鉴定主人性格是新型迷信,可是这时候又不得不承认,范阳洲和杜云杉才好像一个世界的。 他看了一眼蹲在床脚,叼着他的毛毯把自己圈起来的大白,继续叹气:“你说你得找个什么才好?鸡吗?” 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人的量子兽是鸡还另说,愁人啊愁人。 大白完全不理会他,叼完毛毯又去啄枕头。那是叶矜刚换的决明子枕,差点一口给它要下来一个洞。决明子撒床上可不好收拾,叶矜连忙去抓它,“别别别,你这又是犯什么疯病啊?” 大白啪啪扇着翅膀,落在书架上。 “等一下!”叶矜怀疑是自己眼花,“你给我下来。” 大白置之不理。 叶矜伸手一捞,大白立刻又飞走了,停在了床头。 叶矜这下可没有看错了,大白毛茸茸的屁股下面,好想有点什么东西。“喂……你该不会是……” 大白掀了掀翅膀,给他看了看,它的两爪之间,毛绒绒的屁股下,垫着一个圆溜溜的蛋。 “不会吧……”叶矜目瞪口呆。 叶矜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他以前的同期有一位女性哨兵结婚了,刚检查出有个小宝宝,他们家袋鼠就开始带着一只小袋鼠到处跑,据说是有些量子兽有护卫(主人的)后代的行为,并会将这种行为具象化。孩子出生一到两个月后就会慢慢恢复“正常”。 不过—— “大白你可是……公鹅啊……” 第16章 告别 一个星期后杜云杉的培训就结束了,短得令人吃惊。 她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晚熟哨兵,对于公会来说,一点利用价值也没有。然而她是范阳洲喜欢的人,这一点已经将千千万万个哨兵踩在脚下了。她就算不用服役,离公会远远的,做回一个普通人,只要她提交自己的生物样本……组织不会在意范阳洲到底和谁在一起生活,只要范阳洲能够和哨兵结合,稳固自己的能力就足够了,对象是谁并不重要,他们有无数的哨兵,可堪大用的向导却屈指可数。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和范阳洲在一起的,虽然后来他们发现这样也毫无意义。生活只是如履薄冰的虚假和平,微笑后总是狼狈烦躁的一团乱麻,力气打在棉花上,只剩下胸口一股燃不起来的灰中之火。他们的身边换成其他人,似乎也是可以的。 也好,反正他也想和范阳洲正式离婚。 收容杜云杉作为他们经手的任务,也要由他们负责最后一个环节。其实手续很简单,只是去塔里,利用点向导的小手腕,对那些即将毕业的哨兵进行危险性评估。叶矜说:“你去吧,我就不去吧。” 范阳洲张张嘴,点头,说:“好。” 叶矜长舒了一口气,都有点飘飘然,觉得自己要抖落身上的烟尘,大力向前跑起来。同在一个屋檐下都会成为彼此的负担,那屋檐不要也罢。总比现在,人人感觉他叶矜头上苍翠欲滴来得爽快。 他哼着小曲儿擦自己的小匕首,沐川经过,看到他,问:“诶,你今天不用去塔里?” 叶矜道:“反正也没我什么事,阳洲去就行了呗。” 沐川微微一笑,道:“那你跟我出个任务,天成今天有体检。” 已经结合的哨兵向导,对于配偶是否在身边的需求并没有那么强烈,经过结合后他们的精神图景稳定而安全,并不需要太多的辅助。此时只要其他的哨兵或向导配合行动,通常没有很大的问题。 叶矜很少和沐川一起出任务,毕竟两人都是有家室的人,分组的时候自然而然会和配偶同组。不过想想也好,至少和沐川一起行动,大白不会随便打人。他点点头,说:“你把资料发给我。” 沐川整理好自己的装备,说:“一个D级增援任务,不复杂,边走边说。” 叶矜在车上把任务文件翻了一下,只有短短的一页,青龙区云通街某二层建筑物突发大面积的精神污染,疑似向导暴走,目前已经被封锁了现场。 叶矜下了车,抬头看了看事发现场,那是一个三合板改建的违章建筑,一楼是个油腻腻的馄饨店,锅碗瓢盆洒了一地,污水横流,突突地冒着白色蒸汽。狭窄的楼梯是钢管焊的,歪歪扭扭不留神就会踏空,二楼的窗户被泛黄的报纸糊住,到处都是被烟熏黑的污渍。仿佛不是这个时代该有的建筑物。 事发当时,从二楼辐射出的高频精神污染让周围的普通食客出现了剧烈的头疼,呕吐,情绪失控反应,救护车已经拉走了一批,现在没人知道二楼到底有些什么,也没人进得去。 叶矜看了沐川一眼,沐川点点头,道:“是向导。”他手脚麻利地准备好了针对向导的抚慰剂。 是向导总比是哨兵来得轻松,不论是怎样的向导,也横竖不过冲进去把人放翻打晕拖出来。 沐川和周围的工作人员对接了一下任务,对方说因为大量普通群众收到精神攻击,他们的向导都派出去了。沐川确认通讯设备正常运作,向叶矜使了一个眼色,二人一起踏进了封锁线内。一踏进去,周围的声音立刻就消失了,沐川笑道:“屏蔽工作做得还挺好,真亏他们把这么好的机器搬过来。” 沐川用自己的精神触手四处搜寻,一楼只残留着一些精神扰乱的气息,不过这点精神扰乱已经足够使普通人望而却步。 六线风鸟在空气中现了形,扑腾着翅膀跳上了二楼的栏杆,示意他们上前,它已经找到了精神污染的源头。沐川指了指楼上,叶矜点点头。那摇摇欲坠的楼梯就像是下一秒就要塌陷下去,真难为它还能承受人类的重量。 叶矜走在前面,六线风鸟跳到了他的肩膀上,头灵敏地到处转动探测。它振翅飞入房间的同时叶矜也一脚飞踹过去,直接把门踹开了。 门板被雨水和阳光侵蚀得腐朽不堪,瞬间灰尘铺天盖地。 沐川在后面咳嗽了起来。 叶矜眯了眯眼睛,那是一间狭小的几乎不能称之为住所的房间。角落摆着一张铁架子床,旁边放着一个铁凳子,床单脏污,地面上斑斑点点的不知道是油渍还是什么其他的东西。阳光卷着灰尘填满了整个空间。 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床的旁边。 叶矜松了一口气,是一个非常年幼的向导,也许是能力失控,或者是刚刚觉醒。云通街是一条老城区的街道,鱼龙混杂,到处都是破旧的棚屋和肆意横流的污水,一直是塔没有有效控制的地区,也许是个野生的向导也未可知。他慢慢走过去,放轻呼吸。“别怕,我是来自塔的人,你需要帮助吗?” 六线风鸟在对方头上盘旋,企图找到对方的量子兽。叶矜回头看沐川,沐川点点头,他的精神触手已经就位了,目前这个屋子是安全的。 他渐渐地向那孩子伸出了手,制服向导很简单,何况有沐川这样一个富有经验的得力向导在旁边。 叶矜刚刚触碰到那孩子的胳膊,沐川突然尖叫道:“叶矜,不对,快回来!” 下一秒,他被如潮水一样铺天盖地而来的精神污染淹没。 第17章 污染 范阳洲正和杜云杉走到了塔的大门口,杜云杉双手提着自己的小包,转身对他笑。“就送到这里吧,谢谢你替我隐瞒。” 范阳洲说:“如果以后你遇到什么问题,随时来找我。” 杜云杉点点头,说:“你真是温柔。” 范阳洲笑笑,没说话。 杜云杉走上去,摊开手,说:“好了,最后给我一个拥抱吧——朋友的那种。” 范阳洲走上前,轻轻抱了她一下,她的身体单薄又瘦小,却异常地温暖。 杜云杉轻轻在他耳边说:“我会寄结婚请柬给你的。” 范阳洲说:“好。” 他们都是这样的人,说顾全大局也好,随波逐流也罢,他们不执着于过去,也并不更希冀未来。可能正是因为两个人太相近,所以才会走到今天这样的结局。 那一年杜云杉辞去塔里的职务,他送她到大门口,说后会有期,是有那么一点点,萌生于黑暗的希望,寄希望于命运的莫测。范阳洲也曾有那么一秒钟想过,如果杜云杉是哨兵就好了,亦或者,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就好了。而的确人间的机遇怎么想也想不到,他们再次见面会是现在这样的情况。 这个故事并不是纯然的错过,也许外人会觉得遗憾和同情,可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在那次错过之后已经走了太远的分叉的路。回首的时候连对方的面目都觉得模糊。 然而这次告别,两个人都默默地松了一口气,仿佛看到了故事的结局。 范阳洲伸出手,道:“祝你幸福。” 杜云杉握住他的手,道:“谢谢。” 范阳洲脑子里突然窜过一连串刺痛的闪电,他立刻放开了杜云杉,对方困惑不解地看着他,问:“怎么了?“ 范阳洲说:“叶矜出事了。”他顾不上杜云杉,立刻跳上了车,杜云杉跟过去问:“出什么事了?要不要我帮忙?” 范阳洲系好安全带,摇头,道:“我不知道。你自己先回去吧,我去他那里。” 他在车上给卫高朗打电话,直截了当问:“叶矜今天是出什么任务?” 卫高朗那边好似风平浪静,道:“啊,天成今天有体检,叶矜和沐川一起去了,是个云通街的D级任务,一个向导攻击了普通群众,怎么了?” 范阳洲说:“麻烦你把这个任务资料发给我。”他调转方向,立刻冲向了云通街。 “啊,好,你也要过去吗……”卫高朗话还没有说完,突然一阵嘈杂,是另一个通讯切了进去,他声音一肃,“——刚才收到情报,云通街这个任务已经改为A级任务了,一个至少是A级的向导精神暴走了。” 范阳洲道:“好,我知道了。” 云通街离塔还有一段距离,那里是远离任何繁华中心,处于三不管的边缘地带。范阳洲刚一驶入云通街,立刻感觉那里的空气太诡异了,仿佛跳进了一个布满浮萍和微生物的肮脏水池。范阳洲来不及看任务资料,伸出自己的精神触手,从街头开始爬起,很快爬到了精神污染的源头。 他跳下车,屏蔽器形成的透明墙电流在滋滋作响,已经是最大功率了。人群被疏散,只有一队穿着防护服的警察在那里。 范阳洲问:“公会派过来的人呢?” 对方道:“在里面,还没有出来……” 他的话音刚落,突然一声尖利的鸟啼,砰地一下,有人被从二楼扔了出来,摔到了钢管楼梯上,控制不住跌落在了地面上。 范阳洲睁大眼睛,是沐川。 沐川捂着喉咙咳出一口血,手腕呈现出一种不自然地扭曲的形态。他扭头看见了范阳洲,晕了过去。 范阳洲立刻想要踏入屏蔽区,又被身后的人拉住了,“等等,你不能进去!” “那里面是我的哨兵和我的同事!”范阳洲叫道。 “至少要等到增员部队……“ “放我进去。”范阳洲沉着声音说。他是个强大的向导,精神暗示非一般人能比,他的话一出口,在场十数人竟没有一人能反抗得了,立刻乖乖放手,说:“好的。” 范阳洲叫出了小明,一脚踏入了屏蔽区。 小明立刻游到沐川身边,六线风鸟奄奄一息地落在了沐川的脸边,绚丽的羽毛洒落了一地。小明凑过去,用量子兽之间相互呼应的共感呼唤六线风鸟,鸟儿勉强地睁开了眼睛,东歪西倒怎么都站不起来。 范阳洲过去摸沐川的脖子和手腕。沐川生命体征还算乐观,只是手腕一定是骨折了,应该是在掉落的时候摔伤的。他还受到了猛烈的撞击,那撞击是来自于一个哨兵的力量。范阳洲放出精神触手把整个建筑严严实实包裹起来,他咬咬牙,把沐川的手搭到自己的肩膀上,连拖带拽弄到屏蔽区外,“叫救护车!” “哦,好!”外边的警察还在疑惑沐川是怎么突然进去的,看见伤员被抬了出来,立刻安排了救治。 “他除了外伤还受到了精神污染,请你们立刻找一位塔里的医生过来。这次的精神污染状况非常严重,之前的伤者你们也要请塔的专门医务人员进行检查,尤其是心理辅导。” “明白!” 沐川被抬上担架,六线风鸟因为主人的力量过弱,失去了实体消散在空气中。他上了呼吸罩,却缓缓地睁开眼,扭头看向范阳洲。 范阳洲冲他点点头。 沐川把叶矜交给他了。 沐川从二楼的楼梯摔下来,本来就岌岌可危的几根钢管已经踩不稳,一半都散了架,让二楼几乎成了一个空中楼阁。范阳洲深呼吸,手脚并用爬到了走廊上,气喘吁吁,一身冷汗。 叶矜的精神线和他断开了,他一定是收到了猛烈的精神攻击,以至于在最后切断了和自己的联系。 第18章 匕首 他的精神触手侦查到屋子里有两个人,一个是叶矜,另一个是某位本体还不明的向导,任务危险系数被定到了A级。叶矜和沐川能力鉴定也是A级的,却变成如今这样一重伤,一断开与自己的向导的精神连接情况不明的形势。 范阳洲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让小明把大白叫出来。他的视线看不到房间的死角,如果贸然冲上去,也许正好暴露了自己,给敌人正面一击的机会。他是个向导,如果对方要进行肢体攻击,他撑不过五分钟。 更何况,里面还有叶矜。 他是沦为了人质,还是受了重伤?叶矜不是那种会把同伴丢下不管的人,甚至,他对于协作者的概念重视到令人吃惊的地步。 叶矜攻击沐川,原因只有一个。 他控制不住他自己了。 范阳洲伸出精神触手,试图去找寻叶矜的精神线,然后屋子内像是有个巨型的旋涡,没有条理,也没有规律,只是一味地把所有存在的精神线卷入其中,将其吞噬殆尽。 范阳洲眼前闪过一道白影,大白直冲他而来,差点把他撞翻。“大白!”范阳洲立刻接住它。大白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透明鱼线给牢牢缠住并且不断收紧,支棱着翅膀羽毛乱飞,看上去极其痛苦的样子,在他怀里扭来扭去。 小明要靠近,却又被他凶了回去。 它的羽毛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大白挣扎得太厉害,范阳洲没看清。小明过来在它身边绕着圈,用牙齿帮它把那些看不见的线一根根咬断。 此时,他听到了说话声,是一个孩子的声音,也许尚处在变声期,尖利中带着点沙哑。“去死吧!去死吧!” 范阳洲手里握着一只小型的麻醉枪,飞快地冲进了房间内。 叶矜正跪在房间中央,手里握着他惯用的那把匕首,对准了自己的劲动脉。他分明在极力地抗拒,青筋暴起,握着匕首的手在紧绷绷地颤抖,可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把匕首一厘米一厘米地贴近。他脸上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正一滴滴滑落,打湿了肮脏的地板。 角落坐着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衣衫褴褛,牙齿泛着白光,尖利地叫道:“没有人会原谅你!去死吧!” 那对于向导的作战技术来说,还只是个非常浅薄的新手,比如他专心控制一个人的时候,就无法顾及另外一个人的近身,然而能控制一个A级的哨兵,已经是非常可怕的能力了,况且这个人还是个孩子。 这孩子可以命令叶矜轻而易举地杀了他,就像对沐川一样。也许是叶矜初期还残存着一线的理智,把沐川丢了出去,远离了自己。 房间内太多的情绪达到了一个爆炸的量级,纵使是范阳洲都感觉太阳穴隐隐作痛,他强忍着头疼,一个箭步冲过去,伸手掐住了那孩子的下颌,“闭嘴!”他咬着牙下了最大力量的精神暗示。 下一秒,他卸掉了那个向导的下巴。虽然向导的精神控制并不完全通过声音,但是被卸掉下巴的痛苦足够使一个不成熟的向导短时间无法组织精神控制。 那名向导的眼睛突然睁大,像是某种野兽的幼崽,一般人都应该痛呼挣扎,然后对方却还有余力摸起手边的刀,捅向范阳洲。 范阳洲没有松手,立刻把麻醉剂对准他的脖子按了下去。那个剂量足够使一个成年人昏睡三天三夜。他本来不打算用在孩子的身上,毕竟他只是个孩子。 向导应声而倒,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把生锈的小刀。 大白扑过来,一口叼走了突然浮现在空中的小黑鱼。那应该就是对方的量子兽,量子兽除非主人的精神毁灭,否则不会消亡。然而大白此举对牵制向导非常有帮助。 范阳洲低下头,发现胸口被划了一道伤口,正在慢慢渗出血珠。由于神经太紧绷,他竟然感受不到疼。 他松开手里的麻醉枪,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没事了。”他回头看叶矜。 他原以为解除了精神污染,叶矜就能恢复理智,然而正当他回头的瞬间,看见叶矜的匕首正捅向自己的脖子。 范阳洲心里如同五雷轰顶,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作反应的,也不知道自己的四肢是怎样运动的,等他察觉过来,自己已经伸手握住了刀刃。 那是叶矜最喜欢的匕首,他喜欢它的其中一个理由,就是它足够锋利。 范阳洲甚至能感觉刀刃贴近神经和骨骼的冰凉触感,血让掌心变得粘稠,痛楚是在隔了几秒后飞速袭来。他背后冷汗湿透,他不敢想自己没有冲过去,现在是不是就应该抱着叶矜的尸体哭了。 匕首飞了出去,带着他的血迹在地板上转了几个圈。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已经没有其他的干扰了,叶矜的精神线却轰然崩塌? 范阳洲扑向他,把他死死摁在地板上,“看着我的眼睛,叶矜,冷静下来,已经没有威胁了!” 叶矜湿透的发丝黏在脸颊边,嘴唇苍白,眼睛瞳孔放大,焦距消失。也许是他和自己的对抗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就算是范阳洲,也能勉强地制住他。 范阳洲心里咯噔一下,内心闪过一个名词,记忆再现? 按照常理,在向导解除精神控制的那一个瞬间,受到控制的人也会立刻恢复清醒,除非一种情况……那不是精神控制,而是记忆再现,是一种致幻的手段。那个向导是真的想杀了他。 普通的向导是通过扰乱对方的精神线进行控制,而某一种向导,他们能够突破精神屏障,破坏精神图景,把对方内心深处最痛苦的记忆和感知实时再现出来。如果说精神控制如同提线木偶,再现则是烈火焚心。 范阳洲不知道叶矜经历了什么,也不知对方到底深挖出了叶矜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让他对自己举起了刀。 第19章 又一辆滑板车 叶矜的状况很不好,他的精神线被强大的力量几乎全部齐齐切断了,范阳洲根本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连接的点。明明门外便是盛夏,叶矜浑身却和冰水里捞出来的溺水者一样,触手生寒。 “叶矜,没事了,没事了……”范阳洲只能徒劳地重复着这几句话,把他摁在地板上以免他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举动。 他知道叶矜根本听不见他的话了,叶矜此刻一定生不如死。也许每一缕光线,每一个触碰,甚至空气中每一粒微尘的摩擦,对他来说都是一把把锋利的剑,直插心口而来。范阳洲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他找不到叶矜的精神图景的入口,却知道那个地方在一点点地崩塌,就像是陷入沼泽的巨人,每一步挣扎都是下一步的沦陷。 叶矜全身都在打战,他牙关紧咬,眼神却是灰的,他正在跌入狂乱的旋涡。 范阳洲听到他嘴里念念有词,“原谅我……” 他不知道他在那个臆想的梦境中看见了什么,会让他到了想死的地步,却知道自己绝不能放手。 “叶矜,是我。”范阳洲觉得他很冷,想要抱一抱他,可是叶矜的手脚都蜷缩着,推拒着任何接近他的人。 “对不起,是我不好……”叶矜喃喃道。 范阳洲本能地反应:“不是的,不是你的错。”他抓紧了他的手腕。 再这样下去,过不了十分钟,叶矜就要爆发神游症了。 范阳洲绝望地回头看向那个空洞洞的门口,外面阳光砸地,可是没有一个人会来。他也等不到其他人来了。 现在只有唯一的一个办法,他学过,对别人建议过,却从来不敢想对叶矜用过的一种方法。 那就是就地结合。 叶矜没有结合热,叶矜不喜欢,他们从来没有结合成功过,他不忍心强迫他?。只有结合热能打开通向精神图景的坦途。劫后余生的一线希望,竟然是因为那名向导摧毁了叶矜大半个精神图景,无论是哪一个向导,此刻都可以轻易与他结合。 只有结合了的哨兵才有能力抵抗精神污染引发的神游症的侵袭。 叶矜的精神图景撑不了多久了,范阳洲耳边传来了房梁一点点倾塌的声音。 “对不起……” 范阳洲哆嗦着伸手去解叶矜的皮带,手指糊满了血,他解了好一会儿才解开。叶矜的身体太冷了,仿佛是一具尸体。 他残存的希望在于叶矜能够因为生存的本能爆发结合热,然后这样的希望不过是异想天开的肥皂泡。叶矜没有爆发结合热,只是陷入自己痛苦的梦魇中不肯醒来。 结合是一个你情我愿,心意契合的行为。他却甚至无法征求对方同意,在对方清醒的情况下发生关系。得不到回应的性行为不是爱情的证明,而只是一种兽行。野兽一般的本能和生存冲动的驱使,哪一个都显得那么肮脏不堪。 范阳洲的手上都是血,进一步的动作又使得那些伤口再一次撕裂,滴落在叶矜的衣服上。可是他不敢停下来,他害怕停下来,自己会因为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而发疯。 他脑子里盘旋的,无非是希望他活下去罢了。 叶矜的入口十分狭窄,没有结合热,只靠着血的润滑,不用想范阳洲都知道那会是怎样的痛苦。他把手指伸进去,感觉甬道干涩而在拼命抗拒,因为痛苦,叶矜的大腿根部都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叶矜茫然的脸上突然呈现出一种忍耐而昏聩的神色。他一定不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别人对他的身体做了什么。 “对不起,我只是希望你能活下去……” 范阳洲觉得自己也许真的从内心深处是一只野兽,就算是这样的情况,就算是在这样肮脏残破的房间内,布满了鲜血和伤痕,一脚踩在生死之间,他居然还能硬起来。 结合原本的前提是爱,范阳洲悲哀地想,也许对于哨兵和向导,只是生存的本能。为了活下去,和不爱的人做爱也许也只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 爱这一个词在他们的世界已经扭曲了,分不清什么是感情,什么是屈从于自然的本能。 他本来不打算用这个来束缚叶矜的。 他进入叶矜的身体的时候,身下的人痛哼了一声,狭小的甬道推拒着陌生人的侵入,却因为力量的减退无能为力,叶矜本能地想要逃,却被他按在了原地。宛如一道利刃破开了身体,下身泛出了潮湿。范阳洲分不清那是自己的血还是叶矜的血。 从前他们做到这一步就知道是结束了,范阳洲看着他痛苦的表情,无论如何都进行不下去。 然而此刻他却必须进行下去。 所谓的性行为,也不过是机械地抽插罢了。和爱情,和亲吻,并不是一样东西。 他摸到叶矜脖子上的性腺,他的皮肤上是黏腻的冷汗,没有热度,也没有通常所说的匹配者能感受到的异常浓烈芳香。叶矜的身体对这场结合不为所动。他颤抖着把嘴唇贴上去,咬破皮肤下性腺的感觉像是咬碎一颗汁水丰沛的葡萄。 范阳洲感觉对方通向精神图景的通路在向自己打开,他用精神触手探过去,在废墟中一点一点地替他重建,混乱的风停止了,而自己的精神图景,也亮堂地毫无保留地敞开在了他的面前。 两只量子兽因为这场结合纷纷现了形,发出了浅浅的白光。 原来这就是书上说的精神结合。他不过是在最悲哀的情况下履行了它。没有结合热,这不过是一场强奸。 如果今天上午,他强制性要求叶矜跟他去塔里就好了,他甚至有点自私地想,谁都可以,躺在这里的人不是叶矜就好了。 叶矜被切断的精神线正在自己生长,重新按部就班回归本来的位置,如同一场春雨之后万物发芽。 然而这些不过是假象。 他到底是做了会令叶矜觉得痛苦的事情。 范阳洲不知为何落下眼泪来,泪水滴落在叶矜失神的脸上,又滑了下去。 “原谅我……”范阳洲伏下身把头埋在了对方的肩膀上,哽咽道:“原谅我。” 第20章 空白 石天成冲进去的时候,只看见范阳洲脸色苍白,靠在墙角坐着,怀里抱着昏迷不醒的叶矜,叶矜身上披着他的外套。范阳洲抬头看看他,有些恍惚地笑笑,说:“你来了。” 石天成扭头,发现一个陌生的向导晕倒在另一个角落,身边散落着针剂。 范阳洲轻轻地说:“我已经制服他了。”他虚弱地笑笑,“快叫人把他弄出去。” 石天成看见地板上全是混乱的血迹,而那个孩子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皱了皱眉头,道:“你受伤了。“ 范阳洲道:“只是一点外伤。”他勉强地坐起来,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可能有点失血过多,背不动叶矜,你搭把手……” 卫高朗在救护车边着急上火,抽掉了半包烟。云通街算是怎么回事啊,除了战斗五组,这个区说不在他们辖区内,那个区说他们向导有限这件事管不了,气得卫高朗差点撕了屏蔽墙硬闯进去,里面可是折了他三员大将啊。 过了快半小时,情报部的文件才姗姗来迟,说判明是少见的精神污染系向导,已经请专业的部队过来处理了。有个屁用。不就是把人抬出去了。 石天成背着叶矜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后面跟着范阳洲。他立刻掐灭了烟,迎上前去。他看见范阳洲一手的血,连忙道:“你……” 范阳洲道:“叶矜受到了强烈的精神污染,被记忆再现了,现在副作用还未明,你们,你们最好离他远一点……”他话还没说完,便晕了过去。 救护车装上人,直奔总部而去。 范阳洲手掌肌腱和神经都有损伤,做了局部麻醉推进手术室了。叶矜则是被推着去了塔的医疗中心的另一端。范阳洲明明还在昏迷中,却感觉自己朦胧地看见了叶矜躺在洁白的行动病床上,脸色苍白,轮子骨碌骨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飞快从他眼前掠过。 医疗中心的另一端,那里不仅仅有雪白的床单,酒精药瓶凉丝丝的气味,也有焊在地面上的铁床,从天花板吊下来的拘束带。 范阳洲醒来的时候喉咙发苦,好像自己做了无数个梦,堕入水中,那些梦就乘着无数个小气泡,从他的头顶飞速上升,消失在明晃晃的天光之中。 他坐起来,发现自己手上的伤已经包扎好了,不知道是不是伤得不严重,还是麻药下得足够重,他并不感觉疼。温煦坐在他的床头,正在削苹果,用的是军刀,苹果皮在灵巧的手指间转来转去,怎么也不断。 温煦看见他醒了,立刻说:“苹果是给我自己吃的,你太虚弱了,医生说不能给你吃这种东西,伤胃。”他用刀尖叉了一小块,送进自己嘴里。 范阳洲笑笑,低头,发现自己还挂着点滴。他问:“叶矜呢?” 温煦愣了一下,说:“组长正在那边陪床呢。” 温煦是个肚子里藏不住事情的人,范阳洲看他表情有些别扭,便问:“出了什么事了吗?” 温煦抱着头,用力挠了挠头发,“诶,怎么跟你说!” 范阳洲心头一凉。 不应该啊,明明已经做了结合,为什么叶矜的情况更严重?他和叶矜现在是命运共同体,他能感受到叶矜的精神线的脉动,它们像流水一样滑过他的心头,叶矜的精神图景明明好好的…… 为什么会功亏一篑? 范阳洲简直想呕出一口心头热血,他道:“带我去见叶矜。” 温煦拗不过他,道:“好好好,副组长,你先冷静,我,我去给你找个轮椅!” “我的腿又没断!”范阳洲扶额答道。 沿着长长的走廊,穿过两道门,哨兵和向导的病房是隔离开的,小明在一个紧闭的玻璃门前打转。他还没推门进去,卫高朗先出来了。 卫高朗看见他,一愣,说:“你来了。” 范阳洲越过他看了一眼,哨兵住的是独立病房,风吹起纱窗帘,阳光被密密焊死的窗棂切割成一条一条落在病床上。 叶矜坐在床上,头发漆黑,正看向窗外,姿态宁静。他身上没有外伤,看上去也没遭受什么严苛的对待,范阳洲松了一口气。 卫高朗低声说:“他没事,就是……“ 范阳洲皱了皱眉。 “医生说,他受到了强烈的精神污染,暂时会有记忆混乱,意识模糊的后遗症。你放心,我刚才和他说话,他还认人,常识性的问题也能回答出,就是反应有点慢,迷迷糊糊的。” 范阳洲问:“医生说多久能恢复?” “好像是一两天吧……” 范阳洲点头。他的心总算是落地了,他从前有见过好几例这样的事故,受到记忆再现的哨兵,一到两天内都不同程度的会有记忆缺失,或者思维退化的现象,有人甚至会永久性丢失掉事发当时的记忆。受到那样大能量的精神污染,不造成实质的脑损伤已经是漫天神佛庇佑。 卫高朗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现在这样,你说话注意着点儿,别刺激他。” 范阳洲点头,定了定神,单手推门走了进去。 他瞥见大白还神气活现地蹲在床头,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看向叶矜。 叶矜也正在看他。 他的眼神很干净,仿佛一眼就能望得见底。 范阳洲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好,一时间的冲动,又全部化作愧疚席卷而来,他仿佛正在一个荒原上接受太阳的曝晒,沉重的阴影从头上压下来。 卫高朗清清嗓子,道:“叶矜,这位就是……” 叶矜闪亮亮的眼睛看着他,“你是范阳洲。” 卫高朗说:“呃,对,你们先聊,我出去一趟。” 范阳洲觉得喉头发苦,像是吞了一团荆棘。他走过去,蹲下握住了他的手:“对,我是范阳洲,是你的配偶。” 第21章 回家 叶矜仰头看他,“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明明他的脑子里已经天地颠倒,日夜混淆,他不记得这场婚姻是范阳洲亲手埋葬的,不记得他们曾经坎坷地承认失败,不记得他们最后无话可说,却还牢牢记着回家。 范阳洲心窝滚过一道酸楚,他喉咙几乎哽住,匆匆站起来道:“我去问医生。” “按照您配偶的情况,我们建议是留院观察。” “可是他说想回家,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医生沉吟了一下,说:“好吧,不过如果四十八小时后病人的情况没有好转,要及时通报医疗中心。” 范阳洲手上有伤,从医疗中心拿出来的东西,后续的药物,需要更换的防水带,全提在叶矜手里。范阳洲打量他的侧脸,觉得看到那样心无芥蒂的表情恍若隔世。 范阳洲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陷入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中,在那个梦境里他们没有离婚,他更从来没有迈不过结合的门槛。 就好像他初见他的那一天,当时的他们,也许谁都没有想过那是命运的岔路渐渐浮现出荆棘与泥泞的前兆。 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他伸出手,微笑,说:“你愿意同我结婚吗?” 叶矜说:“好。“他的眼睛有太阳的光晕,闪闪发亮。 叶矜那时候,一定有着对新生活的憧憬。在和他结婚之前,叶矜曾经充满着希望。 然而在一天之前,他们看向彼此,眼神疲惫,昏暗不明。他们都被琐事泛起的深深的无奈和疲倦吸在水底,说不出话,透不过气。 范阳洲有些卑鄙地想,断头台上的铡刀,不是今天落下。 他该怎么告诉清醒了的叶矜,他们离婚了,自己却在他不知情的时候,强行和他结合的事实? 他宛如一个执行死刑日期延后四十八个小时的犯人,几乎要跪在地上感谢上苍恩赐此刻尚能苟且。 叶矜头脑不清醒,范阳洲不敢让他开车,设置了自动行驶。大白自己飞到了后座,找了个凹陷处安安静静地蹲着,梳理自己的羽毛。 范阳洲眉头紧锁,大白不喜欢出现在人前,这样不打人还很配合是他第一次见。不知道精神状态的不稳定会对量子兽有什么影响。也许待会给量子兽管理中心打个电话咨询一下会比较好。 叶矜似乎对车内的装饰很感兴趣,从后座捞来一只海豹的小抱枕,问:“这个是你买的吗?” 范阳洲摇摇头,“不,是你放在那里的。如果你喜欢,可以带到家里去。” 叶矜胳膊圈着那只软绵绵的,填充着泡沫颗粒的海豹,说:“好。” 半晌,他突然说:“我想要个清洁机器人。” 范阳洲张张嘴,说:“你有一个清洁机器人了,在家里。” “真的吗?太好了。”叶矜把怀里的海豹抱得更紧了。 范阳洲扭头看向窗外,不敢让他看见他此刻的表情,那一定是非常狼狈,手足无措的惭愧。他是做了怎样一个失败的家人。 他们把车开到房子前,莫夫人早就听说了五组出了重大伤情,抱着森里在门口等他们。 范阳洲开门下来,低头轻声问叶矜,“这是我们的邻居,吴主任,你还记得吗?” 叶矜茫然地眨眨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垂头思索了一下,范阳洲知道点到即止,立刻扶了扶他的肩膀,道:“不清楚也不要紧,明天就会记起来的。” 莫夫人迎上前:“我给小卫打了电话,他说你们在路上了,怎么搞得,这次这么严重?” 范阳洲笑了笑,“让您担心了。“他看了看叶矜,慢慢地说道:“阿矜受到了记忆再现,现在有点迷糊,所以才……其实他一直都十分尊敬您,希望您能谅解。” 莫夫人笑了起来,道:“你们两口子搬过来三年多了吧,我和老莫可是把你们当儿辈看待的,说这些做什么?”她过来拉住叶矜的手,说:“走,今晚就在我家吃饭了,老莫今天炖了一个下午的骨头汤,就等着你们呢。” 范阳洲说:“这怎么好麻烦您……” 莫夫人撇了撇嘴,道:“你们现在一个是个残疾,一个又呆头呆脑的,难道还要吃外卖不成?你能行,我们阿矜可是吃了大苦头,才不要吃外卖呢,是不是呀阿矜?” 莫夫人是看出了现在叶矜精神图景刚重建,眼中茫茫然,方便受人摆布,只要掐住了这个七寸,不怕范阳洲不配合。叶矜微微皱眉,看来还是没搞懂这是怎么一回事,被莫夫人拉着进了他们家的门,范阳洲只能苦笑着跟上。 莫夫人一进门,便叫道:“老莫,阳洲他们来了,你的鱼烧好没有啊?” “来了来了,急什么!”莫先生围着个粉色碎花围裙,从厨房转出来,手里端着一盘清蒸鱼。 “进来进来,不用换鞋了。”莫夫人招呼他们。 四人围坐在桌前,范阳洲伤了右手,发了他一只勺子。 莫夫人一个劲地给他们夹菜,这个是补血的受了伤要多吃点,那个是补脑子的虽然没有什么科学依据不过吃总比不吃好。大家都是公会的人,说着话不知不觉总会又回到工作上去。 莫先生道:“记忆再现这个可不常见。” 范阳洲道:“是的,总部那边档案上也不过十年中有五例,而且都是在战时,没想到会出现在那里。”他叹了口气,“是我疏忽了,这种应该是可以避免的事情,害得阿矜……” “诶,被这么说嘛,谁能料到呢,我和老莫执行任务这么多年,S级的都未必有这个能力。这次偏偏又碰上了……” 莫先生沉吟了片刻,问:“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量子兽是什么,现在在哪里——一般的训练营可困不住这样的向导。” 范阳洲一五一十地回答:“这个应该是卫组长接手的,当时我已经控制住了他,现在转交给塔了……其他的,我刚从医疗中心回来,不是很清楚细节。不过塔对这方面经验丰富,相信不会有什么差池的。如果您想要相关档案,我明天发到信息科的档案组里去。” 莫先生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叶矜,道:“多亏了你啊。” 范阳洲的声音苦涩:“我也是……权宜之计。” 第22章 梦境 莫夫人送他们出门,叶矜突然回头,范阳洲说:“啊,他的抱枕。” 莫夫人连忙转身,抢先说:“我去拿我去拿。”她把那只小海豹从沙发上拿起来,走过去递给叶矜,叶矜抱紧,说:“谢谢。” 莫夫人笑着看着他,说:“阿矜喜欢,我们家以前云峰念书的时候房间也有好多呢,要不要拿几个回去,反正他现在也不在家住了,搁着我还嫌落灰。” 范阳洲看叶矜,“要不要?” 叶矜摇头。 范阳洲笑了笑,安慰挫败的莫夫人:“阿矜现在有点像小孩子,这会儿拿了,过几天又要红着脸还回来的。” 到那时,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有这么平和的对话。 两人跟莫夫人道别,开了自己家的门。小七在二楼滴溜溜地转,看到他们上来了,立刻说道:“您好,爸爸,欢迎回家。” 范阳洲一愣,有点忍俊不禁,转身看叶矜,“你起的名字吗?” 叶矜眨了眨眼睛,说:“是么。” 两个人轮流洗了澡,好在塔的医疗技术先进,范阳洲没觉得多大的不便。叶矜坐在沙发上,范阳洲在他身后用吹风机给他吹头发。叶矜的头发很黑,触手细软,蒸腾出一股暖融融的花香。这是他们从来没有过的时光。 叶矜的头发是什么香味的? 叶矜发着呆,突然问:“为什么客厅有胶带?” “啊,那是……”范阳洲连忙关了吹风机,跪下去,匆匆去撕,“之前我们……”他不知道该不该和叶矜说,在他记忆之外的某个过去的时刻,自己亲手了结了这段婚姻。然而眼前的他,比谁都要无辜,比谁都要洁白,他真的要把这份沉重加诸他的身上吗? 木质地板上残留着胶带的痕迹,像一道陈旧的伤痕。叶矜皱了皱眉,说:“可惜了这么好的地板啊。” 小明嘭地现身了,惊喜地满屋子地游,发现自己又有了造访任何一个空间的自由。大白甩了甩头,在那个胶带痕迹边上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小明凑过去,也有样学样蹲在了曾经的“国境线”边上,眼巴巴地看着大白。 结合后量子兽也算是休戚与共,大白没有出手,只是很不屑地飞到了另一头。 范阳洲撕了满手的胶带,把它们团成一团,小七走过来,伸手接过了垃圾嘎吱嘎吱处理掉了。 “我们是不是吵架了?”叶矜问。 他还是对气氛敏锐到可怕。 范阳洲走投无路,点头,“对,不过……” 叶矜打断他的话,说:“对不起。” 范阳洲哑口无言,叶矜的每一个字,都是对他的良心的一次痛击。他有什么资格接受叶矜的对不起。 叶矜说:“虽然我现在不记得自己做过了什么,不过,还是向你道歉,我不想我们关系变得不好。” 范阳洲快步走过去,牵着他的手,“不,你没有,你没有对不起我……” 叶矜笑笑,说:“那你为什么表情那么难看?” 他现在的表情,一定无比的狼狈不堪,一定怀着自私的软弱,胆怯的迟疑,一定像是被亿万个字填满喉咙,却一个笔画也说不出口。 叶矜的眼中的他是怎样的? “对不起……”范阳洲低下头,把眼睛贴在叶矜的手背上,感觉那一小块的皮肤渐渐潮湿,好似一个驱之不散的晦暗的梅雨季。 “没关系。”他感觉叶矜的另一只手抚摸过他的头顶,贴在了后颈上,叶矜的声音模糊而温柔,“不要哭了,我原谅你。” 明知道是虚假的安慰,明知道不久之后,当真正的那个叶矜回来,他不可能会得到如此轻而易举的宽恕。他不过是在利用他现下不明状况罢了。利用这一点点微妙的光阴和叶矜的善良,为自己的卑劣罪恶找到一个一线光亮的孔洞的出口。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是有一个小时,也许只是一秒钟,叶矜说:“我们和好吧。” 范阳洲抬头,哽咽道:“好。” 哪怕这只是形同麻醉剂的短暂幻觉。它即将在某一日的晨光中如一粒朝露烟消云散。范阳洲却不舍戳破这一层泡影。 叶矜的大脑区域受损,精神不是很好,没过一会儿就眯着眼睛犯困了,范阳洲不敢让他熬下去,催他去睡觉。叶矜摇摇晃晃走到自己房间门口,范阳洲欲言又止,最后说:“你要不要,到我房间睡?” 叶矜困惑地回头看他。 范阳洲说:“你受伤很严重,我不放心,万一晚上出现什么症状……” 叶矜不置可否,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范阳洲默默叹了一口气。 不一会儿,叶矜抱着一个枕头转出来,“好啊。” 范阳洲的房间陈设很简单,显得床格外地大,叶矜爬上去,自己找了一个角落躺下。范阳洲拧开了夜灯,问:“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先去上个厕所?” 叶矜摇摇头,扯过了毯子。 范阳洲把房间调到一个适宜的温度,躺在他身边。 他们三年的婚姻,还不如这一夜。 叶矜睡意昏沉。 范阳洲没敢让自己陷入深度睡眠,他闭上眼睛,在黑暗中摸索到叶矜的一根精神线,他把自己的另一根掺杂了进去,把二者打了一个“结”。 半夜他突然惊醒,起身去看叶矜,明明房间是恒温的,叶矜却缩成一团,一直在发抖。范阳洲连忙过去摸他的额头,没有发热,也没有过低。 他摇了摇叶矜,问:“阿矜,醒一醒,你哪里不舒服?” 叶矜怎么也醒不过来,脸色青白,睫毛都抖个不停。他身体僵硬得就像是一块带着露水的铁,范阳洲甚至无法让他舒展开来。 “好疼……”叶矜突然喃喃道。 “哪里疼?” 叶矜突然用手死死捂住脖子,一道泪从他紧闭的眼睛滚落,他道:“不要这样,好疼……” 第23章 坏棋 叶矜睁开眼,吓得差点一脚把范阳洲踢下床去。范阳洲坐起来,眼睛有点发红,拉着他的手,问:“你醒了,还不舒服吗?要不要喝水?” “我……” 范阳洲很自然地伸手撩开他的发脚,摸了摸他的后颈,自言自语道:“也没有发红,要不要喷点止痛喷雾呢。” 叶矜想问,我为什么在你的房间,我为什么和你睡在一起,那个向导呢,沐川呢?他瞥了一眼范阳洲,对方手掌缠着防水绷带,见他正牢牢盯着看,范阳洲笑了笑,扬扬手,说:“没关系,很快就会好的。” 他最后竟然什么都问不出口。 大白在床头落了下来,收了翅膀,蹲在了范阳洲的枕头上。 叶矜一惊,心脏病都要发作,大白居然不打人了,怎么回事,难道一觉醒来,现在已经是十年后了吗? 范阳洲起身去拿热毛巾,说:“敷一下会好一点吧,待会我去问医生。”他不由分说地把热毛巾贴到了他脖子的皮肤上,突如其来的触感让叶矜抖了一下。 范阳洲去摸了摸他的额头,道:“还好没有着凉。要不要再多睡一下?你昨晚一直睡不好。” 范阳洲像对待一个娃娃一样摆弄他,他实在想不出他们会变成这样的任何理由。 叶矜如行梦中,感觉自己晕乎乎的,难道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幻觉? 幻觉? 他的精神线没有受损,精神图景有点奇怪,奇怪到他想探索一下自己的精神图景,就觉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就好像房间被一个陌生人进入过,虽然人已经走了,可是那种残留下来的外来气息让人觉得不安。可是他却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完好度和稳定度都在正常水平之上,没有入侵者,也没有损伤。 然而,他的精神屏障一直建立不起来。 那天,他直接接触了那个孩子,然后被精神污染了,然后他把沐川丢了下去,再然后…… 难道是精神污染的后遗症? 他四肢完好无损,身体上也没有什么异样。哨兵的体质发挥了它优越的作用,他几乎连皮肤上一丝伤痕都找不出来了,连搏斗痕迹都无法回溯。这就是说,距离那时,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叶矜低头想了想,犹豫了一下,问:“范阳洲,发生了什么事了?” 范阳洲回头看他,张张嘴,最后笑了起来,问:“你已经想起来了吗?” 叶矜在那个笑容里觉得莫名的内疚,好像他不该这样做似的。他默默点头,像是床单很烫,又像是地板扎满了针,范阳洲房间的每一寸角落都让他坐立不安,仿佛他是一块纯白棉布上的污渍,“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范阳洲说:“你受伤了,我不放心你……”他顿了顿,补充道:“你别怕……” 叶矜干笑,道:“那真是劳你费心了。” 范阳洲说:“那个向导已经制服了,报告显示是一名A级的早熟向导,嗯,才十三岁。” 叶矜点点头,说:“那个人的确只是个小孩子。” 范阳洲继续说:“量子兽是一只雌性的叉牙鲷,这种量子兽算是比较罕见的类型……致幻能力很强。” 叶矜深有体会,一般的向导还不能拿他怎么样,他却被那个小孩搞得七荤八素的,可见那小鬼确实不简单。叉牙鲷他是第一次听说,没想到那玩意儿还能致幻? 他和范阳洲走到了客厅,大白跟着他,贴着他的胳膊蹭头,叶矜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范阳洲不会看到蛋了吧。 范阳洲注意到他的视线,道:“大白咬了那条叉牙鲷,可能有点副作用,比如……量子兽管理中心说它可能也会有致幻反应,过度兴奋或者别的什么……” 敢情是嗑药嗨上了。 心情很好的沉浸在自己的奇幻漂流里的大白已经不想理范阳洲这种凡夫俗子,飞到露台上对着看不见的什么东西翩翩起舞。 叶矜干咳一声,问:“那个,沐川怎么样?” 范阳洲回答:“天成在陪他,他受的是外伤,恢复期不会很久,据说现在在病床上作威作福让天成给他送这送那。等你……等你完全好了之后,我们买点东西去看他。” 叶矜点头,说:“嗯,你和杜小姐……” 范阳洲笑了,道:“你想到哪儿去了。”他走到他面前,用手搭住了他的肩膀。范阳洲这种高水平的向导能力是很可怕的,他天生自带的亲和气场已经让人动弹不得,仿佛轻微的抗拒都是对他的冒犯。 范阳洲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叶矜根本没法抵抗。 叶矜抬头看他。 “叶矜,我们不要离婚了,好不好?” 猝不及防地,范阳洲低下头,亲了亲他的唇角。 他轮廓带着点毛绒绒的微光,垂下来的睫毛那么柔软,表情就像是一株水仙。 正常的情况,正常的叶矜,这时候应该给他一个大嘴巴,怒吼道:“你当老子是什么啊想离就离想不离就不离?!” 然而范阳洲亲了他,他就忘乎所以,晕乎乎地只想点头。 那不是精神控制的一种,而是因为范阳洲这个人,就让他没办法拒绝。试问世界上谁能拒绝范阳洲呢? 当初范阳洲说要不要结婚,他晕乎乎地点头。范阳洲跟他提离婚,他晕乎乎地点头。此刻,范阳洲说要和他和好…… 叶矜压榨掉身体上最后一点力气,抵住了他的胸膛,垂死挣扎道:“你……你让我考虑考虑……” 范阳洲为什么要跟他复婚,因为孩子不能没有父亲? 叶矜几乎要笑出声,他问:“你难道是因为看到大白……” 范阳洲问:“大白怎么了么?” 叶矜搞不懂了。 范阳洲走到餐桌前,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水,就好似提离婚那天,他把那杯水推到他的面前。他说:“叶矜,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他话音未落,他们屋子里的报警器发出了蜂鸣,那是公会特有的提示音,意思是有紧急任务需要迅速到场。 范阳洲皱了皱眉,他和叶矜都是工伤休假,有什么事情需要召他们回去? 这是,来自卫高朗的通话打了进来,“阳洲,你马上带阿矜来一下公会,你们收容的那个向导,逃脱了。” 第24章 踏空 向导逃脱,这是本市建立塔组织以来的第一起,况且该名向导能力特殊,情况也更特殊。塔要求所有经手人员都要接受组织调查,协同处理。更何况,叶矜和范阳洲是这名向导的直接接触人。 战斗五组的人员再聚首,唯二的两个向导都挂了彩。 沐川手腕骨折,吊着膀子,小腿轻微骨裂,一蹦一跳地由石天成扶着走进会议室。叶矜看见他,猛地站了起来,沐川立刻叫道:“没你什么事,坐下。” 沐川歪歪斜斜在椅子上坐好,看了一眼叶矜,叹道:“你别东想西想的,是我学艺不精,还是得多向阳洲学习学习。据说五秒钟就搞定那小家伙了,不愧是公会之宝啊。” 范阳洲道:“这件事,其实多亏了你和阿矜。” 卫高朗清了清喉咙,道:“人是在今天上午十点五十六分的时候彻底失踪的,当时是在移交特殊管理处的途中,由三个哨兵加两个向导负责押送,给对方注射的安抚剂突然失效,负责驾驶的哨兵当场被操控着偏离了预定路线,剩下的自相残杀。监控也被该名向导展开的精神场完全覆盖,我们十一点十六分赶到现场,只看见一辆报废的押送车,以及带血迹的拘束带。” 会议室陷入一阵沉默,一个向导能有这么大的杀伤力,他们听都没听说过。想到也许那天正好是这个小鬼状态不好,他和叶矜也算是全身而退,否则…… 沐川背后一层白毛汗。 他扭头问范阳洲:“副组长,你年轻时候有没有这么厉害?” 范阳洲笑了笑,道:“十三岁的话,自然是没有的。” 叶矜眯着眼睛看屏幕上被大大投影出来的那名向导的资料,“这个名字,我们是不是接触过?” 卫高朗沉吟了一下,道:“是的,就是那次野生哨兵向导收容事故……” 叶矜喉咙里梗了一下。 那是他还刚入公会的时候的案子,那时候塔的自由度没有今天这样宽松,也是正因为那场事故,塔内也进行了反思和一系列的改革。 当年所有的哨兵和向导都是强制性入塔和强制性服役,如果有隐藏自己的身份妄图混入社会中想像普通人那样生活,那是不可能的,也不能被承认的。 江磊和苏南青就是这样一对隐藏在普通人中间的哨兵向导,因为两人本来就是恋人,结合热的时候自然而然成为了彼此的灵魂伴侣,他们没有过觉醒的爆发期,一直未被塔察觉。 等塔收到情报,有一对“野生”的哨兵向导夫妻的时候,他们的孩子已经六七岁了。 塔下令对他们进行抓捕,而在抓捕过程中,江磊身亡,苏南青和孩子不知所踪,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失去了江磊,苏南青大概也是活不长了。结局是,一人身亡,两人失踪。 这件事一直尘封在公会的档案部里面,像是一道伤疤。 至此塔全面废止了对野生哨兵向导的抓捕活动,而是对战斗部进行了重新改组。他们战斗五组,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成立的,只负责处理会对社会造成骚动的新觉醒哨兵向导,其余的睁只眼闭只眼。 那个叫江蓝的向导,就是江磊和苏南青的儿子。 卫高朗干咳了一声,道:“组织派人来调查情况,你们一个接一个的去吧。” 叶矜面前坐着的是一个带着金属边眼镜的男人,他自我介绍:“我是情报部特派调查员唐文,现在想向你了解一些情况。” 叶矜点头。 唐文看了看他,道:“事发当时,你是第一个被精神污染的哨兵,对么?” 叶矜说:“对。” “你被精神污染后做出了什么举动,自己还记得吗?” 叶矜想了想,道:“我感觉自己的精神屏障被瞬间拆除,在意识清醒的最后一秒把同组的向导沐川丢了出去。然后,对方操控我自残,再然后的事情我没有印象了。” 唐文问:“你是一个结合哨兵,为什么还需要精神屏障?” “这……”叶矜咽了一口唾沫。 唐文笑笑,说:“啊,这个是个人隐私问题,你也可以选择不回答,毕竟也有哨兵出于习惯会在结合后继续使用精神屏障的。” 叶矜说:“……我知道的就是这些。” 唐文道:“你也许是接触他还能全身而退的唯一一个哨兵了,请你好好回想一下。” 叶矜说:“我想不起来。” 唐文道:“我们看了你的病历记录,你的精神图景是在接触之后就几乎被摧毁殆尽,是您的结合向导修复的……” “我的什么?”叶矜打断他的话。 “你的……结合向导。”唐文略带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精神图景一旦摧毁,基本再无自行修复的可能,可以说,那个人基本已经废了。除非是有自己的结合向导帮助。 范阳洲之前连他的精神图景也进不去,怎么能帮他修复呢? 只有一种也是唯一一种可能,在每一本哨兵向导的教科书上都会这么写,结合向导可以分割自己的精神图景用以重建伴侣的领地。 这通常被宣称为结合的优越性。结合哨兵的生存率是非结合哨兵的五倍甚至更高。 他为什么建立不起精神屏障? 范阳洲怎么轻轻松松还他一个完好无损的精神图景? 叶矜冷汗直冒,感觉心头一团火,他指甲掐进手心里,感觉牙齿在咯咯直打战。 唐文见他状态不对劲,立刻说:“我们今天就说到这里吧,接下来如果有必要,我会再来找你。” 叶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范阳洲也正好从另一个问询室出来,见他脸色阴沉,便走过来,问:“阿矜,你怎么了?” 叶矜伸手把他掼进了走廊的角落,他举着他的前襟放下又收紧,几乎要把范阳洲的衬衫攥破。他手背青筋毕露,关节拧成白色。 “你是不是和我结合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像是锻得又薄又脆的霜刃,像是火与硫磺。 范阳洲睁大眼睛,张张嘴,最后撇过头去。“抱歉。” 叶矜感觉仿佛一脚踏空。 第25章 镜破 他脑子一片空白,反应过来的时候拳头已经砸了出去,擦过了范阳洲的脸颊,全钢化的墙壁砰地一声巨响。 范阳洲到底是个向导,他不能碰他。 叶矜想哭又想笑,耳边嗡嗡像是一阵群蜂飞过,头皮发麻。他深呼吸,不知不觉眼睛红了一圈。 原来早上的一切不过是晨光中的一个梦,说什么不想离婚,还亲他。大梦方醒,人间还是这个人间,解不开的结还是解不开的结。他还抱着什么侥幸? 范阳洲张张嘴,“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愿意。” 叶矜冷笑起来,咬着牙,“你知道个屁。” 范阳洲说:“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叶矜道:“这是你觉得亏欠我,作为补偿的手段吗?” 他抬头看他,笑容惨淡,“就因为区区的结合?” 范阳洲语塞。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结合了我,所以要对我负责?” 范阳洲有千千万万个理由持续这段婚姻,没有一个是关于他。 他不过是个面目模糊的婚姻对象,如今又要为着一时的肉体结合,继续做范阳洲姹紫嫣红岁月静好的花园里的一个咧着嘴假笑的稻草人。而范阳洲之于他,也不过同等意义。他们以为的幸福生活一枚小小的针就能刺破。他们已经用尽全力去和彼此相处,到头来还是感受不到爱,只有茫茫然一场空。 范阳洲没有回心转意,而不过是打算继续葬送人生。 叶矜怒极反笑,“结合算什么,我不在乎,你别替我做主。” 范阳洲沉吟了一下,道:“我是真心的……” 叶矜深吸一口气,“你放心,组织只是想要一个结合了的哨兵和向导,对于他们是不是婚姻关系存续并不在乎。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了,你大可以去找杜小姐,和她组建家庭也没关系,她是个稳定的哨兵,比我安全系数高多了。” 范阳洲就是这样一个人,以为自己是救世主,要拯救所有人,以为所有人都需要他的牺牲。 范阳洲道:“我和云杉已经分手了。” “你以为我们之间的问题仅仅是一个杜云杉吗?” 明明先提出分手的是范阳洲,到头来无法再伪装下去不堪忍受的人却是他。抱着微渺的希望的人才是走到死路的尽头最歇斯底里的人。 结合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叶矜不在乎范阳洲怎么对他,就算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少了一条腿,他都会原谅他。而他看清了范阳洲。范阳洲为了自己道德的纯洁,可以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什么亏都吃得下。 拿捏范阳洲很简单,只要范阳洲于心有愧。 可是他何以悲惨到要以范阳洲的愧疚作为余生的氧气过活。范阳洲为什么要把他放在这么悲惨的位置上? 他掏出自己的随身终端,熟练地进入了系统,按了几个键以后,他抬头看范阳洲,“离婚协议已经发到你的邮箱了。” “叶矜……”范阳洲想伸手拉他,被他啪地打掉了手。 “范阳洲,你不要太自私。“ 范阳洲睁大眼睛看他。叶矜把那些话,像是摔碎的玻璃渣,带血捧到他的眼前,“你不要为了成全你自己牺牲我。” 范阳洲为什么会对他那么温柔,原因不是他是他,而是范阳洲对谁都温柔,范阳洲谁都不想伤害。范阳洲牺牲小我成全大家,范阳洲良心有愧。 叶矜把手里的戒指脱下来,那个银色的小圈戴久了,被他硬生生拔下来,留下一抹红痕。他把戒指递给范阳洲。那是范阳洲在他们协定结婚的时候买的,他那么细心周到,早早暗地里调查好了自己无名指的尺码,价格体面,款式合宜,完美无缺。然后戒指内部不着一字,如同他们莫衷一是的婚姻。 范阳洲伸手去接,那银色的小金属圈落在他的掌心,还带着主人的体温。 范阳洲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叶矜。他不是一贯的平和的样子,不拘谨,也不茫然。他带着满身的尖刺,披戴铠甲,眼神锐利。坚硬似寒冰,炽热如火炬。好似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原来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叶矜,我……” “你能不能别再犯圣母病!谁要你的成全!”叶矜打断他的话,捏紧拳头,撇过头去。 范阳洲愣了一下,知道那柄达摩克里斯之剑已经落下来了,直插他的天灵盖,万物轰然作响。叶矜什么时候会发现,决裂的那一刻什么时候才会来,此刻他竟然觉得有一丝死期将至的坦然。 “签字吧,范阳洲。” 卫高朗听见走廊尽头一声巨响,走过去看,正碰见叶矜和他擦肩而过,“诶,阿矜。” 叶矜充耳不闻,黑着脸头也不回地走了。 叶矜在哨兵中算是难得的好脾气了,卫高朗扭头看了看他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转过来看范阳洲。范阳洲一脸失魂落魄,对着走廊发愣。 “怎么了,小夫妻闹矛盾了?”卫高朗走过去拍了拍范阳洲的肩膀。 范阳洲这才回过神来,垂头轻轻笑了笑,摇摇头。 卫高朗也不好问太多,毕竟是人家的家事。他拳头放在嘴边咳了一声,说:“我正找你有事,边走边说。” 范阳洲白着脸,道:“好。” 他们一前一后往会议室走,范阳洲突然说:“叶矜和我,协议离婚了。” 卫高朗猛地扭头看范阳洲,“怎么回事?” 范阳洲扯了扯嘴角,道:“早晚的事。”他仰起头,走廊的银白色光线模糊了他的表情,他只是缓慢地眨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范阳洲永远给人一种舒缓的举重若轻的感觉,虽然和他是向导有关系,可更多的,是因为范阳洲这个人的性格,就是宛如轻飘飘的一只鸟,你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有点不食人间烟火,挥挥翅膀就飞走了。可是这时候卫高朗突然觉得现在的他仿佛像是哪路的仙人被打落凡间,灰头土脸不堪重负。 卫高朗不由得也叹了一口气,道:“改天有时间,请你打网球。” 卫高朗安抚了好一阵游魂似的范阳洲,把石天成和沐川拎过去耳提面命一番,回到自己位于公会的宿舍。 由于他都是单身状态,所以一直住在塔里的哨兵宿舍里面。原来是两人一间的,一年前和他同个宿舍的小董订婚了,从宿舍里搬了出去,宿舍从来都是房多人少的状态,他也乐得一个人清净。 他关了门,脱了鞋把臭袜子和外套往椅背一扔,伸手拉开衣柜。 撞上一双黑黢黢的宛如受惊的幼兽的眼。 第26章 壳破 温煦拉开门,叶矜背着一个双肩旅行包站在他们家门口,包上站着大白。温煦睁大眼睛,“你怎么来了?” “我想……”叶矜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背包的带子,他抬起头,“能不能在你家借宿几个晚上。” 温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是立刻答道:“当然,当然没问题啊,嗨,你说这些干啥?”他侧身把叶矜让进门。 温煦父母就是一对结合哨兵向导,在服役结束后选择离开公会开创自己的事业,家境殷实。温煦是他们的独子,自然是百般宠爱,舍不得让这个宝贝疙瘩住在“拥挤简陋”的公会宿舍。温煦在找到向导成家之前,一直住在父母家里。 叶矜站在客厅中央,左顾右盼,拘谨地问:“叔叔和阿姨呢?” 温煦回答:“他们呀,在外边呢,晚上才回来,你坐,你先坐,喝水吗?“ 叶矜抱着包坐在沙发上,摇摇头,说:“不用了。” 温煦捣鼓着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转身打电话,”喂,妈,阿矜来我这儿住几天,啊,行,那我现在让他们送。” 他转身坐在叶矜旁边,搭着他的肩膀,“怎么了,你们家下水道堵了?诶,怎么阳洲没来?” 叶矜说:“我和他离婚了。” 温煦大吃一惊,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什么,阳洲和你?离婚?” 叶矜握着水杯,默默点头。 “是不是他出轨了?”温煦抓着叶矜的肩膀,“阿矜,哥儿们告诉你,这种事儿可绝对不能忍,他范阳洲是不是又和那女哨兵眉来眼去勾勾搭搭的,我找他去。” 叶矜说:“……没有,是我自己想离。” 温煦语塞,半天默默问:“这……日子过得好好的为啥要离啊……” 没等叶矜回答,门刷拉一下开了,温煦扭头道:”爸妈,回来了。“ 温家是女哨兵男向导,温夫人是职场女强人,时尚干练,妆容精致。她依旧保持着好身材,穿着套裙,看上去不过三四十岁,完全想象不出她有这么大一个儿子。温夫人脱了高跟鞋,立刻向叶矜张开了胳膊,“阿矜,诶哟,你多久没来了,阿姨可想你了。”叶矜刚从塔里毕业那会儿她还赏这两孩子一人一脸口红印,现在转眼叶矜都结婚好几年了。 她抱了抱叶矜,扭头跟温煦说话:“宝贝儿,咱家冰箱里没菜了,我让你去饭店定菜,定了没有啊?” 温煦连连点头,“定了定了,放心吧。” 温先生跟在后面进了门,扶了扶眼镜,温文尔雅地笑道:“小叶来了啊。” 叶矜笑笑,说:“阿姨好叔叔好。” 温煦说:“那什么,阿矜要在我们家住几天。” 温夫人一听,立刻张罗了起来,“安和,你去柜子里拿我们家的新被子出来,客房待会我去收拾收拾——阿矜啊,别客气,多住几天,你都好长时间没来找我们小煦玩儿了。” 温煦这个人别看他外表大大咧咧,其实在人际交往上还是有点内向,换句话说,就是怂。这几年和他走得近的,也就叶矜这个同事了。 “以前还经常来咱们家玩儿,结婚之后就忘了你叔叔和阿姨了。”温夫人嗔怪道。 叶矜微笑,“阿姨,实在是工作忙……” 温夫人和温先生晚上和友人有小聚,吃完饭陪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又出去了。大白以前来过温家几次,特别喜欢他们家的全自动按摩浴缸,温煦讨好地放了一缸子水给它在那里泡着。 叶矜正在客房整理行李,他其实没带多少东西,塞了几件换洗衣服就匆匆离开了家,深怕撞上回来的范阳洲。温煦敲敲门,进来了,在床边坐下,“你和阳洲是怎么回事啊?” 叶矜说:“就……就是这样啊。” “怎么可能啥都没发生,就这么离了,你可别骗我,你们结婚这么长时间,别说是吵架了,我都没见过你们红过脸,怎么可能说离就离?” 叶矜说:“你别问了,离都离了。“ 温煦见他不想说,悠悠第叹了一口气,胳膊枕在脑袋下,想起一件事,突然一转头,连忙说:“诶,你,你,不是,那个育成中心,不是……” 叶矜点点头,道:“对。” 温煦赶紧坐起来,“不是,这事儿,阳洲知道吗?” 叶矜说:“不知道。” “你……!”温煦简直不知道说他什么好,“那你这是要闹哪样啊?” 叶矜说:“孩子我自己养。” “这又不是什么家具摆设,一个活生生的孩子,阳洲早晚都要知道的啊,更何况,育成中心明明白白登记有孩子的血统,你,你难道要瞒他一辈子?” 叶矜沉吟了一阵,道:“所以我递交了辞职。” 温煦刷地站起来,“你要离开公会?!” 叶矜点头,“我的服役期早过了,离开公会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你那么惊讶干嘛。” 温煦过去握住他的手,“你要去哪里?你还有哪里可去?叶矜,我告诉你,养小孩可不是养猫养狗,你和范阳洲已经离婚了,为什么还要……” 叶矜笑笑,道:“那孩子不仅仅是范阳洲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就是因为我没什么地方可去,所以才想要那个孩子生下来,不可以吗?” 他的眼睛亮得令人有一瞬间的心惊。温煦突然觉得这样的叶矜很陌生,又很熟悉。好像是原本他裹着一层又厚又重的壳,自己和他相处,只是隔着蛋壳敲敲,得到模糊暧昧的回声。这声音如今从裂开的缝隙中,渐渐清晰明亮了起来。 温煦愣了一阵,才回过神来叹了一口气,道:“可是,诶,养孩子的事情我不懂,那你怎么办?” 叶矜想了想,道:“我考虑过了,孩子在培育中心,我暂时还不会离开A市……我可能还要打扰你几天,等我租到房子就搬出去,先找个活儿,等孩子出生,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你说这些做什么,尽管打扰,我还想着你陪我玩儿呢,不然我一个人在家多无聊!”温煦道。 叶矜说:“不过这些你得保密。” “成!”温煦用力地点头,“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叶矜说:“什么?” 温煦笑嘻嘻:“你得让我做这孩子的干爹!” 第27章 新生 温煦站在叶矜他们家大门口,按了按铃,才过了一会儿,门刷地一声开了,“叶矜?” 温煦尴尬地挥挥手,假笑说:“hi……” 范阳洲的手扶在门边,定了定神,道:“是你啊。”他笑笑,好像勉强提起一口气,“叶矜他还好吗?” 温煦说:“呃,我是受人之托来还东西的。”他掏了掏口袋,拎出一枚小小的钥匙,“这是你们家地下室的钥匙吧?” 范阳洲没怎么去过地下室的工具房,那里通常是叶矜的领地,他眨眨眼,说:“应该是。” 温煦说:“哦,他让我转告你,你们之间那些绑定账户和育成中心的文件他已经申请注销了。” 范阳洲点头,说:“好。” “唔,我钥匙交给你了,那,就先走了。你好好保重。”他生硬地挥挥手,出门的时候突然回头,“叶矜说,屋子里的东西他什么也不要,你随意处置。” 范阳洲愣了一下,点头,说:“好。” 今天早上有一个小学生,把球踢进了他们家花园,按着门铃来拿,他以为是叶矜;中午的时候莫夫人敲门来还上个月借的剪草机,他以为是叶矜,小明趴在窗台,被一只突然噗嗤停在上面的小麻雀吓得一屁股坐倒了,他以为是大白回来了。 可是叶矜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范阳洲坐在沙发上,感觉从未有过的空旷。屋子里静悄悄的,风声都能听到。 叶矜的房间里咯吱一声响,他以为是什么东西被碰倒了,起身去看。叶矜说让他随意处置,可是他不知道要怎么处置。好像被困在一个孤岛上,身边是庞大的如山堆积的废墟,他坐在废铜烂铁中,不能舍弃,又离不开。小七无声地走了出来,看见他,交互屏幕一闪一闪,用甜美的声音说:“您好,阳洲。” 范阳洲猛地坐下,仿佛跌入深海,他深吸一口气,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叶矜在胚胎育成中心的大厅捏着号码牌等着叫号,从右边走廊陆陆续续有夫妻推着婴儿车,一路欢声笑语的走出来,有的甚至是一大家子人一起出动,各种小铃铛小拨浪鼓稀里哗啦地响。叶矜看着眼馋,不住地伸头望去。 他排了三个小时的队,戴着兜帽和口罩跟做贼似的猫在角落,生怕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熟人给撞破了。 “B6048号!”电梯前护士叫道。 “来了来了!”叶矜连忙跑过去,递上号码牌。 小护士看了一眼,道:“跟我上去吧。” 叶矜连连点头,大气也不敢出。电梯升到了十二层,小护士道:“到了,您家孩子在B区的103号,每个探视窗口前都有宝宝的ID号码,注意不要弄错了。” “好的好的。”他紧张地搓搓手,“能拍照吗?探视是不是有时间要求啊?现在宝宝能听到我说话吗?” 小护士看他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抿嘴笑了笑,说:“只有参观日可以拍照,现在不行,宝宝是在全封闭的培植器里,目前还听不到,再长大一些移到培植篮里,就能听到胎心了。” 叶矜心脏砰砰直跳,咽了咽口水,点点头。 小护士看他好玩儿,问:“里面是你的妹妹吗?” 叶矜摇头,“是我的孩子。” 小护士睁大了眼睛,“你多少岁啊,就要孩子了?” 这个年头流行晚婚晚育,自从有了胚胎育成技术,所谓的黄金生育年龄的概念渐渐消失,对身体素质更是没有了要求,七老八十了才要小孩的也不占少数。毕竟很多人年轻时选择拼事业,打下良好的经济基础,他们认为这样更利于孩子的培养。像叶矜这么年轻就要孩子的反而少见。 叶矜说:“我喜欢小孩。” 小护士笑笑,说:“那你们家那位怎么不一起来啊?” 叶矜双手插在口袋里,说:“单亲就不行吗?” 小护士一愣,说:“厉害厉害……” 前几年国家批准了单亲育儿法,独立的个体自然人都享受繁育后代的权力,这也是胚胎育成带来的制度和观念上的革新。不过会选择单身育儿的往往是女性居多,叶矜这么一个男性,说实话她还真的觉得挺稀奇的。 小护士把他送到B区入口,教他做完消毒穿上隔离服,以免参观者把外界的病菌带入培育室,一点点的灰尘也许都能要了比一根小豆苗强壮不到哪儿去的胚胎的生命。 叶矜屏住呼吸,整张脸都恨不得贴到观察窗上,在偏低的室温下糊上了一层水汽。 橙色液体中有一个小阴影在沉沉浮浮,像一颗刚发芽的小种子,它和周围培育器中的小团子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叶矜知道它和它们都不同。 叶矜激动得浑身颤栗,仿佛那颗小心脏就揣在自己的怀里,一下,又一下,和他的心跳融合在一起,跳得他胸腔发热。 这是曾经他想和范阳洲分享的感受,他现在却庆幸自己能独占这份热切。 他张张嘴,无声地说:“我会好好把你养大的。” 我会做一个合格的父亲,不让你感到孤独,不让你感到寒冷和痛楚。爱你,保护你,一辈子都做你的家人。 大白扑腾着翅膀,跳到他的肩膀上。 小护士见叶矜出来了,眼睛还红红的,调侃道:“怎么,哭了啊?” 叶矜猛揉眼睛,说:“没有。” 小护士嘻嘻笑,道:“没事,不用害臊,好多家长第一次看宝宝都哭得不行呢。” 叶矜道:“预约下一次探视是在哪里办理?” 小护士见怪不怪,“一楼大厅第一个柜台。” 叶矜办好了探视的预约,走出了培育中心,现在是中午十点,培育中心远离市区,公会的人一般情况下不会出现在这里。 他掀开帽子,长舒了一口气。 头顶太阳光明晃晃地撒在他的头发上,他感觉自己的整个人生都被照亮了。天空又高又远,却仿佛触手可及。 这时,他听到了通讯提示音,叶矜皱了皱眉,他换掉了所有的联络方式,现在除了温煦,已经没人找得到他。然而温煦不会在这时候打电话给他。 他按下了通话键,那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叶先生,您好,我们是'飞梭'。” 第28章 飞梭 叶矜咽了一口唾沫,道:“你是谁?” 对方笑道:“我是你的联络人,你可以叫我K。” 飞梭,是一个传说中的组织,和公会是正反面。一些小道消息和网络留言,曾经对它有过一些只言片语的评价。“干黑活的”,是一般人对它的印象。 作为曾经战斗部还算核心的五组的成员,叶矜知道,飞梭是切实存在的组织,而且规模不小。说它是组织,其实也不确切,飞梭更像是一个松散的中介,串联起战斗人员和需要战力的买方。 虽然已经有了塔的存在,然而塔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面面俱到,总有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和见不得人的阴沟。况且哨兵向导不是普通人,控制和管理他们需要更强大的强制力和压倒性的统筹。 那些服役结束的哨兵,不是人人都安居乐业遵纪守法的,比正常人更有力量,却比正常人更缺乏道德心的野兽放入社会,无疑是人群中的一枚定时炸弹。 一个人,如果习惯了杀戮,习惯了血腥,人生中除了战斗什么也没获得过,当他失去了战斗的资格,他也没有任何像一个正常人一样获得幸福的能力。飞梭就是这方面的清道夫,它给了那些离开公会,也被社会所不容的人另一个容身之所。 “你怎么找到我的?” “飞梭有自己的情报网,我们会从退役的哨兵中进行筛选,我觉得你十分适合。” 叶矜说:“我现在……” “我们认为,你可能需要一大笔钱。” 战乱国家,黑道火拼,甚至权贵交易,看不见的阴影下,需要战力的地方多得是,哨兵十分吃香。这一点和对自身道德约束极为严苛宛如清教徒的公会是截然不同的,然而飞梭对哨兵们提供的恰恰也是塔所不能及的,那就是风险越高,报酬越丰厚。然而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飞梭是雇佣制度,不为任何人负责。 叶矜深吸一口气,“我想清楚了再联系你们。”他挂断了电话。 他确实需要一大笔钱。租房子要钱,孩子出生之后,用钱的地方更是多得去。他没有可以托付的人,婴儿不能独自被留在家中,这意味着至少一整年,他都没办法在外面工作。他不是向导,也没有像样的学历,最擅长的不过体力活。他和范阳洲结婚后两人都没有存款的习惯,塔里福利完善,不用考虑什么未雨绸缪,如今,手头上的现钱着实不多…… 叶矜不敢否认,自己确实心动了。 他翻开来的路上顺手从房屋中介那里拿来的宣传册,上面的价格是他这个成家好几年的人不能想象的。没想到短短几年,想租一个中意的房子变得这么难。 最多一年,他告诉自己,攒够了钱,他就可以带着孩子离开A市,重新开始。 他走在路上,拨通了K给他留的电话。 “我愿意,不过,我需要把我报酬的三分之一全部买成人身保险,受益人的ID我待会发到你的邮箱里。” 叶矜的离职手续办得飞快,他那样服役期间没有污点记录,可是也没有什么亮眼的功勋的哨兵,塔每天进进出出都有数百个。 范阳洲气喘吁吁地跑去档案科,人家告诉他,人已经走了。 “走了?”范阳洲感觉气都快喘不上来了。 办公桌前的小姑娘看了看他,说:“对方已经把档案调出去了,我们这里只有备份。” “那可不可以查阅?” 对方抱歉地笑笑,“服役期结束的哨兵的档案封存,你可能要申请权限。” 他原以为,即使离了婚,事情依旧有回寰的余地。就算不做家人,也能成为好搭档,有他在,叶矜这辈子都不会有什么闪失。 可是叶矜如今连公会也不愿意待下去了。他到底是恨他。 范阳洲深吸一口气,微笑着说了一句:“谢谢。”他扭头走回去,觉得十分茫然。 卫高朗在走廊叫住他,“阳洲,你来见一下新同事。” 塔是一台高效运转的机器,明察秋毫事无巨细,不会因为缺少了哪一颗螺丝钉就停止转动。然而范阳洲的时间已经停止了。 他不知道怎么去面对流逝着的时间。 他们相连的精神线只能让他确定一点,叶矜还活着。 只是他再也没有见过他。 有一次他们出夜间任务,收容一位暴走的哨兵,他突然心口一痛,差点蹲了下去。组里的新人骇得大呼小叫,以为有什么新的敌情。 范阳洲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抬头对卫高朗说:“叶矜出事了。” 卫高朗一愣,道:“不会吧,我去问问系统内部的人国内有什么伤害事件,你先别急。”他转身去打电话。 范阳洲苦笑,他是第一时间能知道叶矜情况的人,没有什么情报系统能比他更快,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他连叶矜在哪里都不知道。 新人扶起他,问道:“范老师,叶矜是谁啊?” 范阳洲张张嘴,“……他是我的,哨兵伴侣。” 新人困惑地歪歪头,“那他不跟您一个组?” 范阳洲笑笑,“他退役了。” 新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那个晚上范阳洲没敢睡,他怕在自己做梦的时候,那一根连着叶矜的气若游丝的精神线会陡然崩断。 当时的叶矜被人背出弹坑,淌了两条河,流了差不多一半的血,浑浊的河水被染成红色。没有麻醉,硬是把药直接塞到血窟窿里,叶矜睡睡醒醒,全身每一块骨头都尖叫着疼,精神线跟蜘蛛网一样缠在一起,摇摇欲坠。他望着昏黄的天空,知道自己一定要活下去。 范阳洲瞪大着眼睛望着房间幽蓝的天花板,时间浑浊而漫长,如同开天辟地之前的亘古黑夜。 第29章 红尘 叶矜被人抬到营地前的草坪上晒太阳,他在医疗帐篷里瘫了一个礼拜,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发霉变质了,头发丝都透露出一股馊味。他把腿搭在前面的一块大石头上,用匕首剃胡子,天空是浮肿的白色,密密的浓云压了下来,一只鸟都没有,鸟儿都被枪炮声吓跑了。 大白蹲在他的脚边,用嘴啄青草,羽毛被燎黑了一截,看上去像只大鹌鹑。 他顺手拍了拍大白的背,叹道:“辛苦你了。” 原来平时养尊处优,不可一世的鹅大爷也有灰头土脸的时候。叶矜苦中取乐觉得这个场面很是珍贵,应该录下来以后拿出来羞辱它。 弹片穿透防护服,直接刺进他大腿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活不下来了,怕一抬手就发现大动脉破了血跟喷泉似的喷。他咬着牙给自己扎止血带,结果还是没扛住晕了过去。失去意识之前,他最后一个飞过的念头,是一定要把孩子的监护权给范阳洲。 他的伤据说还要养一个月,还好没有伤及关键器脏,哨兵的身体修复这些伤口还是绰绰有余的,叶矜由衷感激在塔里的时候,训练营那种不把人当人的训法。虽说大腿被炸了一个窟窿,可小命没丢不是。 队友走出来,把一盆子带着血污的脏水直接泼到了地上,看了看他,挑眉说:“你这伤我估计够呛。” 叶矜满不在乎地挑挑眉,“不就大点儿的疤,有钱就行了。” 今年飞梭新加入了一名成员,在飞梭,名字是不可能被透露的,背景和身份也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代号和不为人知的过去。因为他是第七个加入的,只是笑笑,说:“你们就叫我老七吧。” 在老队员蝙蝠的心目中,老七是个很奇怪的人,进飞梭的人不是身负巨债不得不兵行险招,就是战争狂,没有轰炸和机枪扫射声觉都睡不好。 老七显然二者都不是,他们出生入死,到了休息时间倒头就睡,老七却时常窝在角落有事没事就看终端上的立体投影,模模糊糊的一团橙色,啥也看不清。蝙蝠凑过去,”你女朋友啊?“ 老七把终端一关,正色:“什么女朋友?” 蝙蝠撇撇嘴,“这啥啊,啥都看不清。” 老七道:“这是我儿子!” “看不出啊!”蝙蝠大力地拍着他的肩膀,“年轻有为啊,你都有儿子了,这当爹的人,跟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还就是不一样啊。” 老七露出了一抹微笑,“等出完这个任务,我就能回国看儿子了。” 蝙蝠大叫:“不是吧你!这种必杀台词说了可是会死人的!” 然而迷信要不得,老七还是在枪林弹雨中活蹦乱跳的,出完任务就回国看他那还看不出是什么个形状的儿子,看完又回飞梭,乐此不疲。 除了这一次差点被流弹的弹片炸得一命归西,还是他气喘吁吁背着他跋山涉水,好半天才救回了他的小命。这货晕了整整三天,清醒的时候嘴唇全干裂起皮,哆哆嗦嗦说:“我儿子的抚养权……” 蝙蝠一惊一乍,道:“你别托孤啊,我不养小崽子的!” 老七笑笑,说:“你想得美。”他喘了好一会儿,才勉力继续说:“我不在了,你跟K说,让他帮我办手续,把孩子监护权全权给我前夫。” 蝙蝠这才知道老七原来还是个离异人士。 这种有家庭的人,和他们浪迹天涯的孤狼,可就是两类人了。比如事后分钱,老七也从不多拿,适可而止,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要什么。他们有时候接下什么潜入豪宅的暗杀任务,碰见好烟好酒都难免顺手牵羊,老七却毫不在意,只领自己份内的报酬。 没事儿做的时候几个兄弟一起约着去赌几个小的,花天酒地一番,老七总是早早就走人了。不懂他那么禁欲是要干什么。 蝙蝠问他:“你家向导呢?也放心让你来做这事儿?” 老七道:“如果牵扯到他的安全问题,我这边自行了断就行了。”哨兵和向导是命运共同体,然而失去哨兵的向导,依旧有活下去的可能性,失去了向导的哨兵,则必死无疑。有些哨兵,会通过巨额的利益转让,来求得一个向导的连接。那种就是纯粹的利益关系了,蝙蝠不知道老七是不是这个类型的。 蝙蝠真不知道他这种人怎么会进飞梭。不过比起没有向导,知道自己没几天好日子可过的无伴侣哨兵,或者是被战斗改造成无血无泪只能在战场上寻求意义的战争机器,老七更惜命。有些报酬极其丰厚,然而也危险过头的工作,老七会选择拒绝。飞梭没有强买强卖这回事,只看你有没有能力赚这个卖命钱。 蝙蝠有次跟他在盯梢,闲着没事,问:“你不是为了还钱才进飞梭的吧?” 老七说:“我确实需要钱,不过也没那么需要钱。” “那你来飞梭干啥?” “你不知道现在奶粉钱有多贵!”老七压低声音跟他一顿数,“尿布,小衣服,婴儿食品……每一样都是要花钱的啊。况且,现在让不满周岁的小孩儿独自在家是犯法的,我多少也要把保姆钱给挣出来吧……” 蝙蝠目瞪口呆,“你前夫不付抚养费的啊?” 老七挑挑眉,“我单身育儿,怎么,不行啊?” 蝙蝠嘴巴都合不拢,“你,你这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啊。” 老七望天,“我乐意。” 后来,他们执行的是一个战地支援任务,回去的直升飞机上,老七咬着一个烟屁股,把打火机啪地一合,道:“这是我最后一个任务了,我儿子快出生了,我金盆洗手,各位兄弟后会有期。” 几个糙汉一路起哄跟他握手。 “好福气啊老七。” “哈哈哈等我哪天不干了去找你喝酒。” 蝙蝠知道,老七从头到尾都不一样,和他们这些风里来火里去的人不同,老七不属于这里。蝙蝠也知道,跟他们这些注定死在硝烟里的人不同,老七和他们,应该是平生最后一次见面了。 他走入人间,走入万丈红尘中,然后一去不回头。 第30章 向日葵 田乐是三年前加入战斗五组的哨兵,据说在他入组之前,五组刚碰到了一个棘手的任务事故,直接导致五名公会人员一级到二级受伤不等,至今都还是一个无头案。 紧接着是组内哨兵退役,没多久,当时的组长也退了。他来的时候那是水深火热,偏偏自己还只是个刚从塔里毕业的新晋哨兵,每天都焦头烂额想着要怎么写报告,头都给挠秃了。 好在如今他也算是熟手了。田乐刚坐下来整理文件,沐川路过,问:“组长呢?” 田乐道:“他今天起休假,走之前说,有什么事情,让副组长您代劳……” “什么!”沐川当场发飙,“我怎么不知道!” 田乐愣住了,说:“呃,昨天通知已经发到您邮箱了啊。” 沐川一拍脑袋,“我都忙忘了。”他咣咣咣气势汹汹地又走了。 田乐的通讯器嘀嘀作响,他低头一看,是范阳洲发来的信息。“我到B市了,有什么事情第一时间通知我。” 他回复:“明白。” 范阳洲下了飞机,打车到了B市的向导医院。这种针对向导或哨兵开放的医院不算少数,平时也接受普通的病患,只是在危急时刻它们能给哨兵向导更好更专业的针对性治疗。 他下车在医院门口的花店里买了一束向日葵,还是个清早,花店铺出来的一束束鲜花都挂着露水。卖花的是个小姑娘,用包装纸帮他把向日葵裹好,笑道:“您看望病人来得可真早。” 范阳洲笑笑,“我刚下飞机就过来了。” 今天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幼儿园体检的日子,一楼大厅挤满了排成长队带着小黄帽的小朋友,在他腿边绕来绕去,时不时有幼儿园的老师过来大声维持秩序。他抱着花,一路被无数双大眼睛滴溜溜地盯着看。 范阳洲笑笑,轻轻分开这一片红海,进了电梯摁按钮直升住院部。 叶矜离开塔已经有三年多,莫夫人的身体从三年前就开始不好了。刚开始还只是偶尔有个头疼脑热的,后来卧床的时间变多,对面小花园里渐渐也没了辣椒和小番茄结出来,杂草长了一丛又一丛。最后竟然有一天晕倒了,莫先生半夜来敲范阳洲的门,请他帮忙去叫救护车。 诊断下来,是年轻时候精神触手使用过度,亏了底子年纪大了难以维持。莫夫人说她自己也有这个心理准备的,他们这些艰苦岁月过来的人,经历过的战斗的极限是现在年轻人不能想象的。能子孙满堂阖家团圆已经是万幸了。 莫夫人的儿子在B市就职,听到了消息立刻赶了回去,二话不说给莫夫人在B市的向导医院定了一个疗养房间,让老两口搬到B市好好颐养天年。 莫先生虽担心老伴儿,可倔脾气发上来了,说自己本职工作没完成,不肯提前退休,谁劝都不好使,莫夫人也说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让儿子别瞎操心。 可范阳洲知道,老头儿遛弯的时候止不住地叹气。 他攒了个休假,特意飞往B市看望疗养中的莫夫人。 莫夫人比以前头发花白了许多,然后精神头还是很好,见他来了,止不住地高兴:“你好好的假期不去放松一下,反而来看我这个糟老婆子。”说是这样说,可是莫夫人眼睛都笑成一条缝。 小明现了形,游到莫夫人的床头,蹭了蹭她的胳膊。 范阳洲笑道:“也很久没来看您了。” 莫夫人问:“老头身体还好吧?” 范阳洲点点头,道:“您放心。” 莫夫人叹了一口气,按了按范阳洲的手,道:“全靠你了啊,阳洲。” 范阳洲笑道:“我父母在国外,照顾你们就跟自己的父母一样,吴主任也帮了我许多。” 莫夫人问:“小卫怎么样了,我也很久没见着他了。” 范阳洲顿了顿,说:“他退役之后就搬家了,我们也不是很联系得上,您放心,高朗做事有分寸的,指不定是在哪个山旮旯当志愿者呢,他退役之前就老说要去当志愿者什么的。” 莫夫人叹气,“这些哨兵,一个二个都是任性妄为的主儿,从来不考虑别人为他们操多少心。” 范阳洲笑道:“我前几个月和他通话过,要不我请他来看看您?” 莫夫人也算是看着他们这一期的哨兵向导长大的,说是亦师亦友也不为过。 莫夫人道:“算了算了,知道他好好过日子我就放心了,别折腾了。” 可能是看不过去气氛突然沉重,莫夫人笑眯眯地坐直了,问:“这么久没见你,我都忘了问问你了,有没有可心的对象?” 范阳洲苦笑,道:“我没打算再婚。” 范阳洲这个人,是对感情方面的事情,似乎都不怎么上心,不知说他风轻云淡好,还是太过于慎重,莫夫人摇摇头,也不再提了。 两人正说着话,病房突然被敲开了。这一层是向导疗养区,与其说是病房,不如说是疗养房,如果没有什么特殊情况,医护人员是不会来敲门的。 范阳洲和莫夫人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范阳洲起身去开门。 敲门的是一个小护士,气喘吁吁的,脸涨得通红,好像是跑过来的。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请问,这里有没有S级或者S级以上的向导?” 范阳洲回头看了一眼莫夫人,和莫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与莫夫人的能力评定都是S,可是,到底是什么状况能让医院挨个敲向导疗养区的门找个S级的向导? 范阳洲道:“我是,请问有什么事吗?” 小护士深吸一口气,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腕,道:“您还在服役对么?” 服役期的S级向导有很大的自由,很多时候可以直接着手处理事件而不是等塔里的权限批准下来。民间对于向导的印象,通常是来自这些在突发事件面前立刻做出反应的向导。 范阳洲点头,小护士都快哭了出来,道:“大厅发生了A级的突发事件,他们让我上来找人,您快去一趟吧。” 第31章 危机 虽然冠名为向导医院,但是也并不代表这里遍地都是向导。向导本来就稀少,这里被作为指定的向导治疗休养医院,也不过是因为它离B市的塔总部只有两条街的路程。 况且塔都配备有专属的医疗中心,一般向导有个小病小痛,也不会特意跑到向导医院来。能来的,都是医疗中心尚缺乏治疗条件的重症患者,换句话说,作为病人的这些向导基本都没有什么战斗力。 向导医院掘地三尺也要在人民群众中挖出个S级的向导来,可见事态确实十分紧急刻不容缓。 范阳洲道:“好的,我跟你去。”他一面走一面用终端登陆了塔的内部系统。 肖潇在一楼大厅捂着脸泣不成声。警察过来了,让她走,她不肯,拖也没用。他们把周围的人群疏散了,又来问她:“你是这班孩子的老师是吗?” 肖潇抬起脸,用袖子抹眼泪,脸上哭得一塌糊涂。她哽着声音,连忙点头,“我是,我们园长,我们园长也很快就到了……” 对面的警察叹了一口气,道:“现在我们不能过去,劫持者看见警察可能会更加激动,我们待会会派一个专业的女警员变装和你进去同劫持者交涉,争取至少知道对方的意图,你愿意吗?如果你害怕,也可以待在外边……” 警察看了一眼死气沉沉的走廊,走廊尽头是透明的等候室,五十平方米的大小,为了美观,四周都是钢化玻璃。原来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地方,现在紧闭着,没有人能过去,淡蓝色的百叶窗帘全部都拉下来了,原本应该使人心情平静的颜色在走廊透出幽幽的死寂的光。 然而孩子的哭声不绝,况且越发惨烈。他皱了皱眉。 肖潇立刻抓住了警察的手,道:“我去,我去,他们见不着老师,一定害怕极了……” 警察道:“你最好能稳定一下小朋友的情绪,我怕会刺激到劫持者。” 止住孩子的哭闹不能靠理性说服,他们不懂审时度势和忍耐,害怕就会哭,开心就会笑,他们这些成年人毫无办法。目前还不清楚那里发生了什么,然而离开了父母和老师,又是陌生的幽闭的环境,孩子会有多害怕,他们可以想象的。 在这样危急可怕的情境下,别说是四五岁的孩子,就是成年人,有许多人都忍受不了压力崩溃大哭走不动路。 肖潇咬牙,道:“我尽力。” 警察道:“还有,孩子家长那边,也请你们幼儿园配合我们警方尽力安抚,塔的人很快就到了……” 她是翡翠幼儿园大班一班的老师,翡翠幼儿园是翡翠区的一所普通幼儿园,不管是师资还是理念,和别的幼儿园也没有什么不同。唯一可能稍有不同的,是翡翠幼儿园离B市总部塔翡翠塔的内部居住区很近,导致翡翠幼儿园学童中哨兵向导的后代的比例远高出其他幼儿园。 这些孩子的父母,因为出任务的关系,不一定都在B市。 肖潇十几分钟之前,带领着他们一班的小朋友排队做例行的身体检查,最后还有三位小朋友留到了最后。肖潇先把其他体检结束的孩子领到走廊排队,准备带到园里的大巴车集合点。回去招呼他们的时候,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推门进了等候室,肖潇觉得有些奇怪,因为他们预约好了今天的医院体检,这是院方特意留给他们的专用等候室,按理来说不应该有其他人进入。 她追了过去,对着那个白色的背影问:“医生,请问是孩子的体检不对吗?” 男人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冷淡,道:“没有。” “那……” 男人问她:“这是翡翠幼儿园的孩子吗?” 肖潇点头。 男人笑笑,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把明晃晃的手术剪,肖潇被他吓了一跳,差点尖叫起来。 男人回头看了看她,“你出去吧。” 肖潇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大力地推出了等候室,她摔了一跤,门几乎要打在她的脸上。咔哒一声,等候室从内部锁上了。肖潇立刻用力地抓着门把手使劲推门,然而无济于事。 她跑到咨询处,那里的工作人员一脸茫然,“上锁?医生没有权限锁定等候室的门的呀。”对方立刻登录了医院内部系统,发现了入侵痕迹。 肖潇感觉天崩地裂,她只记得男人最后居高临下看她,仿佛在看一条砧板上被掏空内脏的宰好的鱼。 肖潇见过菜市场鱼贩子帮人杀鱼的场面,他们用剪子划开鱼腹,内脏稀里哗啦被剖出来,驾轻就熟,司空见惯,那个人的眼神比这些都冷。 肖潇全身发抖,几乎站不住。她在那个男人眼中看到了一种极度冷静下的疯狂。 然后,走廊上的警铃大作。 警察把几张照片给她看,她一下子就认出了那个男人 。他的资料被调出来,是向导医院里小儿综合科的医生。一个没有异能的普通人,个人履历干净漂亮,没有任何污点,还很年轻。今天是他的休假,他本不应该出现在医院里。 范阳洲听警方简单地说明了情况,塔和公安系统的合作比较密切,虽然范阳洲没在B市出过任务,但是兄弟部门的流程和行事作风,一般也不会有多大的差别。 他皱了皱眉,道:“对孩子进行精神控制吗……” 之前对方随队的几个A级向导,都失败了。 不配合的人质通常是首先被杀害的对象,更不用说,里面只是三个孩子,不排除对方为了威慑警方,有杀鸡儆猴的可能。 孩子的精神力到底是太弱,不够稳定。况且,他们目前都还是普通人,即使是哨兵向导的后代,也远没有到觉醒的年纪。没有确切的精神线可以捕捉,距离又那么远,无法面对面,向导受训的主要能力之一的精神暗示都做不到,只能靠个人的职业直觉。 总指挥道:“狙击手已经就位,只是视野不太好,我们希望多排除一些不安定因素。” 范阳洲点头,道:“我试试吧。” 他张望了一下,发现和等候室一墙之隔的地方,正好是个急诊室,人已经都被疏散了,门口紧闭着。范阳洲让人带他进去,把自己一个人锁在了里面。虽然不是白噪音室,但是也聊胜于无,等候室之外的杂音,能排除多少排除多少。 他把椅子挪开,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墙面,伸出了自己的精神触手。 第32章 天花板 他想这么做已经很久了,不,或许只是因为那一瞬。残忍可能也是人的天性之一,然而那个名为“残忍“”的按钮被按下的契机,不过是午后的阳光太刺眼,或者看到了天花板上的一块污渍。 他并没有别的需求,对他来说,那就是目的,而不是途径或者手段。 “你哭什么?”他扭头对哭得五官扭曲,鼻涕口水糊了自己一脸的小孩说。 对方像是听不懂人话的野兽或者只会发出刺耳尖叫的充气玩具,坐在地上持续发散着噪音。 他觉得太吵了,走到柜子那里拿出了胶布——那是昨天小张她们一边闲聊一边封纸箱随手放在那里的,贴住了那个小孩的嘴。 剩下两个看到同伴的遭遇,哭得更大声了。他感觉天灵盖都被吵得刺痛,握紧了口袋里的手术剪。 突然之间,像是被一只手轻轻拧小了音量,那两个孩子哭声渐渐低了下去,消失了。抽噎的小脸浮现出一种茫然。 啊,原来是有向导到场了。他在这所医院工作了一年多,比谁都要清楚,这是向导在清场。 他走到角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气喘吁吁把屏蔽器拖了出来,他没摆弄过这个玩意儿,捣鼓了老半天,才研究清楚这个东西是怎样开启的。 然而按下按钮的时候,什么反应也没有,是没电了吗? 他骂了一句脏话,一脚把那个银色的金属柱子踢翻。 走廊一片寂静,渐渐地有两个人走了过来,一个他之前见过,就是那个蠢得让人都有点产生同情的幼儿园老师,另一个,想也不用想,肯定是变装的警察。 他抬手看了看腕表,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警察早就该到场了,除非是当地的公安部门被人用炸弹炸掉了。狙击手应该也到场了,他坐在地板上,看着三个抽抽噎噎的小孩,虽然不再哭泣了,但是他还是觉得一阵恶心。 那个女老师同样也抽抽噎噎地,仿佛大脑发育不完全似的,道:“求求你放过这些孩子,我愿意进去当你的人质……” 开什么玩笑,比起一个也许心怀鬼胎的笨拙到难以转移的女性,还不如这些会发出刺耳尖叫的小鬼。 她问:“你,你有什么要求……我们会尽力满足……” 他摊摊手,说:“没有什么,我只是想杀人而已。” 对方显然没有料到他这样的回答,兴许是警方教给她的台词瞬间没派上用场,她顿了一下,磕磕巴巴地问:“什,什么意思?” 真是蠢到可怜。 “你需要钱吗?或者,你想要见什么人?我们都可以满足,只要,只要你不要伤害这些小孩子!”她旁边的那人发话了。 他说:“我只是想在向导医院试试看能不能杀掉向导的小孩。“ 女老师瞪大眼睛,问道:“你,你是种族主义者吗?” 他微微一笑,道:“我原本不是的。” 他原先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也不认为周围的人有什么不同,大家不过是因为多重的偶然产生的蝼蚁,没有谁比谁高贵。 然而,事实告诉他,并不是这样的。 有一种人生而高贵,他们只要挥挥手,就能得到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他没有自己的私生活,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更进一步。他考上了全国最有名的医科大学,他牺牲了自己的健康,社交,乃至所有,都是为了能和那样的人比肩。 然而这些牺牲,对于那些人来说,就像是阴沟里的蛆虫的挣扎,不值一提。 凭什么,就因为他不是哨兵或者向导吗? 这是全市最好的医院之一,招聘资格上明晃晃地写着“向导优先”,所有人都觉得这没有任何问题,向导医院当然向导优先,无论其他人再优秀,再富有才能,都抵不过一个出生就自带被珍而重之的向导天赋。 向导敏感,细心,还可以操控人心,于是其他人所有经过刻苦锤炼而成的职业技能和优良品质,也不过是个陪衬。 他们凭什么? 他用尽了全力,牺牲了所有换来的进入医院的资格,别人轻轻松松就能得到。 明明是他优秀得多,受到重视和提拔的都是那些柔弱不堪的向导。 这些小孩子也是吧,他们百分之五十,长大后也会成为这种不劳而获的害虫。 连医院的院长都匆匆赶了过来,中年男人一头是汗,道:“小赵,你别冲动,我们有话好好说,你是不是对职位不满?你想去哪个岗位,你说,我们院里一定办到。” 他冷笑,“我看上去有那么蠢吗?” 一旦走上了就不能回头的路,他就再也无法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值得吗?可是如果他不这么做,一辈子生活在憋屈怄气中,岂不是另一份的悲剧? 悲剧在他出生的时候就写好了,他不被作为哨兵或者向导出生,就是一个悲剧。 院领导两股战战,几乎要给他跪下来,他产生了一丝快意。 被人仰望的感觉真好。被人恐惧的感觉更好。 他顺手拖了一个想哭又哭不出的孩子,手术剪对准了他的脖子,“你们就无能为力地看着他去死吧。” 他什么要求也没有,只有一股浓黑的恨意。 世界上没有哨兵和向导就好了,这些毫无羞耻之心的只知道跪舔异能者的人也去死就好了。就让他们付出代价,悔恨终生。 手术剪就像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知道怎么刺破皮肤更省力,割断哪根血管血喷出来的效果更夸张,然而,他动不了手。 是他的身体动不了。 为什么,最后也会输给向导? 一个陌生男人冲了出来,大叫:“快!” 下一秒,他被虚空中的无形之物重击,砸到了地板上,下颌骨仿佛碎裂。耳边响起尖锐的警笛声。 第33章 残响 范阳洲站在原地,胸膛起伏,他原本只是打算先放小明进去当个眼线,没想到那个人不是为了什么目的而劫持,而是准备进行一场荒谬的杀人表演。 虽然只有短短几秒,但那样强制地操控对方,很有可能会引发对方的进一步暴怒,幸好小明反应及时,把他掀倒了。地上一滩的血,应该是对方握着的手术剪刺中了自己。 那人还犹在挣扎着,满脸的血,显得表情尤为可怖,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有异能就了不起了吗?这个社会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异能者才会完蛋的!”他破碎的嘴里发出宛如野兽的声音。 范阳洲道:“我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你为了证明自己比异能者更强,转而去欺凌更弱者,不是很可笑吗?”他叹了一口气,走出去了。 肖潇冲过去,抱住了三个孩子,失声痛哭。孩子的家长也围了上来,那些年轻的夫妇很多都还是公会里的人员,见惯了大风大浪,反应倒没有这么激烈。 医护人员和警方也进去了现场,押走人犯,给孩子检查身体,做案件记录,维持秩序,整个走廊都忙成一团。 范阳洲正要配合警方去做笔录,他走了几步,突然皱皱眉,回头看被血污染的静悄悄的等候室。那里仿佛刚刚割断了一根琴弦,空气中回荡着微妙的残音。 之前在隔壁,有物理的阻隔,加上场面混乱精神紧绷,他听得不太真切。可如今他走进了这个领域,开阔无阻,心头那股不自然的感觉越发强烈。 他想都没想,跨过了封锁线,走进等候室。如同一只以气味辨别踪迹的动物,径直走到了角落,蹲下身去拉开了柜子。 柜子里,一个小孩子抱膝坐在那里,愣愣地和他四目相对。 怎么这还有一个孩子? 那孩子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仿佛只是一个最终被找到的藏猫猫游戏。 范阳洲咽了咽唾沫,伸手,道:“别害怕,坏人已经不在了,我带你出去。” 对方默默地抱着膝盖,不说话。 范阳洲迟疑了一阵,不知道这个年龄的小孩子对他的话能理解多少,心想是不是叫老师过来会比较好。 他一错神,孩子突然伸出手,牵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范阳洲松了一口气。他把孩子抱出来,用手掌遮住了他的眼睛,道:“现在开始躲猫猫,等你睁开眼睛的时候,就能看到爸爸妈妈和老师了。” 小孩子乖乖地点了点头。 范阳洲小心翼翼绕过飞溅的血迹,绕过地板的一片狼藉,把小孩抱出了现场。 警察看着他怀里的这个孩子,十分惊奇:“怎么还有一个?” 范阳洲道:“他躲在柜子里,应该是没被发现。不过,不知道他看见了多少,我建议还是安排一下儿童心理辅导。” 警察去叫肖潇:“肖老师!这是你们班的孩子吗?” 肖潇走过来,仔细看了看,道:“这应该是小班的小朋友,不是我们班的。”她很快就被一大堆心急如焚的家长淹没,在人群中口干舌燥解释个不停。 范阳洲也扭头看了一下怀里的孩子,的确,这个孩子似乎比之前那三个小朋友还要小一点的感觉。他由于工作原因,不太接触得到小孩子,对儿童的生长发育没什么概念,心想,这孩子怪不得也不太说话,没准都还没到会说话的年龄。只是他居然没哭,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如果突然吵闹起来,这么小的孩子,真不知道会被怎样对待。 人群中突然有一个年轻女性冲了过来,从范阳洲手里接过孩子,连声道:“谢谢谢谢。” 范阳洲不太搞得清楚对方是孩子的老师还是妈妈,只是孩子伸手就要让对方抱,于是松了手。 女性拍了拍孩子的背,对他谢个不停,“真是多亏了您,谢谢谢谢,没想到这孩子跑到等候室去了,吓死我们了。” 范阳洲笑笑,道:“孩子没事就好,只是不知道有没有目击到案件过程,我建议还是做个心理辅导……” “好的好的。”对方抱着孩子,摸了摸孩子的头,柔声道:“小初,还不谢谢叔叔?” 半晌,那孩子才小声地说:“谢谢叔叔……” 原来他是会说话的啊,范阳洲恍然大悟。 女性抱歉地对他笑笑,道:“这孩子认生,不好意思。您是塔里的向导吗?可不可以留个联系方式,我们跟您送锦旗。” 范阳洲道:“举手之劳而已,况且……”他看了一眼地板上还未干透的血迹。 不远处指挥员叫他,“范组长,你来跟我们做一下笔录!” 他抱歉地笑笑,对女性说:“失陪了。” 张婷把小初抱出医院大楼,走到幼儿园大巴停的空地旁,把孩子交给叶矜,叶矜吓坏了,立刻伸手接住。 张婷叉着腰,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我这正忙着呢,你也不看看,尽给我找事儿……”她周围围满了小孩子,一个个小手直往她眼皮子底下伸,“张老师,我要去嘘嘘!”“张老师我也要去!” “张老师!浩浩摔倒了!” “张老师!我的小红花掉了!” 张婷听得一个头变两个大,道:“好好好,一个一个来,谁要去嘘嘘的,排队站在老师后面。” 叶矜不好意思地看着她,说:“抱歉抱歉,我给你赔不是,下个礼拜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张婷问:“那边是有洪水猛兽还是怎么的,非要让我去?” 叶矜眼睛都不眨一下,“我晕血。” “听你鬼扯。”张婷立刻道。 叶矜赔笑,“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来,小初,让张阿姨不要生气了。” 张婷和他住在一个小区,小初没上幼儿园之前就老麻烦她了。 “是姐姐!”张婷立刻叫道。 小初张张嘴,奶声奶气地说:“婷婷姐姐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张婷摸了摸小初的脸蛋,对叶矜翻了一个白眼,道:“看在小初的面子上。”她领着孩子去上厕所了。 叶矜的心脏现在还砰砰砰一阵乱跳,他把小初搂得更紧了,低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小初两只软绵绵的小手紧紧环着他的脖子,小声哽咽道:“爸爸,我害怕……” 叶矜拍着他的后背,道:“别怕,爸爸在这里。” 小初不开腔则已,一开腔,话跟坏了的水龙头里的水似的,源源不断刹也刹不住。“我,我想自己去厕所,然后,然后迷路了……看见大班的肖老师,我就进去跟小朋友们一起等她,然后来了个人,我害怕,就钻进了柜子里,然后有一个叔叔就抱我出来了……” 叶矜接到电话,一脚油门就过来了,机车摔到一边,冲过来的时候看见警察都封锁现场了。 小初颠三倒四地费劲说着,叶矜没打断他的话,只是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等他断断续续地说完,他叹了一口气,道:“没事了。” 第34章 小初 两年前,叶矜推着婴儿车,站在胚胎育成中心的窗口前,工作人员问:“宝宝的名字?” 叶矜一愣,“啊,名字?” 他一路心心念念赶回国,澡也没洗衣服也没换,乌七八糟风尘仆仆地赶来育成中心,就是不想错过他儿子被抱出培育篮的一瞬间。护士小姐揭开培育篮的盖子,把那只粉红色的小家伙抱出来,洗澡换上中心统一的婴儿连体衣,量身长体重,打疫苗,宝宝乖乖地任人摆布,不哭也不闹。 叶矜从护士怀里接过他的孩子,软软的,暖暖的,就像是一朵刚开的颤颤巍巍的小花儿。他鼻子一酸,差点在人前热泪盈眶。好似暗无天日地在洞穴里一铲子一铲子向下深挖,灰头土脸眼睛都糊满了尘土煤渣,突然之间,前方一个亮闪闪的金矿在大放光芒。 等一切安排妥当了,宝宝进了婴儿车,他跑去激活ID,突然被问要孩子的名字,完全是始料未及。 他日夜牵肠挂肚宝宝是不是长大了一点,胎发长出来了吗,是不是可以睁眼睛了,甚至连不同布料不同花样的婴儿服都买了五六套,唯独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取名字。 叶矜脱口而出,“叶,叶小蛋?” 工作人员噗嗤笑了,说:“这个是小名吧?我们要登记的是学名。” 叶矜天生没有取名的细胞,可是好像随便东拼西凑,又有点对不起他儿子。他抓耳挠腮冥思苦想,悔恨没有半路上买本字典好好研究一番。今天是一号,他张张嘴,“要不,就叫叶一吧……” 工作人员扑哧一声笑了,看不过去,给他出主意,说:“叶一虽然也好,不过作为学名是不是有点奇怪,不如叫叶初如何?” 叶矜如获至宝,连连点头,道:“好的好的。” 工作人员看了他一眼,问:“监护人权限呢?” 叶矜道:“我一个人全权。” 他带着还算不薄的存款,在B市翡翠区的塔附近找了个房子,他从前买地皮盖木屋远离尘世喧嚣的梦想可算是正式破裂了。好在他物色的那个小区,顶楼有个小花园,阳台也算亮堂。 带他去看房子的中介问:“先生您是想要什么样的房子?” 叶矜一口咬定:“要离幼儿园近的。” 菜园子啊小树林啊,能达到这些条件的,毫无例外都在城郊。他是无所谓,小初总是要上学的,不能跟个小泰山一样老是在野外浪吧。 况且,孩子另一个爹还是个能力超群的向导,据他们小区亲子角不科学的坊间传言,哨兵向导爹妈的能力越强,后代同样是哨兵向导的可能性就越大。 觉醒不是什么小事,从一般人到哨兵向导的身份转换,在青少年成长上也是个重要的课题。如果小初能从小结识一些哨兵向导的玩伴,不管是觉醒还是之后的工作,都能有个彼此间的照应,以后遇到什么他这个做父亲的办不到的事情,至少还有人扶持。不能像他这样,天涯漂泊举目无亲。 不过还好他有大白。 小初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叶矜给他买了一个学步车,小初不喜欢,刚抱上去就自己一点一点爬下来,宁愿趴在墙壁上一寸一寸地挪,也不碰那个小机械车一下,不知道这德性到底是哪里学来的。有一次他转过身给他拿蔬菜泥,没怎么留神,小初就一个腿软往前扑倒,叶矜吓了一跳,好在大白砰地现身,用背稳稳地接住了小初。 量子兽不是生活在他们所在的这个空间的生物,但是能自己选择是否在这个空间出现,让不让其他人感受到它们。 叶矜松了一个口气,之前他还担心大白的打人行径。大白过去似乎没见过这么小的人类,只敢亦步亦趋跟着叶矜在他脚边打转,偶尔叶矜下楼领个快递,把大白放屋子里防火防盗。知道它对小初没有敌意,他就放心了。大白一个翅膀下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小初还没有显现哨兵向导的特质,看不见量子兽,他只是眨巴着圆圆的眼睛,疑惑为什么自己突然摔在一个看不见的暖暖的软软的垫子上面。他拍了拍大白的羽毛,抬头不解地看叶矜,大白老老实实坐着,等小初自己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叶矜走过去蹲下来,给两个小家伙都摸了摸头,微笑着对小初说:“这是爸爸的好朋友,它叫大白,小初要和他好好相处哦。” 小初瞪大着眼睛,张着嘴口水都要滴下来了,他又拍了拍大白的羽毛,不知道听懂了没有。 叶矜笑笑,用纸巾替他轻轻捻干净口水,“好了好了,你现在是看不见他,但是它很关心你,曾经他为了保护你,还有一个蛋。如果以后,有缘分的话,你们会见面的。” 如果小初的命运最终和自己一样,是哨兵或者向导的话,他会教他许多许多自己当年没人教的事情。如果是普通人,叶矜希望他能获得普通的幸福的一生。 他嘀咕着要不要给小初买点什么动物科普图书,反正得先让他知道大白大概是什么样。 叶矜带孩子带得手忙脚乱急火攻心,天天跟在小区的辣妈辣爸跟前取经,他们都是住在附近的哨兵向导伴侣,叶矜笨手笨脚的看得有趣,什么都愿意手把手地教他。他们建议叶矜,等孩子稍大一些,还是送幼儿园比较好。一来是能接触到其他小朋友,对孩子的各方面都有好处;二来,他们家只有一个人,叶矜本质上不是那种很会照顾人的人,做单亲家长还是有点吃力。 况且,小初两岁多快三岁的时候,展现了非凡的社交天赋。叶矜下午抱他去小区的亲子角,小初都是眼巴巴地去,依依不舍地回,整天扒在阳台的玻璃上等着那和小伙伴玩耍的一个小时。看他相思心切,叶矜心里也有了点打算。 他相来相去,在地图上画来画去,甚至还开车去实地考察了几家,最后还是觉得翡翠幼儿园最好。离家近,治安有保障,环境和设施也不错。 实话说,虽然和孩子待在一起,二十四小时也不会腻,可是小初总不能一直只和爸爸在一起。他自认不是什么有趣的人,教育孩子方面,更是野路子一个,没准还要耽误了小初。 况且,小初不在家,他也终于可以安心捣鼓自己的玩意儿了。叶矜的目标是实现家庭所有家具自动化,他喜欢现在各种新出的科技产品,也喜欢略有点复古的手工机械。之前有个这么小的孩子在场,他电焊也好,切割也好,都心惊肉跳的,生怕一个不注意,小初的小手就伸过来了。 家里的台灯已经改造完毕,下一步是浴缸,大白每天都虎视眈眈蹲在浴缸前监他的工,他蹲累了坐在地上擦把汗都要被冷不防叮一下。 第35章 巢 范阳洲本来只是到B市探望莫夫人,结果莫名其妙卷入了一场让人遗憾的劫持案,他给莫夫人打了个电话报平安,从警察局出来已经是傍晚,塔里面也得到风声了,一辆挂着塔的牌照的车在路边等他。 范阳洲皱着眉走过去,车窗拉下来,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那人招招手,笑道:“阳洲,好久不见。” 竟然是故人。范阳洲惊喜道:“文林,好久不见。” 谢文林是他当初刚进公会时候的同事,两个人都还是新人的时候经常一起执行任务,后来谢文林因为战绩突出,被调到了B市战略处,他们工作都忙,谢文林还是做的保密工作,这几年音信杳杳,竟未尝能见上一面。 上次见面,还是范阳洲的婚礼上。谢文林喝大了,爬上桌子跳钢管舞,半夜被扭送进医疗中心,成了公会里好长时间的笑料。 谢文林指了指身后,道:“上车吧。” 范阳洲笑了笑,说:“我明天要回塔里,定了今晚的飞机票。” 谢文林大失所望,“什么啊,我还想请你吃一顿饭呢,算了,你先上车。” 范阳洲拉开车门坐进去,发现隔壁还坐着一个人,长得很斯文秀气,是谢文林的配偶小张。对方首先开腔了,“范哥,好久不见。” 范阳洲笑道:“好久不见,小玉还没放学吗?” 谢文林结婚早,范阳洲心里算算,他们的小女儿都上小学了。 对方道:“补习呢,我们刚出完任务,就听说你来了,直接过来的。” 谢文林一边掉头,一边问::“你来B市出任务啊?” 范阳洲回答:“不是,我来看望病人的,正好让我遇见了……” 谢文林说:“讲真的,你有没有考虑来B市啊,我们这儿有个岗位特适合你,组织找了好久都找不着合适人选,你来了,咱们哥俩还能好好聚聚不是……” 范阳洲笑笑,说:“我家在A市啊。” “嗨,这有什么,你不是一个人过吗?”他在后视镜看了范阳洲一眼,道:“你搬过来,找个可心的人儿,这不就有家了吗?诶,我跟你说,我们b市的哨兵可多的是盘亮条顺的……” 范阳洲笑笑,说:“东西太多,不好搬,还是算了。” 见范阳洲真的没有这个意思,谢文林也不再坚持,“阳洲,你几点的飞机?” 范阳洲道:“七点。” 谢文林啧了一声,瞟了一眼显示屏,道:“那赶不及了,咱们去机场吃吧。”他一脚油门,猛打了半个方向盘,开进了一个小区。“时间就是金钱,我们抄近路吧。” 叶矜的小电驴身后驮着小初,正从菜市场买菜回来,他的电驴是自己改装过的,车后座是婴儿专用的安全篮,甚至后面的小箱子被他修成了可以展开的尿布台。最近B市对非法改装车辆查得很严,开到大马路没准还会被人举报,他都只是往返于小区和小区菜市场以及小区隔壁的幼儿园三点一线。 经过早上的风波,幼儿园紧急放了假,通知全部家长去接孩子回家,叶矜抱着小初登记完就走了,心里惦记着警察和张婷都跟他说,最好带小初去做做心理辅导。毕竟是那样的血腥场面,三个大班的孩子吓得不轻,有一个甚至都开始说胡话了,小初搂着他的脖子哭了一阵,揉揉眼睛一会儿就自己玩自己手里的那个小机器人了。 叶矜到底不放心,去儿童中心给他挂了个心理辅导的号,坐在长椅上等了半天,医生把小初送出来,道:“宝宝没事,对上午的事情印象不深,语言表达和逻辑上都没什么问题,暂时也没观察到心理创伤,是个坚强的孩子。” 叶矜松了一口气,带小初到游乐园疯玩了一阵,小初痴迷于咖啡杯,一个下午把叶矜转得快要吐。 从游乐园出来,他带着小初去买菜。叶矜是个不在乎吃穿的人,他们家的菜都是小初指定,小初小手一指,叶矜眼皮子都不眨就买了。他懒得想,不如让儿子想。 前段时间小初沉迷儿童频道的特摄片,要求买了一只鳖,叶矜本来就十分拙劣的厨艺对这个东西实在是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它在厨房地板上乱爬,当时他们家还没有叶矜改装成功的自动料理台,最后还是叶矜可怜兮兮捧着水淋淋的鳖敲开了楼上吴阿姨的门,这才功德圆满,捧着一砂锅油汪汪的汤回家。 同时,在他站在厨房看着吴阿姨手起刀落虚心求教的时候,也被吴阿姨上下打量了数次,之后一个月每次他回家都被吴阿姨问候有没有对象是不是要给小初找个新爸爸新妈妈。 叶矜把手挂着一兜子胡萝卜,踏脚放着几颗圆洋葱,小初在后面抱着一串葡萄,爷俩晃晃悠悠地准备回家,他们小区是半开放小区,有一条近路,经常会有外来车辆经过,那也是他的必经之路。每次过这里叶矜都是小心再小心,毕竟他带着一个孩子。 今天是周末,车子更多了,叶矜不敢开,停下来推车在路边慢慢走。 小初正牢牢抱着葡萄,爸爸说,不能把葡萄弄掉了。他突然看见爸爸很快地把车一停,猛地蹲了下去。 “爸爸,爸爸!”平时马上就会走过来安抚他的爸爸却没有回应,小初慌了,手一放,一串葡萄落到了地面上,滚了一地七零八碎的。他伸手要爸爸,又被座位上的安全带拉了回来。 大白展开翅膀,把叶矜罩在了里面,厚实的白羽毛密不透风,就像一个巢。周围堵了片刻的车,鸣笛声,发动机的声音,还有各种居民的抱怨声,没人注意到路边的小角落发生了什么事。 叶矜站起来,呼吸急促,他伸手把小初的安全带解开,手指抖得几乎不听使唤,他把他抱在怀里,气若游丝道:“爸爸没事。” 小初摸了摸他通红滚烫的脸,“爸爸生病了吗?” 第36章 一辆手推车 叶矜菜也不要了,车也不要了,抱着小初迈开腿就往家里跑。热度烧得他视线都有点模糊,腿像灌了铅似的,汗立刻大滴大滴从每一寸皮肤里渗出来,一一滚落。他们家不远,他却感觉好像跑了数十公里。叶矜哆嗦着找出钥匙开了门,一屁股坐在玄关的地毯上,怎么也爬不起来。 小初差点被他摔着,自己爬起来,推着他的胳膊,一个劲叫:“爸爸,爸爸……” 叶矜咬咬牙,挥挥手,大白在地上现了形,叼着小初的后衣领往他的儿童房拽。叶矜挣扎道:“爸爸有些累了,你自己先玩玩具,好吗……” 小初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他,点点头,说:“好。” 小初刚进去,刚改造完成的小栅栏门就合上了。 叶矜看他背对自己坐着,开始玩磁性积木。他定了定神,撑着鞋柜站起来,感觉身体内部有什么东西在烧,他的血液和骨骼,每一根神经,都是燃料,肺里几乎吸不进一口清凉的空气。他冲到浴室,把所有的水龙头打开,冰柜里能找到的冰格稀里哗啦全部倒进了浴缸里。衣服都来不及脱就扎了进去。 冰块带来的冰凉刺激着他的身体,把那股皮肤之下躁动的热度压下去一波。可是他知道,自己身体的某一处仍然高扬着,明明烧得口干舌燥,他还是渴望和人拥抱,渴望和人接吻,渴望和人…… 他本来就敏感的哨兵身体仿佛把触感放大了一千倍,连衣料的摩擦都仿佛不堪忍受。叶矜把脸埋在冰水下,用力撸动自己的性器,用力到连自己都在那股铺天盖地取代了所有的热浪中感觉到了一丝疼。他拼命地上下撸动,却发现自己始终到不了那个最高点,总是差一点,差一点…… 他怎么都触碰不到那个海浪潮头的那一点,只能眼睁睁看着潮水把自己拍入海底。 叶矜坐在浴缸里大口地呼吸,抬头望着天花板,心想,这不可能。 他和范阳洲明明已经……他怎么还会出现结合热?他不可能有结合热。 他哗啦地一声站起来,全身上下都是湿哒哒地滴水,衣服紧贴着身体,不住地打战,皮肤下却有火在烧。 他紧盯着镜子中嘴唇乌紫,颧骨却偏偏浮现出一抹微妙的薄红的自己,脑子里乱成一锅滚烫的粥。是谁?是谁在街上碰了他?还是哪辆车里,载着正好和他匹配度高到能瞬间点燃结合热的人? 叶矜感到一阵绝望。 他不再想要和谁,仅仅是因为生存和本能就联系在一起;他不再想要和谁,假以天命之名许诺终身,他也不再想要对谁产生渺茫而不安全的渴望了。 他用三年的时光活成自己,得到不被打破的家庭,为此他不惜放弃了工作,放弃了勉强可以维系的婚姻,几乎放弃了一切。可是如今,现实告诉他,他永远逃不开本能。他的生活看上去稳固而坚硬,然后命运伸出一个手指头,他的世界就天旋地转。 只因为他是个哨兵,他就会被轻易左右。被情绪,被本能,被天性。 他在冰水中抱着膝盖坐到天已经全黑,热度才堪堪退下。冰凉坚硬的衣料贴在他身上,让他直打哆嗦。叶矜慢慢站起来,感觉每一个关节都冻住了,举手投足咯吱咯吱地疼。 他绝不妥协,无论是为了小初,还是为了自己。 尝过只为自己而活的滋味,就再也无法走入只因本能结合的牢笼。他舔了一口从小就渴望的,橱窗里的漂亮糖果,就再也无法忘记那个味道。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叶矜挪到客厅准备回卧室换衣服。小初趴在栅栏门上黑溜溜地眼睛望着他,小声地说:“爸爸,我饿了……” 被焚毁的森林终于出现第一声归来的鸟啼,他的心一下就静下来了。 耳边飘过一阵居民楼外暮鸟归巢的扑翅声,饭菜的香气袅然而至,生活带着粗糙的质朴,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手中。他微笑道:“好,待会爸爸给你做饭。” 汽车在路上左支右绌地行驶着,范阳洲突然捂着心口弯下腰去,谢文林的配偶立刻问:“范哥,你怎么了?” 范阳洲大汗淋漓,断断续续地说:“车里有没有……有没有抑制剂?” 谢文林心里咯噔一下,立刻一下子提速,拐到了小区的一个角落,把车停下了。 谢文林开的是塔里的公务车,后备箱这些东西都是随车配备的。他立刻弹出了冷藏箱,里面一把的注射器。 范阳洲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们这种场面还是见得挺多的,两个人干脆利落地选了药品配型递给范阳洲,范阳洲伸手抓住,对着自己的脖子推了进去。 谢文林下车去找药店或者便利店,想要买几板口服的抑制剂胶囊,他们车上配备的,毕竟都是应付那种有危险性的突发状况的,药性猛烈,起效快,可是副作用也大。谁知道范阳洲待会还会怎样,还是用民用的那些抑制剂胶囊比较稳妥。 小张也是有经验的向导,在一旁照顾他也放心。 半晌,范阳洲默默抬起头,吐出了一口气。 小张给他拧开水递过去,“范哥,没事吧?” 范阳洲感觉自己的喉咙发干,他摇摇头,低声说:“没事。” 小张说:“可能会有点头晕,别怕,是抑制剂的副作用,好好睡一觉就好了。不过,你怎么……” 他也知道范阳洲婚前一直找不到匹配哨兵的事情,只是,他不是和那个哨兵结婚好几年了吗,怎么还会要结合热? 范阳洲笑笑,没说话。 谢文林提着一兜子药回来,甩到后座范阳洲怀里,“拿去,一天一粒,至少吃一周。”他看了一眼范阳洲,“如果你不想有结合热的话。” 范阳洲喝了一口水,说:“谢谢。” 谢文林说:“你这样我不放心,今晚就别飞了吧,我给你定个酒店。” 范阳洲说:“开回去。” “啊,什么?” 范阳洲重复道:“开回去。” 那一根尘封许久的精神线,正在虚空中高频振动着,如同在狂风中失控的纸鸢。 第37章 再会 叶矜把湿衣服换下来,翻出冬天的睡衣,还是觉得冷,他打着喷嚏回屋给自己圈了一件围巾,走到厨房给小初做饭,发现不光菜落在了半路,车子也没开回来。冰箱门大开,幸好里面的东西还没坏。 他搜罗搜罗冷藏柜里还剩下的一小块猪肝,扭头问小初:“今天吃猪肝粥,好不好?” 小初扒拉在栅栏前,说:“好。” 叶矜迷迷糊糊给小初煮了粥,爷俩坐在饭桌前一口一口的把一小锅粥吃干净,脏锅脏碗丢进洗碗机里,想要喂小初吃水果,突然回忆起葡萄也丢在半路了。 叶矜手软脚软,好在第二天小初他们幼儿园放假,不用早起送他去上学。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贪睡,九点钟不到就玩腻了,歪在叶矜的身边要拍拍要讲故事。今天把孩子给折腾坏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叶矜给他垫了尿布垫,其实小初最近已经不尿床了,不过医生说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受到惊吓,有可能尿床还会复发,与其他第二天爬起来洗床单,不如现在麻烦一点。 叶矜囫囵地睡了一个晚上,头疼得厉害,怎么都睡不沉,脑子里纷纷乱,各色想法稍纵即逝。要不搬家?可是他舍不得他一屋子刚改造完的家具,小初更舍不得新交上的朋友。万一那个人就住在这个小区,怎么办?他会不会没头没脑地冲过去把人家给结合了? 可是不可能,他已经是个结合哨兵了,难道一个哨兵可以和复数的向导结合?这也太荒谬了。 他住在这儿三年都没遇上这种事,万一,那个人只是路过呢? 叶矜猛地坐起来。 一定只是路过! 他爬起来去客厅喝水,顺便给小初盖了盖被子,回到了床上,总算踏实地躺到了天亮。 冰水的威力不容小觑,叶矜醒过来头疼得更厉害了,估计是感冒了。他担心传染给小初,让大白把小初叼到卫生间督促他洗脸刷牙,小初已经习惯了这个看不见的好朋友,迷迷糊糊地站在小板凳上自己稀里哗啦洗脸。 好在小区楼下就有个小药店,叶矜吩咐了一声:“爸爸下去买点东西,早饭在桌子上,自己洗完脸就去吃早饭,馒头要吃光光,好吗?” 小初拿着自己的小毛巾在脸上一阵乱抹,说:“好的。” 叶矜想了想只是下楼买个药,把车子推回来,菜是不想了,不被小区的清洁机器人处理掉,也被小区的野猫给拖走了,他也没精神去捯饬,随便拖了个拖鞋,围着个围巾就出门去了。 范阳洲对小张说:“其实你不用特意陪我来的。” 小张笑笑,,说:“文林今天有任务,我对这附近比较熟,你一个人的我们也不放心。” 他们昨天在几这栋楼周围打转打了半个小时,范阳洲体内的抑制剂成分已经起效了,那呼应越发地渺茫,最后没了声息。 范阳洲取消了飞回A市的行程,打电话给沐川,沐川在那边大发雷霆,最后说:“爱回不回!”挂了电话。他不知道怎么跟他说叶矜的事情,也许他应该去问问温煦。然而温煦这几年总像是老鼠见了猫似的躲着他。 谢文林帮他在这附近定了酒店,说天色晚了,明天白天再安安心心地找,把他劝了回去。 第二天小张把女儿送补习班,就过来陪他了。两人在小区兜兜转转好几个小时,也没发现任何的蛛丝马迹。 早上,居民都纷纷下楼买早点,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从楼上下来,正好和范阳洲对上了视线。 一瞬间,世界万籁俱寂,只有心跳高鸣。一个宇宙就此坍缩毁灭,一个宇宙就此孑然新生。他们好奇地打量彼此,好似在这个世界上这是第一次的会面。 “叶矜?” 叶矜没想到在这里遇见范阳洲,他觉得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再遇见他了。 三年过去了,范阳洲和从前看没什么变化,他那样的人不容易老,不容易被岁月摧折。如同森林深处的一块隐秘的湖泊,风吹过,树叶落下来,鱼儿跃出水面,还是波澜不惊,千年如同一日。 他是拥有着温柔而悲悯的表情,垂着眼睛静默不语的大理石神像,即使老了也会显得很年轻的。 范阳洲身边的人走过来,模样白净清秀,抬头看他,问:“范哥,这位是……” “啊,这位是叶矜。”范阳洲没再继续往下说。 小张那时候有事,没有去参加他们的婚礼,对这位前夫只有耳闻,于是也闭了嘴。 叶矜干笑了几声,喉咙里卡着火烧火燎的几根刺,“啊,好久不见。” 他果然喜欢那个类型的,虽然不是杜小姐。范阳洲这货的“理想型”倒是从一而终。叶矜有点想笑,又有点懊恼,他缩了缩脖子,把手指藏进袖子里。 对方衣冠楚楚,光鲜亮丽,身边还有个体体面面的伴儿。他呢,拖着个笨拙的家居棉拖鞋,穿得像个球,头发乱糟糟的,眼睛下一片睡眠不足的乌青,脸色难看,形容憔悴,叶矜吸了吸鼻子,难堪得脚趾都要蜷起来。 这是最糟糕的和前任碰面的现场。 屋漏偏逢连夜雨,为什么就不能他儿孙满堂,光鲜亮丽地挽着新欢出现在落魄的,又老又丑的范阳洲面前? 他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这个时候下楼买药。 或者还不如恨范阳洲好端端的来B市转悠什么。 他清了清嗓子,瓮声瓮气地说:“我有事我先走一步了。” 他转身就上楼,快到了门口,突然才想起,他的车呢? 可是也不能现在走下去拿了啊。 第38章 再会(二) 沐川接到范阳洲电话,他不光要请假,还要调职。女王殿下大发雷霆,“范阳洲你脑子没毛病吧!” 那边范阳洲匆匆跟他说了几句抱歉,就挂了电话。 其实去年塔曾经有一次想要把范阳洲调到B市,可当事人不同意,这才没成行。而如今,A市的塔组织也不知道范阳洲吃错了什么药,几份报告接连打上去,变着法地要求调职,害得部长都找沐川谈话,问是不是组内成员有什么矛盾,是不是范阳洲生活上有什么困难。 温煦听说了这件事,大惊失色,连连道:“那可不行!” 沐川一脸要吃人的表情,扭头看他,“怎么不行?” 温煦捂着嘴,疯狂摇头。 他躲到茶水间偷偷给叶矜打电话,这个节骨眼上,那边居然没人接。温煦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小小的茶水间转来转去。 叶矜裹在被子里发汗,吃下去的感冒药起了作用,他几乎是无意识地进入了梦乡。睡意沉重,做了无数个光怪陆离的梦,浑浑噩噩怎么也醒不过来。 他朦朦胧胧听到有铃声,可是自己像是一具被陌生灵魂寄居的尸体,头疼欲裂,却一个手指头也动不了。 范阳洲站在门口,与别家不同,那家门上装的门铃看上去有点奇怪,还挂着几根用防水胶布捆起来的电线,他没敢按。老老实实地敲门。 刚才小张帮他到居委会,出示了塔的工作证才拿到的地址,是这家没错。可是他又不敢确定,也不知道自己急急忙忙跑过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他耐心地敲了五分钟,那扇门纹丝不动。明明他眼睁睁地看着叶矜上的就是这栋楼,是哪里搞错了吗。 他准备掏出手机给小张打电话,突然吱呀一声,门打开了。 范阳洲咽了一口唾沫,几乎被吓一跳。他定了定神,发现眼前空无一人,仿佛门是被风吹开的一样。他低头一看,一个小孩儿骑在一只大白鹅上,小手牢牢地圈着鹅的脖子,正在门口仰着头定定地望着他。 人也很眼熟,鹅也很眼熟。 那只鹅是只量子兽。 范阳洲见过的量子兽鹅只有那一只。 他嚅嗫道:“大白?” 大白对他爱答不理,驮着小孩一摇一摆往回走。 范阳洲像是踩在了春天的冰原上,战战兢兢地往前踏了一步。无人待客,自然也没有客用拖鞋。地毯上散落的家居鞋,只有小朋友的尺码。小明挂在他的肩膀上,小心翼翼地往里探。 他穿着脏鞋踏入客厅,有点好笑自己突如其来的神经质,为什么在纠结换不换鞋这种事。他走过去蹲下来和那个孩子平视,对方无声地和他对望,眼睛黑白分明,好像并不惊奇为什么家里进来了一个陌生的成年男子。他认识他,这是那天从向导医院抱出来的孩子,抱走他的女性叫他小初。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对方清澈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这个侵入者。 他的心脏砰砰直跳,他问:“小初,你全名叫什么?” 小初摆弄了一下手指,抬头说:“叶初。” 范阳洲心里响起一声震动全身的钟鸣,嗡嗡地在他骨头里回荡着。他是叶矜和谁的孩子? 这就是提醒着他有些东西并不会回来的证明。他苦笑,原来距离他们离婚,好像只是一眨眼,也已经有三年了。他一子未落,人间已经落花三栽。 “你叫什么名字?”小初吃着手,突然出声。 范阳洲迟疑,他说:“我叫范阳洲,是你爸爸的……朋友。” 小初含着手指,口齿不清地重复他的话,“范……范阳……范范!”他怎么也说不圆这三个字,颠三倒四的,好像突然找到了捷径,灵光乍现,伶俐地重复道:“范范!” 他笑了笑,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细软的头发。“一个人的时候,最好不好开门给不认识的人进哦。“ 小初道:“不是我开的,”他摸了摸大白的羽毛,“是大白开的。“ 范阳洲不知道大白还会做这种事,不过,有大白在,孩子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他问:“爸爸呢?” 小初耷拉下眉头,嘀咕道:“爸爸生病了。” 范阳洲一惊,问:“爸爸在哪里?” 小初指了指静悄悄的另一侧房间,房门大敞着,只是下部分被一个木质的小篱笆挡住了,看起来是专门防孩子的。范阳洲站在门口,对着门边的控制面板手足无措,面板在他的肩膀高度,没有意外孩子是够不到的。这东西是最新的科技吗?他没见过身边谁在用,也搞不懂面板上好几个按钮是做什么的。 他脱了西装外套,挽起袖子准备翻过去。 大白走过来,用嘴对着面板轻轻一啄,篱笆缓缓地收起来了。 大白轻蔑地瞥了范阳洲一眼。虽然鹅应该没有表情,但是范阳洲一阵心虚,感觉自己的确被大白鄙视智商了。 范阳洲快步走进去,突然感觉自己的衣角被拉住了,他回头一看,小初牢牢地牵着他的衣角,跟着他进了房间,脸上一模一样的做贼心虚。 房间不算小,除了床之外的地方,堆着小山一样高的机械零件。主人没有收拾,任他们散落一地。 床上的被子鼓起一个小包。他坐到床边,深吸一口气,轻轻拉开了被子。 叶矜闭着眼,满脸通红,一头的汗。 范阳洲耳边嗡了一声,他局促地在衣角蹭了蹭掌心不存在的汗,摸了摸他的额头。床头柜上散落着拆封的感冒药和没喝完的半杯水。 范阳洲回头问小初:“爸爸睡了多久了?” 小初道:“一直在睡。” 他把他抱到床边,说:“我们不要吵爸爸好不好,爸爸醒了带他去医院。” 小初点点头,说:“好。” 范阳洲问:“你肚子饿不饿?” 小初默默地点点头。 范阳洲一手把他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小臂上,“你们家厨房在哪里?” 十五分钟后,小初捧着白糖拌西红柿,跟着他回到了叶矜的卧室。范阳洲打了一盆水,用找到的湿毛巾给他擦汗。 范阳洲扭头问:“你妈妈呢?” 小初嘴里塞着番茄,不说话。 “记得妈妈的联络号码吗?” 小初摇摇头。 范阳洲叹了一口气,说:“我们在这里等妈妈好不好?” 第39章 再会(三) 叶矜在梦中感觉有人摸了摸他的额头,那只手凉丝丝的,又轻又软,像是突然降落的一片云。他这几年过得越发地没有警觉性,竟然也没有感觉到异样,就着那只手的温度,他又沉沉地陷入梦中。燠热的被窝渐渐变得不那么油煎火烤,细细晚风拂面而来。 等他睁开眼睛,看见天花板上斜横着一道余晖的痕迹,暮色四合,叶矜坐起来,又差点滚到床底下去。因为他看见范阳洲抱着小初坐在自己的床边。 这什么,一个崭新的很写实很具体的梦? 一只海豹突然扑过来,给了自己一个抱抱,压得叶矜差点吐血。 叶矜脑子里嗡嗡作响好似群鸟振翅,他舌头打结,“你,你怎么进来的?” 范阳洲说:“是大白……” “大白?”叶矜震惊,飞快地扭头看大白,大白拍拍翅膀,走了。 “爸爸,爸爸……”小初挣脱了范阳洲的怀抱,想要爬上叶矜的床,床沿太高,小短腿努力了好几次,才将将连滚带爬地滚进叶矜的怀里,像个小随从一样争着要跟爸爸打报告,“范范看得见大白!” “范范?”叶矜更加震惊了,不可置信地又扭头看范阳洲。 范阳洲连忙摆手,虚弱地辩解道:“不是我让他这么叫的。” 叶矜把在他怀里蹭来蹭去的小初扭过来和自己面对面,严肃道:“爸爸教过你要对人有礼貌,乖,叫叔叔。” 小初这长长的一天终于第一次能近了爸爸的身,不被赶出爸爸的房间,嘴一咧笑得二十颗白白的乳牙全露,他喜气洋洋的大声叫道:“范范!” “叔叔!” 小初骄纵地窝在他怀里,“范范!” “叔叔!” “范范!” 几个拉锯的回合下来叶矜觉得自己在范阳洲面前真是颜面尽失,现在还要扣上一口教子无方的锅,连个三岁小孩都训不好。 他灵感乍现,顿了顿,机智地说:“范范。” 小初在他怀里蹦享受着和父亲打闹的乐趣,得意地张嘴就来:“就是范范!” ——这孩子怎么这么鬼精,不按套路出牌?叶矜目瞪口呆。 范阳洲清咳了一声,道:“其实没关系,随他开心就好……” 他开心可是我不开心。 叶矜出了一身的汗,他近几年还在锻炼身体,体格不错,现在除了感觉脑袋有点沉,其他的症状奇迹般的好了。他抱着小初下了床,走进客厅,把小初安放在儿童椅上,顺手把他乱扔的玩具丢进框里,头也不回地对范阳洲说:“你喝点什么?” 范阳洲说:“我……不用了……” 叶矜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握在手里,转过身来,“你怎么来B市了?” 范阳洲说:“我原先是来看望莫夫人的。” 叶矜说:“哦,她来B市了啊。” 范阳洲说:“她身体不好,在向导医院做疗养。” 叶矜皱了皱眉,说:“那莫先生还好吗?” 范阳洲笑了笑,“老爷子身体还很硬朗,前几天还追着他们部一个纰漏要大刀阔斧地改革。” 叶矜道:“那就好。” 范阳洲犹豫了一下,道:“如果你有机会,去看看她,她一直惦念着你。” 叶矜的指尖轻轻摩擦了一下杯壁,苦笑道:“我去她老人家没准要发多大的脾气。” 范阳洲说:“不会的,你平安就好。” 叶矜问:“五组的大家都还好吗?” 范阳洲道:“都好,老卫退役了,就在你离开公会的那一年。不知道他有没有联系你。” 叶矜算是片叶不留地跑来B市扎根的,飞梭有自己的内部情报网,把他的履历资料洗得干干净净,没人追踪能得到他。他摇摇头,说:“没有。” 叶矜问:“她在哪个病房,哪天我带小初一起去看她。” 范阳洲之前昏了头,如今冷静了一下,才看清这屋内陈设,并没有第三个人生活的痕迹。 阔别数年,他分明有很多的话要问他,问他当初为什么要辞职,问他这三年是不是尝过很多的艰辛,问他,现在是不是终于得到了真实的幸福。 然后他们还是只能面对面坐着,说着些无关痛痒的话,仿佛两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彼此寒暄天气。 范阳洲眼里的曾经的叶矜,容颜中时常呈现出沉默的忍耐,说话时候谨慎地停顿,偶尔茫然,好像试探,又好像退缩。痛苦被庸常切成薄片,无限拉长在每一次的面对面中。 然而正在他面前坐着的叶矜,仿佛已经有了另一个宇宙,他自顾自地按照自己的轨道运行,亘古永恒,方向明确,谁都无法让他偏离分毫。范阳洲的唐突闯入也不可以。 范阳洲有点自嘲地想,叶矜的幸福,是因为生命中终于没有了他。他是一群白鸟中的黑,是植物叶片被咬出的一个缺口。 他来之前还自作多情想着,叶矜过得很不好,所以自己要拯救他。他在心底嘲笑自己,叶矜走的时候说他圣母病,三年过去了,他还是一样的圣母病,只会让别人觉得为难。 其实,叶矜已经大步向前了,他迎着风霜雨雪,活得挺拔又明亮。 这不正是他从前所希望的吗?为什么事到临头,还会觉得喉底苦涩。 叶矜喝完自己的那杯水,说:“我也不好留你在这里吃饭……“ 范阳洲愣了一下,道:“嗯……那我就,先走了。” 第40章 爱 A市范阳洲还得回,回去做交接,也要准备搬家。他到B市本来的打算就是一日游,包里只有一本薄薄的小开本的诗集。范阳洲下了飞机,直接回了家,沐川和石天成像两个门神,杵在他家花园门口。 尤其是沐川,简直是看守地狱入口的刻耳柏洛斯,不耐烦地抱着胳膊敲手指,一脸凶神恶煞。 范阳洲知道他调职,最不开心的人可能就是沐川了,沐川这个人,嘴巴不饶人,可是其实本质还是多愁善感。他身边原本都是一起共事多年的出生入死的伙伴,叶矜走的时候他老大不高兴,温煦被当成出气筒百般刁难,卫高朗退役的时候被他甩脸色,送行宴上非要找茬吵架。范阳洲都见识过了,所以今天无论沐川说什么话,他都打算照单全收。 沐川挑挑眉,问:“哪天走啊?” 范阳洲底气不足,道:“交接好就走。” 沐川没有继续挑他的刺,反而叹了一口气,说:“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温煦出任务去了,其他的新人都毛手毛脚的,还是我和天成来帮你吧。” 范阳洲说:“谢谢。” 这声谢是真心实意的。 他们五组,也零落得差不多了,想过早晚有这么一天,可是还是觉得太快了,让人倍感世事无常。 范阳洲领他们进了家门,小七感应到主人,吱吱呀呀挪到入口,说:“你好,阳洲!” 沐川道:“这清洁机器人够复古的啊,居然还能用。” CE公司的机器迭代非常快,新功能又非常吸引人,价格也不算贵,沐川他们家都已经换了五六台了。 范阳洲笑了笑,说:“没坏换它做什么。” 他招呼他们进来,给他们拿了拖鞋。 沐川他们家在另一个区,双方又都不是好客的人,平日里有什么事情都在公会说,再不行跑到塔旁边的小馆子说,想起来,也有许多年没有来过范阳洲他家了。上次来的时候,好像叶矜和他还没离婚? 沐川已经做好准备见到一个长年独居单身汉的住所有多脏乱差了,石天成这种一丝不苟的硬汉在和他结婚之前,都还是个不拖地的主儿。然而上了二楼,实话说沐川有点发愣。 因为这和他上次来的时候,几乎分毫不差。 他卡着壳扭头看范阳洲,“你真的是住这里吗?” 范阳洲眨眨眼,疑惑不解地回答:“当然,怎么了?” 沐川深吸一口气,道:“如果不是你就站在我旁边我会觉得住在这里的是一个鬼魂。” 范阳洲说:“什么意思?” 沐川说:“没什么意思。” 他挽起了袖子,指挥石天成去搬压缩箱,扭头问范阳洲,“你打算带什么去B市?” 范阳洲道:“一些惯用品,书,还有衣服,剩下的我列了清单。” 范阳洲的家,说到底也不过是高等级的员工宿舍,户主本人调职到了A市,房子也不可能让它就这么空着。这样老式的二层独栋现在几乎分配不到,很多人抢破头。 而范阳洲到了B市,也是以单身的身份,至多有塔内提供的单身公寓可以住,这么多东西,估计是不都能带走的。 “那个呢……”沐川指了指另一间紧闭的房门。 范阳洲道:“这个我来处理吧。” “你不会全部都还留着吧?”沐川问他。 范阳洲摇摇头,说:“没有。我有次打扫卫生,把他的台灯砸了,怎么修都修不好,只好把那盏台灯扔了。” 沐川打心眼里觉得范阳洲是个蠢货,人都不在这里住了,还用得着打扫卫生吗? 范阳洲说:“还有卫生间的牙刷也充不进电了,我跑去家居店去问,人家告诉我那款牙刷早就停产了,现在连芯片都不卖了。还真是……那么奇怪的功能,当初买的时候就应该想到它一定卖不出去的啊。”他自嘲地苦笑了一声。 范阳洲不是个喜欢向别人剖白自己的人,也许他们向导都有这样的特点。沐川不知道为什么范阳洲要对他突然说了那么长的一段无关紧要宛如聊闲天的话。 不知道是太久没有人跟他提叶矜了,还是他的倾诉对象根本不是他。 沐川突然觉得,这个整洁有序的家,每一个物品仿佛都在它理应在的那个位置的“家”,对于范阳洲来说,就像是一头孤独的龙,暗无天日看守着无人问津的宝藏。 他心头一股无名火起,“你现在对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范阳洲一愣,不知道为什么对方突然咄咄逼人起来。 “是在扮演情圣吗?还是在演苦情剧?” 范阳洲道:“我看上去有那么凄惨吗?” 沐川道:“你有什么想法,你去和叶矜说,这样遮遮掩掩的,我们旁人看了都觉得憋屈。” 他打断了范阳洲的话,“我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我也参加了问询好吗?鬼才看不出你们之间有问题,哦,就你们觉得自己没问题。” 范阳洲低下头,笑笑:“是我做了他不喜欢的事情。” 沐川道:“什么他不喜欢,你知道他不喜欢什么吗?你们也真是一对奇葩,面对面的时候表现得尽善尽美无怨无悔,暗地里自己都觉得委屈得不行,我看这婚还不如不结呢。” 范阳洲道:“我没有……” 沐川挑眉,“你没有你在我面前倒什么苦水?范阳洲,爱不是这样的。” “你和叶矜,都是,对一个人好如果满满当当有十分,他给你五分,你也只敬他五分。给他四分怕委屈了他,给他六分怕唐突了他,五分不多不少,一个小数点都不能加。这是结婚,不是买菜,买菜还能搭根葱呢。” 他看了范阳洲一眼,放缓了语气,说:“可是爱不是这样的,爱不是等价交换。爱是就算他只给你一分,你还是想给他十分。” “我说的话不一定全对,但请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第41章 去而复返 叶矜看了看时间,到了做饭的点儿了,他摸了摸小初的肚子,发现圆鼓鼓的,心里一惊,怕他是积食了,赶忙问:“刚才吃了什么呀?” 小初笑嘻嘻地说:“吃了西红柿!” 他们家没拿着西红柿直接啃的习惯,小初嫌西红柿酸,平时都不肯多吃,况且仅有的几个西红柿还是放在冰箱里,他想了下,问:“是不是叔叔给你吃了什么呀?” “叔叔?”小初一脸困惑,好像是听不懂他的话。 叶矜真是要对他竖降旗了,卑躬屈膝地说:“就是今天来的那个……” 小初说:“范范给我吃了西红柿!” 叶矜觉得这件事不简单,他的儿子他再了解不过,他问:“还有呢……” 小初说:“还有……还有甜甜的……” 叶矜心头火起,立刻撵他,道:“去刷牙!” 小初不情不愿爬上小板凳,对着镜子刷牙。 他抱着胳膊靠在门边监工,心想,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翡翠幼儿园因为上次向导医院的恶性劫持事件,闭园整顿了三天,小初乐得和叶矜腻在一起。三天后叶矜送小初去,这孩子还老大不情愿,牵着叶矜衣服下摆,嘀嘀咕咕了十多分钟才自己换鞋进了幼儿园说爸爸再见。 小初本来不大哭,叶矜觉得挺好的,最磨人的一两岁都过得有滋有味,现在又想,是不是自己给的压力太大了。 然而小初去了幼儿园,叶矜是松一口气的。上次买菜那会儿,想起来他冷汗都要下来了。害怕带着孩子又出什么意外,去楼下药店问柜台里的药剂师,已经结合了的哨兵有没有可能有结合热,人家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又问有没有可能自己觉得结合了但是实际没有结合,人家说结合了怎么会还不知道呢。 叶矜不敢再问结合是什么感觉的,怕对方觉得自己性骚扰。 最后他拎了两盒抑制胶囊回家,一个人带孩子,出现什么状况也没人搭把手,于是速效的和长期服用的都备上了。刚上楼,和范阳洲打了一个照面。 范阳洲还是一个人来的。 叶矜先跟他打了一声招呼。说实话,他觉得挺对不起范阳洲的,范阳洲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明明最后那一面,可以不用做得那么难看。他就是太生气了,当时年轻,火气冲上头脑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他现在回想起来,有些话虽然解气,但是也伤人。范阳洲说到底,没有戕害过他什么。不过是他一厢情愿心怀希望,又失望地恼羞成怒。论起来,离婚对范阳洲的打击,恐怕比对自己的还要大。 范阳洲大概出生到现在都没被谁那样劈头盖脸地指责过,指责过后还音信全无。不知道会不会给他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毕竟向导都是很纤细的…… 他干咳了一声,问:“你来B市干嘛?” 范阳洲笑笑,说:“我调职。” 叶矜想想不对啊,说:“上次你不是说,是来探望莫夫人的吗?你骗我?” 范阳洲说:“探望莫夫人是真的,调职也是真的,我没有骗你。” 叶矜说:“那你……” 范阳洲笑笑,说:“我住在楼上,你对面。” 叶矜目瞪口呆,说:“你,你说什么?” 范阳洲重复了一遍,“我住在你对面。” 叶矜刚来的时候,抱着小初给楼上楼下都打了声招呼,他那层只有两户,对门的老先生搬出去之后,一直招租,可是也招不到什么租客。现在的年轻人不爱这种中规中矩到乏味的住宅了。这个小区是翡翠区仅存的最老的几个小区之一,占地广阔,颇有当年提倡的工作生活一体制的风范,居住在里面的通常都是些塔的老前辈,他是单身育儿,以后要麻烦人家的地方还多得是。 叶矜相中这里,除了离幼儿园近,还有一点,就是只有老式的楼房允许私人改装。他看了几片新开发的商品房楼盘,都是最新流行的充满科技感的楼房设计,自带各种先进的机械功能,有自己的独立电子板,牵一发而动全身。而他家呢,虽然是老房子,可是就能随便他怎么捣鼓了。 范阳洲问:“不请我进去坐坐?” 楼里每户住户之间的关系都很好,他不能孤立范阳洲。 可是请前夫到家里做客,有觉得哪里怪怪的。 况且上次还有个长得很文静的人和范阳洲在一块……范阳洲会出轨吗?他是道德洁癖,所以叶矜觉得,他不会。 况且,他也没做啥见不得人的事啊,不就是到家里做做客么。 他在内心罗列了一百条邀请前夫到家里喝茶的合理性,脑海深处一盏红灯高高亮起,像是一个充满惊叹号的真相—— 没人能拒绝范阳洲。 好吧,没人能拒绝范阳洲。 叶矜假笑,说:“当然可以。” 他们上到他们的那层楼,对门泛黄残破的招租广告果然已经撕掉了。范阳洲笑笑,说:“东西太多了,打包过来不是一件小事,搬家公司告诉我明天才能到。” 叶矜说:“搬家是挺辛苦的。” 他开了锁,让范阳洲进了家门。 “我家没棉拖了,你就直接进来吧。” 大白立刻现身,站在门口扑打着翅膀。小明默默地游出来,蹲在大白面前,翻了一个滚,大白不叫了,自己走远了。 那是结合量子兽之间的交流,然而当事人双方都装作没看见。 上次来的时候,范阳洲心头火急火燎,又带着点做贼心虚,没来得及仔细看。也许是家里有了孩子,地板铺了软性材料,家具也都是圆角,老小区的格局不算大,三房两厅,房间门口挂着稀奇古怪的小玩具。 零件和电子板散落了客厅一地。 叶矜立刻蹲下去收拾,一股脑地统统塞进工具箱里。小初不在家,他正想做完那个浴缸音乐喷泉,太忘我了,东西随便乱扔,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叶矜清理出一片空地,说:“坐,你坐。” 清理机器人从厨房转出来,伸出个磁性机械臂,吧嗒吧嗒给叶矜的工具箱里的零件分类。 范阳洲看得有点呆,说:“这个是……” 叶矜以为他问名字,说:“它叫小九,最新款的,有垃圾分类系统,被我改装了一下。” 第42章 云雾 范阳洲还是一愣一愣的,叶矜终于反应过来了,范阳洲是在问他。 他不知为什么有点局促,道:“随便弄弄而已,我平时没事干嘛。” 他清咳了一下,惊觉这样的说辞会不会显得特别自甘堕落,他看着地板,生怕一抬头就对上范阳洲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目光,补充道:“不过,有时候也能卖掉一些专利,够花了。而且,存款还有很多,所以……” 范阳洲说:“你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真的很好。”他有一双真诚的眼睛,让人觉得他每一句话都是发自内心的。 叶矜开口:“你……”他想了想,又住了口。离开了塔太久,警惕性都下降,范阳洲还是公会的人,无论出任什么职位,从事什么内容的工作,对于他这个外人来说,都属于保密项目,他本来不该过问。 范阳洲笑笑,说:“老了,听说B市福利比较好,来这边准备养老。” 叶矜也笑了,范阳洲调职到B市,当然不可能是为了养老,他还年轻,能力也很稳定,一定可以火力全开工作到五十岁。 只不过范阳洲原来也是会开这样的玩笑的。 他们做夫妻的时候难以轻松相处,成为简单定义上的“熟人”后,反而可以说些促狭话了。 他们相对笑着笑着,嘴角上扬的角度很钝,像是坠着感慨和叹息。 叶矜说:“b市不错的,台风影响没有a市那么严重。” 叶矜对范阳洲多出的那一份宽容,正是来源于他终于也到了范阳洲当时的那个岁数。以前觉得范阳洲老气横秋,万事周全,然而他到了他的那个年纪,才发现多的是有心无力,很多事情也并非唾手可及,人生的高峰才攀到一半,人间众生云山雾罩,范阳洲并不比叶矜看得清晰多少。 他甚至可以说,范阳洲那时候也还很年轻。 当初,更年轻的自己的确是做了伤了他的心的事情。范阳洲没有错。他过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 叶矜下定决心要在范阳洲面前好好表现,证明自己真的过得很好,他站起来,说:“我带你参观一下我家吧。” 范阳洲愣了一下,说:“我很荣幸。” 这个套间不算大,两个男人几步就能从一个墙壁走到对面那个墙壁。 “这是小初的房间,不过尊重他的个人隐私,你就在门口看看就好了。”叶矜指了指房间正中,从天花板吊下来的一个蛋型的休眠仓样式的儿童床,说:“他在游乐园里最喜欢宇宙大飞跃,有段时间天天去,一去就要玩个几十次 。我受不了了问他到底是喜欢那个项目的什么,他说喜欢里面的小飞艇,于是我就查了下资料给他用铝板糊了一个外壳,啊里面那个显示器也能用,是从我们家门铃那里拆下来的,连着我的终端,刚好可以做儿童监护记录仪。” 范阳洲说:“小初一定很开心。” 叶矜说:“他可喜新厌旧了,我还指望这张床至少能撑到他上小学。” 范阳洲笑笑,说:“小初他三岁?那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啊。” 叶矜说:“还没满三岁,快了,小孩子就是一眨眼,就一节一节地长了。” 叶矜觉得这个对话有些诡异,比如他居然在和孩子的另一个父亲讨论孩子的事情。他抱着尚在襁褓的小初离开A市的时候,内心预演过无数次遇见范阳洲的情景,万一败露了,他要怎么说,这个孩子和他没关系?他绝对不会让出监护权的?或者索性就说这是他和别人偷偷摸摸生下来的? 范阳洲对此什么也没有说,好像这个孩子真的和他毫无关系。 他干咳了一声,说:“其实我来,是想和你说一件事。” 叶矜内心一凉,心想该来的还是会来,他点头,说:“你说。” “关于结合热。” 一个预料之外的直球。 叶矜走回客厅,在沙发上略微坐正,若无其事地问:“结合热怎么了?” 范阳洲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茫然,说:“我见你的前一天……” 叶矜说:“已经过去了。” 那是最初和最后他们都没有跨越的沟壑,一道对于谁来说都不堪回首的伤疤,他们因为结合背负了太多不纯粹的负面情绪,最后也理应迎来了非常现实的结果。 范阳洲为什么突然提起结合热,这和他突然找到他,和自己诡异的结合热有什么联系。他随便想一下就能知道大概。可是已经变得毫无意义,或者只会更加令人难堪。 为了解决掉这个烦人的结合热我们再睡一次? 这和当初他们分手的原因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吗? 人的感情可以比本能复杂几十倍,叶矜不想后悔,不想在感性过后又用理性扒皮刮骨审判自己一遍。 叶矜问:“你是吃着药来的吗?” 范阳洲愣了一下,说:“……没有。” 叶矜笑笑,不出他所料,范阳洲找上门来,无非想验证一个事实,虽然那个真相也许对于双方来说都只是一个沉重的十字架。可是范阳洲就是范阳洲,范阳洲实事求是,从不糊弄自己。 叶矜开口:“我也没有。” 他们如今面对面坐着,没有结合热,什么都没有,一如当年。 叶矜道:“可能是个什么别的影响因素,也许我们小区有个诱发结合热的机器,有成百上千的人同时这样了,只是你不知道。” 范阳洲默默道:“也许吧。” 叶矜看他黯然的样子,不由得左顾右盼,开口:“大家呢,五组的大家怎么样了?”他走的时候除了温煦谁也没告诉,也许也伤了他们的心。 范阳洲说:“都很好。老卫退役了,大家都联系不上,他大概也自由自在地生活着吧……”他好像想通了,从上一个话题的沉重氛围中挣脱出来,“我们组新进了几个新人,沐川每天都要生气。” 叶矜说:“我以前进组的时候,还不是老惹前辈生气。” 范阳洲说:“不……你很好。” 叶矜搜肠刮肚找话题,突然看了看时间,说:“啊,不好意思,我要去接他了,家长迟到他会在小朋友面前没面子的。”他笑了笑,说:“以后也欢迎来我家坐坐。” 范阳洲微笑,说:“好。” 他们在客厅诡异而郑重其事地握了握手,好像刚才不是寒暄,而是签了一份价值几个亿的合同。 第43章 礼物 叶矜和范阳洲告别,穿上鞋骑着自己费了老大劲找回来的车去了幼儿园,还有五分钟放学,大门口已经挤满了等着接孩子的家长。上次的事件让翡翠幼儿园的所有人都有点风声鹤唳的,临时取消了好几个小型活动,放学时间也没有家长放心让小孩子一个人等太久了。 翡翠幼儿园的绿化不错,美中不足就是停车位不多,很多家长都临时停在了幼儿园大门口的小斜坡上。叶矜骑着摩托在私家车之间的缝隙里钻来钻去,开到了第一排。 小初嘴上不说,还是很享受第一个被爸爸接走的时候同伴们艳羡的目光的,第二天上幼儿园积极性都提高很多。叶矜装作不知道他的这点小心思,每次都争取站在第一排。 突然背后有人轻轻拍了他一下,“叶矜?” 他回头,身后站着个戴着墨镜,身材苗条的卷发丽人,彩色墨镜下是娇艳欲滴的红唇。他愣了一下,没想起对方是谁。他在b市深居简出,这个年纪的女性结识得并不多,他第一反应是,十有八九是小初同班同学的家长。 他正打算寒暄着再问问到底是谁的妈妈,丽人一摘墨镜,道:“是我呀。” 那双秋水一般的眼睛,和多年前别无二致。 叶矜舌头有点打结,道:“杜、杜小姐。” 杜云杉笑笑,说:“你为什么这么客气,和阳洲一样叫我云杉就好。” 叶矜点头。“你怎么在……” 杜云杉道:“我们也好久没见了吧,算一算,有三年了?那年我还在金融中心工作……那确实快有三年了,你过得如何?”她笑眯眯地问。 叶矜说:“还好……” 他印象中的杜云杉,是一个讲话细声细气,斯斯文文的小女生,而眼前这位女性,强势艳丽,冲击过大,他一下不知道作何反应。杜云杉比他年长几岁,那时候她有些狼狈,显得柔弱一些。可是如今看,这个年龄的差距是事实。他被杜云杉作为年长女性的气势和游刃有余压得差点说敬称。叶矜问:“你来接孩子吗?” 杜云杉道:“对,我家那位在B市工作,所以我也过来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 幼儿园自动门才开了一个人宽的缝,排在第一个的小女孩立刻钻了出来,像只小鸟一样扑到了杜云杉怀里,“妈妈!” “朵朵!今天乖不乖啊?”杜云杉弯腰把她抱起来,小女孩约莫和小初差不多大,穿着粉色的泡泡裙,梳着复杂的带着很多亮闪闪的小珠子的小辫子,这种发型很费心思,看上去就知道她一定备受宠爱。杜云杉说:“朵朵,来,这个是妈妈的大恩人,跟叔叔打招呼。” “叔叔好。”朵朵清脆地叫道。 叶矜笑道:“你好。” 他心里嘀咕,默默地在脑海中把这个小女孩和小初的脸拼在一起,又默默擦掉了这样的图像。“你女儿长得真像你啊。”叶矜道。 杜云杉笑,说:“人家都说像她爸爸。”她朝远处挥挥手,说:“怎么停车去了这么久?” 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跑到他们面前,擦了一下额头的汗,说:“不是近的车位都被人占了吗?” 朵朵伸手叫道:“爸爸!” 男人抱起她,看了看叶矜,问:“这位是……” 杜云杉道:“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叶矜。” 男人立刻来和他握手,“您好您好,云杉时常和我说起你们。” 杜云杉道:“幸好当初你们没有通报上去,不然我真的死定了。”她俏皮地笑笑。 “什么……通报什么?” 看着叶矜一脸困惑,杜云杉愣了一下。她转身对自己丈夫道:“你带朵朵先回车里,我和叶矜说几句话。” 朵朵依依不舍,说:“妈妈要快点过来哦,我给你表演新的诗歌朗诵。” “好好好。”杜云杉回答道。她扭头转向叶矜,说:“我结婚的时候请柬写的是你们两个人的名字,但是只有阳洲一个人来了。所以你没见过我先生吧?” 叶矜怔怔地点头,道:“不好意思……是什么时候的事?” 杜云杉想了想,说:“也就两三年前?我结束了塔的培训后几个月。”她沉吟了一下,“我还担心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去问阳洲,也只说和我没关系。” 叶矜连忙说:“是真的与你无关的,其实……在遇见你之前,就已经这样下决定了。” 杜云杉说:“现在你还在塔里工作吗?” 叶矜说:“没有,我退役了。” 杜云杉松了一口气,说:“那我总算能说了。” 叶矜一头雾水,突然感觉有陌生人的精神触手拨动了一下他的精神线。自从他结合后,便不再设立精神屏障,毕竟结合哨兵的图景可以说是非常稳固,不需要额外的保护。然而在公共场合不轻易触碰陌生人的精神线,是异能者约定俗成的社交礼仪。 叶矜立刻警觉地四处望了望。 杜云杉说:“啊,这个是我的。” 杜云杉是个哨兵,她的量子兽是头领航鲸。叶矜记得清清楚楚。 杜云杉道:“没错,我是个有精神触手的哨兵,阳洲从一开始就发现了这一点。” “可能是量子兽自带的种类特征,也有可能是我的图景产生了某种变异,任何一台异能者确认机器,都显示我是个哨兵。只有阳洲看出来了,我有非常小的精神触手,虽然力量很微弱,然而我的确有。” 叶矜愣住了。一个哨兵拥有精神触手是什么概念,他想都没有想过,如今却有些后怕。这意味着在当年的收容行动中,杜云杉可以直接攻击他的精神线而非简单的肢体搏斗。他不认为这样他还能轻而易举制服对方。 他记得,杜云杉的能力等级最后判定是d级,然而特异哨兵,会直接归到a级到s级不等。难怪她几乎没有暴走的时期,精神图景异常稳定。 杜云杉笑笑:“那时候,我已经订婚了。” 塔对于强力的哨兵和向导是什么态度,看看范阳洲就能知道一二。也许是因为感同身受,也许是同情或者是怀念。在这里揣测范阳洲的动机没有任何意义。 事实上,范阳洲送给了杜云杉一份最珍贵的礼物,他送给她自由。 第44章 酒 叶矜回过神来,说:“我一直不知道……” 杜云杉笑道:“也是,一直都是阳洲一个人来和我见面,背着塔的管理员教我如何控制自己的精神线,如何隐藏自己的精神触手。也许他觉得,这样风险会小一些。” 她看见叶矜没说话,立刻补充道:“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是说,你的风险小一些。这种事情一旦败露,就是重大的渎职,被说成背叛也不为过。你是塔里的一员,他应该不想你也背上这个处分风险吧。” 然而一向比他还要严于律己,舍小家为大家的范阳洲,居然也会做出有私心的事情。 叶矜一阵沉默,说:“你不该谢我,我都完全不知道……” 杜云杉道:“你也被吓到了吧,明明他是那种可以因为组织不同意就分手的男人诶。” 叶矜说:“其实他,应该不是因为这样的,他一定是觉得这样对你会比较好。” 杜云杉眨眨眼,道:“我确实过得更好了。一开始的时候想不通,但是路也要自己走,走着走着,长大了,经历得多了,也成熟了,就什么都想通了。” 叶矜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不知道杜云杉这些年遇见了什么人,经历了什么事,但是他眼前的她,有种披荆斩棘的勇士才有的豪迈。 杜云杉说:“好啦,我只是告诉你一声,大家同在b市,也算是有缘,以后常联系哦——看在我们共同爱过一个男人的份上?” 叶矜知道她在开玩笑,便笑着说:“好的。” 可是他心里一阵发虚。在这个问题上,他哪里有资格和杜云杉相提并论? 他们的婚姻欲盖弥彰,不见天光,比无疾而终的爱情难看不知多少。 杜云杉家接了孩子,开车走了。叶矜还在门口等小初他们班放学,张婷领着孩子们排队在门口等家长,小初果然排在第一排,看见了他,探头探脑跃跃欲试。 大白现了形,跟在小朋友的队伍后面。 叶矜招手,说:“过来吧。” 小初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抱住他的大腿,笑嘻嘻地说:“爸爸!” 叶矜心都要化了,一把捞起他,说:“走,回家去。” 回家让这小家伙乖乖吃饭洗澡,把他丢到房间让他自己睡觉,小初抓着他的衣袖嘀嘀咕咕了半天,乖乖睡了。 出来的时候叶矜看了下时间,九点多。小初这孩子好就好在省心,从小没事就只知道呼呼大睡,饿了渴了尿布湿了就哼哼唧唧,夜哭也少。到了可以交流的年龄,又能好好听人说话,叶矜觉得自己小时候都没有这么好伺候。 小初睡着后,就是叶矜自己的时间了。上次那个浴缸的改装只做了一半,这几天大白都没给他好脸色。他打开终端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图纸,提着工具箱咣当咣当地准备拆浴缸。 叶矜盘腿坐在防水垫上,准备把缸壁拆一部分下来,做出水口。这是他去人家大学课堂上偷师的。虽然网上也有一小撮改造家具爱好者,在论坛里分享方法和攻略,可总不及大学里的说得有条理。 他之前趁着小初去幼儿园,骑着摩托到翡翠区的市理工大学偷蹭过好几门课。刚开始还只是鬼鬼祟祟看哪个教室有人上课就进去坐着,一来二去熟了之后,请里面的同学吃顿饭,什么课表都有了。 门卫也许是见他面嫩,从来没拦他。这个小区离大学城路途有点远,来回有两个小时,还不算上修路堵车,他每次去都一顿折腾,所以倍感机会来之不易,什么东西都囫囵一气地听。有一次他记错日期,连听了三节《西方哲学概论》。 他捣鼓了好一会儿,擦了把汗,歇了一会儿,想去外边抽根烟。 他从来不在家里抽烟,抽完烟也会用除臭剂掩盖罪行。孩子还小,不能做坏榜样。 叶矜摸了摸裤子口袋,发现烟盒空了。他拿了钥匙,踢着拖鞋准备到楼底下便利店买烟,结果在楼道口遇见了范阳洲。 也可以说,他差点踢到他。 叶矜吓了一跳。连忙蹲下来。无声无息的人在黑漆漆的角落里,仿佛一个被废弃的旧家具,也许别人路过也不会发觉。他多年培养出来的警觉性在此刻立即觉醒了,楼道的灯最近有些要烧坏的迹象,时不时地暗一下,光打在范阳洲的头发上,叶矜一眼就认出是他。 范阳洲坐在楼道里,身上的西装皱巴巴的揉成一团。他们的楼道没有现代小区那么敞亮清洁,堆满了不用的积灰的杂物,把那身西装染得一道一道的。 他扶住范阳洲的肩膀,问:“范阳洲,你还好吗?” 范阳洲脸色不太好,睁开眼,看到是他,勉强地笑笑,说:“我没事,让你费心了……”他想自己站起来,突然重心不稳,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叶矜连忙撑住他。这下他却突然放了心,他嗅到了他身上酒的味道。 范阳洲断断续续地说:“走到这里的时候,觉得有点头晕,所以想要坐下来,缓一缓……”他扶住楼梯的扶手,叶矜连忙过去扶稳他。“你喝酒了?”叶矜问。 范阳洲默默点了头,停了许久,才说:“不喝也不行啊。” 想想就能明白,不就是所谓的拜山头吗。范阳洲之前在A市,也算是名头响亮的一号人物,资历不低,从头到尾被人一直护着,先是老卫,后来是他。说滴酒不沾,也就没人敢去非要敬他的酒。可是到了B市,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只是要融入集体的一名新人,大家慕名来向他敬酒,他不好推辞也是情理之中。没人知道他不喝酒,也没人会给他挡酒。 范阳洲这么在意仪态礼貌的人,大概从头到尾都没让别人看出他不能喝酒。否则他这个样子,叶矜不相信塔的人敢直接把人扔楼道里。 他架起范阳洲,说:“行了,别说了,先回去吧。” 叶矜想着家里堆了一地的破铜烂铁,还有个睡熟了的小初,喝醉失态的范阳洲他没见过,醉鬼会怎样闹事他可是见识太多了。叶矜想了想,问范阳洲要钥匙。 范阳洲是真的犯晕了,半天说不出钥匙在哪儿,还好叶矜想了下以前他们住在一起的时候,他钥匙都是放在西装口袋里的,他一掏,果然有。 叶矜单手拧开了门,范阳洲的住处和他们家格局差不多,可是显得比他们家宽敞几百倍,一切都像是房屋中介领人来看的样板房,客厅堆着几个没有拆封的压缩箱。 他单手撕了罩在沙发上的塑料薄膜,把人丢了上去。 第45章 钥匙 范阳洲的手臂搭在眼睛上,半天说不出话。别人喝酒是脸红,他的却是白得吓人。叶矜怕他出什么事,便摇了摇他,问:“你喝了多少?” 范阳洲说:“我记不清了……” 没有先例,叶矜也不知道范阳洲到底喝到什么程度是不行了,琢磨着要不要打个急救电话,先送医院再说,正巧,附近就有个向导医院。 “你帮我倒杯水吧。”范阳洲声音有点哑。 病人最大。叶矜立刻起身,说:“好,你等等。” 他满世界找范阳洲家里的饮水器,没有。到厨房一看,连个碗都找不着。也不知道范阳洲是刚搬来没时间打理,还是多年未见已经辟谷修仙真不食人间烟火了。叶矜回来对他说:“你等下,我回家给你倒杯水。” 小孩子不爱喝没味道的东西,可是不补充水分会生病的,出于朴素的育儿理念,叶矜每天都要摁着小初在他视线范围之内每天一杯水,偶尔允许加点柠檬片百香果。水壶就放在他们家客厅茶几上。 他正打算动身,范阳洲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他的掌心很热,力度不大,像是轻轻拂了一把。 叶矜说:“干什么?” 范阳洲不说话。 叶矜的内心像是抽出一根叫做母仪天下的颤颤巍巍的芽,照顾自己亲儿子不够,连看范阳洲都一股磅礴母爱直插天际。他清咳一声,说:“我马上就回来,你在这里乖乖等好不好?” 他自己都说得一身鸡皮疙瘩,巴不得范阳洲被他恶心到了放他走人。 大白突然现身,虎视眈眈地蹲在沙发上,象征性地扬了扬翅膀。 它的余威犹在,范阳洲默默松开了手。 范阳洲突然说:“我有一样东西,一直忘记交给你了。”他猛地坐起来,眼前一黑,懵了一阵,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银色的小东西,塞到叶矜手里。 是一把小钥匙,而且是叶矜没见过的小钥匙。 “这是……什么?” 范阳洲看着他,说:“是仓库的钥匙。”他认真地伸手把叶矜的手指一根根合拢,郑重其事地说:“你要好好保管哦。” 叶矜一头雾水,他有什么仓库?范阳洲送他一个仓库? 范阳洲说:“我刚刚租下来的,离这里有点儿远,在城郊的仓储中心,刚好空出一个小间,价钱也合适。” 他一阵没头没脑的说明,叶矜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范阳洲租了个仓库,然后让他保管?这是什么道理。 范阳洲说:“东西我都没舍得扔呐。” 叶矜模模糊糊地摸索到了一点脉络,他试探着问:“你是说,仓库里是我的东西?” 范阳洲点头。 叶矜一时间不知道做什么表情才好。“你一个人住在那个大房子里,放着我的东西也就罢了,反正地方宽敞,也不碍着你的。如今你到了B市,也要把我的东西带到这里吗?” 范阳洲点头。 叶矜过去用力捏他的脸,“你是傻了吗,范阳洲,是蜗牛吗,还是园丁鸟?” 范阳洲被他扯得半边脸都变形了,皱着眉头说不出话。 “你怎么……怎么……”叶矜自己说着说着,都有点哭笑不得,他捏着那枚小小的钥匙,握在手心里,说:“好,我记住了。” “理想型,其实是骗人的。” 叶矜怀疑自己的耳朵,他问:“你说什么?” 范阳洲笑笑,他那样温柔和顺的一个人,原来也会露出有点狡黠的表情来,“我只是想惹你生气。” 如果不是那么严厉的理由,当初的自己,会不会依旧不死心,一头撞进去? 他不够从容地从范阳洲家里出来,回自己家,换了鞋,进儿童房给小初盖了回被子,检查了下房间的温度,走回客厅拎起水壶倒了一杯水。好似不做这些按部就班的琐事就无法保持冷静一样。 他再次打开范阳洲家的门,人已经不在沙发上了。 叶矜心里迅速反应,放下水直奔洗手间。 洗手间紧闭着。叶矜敲敲门,问:“你舒服点了吗?” 里面只有哗啦啦地水声。过了一会儿,范阳洲开了门,他的前发湿漉漉的,还滴着水,衬衫也湿掉了一半。他微弱地笑笑,说:“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叶矜皱着眉头,“你还是去换身衣服吧,小心感冒。我带了点药过来,吃了会好一些。” 范阳洲的行李大多没拆箱,连衣服都是直接从印有搬家公司LOGO的压缩箱里取出来。他以前的衣服无一不是熨烫妥帖,整整齐齐挂在衣柜里的。那些娇气的面料,如今也被不分青红皂白地压缩在一起好像一堆白菜。。 范阳洲换了衬衣,坐在沙发吃药。叶矜坐在他对面,现在是凌晨一点,小区里的灯光灭得七七八八了,只有他们这一户还亮着。 然而整个空间像是无人居住一样冷清,仿佛不会生火做饭,也没有柴米油盐,只是个孤孤单单的样板房。 叶矜在对面打量着他潮湿的头发,眼睛里的血丝,憔悴的脸色,这是他没见过的范阳洲。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范阳洲衣冠楚楚,笑容稳重而温和。 他那时候想,不知道这样的人,私底下会是怎样的。 会不会和他们一样,也会乱发脾气,不讲卫生,时而沮丧,时而怨天尤人。 然而范阳洲从来不生气,爱干净,永远温和得体地微笑着。好像训练营优秀毕业生表彰墙上那一张洋溢着成功而不失谦逊的五寸电子照片。 即使结婚后,范阳洲一如既往,是十全十美的。 叶矜在那样的光芒下自惭形秽,被压得抬不起头来。 他想,得是怎样的天仙儿才能配得上范阳洲啊。 自己就好像不小心偷看了天女洗澡的凡夫俗子,稀里糊涂之间把一个仙人从星汉灿烂的天上拉下凡尘,像是所有凡人一样生儿育女碌碌庸常一辈子。德不配位也是一种折磨。 可是如今,他发现,范阳洲不是那个光芒万丈温润如玉的学长,也不是他们三年虚伪的婚姻中温柔体贴,无可指摘的丈夫。 他不过也是一个苦闷而孤独的普通男人。 第46章 晨曦 范阳洲一觉醒来,太阳穴刺痛得像是要爆炸。他坐在沙发了缓了好一阵,那种失重感才略微减弱。然而四肢酸痛,好像昨天被人当成面团一样摔摔打打了一晚上一样。范阳洲强忍着伴随着耳鸣的恶心,吃掉了摆在客厅茶几上的阿司匹林。 才七点钟多,他打开终端,发现明天才是他正式入职的日期。 范阳洲慢慢地站直了,去洗手间刷牙洗脸换衣服,长吐了一口气,坐在地上把行李们都拿出来。他迷迷糊糊觉得叶矜昨晚来过,确实来过,可是叶矜来做了什么,他好像是脑内的胶片被人剪掉了一截,前因后果衔接不上。 既然有阿司匹林,大概就是给他送药吧。 他觉得自己需要两倍的剂量。 范阳洲打开阳台通风,发现两家的阳台是并在一起的,相距不过成年人的两只手臂,也只有老式的房子才会这样,现在的公寓房讲究个人隐私,都恨得不得设计到邻居都看不见。 他倚在阳台上,风很凉,带着露水的味道吹过他的脸颊。他心里突然想起那些他院子里无人问津的花。粉白的架上蔷薇,吊钟海棠,他已经没有院子来栽培它们了。 一声轻微的吱呀声打断了范阳洲的回忆,他回过神来,发现隔壁阳台通往室内的门缓缓地看了,他的心一阵狂跳,又觉得自己是不是趁着现在转身回去,对方会觉得自在一些。 然后门开了,却没有看到人。 过了一会儿,在目光向下略低的地方,他看到了小小一团的小初。 范阳洲愣了一下,突然想起因为是小孩子,所以刚才他那个视野是看不到人的。他不由得觉得自己的反应过度有些好笑。 叶矜的阳台和他的不同,并不是水泥结构的,而是三面透明的。占据了阳台一半的面积,是一个吊着很多范阳洲看不懂的机械和显示屏的生态箱。他想法那么稀奇古怪,行动力又超群,哪里都不同寻常。 小初拎着个小水壶,穿着小怪兽的睡衣,拖着一根尾巴,正在给生态箱里葱葱郁郁的植物浇水。一只仿生的机械蜥蜴,趴在植物旁边,舌头一卷,吓得他向后坐,又自己爬了起来。 小明游过去,潮乎乎的鼻子贴紧了透明的玻璃,几乎要呼出薄雾,一双黑溜溜的圆眼睛专注地看着小初,然而小初还看不见它。 小初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转身看到了范阳洲,挥了挥小胖手,“范范早上好哦。” 范阳洲笑了笑,感觉宿醉带来的头疼减轻了许多,他回答道:“早上好。” 小初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范阳洲转而问他,“小初在这里又做什么呢?” 小初说:“我在给食物浇水。” 他说话有些奶声奶气,范阳洲以为他咬字不清,重复了一边,“食物?” 小初的手指戳了戳嫩绿的叶片,大声炫耀道:“这是洋葱哦。” 范阳洲心想,这样也不错。 他鬼使神差地开口:“小初除了爸爸,还有其他的家人吗?” 这次他得到了明确而爽快的答复,小初用力点头,说:“有啊!” 范阳洲口干舌燥,他不敢问,又想知道答案。如果答案不是他预想的那样,他不知自己该如何自处。一厢情愿地结婚,一厢情愿地离婚,一厢情愿地觉得叶矜需要自己的拯救。 然而,叶矜比他想象中好很多很多。 他有无数个不眠之夜和无数个昏聩的梦魇。他担心叶矜负气出走做了什么危险的事情,担心他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睡觉,担心他受伤,担心他孤独。 然而这一切从现在看来,都是他的杞人忧天。 叶矜并不需要他,也能过得很好。他拥有完满的生活,有家人,有自己的兴趣,也有自由。 这不是和他当初,提出那个也许会被对方记恨的离婚的时候所设想的一样吗?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考虑清楚,不会后悔。如今却依旧为了这份未来没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而感到失落。他在心里苦笑,原来自己也不过是个自私的人。 这一点,叶矜说得没有错。 小初把小水壶一放,“爸爸说他在A市,要好久好久才会来看我们!每次来都给我带好多玩具!” 他刚说完,屋子里模模糊糊传来叶矜的声音,在催小初回去。小初响亮地应了一声,和范阳洲挥挥手,“我要去上幼儿园了,范范再见。” 叶矜开着摩托送小初上幼儿园,在呼呼的风声里大声地问小初:“你刚才在和谁说话!” 小初说:“范范!” 叶矜已经懒得纠正他,这孩子就是一副倔脾气,不屈不挠,认定的事情牛都拉不回。他心想,他今天不用去塔里吗? 范阳洲在屋子里整理,突然听到有人按门铃,他以为是那些闻风而来的推销员或者电视线路安装员,打开一看,门口站着叶矜。 叶矜说:“果然在啊。” 范阳洲说:“昨天,真是麻烦你了。” 叶矜歪歪头,说:“没什么,况且你还送我一份大礼呢。”他扬扬手,手里拿着一枚小小的钥匙。 范阳洲一愣,连忙去翻自己的口袋,突然又想起现在这身是新换的,昨天的衣服洗了,口袋里分明什么都没有。 他昨晚把仓库的钥匙,送给叶矜了?他默默叹了一口气,深深地觉得喝酒误事。 虽然,本来也打算送的。可是时机不是这么仓促这么莫名其妙,也许叶矜也觉得有点不知所措。 叶矜说:“你昨天给我,可是没告诉我地址在哪儿啊。” 范阳洲愣了一下,说:“地址我存有,是先发给你,还是带你去?” 叶矜想了想,说:“可是我只有一个成人头盔诶。” 范阳洲说:“开车去吧,我有车。” 第47章 旧物 配车是塔的员工福利之一,属于通勤配置,因为范阳洲不住在塔的宿舍里。 他的车停在小区公用的地下车库,灰色的,上的是塔的牌照,不知道历经过几任主人,有点风尘仆仆的。叶矜坐在副驾驶上看到他输入的地址,果然是城郊的一个仓储中心。他只去过那里一两次,因为附近有个二手机械交易市场。 汽车开出了车库,眼前一阵亮堂,范阳洲突然说:“今早上我见到小初了。” 叶矜点点头,说:“嗯。”表示他已经知道了。 范阳洲说:“他每天都要上阳台浇水吗?” 叶矜说:“那是我搞的一个无土栽培的植物箱,其实温度湿度还有预防虫害都是设计好程序的。只是小初不爱吃洋葱,我糊弄他让他自己种的,他就吃得比较真情实感了。” 范阳洲笑笑,说:“你是个好爸爸。” 叶矜想了想,说:“我觉得做家长的都会这样吧。” 虽然他没什么经验,范阳洲对此应该也没什么体会。据说他挺小的适合父母就都在国外定居了,后来他成了塔的关键人物,和非本国居民接触,手续复杂得要命。连他们结婚的时候,范阳洲的父母也没有到场,只是从国外寄了一箱顶贵的油画。叶矜都没见过自己岳父岳母长什么样。 范阳洲顿了顿,有点局促地说:“我问了小初,另一个家人的事情。” 叶矜说:“嗯。” 范阳洲说:“孩子的另一个监护人,是在A市吗,为什么要分居?” 叶矜愣了一下,说:“什么,什么跟什么啊?” 范阳洲说:“小初说,对方隔很长时间才会来看你们……” 叶矜想了一下,差点笑出声,“哈,那是温煦!” 范阳洲沉吟了一阵。 “范阳洲,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不可能的好吗,温煦可是个哨兵!我糟蹋了温家的儿子,温夫人还能留我活在这个世上?”他解释道,“温煦是小初的干爹!” “不是,我是想,怪不得温煦见我总是躲躲闪闪的。”范阳洲笑笑。 关于小初的事情,范阳洲点到为止。叶矜不知道范阳洲知道多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打算的,然而他们这样说着无关痛痒的闲话,比从前要轻松许多。 车开上了出城的高速,周围的景色瞬间开阔了许多,B市城郊有一大片阔叶经济林,叶矜曾经很眼热,他想着,等到小初成家,如果手头上有些钱,城市开发又没开发到那里,倒是大有可为。买地建房没有他儿时想象中的那么简单,然而已经变成一个独立的成年人的他,却知晓了更多的方法和途径。果然钱还是最重要的啊。 叶矜说:“B市挺好的,你有空可以去转转。” 范阳洲说:“好。” “你是执行短期的任务,还是定居?” 范阳洲沉默了一下,说:“我不知道。” 城郊的仓储中心通体雪白,四四方方的,实业工厂大面积地承包了一片。还有三分之一提供面向个人的储存业务。其实钥匙只是个小象征,现在大多数仓储的验证方法不是虹膜就是指纹。范阳洲应该是有他个人的身份数据的。他们结婚时候对这个忌讳不多,为了方便,往对方的终端都储存了自己的验证信息。 范阳洲带他走到一个上面标着一串编号的集装箱式的储存室前,说:“就是这里。” 那是个大概有三十立方米的铁盒子,叶矜觉得自己的东西应该没这么多,也许这是人家仓储中心卖的最小单位。 “你不进去吗?”叶矜问。 范阳洲摇摇头,说:“你进去吧,看看什么东西还需要的。” 叶矜验了指纹,用那把小钥匙轻轻一拧,仓库的门就开了。除了家具,什么东西都在里面了。 他在那个房子里住了三年,是很用心地住,第一次拥有那么大的空间,刚开始添置用品陈设的时候根本刹不住,很多东西买了又买。床单被套有几十床,毛巾被子更是多,他那时候觉得十年内已经不用再添置任何了,现在已经过去六年,那些东西都还簇新着,被范阳洲千里迢迢从A市带到了B市。 大白现了身,飞落在堆砌的各色箱子的顶端,逐一审视自己的所有物。 甚至还有一堆电锯榔头,叶矜有点觉得好笑。他现在已经不再用这些简单的修补敲钉子的家用工具了,比这些更昂贵的,比这些分类更细致的,专业的,前沿的,他都拥有好几套。可是那时候他拥有最开始的这些的时候,富足的感觉依然是一样的。 他那时很多不舍,又强迫自己必须要舍弃一切。因为不那样做的话,他不知该如何开始自己崭新的生活。 他慢慢走在那些货物架之间,每一样东西都有来历,他想着要带回家,又想起家里已经有类似的东西了。 纸箱里和干燥剂放在一起的小海豹抱枕,他忽然怎么也想不起这只小海豹的来龙去脉。 叶矜拎着那只显得有点旧的小抱枕出来,问:“这个是……” 范阳洲说:“以前放在车里的,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他停了一下,轻轻说:“有些东西我弄坏了,所以没带来,虽然已经叫搬运的人小心,不过途中还是碎了几个杯子。” 叶矜说:“没关系,杯子我还有很多。” 范阳洲说:“你有需要的,就带走吧,其余的转卖也可以,扔掉也可以。” 叶矜说:“这个仓库多少钱一个月?” 范阳洲张张嘴,说:“我签的是半年的合同。” “那就半年后再说吧。”他看了看在旷野里沉沉下坠的夕阳,“小初该放学了,能不能继续用用你的车?” 第48章 雨 幼儿园放学了,小初跑出来,抱着叶矜的腿,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叶矜摸了摸他的头,说:“今天坐汽车回去。” 小初睁大眼睛看他,“干爹来看我们了么?” 叶矜抱起他,走向停车的地方,说:“不是干爹。” 他一拉开车门,小初看到驾驶席上的人,张开手,惊喜道:“范范!” 范阳洲握了握他的小手,说:“你好啊,小初。”他瞟了一眼叶矜,对方不置可否,正低头给孩子系上了安全带。 路上小初好奇地左顾右盼,发现叶矜拿着一个小海豹的抱枕,叶矜见他专注地打量着,就把抱枕递给了他,说:“这是送给你的。” 小初哇地一声欢呼,把抱枕紧紧抱在怀里,他个头小,搂了个满怀。“是海豹!” 他带他去过很多次水族馆,小初每次都贴着海底隧道的玻璃恋恋不舍,对那些稀奇古怪的海洋生物如数家珍,比他记得还要清楚。 叶矜循循善诱,“这时候要怎么说?” 小初说:“谢谢爸爸!” 叶矜说:“还有呢。” 小初想了想,说:“谢谢范范。” 范阳洲说:“这个是你爸爸原来的东西,不用谢我。” 小初扭头看叶矜,叶矜笑笑,说:“还是要谢谢叔叔的。” 车才刚刚起步,忽然窗外一阵大风,天就阴下来了,过了一会儿,大滴大滴的雨水砸在车玻璃上,像是一串滚动的玻璃球。傍晚的燠热被一扫而空,这个季节很少有这样急的雨,叶矜查了下天气预报,说:“据说今晚上一直都是雷雨。” 小初听到雷雨两个字,缩了缩脑袋。他想抱着自己的小枕头去爸爸房间睡,可是过了两岁半,爸爸说不能这样了,要自己睡。两岁六个月零一天也不行。 路上的行人一下子都消失了,车窗前一片白茫茫,天色宛如午夜,路边的灯光一个接一个地亮起来,范阳洲把车速又降低了一些。 叶矜让车停在菜市场路边,他去买条鱼。小初也吵着要跟着去,叶矜一打开车门,轰隆一道雷声。他捂着耳朵,又不敢出去了。 叶矜道:“你乖,在车上等爸爸,爸爸马上就回来。”他转身就要冒雨往有雨棚的菜市场跑。 范阳洲连忙叫住他,“叶矜,后备箱有伞!”他开启后备箱,叶矜立刻跑过去,抓起伞撑开,就是这样他还是被雨水打了一脸。 他窜了出去,挤进了下雨时候分外拥挤的菜市场,过了一会儿,提着条鱼回来了。叶矜拉开车门,问:“鱼是放后备箱还是?” 范阳洲说:“你先进来吧,雨太急了!” 叶矜侧身坐了进去,伞和装着鱼的塑料袋子湿漉漉地往下滴水,范阳洲看他在看车内地毯,说:“没事,我本来也准备要重新洗一遍车。” 他们才启动走了一小段路,只看见前面红色的汽车尾灯亮了一路,像是一条红色的萤火虫的河。 “堵车了。”两人第一时间反应。 他们小区门口的这条路这个时候本来就堵,下雨就更堵了,经常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一动不动的。否则他也不会买摩托车。看来范阳洲还是缺乏生活的智慧。 小初不知怎么的,自己学会了解安全带,爬到他怀里坐着,车子也没发动,叶矜知道他是害怕,又逞强不肯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任由他在怀里东蹭西蹭,一听到雷声就抱住他的胳膊。 “爸爸,我饿了……”小初说。 叶矜拍了拍他,说:“乖,很快就回家了。” 他扫了一眼小初怀里的小海豹,问:“小明呢?” 范阳洲笑了一下,说:“它一直都在,没敢出来。” 小明是很能沉住气的,他和范阳洲,也是到了新婚之夜,范阳洲叫了,它才肯乖乖现身。除了上次他感冒,被小明压了个半死,可能小明自己都有被吓到。 范阳洲问:“要不要现在叫它出来?” 叶矜看了看这不大的车内空间,笑道:“你想让我们被挤死啊。” 小初拉了拉叶矜的衣袖,问:“爸爸,小明是谁?” 叶矜故作神秘地说:“是——是你喜欢的一个小动物,回去让范叔叔给你看。” 小初用力点头,说:“我要看!” 过了半个小时,人流量少了,车河也开始松动了,他们磨磨蹭蹭了好长时间,终于驶进了地下车库。叶矜还愁着只有一把伞,三个人可怎么弄,范阳洲走到后备箱前,变魔术一样的,又掏出一把伞。 他解释了一下,“这把伞是备用的。” 叶矜有种果不其然的感觉,点点头。范阳洲就是这种体贴入微,考虑周全到吹毛求疵的地步的人,他毫不惊奇。 三人从地下停车场上来,小区的排水也不怎么好,深深浅浅积了一地。闪电把雨水照亮,天已经黑透了。 叶矜把小初抱起来,范阳洲跟在他们后面,慢慢往家里走。 他们住的那栋楼在小区的深处,路灯下雨跟银针一样纷纷下落不止,楼前的空地静悄悄的,一层一层的灯光已经亮起来了。 叶矜突然站住了。他看见路灯下站着一个湿漉漉的人,戴着兜帽,站姿凝固着,雨水在他边缘被光照成无数雪亮的花针。那个人好像也是一盏路灯,一棵树木,或者一滴雨,没有呼吸和生命,瞬间遁入黑暗中。 叶矜眯细了眼睛,雨水从那人的衣服下摆一滴滴成串掉落,可是对方不为所动。 是在等人,还是身体不舒服? “爸爸,那个人,好奇怪……”小初搂紧了他,在他耳边嘀咕着。 叶矜拍了拍他,走近了。 那是一个少年或者少女,约莫才到他胸口,肩膀还不够宽,身材也很单薄,折一道浓黑的剪影,仿佛也只剩下一片剪影。 “你……”叶矜刚出声,对面的少年抬起了头。 他脑海里的那个警报被猛地拉响。他记得那个眼神,凌厉,警觉,有兽一样的深邃和冷漠,它们曾经明晃晃地映照在一名十三岁的少年的眼睛里。 第49章 杀意 叶矜脑子里炸开了锅,像被一只极薄,极寒冷的小刀沿着脊梁骨来回地剐蹭,他哽住呼吸,额角青筋直跳,像被人捏住了脖子。 “叶矜?” 范阳洲被叶矜遮住了视野,伞面上雨珠一刻不停噗噗滚落,执伞的人却不同寻常地沉默,他感受到叶矜的情绪突然高度紧绷,不由得出了声。 海豹和鹅瞬间气势汹汹地现身了。 范阳洲的声音像是在嘈杂纷乱的雨势中敲了一记定音鼓,叶矜猛地甩开了伞,范阳洲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一花,刹那间怀里撞进了一个软绵绵的小东西,是小初。两岁多的孩子犹有一些重量,他被撞得后退了几步,牢牢抱紧了他。 紧接着他被叶矜用力搡了一把,“快走!” 作为作战部门的向导,范阳洲立刻察觉了事情的异样,张开了精神触手。 一个向导散发着他的气息,对方的精神触手却迟迟没有出现,范阳洲屏息凝神,连同他们蓄势待发的量子兽,静静等待着。 小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回事,被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在他怀里胡乱挣扎,连声叫爸爸。范阳洲紧紧抱住他,用外套给他遮雨。叶矜没有回头看,叫道:“阳洲,快走!” 那条从市场买回来的鱼,被主人随手丢在一边,挣脱了塑料袋,在如幕的银白色雨中弹跳不断。 叶矜心急如焚,深知自己没有一丝胜算。在塔的时候,他和沐川二对一,都尚不是对手。就算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只能通过精神屏障保卫自己的哨兵,可是他身后是小初,是范阳洲,他每一处都是软肋,每一方寸都是弱点,怕是一分钟都撑不了。 他只能感受到背后精神触手已经天罗地网地铺开了。范阳洲能做到什么地步,叶矜不知道。然而他和自己不同,他的伤口不会自动愈合,吃进毒药很快就会死掉,多流一点血都可能要了他的命。叶矜几乎从未见过范阳洲这样多的精神触手。他作战风格内敛平和,通常能安抚的绝不用强。如今这数不清的精神触手就飘在自己身后,这样张扬,像是纷飞的荆棘枝丫。 “爸爸!”小初的哭声更凄厉了。 少年默默地走上前一步,叶矜当机立断,冲上去伸手掐住他的脖子,把对方砸到地面上,砰地一声,溅出了一大片白色的水花。没有预想中的激烈反抗,以至于他如同击中了一个破布填充而成的人偶。 以叶矜的力道,如果他稍微有点刹不住,对方脖子都能被摔断。 叶矜心脏砰砰砰地跳,雨水从他的眼睫毛上一颗颗滴落,他不敢眨眼,也不敢放松一丝力气。 “江蓝。”他说出了记忆中的那个名字。 江蓝发丝糊在脸颊上,脸色苍白,他眨眨眼,若不是这个动作,他简直就是一具溺水的尸体。江蓝仿佛也在此刻认清楚了他是谁,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只有这时候,他才像是一个活物。叶矜汗毛倒竖,他的手指陷入对方苍白而细弱的脖子的皮肤中,感觉血液在他的指尖突突地跳,只要他想,那些鲜红而滚烫的血液立刻会冷却变黑。可是没有谁比他更清楚,眼前这个看上去沉默而寡淡的少年,手握翻天覆地的力量。 如果这份力量威胁到他家人的安全,他不惜就地了断他。 他和江蓝都是见过血,拼过命的人,面对面都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浓烈的火光和杀意。 叶矜牙关紧要,如果江蓝动那么分毫,哪怕他的量子兽敢出现,他一定会第一时间毫不犹豫拧断他的脖子。冰凉的雨点密密麻麻打在他的后颈上,也打在江蓝苍白的脸上。 “爸爸!”小初哭喊着。 范阳洲的精神触手伸了过来,很多,很密,也很冷静,他的精神触手就好像是一只茧,缠住江蓝也缠住叶矜,把他们两个人牢牢固定在原地,以免任何一个人失控。 “小初,不要哭了。” 这句话里范阳洲下了精神暗示。小初的哭声渐渐小了,一顿一顿地抽噎着。 范阳洲静静地把小初抱到楼前的屋檐下,他的精神触手却片刻没有离开过。他们小区的楼房,还装着那种老式的防盗门。他拉开了铁门,把小初放在了楼梯上,说:“乖,在这里等我们,马上就回来。”他直起身来,铁门咣当一声被用力合上了。 “爸爸!”小初不懂自己为什么突然被关在楼道里,小手握着栏杆,哭着尖叫道。 雨太大了,仿佛海底倒悬,一切声音都被吞没在雨中。 范阳洲没有回头,他抹了一把脸,走到了叶矜身边。 叶矜觉得自己在疯狂冒汗,他的手指已经深陷入对方苍白的皮肤中,有一个强烈的感觉驱使着他,按下去,按下去,这样范阳洲和小初都会很安全。他杀红了眼,那些恐怖的记忆在他身体中潜伏中,抑制着他的呼吸,摩擦着他的神经,如一道影子,稍有苗头便迎风而长。他绝不能让范阳洲和小初遭遇这些。 他眼底发黑,如同癔症一样不停地增加着力道,仿佛要掐死自己的噩梦。 “叶矜,松开手。” 范阳洲俯下身抱住了他,细软的手指按在他用力到僵硬的手臂上,在他耳边轻语,“不要害怕,松开手。” 他的声音有一种更为致命的蛊惑,让他觉得安全,让他情不自禁松懈。 雨很冷,贴在他背后的人类的身体很暖,他明知道那样温暖而柔软的身体,很容易折断,很容易被摧残,脆弱如同一片雪花。 他明明不应该松懈的。 可是范阳洲是和他结合的那个人,光是存在对他而言就有极大的说服力。 “别杀人。” 叶矜猛吸了一大口气,因用力过猛仿佛冻在一起的肌肉的温度回来了,他妥协地放松了力道。 范阳洲俯视着躺在水中的江蓝,对方至始至终没有放出自己的精神触手,那条让他们吃尽苦头的叉牙鲷也不见踪影。 他心情复杂地皱眉。 江蓝的喉咙嘶嘶地流入了空气,带着点还未结束的变声期的沙哑,仿佛一捧炽热而冒着刺鼻黑烟的火苗,或者扭曲而顽固生长在悬崖底下的诡谲枯木,终于出声:“卫高朗在哪里?” 那一口气拖到最后几乎没了结尾,只剩下一个声嘶力竭的叹气,他锲而不舍地问:“卫高朗在哪里?” 如果不是下雨,叶矜一定以为对方在极尽委屈地哭泣。 “你找卫高朗?”叶矜倒吸了一口凉气。 江蓝的事件确实是他们经办的,刚开始也确实是卫高朗领导执行。只是这个任务早就改变了性质,由塔直接负责。江蓝再怎么寻仇,也应该找他和范阳洲的茬,为什么这时候江蓝一心一意要找卫高朗? 江蓝反手捏紧了叶矜的衣袖,几乎要把布料扯下来,“卫高朗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范阳洲和叶矜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个无声的意见。 第50章 忙音 叶矜松开了江蓝,站起来,走过去捡那条落在地面上张大着嘴巴,奄奄一息的鱼,打开铁门。 小初扑进他湿漉漉的怀里,“爸爸!” 他哭得嗓子都哑了,宛如惊弓之鸟,紧紧抓着叶矜。叶矜不敢留他一个人,只能让他趴在自己肩头,抽抽噎噎地含着泪泡。 叶矜拍拍他,“不哭了,爸爸错了,不该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小初抱着他的脖子呜呜地撒娇。 范阳洲提议先把江蓝安置到自己家,之后再做打算。叶矜也跟了过来,心想,如果待会江蓝显露出攻击性,他还是第一时间把他掐死为好。 所有人都被雨浇了个透,他自己还好打发,他和范阳洲体格差不多,范阳洲衣服多的是。 只是小初一身湿漉漉的,范阳洲家里衣服再怎么多,也找不出一件两岁多小孩能穿的。小孩子抵抗力弱,容易感冒,只好暂时把他衣服全扒了,光着屁股蛋子,裹进毛巾毯里。叶矜调高了几度室内温度,让他坐在范阳洲的床上。 江蓝当年去了哪里,为什么三年后才出现,卫高朗和江蓝是什么关系,江蓝又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叶矜一肚子的问号要去问他。 “你在这里乖乖的等一会儿爸爸。” 见叶矜要关门出去,小初连忙爬起来,说:“爸爸,我害怕。” 叶矜狠了狠心,说:“乖,爸爸去做饭,客厅有怪兽,你在里面乖乖的,待会饭烧好了我们一起吃饭。” “爸爸……!” 叶矜一咬牙,狠狠心,把门关上了。 小初的自律他很不担心。这孩子有时候比成年人都要懂事,看得出有些事情大人态度坚决,反抗无望,便不会借着由头耍赖撒娇。只是,把一个刚刚遭遇了如此巨大惊吓的孩子单独留在房中,他还是心疼。 然而,难道让小初去和江蓝同处一室?还不到那个时候,叶矜要亲自确定现在的江蓝对他们还具不具有威胁性。 他不假思索走进范阳洲家的储物间,拉开柜子,范阳洲真是可以十年活成如一日,东西摆放的顺序都不带换一换的。他取出一条新的毛巾,黑着脸,走进客厅,把干毛巾扔到江蓝头上。 江蓝坐在沙发的一个小角落,抱着膝盖,伸手把毛巾扒拉了下来,警惕地抬眼看他。 叶矜挑挑眉,“还不赶紧擦一擦,想感冒吗?” 手铐什么的是没有用,把人捆起来也无济于事,除非破坏他的心智,毁掉他的大脑。 江蓝无言地机械地胡乱用毛巾揉着头发,范阳洲正拨通了卫高朗的电话,“卫哥吗,我是阳洲。” 听到这个名字,江蓝像是被电到尾巴的猫,炸毛龇牙,整个人都震了一下,弓着背,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范阳洲。 叶矜刚想提醒范阳洲江蓝有些不对,他才出声,眼前的江蓝宛如一道黑影窜了过去,直奔范阳洲,叶矜心头一惊,立刻伸手想要抓住他。 江蓝敏捷地跳起来,眼睛只盯着范阳洲手里的电话。他比范阳洲还要矮许多,可是还是撞了后者一个踉跄。范阳洲始料未及,松了手,电话被江蓝牢牢捉在手里,他抓着听筒那边大喊:“卫高朗,你这个王八蛋!” 电话那头瞬间挂了,留下“嘟——”的意味深长的回音。 江蓝怔怔地拿着听筒,仿佛这件事情让他不可置信到了极点,他嘴唇抖了抖,突然身子一歪,一头栽了下去。 叶矜赶紧去接,单手就能把他拎起来。十六岁的少年,肌肉还很薄,只有一把嶙峋的骨头,仿佛可以一把塞进行李箱,四肢搓揉就会嘎吱嘎吱响。多年照顾小孩的经验,使得叶矜迅速摸了摸江蓝的额头,滚烫,他揉了揉他的头发,后脑勺鼓了一个大包。 叶矜连忙问范阳洲:“医疗箱,家里现在有吗?” 范阳洲愣了愣,立刻道:“有的。”他起身去拿,还把棉签纱布一起拿来了。 叶矜心里一阵打鼓,应该是他把江蓝推倒的时候撞到的,当时神经太紧绷了,肾上激素飙升,难免没轻没重,别是脑震荡啊。 他心里江蓝仿佛有了两个影子,一个是冷血无情的杀手,一个是稚嫩单薄的孩子。他心情复杂,被某种微妙的同理心驱动着。 叶矜给江蓝涂了红药水,江蓝吸了一口凉气,迷迷糊糊地醒了。叶矜找了急速退烧药,道:“你先吃,头晕吗?有没有想吐?”叶矜不知道江蓝现在是什么身份,带去公立医院,会不会反而惹麻烦。 范阳洲的电话又震动了起来,范阳洲看了江蓝一眼,走到阳台接起了电话,是卫高朗打过来的。 “抱歉抱歉,刚才吓了一跳,不小心把手机摔地上挂断了。”他接着问:“刚才……” 范阳洲说:“是江蓝。” 对方沉吟了一阵,苦笑道:“我真是……没法子啊,这小崽子。”那边叮叮咣咣像是在收拾东西,卫高朗匆匆道,“我现在开车去B市,你们能多留他几天吗,捆起来丢屋子里也可以,他不会伤人的,别让他再乱跑出去了。” 范阳洲略微放下了一点心,至少江蓝来这里,不是找他和叶矜的麻烦的。 范阳洲问:“江蓝和你什么关系?” 卫高朗叹气,道:“当年他逃脱,我们四处搜索,设下天罗地网,你应该还记得。想起来真是灯下黑,谁能想到他根本就没有从塔里出去,而是误打误撞闯入了宿舍区,你知道,宿舍区什么样的人都有,我们在普通人群中搜寻一个异能者,他却自己混入了一群异能者中。” 范阳洲说:“然后,你就收留了他,一直瞒到今天?” 卫高朗发出了几声笑,“我哪有那么圣母,这孩子都能差点杀掉叶矜,我又算什么,刚开始确实是为了保命,可是后来……” 范阳洲说:“怪不得你也忙着退役了。” 卫高朗道:“阳洲,你什么时候说话这么刻薄了?” 范阳洲眨眨眼,问:“我刻薄了吗?” 卫高朗道:“你听我解释。” 第51章 渴望 卫高朗当年单枪匹马不幸撞上了衣柜里是非不分,杀红了眼的江蓝,在对方阴森森的獠牙的对准下,卫高朗为了自保屈从于他的淫威,放任江蓝利用自己的住所隐藏踪迹,他几度想要上报组织,都被对方无所不在的强大精神触手逼了回来。 然而这样战战兢兢过了几个月,卫高朗却对江蓝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同情。 范阳洲道:“江蓝来找我,没关系,你知道我隔壁住着叶矜和他的小孩吗?” 卫高朗顿了顿,道:“不好意思啊。” 范阳洲不认同这样的处理方式,可是也无法置喙。叶矜当年遇到江蓝,刚开始大概也是怀着同情。一点点的心软都可能要了他们的命,可是他们到底是人,是人就会天真,会心怀侥幸,会感情战胜理智,心如钢铁,谈何容易。 “后来,你也知道,忠义难两全啊。塔需要我的忠诚,可是江蓝,我又不能放手不管,没爹没娘的,跑出去,不知道还能惹出多大的祸。就这么躲躲藏藏的,退役之后我找了个在山区里当志愿者的工作,把他也带了过去——孩子总是要读书的。” 范阳洲问卫高朗:“那现在他怎么……” 卫高朗骂道:“这小兔崽子,尽给我添乱。难道是叛逆期到了?我觉得丢他一个人冷静冷静——你也知道,这个年纪就是爱东想西想无事生非,给他报了一个离我这儿老远的全封闭的语言学校,嗯,拿钱就能上的那种私立,谁知道,这才一天,人居然跑你们那儿了。这小鬼也真是机灵,我上次收到你发的新的联系地址,应该是被他看去了。待会儿,估计学校告状的电话也要来了。” 范阳洲听他一副殚精竭虑拯救失足少年的语气,道:“我送他回去。校方那边,我也会嘱咐让他们多注意的。” 卫高朗不是那种可以把人抛下一走了之不闻不问的性格,就凭他当了五组这么多年的组长,手下一群愣头青,可以说是又当爹又当妈。他能下定决心把江蓝丢出去,那一定是非常严峻,非常不可调和的矛盾。 他不会轻易拜托别人,范阳洲和他多年好友,很清楚这一点。 “我还是去一趟吧。”卫高朗苦笑,“江蓝这样一个孩子,总是不忍心让他走上歧途的。” 范阳洲不知道卫高朗此时有没有一丝悔意,可是不能回头是真的,卫高朗藏匿了江蓝三年,就算如今交给塔,也无法解释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反而无功有过。 江蓝对塔的抗拒显而易见,他们三年前就深有体会。为了逃离塔,江蓝不惜重创数人。如今,这个能力越发任意施为的他,会做到哪一步? 卫高朗是养了一匹狼。 范阳洲捏了捏鼻梁,愁啊。 小初在房间里哭了几声,停了下来,他知道哭得再大声,爸爸也不会回来了。他小小年纪,就已经摸清了叶矜的脾气。他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一切都很陌生,他从床的一头爬到另一头,一不小心被毛巾毯勾住了腿,就要从床上栽下去。 他掉到了一个毛绒绒的东西上,那东西还有暖暖的温度。“大白?”小初好奇地摸着身下,他发现这和他熟悉的大白不一样。 同样是毛绒绒,大白的羽毛是一片片的,而这个暖暖的大家伙,是又短又滑的,还有一点扎人,像是一个小飞毯。小飞毯缓缓地载着他,像一片云,飘到房间的窗前,窗外一颗颗的雨滴砸在玻璃上,透着路灯的黄光,划出一道道像是植物生长的根茎的纹路。 小初已经有了一个看不见的朋友,对这个新朋友也不会感到害怕,倒不如说,爸爸不在的时候,他最依赖的,就是这些看不见的朋友了。小初揉了揉眼睛,安心地坐在飞毯上,出神地盯着窗子看,他越看越困,眼皮子渐渐沉重,不由得身子一歪,蜷成一团在绒毛里睡着了。 叶矜蹲在沙发边,给躺着的江蓝敷散热贴。他现在真是当了别人的爹,就见不得小孩生病。小初一岁多的时候,他还不太懂照顾小孩,不小心喂他吃了留了几天的橘子。小初立刻就拉了肚子,整整三天吃什么吐什么,小脸都青了,他抱着他在医院输液,眼泪都流不出来。 后来,叶矜就知道小孩和大人真的是不一样,虽然已经出生了,但是还是脆弱得像是一颗一碰就会碎掉的蛋。 以后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叶矜心里立刻警铃大作。 江蓝虽然已经不是小初这个年纪了,可毕竟还是个孩子。 他第一次见他,对方就像一匹饿极了的狼崽子,无论看见谁都要扑上去血淋淋地咬上一口,那时候他才十三岁,全身肮脏不堪,神情惊恐。 如今三年过去了,小孩子也抽条变成了还不算厚实,可已经明显有了轮廓的少年。至少穿着体面,指甲干净。可那惊恐而专注的眼神却一直没有变过。 他喜欢不起来,也没想过和他较劲。江蓝让他吃了苦头,他也没让江蓝好过。 叶矜扒了他的湿衣服,给他换上了范阳洲的睡衣,对方半梦半醒,在衣服中显得又瘦又小。只有这个时候,之前那种充满戾气的神情,像是附在上面的不真切的灰尘,被人一口气吹散,才显露出他原来也是个眉眼柔和的向导。 有救人的向导,也有杀人的向导。 有时候不由得人去选。正如同其实叶矜也不想成为哨兵,只想好好地做一个普通人,过完普普通通的一生,多一点曲折和波澜也没关系。然而也由不得他选。 他应该算是运气比较好的那一类人了。 江蓝呢,就是与之相反,运气很差很差的人。 他从他朦胧的睡脸中,看出了点熟悉的味道,那样的味道也许卫高朗不会知道,范阳洲也不会知道,叶矜从自己十六岁那年在塔里的毕业照里也曾经品出过那样的东西。 那是一种臊眉耷眼的虚张声势,只有漂泊无依的少年才会具备的本能。 叶矜如今可以回头嘲笑当初那个心里想要拥有什么,却不敢拥有什么的自己,他在江蓝的脸上,看出了同样咬牙切齿的渴望。 只是江蓝的渴望,恐怕比自己的还要昏暗得多。 第52章 争执 江蓝只睡了短短十几分钟,他猛地坐起来,吓了叶矜一跳,他按住他的额头,说:“散热贴要掉了要掉了……” 范阳洲打完电话,走进来,蹲在沙发旁,抬头看着他,以一种毫无威胁的姿态。“江蓝。”他轻柔地说,“我是范阳洲,”他扭头看了一眼叶矜,“刚才照顾你的这位是叶矜,还要他的儿子小初在房间里。我们不会伤害你,所以你也不要太紧张,好吗?” 江蓝微微抬起头,只留下一双黑黢黢的眼睛,有点发红,沉默地看着他,好像在审视他的可信程度。 范阳洲道:“你还记得我们吗?” 江蓝不说话,他低头,好一会儿,闷声闷气地说:“你的量子兽是一只海狮。” 范阳洲料想他是记得的,只是这孩子也许没什么认识极地动物的机会,便说:“嗯,它是一只海豹。不过,其实也差不多。” 他顿了顿,“我想说的是,你能和我约定不做伤害我,叶矜,小初,还有其他人的事情吗?” 江蓝垂下眼睛,只道:“你让卫高朗来见我。” 他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可让人知道他想要什么,就是被敲开了硬壳,一溃千里。范阳洲道:“我们家是有孩子的,如果无法保证他的安全,你的忙,我不能帮。” “好。”江蓝答应了。 范阳洲说:“那,就这样约定好了。”他不懂这个所谓的“约定”对一个这样的孩子有多大的效力,是不是打个勾勾增强一下仪式感会比较好?范阳洲有些犹豫。 江蓝张张嘴,说:“你们如果害怕,可以对我用沉默素。”他坦然向对方摊开手掌,好像那只是在索要学校分发的营养片。 叶矜和范阳洲都愣住了,他们对视了一下,才想起江蓝所说的沉默素,不是安抚剂那样的东西。 科学与多年实践证明,哨兵的心理状态和行为是可以通过向导操控的。很早的时候就有人提取出了向导体内的向导素,作为哨兵的镇定剂使用,很快也生产出了人工向导素。哨兵尚可以用向导素维持精神图景的健康,然而目前医学还是对如何人为干涉向导的情绪和思维一筹莫展。 然而,在上个世纪,有一种叫做沉默素的东西一度非常流行,它们从某种致幻植物中被提取出来,被证明对向导有效。服用这类沉默素的向导,精神触手很温顺,不再攻击人,甚至能在半个月左右的时间之内使向导丧失自己的一切能力。 直到后来,人们才发现这种沉默素对向导的伤害是永久性的,摄入过量还会导致脑损伤,休克,甚至直接沦为神游症。并且,沉默素会让向导遭受极大的痛苦,它以破坏向导的感知神经来阻止他们的精神触手展开,其伤害无异于砍掉手脚。 这种东西,早已经成为禁药的存在,连叶矜他们都没有见过现存的沉默素长什么样子。 江蓝小小年纪,又是怎么知道的? 叶矜深吸了一口气,说:“好啊。”他掏了掏口袋,把一枚钮扣大小的颗粒放在他的掌心上。 江蓝眼睛都不眨,直接放在了嘴里。范阳洲想拦,只见江蓝眨眨眼,含着药片,抬头疑惑地看叶矜。 叶矜道:“放心,只是小朋友吃的维生素片而已。”很甜,是水蜜桃口味的。 他转身走向厨房,说:“先吃饭了,小初一直喊饿。” 范阳洲的厨房锅碗瓢盆一应俱全,不知道是从哪里变出来的。他其实是很不喜欢做饭的人,范阳洲应该很喜欢。 只是叶矜有了小初,很多事情不得不一点一滴学着做。 幸运的是小初已经是相当好对付的小孩了,基本给什么吃什么。叶矜从挂钩上取下围裙,去翻蔬菜保鲜篮,翻出了几块姜。 范阳洲跟进来。叶矜没回头,问:“丢他在客厅没事?” 范阳洲笑笑,“我觉得他更希望一个人静一静。” 叶矜舀了满满四碗的姜糖水,递了一碗给他,道:“刚才淋了雨,喝了吧,待会儿再吃点维C,不然一屋子的人都病倒了,可没人送去医院。” 范阳洲趁机跟他解释了一下刚才和老卫的通话内容,道:“老卫已经在过来的路上,可能明天到,我让他别过来了,我明天带江蓝去医院检查……” 叶矜打断他的话,“塔还监测着他的ID动向怎么办?” 范阳洲沉吟,道:“我会找一家安全的。” 叶矜点头:“嗯。” 范阳洲道:“之后我送他回学校,老卫说,他是从学校逃出来了。” 叶矜问:“哪个学校?” 范阳洲按了按他的肩头,说:“一会儿你就带小初回去吧,江蓝是来找我的,剩下的事情我负责解决。” 叶矜把锅子一顿,他深吸一口气,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最后甩出一句:“范阳洲你就是这种地方让人讨厌。” 范阳洲错愕地看着他,又好像有些释然,他垂下眼睛,说:“抱歉啊。” 他这种黯然神伤的表情特别扎人。 叶矜咳了一声,说:“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范阳洲垂着头不说话。 叶矜急了,亮了嗓门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说都说不得了吗?” 范阳洲道:“总是让你生气,不好意思,但是这件事必须听我的。” 他总是有蚕食的耐心,等待对方一旦心意有所动摇,就立刻占领高地。叶矜以前倒没发现范阳洲这么鸡贼。 范阳洲道:“江蓝太危险了,阿矜,你不要忘了,他不是普通的小孩,他十三岁的时候就能差点杀了人。” 叶矜说:“他同样也会杀了你。” 他们对视着,都在想,和这个人说话怎么这么难。他们从前一起过日子,虽有意见不合的时刻,但总是一方表现得稍微勉强,另一方立刻退却。如今两方强硬起来,居然也会为了这样的事情像是句句抬杠。 他把围裙一脱,挂在范阳洲脖子上,说:“你没有找到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之前,我坚持自己的想法——你家的东西我不会弄,我顺便去看看小初,你把那条鱼宰了。” 他转身出去了。 江蓝还坐在沙发上出神,叶矜从他眼前走过,去卧室看小初。 一进门,他差点被拱翻在地,小明仰着头,目光炯炯有神地看着他。小明的背上,蹲着大白,大白的翅膀下面,小初睡得正熟。叶矜松了一口气,摸了摸小明的头,“看来你们成为好朋友了嘛。” 第53章 种子 叶矜把小初轻轻抱起来,把他放在床的正中央,整个房间暖烘烘的,他睡得酣畅,一翻身,藕节似的小手和小脚都摊开来了。小家伙哭累了,脸上还一道一道的红印子,叶矜刮了一把,小初不耐烦地躲开了他的手指。 他是一定要睡足的,觉不够就哼哼唧唧地磨人。叶矜把床边被踢成一团皱巴巴的咸菜一样的毛毯抖开,给他盖了盖肚皮,大白和小明凑在床边两双眼睛专注地看他。 他嘘了它们一声,摸了摸小明的头,小明立刻瘫倒在地,露出肚皮让他摸。 叶矜撸了个尽兴,直到范阳洲敲门让他出去吃饭。 大白和小明也亦步亦趋地跟了出来,挤在叶矜的脚边,叶矜步子都快落不下去。江蓝坐在餐桌前,冷眼旁观。 大白和江蓝可谓是冤家路窄,哪里容得了对方这种大不敬,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它立刻大摇大摆地飞上了餐桌,江蓝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它扇了一个翅膀。 “大白!”叶矜连忙上去阻止,也生生挨了一翅膀。 好久没被大白扇了,叶矜自己都有点懵。这只鹅和其它的量子兽还不太一样,不听人话,还心眼儿小,睚眦必报。 好不容易在小孩面前有了点威信,被大白一翅膀给扇没了。 范阳洲过来打圆场,说:“先吃饭,先吃饭。”不知道是对人说的还是对鹅说的。小明拱到了范阳洲前面,哼哧哼哧地挡着,大白轻飘飘地看了它一眼,收了翅膀,消失了。 说实话范阳洲做饭手艺真是突飞猛进,数年没见,已经成了洗手作羹汤的贤妻良母了,几分钟热汤热菜都上桌了。叶矜甚至有点怀疑当初他们没离婚的时候,范阳洲烧菜水平不咋地,是为了配合自己捉襟见肘的厨艺。又或者,果然范阳洲是那种一个人也能把日子过到九十九分的人。 “我还以为,你只会做凉拌西红柿呢……”叶矜愣愣地说。 范阳洲眨眨眼,想起来了,道:“我没找见家里有什么菜……” 也算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范阳洲继续道:“我听说小朋友味觉敏感,所以盐少放了一些。” 叶矜道:“没事,他好糊弄,跟小猪仔似的,吃得多,啥都吃。” 他挑了鱼肚子上细细白白的肉,一边盛在小碗里留给小初,一边夹进了江蓝的碗里。江蓝抬头看了他一眼,叶矜挑挑眉,“看什么,多吃点,等卫高朗来了,饿瘦了我怎么跟他交代。” 江蓝一愣,低头猛扒饭。 从前的江蓝也许就是一只纯粹的野兽,然而卫高朗把他养成了一个人,在他身体里种下了软肋。 叶矜估计小初小睡的时间差不多了,把温热的鱼汤泡饭端进房间,小初果然已经醒了,头埋在毛巾毯里,光屁股蛋子朝着门口,叶矜心里咯噔一下,走过去把他拎起来。 “爸爸……”小初耷拉着两条小眉毛,伸手就要叶矜抱,他平时没那么爱撒娇,但凡闯了祸就卖乖,叶矜看穿了这小鬼的把戏,知道他肯定没干好事,一只手伸长,点着他的额头,不许他过来。 “好好说,怎么了?” 小初支支吾吾,“我,我尿床了……” 叶矜扭头一看,冷汗都要下来了,范阳洲卧室的大床上,一滩醒目的水迹,这阵仗,恐怕是床上全套都要换掉了。 范阳洲在这方面可能有洁癖,生活习性简直就是一只浣熊,没事就瞎洗洗,没事就瞎洗洗。 他尴尬地把烘干的衣服给小初套上,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屁股,“吃完饭自己给范叔叔道歉去。” 客厅里江蓝坐在沙发上,和范阳洲对峙着。江蓝是个顺着毛逆着毛都扎手的主儿,范阳洲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闷葫芦,叶矜叹了口气,意外觉得屋里屋外还是他最好说话,这两个向导居然比他一个堂堂的哨兵还难伺候。范阳洲依旧表情温和,甚至带着点无奈地看着对方。一般这种情况,被看的人都会奇异地涌现出愧疚感从而很快屈服,然而江蓝熟视无睹,仿佛一个坏掉的小机器人,翻来覆去只会说一句话—— “我要见卫高朗。” 范阳洲也不厌其烦态度温柔地表示:“明天我们检查完身体回学校好不好?” 江蓝道:“你让卫高朗来见我。” 叶矜觉得放这两个人在客厅坐着,他们能循环往复你一句我一句毫无意义地说到地老天荒,他拎着小初,横插进去,先把小初推到范阳洲面前。 小初背着手,扭扭捏捏,“范范,对不起……” 范阳洲不解地抬头看叶矜,叶矜道:“还有呢?” 小初两只小手捂住了脸,小声道:“我把你的床尿湿了……” 范阳洲一愣,笑了笑,说:“没关系。”他拉住小初的手,大概是真的不怎么和小孩子接触,他翻来覆去,竟然有些拘谨,不知道要说什么安慰的话才好。半晌,他才轻声问:“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糖?” 叶矜猛地想起上次他自作主张的凉拌西红柿,厉声道:“范阳洲,警告你,以后别给他多吃糖了,要长蛀牙的!” 两双眼睛一同转向他,眨巴眨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叶矜清了清喉咙,道:“小孩子不能多吃糖。” 范阳洲看小初,小初看范阳洲,脸上都一股可怜兮兮的味道。叶矜是又好笑又生气,笑的是不愧是爷俩,眉头一皱,那是一模一样的我见犹怜,真不知道在哪儿学到的公关手腕;气的也是这个,这小白眼狼,才认识范阳洲几天啊,就这么手拉手心贴心的了,真不愧是爷俩。 叶矜其实自己心里也有数,就算小初是自己一个人带大的,可到底身上的一半流的是范阳洲的血。比如他自己小时候可皮了,经常在外面闯祸被满屋子地追着揍,而小初却是一个傻白甜,文静乖巧让人省心。他是和自己骨血相亲又区别于自己的双人合作造物,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另一个人早在小初出生之前,就种下了与之灵魂相系的种子。 叶矜不很相信血缘,可是也不得不无奈地承认,小初不是自己单体繁殖的产物,而是奇妙的两个灵魂的聚合体。 范阳洲小时候,大概也是个傻白甜吧。虽然如今不傻也不白,可总是甜的。 他又暗自庆幸,如果像自己,小初也许人生没那么多快乐。 第54章 沉默素 小初扁扁嘴,走过去,抱住他的大腿,说:“爸爸不要不开心了,我不吃糖了。”他水汪汪的眼睛仰头巴巴地看着叶矜。 叶矜心里叹道,连这点也像足了他另一个老子,真是我命有天不由我,他有些心理不平衡了。他一把抱住小初,说:“爸爸没有不开心。” 范阳洲说:“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孩子。” 叶矜摇摇头,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江蓝坐在沙发的另一边,看他们。叶矜被那样的眼神烧得有点脊背发烫,道:“你是大孩子,你可以吃糖。” 江蓝说:“我不吃。”他扭头锲而不舍看范阳洲,“让卫高朗来见我,是死是活大家当面说清楚。” 范阳洲笑,道:“哪里来那么多生生死死的,你十六岁了,去上学是很必要的事情,我想高朗也是这么考虑的。” 江蓝摇摇头,他以一种动物般敏锐的第六感,嗅出了对方开车送他来的时候,合上车门的最后一秒,眼神里幽暗而不寻常的心虚。等他反应过来去狂拍车窗的时候,那辆银白色的小货车一脚油门擦着他的身体飞驰而去,然后他被几个穿着制服的人摁倒了,嘴边灰尘都是宛如一口黄连的苦。“他不是的。” 眼看他们又要陷入“他是”“他不是”的死循环,叶矜连忙道:“别送他去了!” 江蓝脸上没有欣喜,而是警惕地看着他。 叶矜道:“你不要他,让他去我家。” “不行!” “我不去!” 这两个人这时候倒合起伙儿来对付他了!叶矜道:“范阳洲你别说话。”他扭头跟江蓝说:“你不想去卫高朗给你定的学校就只能去我这里,没得选,明白吗?” 江蓝直勾勾地盯着他,“你认识卫高朗?” 叶矜冷笑,“何止是认识。” 他见江蓝脸上浮现出短暂的犹豫,便道:“不过住在我这里,也是要上学的,只是学校你可以自己选你喜欢的,上学不是为了关住你,是为了学东西,明白吗?” 江蓝不说话。 到底还是个孩子,叶矜也不是白比他多吃那么多年大米的。 “你想要自由自在的生活,还是怎样,最重要的是什么?”他意味深长地停顿,发现没人搭他的腔,自顾自地补充道,“是钱。” “有学历有知识才能赚大钱,那时候想干嘛就干嘛。你还小,大把的机会可以提升自己。不然,就跟我似的,除了打架什么都不会,只能赚卖命钱,多不值得啊。” 他好为人师,还想高谈阔论循循善诱一番读书的重要性,范阳洲打断他,“叶矜,你退役后去干什么了?” 叶矜心里咯噔一下,这个范阳洲,一声不吭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真是明察秋毫,用不用那么会听细节!他眼睛都没眨,道:“没什么。” 范阳洲突然醒悟到自己的唐突,幸好叶矜没拿关你什么事来塞他,便也黯然了一阵,道:“我只是,想关心一下你。”虽然也没有什么关心的立场,他有些说多错多的心虚,道:“嗯,你不想回答也没关系,我没有干涉你的意思。你现在过得很好,就很好了。”他说得磕磕巴巴,竟然有些词穷。 叶矜心想,范阳洲还在塔里,告诉他飞梭的事情,到底是陷他于两难。以后等他退役了,如果还有这份闲功夫,再慢慢告诉他吧,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叶矜不想多提。 毕竟其实在飞梭的一年,范阳洲居功甚伟,如果他没有和范阳洲结合,估计第一次任务都挨不过。另一个层面上,范阳洲成全了他。 他也用离婚成全了范阳洲。 现在已经想不起到底当初为什么会过得那么不开心,甚至连提出离婚的决裂的那一刻的愤怒,此时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灰尘,模糊而昏黄。他气范阳洲是真的,不恨他也是真的,毕竟自己或多或少,也曾经在婚姻中有过错。然而那样的撕心裂肺,如同剖开一半身体的失望,陡然的失去感,他不想经历第二次了。 他觉得现在的生活很好,至少比以前好。 他清清喉咙,对江蓝说道:“你今晚就住我那儿吧,我们家还有一张床。”虽然那是当年图新鲜买的据说八十二种功能的高科技生物机械床,他还没睡过几次。 他推了推小初,说:“叫小蓝哥哥。” 江蓝暴戾形象的余威犹在,小初对他还有一些战战兢兢,悄悄地抬头看他,低声说:“小蓝哥哥……” 江蓝说:“我不去。” 叶矜说:“你不去范阳洲也不会留你。” “我留。”范阳洲说。 今天这是怎么了,一个二个不省心地唱反调,叶矜揉揉太阳穴,道:“范阳洲你……” 范阳洲起身,道:“我打个电话。” 他去了阳台,留下江蓝和叶矜大眼对小眼。 叶矜在范阳洲面前被驳了面子,便干脆另起了一个话题,顾左右而言他,“那什么,你的精神触手呢?” 江蓝说:“我把它们收起来了。” 叶矜问:“鱼呢?” 江蓝说:“你想看看?” 叶矜连忙摆手,“别别别,我想想就头疼,我还担心,担心老卫把你……” 江蓝摇头,道:“他不会。”他低头,看了看手指,“我答应过他,再也不使用自己的能力。他没有对我用沉默素,我是自愿的。” 量子兽也是有自己的天性的,他一直这样压抑着自己的量子兽,想必也一定很辛苦。 叶矜道:“我说呢,老卫这么老实巴交的,也弄不到这种东西。”虽然偷偷私藏一个被通缉的目标人物,听起来也不是那么老实巴交就是了。 江蓝说:“我妈妈有。后来药吃光了,她也死了。” 叶矜语塞。江蓝的母亲是一名向导,那个年代,一个野生并且不想被塔发现的向导身上有沉默素,不是那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江蓝可能目睹过自己母亲的服药过程,甚至是她出于被发现的恐惧大量用药导致死亡的结果。 第55章 城堡 范阳洲跟卫高朗说了一下情况,对方长舒一口气,道:“那也就放心了。” 范阳洲听到他那边一阵呼呼的嘈杂声,便问:“你在哪?” 卫高朗笑笑,“我在开车呢,在G334上,可能天亮能到你们那儿。” 范阳洲皱皱眉,天色已经很晚了,没想到卫高朗居然要开夜车过来,他这种没有向导的退役哨兵,本来是越少奔波,越少接触陌生环境,越减少情绪波动越好,外界对他们他们过于敏锐的五感来说危机四伏,会大大增加神游症发作的可能性。“你自己多注意安全,保证休息,备好向导素。半夜交通情况不复杂,可以设定自动驾驶的。” 卫高朗哈哈一笑,道:“好。” 他看来是真的对于江蓝在范阳洲那儿放下心了,转而去问范阳洲自己的事情,“你和叶矜到底是怎么回事?” 范阳洲苦笑,“有点机缘巧合,不过也有我故意的成分在。” 时隔多年,大家仿佛改头换面,处在不同的世界里,历经坎坷,终于能轻松提起这些从前显得太过沉重的话题。 “当初叶矜是怎么跟你提离婚啊,因为杜云杉?”卫高朗问。 范阳洲道:“其实,离婚是我先提的。可能是最开始就不适合,总觉得生活会越过越习惯,结果是不适合就是不适合。” 卫高朗感叹,“不会吧,我见你俩挺般配的啊,又不吵架,又不打架,小日子不是挺滋润的。” 范阳洲笑笑,“都是表面。你应该来看看现在的叶矜,那才叫滋润。” 卫高朗道:“敢情是你拖累了人家?” 范阳洲道:“所以离婚也没什么可懊恼的。” 虽然范阳洲与人为善,谁都挑不出一点错处,可惜偏偏能说上心里话的人只有卫高朗一个。也许是因为别人眼中的他太完美,显露出一丝颓唐的气息,都仿佛是金箔剥离显露出下面虫蛀腐朽而凹凸不平的木材,让人幻想破灭。在那种惊讶而失望的表情下,范阳洲觉得自己有点罪大恶极,于是那些会让听者不开心的事情,从此绝口不提。 “那现在是怎么办?重新开始?” 范阳洲的笑意有一种淡淡的无奈,“我哪还有这个资格。原本刚刚和他重逢的时候,是有些冲动,以为他过得不好,害怕他受委屈,想要弥补他。可是后来发现,他已经很圆满了。” 残缺不全的人原来是他自己。 卫高朗叹了一口气,道:“诶……你也别……别太自责了。” 范阳洲道:“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完完全全是为了我自己。” 范阳洲什么时候为过自己? 卫高朗愣了一下,悠悠道:“你能这样想,其实挺好的。” 他打完电话,江蓝还是跟着叶矜到他屋里睡了。明明叶矜才是那个把他差点掐晕的人,江蓝却偏偏对他还稍有松懈,对待自己,简直就是深仇大恨一般。范阳洲回想了一下,觉得自己也从未有在哪个地方亏待过江蓝。 呃,卸掉下巴那件事,没准吓坏他了,好吧。 他本来还要坚持让江蓝留在他这里,说到底,麻烦是他招惹来的,和叶矜没关系。江蓝就算成了卫高朗的亲故,他依旧是个不确定的危险分子,叶矜身边还有个只有几岁的孩子。况且,哨兵保护向导,向导也能克制哨兵,两个向导就没这个问题,怎么看都是自己这边方便。 叶矜眼皮子都没抬,道:“江蓝一巴掌可能可以掀翻你。” 范阳洲无言以对。 叶矜把江蓝带进屋,对方差点被脚下的一个发动机零件绊倒,叶矜回头说:“不好意思,家里有点乱,你要看不过去就自己整理。” 江蓝默默看着他不说话。 叶矜把小初抱回房间里,这时候小初已经睡饱了,精神头足得很,趴在栏杆上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去铺床,想要爸爸陪他玩儿。本来他本能地觉得那个陌生的大哥哥有些可怕,可是爸爸一点儿也不害怕,非但不害怕,还像是训自己一样训这个大哥哥。这让他稍微有了点同病相怜感。大白忠心耿耿地跟在小主人后面,虎视眈眈地看着江蓝。 叶矜去储物室拿毛毯,江蓝站在客厅中央,一回头,正好对上小初好奇满满的眼神。 小初立刻吓得低下了头,半晌才鼓起勇气,支支吾吾地说:“蓝蓝哥哥,要不要一起玩?”他从自己的小口袋里掏出自己最喜欢的红色三角形的磁力积木,踮着脚,胳膊越过栏杆,要塞进江蓝手里。 江蓝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小初抬头看他,“蓝蓝哥哥不喜欢吗?” 江蓝摇摇头。 “是不喜欢吗?”小初耷拉下眉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没有。”江蓝张张嘴,终于说话了,他发觉自己的回答过于简略,恐怕会招致对方第三次询问,他补充道,“没有不喜欢。” 叶矜抱着毛毯走过来,道:“哟,玩着呢。” 他挥挥手,那个儿童房的小栏杆自动下降开启了。他推了推江蓝的后背,“玩去吧。” 小初拍手欢呼。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江蓝硬着头皮走进那摆满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的儿童房,天花板上贴着星星和银河,在夜里发着微微的淡光,仿佛在徐徐流动。四面随意堆砌着各种毛绒布偶和他见都没见过,也说不出名字的色彩鲜艳的儿童玩具。最多的是鸟类。 小初扑过来拉住他的一只手,说:“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城堡哦。” 虽然并不像是那些他在公共频道上看到的,统一着色,甜美而精致的儿童样板房,然后这个杂乱而有点稀奇古怪的房间,堆砌着亲和的味道。它们能一秒钟让看到它们的人相信,住在这个房间里的孩子,一定被全心全意无微不至地宠爱着。 他有点手足无措起来,站在那些五花八门,种类繁多的物品中央,全身灰扑扑,带着雨水干透的腥味,就像是一只阴沟里的老鼠。 第56章 牢笼 有叶矜在,小初就更大胆了,欢呼着跑过去,两只小胖爪子一把抓住江蓝的手,拉他坐下。“蓝蓝哥哥你坐下,”他殷勤地拍了拍房间地板上色彩缤纷的小软垫,转身捧了一大堆毛茸茸的的渡渡鸟,都快看不见人脸了,“你想要玩哪一个?”他眨巴眨巴眼睛期待地看着江蓝。 叶矜笑,道:“你把你的小飞机小潜艇送给哥哥呗。”小初的房间陈设里,有一半是各式各样软绵绵的玩偶,另一半是成套成套的堪称豪华的机械模型。后者其实是叶矜想买。他抱着儿子去商场的儿童乐园,在儿童玩具专卖店橱窗里看到都走不动路。以前是没脸一个大老爷们抱着一箱一箱的儿童玩具往家里搬,自从有了儿子,他就终于可以光明正大以儿子的名义买买买了。他带着小初昂首挺胸走进去,让店员给他一一拿出来摸摸碰碰,走过场似的问小初喜欢哪套,小初训练有素随手一指,他热情洋溢地刷卡抱回家。 小初脾气好,默默隐忍了爸爸在自己的房间堆他的玩具的无耻行径。 “好呀。”小初爽快地答道。 叶矜想着小初的玩具,江蓝是肯定看不上了,自己的宝贝天底下没有哪个青春期男孩儿会不喜欢吧,他就勉为其难忍痛割爱好了。 然而当事人并不领情:“我不要。”江蓝站起来,转身看叶矜,“我想去睡觉。” “哦,好。”叶矜愣了一下,“床铺好了。” 他给江蓝介绍了一下他们家有点奇怪的各色装置,灯和温度调节器开关的位置,哪些按钮绝对不能碰,摸了摸江蓝的后脑勺,“好像没那么肿了,不过明天我们还是去医院看看。” 范阳洲直到快天亮才迷迷糊糊眯了眯眼睛,叶矜的精神线还牵着他的,那根精神线过于细微,本人也许都至今察觉不到。然而在精神触手高度敏感的范阳洲脑海里,那根精神线就像是埋在皮肤下的血脉,汨汨不绝输送着每一次的悸动。那根精神线还在,他却无法放下心来,满脑子都是万一江蓝发狂了怎么办,叶矜要怎么办,小初要怎么办,他有点后悔自己答应卫高朗的草率,又后悔没有面对叶矜的抬杠坚持到底。他仿佛是一个听信了世界末日谣言的杞人忧天者,在黑暗的房间中提心吊胆,聆听每一声状似毁灭的预兆。 五点多的时候,楼底传来一声车辆碾过落叶的刷拉声,范阳洲一跃而起,跑到阳台向下看,他们楼底下停着一辆银白色的小型货车。那辆车一定是连夜赶路,轮胎附近都是飞溅的泥点,连车子都仿佛有一种疲惫。 范阳洲穿了鞋冲下去,车窗慢慢地下落,露出一张胡子拉碴,眼圈青黑,也尽显疲态的脸来,“阳洲。” 他反而松了一口气,道:“要不要上楼先休息一下?” 卫高朗问:“小蓝在你家吗?” 范阳洲答道:“不,在叶矜那里。” 他们在沁凉的晨露中束手束脚地站了一会儿,卫高朗看了看范阳洲,道:“介意我抽根烟么?” 范阳洲笑道:“请便。”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扁扁的烟盒,抽出一根,叼在嘴边点了火。范阳洲看得出他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好像一匹被沙尘暴困在沙漠里劫后余生的骆驼,平静的眼神下犹有粗粝的伤痕。卫高朗眯着眼睛吸了一口烟,跟范阳洲说:“你指给我看看,叶矜家在哪儿呢?” 他们的楼层不高,可今早湿气重,太阳还未高升,那一层在未散的寒气里有些隐隐绰绰,好在叶矜的阳台鹤立鸡群,在白雾中闪闪发亮——也许这个透明而奇形怪状的阳台也是整个小区独此一家。他说:“就是阳台往外突出来的那一家。” 叶矜做了个全自动无土栽培蔬菜园,他家的植物也长得比别家的凶,小葱都张牙舞爪好似什么小怪物绿色的长指甲,在晨光中气势汹汹。 卫高朗细看了一会儿,抖了抖烟灰,点头,道:“挺好。” 不知道他是说叶矜的阳台好,还是江蓝在叶矜家好。 范阳洲说:“他们还没起,你先去我家坐坐。” 卫高朗说:“不了,我就来看看,看看小蓝,也看看你,你们都好我就放心了。” 范阳洲拦住他,问:“开了一个晚上的车,你这就要走了?” 卫高朗叹了一口气,道:“其实吧,我来的路上就已经后悔了,之前是头脑发热,后来后悔的时候,又半路卡在高速上下不来,想着横竖都只有几百公里了,来都来了。” 范阳洲说:“你这是在躲他?” 卫高朗捏了捏烟屁股,道:“啥叫躲呢,我这是为了祖国的花朵的健康成长。” 虽然江蓝算不算得上花朵,或者是一棵长满尖牙的猪笼草还值得商榷。 范阳洲直接问他,“江蓝做了什么,你要这样躲着他?” 卫高朗斜眼看了看他,确定他是认真的。“江蓝他想和我结合。”他沉默了一阵,看了看那个薄雾中的阳台,突然出声。 范阳洲叹了一口气。预感成真,同为向导,他早就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某些幽深的秘密。只是对于他们来说,这些秘密总归会烟消云散的。他们找到自己应该结合的哨兵,就像是每一朵浪花都会拍在它注定拍在的那一块礁石上。仿佛随机,又仿佛命中注定,不由己,恐怕也不由人。 向导是天生就有献身精神的群体,那是一种本能,他们的骨子里便刻着对哨兵的责任。得到社会全体的优待的同时牺牲自身部分的自由,这交易虽然算不上公平,可也是大多数向导的生存之道。 “我不该也不能和他结合。”卫高朗说,他的语气里带着少有的沉重,好像呼啸江湖的侠客摇身一变,衣衫上满是俗世的风尘。他幽幽地叹了一句:“自作孽,不可活啊。” “我把他养这么大,不是为了让他因为这种破事,就成为谁的向导的。”卫高朗道。 他明明帮他解开了牢笼,他为什么要自己又一心往里头钻。 第57章 赌 叶矜睡眼朦胧地去把小初摇醒,让他自己穿衣服,路过客房的时候看见床上空荡荡的,被子落在床脚。他走过去,弯腰拾起被子,叫道:“小初,看见你蓝蓝哥哥没有?!” 小初刚醒,有气无力闭着眼睛把自己往衣服里塞,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道:“没有……” 叶矜奔到阳台,看见了江蓝的背影。 “江蓝。”叶矜松了一口气,走过去,“你这孩子差点吓死人……” 他的话音未落,江蓝抬起胳膊,猛地用手肘狠狠地撞在全封闭的透明玻璃上,咚地一声巨响,玻璃纹丝未动。在搭建这个阳台的时候,小初还是个小婴儿,叶矜怕普通的玻璃会有安全隐患,千挑万选亲自设计了这么一个又好看又牢固的阳台,怎么可能会被轻易撞破。然而江蓝没头没脑地继续一下一下地撞,仿佛下定决心自己的骨头和玻璃总要碎一个。 叶矜看他突然发了疯,立刻冲上去抱住他的后腰往屋里拖,“你干嘛!你冷静一点!”如果不是全封闭阳台,他觉得他可能会爬上栏杆,纵身从三楼跳下去。 江蓝的手指死死扒着玻璃不肯放,他通红的眼睛牢牢盯着楼下一辆灰蒙蒙的银白色小货车,眼睛里几乎要淌出血来。他突然猛地手脚并用,一把推开叶矜,往门口奔,又被紧闭的大门拦住了去路。江蓝看着错综复杂的线路开关,脑子一懵,伸手就要硬扯。 “你疯啦!”叶矜一把把他的手打掉。 江蓝紧握着门把,一开口,眼泪先下来了,“为什么打不开!”他猛摇着大门咣咣作响,歇斯底里,“为什么打不开!” 叶矜愣住了,说:“好,我给你开。” 他伸手把门打开,江蓝光着脚奔了下去。 那一辆银白色的小货车再一次只扑了他满脸的灰尘,扬长而去。 江蓝站在原地,脖子和脊背梗成一条线,他仿佛面对一个怎么也解不开的难题,愣了好长一会儿,才僵硬地回头,像是一只废品回收站电池快要耗尽的小机器人,连发声都要调动全部的电路和能量,“他是下定决心不要我了,是吗?” “不,不是的。”范阳洲快步走上去,他是为了你好,这句话他怎么也说不出口。这句话太无情,听的人谁会甘心。 “江蓝。” 江蓝抬头,卫高朗去而复返。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抹了一把汗。 “你,你听话。”卫高朗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踟蹰着开口。江蓝觉得他充满疲惫,没有结合的单身哨兵就会这样,慢慢地走向凋零。 他感觉自己取得了带着恨意的胜利,他在赌,卫高朗这种人,终究放不下他,可是又知道自己已经一败涂地,卫高朗的放不下,并不是因为爱他。 “为什么?是我就不行吗?”江蓝问。 卫高朗叹了一口气,“你还太小了,还不清楚自己要什么,相信我,那个人如果不是我,换做是阳洲,是叶矜,他们都会那样做的……” 江蓝突然打断他的话,吼道:“你还等得到我长大吗!”他像是被踩到了痛脚,“我答应你再也不使用自己的能力了,量子兽,我一次也没放出来过,你就不能把我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向导吗?如果是其他的向导,你会拒绝吗?” 他说得极尽委屈又极尽愤怒,像是抱着一个美梦一脚踏空。 他本来,由此第一次以自己是向导而感谢上苍了。 他走上去,拽着卫高朗的衣角,突然重重地跪了下去,几乎是带着哭腔:“你就不能别赶我走吗?” “你疯了?!”卫高朗暴跳如雷,立刻把他拽起来,“你干什么?!” 他眼睛里写满了不可置信。“如果你非要用这种手段,我不会再来见你。”他把江蓝推给范阳洲,瞥了一眼他,“你在这里好好待着,别惹事。” 他动怒的样子就像一个真正的家长,卫高朗抓了抓头发,对他们说:“我每月会定期给你们江蓝的生活费,麻烦你们照顾一下他了。” 江蓝的瞳仁都在抖,他知道,他真正地激怒卫高朗了,虽然这不是他的本意。他就是仗着卫高朗的温柔,他断定卫高朗只会被他步步紧逼。然而,原来卫高朗也有这么冷若冰霜的一面。 卫高朗看了他一眼,“等你哪天想通了,我再来找你。” 他伸出手去,想拍拍他的肩膀,又收回去了。 这一次他是真的走了。 叶矜和范阳洲对视了一眼。 叶矜走过去,摸了摸江蓝的额头,热度已经退下去了,可是还是有些低烧。光脚踩在地面上,也不怕着凉。他说:“什么事以后再说,先去医院。” 他把他推到范阳洲面前,“你开车送他去,到了发我坐标,我先送小初上幼儿园,回头找你们。” 范阳洲点头,“好。” 谢文林作为地头蛇,向范阳洲介绍过翡翠区私人医院的分布,这些医院通常不对外开放,自然有自己独立的患者数据库,只接受有门路的人的预约。范阳洲有自己的关系网,然而绝大部分在A市,幸好温煦的父母足迹踏遍四海,弄到一个预约是分分钟的事情。 范阳洲几乎从来没有求过温煦帮忙,搞得他都有点紧张兮兮的,“是不是有人身体不舒服呀?” 范阳洲笑笑,“叶矜没事。” “噢,噢噢噢……那就好。”温煦做贼心虚挂了电话。 江蓝没有自己原始的身体检查资料,也没有病例,流程上要麻烦一些。好在只是一点低烧,还有脑袋撞了一个包,叶矜送完儿子赶到的时候,两人已经把体检项目走了大半了。 “怎么样?”叶矜气喘吁吁地问。 范阳洲道:“医生说,没什么大碍。” 叶矜松了一口气。 江蓝似乎已经确定了卫高朗不愿意见自己的事实,像是被神力赋予灵魂的石雕又重新回归石雕,任他们捏扁揉圆。 他们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等着江蓝从里面出来。 范阳洲开口,道:“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叶矜扭头看他,“你是说江蓝和老卫?” 范阳洲道:“对。” 他们同在一个组的时候,那时候何等意气风发,如今又何等儿女情长。总是情字最烫手。 “换做是你……”叶矜情不自禁地开口。 范阳洲大概不喜欢那种死缠烂打的个性,可是他比卫高朗更会忍耐,更自欺欺人。 “我不会把你逼到向我下跪的地步。”范阳洲说。 “你也不是江蓝,你一个人也可以很好。” 叶矜愣了一下,没想到会从范阳洲的嘴里听到这句话。他以为范阳洲放不下,离不开,舍不得的是自己的圣母心,然而原来范阳洲已经放下了。 他好像有些释然,又有些遗憾。 “叶矜,”范阳洲感觉一个个字在自己唇齿之间七零八落,连不成线,“我能不能,能不能做你的朋友?” 一种杞人忧天感促使他开口,他不能像老卫和江蓝一样,又重新把他们的关系推到只能一头撞死的墙角尽头。他想说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又唯恐自己没有那样的资格。 第58章 往事 突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叶矜,你是叶矜吗?” 叶矜回头,一个西装革履的陌生男子对他投来询问的目光。 叶矜心里一惊,迅速搜索了一下自己认识的面孔。不是塔里的人,也没有在飞梭见过他。他之前有过一段不是那么阳光的黑历史,如今回归正常生活,可也担心过去的阴影追上自己。他定了定神,不着痕迹地挡住江蓝和范阳洲面前,“我是,请问你……” 男人微微一笑,道:“我是陆轩,你不记得了吗?” 叶矜现在开始怀疑对方是不是认错人了,他立刻在脑海里把这个人名搜索了一遍,毫无印象。 男人并没有因为他的迟疑退缩,而是继续热情洋溢地说:“你不是在十三中念的书?九班?我是你同班同学。” 叶矜总算是想起了模糊的记忆中隐约的苗头,他磕磕巴巴地说:“呃,你是班长,对吗?” 陆轩宽心地笑了,道:“你想起来了。” 叶矜对自己的初中生涯只有着很朦胧的印象,他刚上初中不久,脑子不甚开窍,还没彻底感受到青春白衣飞扬的气息,就被拎进了塔里。实话说,他几乎不记得班上的任何一个同学的名字,也不记得自己坐在哪个位置,连平时上学都要做什么,都模糊得仿佛那段时光是自己脑海中臆造出来的一样。只有第一次现身就吃了他的头发的大白和大脑皮层针扎一样的痛楚来得如此真实。 说不定他根本就没有过初中时代,他只不过是听别人的回忆,在脑海中重新想象了一番自己似曾相识的中学时代。 对于陆轩,他只觉得班级中似乎有几个家世优越,笑容得体如宣传海报上的优秀学生的班干部,至于是班长还是学习委员还是其他,他实在搞不懂。那时候的叶矜和陆轩,即使在同一个教室内,凡是一个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人,那差异从人的眼睛里,一举手一抬足的动作里,从笑容里散发着隐隐的违和气息。陆轩现在的笑容和那时候仿佛也没什么差别。他轻咳了一声,道:“啊,好久不见。” 陆轩笑道:“你初二不是退学了吗,大家都很担心你。” 叶矜道:“不好意思……” 这时,江蓝走了出来,叶矜有点担心他现在行尸走肉的,什么时候就把自己栽沟里,连忙拉住了他。 陆轩殷切地拉住他的手,“你现在在B市定居吗?住在哪儿?还在塔里面吗?这几位是……?” 叶矜摸了摸鼻子,转身看了看身后的两人,道:“呃,他叫范阳洲,是我的朋友,这位是江蓝,是我朋友的小孩儿。” “这两位都是向导吧,幸会幸会。”陆轩过去和范阳洲握手,在江蓝那里碰了一鼻子的灰,江蓝的手一直没从口袋拿出来,警惕地看着对面的人。 叶矜道:“不好意思,他有点认生……” “没事没事。”陆轩道。 叶矜问:“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向导?” 如果说哨兵因为长期的军事训练在人群中有种鹤立鸡群的戾气,那么向导就是不显山不露水的类型了,除了说话温柔一些(然而还是有江蓝这种凶残的例外),身体柔弱一些,他们和普通人看上去没有什么区别。陆轩能知道范阳洲是向导,他不意外,范阳洲是向导中的向导,往哪里一杵,那眼神,那微笑,简直就是公交车上塔的轮播广告的男主角。 可江蓝…… 陆轩道:“你忘了,我父母之前都是塔的训练官,我小时候还经常去塔里的青少年训练营玩儿呢,看异能者,我是一看一个准。” 范阳洲笑笑,说:“您真是不可思议。” 他感受到陆轩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精神线,没有量子兽,没有任何区别于普通人的东西。他递了一个眼神给叶矜,叶矜紧绷的状态立刻松懈了,道:“那真是好久不见了,你来医院是做什么啊?生病了吗?” 陆轩苦笑,“内人身体不太舒服,在留院观察。今天过了探望时间,下次让你们见见面。” 叶矜默然,道:“你也要多多保重身体。” 陆轩点头,换了个轻松一点的话题,“你怎么样了,有孩子了吗?” 叶矜道:“有,快三岁了,下次来我家做客,可以见见他。” 陆轩含笑,“一定。”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啊,我公司还有些事情,就先走了。”他从西装口袋取出一张烫金的名片,“有时间约我。” 叶矜有些手足无措,“呃,我没有名片。” 陆轩笑笑,“没关系,总能联系上的。” 叶矜虽然不记得陆轩,可是陆轩带来的,是他作为一个普通人,在一个普通的家庭中生长的一部分记忆,这些老旧而仿佛梦境的过往,让与之相关的一切都染上淡淡的温情。他能和范阳洲温煦谈论塔,谈论他们共同认识的哨兵或者向导,唯独无法同他们一起回忆懵懂的少年时光。 他对他们点点头,特意俯下身对江蓝微微一笑,“下次见咯,小朋友。” 江蓝皱着眉头,把脸扭到一边。 范阳洲感觉一种无形的巨物逡巡而来,透过身体,又像一阵风一样散了。是量子兽,他疑惑地看了看江蓝。 江蓝不是不会把量子兽放出来了吗? 陆轩突然转身,对叶矜说:“对了,叶矜,你家的事情,我觉得很遗憾。现在叔叔还好吗?” 叶矜说:“我不知道。” 陆轩笑笑,走了。 范阳洲心头涌现出一股突如其来的恶心感,仿佛深陷在腐烂发臭的沼泽中,心脏受到挤压而狂跳,那种异样让他几乎毛骨悚然。那不是他自身的情绪,而是他的伴侣传达给他的。范阳洲立刻扭头看叶矜,发现他不对劲,他在极其细微,不易察觉地颤抖着,从指尖到头发丝,他身体的每一寸都仿佛暴风雨前躁动的森林,齐齐挥舞着不安的枝丫。 好像是一根拉得紧紧的琴弦,每一丝的波动都好像是要鸣出一个短促的高音然后崩断。 “叶矜!”范阳洲立刻握住了叶矜的手,感觉潮湿而冰凉,他用力捏紧了一些,想要让他回过神来。 两只量子兽齐齐现身,仿佛把空气也搅得混沌。 范阳洲分神把大白用精神触手制住,他明白大白是叶矜情绪的极端化表现,如果不制住大白,叶矜也许很快就要失控了。 叶矜脸色苍白,眼神漂浮在空中,像是怎么也找不到焦距。他迈开腿向前走了一步,突然弯下腰,捂住喉咙呕吐起来。 “叶矜!”范阳洲连忙冲过去,用膝盖支撑着他,拍他的背。 为什么突然之间叶矜会变成这样,和陆轩有没有关系?是不是吃坏了什么?叶矜的不安几乎要冲破他的精神图景,范阳洲却不知道因为什么。 叶矜吐完胃里的东西开始吐胆汁,吐到什么东西都没有,只能干呕。 范阳洲道:“叶矜,我们去医院好不好?” 叶矜摇摇头,眼睛通红,生理性的泪水从他眼睛里滚落,“不要。” 范阳洲道:“你胃难受吗?头疼不疼?” 叶矜捏住了他的衣袖,“带我回去。” 他眼前一黑。 第59章 结合热 闷热的暑气一个夏天也无法从狭小的房门散溢开来,他头疼欲裂,感觉每一寸皮肤都在被一把钝刀子无穷无尽地来回摩擦。一双手接住了他,温热的水滴落在他的头顶,仿佛酸楚的感觉也被放大了一千倍。有人抓住了他,他喊着疼,可是没人管,视线全是高频的闪光点,牵扯着神经隐隐作痛,仿佛失明。 只听见撕心裂肺的哭声,不知道是谁的。 叶矜是被烧醒的,他口干舌燥,感觉胸口有一团火,喉咙有一团火,脑子里仿佛硫磺炼狱。他发现自己正躺在范阳洲卧室的大床上,叶矜坐起来,感觉感知被无限放大,自己连呼吸都仿佛震耳欲聋。然而那并不是哨兵发狂的迹象,他没有看见颜色剧烈闪烁,身上的衣物也没有变成粗粝的砂纸。范阳洲的精神力已经牢牢掌控着他,在这个空间的每一寸彰显着自己的无所不在。 范阳洲的气味,还有那种隐秘的带着新鲜的栀子花的芬芳,仿佛他旧时的家的味道,每一口灼热的呼吸都要让他发狂。 他昏聩地环顾这个房间,才发现范阳洲坐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下了窗帘,排气孔呼呼地吹着风,却一点也没有把那浓郁的情欲的气味吹散。房间里没有开灯,柜子的阴影把他完全罩住,他安静得可怕,好像连这个人都是房间里家具的一种。 “范阳洲……”叶矜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厉害。 那种热度他已经熟悉,那是不知因果捉摸不透的结合热。 范阳洲无声地站了起来,没有看他,道:“你醒了,我给你拿水。” 叶矜感觉自己的脑子要被烧坏了,咕嘟咕嘟一团浆糊热气腾腾要燎花了他的眼,他晃了晃脑袋,叫住他,问:“几点了,江蓝呢?小初呢?” 范阳洲道:“快四点了,我让江蓝去幼儿园等小初,怕一会儿放学,没人去接他。” 叶矜点点头,暴躁地抓了抓头发。“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范阳洲静静地点头,在黑暗中只能看到下颔的弧度。叶矜能感觉得到,他们的精神图景那么贴近,仿佛要融为一体,另一个心脏也同样灼烧一般炽热。范阳洲也在结合热,他以惊人的自制让自己和结合对象同处一室数小时而跬步不近。 范阳洲对自己一向有这种苦修一样的狠心。 范阳洲说:“我是人,不是野兽。”他有些坐立不安,在角落来回地踱步,好似多停在原地一秒就要被烫到。 结合热是他们的一道坎,是一个心魔,是不堪回首又难以启齿的伤口,从前是,现在也是。 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本能更令人无所适从,他们难道能欢呼,你的身体喜欢我,正好我的身体也喜欢你吗,接着欣然赴约吗? 也许六年前可以,只是六年前。 他曾经无数次渴望结合热,在无数个不眠之夜向满天神佛祈祷,本能能像一道启示,一个灵感,投射到他身上。 为什么他没有结合热,是他不够爱范阳洲,还是范阳洲不够爱他?他反省了无数次,找不到那个毁灭了婚姻的原因。 他在尖锐的耳鸣中头疼欲裂,突然想起一件旧事来。 叶矜说,“对不起范阳洲,给你留下了痛苦的回忆。” 他想要去拉范阳洲,却突然觉得他们成了两块同性又异性的磁铁,身体叫嚣着彼此吸引,理智却不敢靠近。一点点的接触都会让他们飞速滑向烈焰滔天的深渊。“对不起……” 范阳洲低吼,“你别过来!”他几乎从未有这样失控的举动,他从前连提高一点音量都不会。 叶矜说:“我的性腺,我的性腺坏掉了。”叶矜站在原地垂着手不动,他像一个刚学会说话的孩子,颠三倒四重复着这句话,仿佛停一秒就会忘记怎么发音。他迎着范阳洲动摇而讶异的目光,才发现自己在哭。 他哆哆嗦嗦地向范阳洲解释,又被眼泪倒灌进了嗓子,“我觉醒那天被妈妈带回了家,还有黑诊所的人,妈妈很怕,她害怕我变成哨兵。他们觉得只要把性腺挖出来就可以了,我记不清了,也许发生过这件事,也许这也是我的臆想之一,我的性腺……”他捂住了脖子。 范阳洲如遭雷击,从头盖骨一道寒意直蹿脊背。他曾见过觉醒的异能者,由于抗拒自己的能力,做出种种自残的行为。这种恐惧带来的需求,衍生出地下黑诊所和某些见不得光的机构,挂出了摘除性腺,割断精神触手等服务。他们把烧红的铁签刺进性腺里,哨兵超强的愈合能力使得这样也不会丧命,甚至可以做到毫无痕迹。然而觉醒的过程是不可逆的,失去性腺的哨兵还是一个哨兵,但大部分的民众并不了解有关的知识。 他很清楚地记得叶矜资料上的每一项数字,他是一个星期之后被送进塔的。那一个星期,他遭遇了什么?觉醒期是异能者能力最旺盛的阶段,也是精神最失控的阶段,剧烈的感受冲击使得很多异能者几乎丢失了自己觉醒时的记忆。叶矜入塔的体检报告显示一切正常,他身上连一道口子都没有。他巅峰的修复能力反而抹杀了他被破坏过的证明。 他想起他们在结合之后,叶矜捂着性腺喊疼,他是真的疼。 那个曾经被人为毁坏的性腺,也在漫长的岁月间终于渐渐恢复功能了吗? 叶矜哽着声音,“我原来,我原来……” 他们觉得他们不够爱彼此,也许只是因为不够爱自己。 范阳洲走过来,抱住他的肩膀,一出声,觉得自己好像也跟着在哭,:“我们现在去医院,好吗?去检查一下,看看到底还有哪里不舒服?” 他们含着热泪对望着,都觉得这个情景可笑又令人心酸。 这算什么,打着没有爱情的旗号离的婚,最后又因为结合热凑在了一起。在旁人眼里,一定觉得他们草率而荒唐,最后还是屈从于本能。 只有当事人知道,他们已经都变成了更坚定的人。正因为孤独,他们飞速地成长起来了。他们咽下了多少苦楚,一个人走了多长的路,多少日夜悔恨,多少扪心自省,才换来可以微笑着坦然对彼此。 曾经在神圣的婚姻殿堂郑重其事许诺的终身,也无法得以善终。还好他们还有勇气,再换一个开始。 不迟疑,不伪饰,自私自利,倾心露胆。 他想最后确认一件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事情,“你的理想型……” 他的额头被亲了一记,“没有理想型,只有你。” 叶矜浑身都在抖,甜美而黑暗的欲望将他淹没,他攥紧了范阳洲的前襟,凑过去吻他的嘴角,他是洪水中的孤岛,即将燃烧殆尽的行星,“范阳洲,救我……” 他终于没有了范阳洲也能靠自己获得幸福,即使如此,他还是想要他。 范阳洲伸手去触碰他的脸颊,指尖潮湿,他发现叶矜浑身都在抖,他吻了吻他的额头,语气镇定而轻松,“别怕,我们不会重蹈覆辙。” 第60章 诚信专车 原来栀子花的味道是范阳洲身上的。他那时候闻到了,却从未想往结合热那方面想。 原来他一直爱着他。 仿佛一接触就要被高温灼烧成飞灰成蒸汽,房间内的氧气变得稀薄,不耐周遭的热度一般,他把范阳洲扑倒在床上,那张床很大,也很软,陷在里面有种喘不上来气的错觉。 范阳洲的眼神清凉而甘美,缓解了一重火烧火燎的热度,却又激发了新的一轮悸动。叶矜想要他想要的快要发狂。他身上着了火,范阳洲就是一汪湖泊。“不要急。”范阳洲仰头吻上叶矜的唇,他们都被情欲炙烤得嘴唇干燥起皮,又被唾液一点点湿润,范阳洲的舌尖轻轻舔着他的嘴唇,耐心地等待一个沉默的蚌壳缓缓开启。叶矜迫不及待同他接吻,好像是一条被丢在沙漠里的濒死的鱼,徒劳地大口呼吸。 他的感知被放大一千倍,快感也被放大了一千倍。就连皮肤接触的空气,就仿佛会因为情潮啪地闪出火花。他全身上下都被一种触电般的战栗征服,那高频的震动从他纠缠的舌头开始,向他的四肢百骸传递着热度,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他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感受,在六年前没有,在第一次结合热的时候也没有,那是一种膨胀到顶点,理智即将被吹飞的快感。叶矜心里一阵无法自控而产生的恐惧,本能地想往后缩。 “别怕。”范阳洲舔了舔他的耳垂,热气扑到他的脸颊上。触感太鲜明了,叶矜剧烈地颤抖。 他缓慢地把他拉下来,抚摸他的脸颊,好像是在驯服一只猫科野兽。 范阳洲的吻落在他的脖子上,在高热的性腺边缘,叶矜又一阵颤抖,范阳洲轻笑了一声,牙齿磨蹭了一下那个点,没有咬下去。 他沿着他的筋脉和骨骼,顺着他的皮肤,一寸寸虔诚地亲吻着,每一次触碰都带来爆炸一样闪现的快感。叶矜晕头转向,感觉范阳洲在亲吻他的胸膛,又感觉热度已经流窜到了小腹,仿佛范阳洲无所不在,他的存在把自己牢牢地笼罩住,他陷入森罗万象的情欲之网中,无从逃脱。 范阳洲一路向下,向下,最后含住了他的性器。 叶矜失声地惊叫了起来,“等一下……!”他张嘴,话语在他嘴里只留一个气音,仿佛一枚哑掉的子弹,他瞬间被潮水一样涌来的热度逼得几乎停止呼吸。 范阳洲的口里温热而潮湿,舌头湿淋淋的,从他的底部舔到顶端,嘴唇艳红如同禁忌的诱惑。略带粗糙的舌面轻柔地舔舐着他,叶矜耳边剧烈的轰鸣,他望向天花板,满脑子都在想,范阳洲居然在舔他,舔他的那个人居然是范阳洲。 是冰壶秋月,不染纤尘的范阳洲。 他突然疯狂地渴望看到他的脸,范阳洲在此刻会是怎样的表情。 他几乎在瞬间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次高潮,颅内滚烫如沸粥,脊背仰成一个几乎不可思议的弧度,他张大嘴,无声地尖叫。 范阳洲抬起头来,擦掉了唇边的精液,身下的人还在一阵阵地轻颤,眼神湿润,满脸通红。他俯下身,轻轻吻了吻叶矜的嘴角,“还好吗?” “啊……”仿佛连一个亲吻都不堪忍受,叶矜立刻情难自制地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声音。他的五感在结合热中分外敏锐,一点点的触碰都带来高涨到刺痛的快感。 叶矜抓住范阳洲的手,往深处按,“来吧……”他的眼睛溢出了生理性的泪水,显得单薄而脆弱。 范阳洲居然在此刻迟疑了一下,然后低下头,和他断断续续地亲吻,“不要害怕,交给我。” 他的身体散发出结合热特有的糜烂而潮湿的气息,那是已经准备好了结合的证明。范阳洲的手指探到那个甬道的入口,那里柔软而滚烫,渴望被侵入和占有。 他闻见空气中无所不在的甜蜜而酸涩的柑橘的味道。 范阳洲低头,舔了舔那个股缝间湿软的入口。 “范阳洲!别这样!”叶矜立刻仿佛被烫到一样跳起来,大腿根部剧烈地抽搐着,又分泌出一股黏腻的液体。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插入的快感无声没顶。 叶矜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控制不了他的声音,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和眼泪,他近乎惶恐地撑起来看范阳洲的性器在他烂红熟透的穴口进进出出,充实和麻痒的感觉交替在他小腹内来回翻滚。他觉得自己已经在歇斯底里地尖叫,出口的时候却变成小声地啜泣。 范阳洲居高临下地看着身下抬起手臂遮住眼睛的叶矜,他尖锐的线条像是被眼泪泡软,呈现出一种洁白的稚嫩感来,野兽收起了爪子,在他身下时断时续发出带泪的呻吟。 叶矜的牙关紧咬,想要克制自己的声音和颤抖,然而无济于事,他仿佛一个溺水的人,只会抱紧范阳洲这块浮木,求得下一口呼吸。 范阳洲凑过来,磨蹭他的脖子和脸颊,落下一个个吻。 叶矜发现自己的脖子竟然分外敏感,只是范阳洲的靠近,就足够把他抛向快感的高峰。 范阳洲舔了舔他脖子上的皮肤,一口咬住了他的性腺。 “范阳洲……!”他抓紧他的后背,又不敢用力,感觉自己全身都紧绷到了一个点,脊背流窜过一波一波无法停歇的情潮。下身的麻痒扩散到每一根骨头,每一寸皮肤都急需抚摸。 散溢的愉悦铺天盖地汹涌而来,最终汇集到那一个滚烫的点。叶矜仰着脖子,脑子噼里啪啦如岩浆翻涌,他的全身拉成一根弦,神经被一把匕首在一瞬间割断。他在最顶峰的快感中失声痛哭。 他亲了亲他的额头,“阿矜。” 叶矜把手臂拿开,含着泪看他。 范阳洲吸了吸鼻子,说:“你愿意和我谈恋爱吗?” 他三十一年来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自认为发乎情止乎礼,从未任性洒脱,也从未勇敢到问出你是否爱我。 第61章 恋爱 六年前,某个午后,叶矜被人从背后叫住,那个人如拂面春风,如一扇向他敞开的大门,内里有茶米油盐,有安定喜乐。对方微笑:“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那时候他以为普天之下婚姻大多都是一蹴而就。天下掉下来的巨大馅饼,砸了他一个眼冒金星。叶矜智商降为了负数,只想对他点头。 这次,好像没什么差别却截然不同地,叶矜点头,“好。” 他们的婚姻结束了,还好还可以谈一场恋爱。 他们暌违多年重新躺在一张床上,手脚勾缠在一起,头对头挨挨蹭蹭,像两只鼻子湿漉漉的狗崽子,小心翼翼试探对方的气息。 知道自己在彼此眼中终于不是扁平而笑容模糊的稻草人,他们终于能饱含着温情和怜惜,触碰彼此的伤痕,理解对方的窘迫和不完美。 “你愿意告诉我从前发生了什么事吗?” 叶矜沉默了一会儿,他扯了扯轻薄的被子,往里缩,藏住了下巴,瓮声瓮气道:“我记不太清了。” 他拼命回忆那些在发狂的碎片感知中的边边角角,担心这个说辞显得过于敷衍,让范阳洲以为他还有所隐瞒,“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清醒的时候,我妈听别人说我可能是哨兵,就哭了……后来,后来我好像被什么东西绑在了椅子上,来了个老头儿,那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后来,我还是被送进了塔。” 那时候他的脑子正在遭受各种巨大能量的冲击,眼前是不停高频闪烁的白光,耳边鸣响着巨大的噪音,身体的感受已经消失,只剩下大脑神经元发射出来的痛苦信号,好像只有一个脑子存活着。对于叶矜来说,那几天就像是一个漫长而混乱的噩梦,梦醒了,他的世界天翻地覆。他脑海中闪现而过的,是自己被捆在椅子上,脖子突然剧烈地疼痛,白光中有皮肉烧焦绽开的血腥味。他失声尖叫。 母亲的眼泪落在他头顶,是暖的。 范阳洲无声地用手指抚过他光裸的背,顺着一节节脊骨,像是在摸一只猫。那里光滑无暇,宛若新生。“待会还是去医院,好不好?” 叶矜摇摇头,范阳洲默默看着他,他最终叹了一口气,说:“好吧。” 虽然也没有什么意义,好或坏,都已经这样了。 他们曾经因为结合热彼此猜忌,因怀疑自身而感到痛苦,叶矜不想再那样重蹈覆辙了。他决心不向范阳洲隐瞒,便凑过去,抱住了范阳洲的胳膊,说:“我啊,可能是个野种。” 范阳洲眨眨眼,说:“你是说,私生子?” 叶矜点点头,“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他要这样对我。” 范阳洲不知道叶矜口中的“他”到底是谁,“这样”又是怎样,却也不敢再问下去。陆轩看似轻描淡写的话语,都能令叶矜的身体起那么大的反应,他不想他不好过,不想强迫他面对他不想面对的东西。可是,他不能对叶矜的困境熟视无睹,范阳洲隐隐有种预感,那是叶矜身体内的一个定时炸弹,性腺只是其中的冰山一角。他不同寻常的隐忍,执念,全来源于那个黑暗的过去。他是他的向导,理应和他共享生命中的伤痕和苦楚。他生来就是为了为他解决这些问题的。他按住叶矜的手,说:“让我进入你的精神图景,好吗?” 叶矜愣了一下,范阳洲没等他拒绝,温暖的手指触碰他的脸颊,指腹轻轻摩挲,他用自己的额头贴住了他的额头,他的声音带着倦怠而暖的蛊惑,“不要怕。” 这是范阳洲第二次进入叶矜的精神图景,上一次,是三年前,他在地下车库神游症差点发作的时候,他逼不得已,用近乎暴力的手段强行折断他的精神屏障,闯入了他的图景。然而这一次,没有精神屏障,也没有来自主人一丝一毫的反抗,他轻而易举地又踏入了这个领域。 精神图景通常是人的内心世界的具象化,是那个人最安心最甜美的容身之所。很多人的精神图景都是森林,草原,海滩,自己儿时住过的房屋,或者空旷无一物。叶矜的精神图景,是他们A市的家。 范阳洲那时就发现了,他在发现的那一刹那,涌出一股愧疚和怜悯,后悔自己提出的离婚。 他心软了。那是叶矜最珍视的巢穴,他却亲手把它们送向灰飞烟灭。 如今的叶矜如果知道这件事,大概又要大声地笑骂他同情心泛滥了。 那个时候,他的后悔,仅仅是因为同情叶矜吗?他不知道,却明确了一点,现在并不是。 他不是恐惧他受伤的眼神,也并非为了逃避自己酿下的恶果,他只是想和他好好走下去。 范阳洲环顾四周,深吸了一口气,踏出了第一步,整洁如新的地面上留下了他的一个脚印。房间的布置一如六年前,台灯没有坏,牙刷也还没被收进柜子里。他走进叶矜图景里的房间,闭上眼睛想象他会把特殊的尘封的记忆放在哪里。 不会在床上,也不在书架上,他的意识逡巡于这个房间。范阳洲睁开眼,走过去,拉开了储物柜最底层的抽屉,那里久未被人使用,浮着一层薄薄的灰。 他屏住呼吸拉动它,嘎吱一声,黑暗的角落里,藏着一个发光的球体。像一朵漂浮的蒲公英。范阳洲用手指把它拨过来,藏在掌心里。 那个记忆的聚合球就像是一颗脆弱的小心脏,在他手心里跳动。 就算是再黑暗的记忆,都是会发光的。 他深呼吸,准备接受叶矜的记忆。 他们曾经在错误的时间点,轻视生活中鸡毛蒜皮的摩擦的痛苦,坚信无爱的婚姻依旧可以存活。 婚姻很沉重,恋爱却很简单。 即使心思细密复杂如范阳洲,也可以谈一场简单的恋爱。 第62章 扑空 那应该是一个下午,太阳光颜色很淡,却有一种燥热的气息。范阳洲站在一条陌生的小巷子里,那是叶矜的世界,或者说,是叶矜记忆中的他曾经所处的世界。 读取记忆对于结合了的哨兵向导而言并不困难,只是大多数人记忆应该是第一视角,叶矜显然不是,这与其说是叶矜的记忆,不如说是大白的。 他在那儿站了五分钟,对着这个世界来说,他是如同量子兽一样没有实体的存在,所以太阳对他而言也没有温度,可是还是刺眼,他站到街边的阴影下,眯着眼睛细看。 一个女人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范阳洲立刻注意到了她。 她脸上有明显的淤青,步伐也不自然,袖子里偶尔能瞥见暗红色的伤痕,就算是十多年前,她那样的打扮也算是捉襟见肘。女人的身后跟着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明明是无风的夏日,那个人还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破洞的长衫。 妇人正怀着复杂的神情把他领到一座歪歪斜斜,烟熏火燎的筒子楼里,门前污水横流。 两人行色匆匆,范阳洲立刻跟上了他们。 叶矜世界里出现的所有东西一定有它出现的意义,他默默跟着他们在黑暗狭窄的楼梯间七拐八拐,天光忽明忽暗,灰尘在光线中像深海里闪闪烁烁的某种微生物。 他其实大可以大摇大摆地跟在他们身后,这个场景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是幻想,他完全没必要隐藏自己,然后他还是屏住了呼吸。 女人推开了一扇边角破了,又用胶布勉强粘起来的纱门,光线在地上显现出方形,又被门口的阴影遮挡。 那暖黄色的方块中,放着一把同样歪歪斜斜的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少年。 与其说是坐着,不如说他被黑色的胶皮带捆在了那张椅子上。 那张脸,是还未有成年人的棱角,青白色的皮肤感觉很薄,仿佛能看到下面的毛细血管,还带着稚气的一张脸。 那是十三岁的叶矜。 叶矜没有从前的照片,范阳洲也没有机会见过十三岁之前的他。 他有一双惶恐而迷茫的眼睛,里面既有生的意志又有死的寂灭。 捆住他的东西范阳洲没见过,推测它也许是橡胶轮胎剪下来的,然而凡是这样的橡胶制品都有一个共同的特性,它们越挣扎越显得紧。叶矜身上没多少肉,被他勒出一道道红痕。他越是挣扎,就越是被拉回椅背。叶矜的嘴上贴着黄色的胶条,也许是怕他叫。 范阳洲想冲上去,告诉他们不是这样的。对于觉醒的哨兵,越是抑制,他们就会越恐惧和躁动。科学的方法应该是用不伤害人体的拘束带限制住对方的行动,再以专人向导的精神触手进行安抚。然而叶矜不够幸运,他没有等到塔的及时出现。 他应该是被学校送回了家,当成是普通的发烧感冒,周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哨兵觉醒,也许除了他的母亲。 那个老头走过去,从袖子里取出一枚铁签,还有一瓶棕色的液体浑浊的药瓶,他指挥妇人在室内升了一盆火,把药水擦拭在铁签上,放在火上烤。 “没事,过了这下就没事了,保证好。” 妇人捂住嘴哭了。 老头拿起烧得滚烫的签子,走到叶矜的背后,手指搭上他汗湿的脖子,“看到这块没有?就这块,都是因为下面藏着一个小瘤子,所以你娃才会受它的影响突变成异能者,把它挖了就会好的,保证不复发。休养几天又能去上学啦。” “魏先生,你能不能不要跟我老公说……”妇人带着几乎是哀求的语气问老头。 老头了然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说:“你放心。” 妇人在狭小的屋子里来回踱步,神经质地梳理着头发,道:“这样他就不会发现吧,就说孩子感冒了,摔伤了,他不会起疑心的。” 范阳洲想阻止他们,告诉他们哨兵的觉醒是不可逆的过程,破坏性腺毫无用处。叶矜的眼神已经空了,他在觉醒之间堕入一个又一个痛苦的幻梦,直到铁签子滋滋作响刺入他的皮肤,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味道。 他极其痛苦地仰头,青筋暴起,叫不出声。 十三岁的少年剧烈地挣扎着,带着椅子一起摔了下去。 范阳洲连忙上前想要接住他,叶矜穿过他的身体,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他扑了个空。 在现实的世界里,他不在这里,而在距离这里几十公里的城市里。此时对于范阳洲来说,是极其寻常的一个午后,他也许在看一本书,也许在午睡,也许在和朋友们对坐着交谈。 他不知道那个下午几乎改变了叶矜的一生。 为什么叶矜不是觉醒后立刻被送入塔,而是被家里足足拖了一个礼拜。他的母亲应该是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就算破坏了性腺,还是无可救药地变成了哨兵,这个事实带来的是丈夫的杀意。 这一个星期,足以修复任何肉眼可见的伤痕。而有些东西永远回不来。 他的视野随着叶矜的昏迷变得一片灰暗,亮起来的时候,场景又变成了另外一幅样子。 叶矜坐在一把铁制的椅子上,那把椅子扶手很高,四个角被焊死在了光滑的地面上,凉意渗进皮肤,让人起鸡皮疙瘩。 一个面目模糊的人拿出一张照片,问他:“经过鉴定,我们认定这个就是你的母亲。” 不是人,而是尸体,或者尸体也算不上,那是一滩,红的黄的白的碎肉,零星可见人的某一节手指,不像是人类,倒像是某种动物。 他吐了。像是要把内脏都呕出来。 范阳洲感觉脑内嗡嗡鸣响,一股强烈的不安几乎要从他的喉咙里破开而出。 他的父亲恨他,他的母亲也未尝如何爱他。 他在昏聩中还保有一丝清明,咬着牙,心里一遍遍提醒自己,我不是叶矜,我不是叶矜……他害怕自己会受这庞大而绝望的共感影响而迷失自我。 他没有坐在那冰凉的铁椅子上,他的亲人没有被碎尸,他也没有背负过那样重大的恨意。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这是回忆,不是现实。他的身体此时应该和叶矜躺在大而软的床上,温暖而熨帖。 他差点被那黑暗的,腐臭的,原本只属于叶矜一个人的回忆吞没。 他还活着。 第63章 父亲 如同从水底露出头,范阳洲大口地呼吸,叶矜低头担心地看着他,问:“你看到了什么?”他有些不安,又有些羞赧,做了好长时间心理准备,才局促地问出声。 他们刚刚坦诚相对,又要心思互通,叶矜觉得这个进程是不是有点快,他还没反应过来,他和范阳洲的关系就像是驶入了高速赛道,刷地一下冲了线。 范阳洲白着脸,感觉冷汗沿着脊背向下滑。 出于人脑的自动保护功能,又或者叶矜的哨兵体质在那一刻出于自卫而发挥了作用,叶矜已经把这段记忆封存了,他又何苦摊在明面上,再伤害他一次。 他终于明白,叶矜当年的退缩,事事看他脸色,不惜一切代价维护这段婚姻的理由。 其实事情早有端倪,他只恨自己没有早早察觉。他为什么对自己的家庭闭口不提,为什么对他处处小心。叶矜的父母都是普通人。普通人,只有极小极小的几率生出异能者。叶矜母亲脸上的惶恐和伤痕,不是别的,也许就是因为丈夫的拳脚。叶矜觉醒,是岌岌可危的家庭最后的那一根稻草。他的母亲恐惧于他父亲,几乎丧失理智地要把自己的亲生儿子的天赋掩埋在第一刻,为了让自己活下去。 然而很不幸的,叶矜没有变回普通人,他终究成为了一个哨兵,带着母亲的绝望,成为了一个对于他父亲来说,血统不纯的,罪恶的产物的哨兵。 那不是一个家庭,只是豢养着立刻就会凶相毕露的野兽的牢笼。 进入塔的叶矜,如同割断了自己的根茎。他对这些事情只字不提,仿佛自己来自虚空。塔不强制性要求解除本人和原生家庭的关系,然而如果亲人中没有异能者,很容易就此和自己过去的生活隔绝。 在遇见自己之前,他爱过谁,他被谁爱过? 此后和自己作为普通人生活的时光一刀两断,重新活过。 然而那些阴霾跟随着他,无知无觉地,就像是气味或者影子。 范阳洲心里发酸,好像有一口冰冷而苦涩的气体堵在了鼻腔里,他暗暗咬着牙,心想,你不用刻意讨好我,你不是你母亲,你不会变成你的母亲,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的。 他摸摸叶矜的脸颊,对方略有困惑地看着他,眼睛清澈而明亮。范阳洲没由来地突然有了底气,叶矜就是叶矜,他不会被这种事情击垮。“我,我看到了那张照片。” 叶矜轻咳了一声,平静地说:“陆轩问我,实际上我一直不知道那个人在哪里,应该在监狱里吧,据说是自首的。我和我妈最后一面,大概就是送我上车的时候……”他仰头看了看天花板,“我妈下葬的时候我也没去,据说还少了一条胳膊还是一条腿。性腺的事情,我记起来了,好像也没有很恨她。”他摇摇头笑了笑。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好像那只是个书页划到的小伤口。 范阳洲的手指划过他长成大人的轮廓,脖子上那枚性腺,有时候好,有时候坏,但是总有一天会恢复正常。他有耐心。 他希望叶矜的幸福,终有一天能让他自己也平静回首,说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叶矜觉得范阳洲的动作太过性挑逗,他的表情又太温柔,老脸一红,道:“纵欲伤身啊。” 他们抵着额头,拉着手,摩挲着指尖,像是哭又像是笑。 范阳洲问:“你头还疼不疼,要不要再睡一下?” 叶矜被那种暖而安静的气氛蛊惑,眼皮子都沉重,差点就要点头,他心里灵光乍现,跳起来,问:“几点了?!” 范阳洲看了看时间:“五点……快五点半了。” 叶矜跳下床,满世界找他的上衣裤子袜子,“睡个屁啊!范阳洲,你儿子还在幼儿园呢!”他套起裤子就想走,仰赖于哨兵强健的体魄,他腰不酸腿不疼走路倍儿有劲。 “等等!”范阳洲从背后出声。“我儿子?” 范阳洲抓重点的功夫真是天赋异禀,叶矜回头,挑眉问:“你觉得小初是我和谁的儿子?” 范阳洲张张嘴,说:“是谁的,都没有关系。” 叶矜默默深吸了一口气。 没什么好隐瞒的,如果是范阳洲的话,大概会原谅他的吧。 他曾经一度没有这份自信。 “是你的。” 然而如今他理直气壮,带着少有的骄矜,站在原地屏住呼吸,强作镇定观察范阳洲的脸色。 范阳洲笑了,说:“那真是太好了。” 范阳洲会原谅他的。 他拍了一下叶矜的后腰,越过他走去客厅开门,说:“回来的时候,你必须得给我一个解释。” 叶矜呆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说:“哦。” 范阳洲拉开门,两个小孩坐在门前的楼梯上吃冰棍,齐刷刷地用黑白分明的眼睛仰头望他。范阳洲不由得一愣,他问江蓝:“你接他回来了?” 江蓝点头。 “记得我们这里的路,真了不起。”范阳洲笑道。 江蓝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说:“我不会迷路。” 小初欢呼着跑过去抱住他的大腿,黏糊糊的小手蹭了他一裤子的奶油渍,“范范!蓝蓝哥哥背我,他力气好大!” “回来了?”叶矜探出个头来,说:“怎么不进来?” 江蓝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说:“你说呢?” 叶矜和范阳洲不约而同地干咳了一声。 总算见识到一个能量爆棚的向导是有多敏锐了,叶矜摸了摸鼻子,心想,是不是对青少年成长影响不好啊? 小初这个小傻瓜还在抱着范阳洲的大腿,傻兮兮地笑着,一口一个蓝蓝哥哥这,蓝蓝哥哥那。 叶矜看他嘴边还没抹干净的奶油,走过去拎起他,“谁给你吃的冰淇淋?” 小初可怜兮兮搓着手,不说话。 江蓝说:“我买的。” 小初跑过来,抱住他的大腿,说:“爸爸不要生气了,我会好好吃饭的。” 叶矜把小初抱起来,点了下江蓝的额头,说:“别乱花钱。”他掏出几张纸钞,“你身上没多少钱吧,拿着,这个年纪想买的东西多着呢。” 江蓝也不拒绝,伸手就收进了口袋。 叶矜挑挑眉,道:“别想着跑啊,范阳洲看着点他。” 范阳洲点头,道:“好。” 第64章 邀请 四人在范阳洲家里吃了晚饭,小初不知为何察觉到了爸爸和范阳洲之间不同往昔的微妙气氛,一会儿扭头看看这个,一会儿扭头看看那个。叶矜敲敲他的小碗,“看什么,快点吃饭。” 小初含着塑料小勺子,说:“范范,为什么不一起到我们家去住?” 他以为江蓝住他们家,所以范阳洲也可以住他们家,大家一起陪他玩儿。叶矜觉得好笑,问他,“可是我们家没有多余的空房了呀,他要住哪里?” 这确实是一个伤脑筋的问题,小初撑着下巴想了一下,扬起小手,“他可以和我睡哦,小初可以把太空舱让他一半。” 叶矜想象着范阳洲那么大一个人,窝在小小的太空舱里,不由得哈哈大笑。他笑着笑着,想象了一下画面,突然像是被一颗红心击中,觉得好萌。 小初还太小,眉眼间看不出多像谁。他之前不肯承认,那气质绝对不像他,而是实打实缩小比例的范阳洲啊。范阳洲小时候也这样又软又听话?傻白甜的父子俩眨着纯良无辜的眼睛凑在他眼前,叶矜真是有种跑上去一把把两人紧紧搂住的冲动。 他一时间脑子抽风,指了指范阳洲,对小初说:“快,叫爸爸。” 小初和范阳洲齐刷刷扭头疑惑地扭头看他。 叶矜过了自己这道坎,感觉神清气爽,理直气壮地道:“他是你爸爸,以后不要叫叔叔了,叫爸爸。” 小初呆住了,张张嘴,用小手捂住了脸,好一阵才露出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用求救的目光望向范阳洲,嚅嗫道:“……范范……” 范阳洲把他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大腿上,说:“好了好了……”他看了叶矜一眼,“以后机会多得是,何苦现在难为孩子呢。” 叶矜气范阳洲太骄纵他了,教小孩可不是这么教的。然而,这两个人在一起太萌了,他能怎么办。 吃完饭叶矜领着江蓝和小初回房睡觉,给小初讲故事拍拍把他哄睡了之后,叶矜叫住江蓝:“我找了几所学校的资料,你看一下。” 他调出一个文件夹,把平面投到墙壁上,“这些都是我之前去看过的,有些是全寄宿,有些不是,学的东西都是差不多的,看你喜欢。” 没等江蓝拒绝,他说:“学是一定要上的,但这不是为了抛弃你,你明白吗?” 叶矜说:“你如果在附近入学,你放了学可以回来,这里永远管你吃管你住,等你毕业了,学够了,再去找卫高朗。” 江蓝沉默了一阵,微微点了点头。 夜里,范阳洲有点辗转反侧,这几年来这样的情况其实并不少见,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果真是老了,焦躁和迟疑随之而来。他没冒多少次险,人生也没有多少次意外,仿佛从此刻开始,一条崭新而未知的道路徐徐展开。他不盲目乐观,却脚步坦荡。不得不承认,他其实是有些亢奋。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或者一扇新的大门打开了,他既有些心有余悸的胆怯,却又跃跃欲试。 突然一道黑影扑了他个满怀。 “叶矜?”范阳洲惊叫出声。 叶矜揽着他的脖子,说:“嗯。” 范阳洲有些找不着自己的舌头,他磕磕巴巴,有些担心这是自己一个做梦都嫌太荒唐的幻想,“你,你怎么进来的?” 叶矜在他脸上吧唧地亲了一口,“从大门走进来的。” 范阳洲问:“你有我家的钥匙吗?” 叶矜挑挑眉,“开你家的门还用得着钥匙?” 他自己挑了个枕头,拍了拍躺在他的身边,说:“孩子们都睡了。” 范阳洲老脸一红,不知为什么这么正常的话从叶矜嘴里,显得这么的不正常。 他们不是第一次在一张床上睡觉,甚至他们也努力而忍耐地睡过了一百多夜。悬着心,屏着呼吸,内心有无穷无尽多的问题,祈求爱神的垂怜。 可是现在叶矜在他身边躺下,他只觉得安心。他既不害怕离别,也不害怕失望。 他搂了搂他的肩膀,不再问他为何而来。 “睡吧。”他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 叶矜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和人在同一张床睡觉,之前是把小初的摇篮放在自己床边,夜里一声秋风扫落叶都惊得立刻跳起来看孩子,梦中总是周而复始幻听是不是有婴儿在啼哭。后来小初长大了,被他赶去睡了自己的儿童房,他还是时不时神经质一样半夜爬起来看他给他盖被子。 他已经把自己活成一堵铜墙铁壁,睡梦中也要披坚执锐,时时刻刻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可是范阳洲的吻和声音那么暖,暖得让人觉得一时的松懈也可以被原谅。 他陷入轻而软的睡眠。 一阵震动把叶矜从睡梦中惊醒,他迷迷糊糊地摸床头柜,突然觉得触感非同寻常,这才想起这里不是自己家,而是范阳洲的家。他爬起来,从口袋掏出自己的手机,是一个陌生来电。 他跳下床去接这个电话,把范阳洲吵醒了。叶矜做了个让他继续睡的手势,走到客厅,“您好?” 对面传来一个耳熟的声音,“叶矜,我是陆轩。”陆轩的声音带着点疲惫,“不好意思这么早打扰你。” 叶矜说:“没事。怎么了?” 陆轩沉默了一小下,道:“内人昨天晚上出院了,我跟她说了你的事……江蓝小朋友还在你们这儿吗?” 叶矜道:“在啊,怎么了?” “内人身体不好,医生说,怀孕对她有很大的负担,所以我们一直都没有孩子……”陆轩苦笑,“可是她很喜欢小孩,我跟她说了遇见你的事情,她一直想能邀请你们到家里坐坐。她之前一个人住院也挺寂寞的,我希望你们能带两个孩子来陪她聊聊天,你们今天能过来吗?” 叶矜道:“可以啊,当然没问题。” 他挂了电话跑到卧室,范阳洲已经起来了,正在扣着衬衣的扣子,见他过来,问:“怎么了?” 叶矜说:“我那初中同学陆轩,他媳妇出院了,请我们到他家里坐坐。” 范阳洲动作停下了,说:“这么突然?”他转身去拿通讯器,叶矜问:“你干嘛?” 范阳洲说:“我请假。” 叶矜说:“也不用……” 范阳洲看了他一眼,“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 叶矜笑,“这有什么?”没想到范阳洲谈个恋爱起来那么粘人,真是一刻也离不开,不过他并不介意,甚至还有些乐在其中。 范阳洲内心有点犯嘀咕,陆轩怎么会有叶矜的电话。 第65章 树涛 叶矜回去把两个孩子叫起来,小初没睡够,这么大清早的,确实难为他了。叶矜心一软,没硬把他叫醒。幸好这孩子睡得踏实,窝在他怀里任他给穿衣套袜乖得像个洋娃娃,他给小初穿好衣服,拍了拍他的屁股,让他坐在沙发上。小初歪歪倒倒,再回头看,又撅着屁股睡着了。江蓝的衣服还没来得及买,这几天都是穿他的,叶矜翻出了几件运动服,让他选。十六岁的少年还是偏瘦,更何况还是个体质本弱的向导,穿上他的衣服袖子都要挽上几度。 叶矜看着揪心,心想回来应该给他买几套衣服的。 按照陆轩发过来的地址,是在城郊的一个高级别墅群,叶矜路过过那里,盖得跟中世纪城堡似的,不知圈了多少地皮,一栋和另一栋距离能有半个山头,他们这些有钱人性格真是孤僻。 叶矜帮小初向幼儿园请了个假,他打着哈欠皱着小脸坐在门口自己穿鞋,江蓝问:“为什么我也得去?” 叶矜说:“全家都去为什么你不去?” 他们在路边买了花,一路开车过去,小初在车上睡了一会儿,来精神了,兴致勃勃地啃着小饼干望窗外左顾右盼,拉着江蓝看这看那,对他而言这就是春游。 叶矜道:“待会我们去看的那一位阿姨,生了很重的病,所以你要乖乖的,不要吵她,好不好?” 小初握着饼干用力点头,说:“嗯!我会给阿姨唱歌的!” 叶矜笑笑,摘掉他脸颊上沾到的饼干渣。 汽车沿着丝绸一样的山路向上爬,陆轩应该是很爱他的夫人,这里造价不便宜,购买门槛也高,宛如藏在森林中一枚被人遗落的珍珠,的确是个静养的好地方。 他们拾级而上,陆轩亲自站在大门口迎接他们,叶矜把花递给他,很快就被旁边等待的佣人拿去插瓶了。陆轩领他们上了主楼的会客厅,那是叶矜第一次见到陆轩的伴侣,是个身材娇小的女性,也许由于常年生病,整个人好似只有一把骨头还存在着,陷在绵软精致的靠垫中,简直要被埋下去。对方微微笑笑,声音也很小,道:“不好意思,让你们跑那么远。” 叶矜道:“没关系,我们之前就想来看望了。” 女性咳了几声,身边一个医护人员打扮的立刻给她调整靠背的角度。她喘了一会气,道:“我叫方芸,我们之前还没见过吧。” 范阳洲看了叶矜一眼,他们从前是搭档,又做过夫妻,不说心有灵犀,也能一点就通,范阳洲暗示他方芸也是一名异能者。 叶矜点头,道:“嗯,我和陆轩也很久不见了。”他把小初牵过来,道:“小初,叫阿姨。” 小初怯生生地扒着叶矜的裤腿,道:“阿姨。” 方芸苍白的脸上流露出笑意,“乖孩子。”她扭头看江蓝,道:“这位是……” 陆轩抢先答道:“是阿矜朋友的小孩。” 方芸道:“我在病中,倒是很久没有接触到小孩子了。” 江蓝也许也被方芸的虚弱感染,他一改平日里的闲人勿近,张张嘴,低声说:“保重身体。” 陆轩道:“你们好好聊聊,我去让人给小朋友准备些小点心。” 小初坐在范阳洲大腿上乖乖吃点心,看着方芸对江蓝嘘寒问暖,“父母怎么忍心留一个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生活啊。”她听到江蓝没亲人在身边的时候情不自禁地说。 叶矜道:“他现在和我住,他……呃,他哥哥在外地,忙。” 方芸问:“现在在哪里读书,远吗?” 叶矜道:“他刚过来,还在找学校。” 陆轩进来,道:“那巧了,我集团名下正好有几个私立学校在B市,什么时候你可以带孩子去看看。” 叶矜道:“那太好了,先谢谢你了。” 陆轩干咳一声,道:“其实请你们来,还有另外一件事。”他和方芸对视了一会儿,说:“江蓝是不是父母都过世了,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希望能收养他。” 江蓝站起来,说:“我不需要。” 陆轩道:“你也知道我们家的情况,我爱人很喜欢江蓝,你那位朋友没时间照顾的话,你家小初还那么小,平日照顾起来也挺费心的吧。我们没有什么恶意,就是希望能收养江蓝,给他更好的教育和家庭。” 其实陆轩这一番话,叶矜挺心动的。江蓝不可能就这么躲躲藏藏一辈子,他的户口是黑的,以后在社会上立足多得是碰壁和障碍。江蓝以后还是会像他一样,躲躲藏藏,做一些见不得光的工作。他有的是一身力气,到哪里都饿不死,可是江蓝呢,江蓝只是个柔弱的向导,他们能照顾他一时,可是总有以后力有未逮的时候,他以后失去了他们这些长辈的庇护,又能如何呢? 然而陆轩不一样,陆轩财大气粗,他夫人看上去又文质彬彬,大可以送江蓝出国,或者有点什么通天手腕,让江蓝的身份崭新无暇,他可以重新开始。 叶矜道:“这个,我们不是监护人,我们不能说些什么,这个最后还是要问问孩子和孩子监护人的意思。” 江蓝扭头看他,眼眶居然开始泛红。 范阳洲看出他在害怕,他害怕叶矜真的打电话给卫高朗,也怕听到卫高朗的答复。 卫高朗会同意的。 虽然并不是江蓝以为的那个初衷。 他站在富丽堂皇的会客厅里,挺直着背,孤立无援。 小初从范阳洲的膝盖上跳下来,跑过去,抱住江蓝的腿,说:“不要!蓝蓝哥哥要住在小初那里!小初要和蓝蓝哥哥一起玩!”他扭头气咻咻地看叶矜。 叶矜苦笑,看陆轩,“抱歉,这件事情还是给孩子做主,我决定不了什么。” 陆轩叹了一口气,抬头,道:“算了算了,我们也不会勉强,只是希望你们多带孩子来玩玩,内人见到你们真的很开心。” 他们聊了一会儿,方芸就累了,江蓝可能还在闹情绪,叶矜便不再多留,和主人告了别。 小初走到大门口,不肯自己走,非要叶矜抱。叶矜觉得他已经大了,不能再这么娇气地惯下去,便道:“自己走。”他捏着叶矜衣角哼哼唧唧,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还是没能得逞,转而伸手向范阳洲。范阳洲初来乍到,在对付小孩上还是嫩了些,小初一伸手,“范范……抱抱……”,范阳洲哪里享受过这种,没能立场坚定地拒绝他,不一会儿就在小初的软磨硬泡下丢盔卸甲,把他抱了起来。 四人走下阶梯,回头望,苍苍树海如同一片浪涛,几乎要把那栋小房子吞没。 回去的路上是范阳洲开车,他轻轻吐了一口气,庆幸叶矜真的没再有什么异常。他怕他和过去认识的人直接接触,也怕任何一个突发事件就把他刺伤,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也许真的好了,不只是性腺,内心那个用脆弱的外壳掩盖下的空洞真的会被填满,不会在哪一天突然又一脚踏空了。 小初突然坐在后座哇地一声哭了,他很少这样大哭,跟他并排坐在后座的江蓝都被吓了一跳。 叶矜连忙扭过头,急道:“小初,怎么了?” 小初不回答,一张小脸红彤彤的哭得伤心欲绝。江蓝解了自己的安全带,爬过去看他,他摸了摸他的小手和小脚,没有哪里划伤了,也没有哪里不正常。江蓝手足无措求助地看向叶矜。 叶矜听着小初哭,心里跟针扎似的,扭头道:“找个地方停车,我看看他。” 范阳洲点头,道:“好。” 他话音未落,他们的车被一个什么东西猛烈地从侧面撞上了。 第66章 消失 叶矜爬起来,他在最后一刻踢开了车门,眉骨不知道是磕到了哪块铁片上,刮掉了一块皮,血从眼睑上流下来,刺得几乎睁不开。他剧烈地耳鸣,察觉自己短暂地晕了一阵,他觉得很痛,却想不出到底是哪个部位在痛。空气变得锋利,切割着他的皮肤。 他猛地甩了甩脑袋,他们的车撞破了栏杆,从坡上翻了下去。叶矜立刻转身去看后座。 他不由得愣在了原地,后座一地的羽毛,有些羽毛带着红色,他的脑子锈住了,仿佛想了一个世纪,才想清楚那个红色是什么。大白头垂得很低,侧腹被划破了一个大口子,锐角扎进了雪白的羽毛里。小初呆愣地坐在原位上,脸蛋还挂着泪珠,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个锐角差点扎进他额头。小明在已经形同报废的汽车外手足无措地游来游去,它进不去,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它圆圆的眼睛里掉下来。 他没有把大白叫出来,它为什么会在那里。它没有义务保护除了主人以外的任何人,可是它原本就是一个不听人使唤的家伙啊。“大白……回去……”他的声音消失了,吐出的只有微弱的气息。“回去。” 量子兽本不会受到现实世界的物理伤害,除了它们自愿替其他人承受伤害。它们受伤了也是会死的,由于大白太凶悍,经常让他忘记这一点。 大白扭头和他对峙着,它的羽毛掉得越发厉害了,红红白白的一地。过了好一会儿,它好似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好似没有。它慢慢收了翅膀,消失了。 他的一部分消失了,不在这里,也不在更高维或者更低维的世界。 十数年来和他共同呼吸的那个生物,好像一个啪嗒一声碎掉的肥皂泡,消失了。突然得好像他十三岁那年它不请自来 翅膀下小初被儿童安全椅卡在原位,吓得哭都哭不出声,苍白着小脸,见他过来,喃喃道:“爸爸……” 叶矜爬过去,把他抱出来,放在地上。旁边的座位空无一人。 小初拉着他的衣袖,问:“大白怎么了?” 他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喉咙一阵嘶嘶的刺痛,“在这里等爸爸……”他猛咳一声,视线一片血红,他忍着眩晕把小初放在地上,回头去扒拉范阳洲。 范阳洲是首当其冲的位置,车门被撞得凹下去一大片,他徒手撕开零零碎碎的玻璃,不知道是肾上激素上来了,还是哪根神经已经坏了,他一点痛的知觉都没有,伸手把范阳洲拖出来。对方紧闭着双眼,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叶矜摁着太阳穴,心里密密如雨点敲击,好似一千个太阳在他脑海中裂变。 不会的,不会的。 叶矜抓起他的手腕,去摸他的脉搏。他克制不住地颤抖,几乎抓不稳。全身像是冻在了亘古不化的冰川内,彻骨严寒。 不会的。 他心里一遍一遍默念着,却无端生出另一个声音。 ——你看,和以前并没有什么差别,你就是命该如此。 他的呼吸消失了,视觉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一齐跌入无边的黑暗中。 范阳洲被一根精神线牵扯着,那根精神线像是心脏长出的一根小刺,在高频颤抖着。他睁开眼,眼前忽明忽暗,他发现叶矜在他上面,眼泪扑哧扑哧掉到他的脸上,他的眼神却接近茫然。 他暗道不好,立刻摁住了他的手,“叶矜,我没事,我没事。”他立刻展开了精神触手,把对方整个人都紧紧地包裹其中。“不要害怕,不要紧张,没事了。” 听到他的声音,叶矜像是被摁下了某种开关,他几乎像个孩子一样大声地号哭了起来。 范阳洲感觉自己肩膀有块骨头被撞碎了,他勉强撑起来,捧着他的脸,给他擦眼泪,“我没事,我没事,你不要害怕……”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祈祷叶矜还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量子兽是检测主人心理状态的最佳参照,如果他们的量子兽能彼此呼应,他可以介入叶矜的内心世界多一些。他环顾四周,没有看到大白的身影。 “大白它……”叶矜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几乎要勒出一道红痕。范阳洲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任他握住,“我感受不到它了,阳洲,他在哪里?” 范阳洲道:“它还在,你放心。” 他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显得笃定。很少有量子兽受伤的情况,它们没有实体,不会受到伤害,他用这个理由来安慰叶矜也安慰自己。 叶矜点头,含泪道:“对。” 小初扁了扁嘴,不敢哭,连滚带爬踉跄了几步,凑到了叶矜身边,小手抱住了叶矜的胳膊,“爸爸……” 范阳洲连忙拉过他,上下地仔细检查,“小初,有没有哪里痛?头晕不晕?”小初摇摇头,他除了额头上沾了点灰,毫发无损。 他环顾四周,突然惊道:“江蓝呢?” 他会不会趁机自己走掉了,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从前也有一次…… 不,不对。 他没有被控制,叶矜也没有发狂,甚至江蓝的精神触手都没有探出来过。 如今的江蓝,不会做这种事。野兽被关在了笼子里。 他看了看后座,人从那里凭空消失,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他扭头问小初:“小初,你看到江蓝哥哥了吗?” 小初刚止住了哭,复而又大声地抽泣了起来,“他被坏人抓走了!” 第67章 失重 叶矜感觉自己的身体的一侧失去了重量,另一侧又过于重,于是便无穷无尽向重的那一边倾斜。他像是第一天学会走路,肌肉和骨骼都不是自己的,灵魂附着在一个人体标本上。 他幼年时没有家人,少年时鲜少朋友,遇到范阳洲,也是坎坎坷坷,独自咽下苦涩的时候多,笑颜欢畅的时候少。 可是那时候他知道他还有大白。 那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的骨血和肉体,也是他的灵魂,是他的命运。 他也曾经想过,如果没有大白就好了,他依旧可以坐在那件阳光灿烂的教室里面,考一个不高也不低的成绩,做一份不好也不坏的工作,娶妻生子。不会入塔,也不会和范阳洲结婚。可是,他现在已经不羡慕那样的轨迹了,因为大白,他终于可以把人生牢牢握在手中,不是为了父母,不是为了塔,也不是为了范阳洲。 他从未想过会失去它。 小初没见过叶矜这个样子,吓得不敢靠近,抱紧了范阳洲的大腿。范阳洲掏出手帕给他擦了擦黑乎乎的小脸,把他抱了起来。“没事了,没事了。”他轻轻拍着小初的后背。 小初呜咽道:“爸爸……” 他恍惚地看着小初,心想,为什么要来这里,如果没有答应陆轩的邀请就好了,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都是因为…… 范阳洲转身看向叶矜,“阿矜,看着我。” 叶矜的眼神空空,下意识地抬头和他对视,范阳洲的眼睛深而黑,声音有种乐器般的鸣响共振,他的手指抵住了他的后颈,把他按到了肩膀上,“交给我吧。” 叶矜感觉范阳洲正在渐渐接过他身体的控制权,他眼皮沉重,昏昏欲睡,他抽出最后一丝气力,掐进了自己的掌心,他说:“阳洲,别这样。” 他猛憋了一口气,挣脱了范阳洲的怀抱。“你别想一个人行动。” 范阳洲的牵制抽了回去。 他们性格中或多或少都有那样单打独斗的特质,如果换做是以前的他,可能也会选择打晕范阳洲,自己一个人去解决。可是他已经明白了,这不是一个事情应有的解决之道。他们太多次独自埋头吞下苦果,最后剩下的只有深深的隔阂。 叶矜捏紧了范阳洲的指尖,说:“我们一起解决,你陪我一起解决。” 他种的因,他也要负责解决。 “你注意一下我的精神图景的状态。”他咬咬牙,站起来。 范阳洲点头,“好。” 他们坚信不会一起步入狂乱的深渊。 叶矜深呼吸,把失重的感觉压了下去,抱着小初往上爬,坡角度平缓,只是长,他扶着膝盖爬到了损毁的栏杆边,轮胎痕迹显示没有第二辆发生的碰撞。 范阳洲召出小明,让它四处探查,小明眼泪汪汪地凑在他脚下不愿离开,已结合的量子兽之间是有共鸣的,范阳洲心里不禁咯噔一下。他感受不到叶矜的量子兽,小明也不行。他察觉到身边错综复杂的精神线残留的气息,直起身,晕了一阵,眯着眼睛向对面看,什么东西无形地穿越了对面完好无损的防护栏,无声地接近,从侧面撞击了他们的车子,车子撞破了护栏,翻下了路边的斜坡,此时是下午两点,太阳刺眼。 是量子兽。 他喘了一会儿气,拨通了谢文林的电话。 下午四点,谢文林从椅背转过来,看他们,道:“我们现场采集的异能者痕迹,和现在塔里信息库里没有一条符合的。不过这也只是B市的,我正在申请权限,扩大比对的范围。” 叶矜和范阳洲对视了一眼,对方这么有恃无恐,比起是别的塔的辖区内的异能者,他们更倾向于相信,对方和江蓝一样,是个野生的哨兵或者向导。 涉及到异能者,就很有可能对方实打实是冲着江蓝来的。 谢文林问:“你们被袭击了?” 范阳洲避而不答,道:“这件事比较复杂,我们先自己查一查,还麻烦你多关注一下近期发生的关于未成年的案件。” 谢文林点头,道:“没问题。” 他们一回到家,叶矜瘫在沙发起不来,范阳洲让他枕在自己的大腿上,用手指轻轻梳理他的头发。 小初说着有坏人,却怎么也无法从他嘴里再挖出更多的信息,才几岁的孩子哭哭啼啼的,叶矜不忍心再问。他的孩子时常有种迥异的第六感,好像看到了他们看不到的世界。 在外面,他镇定自若,一切如常,看不到一丝一毫失去量子兽的沮丧。是他被推到了那些一桩桩一件件错综复杂的事件面前,他没有时间去悲伤和沮丧,没精力去细细咂摸自身不显山露水的痛苦。他的软弱就是对江蓝和大白的不负责任。可是现在他是在家,在范阳洲身边,那种空虚而缥缈的隐痛立刻诚实地向他袭来。 “怎么办?”叶矜抬眼问他。 范阳洲道:“我通知老卫,明天再去现场看看。”他仰头看看窗外,要下雨了。 “我们弄丢的,我们负责找回来。你不用太自责。”他有点担心叶矜的精神状态。“别想太多。” 叶矜默默地点头。“如果当初……” 范阳洲打断他,“你没有做错事情,如果要说错,我们都有错。” 叶矜沉默了,他知道范阳洲在迁就自己,自己却因为过去的温情而四处受制。如果他没有答应陆轩就好了,可是他那时候竟然找不到一个拒绝的理由。 范阳洲问他:“有哪里不舒服吗?头疼不疼?”他的手指抚过他的太阳穴,熨帖地贴着他的侧脸。 叶矜摇摇头,伸出手,注视着自己的掌心,“就是觉得好奇怪。” 没了量子兽,他是什么?异能者?普通人?还是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 大白消失了,是为了他。量子兽和宿主,是共生的关系,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大白实际的主人,况且,大白从来也不听他的话。 大白的那摊血,他有种正在做噩梦的感觉。 这事儿叶矜不能细想,一想就心头刺痛。好像有人从他怀里抢走了一样东西,他却不知道该去恨谁。 他问:“我该怎么办?” 不知道为何,他一开口,豆大的眼泪立刻滚了下来,沿着耳根,流进脖子里去。 他似乎从来学不会说这句话,也许会在心头问自己,那是因为那时候他心里清楚,没人知道他怎么办。可是如今,他能原谅自己软弱一点,能安心将命运托付给另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分享喜悦和痛苦。 范阳洲低下头,蹭了蹭他通红的眼角,亲了亲他的额头,“交给我。” 第68章 线索 叶矜和范阳洲对坐着梳理手头上的情报,一条条可能被划掉,又添上另一条新的。他们回顾了当时的场景,排查所有巨大的有冲击性的B市量子兽,一团乱麻。 他们的确是在冲击后感受到了量子兽的存在,随后因为剧烈的撞击晕厥,醒来的时候,那家伙无影无踪。 谢文林说塔没有收容过那样的对象,现场的痕迹不会骗人。叶矜和范阳洲都是熟知塔的运作的人,塔不可能有错,除非…… 叶矜捏着笔,红着眼睛抬头看范阳洲,“会不会是塔?” 如果塔是幕后主使,他们当然会一无所获。他们在这架组织严密的机器面前,不过是一只只小蚂蚁。 范阳洲愣了一下,道:“不会。塔有充分的理由光明正大抓捕江蓝,不需要用这个手段。” 叶矜张张嘴,“万一,他们是为了迷惑江蓝,不想打草惊蛇。” 范阳洲道:“你忘了江蓝的父母的案子了吗?” 叶矜愣住了,当时的情况和当年何其相似,塔会不会牺牲掉他们一家三口,为了一个江蓝? 叶矜捏捏鼻梁,“也对……” 他终究是塔里出来的人,这个案例这么多年被当做负面教材耳提面命,是根本上违背塔的精神的。他们并非只为了生存而加入塔和公会,如果塔是这样的组织,他的那些同事,沐川他们,莫先生和莫夫人,也不会为它效命终生。可是他想不出还有谁会以这个极端手段抢走江蓝。 江蓝不是那么好掌控的人,他不是一件言听计从的武器,而是一个遥控器不在自己手里的炸弹。 他在板子上把写着塔的那条打了个问号,叹了口气,道:“再看吧。” 门吱呀地开了,钻出个小小的身影,两人齐刷刷抬头,小初默不作声,走到叶矜面前,径直往他怀里钻。叶矜摸摸他细软的头发,问:“怎么了?” 小初把脸埋在他怀里,小声地嘟囔,“大白不见了……” 叶矜愣了一下,把他抱起来,低声说:“没事的,别怕,它会回来的。” 小初眨眨眼,“它去哪里了?” 叶矜道:“它,它困了,要休息一下,你乖乖的等它,好不好?” “好……”小初点点头。 小初小小的胳膊抱住了他,说:“爸爸不要伤心了,小初抱抱你。” 叶矜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嗯。” 只要他活下去,大白终有一日会回到他身边。 小初抬头问:“蓝蓝哥哥去哪里了呢?” 范阳洲摸摸他,“他很快就会回来的,毕竟这里有小初等着他啊。” 范阳洲把小初抱到房间里哄睡,出来掩上了门,沉吟了一下,道:“你给陆轩打个电话。” 叶矜有点惊讶地抬头看他。 范阳洲道:“我理解你对于以前的同学的温柔,可是,我觉得恐怕有问题。” 叶矜说:“他只是个普通人。” 范阳洲理解叶矜对于昔日同学的感情,对于叶矜来说,这是他难能可贵,仅存的曾经和他共享过往事的人。证明他并非没有来处。 他把医院里奇怪的量子兽反应,和方芸也许是个向导的事情跟叶矜说了。 叶矜沉默了一下,拨了陆轩的电话,那边很快就被接起来了。 “叶矜,怎么了?” 叶矜顿了一下,不知如何开口,他道:“江蓝不见了。” “什么,怎么不见的,会不会……” 叶矜道:“就在我们去你家做客的那天,回来的路上,出了点小事故,察觉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 陆轩道:“江蓝也不小了,会不会是自己……” 叶矜道:“不会的。” 陆轩说:“啊,也是,毕竟还只是个孩子……你们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提,不过,我下周就要出国了,移民,国外的环境对小芸的病情有好处。” “这样啊……”叶矜道,“那你一路顺风……”他咽了口唾沫,“我再确定一次,江蓝不在你这里吧?” 陆轩笑道:“我怎么可能会为了江蓝做这种事情呢,老同学,你也太不信任我了。” 叶矜道:“不好意思,就当我神经过敏吧。” 关于江蓝失踪的所有线索,他不一个一个排查清楚,怎么罢休。 江蓝如果单纯的是个孩子,他也许不会想那么许多,可是江蓝是个向导,是一把枪,变化莫测,所向披靡,想要他的人有的是。陆轩虽然是个普通人,他的伴侣却罕见地是个向导,这年头哨兵都不一定拥有一个向导,想要江蓝的人,陆轩是不是其中一个? 第69章 巨物 房间里突然爆发出小初的哭声,他们立刻站了起来,快步走进了儿童房。 叶矜连忙过去从床上抱起小初,小初哭得脸上一道一道的,小手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叶矜把他托在手里拍着他的背,“怎么了?做噩梦了?” 小初眼泪都快把他的肩膀哭湿了,他手指往角落一指,“爸爸,我害怕……” 叶矜和范阳洲交换了个眼神,把只有小夜灯亮着的儿童房的大灯打开,小初手指的方向,是一堆之前叶矜给他买的毛绒玩具,一个挨着一个,堆成了一座小山。 叶矜问:“它们怎么了?”他想把小初抱过去,“别怕,他们都是小初的好朋友不是吗?都是爸爸买来陪小初的哦。” 小初拼命抱着他的脖子不肯转身,“我害怕……” 叶矜把那玩偶山上下巡视了一遍,咽了口唾沫,“你害怕什么?哪一个让你害怕?” 小初沉默了一下,小声地说:“大象……” 叶矜错愕了一阵,小初喜欢动物,从小就一直很沉迷去动物园,大象斑马长颈鹿之类,他见过不知多少次了,他怎么会害怕大象。 他立刻扭头看范阳洲,“阳洲。” 范阳洲道:“好。”他转身出去了。 叶矜把小初哄停了哭,可是小初紧紧扒着他的衣服怎么也不肯放手,“爸爸,我害怕……” 叶矜拍了拍他的背,“那爸爸陪着你。” 他把小初带到客厅,范阳洲刚放下电话,“没有。”他神情复杂地看着叶矜,“另外,方芸也不在塔的资料库之内。” 方芸也是个黑户。 她的量子兽是什么? 叶矜深吸了一口气,“你觉得我们要不要通报给塔?” 范阳洲沉默了。通报给塔,意味着也要把江蓝暴露在塔的视线之下,可是,凭着他们的单打独斗,如何保证江蓝的安全? 他们仿佛掌心里攥着江蓝的生死,一刻也不敢轻举妄动。 叶矜忽然想到什么,把小初放下,凑过去盯着范阳洲。 范阳洲被他看得发毛,道:“怎么了?” 叶矜咽了口唾沫,“我说一件事情,你别生气。” 范阳洲道:“你先说,我再决定生不生气。” 叶矜顿了顿,“我告诉你我退役之后去了哪里。” 范阳洲皱着眉头看他,“飞梭?” 叶矜愣了一下,“你,你知道?” 范阳洲看着他,“我想不起来还有那些工作会这么危险。” 叶矜赔笑,“我,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范阳洲默默看着他,不说话。 叶矜舌头有些打结,“我慢慢和你解释。” 一条伤痕从他的大腿一直划到侧腹,已经很淡了,像是一块白布上洗不干净的墨水。“你看,没事,也没有缺胳膊少腿的。”范阳洲用指腹从那里划过,掠过一阵让叶矜心里毛毛的麻痒,抬头问他:“疼吗?” 叶矜说:“不疼,真的,没什么感觉。”实际上,他没说出来的话是,最疼的时候他晕死过去了,倒是幸运。后来因为医疗器械匮乏,很多伤口都是仅以活命为要求处理的,那个时候他脑子都是木的,别说缝合,就是现场卸他一条腿,估计他都没什么感觉。 他因为心虚而显得有些话多,犹觉不足地补充道:“再过几年就长好了,没事。”他摸了摸胳膊,觉得有点凉,又把衣服穿上了。 其实现在已经不怎么看得出来了,他和范阳洲在同一张床上睡觉都没被发现,虽然光线也有一部分的原因。 范阳洲垂下眼镜,低头不语。 叶矜是一个哨兵,寻常的伤口他们根本不放在眼里,可是这道疤痕还在,都过去快三年了,他简直不敢想象当初的状况会有多么地惨烈。三年了,它还是如同一道淡淡的影子盘桓在他身上,提醒的是自己的缺位。如果他在的话……或者,他没有离开他,叶矜绝不会沦落到那种危险的地方去。 然而,我终于明白,叶矜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他自己,范阳洲阻止不了他去任何地方,只希望能尽可能地保护他。 “是你自己要看的……”叶矜轻轻推了他一把,“现在又不理人。” 范阳洲呼出一口气,说:“我没有生气,不,也许是有的,但是也不知道要气点什么才好。” 叶矜塌下腰,挂在他的脖子上,说:“别生气,都过去了,真的,我现在一点感觉都没有。”他尝试着厚着老脸撒娇,发现卓有成效,他坐回范阳洲身边,“那时候,诶,别提了……” 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些后悔,每一步都好像走错路,只能愈行愈远,可是那时候的自己,怎么也看不清方向,走不出格局。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我是很想和你说的,可是又怕一开口,就暴露自己的浅薄,再加上,一直没有结合热,怎么说,那时候和你结婚,我真的很有负罪感。” 范阳洲拉起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可是现在和你在一起,我真的觉得很幸福。” “一切都会好的。” 他们曾经离圆满只有一步之遥。 叶矜吐了一口气,道:“我想为大白报仇。” 第70章 囚笼 江蓝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巨大的鎏金架子床被他过大幅度的动作晃得叮叮咣咣响。他眯着眼睛勉强聚焦,光线很暗,听得见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和一种如同海浪一样的呼啸。那种呼啸还在他脑海中残留着记忆,那是群树拍打枝叶的声音。他的手背扎着一根管子,他毫不犹豫地把它拔了下来,光脚跳下床。发现自己被栓住了,他的脚踝上一根细细的拘束带,像栓着一条狗一样把他和床腿栓在一起。他用力拉扯了一阵,那根拘束带是特制的,轻盈小巧,却比什么都坚固。塔也曾用过这样的材料。 他环顾四周,打算找点什么东西,要么锯断绳子,要么锯断这条腿。 厚重的门打开了,他眯细了眼睛,看清楚了来人。 那个白光中的黑影弯下腰,“江蓝小朋友,好久不见。” 江蓝弓着背,就要扑过去,却突然被人从背后勒住了脖子。他拼命地挣扎,蹬得整个铁架都叮铃咣当像是要倒掉。 陆轩扬扬手,说:“给他吃一片吧,一片就好。” 有人用力地掰开了他的嘴,卡住他的舌头不让他吐出来,一片薄薄的小药片从食道滑向他的胃里,他一阵恶心。 陆轩说:“其实没必要对你用沉默素,只是对待不听话的小孩子,还是要给点教训。” 江蓝像条狗一样匍匐在他的脚下,他全身都疼,喉咙都仿佛融化了。那些看不见却依然存在的精神触手,争先恐后向外逃脱,像是要从血肉里连根拔起。挥舞得填充了整个房间的精神触手,仿佛在发出野兽一样的轰鸣。 他母亲死前原来经历的是这样的痛苦。 江蓝鼻涕口水糊了一脸,陆轩蹲下来看他,抓着他的头发迫使他扬起头来,“小朋友,现在可以好好听我说话了吗?” 陆轩把他甩下去,仿佛他只是个垃圾袋。他四处找了找,没找着烟灰缸,焦躁地点起了一支烟,烟灰随着他走走停停落在江蓝一片朦胧的眼前。 “我为什么不早点遇到你,早点遇到你,就用不着小芸了。”他叼着烟,拉起全身松松垮垮的江蓝,翻过去,用指尖沿着他的胸腔一路划到小腹,定在肚脐下两寸的那个点,“你多少岁了,十六?” 江蓝咬着牙,注视着他。 “十六虽然有些勉强,不过也还不错了,这个具体要问问负责移植的医生——我也不介意把你一直养到十八。” 江蓝时断时续的意识里看到他白森森的牙,陆轩咧开嘴笑,“小朋友,为我生下一个S级的异能者吧。” 他疼晕了过去。 接下来的几天他都是在床脚度过。他蹲在那根套住他的铁条边,警惕地看着来来往往给他检查身体扎这扎那的带着白色口罩的医生。陆轩上次来,说他体重不达标,于是之后每次送来的都是白水煮蛋,还有腌制的鸡肉,有人端到他面前,要亲眼看他一口口吃完,否则就硬掰开嘴灌,他反抗了几次,后来学乖了。没有精神触手,他什么都不是,随便来一个成年人,都能把他轻易掐死。 陆轩很忙,通常都是半夜来,把他拖起来,让人给他送饭,也要神经质地盯着他吃完。江蓝有一次实在吃不下,吐了,被喂了两片沉默素。 陆轩搬了个板凳坐在他对面,点着烟像是葛朗台盯着金币一样看他吃饭。“其实原来饭里我让他们加了些镇定剂,可是怕剂量大了,以后对孩子不好,我便不让他们加了。”他突然说。 江蓝把食物塞满嘴,并不理会他。 他又继续说:“你为什么是个男孩子呢,是个女孩儿就没那么麻烦了。小芸……诶,虽然小芸是个女孩,可是到底向导素质不如你。” 江蓝慢慢放下了手里的半个鸡蛋,含着食物囫囵地问:“她为什么生不了孩子?” 陆轩笑笑,“她身体太弱,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基因改造。”他的眼睛盯着江蓝的小腹,仿佛要把那里烧穿一个洞,“但是小芸也是我的珍宝,她有一双比仪器更精准的眼睛,她告诉我,你一定可以,你可以的,对不对?” 江蓝看着他,平静地问:“为什么是我?” 陆轩笑道:“你们异能者上课没学过吗?异能者和异能者,很大概率生出异能者小孩,异能者和普通人可能生出异能者小孩,普通人和普通人,几乎生不出异能者小孩。几年前我买下了一个生物研究所,他们其中一项成果,是异能者和普通人也能百分之百生出异能者小孩,只不过这个异能者先天必须满足很多条件,还要进行一部分医学的改造。” 江蓝说:“我是满足了这些条件吗?” 陆轩伸手,想摸摸他的脸,被他往后缩躲了过去。他收回手,捻了捻指尖,“当然,你很完美。” 江蓝说:“我是男的。” 陆轩说:“别担心,我们可以为你移植一个子宫。” 江蓝说:“孩子要剖开我的肚子取出来,我会死吗?” 陆轩说:“也许会,也许不会,希望你不要像小芸那样倒霉。你已经幸运很多了,至少你生下一个完美异能者的概率比她好很多。” “她死了?” 陆轩笑笑,“快了吧,她用她的量子兽用得太多了,你见过她的量子兽了吗?” 江蓝道:“见过了。” 是朝他们的车猛冲过来的一头象,灵气逼人。他察觉的时候已经晚了,他们什么时候被下的暗示? “她在医院的时候就看中你了,告诉我,你是一个绝佳的人选,她的探查能力真的很不错,这是我最喜欢她的一点。” 江蓝死过千千万万遍,每一次都觉得一定会死,可是他还是像条老鼠一样地活了下来。他只能像老鼠一样地活,就算见过阳光,从孔洞的尽头见过五光十色的人间,最终也只能回到阴沟里。 江蓝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他们怕他自杀,定期给他剪指甲,他抬头看陆轩:“叶矜他们怎么了?” 陆轩回答道:“一个小车祸,很遗憾,谁都没死。” 江蓝说:“你这么希望他死?” 陆轩阴森森地笑了,“他凭什么能成为哨兵,就凭他有一个红杏出墙的妈?”他点了根烟,“我呢,我父母曾经都是塔里最优秀的异能者,凭什么我不能拥有一个杰出的后代?” 他起身要走了,拍了拍江蓝的脸,道:“我查过你,别想逃,小朋友,没人会来救你。你以为他们敢把这件事情通报给塔吗?你哪里都不属于,哪里都去不了。” 第71章 自由 他渐渐发现自己在别墅里面,送饭的那个人,他见过,曾经把叶矜送的花拿去插。手术的前一天,他浑浑噩噩地睡过去,睡梦中感觉有人站在他的床边,一双陌生的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被栓在床柱上,床边空无一人。也许是因为他太过渴望自由而产生的错觉。 他没被喂沉默素,怕影响手术效果。他被锁在一架手术台上,空腹,无影灯从上面打下来,让人瞳孔放大。 江蓝内心很空,有人抓住了他的手,在他静脉处涂酒精,那一点点的凉意小小地刺激了一下他混沌的知觉。不知为什么,他竟然开始从心底生出无边无涯的恐惧来,黑色的浪头一波一波打过来,他知道那是树的声音,他总是产生奇妙的幻觉,好似坐着浮木漂流在风暴欲来的海洋中,前后左右都是漫漫看不到尽头的苍茫天际,无处落脚,他就像是水中的一块糖。 针头扎进去的时候,江蓝猛地闭眼,眼角流出一颗眼泪,心想,算了。 他想着靠自己的时候,卫高朗出现了,当他想为别人活的时候,卫高朗把他丢了出去。 算了。 他不想挣扎了。 人死之前真的会有走马灯吗?江蓝不知道,他每天都在回忆,不知道现在又有什么区别。可是他不会死,他经历了这一次改造,还有下一次,最后要在挖开他的肚子,填充进一个畸形的本不该存在的东西进去。他是一个容器,怀着一颗吞吃他的肿瘤。 大地突然猛地震颤了一下,所有人都往外望,厚实的钢铁墙面被炸出了一个大裂口,有人攀着如涛的树梢,轻轻地跃进了断壁残垣中,烟尘里显露出几个人负枪荷弹的身影来。 江蓝瞳孔放大,风把他的头发呼呼地向后吹。 陆轩站起来,眯细眼睛打量着来人。 那些人的服装并非塔里的配置,带着黑色的头盔,没有任何队伍的标识,一路端着枪,把室内所有穿着白大褂的人逼到墙角。 “这是哪路的神仙啊?”陆轩不紧不慢地说。 为首的那个人痞气地歪着嘴角笑了笑,吐出两个字,“飞梭。” 从男人身后走出一个人,是范阳洲,他脸上没有笑容,“陆先生,您的妻子呢?” 陆轩笑笑,“我在给她准备葬礼。”他轻轻松松环顾四周,“我的老同学怎么没来?” 范阳洲道:“没必要让他来。” 陆轩眼睛都没眨,挥挥手,齐刷刷的,从幕墙中走出了十数个端着枪的人,居高临下指向他们。 “解决他们。”陆轩说。 人数是范阳洲他们的几倍。 站在范阳洲前面的男人邪气地笑了笑,擦了擦不存在的冷汗,道:“哇,我好怕啊。” 他抬起了枪口。 几乎是枪声响起的那一刻,子弹在中途叮叮当当地全部落了地。陆轩惊异地回头看,如果他是个向导,就会看见江蓝身后无数巨大的精神触手,几乎要撑破整个屋子,它们已经进化成了半实体,从中间抓住了子弹。 江蓝扭头看着他,额头都是豆大的冷汗。 他释出了自己的量子兽。 他以为遵守这个约定,卫高朗就总有一天会回来。 他现在觉得那个约定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卫高朗不会回到现在这个大开杀戒的自己身边了,他突然因为意识到这个现实而觉得释然。 他的精神触手重见天日,他也许永远做不到卫高朗想要的样子。 算了。 陆轩一慌,按下了手心的那个按钮,没有预想中的他设下的机关开启的声音。这个房间一共有三十六口机枪,保证江蓝只要挣扎一下,就有一颗子弹打入他的心脏。然后,这些机关现在都沉默了,它们被精神触手生生拧断。 对方一梭子打穿了他设在天花板的探头。“这点狗屁玩意儿,您还真对不起出钱买您的那价。” 下一秒,他被人从后面绕背,用膝盖砸到了地上,一双硬底皮靴踩在了他的头上,流里流气的声音响起,“有种通报给塔啊。” 蝙蝠抬起手腕,用通讯器发信,“搞定了,你们要的那小孩没事。” 江蓝猛地摇着床,被人解开了拘束带,范阳洲立刻快步走过去,上下检查他的伤口。他警觉地和那些看上去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的人保持距离,“你们是谁?” 对方挑挑眉,“我们是收钱办事的。” “什么事情都能办吗?”江蓝仰头问他。 蝙蝠笑了笑,点头,“对。” 江蓝低头看被踩在地上的陆轩,他白净的脸染上了脏污,因痛苦而扭曲着。江蓝的精神触手爬过去,把他抓到半空中,陆轩的脸因为憋气变得紫红,他挣扎如爬虫的手脚动作渐渐微弱。 “小蓝,住手!” 江蓝回头,陆轩从半空中落了地。 卫高朗掀开了头盔。 他原来真的来了。 卫高朗看到他,像是惊喜又像是不敢过去,站在原地,道:“小蓝,不要杀人。” 江蓝怔怔地看他,“你怕我?” “不是的。”卫高朗过去,他的衣服上都是旅途的风尘,他拉住他的手,“杀了人,就真的万劫不复。” 卫高朗低头看他,“那不是你应该过的生活。” 江蓝问他:“你觉得我应该过怎样的生活?” 卫高朗挠挠头,半晌,他说:“你应该快快乐乐的,没有阴霾的,为自己活。” 蝙蝠插进来,说:“我们老板虽然是VIP客户,可是我的时间也是很值钱的,两位,出去说?” 他转身指挥着雇佣军把陆轩和其余人等捆巴捆巴丢在角落,给这个没被画在工程图里,到处透露着诡异的房间里里外外都拍了照,一键发送给了塔。 江蓝扭头看他,“你哪来那么多钱?” 卫高朗说:“我不是他们的雇主,叶矜才是。” 当时叶矜走投无路,说服范阳洲,联系了K,K还以为他后悔了,要回飞梭重操旧业。蝙蝠知道他下了个订单,便自告奋勇接了他这单,还主动打了八折。蝙蝠问:“出手这么大方,不是说好的存钱养孩子了吗?” 叶矜笑笑,“现在不需要这么多钱了。” 范阳洲站在他身边。 蝙蝠把整个屋子都搜罗了一遍,在顶楼的一间卧室发现了一具女性的尸体,没有入殓,身体已经开始腐败萎缩,陷入深深的床里。 他给她盖上床帐。 飞梭来了六个人,分坐了两辆吉普车,蝙蝠亲自开车送他们回去。 江蓝和卫高朗并排坐在车后座上,彼此无话。 江蓝曾经发疯地想见他,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放弃自己的生命也要见到他,可是他们现在紧贴着坐着,他内心却无比平静。 他还是很喜欢卫高朗,喜欢到想起就委屈得要哭,可是那也变得有一些轻飘飘如花隔云端了。 世间那么多求而不得,不多他这一个,也不少他这一个。 他不是下场最好的,也不是下场最糟的。 然而他运用自己的精神触手的时候,才真正觉得被救赎了。不受制于人,不受制于情。 蝙蝠送到了叶矜他们的那个小区,江蓝不下车,他问蝙蝠:“飞梭是人人都可以去吗?” 蝙蝠吐了一个烟圈,“等你十八岁再来吧,小朋友。”他歪着嘴角笑,“我们不收童工。” 江蓝看着他,“我一定会去的。” 他仰着脸,仿佛嗅到了一丝自由的风。 第72章 回家 江蓝下了车,外面一阵风起,俨然深秋的模样。人间还是那个人间,可是总有些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脚踏在土地上,突然不再忐忑。 他扭头对卫高朗说:“我不跟你走了。” 对方刹那间流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江蓝缓慢地眨眼,心想,他终于不再做会令卫高朗为难的事情了。 卫高朗吸吸鼻子,道:“那你在叶叔叔这里,要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解决不了的,给我打电话。” 江蓝点头,“好的。” 卫高朗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不知道拿他怎么办。说实话,他也觉得卫高朗倒霉透顶了,怎么会遇见他,凡是遇见他,大概都不会有什么好事情发生的。他说:“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了。” 卫高朗愣了一下,说:“别这么说。” 江蓝道:“谢谢。” 如果那天,打开那个狭小而潮湿的衣柜的人是别人,他不知道会如何,也许双手沾满了鲜血,也许早就变成了下水道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他发自真心地对他充满感激。 他之前那么喜欢他,喜欢到恨他的地步,恨他置若罔闻,恨他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恨他对他如此的温柔。 他并非他的牢笼。 卫高朗笑笑,“你长大了。” 江蓝讨厌这句话。 卫高朗摸摸他的头,叹气,说:“那我就放心了。” 江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你也,你也别死啊。” 卫高朗放声大笑,“放心,现在的科技水平很发达,死不了。” 叶矜抱着小初在楼下等他们,蝙蝠过来和他勾肩搭背,“老七,几年不见,怎么感觉你体格不行了啊,是不是回家养老后就没锻炼啊?” 叶矜黑着脸把他的手打掉,“滚,一身烟味,别熏着我儿子。” 小初勾着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突然转身扑到叶矜的肩膀上,大声叫:“我要范范!” 范阳洲从车上下来,接过小初,小初立刻紧紧抱着他。他抱歉地对蝙蝠笑笑,“辛苦你了。” 蝙蝠挑挑眉,皮笑肉不笑,“没什么,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嘛。” 他大拇指向后指了指,“你要的小崽子,毫发无损。我看这小鬼厉害着呢,老板,您这价钱出得有点虚高啊。” 叶矜道:“爷有的是钱。” 蝙蝠哈哈大笑,钱已到账,他就开着车跑了。 一行人上了楼,叶矜给那爷俩留了个私人空间,让他们到客厅说去。他和范阳洲趴在阳台上,有点惊魂未定。 “怎么样?”叶矜问。 范阳洲笑笑,说:“没事。” 叶矜吸了吸鼻子,低声说:“吓死我了。” 明明以前出过那么多凶险的任务,遭遇过那么多A级S级的对手,可是没有一次像这一次一样,他提心吊胆,每一口呼吸都悬在半空。那名为幸福的泡影就拢在他的掌心里,他觉得来得太快而显得不真实。他曾咬牙切齿地渴望,也未曾一睹其中美妙,为何今日得以收入囊中,简直做梦都要笑醒了。 他护着它,暖着它,怕它委屈,怕它只是个美梦。 范阳洲勾了勾他的指尖,道:“别怕。” 叶矜道:“我早该想到有问题……” 范阳洲用手指轻轻触了触刚刚抽了芽的嫩绿的枝叶,“谁能未卜先知呢。”他扭头看叶矜,“我下午去文林那里一趟,这件事牵扯得挺杂的,恐怕要忙一阵了。” 叶矜想起来了,问:“你怎么不去上班?B市的公会那么闲?” 范阳洲笑笑,“我年假多得是。” 他们在A市的时候生活波澜不惊,比起回家,在公会里更让人自在,积累了一大堆的休假,都没有地方用。大概是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才是生活。 卫高朗过来,说:“那我就先走了。” 叶矜跳起来,“吃了饭再走?” 卫高朗笑笑,“不了,我那边忙得很,木材都没人收。”他拍了拍叶矜和范阳洲的肩膀,“这样我就放心了。” 不知道是在说放心谁。 也许叶矜也好,范阳洲也好,江蓝也好,在他眼里,都是他理应照顾的后辈。 叶矜眼圈一红,说:“我送你下楼。”他有一大堆话想要对卫高朗说。 小初跑到江蓝跟前,摊开手,他小小的掌心里,是一枚糖果,“蓝蓝哥哥,爸爸说你今天回来,我们幼儿园发糖,我给你留了一颗。” 江蓝拿起那枚糖果,亮晶晶的玻璃纸包裹着它,拆开会有嘎吱嘎吱的脆响,他把它放入嘴里,是甜的。 小明好奇地拱了拱半空中游动的小黑鱼的尾巴,对方甩了甩,它就被吓得躲在了范阳洲的身后。 叶矜回来的时候发现江蓝站在门边等他,一愣,“怎么了?” 江蓝问:“你的量子兽呢?” 叶矜错愕了一阵,说:“嗯,出了点意外。”他故作轻松地摊摊手,说:“没办法,我都成这样了,他们出任务都不肯带我。” 没有量子兽是什么感觉,可能连健全的异能者都想象不出来。像是身体少了某个部分,你的四肢,你的心脏,你的神经和骨骼都在,可是还是觉得少了点什么,等他一个人独处,那种空虚就会突然向他袭来。 可是他决定好好活下去。 和范阳洲一起活下去。把小初抚养成人,就算是带着大白的那份。 江蓝张张嘴,在虚空中双手比了一个圈,“所以它就变成了一个蛋?” 在他摊开的掌心里,突然出现了一枚带着蓝灰色的,圆溜溜的一个蛋,像是时空从中间裂了一条缝,掉落下的一颗小水滴。 江蓝的能力原来不仅限于那些。 叶矜深吸了一口气,害怕那是个肥皂泡,一口气就吹没了。他小心翼翼用指尖覆上了蛋壳,滑溜溜的,触摸的那个地方像是暖的。他的手有点抖,立刻又收了回来。“你从哪里变出来的?” 江蓝道:“它一直跟着你啊。” 他觉得眼眶发烫,想哭又想笑,他想,小初原本也是一枚圆溜溜的蛋啊。 江蓝把它捧到他面前,放在他的掌心里,“没事,还活着。”他说。 叶矜点点头,揽过了他的后背,说:“你也是,欢迎回来。” 第73章 花 那枚蛋自从现了身,叶矜和它简直是形影不离,泡澡都要拿个小篮子装着它,让它飘在水面上。浴缸已经改造完全,可是满怀期待的那家伙无福消受。小初吵着要和他们睡,叶矜担心小初看不见这颗蛋,没轻没重,把蛋给砸了。“大白在小初没出生的时候一直在保护小初,小初现在也要保护它,好不好?” 小初含着泪泡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委屈兮兮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小明把蛋放在自己肚皮上,摊在卧室一大坨,就像是一张毛茸茸的地毯。 江蓝最终还是去了学校,自己选的,离B市城区有十几公里,封闭式管理,一个月就回家一次。学籍是通过飞梭弄的,飞梭虽然是武装组织,可是洗资料这种事对他们而言简直小菜一碟,虽然塔的案底洗不掉,但是作为一个普通人去念书倒是没问题。蝙蝠怂恿叶矜,说老顾客可以打八折,他头脑发热,一口气就把手续给办了。 只是叶矜对江蓝选的学校很是不满,送孩子去上学回来的路上,在车上絮絮叨叨着这小兔崽子就是故意的,想着天高皇帝远还是怎么着。 范阳洲笑他控制狂,小初长大后没准会和他吵架。 叶矜挑挑眉,他敢。 他们在驾驶室一齐轻笑了起来,天高云淡,那是非常普通的一天。 在笑声的收梢,叶矜说:“你找个时间,我们去结婚吧。” 范阳洲愣了一下,他很快地回答:“好啊。” 婚姻曾经被叶矜认定是雪中送炭,然而如今看来,不过锦上添花。 只是他真的很想要这朵花。 回去范阳洲照例是往他的屋里钻,这人有点老顽固,新房子住不惯,有机会就不着家,衣服用具大多都落在了叶矜那里,本来叶矜很有意见,可是范阳洲爱收拾啊,他接完孩子回来,又是井井有条敞敞亮亮的一个家,地板一尘不染,他的工具和小初的玩具都分门别类贴好标签放在置物篮里,阳台上招展着雪白干净的床单。他看到这些就想,就原谅他吧。 可谓是温水煮青蛙。 吃过晚饭,叶矜就很明显地觉得范阳洲有点焦虑,比如他的衣柜(其实是叶矜把自己的一半空间分给了他)敞开着,几件衣服胡乱地丢在了床上,“怎么了?”叶矜问。 范阳洲有点局促地看着他,“呃,那天穿什么比较好?” 叶矜有点目瞪口呆,范阳洲是这么急性子的人吗?他翻了翻那几件被丢出来的衬衫,“就,就随便就好了啊……办个手续而已……” 仿佛是被范阳洲这种紧张兮兮的情绪感染了,叶矜不由得老脸一红,心里暗骂自己脸红个什么劲。又不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他摸摸鼻子,挑了一件纯白的,放到范阳洲身上比了比,“就这件。” 范阳洲点头,说:“嗯,好。”他转身向着衣柜继续翻,“那外套……” 叶矜差点笑出声,“我发现你真的很烦啊。” 范阳洲刚想反驳他,一个电话打了进来,范阳洲轻轻带上门,去阳台接电话,对方用的是塔的联络通道。 “您好,我们是A市刘河监狱检察室……请问您有叶矜的联络方式吗?” 他咽了口唾沫,“请问是什么事?” 范阳洲从阳台进来,叶矜坐在客厅的地板上,手里拿着一个斜口钳,眯着眼睛看一堆错综复杂的电线,那是他从拆车厂淘来的老式发动机的一半,分电器还是完整的。暖黄色的落地灯光打在他的脸和宽松的家居服上,显出一种毛茸茸的质感,窗外有风吹树叶,那一刻万籁俱寂。他抬头看了范阳洲一眼,突然笑了,说:“刚才我还在想,要不要再多花点钱,把墙给打通了吧。” 范阳洲坐到他面前,说:“好。” 叶矜笑出声,说:“好什么啊,我开玩笑呢。”他嘴角勾着一抹还未消退的笑意,低头摆弄他的小玩意儿,睫毛乖顺地在暖光中打下影子,“这个房子的工程结构打不通的。” 范阳洲没有哪个时刻比现在更强烈地想把幸福双手捧到他的面前。 他什么都想答应他,什么都想对他许诺,什么都想替他遮挡。 他顿了顿,道:“阿矜,我跟你说件事。” 叶矜摘了手套,抬头看他,说:“嗯,你说。” 范阳洲觉得喉咙发干,却知道自己必须走出这一步,他和叶矜都需要。他只是一个凡人,叶矜也是,许多事情无能为力,有很多恐惧和迟疑,有痛苦和困惑。可是这件事他可以和他一起面对。隐瞒对于他们的关系而言不过是一个岌岌可危的定时炸弹。 他相信自己,也相信叶矜。 没有什么事不能一起面对。 “刚才A市的监狱给我打电话来,你父亲愿意供出剩下的……剩下的部分在哪里,他的条件是见你。” 当时叶矜母亲的尸体只找到了一半,另一半不知所踪。 叶矜看着他,突然低下了头,他翻来覆去摆弄着。他以为他会发作,也许会崩溃,也许会暴怒,他做好了安抚他的准备,可是叶矜没有。 范阳洲深吸了一口气,说:“要么我们不去了好不好?没关系的。”他低头,亲了亲他的唇角,低声说:“真的没关系。” 他好像是第一次长出手脚和嘴巴,呆里呆气,不知所措,不知道怎么运用自己拥有的东西去安慰叶矜。 他只是告诉他我不介意你从何而来,只希望你未来道路坦阔。 叶矜说:“没事。”他站起身,“什么时候去,你还能请假吗?” 他回头,眼睛在暖黄的灯中像是雾里的一盏火光,像是剑端的一簇雪亮,静默地燃烧着。 他突然放下了所有的担心。 范阳洲仰头看他,愣了一下,点头,说:“好。” 第74章 幸福 第二天他们在A市落了地,温煦翘班跑来接,全组只有他一个人闲着没事干,好歹也是个小少爷,开着辆破破烂烂的二手小越野。 温煦翘首以盼,“诶,我们小初呢?” 叶矜白了他一眼,“幼儿园呢。” 他看了看范阳洲,又看了看叶矜,好像发生什么他都不惊奇,问:“你们回来是做什么的啊?” 叶矜歪歪头,“解决后顾之忧。” 范阳洲拍了拍他的后背,“下次一定把小初带过来,他很喜欢你。” 温煦小心翼翼地打量他们,“呃,你们和好了吧?是和好了吧?” 他壮着胆子伸出手,“范组,我是小初的干爹,没什么,就是通知你一声。” 范阳洲笑了笑,和他握握手,“没事,我是亲爹。” 温煦眨了眨眼,没想到范阳洲会开这样的玩笑,他挠了挠头,说:“阳洲,不好意思啊,之前瞒着你。” 范阳洲道:“还是要谢谢你,替我照顾叶矜和小初。” 本来还有温煦这个免费司机可以使唤,谁知道刚说了几句话,沐川一个电话打过来催命,温煦鬼哭狼嚎地被撵回去上班了。 叶矜和范阳洲直接从机场打车去了监狱,老城区交通环境不好,在半路堵得够呛。他们不是第一次来,以前出于公务,也和监狱有那么一些交情,现在来,还有人认得范阳洲,叶矜签了一大堆文件,最后和那个人面对面。 对方说只见叶矜一个人。 范阳洲有点神经质地用精神触手探索着接触室的每一个角落,可是对方明明并不是异能者,只是个普通人,他学到的一切用于防备精神冲击的技能都毫无用武之地。可是这个人,只用只言片语,就能给他喜欢的人带来最大的伤害,那个时候他却不能在场。 “没事。”叶矜挥手让范阳洲出去。 范阳洲还在和负责的狱警解释,“我是他的伴侣,有责任保证他的精神状态……” 叶矜道:“你别为难人家了,出去吧,没事。”他手掌向下压,做了一个安心的动作。 范阳洲张张嘴,“嗯。”他点头,“我在外面,我在外面等你。” 小明抱着蛋贴着墙壁不肯走,他用指节敲了敲,把它们也带出去了。 接触室是全密闭的设计,一面坚不可摧的透明玻璃墙把这个十平米的房间切割成两等份,叶矜坐在椅子上,那张椅子被使用了多年,人造革下面的海绵已经凹陷得像是不见了。他就这样僵直地坐着,等待着狱警把那个人押过来。 对方已经很老了,比他想象中还要老许多,皱纹密布在整张脸上,好似潮湿的树皮。眼珠子也很浑浊,看人好似都是直勾勾的。原来他已经老到他都快想不起来,小时候怎么会被这个人揍得那么惨,为什么他回家的时候感觉整个屋子都挤满了阴影,为什么妈妈会那么害怕他。 他敲了敲玻璃,“喂,听得到吗?” 对方突然抬起头,咧开嘴笑了,“小杂种。” 叶矜眼睛都没眨,“你把我妈的手臂藏哪儿了?” 男人笑了,“死都死了那么多年了,没想到你还会因为这种原因来。” 叶矜眨眨眼,“一直没能去看她,说实话,我挺怕的,不知道你晚上会不会做噩梦。” “我晚上做什么噩梦,做了那个婊子,我一点也不后悔。” 男人突然砰地一声,手掌直击他面前的玻璃,又被猛地拉开,叶矜吓了一跳。“我只后悔让你跑了,我当初为什么不把你也解决掉……” 如果叶矜那时候不是在塔里,他确信这个男人一定会这么干。 叶矜说:“我过得挺好的。”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听说你还生了个小小杂种,当初为什么不连你也一刀捅死……” 他知道他为什么要找他了,为了让他痛苦,让他愧疚,让他终身处于和自己母亲一样的噩梦中。他把自己活成一个诅咒,这个诅咒如影随形伴随着叶矜的每一次呼吸,告诉他他的存在就是个错误。现在他又来提醒他,只因为他开始过得好了。他就要把他拖进这修罗地狱,一起品尝血和苦涩。 然而,那些记忆已经变得极其模糊了。往事历历在目,又显得缥缈起来,不如一蔬一饭。 叶矜面不改色道:“陆轩来找过你了。” 男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嘴里像是含着什么东西,周而复始地重复着混沌的声音,就像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噩梦。“当初为什么不一刀捅死你,你不配活得好好的。” 叶矜缓慢地呼出了一口气,他小半辈子全部都活在他的这句话中了,他配不上好好活着,因为他也许是母亲出轨的产物,又害死自己的母亲,毁灭了自己的家庭。一点点的欢愉到他的手心中,他都惶恐不安地自问,他配不配? 他这样的人,配不配拥有幸福。 然而此刻,他只是想象起了范阳洲等到门后的场面,午后阳光浓烈,墙角有一两株野生的金盏菊,他垂着头,目光那样温柔。 他微笑着看着男人的眼睛,看着他过去的梦魇和命运,一字一顿地说:“我、配、得、上。” 第75章 家 叶矜双手插在口袋里,晃晃荡荡地出来了。 范阳洲匆匆站起来,他简直一秒也等不了,跑到了他的面前,“怎么样了,你没事吧?” 叶矜摇摇头,笑了笑,“他说了。明天他们会带人去找,希望不大,据说是在一个河堤上,这么多年了。”他抬头看了看高远的天际,这里和B市有些不一样,天空都显得更高一些。 范阳洲道:“我陪你去。” 叶矜张了张嘴,道:“好。”他总想说不用,可是内心明白自己需要。 他回头望了望身后黑色的像是一个铁盒子一样死气沉沉的建筑物,“没想到会是这样。” 他觉得很黑暗的痛苦,也有在阳光中消融的一天,他庆幸他终于从泥潭中挣扎着爬了上去,而不是被它拖垮。 没关系的,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来吧。 他没参加自己母亲的葬礼,他从小没见过他母亲任何的家人,想必她最后也是走投无路,孤独而痛苦地死去。 他甚至不知道她葬在何处。 然而终于可以昂首挺胸地去见她。 他望着范阳洲微微皱起的眉头,说:“我不会再来了。”他牵起范阳洲的手,“我想去看看我们家。” 叶矜早就退役了,通行证自然也被没收了,小区都进不去。他们在周边兜兜转转,有点懊恼。背后突然被人叫住,“你们回来了?” 叶矜转过身,原来是莫先生。三年不见,他白头发多了几根,整个人还是乐呵乐呵的,像个不知疲倦的老渔夫。莫先生提着一个黑色的皮包,像是刚从公会回来。 莫先生打量了一番叶矜,拉着他的手,“自从你退役之后就不来找我们了,我们家老婆子还整天念叨你呢。”他扭头看范阳洲,笑眯眯地问:“怎么,搬回来了?” 范阳洲笑了笑,说:“没有,我们现在住在B市。”他补充道,“住在一起。” 莫先生拍了拍叶矜的手背,欣慰地叹了一口气,道:“好。” 莫先生的权限比他们的都高,通过门禁轻而易举,叶矜和他们慢慢走在居住区分叉的小路上,远远的,终于看到他们家小别墅花园的一角。 他走过去,放慢了脚步,花园里已经没有蔷薇和茉莉了,不知道是范阳洲搬家的时候就没有的,还是新主人并不喜欢这些。它们被铲掉,铺上了平整的草垫。中间架着一个实木秋千,还有一个充气蹦床被塞在一角,像一个沮丧的胖子。余晖从草坪和道路铺过,仿佛带着香气。 他远远看着,仿佛看着自己的过去,又好像看着别人的未来。他所珍藏的东西,也会被别人珍惜。 “回去吧。”叶矜看了看时间。他们笑着同莫先生告别,老头子乐呵呵地在台阶上挥手送他们。 他生不知来处,而未来有归途。 回去的红眼航班上,雪白的云层之上高高的有一轮月亮,星星亮得不真实,银色的光照进舷窗。高空氧气和声音都稀薄,只有呼噜噜的混沌的风声,好似全世界都陷入了甜美的梦里。 范阳洲在看一本小书,叶矜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昏昏欲睡。 睡眼朦胧中,他看见他肩膀蹲着一只灰白色杂毛的小鹅,正在吃他的头发。 ——END——谢谢你看到这里—— 后记: 你好,我是茶深,谢谢你看到这里。鹅它终于写完了,现在还不知道各位的想法,但是真的很想听听看。对我来说呢,比起爱情,其实想写的是一个关于成长的故事,叶矜也好范阳洲也好江蓝也好,我内心偷偷称他们为三位一体哈哈,叶矜和范阳洲经历的是爱人和爱自己,江蓝经历的是自制和自由,无论结局如何,他们终于能和自己和解,对我来说这就是全部的HE了。由于作者笔力和视野的限制,文中有很多地方有局限性,也有很多透露出笨拙的缺陷,谢谢大家包容了这样的作品,并且喜欢它。 更鹅的时候发生过很令人困扰的事情,也有令人失望的事情,可是好像写完,就跟叶矜一样,什么都可以轻飘飘放下。如果说从鹅这里得到了什么,就是这个吧。 完结后,大概还会有三到四篇的番外,比如小初的量子兽,江蓝小同学的感情线,飞梭,五组之类的,好多可爱的角色都因为内容限制没有能给他们更多的戏份,所以对这方面感兴趣的姑娘们可以持续关注一下! 这是我写原耽的第二年,这篇也是完结的第四部 作品,想了想,感觉留给自己的创作时间不多了,接下来也要努力写出新作品!江湖风波急,我们有缘再见!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有声小说点我网—http://www.ysxs.me